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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六 该怎么做呢胧同学

粉笔敲打黑板的声响以及抄写笔记的沙沙声蔓延的教室,是被乏味无趣笼罩的睡魔大本营。抬头望向黑板,会让人想打呵欠;但将视线往下移到笔记本上,眼皮又会跟着一起往下。无法像鲇子那样不发出一点鼾声熟睡的我,视线仍眷恋地停留在玻璃窗上。

今天的阳光很刺眼,所以玻璃窗从一大早就无法发挥作用。反弹了夏日艳阳的玻璃窗,无法映照出胧同学的身影。一整天的乐趣被剥夺的我,脑中浮现胧同学昨天的身影。

然而,记忆中的胧同学总是有点不真实。回想的时候,我虽然会因陶醉而恍惚,但马上会涌现宛如作了一场白日梦的空虚感。昨天看到的胧同学,跟今天坐在我旁边的胧同学,无法想象他们是同一个人。至少,在教室里的胧同学,不会为了别人一句微不足道的话而表现出不满,也不会说些坏心眼的话,然后突然一个人笑起来。就算对象是铃木同学也一样。

在学校里的时候,胧同学之所以会避着我,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只是跟放学后的胧同学变得要好而已,跟学校里的胧同学并不熟。所以,在学校时表现出跟他熟稔的态度是错误的行为。试着这么强辩后,我莫名接受了这样的推论。之前紧紧黏在心上的那些疙瘩,现在感觉少了一些。

然而,我同时感到不安。这样的话,学校里的胧同学算什么?放学后的胧同学又算什么?两个胧同学我都一样喜欢,可是,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胧同学?

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后,我变得有点害怕。本来的「他」应该是「她」,所以,无论是学校里的胧同学,或是放学后的胧同学,或许都不是真正的他。就算定睛凝视玻璃窗,也不可能看出答案。我唯一明白的,只有逐渐消失的疙瘩摇身一变,成了风雨欲来的一股不安。

我突然觉得很愤怒。无论是过于强烈的阳光、写在黑板上的文字、眼前那些形形色色的后脑勺、正在说明什么的老师嗓音、向老师提问的学生嗓音,总之,这一切都让我很愤怒。对于只想将精神集中在胧同学身上的我来说,大家全都是碍事的存在。

以食物填饱肚子后,我的怒气逐渐平息下来。

一个巧克力豆菠萝面包就能摆平的愤怒,刚才竟让我怒不可抑,我开始觉得第四节课的自己好丢脸。我一面啃着第二个面包,一面渴望自己能谈一场更清新的恋爱。我以舌尖品尝软绵绵的草莓牛奶蒸面包,思考这应该才是真正的爱情滋味吧。柔软、细致却又Q弹,光是口感就足以让人展露笑容,而草莓的酸甜及牛奶的醇厚,又让这块面包往上加分。粉红色和乳白色在柔软的面包内部交织而成的大理石纹路,看起来十分吸睛。而且,世上不存在第二个一模一样的面包这一点也相当吸引人。柔和、甜美、可爱又特别的草莓牛奶蒸面包,是我理想中的恋情模样。

然而,我实际上正在谈的恋爱,一定是像那种吧——我的目光聚集在鲇子桌上的一块褐色面包上。外型扭曲的这块咖喱面包,因为裹了一层面包粉,表面看起来粗糙不已,里头还塞着满满的块状物。躲在内部的浓稠馅料,一旦找到出口,就会蜂拥而出,毫不留情地染黄所经之处。

「就算你这样死盯着看,我也不会给你吃喔。」

察觉到我的视线后,鲇子伸出手掌捍卫她的咖喱面包。

「我没有在打它的主意啦。咖喱面包又辣又油,我才不喜欢呢。」

「啊,是吗?我觉得沾满砂糖的甜滋滋面包,才令人无法想象呢。」

「甜面包很好吃耶。」

鲇子再次以「啊,是吗?」简短回答我后,便喀哩喀哩地啃咬起看来就很硬的明太子法国面包。自豪的坚硬门牙登场,这就是鲇子大人的真功夫!像这样,吃东西的方式会自然表露出一个人的人格,所以很有趣。被鲇子影响的我,忍不住也狠狠咬下蒸面包,然后悄悄将视线移向终于开始发挥作用的玻璃窗上。

