带着水气的学校泳装会吸收阳光。待在池畔的女学生,身上全都透出这种高雅的光泽。在我眼里,比起因反射阳光而波光粼粼的水面,泛着漆黑光泽的学校泳装更要美上好几倍。
换衣服很麻烦,再加上我不会游泳,所以我讨厌游泳课。不过从小学时代开始,我就很喜欢这样的光景。喜欢到一想到高中毕业就得跟学校泳装说再见,甚至会让我感到寂寞不舍的程度;喜欢到会以「以后就只能以大学生或是社会人士的身份,在无法以学校泳装和他人建立关系的世界生活下去了吗……」这种有些悲观的方式想象未来的程度。
只穿上泳帽和学校泳装这种简单俐落的感觉最棒了。把头发塞进泳帽里,再以面积稀少的黑色布料把身体包覆住后,每个人看起来都跟穿着制服时的模样截然不同。摘下华丽的假睫毛后,脸蛋瞬间变得跟四格漫画里的角色一样朴素的女同学。看起来一本正经,却打了无数个耳洞的女同学。明明身材好得没话说,脚趾甲形状却难看得无药可救的女同学。能够观察其他同学平常不会让人注意到的小细节,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所以,我可不是有偏爱学校泳装这种奇特嗜好的人。
……不,等等。我的脑中突然灵光乍现。奇特的嗜好?那不是很好吗?
『小春春,你都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吗?这样绝对很奇怪啦。你是不是女同啊?』
念国中时,只要聊到恋爱话题,我常常会被人用这个听不懂的词汇排除在外。但现在我明白了——女同,女同志。这不是挺好的吗?到了这把年纪,还不曾喜欢过任何男孩子的我,或许有这方面的素质也说不定。我总觉得,倘若自己是个无论对象是男是女,都能以宽阔心胸爱着对方的人,那么,我应该也能跟既是男孩子也是女孩子的胧同学打好关系吧。
凡事都要试试看。我究竟会不会对同性产生情欲呢?我决定来进行一场相关实验。
我选择距离最近的鲇子作为实验对象。为了振奋精神,我煞有其事地边吞口水边细细观察她。鲇子和我之间的距离,靠近得只要稍微挪动身子,就会碰触到彼此。尽管嘴上说今天的阳光很灿烂,但其实根本不想晒黑的她,仍为了逃避阳光而躲进我的影子里。
以心怀不轨的眼光来看,屈着腿坐在地上的鲇子,体型其实还挺性感的。平常只觉得看起来很纤细的那双长腿,原来大腿的部分意外肉感。至于胸部,就算撇开上半身向前弯的不自然姿势带来的影响,分量看起来也不小。更重要的是,体型跟成年女性没有太大差别的鲇子,现在穿着学校泳装。光是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极其色情。
更何况,鲇子还有着一张端整的面容。一般会被视为缺点的暴牙,现在也以绝佳均衡感为那张脸加分。我甚至觉得,就是因为有暴牙,才会让鲇子变成美女。不过,因为偏细的眉毛和一双细长的凤眼,鲇子总给人很严苛的印象。再加上她现在将头发全都塞进泳帽里,少了能遮住部分面容的配件,因此脸蛋看起来更犀利了。
总是散发出一种难以亲近的气质的鲇子,就算褪下制服,看起来也像只高傲的野猫。一如猫咪将爪子藏在柔软的肉球下,鲇子水润的唇瓣后方也潜伏着门牙。想到这里,我变得无法移开视线。比起双峰之间的鸿沟、淌着水珠的大腿、或是泳装紧紧陷入股沟的臀部,鲇子的嘴角更有魅力。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吧,鲇子歪过头,一副想问「干嘛?」的表情。同时,她也微微张开嘴,让巨大的门牙威风凛凛地从唇瓣之间亮相。在坚固的门牙上下方,分别是偏薄的上唇和丰厚的下唇。如果吻上她的唇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为了得出答案,我试着将自己的想像力发挥至极限。一开始一定很冰冷,但相触之后,唇瓣会开始透出热度。温暖的下唇有着舒服的触感,仍偏冷的上唇让人有些搔痒,撞到牙齿的时候则会有点痛——光是这样的想象,便足以让我的背脊发冷。