「不管什么时候吃,汉堡排永远这么美味,到底是为什么啊?要打分数的话,我绝对会给它七颗星。」

无视自己说要打分数的前言,以大量星星评定汉堡排的铃木同学,满足地点着头。他的太阳穴也因为咀嚼的动作不停抽动。除了丰盛的配菜以外,可以看出灌注了大量爱情的巨大便当,应该是他母亲亲手做的吧。而毫不犹豫地大力称赞这个便当的铃木同学,天真烂漫的模样让我涌现笑意。暂停赞叹汉堡排的发言后,铃木同学转而大口扒饭。

「汉堡排果然就是要配白饭才对。在我看来啊,把它夹在汉堡里,简直是邪魔歪道的做法!邪魔歪道。」

从便当盒抬起头来的铃木同学,很没有规矩地将筷子咬在嘴里这么说。真是的,一下子拼命吃,一下子拼命讲话,他也太忙了吧。相较之下,用餐中的胧同学不太说话,边以简短的回应和铃木同学应对,边默默咀嚼手中的贝果。他捧着贝果的样子,简直跟捧着橡实的松鼠一模一样。有时,他会拿起一旁的利乐包豆浆啜饮。那款豆浆用的好像是非基改大豆。

「是说你的午餐,营养也太不均衡了吧?」

「会吗?」

「不多吃一点的话,可不会受女孩子欢迎喔。」

「就算多吃一点,我也不会受欢迎啦。」

「别放弃啦!来,我的配菜分给你,不用客气,尽管吃、尽管吃。有青花菜、红萝卜,还有小番茄喔。」

「咦,你现在不是敢吃番茄了吗?」

「说什么傻话啊?不管是青花菜还是红萝卜,我都照样能吃啦。」

「那你就自己吃掉吧。」

「等等等等等等,至少帮我解决掉青花菜吧!拜托,帮我吃!我很担心你的身体健康啊!」

只吃贝果配豆浆,你是在减肥的粉领族吗——胧同学的午餐,营养不足到就连我都想这样狠狠吐槽。跟摆在一旁的巨大便当盒相比,差距就更明显了。

胧同学跟铃木同学的体格差异,就是源自于这种地方吗?我恍然大悟地转头望向自己和鲇子的桌面,然后不解地歪头。摆在我们两人桌上的面包,无论数量或大小都很相近,差别只在于口味是咸是甜而已,但为什么鲇子这么苗条呢?这算是学校的七大不可思议了吧。

在我将注意力聚集在胧同学身上时,鲇子吞下了咖喱面包,接着将手伸向猪排三明治。我也开始大啖夹着烤棉花糖的脆片土司。但同时,我发现自己的左手还捧着刚才的蒸面包。我以指尖确认触感,发现它仍是软绵绵的。

「嗳,鲇子,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话还没说完,我就被瞪了。鲇子停下大口咀嚼的动作,将吃到一半的猪排三明治粗鲁地扔到桌上。

「不要连你都聊这种话题好吗?小春。想聊这个的话,请到那边去吧~」

鲇子以门牙代替下颚向我示意的方向,有一群不断娇声呐喊的女孩子。比起吃午餐,她们似乎更热衷于聊天。朝这样的女孩子集团瞥了一眼后,鲇子以鼻子轻哼一声。

「每个人开口闭口都是恋爱,听得我都要消化不良了。」

似乎还没说够的鲇子,打算对只是沉默啃着脆片土司的我进攻。在她刻意重重叹了一口气之后,不巧的是,教室里的娇声尖叫正好在这一瞬间迸开来。看着以食指堵住耳朵、眉头皱得更紧的鲇子,我顿时丧失啃食脆片土司的力气,转而以嘴唇玩弄里头的棉花糖。

对我来说,那些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小杂讯。因为,鲇子带刺的发言,确实刺进脑中满是恋爱情事并为此所苦的我耳中。

「鲇子,你感觉是那种平常对恋爱不屑一顾,但私底下其实会跟年长男性交往的类型呢。你总是这样,避而不谈自己的事,然后站在高处睥睨他人。不这么做的话,你大概会全身不对劲吧。」

「唉~肚子饿了,我没吃饱呢。」

鲇子以一双脱力的死鱼眼,接下我承载着满满恶意的发言,还附加一个夸张的打呵欠动作。为此,她的眼球浮现一层泛着光芒的水膜。我脑中涌现想把刚才那句话吸回肚子里,并马上对鲇子下跪道歉的念头。这样只是单纯的迁怒行为而已,我真是个丑陋的咖喱面包。

「这个给你。对不起,我只有甜的。」

我郑重地向鲇子低头,以此取代下跪道歉的动作,然后把加了大量糖浆的皇家枫糖玛芬递给她。这是我为了当成甜点而保留到现在,不断散发出甜美香气的私藏面包。鲇子皱起鼻子确认味道后,谨慎地以门牙咬下一口玛芬。

「呜哇,比想象中的还要甜腻呢。」

「嗯,毕竟是皇家等级嘛。抱歉。」

「而且柔软到吓死人的程度。」

「这样感觉没办法填饱肚子呢。对不起喔。」

「小春,你也不要一直用两手拿着面包,快吃吧。」

「嗯,我会吃。对不起喔。」

「好好,我知道了啦。」

勉强将玛芬塞进口中这么说的鲇子,发音听起来很模糊,但我确实明白她知道了什么。我也不服输地将两手的蒸面包和脆片土司塞进嘴里,然后说了一句「谢谢」。看着鼓起双颊、散发着枫糖香气的鲇子笑容,我愈来愈厌恶自己的粗神经。

胧同学在一旁安静地咀嚼着。不知何时,他的午餐成了有三种蔬菜点缀、看起来丑丑的沙拉贝果。胧同学不喜欢甜食。从好一阵子之前,我就知道他午餐总是只吃中间挖了一个洞、造型很简单朴实的面包。因为想模仿他,我试着买了同样的东西,然后发现贝果虽然外型跟甜甜圈相似,吃起来却完全没有甜味,比吃到没填满鲜奶油的巧克力螺旋面包的尖端更让人失望。

尽管如此,我却没能马上发现胧同学不喜欢甜食一事。就算知道他身上有大海的香气,我也不知道香气的真面目原来是防晒乳。就算知道他有着其他男孩所没有的魅力,我却无法抵达真相所在之处。

即使明白了一切,到头来,我仍旧什么都做不到。明明是如此喜欢他,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上胧同学的忙。我找不到任何一种方法。

「不嫌弃的话,这个也请你吃吧。」

我一面为了自己买的净是甜面包一事后悔,一面把手边最后一块蒙布朗丹麦面包推到鲇子桌上。鲇子已迅速咽下口中的玛芬,正缓缓啜饮罐装咖啡,我无法判断她到底还饿不饿,然而,我就是无法不做点什么。

「哎呀,情窦初开的小春同学,难道你想减肥?」

「不是喔,这是把鲇子养得肥滋滋,好让你跟年长男朋友分手的作战。」

「我的体质不管怎么吃都吃不胖呢。这点你也知道吧?」

「好诈喔,真不公平。」

「吃了也不会长肉的我,收下这个面包也只是浪费食物而已,所以你就自己吃掉吧。来,啊~」

说着,鲇子硬是撕下一块丹麦面包塞向我嘴巴。要是抵抗,可能只会沾得满嘴栗子奶油,所以我老实地张嘴接受了。食欲明明已不知消散到何处去,我的下巴却仍反射性地动作。即使在这种时候,口感香酥的丹麦面包,依然带着浓郁的甜度在舌尖化开。

我张嘴等着被鲇子喂下一口,感觉有如被圈养的动物。我再次暗暗立下「想保有宛如草莓牛奶面包那样的恋爱心情」的誓言。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很难得地独自绕路去了其他地方。因为求知若渴而踏入书店——我不知道有几年没做过这种事了。想着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我的心情略微亢奋起来。然而,真正渴望了解的东西,无法这么简单就找到,也无法轻而易举了解。不可能明白。

找遍店内每个角落后,我终于发现想找的那个书架。站在书架前,我变得无法动弹。尽管相关书籍分成许多不同的探讨主题,我却无法取下任何一本,只有拎着书包的手无谓地使力。

《LGBT》。

《Transgender——跨性别者》。

《性别认同障碍》。

我的视线从这些文字表面滑过。尽管边眨眼边慎重地阅读每一个字,我仍无法控制这样的动作。原因不在于反射店内白色灯光的光滑封面。只是,不管定睛审视多少次,这些字眼仍显得陌生不已。