我放弃了。我很喜欢鲇子,但正因为喜欢,才无法像这样对她抱有邪念。我太失望了。无法平等地爱着男人和女人、心胸狭窄的自己,让我失望到几乎生气的程度。
「你是怎样啦?从刚才就死盯着别人的脸。暴牙有这么罕见吗?」
那是个仿佛来自地狱、十分有魄力的低沉嗓音。我回过神来,发现鲇子将过细的眉毛扬起,眉心也挤出皱纹,她的脸和我靠近到真的可以接吻的距离。她刻意将下唇和下巴往前突出,以「啊啊?」恫吓迟迟没回话的我。
「啊啊,我还是没办法。」
不甘心地这么表示后,我有种难受的窒息感。总觉得刚才那句话,仿佛是我在对自己说「看来,我也没办法跟胧同学做这种事吧」。再撑一下就好。只要等到做完暖身操下水,就算流下眼泪,也没有人会发现。
无论多么努力吸气,还是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为了消除这种痛苦,我让眼前这张愤怒的表情填满视野。「什么东西没办法啊?快说。」尽管做出将下颚往前方突出的表情,鲇子这句话依旧说得口齿清晰。看着这样的她,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因为我知道鲇子只是假装生气而已。真的动怒的时候,她想必不会像现在这样皱起眉头、露出门牙、把下颚向前突出,只会变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冰冷模样。
我喜欢鲇子。不过,这跟喜欢胧同学的感情很明显有着不同之处。倘若我能像喜欢鲇子这样喜欢胧同学的话,会有多么轻松呢?这是我打从出生后第一次诅咒自己的性别。
——叮咚~
正当我沉浸在感伤的氛围里时,某个破坏气氛的声音传来。都还没做暖身操,就要进入下一堂课了吗?我模仿鲇子的愤怒表情,怒瞪那片发出愚蠢声响的蔚蓝天空。
——叮咚~
或许是露出门牙的方式不够凶狠吧,仿佛在嘲笑仰望天空的我,相同的声响再次传来。咦?话说回来,那与其说是学校钟声,听起来更有家的感觉。比起提醒时刻的声音,更接近告知有人来访的声音。
——叮咚~
在门铃响第三次的时候,我清醒了。睁开眼睛后,我发现自己的上方不是一片晴空,而是再熟悉不过的平坦白色天花板。不过,我似乎露出了和梦里相同的表情。迅速让表情恢复成正常后,太阳穴附近传来阵阵刺痛感。我在心中轻喃:「噢,原来是作梦吗?」然后再出声回答自己:「嗯,是作梦。」虽然刚清醒,但我的嗓音还挺清晰的。
用肩膀抹去脸上不知是汗珠还是眼泪的水分后,门铃第四次响起。无机质的铃声,撼动这个密闭空间里窒碍的空气。在其他家人全都外出的状态下停止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突然开始流动。我连滚带爬地离开床铺。
现在是正午过后的时间。我听着第五次响起的门铃声,将眼睛贴上大门上的猫眼,结果震惊得一头撞上门板。透过猫眼的小小孔洞,我窥见外头的访客被这个撞击声吓到,因此缩起肩膀往后退了一步的反应。那是我连作梦都会梦到的胧同学。
「胧同学,你怎么……怎么会来?」
「咦,我们昨天不是约好了吗?」
因为过于震撼而道出的问题,得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因为隔着大门,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但这的确是胧同学的嗓音。没有接到我第二次的邀请,而是自行决定「以后要多来玩」的胧同学,真的马上又来我家玩了吗?