英文、片假名外来语、日文汉字(注),这就是我对这三个词汇的定义,不多也不少。无论重新看几次,结果都没有改变。

注:原文对三个书名的表示方式。

我甚至无法伸手触摸这些书籍,决定改买其他东西。还是有打扮时髦、笑容满面的女孩子当封面的杂志比较好,就像哥哥任职的发廊里免费提供客人阅读的那种。如果里头有更多不同种类的女孩子,那就更好了。

女性杂志的陈列处挤满了人,人的味道和新书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其中,有人以活泼的嗓音笑着说了一句「被纸割到手超痛的呢」。

不知为何,我有点想哭。空调运转的噪音感觉异常恼人。这里的空气很干燥,喉咙好痛,呼吸也变得困难。好想赶快见到胧同学。

胧同学泡的红茶格外美味。就算用的是同一款茶叶,我们两人泡出来的红茶滋味却截然不同。就像会出现在学校营养午餐里那种只有半颗,外皮被剥掉那面还显得干巴巴的橘子,跟外出旅行时,在火车里吃到的冷冻橘子之间的差异。无论是滋味或感动都完全不一样。

胧同学冲泡的红茶之所以会美味,不完全是因为他总会依照正确步骤冲泡。是因为他会细心又用心地冲泡,才能创造出渗透至五脏六腑的滋味。一面想着胧同学捧起茶壶时的专业表情一面喝下红茶的话,香醇的滋味就会变得更有深度。简直是无从挑剔的美味。

「小春春,难道你是怕烫的人?」

看在胧同学眼中,我装模作样地享受这杯珍贵红茶的神情,似乎成了犹豫要不要喝的困扰模样。他对我投以关心的视线。

「最近的天气很热,或许改泡冰红茶会比较好?」

这个透露出情感的嗓音,让人完全无法想象是源自于刚才还以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坐在我隔壁的人。今天也出现在我家的胧同学,感觉就像是永远在冰箱门收纳区待命的自家冲泡冰麦茶那样自然。胧同学在学校里和学校外头的温度差,今天依旧相当完美。

由精致茶杯和上等茶叶携手共演的午茶时间。无法优雅度过这段时光的我,放弃为了礼仪而绷紧神经,咕噜咕噜地灌下红茶。

「不要紧,热红茶让我愈喝愈上瘾了。我说不定无法再回到冰红茶的怀抱啰。」

「真的吗?太好了。我也比较喜欢热红茶呢。」

「我也觉得红茶好像要热热喝比较赞。」

「讨厌啦,小春春。你是女孩子呢,应该要说『好喝』才对。」

「赞跟好喝的意思都一样啊。赞赞赞~」

已经看开一切的我,边不停喊赞,边继续啜饮红茶,还有欠教养地喝得很大声。接着,我顺势把用来配茶的酱烧仙贝整片塞进嘴里。看到这款涂满酱油、咸得要命的仙贝后,我希望它能合胧同学的胃口,于是第二次侵占家人买来的零食。然而从刚才开始,就只有我一个人吃个不停。

明明生为女孩子却一点都不像女孩子的我,看在胧同学眼里,会不会是个令人反感的存在呢?今天的我,穿着钮扣快要脱落的芥黄色POLO衫,以及已经严重褪色的牛仔短裤,是个居家到甚至无法去一趟便利商店的打扮。

尽管多少有预料到胧同学第三次的突然来访,但我仍刻意选择这样的穿着。虽然衣柜里也有几件散发少女气息的服装,但要穿上它们,总让我有些犹豫。因为,比起我,我深信胧同学更想穿上这样的服装。

身穿制服的胧同学,以白皙到几乎和短袖制服融为一体的双臂,将云朵图样的坐垫抱在胸前,并且双腿并拢着侧坐。而我当然是盘腿坐,坐垫也当然垫在屁股底下。

口感偏软的酱烧仙贝,愈嚼愈是跟牙齿难分难舍,无法顺利吞下去。无计可施的我,只好在嘴里还残留大量仙贝的状态下灌下红茶,结果一不小心就呛到了。我的喉咙被第一次品尝到的酱油味红茶吓到了。

「真是的,谁叫你要把那么大块的仙贝一口气塞进嘴里呢。」

叹着气道出的这句话,听不出一丝责备的嗓音。证据就在于胧同学秀出他一口整齐的牙齿笑了。原本应该掩着嘴的那只手,抽了一张卫生纸递给我。

被胧同学气质高雅的微笑笼罩的我,突然觉得整颗脑袋变得软绵绵的。明明是醒着的状态,却好像在作梦。我努力将逐渐远离的意识拉回来,在浑沌的脑子里不断反刍他的鼻音。

好平静啊,仿佛坐在在奶奶家面对庭院的缘廊,抚摸着躺在腿上的猫咪。我甚至能闻到蚊香的味道。然而,我明白徜徉在这种心情中的其实只有我一人,胧同学的心总是在某个地方徘徊不定。例如,等待红茶的茶叶泡开的时候,将最后一滴红茶倒进我茶杯里的时候,盯着红茶水面瞧的时候。胧同学经常像在思考其他事情,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灵魂和肉体不同步的胧同学。他那混乱的内心世界,究竟呈现什么样貌?焦躁?苦涩?他都把这样的情绪隐藏在何处?我原本是因为喜欢花色才买下那款坐垫套,但现在,在胧同学胸前蔓延的那片蓝色,看起来却有些刺眼。

没受到教训的我,再次拿起一片仙贝。不过,这次我谨慎地只咬一口。隔着留下齿痕的仙贝偷看胧同学半晌后,我道出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借口。

「红茶跟仙贝或许不太合呢。」

「但我看你吃得津津有味的啊。」

胧同学轻笑着带过。我原想试图辩解,但因为胧同学继续道出的「不过啊」闭上嘴。

「你吃东西的样子,会让人莫名想为你加油呢。」

「什么跟什么啊?就算替我加油,我也只会觉得伤脑筋啊。」

「因为,看到你吃得那么努力,又一脸津津有味的样子,一旁观看的人,也会忍不住跟着亢奋起来。」

「不会吧……我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总是很拼命吗?这样感觉很像贪吃鬼,让人很难为情耶……」

「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在吃东西的你喔。」

正准备放下仙贝时,却被出其不意的这句话击中,我再次猛烈咳嗽起来。因为喉咙被一股莫名的压力压迫,我这次发出的是没有声音、只有气音的咳嗽。

「你没事吧?我再帮你倒一杯茶。」

对自己发言的威力浑然不觉的胧同学,咕嘟咕嘟地将红茶注入我的杯中。因为他道出的「喜欢」两个字,我亢奋的情绪迟迟无法冷静下来,但只顾着红茶的胧同学,仅是说了一句「好像冷掉了呢」。如果我现在捧起杯子喝茶,就算是刚冲泡好的,尝起来大概也会是偏冷的温度吧。

这样无可救药的自己,让我想要发笑,但无处可去的笑意,终究还是被我吞回肚里。我不小心察觉到最关键的温度差。对我跟胧同学来说,刚才那句「喜欢」,想必有着完全不同的温度。那天,我怀着「这辈子唯一一次告白」的觉悟,道出了炽热的「喜欢」。然而,胧同学想必没能感受到我想传达给他的温度。他所接收到的,是只有表面、不冷也不热的「喜欢」。

想到这里,原本被我压抑下来的自嘲,又轻易地再次浮现。现在这个无法为胧同学做任何事的我,最适合不冷也不热的「喜欢」了。

「今天啊,我在放学路上绕去书店。这是我第一次自掏腰包买这种杂志呢。」

为了提高温度,我把刚买的杂志拿出来。那是锁定年轻女性为读者群的花俏时尚杂志。封面的纸质很干燥,不会反射萤光灯管的亮光。探头过来看杂志的胧同学,眼中也没有透出半点光芒。

「这本杂志有介绍化妆的方法,我想说可以跟你一起看。」

「真谢谢你。」

胧同学微妙的反应,让人无从判断他对这本杂志有没有兴趣。他没有将手伸向杂志,而是捧起茶杯。缓缓将茶杯倾斜的他,令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慎重地翻开杂志说:

「胧同学,你看,这里有不同类型的化妆方式耶。小恶魔系、清纯系、性感系、温和稳重系等各式各样的妆容……胧同学,你喜欢哪一种?」

「我觉得普通的最好了。如果能成为一名极为普通的女孩子,感觉就已经足够了。嗯。」

从茶杯上方抬起头来的胧同学,脸颊浮现酒窝,表情跟他沉重的发言完全相反。胧同学的笑容,比起杂志里任何一种类型的女孩子笑容,都更令人心疼。

我不禁语塞。尽管想说的话堆积如山,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是怎么说出口。

『普通的女孩子,感觉都会有闪亮亮的未来呢。』

原本在教室里左耳进、右耳出的那句话,此刻突然又流回我的脑中。有些甜腻而开朗的嗓音,以令人不快的沉重感回荡着。

「咦,我说错了?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你是在问这个吗?」

「不,你没说错!我是在问你想成为哪种类型的女孩子。对不起。那个,我……对不起。」

「小铃的话,应该会喜欢小恶魔类型的女孩子呢。『完全是我的菜!一见倾心!』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提高音量的胧同学,只有左半张脸露出扭曲的笑容。这个像是试图打圆场的滑稽表情让我相当难受,心脏的收缩似乎变得更加激烈了。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明明就是你——加速的心跳从体内如此责备我。