可是,不管怎么想,那都算不上是一个约定。只是胧同学擅自做出的决定,我完全没有介入其中。是说,我连脸都没洗就跑过来应门了。要跟胧同学见面的话,我希望能先冲个澡,洗掉睡觉时流的汗;还得换套衣服才行,不能穿着这件满是毛球的运动服跟他见面。更何况,这套运动服还是我自行用剪刀把衣袖和裤管剪短的夏季版本。要是被胧同学目击到这么穷酸的改造版运动服,我今后可会活不下去。再加上家里仍是没有打扫过的状态,就连胧同学昨天用过的那只玻璃杯,都还摆在他坐过的坐垫旁展示。
我终于慢慢清醒过来的大脑,一瞬间就被困惑彻底淹没。
「啊……难道我这么做会给你添麻烦吗?」
胧同学变得更细微而难以听清楚的声音,再次从大门另一头传来。听到他小心翼翼试探的嗓音,我不禁把门打开。原本打算马上否定胧同学的疑虑,但在没有被任何物体阻隔的状态下,一声清晰的「早安」抢先一步直接传入我耳中。迅速以鼓膜回收胧同学带着几分拘谨的嗓音后,我稍微深呼吸一次,才终于开口:
「怎么会呢!我只是有点吓到而已。」
「什么啊~太好了,我紧张了一下呢。」
说着,胧同学以双手按住胸口,露出放心的笑容。就早上见到的第一张面孔而言,刺激实在强烈过头的这个笑容,将我脑中郁闷的情绪彻底驱散了。谢谢你特地过来。欢迎你,胧同学——此刻,我内心已满是这样的想法。
「不过,对不起喔。我想说你可能还在睡,结果连续按了好几次门铃。」
嗓音变得高亢的胧同学,以食指在空中重现方才按门铃的动作,还扎扎实实按了五次。我也举起双手,试着同样以肢体语言回应他,但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动作才好,结果只是把举起来的双手毫无意义地晃了几下。
「我才应该说对不起,太晚听到门铃声……」
「应该道歉的人是我。难得的假日,却把你吵醒了。不过,能顺利见到面,真是太好了。」
最后又补上一句「对吧?」的胧同学,为了征求我的同意而扬起眉毛,还微微歪过头。比起眼前这张让人无法想象是对自己展露出来的表情,「对吧?」这两个字的余韵,彻底让我的大脑融化。因为,听起来就好像完全看穿了我的内心啊。让人心头一紧、感到害羞、却又恨得牙痒痒的败北感,勾起我只有在这种关头才会浮现的好胜心。
「可是,我不记得有跟你约好耶。突然看到你来,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我们昨天约好的啊。没错吧?」
「那只是你擅自决定以后要常来玩而已……应该是宣言,不是约定呢。」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感觉真的是这样。」
「啊,对了,我忘记说了!早安!」
我连忙道出因为惊吓过度而遗忘的问候。差点就像铃木同学那样,表现出每个早上都忽略胧同学的问候的失态。听到我突然无视原本话题,改口向他打招呼,胧同学尽管露出圆瞪双眼的表情,仍以「嗯,早安」再次回应我。
宛如理所当然、极其正常的对答。我暗自再三回味这几句话的分量。在学校时,绝不可能听到胧同学对我说的这句「早安」,今天我可以独享了。
「请进、请进。虽然我家依旧又脏又乱就是了。」
「谢谢。打扰啰~」
再次登陆我家的胧同学,顶着一头即使是假日也梳理得很整齐的小瓜呆发型,将脱下来的鞋摆好。
跟昨天相同的光景。跟昨天不同的身影。话说回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既没有穿制服也没有扮女装的胧同学。他身上的小碎花浅紫色衬衫,虽然是女用服装,但穿在男孩子身上也不会过于突兀,是个各方面都游走在界线边缘的选择。明明外头炎热到足以让人睡得满身大汗,但或许是在意晒黑的问题,胧同学仍穿着长袖。这很像他的作风。下半身的裤子,颜色宛如散发着香甜气味的松饼,但因为长度有些不上不下,让他白皙的小腿坦露在外。想到一定又是胧同学把裤头拉得太高的缘故,我感觉自己原本僵硬的脸颊慢慢放松下来。
「你身上的衬衫好可爱喔,胧同学。」
「你则是穿得像个运动少女呢,小春春。」
似曾相识的称赞。既视感吗?又或者我仍在作梦?逃避这个明显摆在眼前的现实的我,现在也只能豁出去了。
「我带了红茶过来呢。可以让我泡茶吗?」