我将手伸向杂志,指腹按在纸张边缘,试着左右滑动,但迟迟未能感受到期待的那股痛楚。沾上仙贝酱汁的指头,无法这么轻易被割伤。我狠狠咬牙,臼齿上残留的酱油风味,让我更彻底厌恶自己。

「嗳,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那是个宛如不小心泄漏出心声、十分痛切的嗓音。方才都还是滑稽的表情,但现在,眼前这张脸蛋已经没了半点笑意。总是呈现纯净白色的眼白部分,看起来似乎也微微泛红。

尽管连他指的是什么事情都不确定,这个提问却极具说服力。今后,胧同学究竟该如何是好?该怎么做,才能让他的未来变得闪亮亮呢?

将视线往下的胧同学,模仿我以手指摩擦杂志页边缘,不同于我的手指,他干净又纤细的指尖,感觉马上会被纸割伤,让我很害怕。

「胧……胧同学——」

「开玩笑的。当我没说过。忘了吧,忘记那句话。」

胧同学垂下眼帘,笑着回应,仿佛打从一开始就不期待我的答案。眼尾下垂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已经放弃,又像是看开了一切,让我的喉头涌现一股苦涩。

「等一下!你为什么要一个人终结这个话题呢?让人很在意耶,而且也让人很落寞!」

跳过内心困惑迸出来的嗓音,听起来莫名紧绷,让我感觉自己这般拼命的模样很可笑。尽管如此,我仍无法好好笑出来。因为,明明了解一切,却完全不能替胧同学分担痛苦的无力感,渗透了我身体的每个角落。

「打扰了。那么,下次见啰。」

胧同学的「下次见」,并不适用于我们下次在教室里碰面的时间。明白这一点的我,仍以同样的道别回应他。打开大门后,在外头埋伏已久的温热空气随即涌进玄关。或许是天空被夕阳染红的缘故,外头感觉更闷热了。想到得让胧同学在这种时间返家,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除了「下次见」以外,明明还有更多能对他说的话,我的嘴却一如往常地不中用。

转身背对我后,胧同学以手遮住眼睛上方,仰望橘红色的天空。隔着他纤细高挑的背影,我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边以手帕拭汗边匆匆朝这里走来的人,有着跟我几乎一模一样的偏圆娇小身材——是我的母亲。看到我和胧同学之后,她加快脚步,一口气和我们拉近距离。伴随这样的动作,她擦汗的手也跟着加速。

「哎呀哎呀!因为家里很少有客人来访,我吓了一跳呢。看到不认识的人站在家门口,我还以为我认错房子了。」

母亲不是特别对着谁这么说,只是自顾自地开口,然后摇晃身体发出「哇哈哈哈哈」的爽朗笑声。听着她响彻走廊的笑声,我以食指抵上嘴唇说:

「妈,你太大声了啦,这样又会被邻居抗议喔。」

「哎呀,真讨厌,小春春,别说什么『又』嘛。这样会让别人知道妈妈老是惹邻居生气呀。」

接着,母亲仰望胧同学,以一声「对吧~?」谋求他的同意。母亲也好、哥哥也好,为什么我家的人在面对初次见面的对象时,都能这样毫不害羞地装熟啊?

「初次见面,我叫胧桩。不好意思,刚才来府上打扰了一段时间。」

或许是因为我仍维持着以食指抵住嘴唇的姿势,胧同学将脸朝母亲靠近,压低音量对她打招呼。喜孜孜地回应「哎呀,你刚才来我们家玩吗」的母亲,虽然也跟着压低音量,但几乎是胧同学一说完话,她就急着连珠炮似地开口。

「难得见到面,但你已经要回家啦,真可惜。如果能继续跟你多聊一下就好了~」

「不过,能见到伯母一面,真是太好了。因为我一直很想跟您打声招呼。」

「哎呀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有礼貌呢!」

「不会不会,您过奖了……因为我常常不请自来,所以希望至少能跟您好好打一次招呼。」

「哎呀,你常常来玩吗!原来你跟我们家小春春这么要好,真是谢谢你。」

「我才是应该说谢谢的人。」

「欢迎你随时再来玩哟。我不常在家,所以没办法亲自招待你,但我下次会做些什么点心等你来。」

「哇,好期待喔,非常感谢您。」

看着两人压低音量、不断朝彼此鞠躬致意的模样,我的脸上不禁浮现笑容。在夕阳照耀下,就连在地面拉得长长的黑色影子,都不断重复鞠躬的动作,看起来更加引人发笑。

「啊,对了!你等一下喔,胧桩同学!」

圆瞪双眼、嘴巴也圆圆地张开的母亲,以拳头敲了另一只手的掌心后,大声喊出才刚记住的这个全名。我随即对她投以谴责的视线。发现自己做错事的母亲缩起脖子,像是刻意做给我看似地闭紧双唇,只以招手的动作示意胧同学踏进玄关。

不等大门关上,母亲便搬出一个放在玄关旁的纸箱。

「这些是从我们乡下老家寄来的。不嫌弃的话,你拿一些回去吧。卖相虽然不太好,但滋味可是很不错的哟~」

或许是很中意胧同学,母亲看起来心情相当好,让我也连带地有些开心……不过这样的心情,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看见母亲忙碌地进行将纸箱内容物分装到塑胶袋里的作业,我马上改变了心意。胡萝卜、洋葱、马铃薯、不知名的白色超长棒状蔬菜、颜色看起来像是有毒水果的球体,以及不知究竟是蔬菜还是水果、长得歪七扭八的褐色块状物,母亲将这些蔬果接二连三塞进袋子里,塑胶袋迅速膨胀起来。不管怎么看,都是反而会造成对方困扰的善意。

「好,装了好多呢。为了避免塑胶袋破掉,我套了两层,你放心吧!」

明明注意到塑胶袋的耐用度,却没想过这足以把袋子撑破的重物,得让对方花多少力气提回家,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然而,正当我企图制止以满面笑容递出大袋子的母亲时,胧同学却意外挡下我伸出的手。

「非常感谢您。家母看到这么多新鲜蔬果,一定也会很开心。」

带着笑容一鞠躬之后,胧同学以单手接下那一大袋蔬果。他提着袋子的手臂浮现了青筋,手指也因为被袋子勒住而泛白,不过,胧同学并没有因此换一只手拿,或是改成用双手提。真是旺盛的逞强精神。如果表现出袋子很沉重的反应,恐怕是一种失礼的行为吧——顽固的他或许是这么想的。

重复了几次道谢和鞠躬的应答后,胧同学终于回家了。跟母亲一同目送那个左手提着一大袋令人困扰的善意、脚步有些重心不稳的背影离去,感觉有点奇妙。

「我是不是一时兴奋,结果装得有点太多?」

「不只是『有点』好吗?不管怎么看,那袋都装得太多了。你看啦,因为袋子太重,他整个人重心都歪一边了。要这样一路提回家,绝对会很辛苦。」

「讨厌,怎么办?应该要拿一点出来才对喔?」

「太迟了啦。」

「真是的~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我还来不及制止,你就一股脑儿拼命地装啊!」

「哎呀,讨厌啦,小春春。不要这样气呼呼地大吼嘛,不然邻居会来抗议哟。」

原本还想继续反驳的我闭上嘴巴,因为胧同学停下脚步,朝我们转过身来。原本以为他是听到我的嚷嚷,让我紧张了一下,但他似乎只是想在电梯来之前打最后一次招呼。他先是端正站姿朝这里一鞠躬,抬起头来后,又挥了挥手。鞠躬是对母亲道别,挥手则是对我说拜拜——难得我因为自己的解读而心情大好,一旁的母亲却抢走胧同学对我说的拜拜,朝他挥舞手中的手帕。无法以任何动作回应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胧同学走进电梯里。

现在,他想必一个人待在电梯里,努力应付那袋过重的土产吧。他会换成用右手拿吗?还是以双手一起拿的方式分散重量?又或者暂时把袋子搁在地上?

虽然做了很多想象,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胧同学现在仍以左手提着那只沉重到陷进手指关节里的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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