为了前往我房间而经过客厅时,胧同学停下脚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似乎是茶叶的东西,以双手捧给我看。一个系上红色缎带的包装物,像是娇小的仓鼠那样躺在他的白皙掌心里。
包装得很漂亮,却被随意塞进口袋里的茶叶,我总觉得那仿佛象征着胧同学。出门不带包包,不管什么东西都往口袋里塞,感觉很像男孩子的作风;不过,即使明白马上会被拆开,却还是刻意把它包装得很可爱,又很像女孩子会做的事。
属于男孩子的特质,以及属于女孩子的特质。愈是思考,我的脑中愈是一片混乱。虽然是男孩子,却有着女孩子的灵魂。虽然是女孩子,却有着男孩子的肉体。我总觉得,这两者听起来很相似,却又大相径庭到令人恐惧的程度。
当我还待在梦中世界时,胧同学是怀着什么心情,为这个红茶包系上缎带呢?现在,胧同学边喃喃说着「你们家有茶壶吗~」边悠哉环顾室内。我无法从他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
「在那边的餐橱柜里面。」
「哇~造型好美喔,跟茶杯是一套的啊。」
「胧同学,你坐着吧,我来就好。」
「不要紧,我泡的红茶很好喝呢。啊!我不是说你泡的就不好喝喔,小春春,我的意思是……呃……」
或许是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胧同学「嘿嘿」笑了几声含糊带过。既然都开口辩解了,我原本希望他能坚持说到最后,但因为这声「嘿嘿」实在太可爱,所以我选择不计较那么多。
我打开快煮壶的开关,将茶壶搁在桌上。
「那饮料就交给你啰。我去找看看有什么可以配茶的点心。」
「啊,等等,我也有带点心过来呢。」
说着,胧同学喜孜孜地从另一边口袋掏出比刚才的茶包体积更大一些的小布包。这个小布包系着黄色缎带。特地选用不同颜色的缎带,还真是用心。正当我为此感到佩服的时候,胧同学有些得意地扬起下巴,用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见到跟昨天那个老实文静的他几乎判若两人的胧同学,我不禁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还在梦境中。
「不知道味道好不好,不嫌弃的话,你吃吃看吧。」
胧同学以纤长的手指解开缎带后,一股足以刺激空空胃袋的甜美香气跟着飘出。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宛如从绘本世界蹦出来的五颜六色饼干。这些饼干有着会让人涌现「难道是他自己做的?」这种疑问的朴素造型。花朵、小鸟、猫、狗、甚至还有心形的造型。那块红心造型的饼干,总觉得让人有些难以出手,于是,我选择了有着可爱的圆圆鸟嘴的黄色小鸟饼干。
「那么,我马上来试吃一块啰。」
因为觉得把小鸟咬成两半有点可怜,我直接一口将整块饼干放进嘴里。饼干在口中碎裂的瞬间,我最喜欢的砂糖滋味,随即让舌头沉浸在喜悦中,唇瓣也因此跟着上扬。又香又甜,还有着若隐若现的淡淡咸味,在入口之后随即柔和地化开。我假装没有发现残留在舌尖的食用色素化学味,朝一脸不安地等待我发表感想的胧同学重重点头。
「好吃。甜甜的,又香又脆,超级好吃呢!」
「真的吗?因为我不知道该放多少砂糖才好……能看到你吃得这么开心,真是太好了。」
「这些饼干是你自己烤的吗?」
「嗯,我烤的。因为,要是连续两天都送你们市售的东西当礼物,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怎么会呢?你不需要在意这种事啊。而且,你不是讨厌甜食吗,胧同学?」
「我是不喜欢,但因为你好像满喜欢的样子……」
胧同学垂下眼帘,以食指轻搔鼻头。谢谢你特地为了我这么做!能吃到胧同学自己烤的饼干,我真的好开心——我无法坦率说出这些感想,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将内心高涨的情绪释放出来。看着胧同学把鼻头搔到发红的程度,我几乎沸腾到咕嘟咕嘟作响的大脑,此时涌现一个新的疑问。
胧同学不喜欢甜食,那么,他喜欢什么样的食物呢?辣的?咸的?酸的?苦的?脑袋一瞬间冷却下来,我真的对胧同学一无所知呢。至今,在观察他的时候,我到底都看了什么?
胧同学将泡好的红茶放在托盘上,捧着它在走廊上前进。他不发出半点声响,平静地捧着托盘走路的姿势,果然还是很美。看着这样的胧同学,我对他的好感又悄悄增加一些。我想要发掘更多、更多胧同学的优点,想赶快填满自己的一无所知带来的无力感。
打开房门的瞬间,我感受到身后的胧同学屏息的反应。托盘上的茶杯不断发出喀哒喀哒的颤抖声。我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发现胧同学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原本以为他是对连玻璃杯都懒得收拾的我感到无言,然而,让他的眼睛睁到这么大的原因,并不是那只用过的玻璃杯,而是被留在我房里的化妆箱。
「对喔,昨天那个,你还没看过里头嘛。既然来了,就打开看看吧?」
听到我的提议,胧同学点头如捣蒜,茶杯也持续发出喀哒喀达声表示赞同。胧同学今天不是来见我,而是来见那个化妆箱——此刻,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到足以令我这么闹别扭的程度。
「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
「我之前看哥哥用过,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工具喔。他就像变魔术那样,接二连三取出不同的东西呢。」
「哦~我想看、我想看!」
放下托盘后,胧同学以重获自由的双手鼓掌几下,然后在云朵图样的坐垫上就坐。明明只在昨天坐过一次,他的动作却自然到仿佛从以前开始,那里就是他的专用位置。昨天他拘谨地跪坐着,今天却像个女孩子那样并拢双腿侧坐。
目睹这般缺乏真实感的光景,我没有捏自己的脸颊,取而代之地以啜饮热红茶来确认。这感觉是一场小小的革命。要是胧同学今天没有来我家,或是没有带茶叶过来,我绝对不会去喝温热的红茶。我压根儿没想过要在夏天喝热饮,不过,温热的红茶满溢着冰红茶所没有的甘醇香气,尝起来的滋味也有如梦境那般美好。
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太妙的我,转而将手伸向饼干。拿起饼干咬了一口之后,我明白了——这果然是现实。倘若是梦中的世界,不可能出现外型这么可爱,吃完后留在口中的味道却如此震撼的饼干。
胧同学开始以慎重的动作探索化妆箱内部,每接触到一项内容物,便会一一做出「这是什么呢?」「哇啊,好棒喔!」或是「这个颜色好美~」的不同反应。在这种时候,我会咬下一口饼干,品味食用色素的化学滋味。
哥哥打开那个化妆箱时,各式各样的道具从里头蹦出来,让它看起来像个魔法箱,但现在它看上去只是个脏脏的箱子。心胸宽大的胧同学,对我从昨天放到现在的玻璃杯毫不在意。二手化妆道具上头明显的刮痕,以及我一味选择心形饼干的行为,他也完全不以为意。明白了他果然不是为我而登门拜访之后,总觉得有点沮丧。从五颜六色的饼干中扫去红色个体的嘴唇,不禁跟着嘟起。
「……你研究得好忘我呢。」
「啊!抱歉,我从刚才就只顾着自己一个人玩……嗯,感觉真的会忘我呢。」
虽然回应得没头没脑,但脸上仍浮现笑靥的胧同学,再次搔了搔鼻头。他啜饮一口红茶,然后闭上双眼,以鼻子呼出一口气。长长的这一口气,感觉像是在努力驱赶忘我的情绪。为他消沉的模样感到不舍的我,连忙收回刚才往胧同学头上浇下的那盆冷水。
「既然都来了,不要只是拿起来把玩,实际用用看吧?」
「可……可以吗?」
「嗯。就是为了让你拿去用,哥哥才会把它送给你的啊。不要客气,每一种都拿出来试用看看吧。」
「唔哇啊……那我就承蒙你的好意……」
朝我靠近的纤长手指,轻易抚上我的脸颊。过于震惊的我,不禁发出「姆喔呜!」的神秘呐喊。因为我以为胧同学会拿自己的脸来实验,完全掉以轻心了。胧同学无视我困惑的反应,以另一只手在化妆箱里翻找。喂喂,你至少也选好用具再来碰我吧——只能在内心这么抱怨的我,变得像派翠西亚小姐那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抚在我脸上的手指,冰冷到难以想象前一刻还捧着温热的茶杯。又或者是我的脸颊太热呢?光是思考这件事,就让我感觉到胧同学的手指和我的脸颊之间的温度差,似乎又逐渐扩大了。对我的心情浑然不觉的胧同学,将箱子里的化妆用毛刷一枝枝拿起,细细打量。只用一只手挑选工具明明很不方便,他却不肯移开停留在我脸颊上的那只手。
正如胧同学今天突如其来的拜访,我们似乎无法好好和彼此沟通。或许,看起来很纤细的他,其实有着我行我素的个性。我好想早些被他的步调感染,这么一来,我的心脏就不用持续重复一下萎缩、一下膨胀的回圈,也能让我的寿命延长不少。
最后,胧同学相中装着淡绿色粉末的小粉盒,以一只手灵巧地打开它。将褐色的笔刷沾上色彩缤纷的粉末后,胧同学抬起原本落在手边的视线。笔直望向我的那双眼睛极为认真,胧同学本人也散发出一种莫名严肃的氛围。就连在考试的时候,我都不曾见过他这么专注的神情。这一刻,他眼中看到的,想必只有自己的下笔目标,亦即我浮肿的眼皮吧。明明很清楚这一点,我却无法从「我跟胧同学深情款款地凝视彼此」这样的错觉中脱身。
「那我稍微涂涂看喔。」
话还没说完,他手中的笔刷便触及我的眼皮。感觉像是被笔直竖起来的狗耳朵碰到,有点痒痒的。虽然这种情况下,闭上眼应该会比较方便化妆,但在跟胧同学这么靠近的状态下闭上眼,只会让我更无法保持平常心。话虽如此,要继续这样凝视他,对我的心脏也是一大负担。
尽管我在内心忙得晕头转向,胧同学却自顾自地陆续掏出新的粉盒,用刷子在我的脸上各处挥洒。不知道我的脸现在是什么颜色呢?
或许是热衷到忘我的地步,胧同学的脸愈来愈靠近,他的两只眼睛也因为太贴近我而显得模糊,然后重叠在一起。感觉仿佛已经看够一辈子的份,甚至因此觉得有些可惜的我,维持着完全无法眨眼的状态,并再次深深体会到一个事实——看来,我果然还是很喜欢这个人呢。虽然只是重新确认这个自己再清楚不过的事实,眼泪却毫无意义地涌出。
「抱歉,是粉末跑到眼睛里了吗?你还好吗?」
胧同学的手离开我的脸。在极近距离下,那个带有红茶香气的嗓音钻进我的鼓膜内侧,在整个身体里来回穿梭。
「没事!我完全没事!」
将胧同学呼出来的空气全都吸进体内后,再开口说出来的这句话,有着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的高八度嗓音。胧同学微笑着表示「那就好」,再次抚上我的脸。他的手指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冰冷,但也并不温热。
胧同学白皙纤长的手指,能够写出小巧连绵的字迹、照顺序一步步冲泡红茶、烤出造型可爱的饼干。我圆滚滚又总是红冬冬的脸颊,就算没在吃东西,也经常被鲇子询问「你在吃什么」,不过要是认真起来,一口气塞三个日式小馒头也不是问题。在相互融合的这一刻,两者共享了相同温度——一想到这里,我的鼻血几乎要取代泪水涌出。
「好,完成咧。」
在鼻血喷出来之前,胧同学的手便离开我的脸颊,原本靠近的脸也跟着退开。理应已经拥有同样的温度了,但不知为何,我的脸颊有种很冰凉的感觉。我突然觉得好落寞。幸福的感觉总是消散得很快,且不会留下一丝余韵。
胧同学捧起被搁在一旁许久的茶杯,朝杯中看了一下,再鼓起腮帮子朝里头的红茶吹气。我也被他影响而捧起茶杯,大口灌下已经冷掉的红茶。但胧同学仍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
十分有气质地小口喝着已经凉掉的红茶的胧同学,说出了「完成咧」这三个字。他平静的鼻音,一点都不适合那种硬是挤出男子气概的语气。只是,如果放弃逞强、忽略自身性别,胧同学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说话?我试着思考,但仍无法顺利想象出来。这样的事实,让我心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