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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七 致命一击的胧同学

母亲递给胧同学那袋满满的土产,现在引发一件大事。为了表达谢意,胧同学竟然说要招待我吃晚餐。也就是说,我会被邀请到他家作客。尽管我再三表示母亲只是把家里吃不完的蔬果硬塞给他,所以完全不需要道谢,但胧同学不肯让步。他以「我母亲说要好好展现一下自己的厨艺」试着说服我,反而更让我脑袋一片空白。去胧同学家拜访,还要跟他的父母一起吃晚餐——光是想象,我整个人就快要爆炸了。

送胧同学土产的人是母亲,所以去他家作客的人应该也是母亲才对——这样跟母亲无理取闹到最后一秒钟的我,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前往跟胧同学约好碰面的车站。感觉一不注意,我就会同手同脚走路。平常那么容易出汗的身体,现在却变得冰冷而僵硬。来自水泥的热气,以及几乎灼伤人的夕阳,今天都无法影响我的身体。或许是因为这样,就连红绿灯的号志转换了,我都没注意到。

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我竟然把在衣柜里沉眠已久的蕾丝洋装挖出来穿上。这或许就是让我的一举一动变得反常的原因吧。再不然,就是因为在走过来的路上,我一时兴起买了润色护唇膏,还将它涂在自己干燥脱皮的嘴唇上。不对,应该是洋装和护唇膏相乘的效果……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让我无法平静下来的最关键原因出现了。

从短袖POLO衫伸出来的长长双臂,看起来炫目不已。那是一件蓝色和白色交织成大理石纹样的POLO衫。看到那仿佛象征着胧同学错综复杂的内心世界的花样,我一瞬间屏息。站在车站正前方的他朝我挥手。他的手在脑袋瓜旁轻快摇晃,而且是双手一起。

原本快步走在我前方、看起来在赶路回家的西装大叔,转头朝四周张望了几下,或许是想确认胧同学是在朝谁挥手。他挥手的方式,就是这么令人感动,连我都忍不住确认了自己后方,因为我实在不太敢相信那充满欢迎之情的双臂在朝自己挥舞。我后方没有挥手回应胧同学的其他人存在,再次望向前方时,发现胧同学挥手的动作变得更大了。摇来摇去、摇来摇去,不停摇晃的掌心。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样的光景。

胧同学的家,有着跟我想象中相差甚远的外观。我们踏上一条散步的野猫比行人更多的平静小巷,前进了十分钟左右后,抵达让我有些意外的小小公寓。在我的想象中,胧同学家应该位于大门全数附带自动锁设计的高耸电梯大楼里,而且必须乘着半透明的时髦电梯往上,直达最顶楼那层。因为胧同学总是散发着住在这类高水准住宅里的人才会有的优雅,所以我作梦也没想到,他的生活空间竟会在一栋如此迷你的公寓里。

涂上厚厚一层米色油漆、共两层楼高的这栋公寓,跟目前独自外派的父亲一个人居住的地方有几分类似。有的房间采用向日葵花圈装饰的门牌,散发出满满的季节感;有的房间则是报纸多到从玄关大门溢出来。这种落差甚大的氛围,跟父亲短租的住处几乎一模一样。

「我家在这里。」

胧同学在一楼的左侧停下脚步。他家玄关旁的格子窗上,有一整排的迷你仙人掌盆栽。看到这一幕,我才突然涌现「这里就是胧同学家啊」的真实感。顶端开着小巧鲜红色花朵的仙人掌们相当可爱。等距离排放的六个盆栽,想必是胧同学布置的吧。

「是说,很难得看到你这样盛装打扮呢。」

胧同学圆瞪双眼,仿佛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他不同于表情的平淡嗓音,也让我仿佛现在才注意到,自己今天身上这袭服装,正是我平常一直避免、十足像个女孩子的打扮。我今天真的有哪里不对劲。为了掩饰自己的愚蠢,我以双腿夹住飘逸的裙摆。真希望能将高涨的情绪一并封印起来。

「就是说啊。很奇怪对吧?不适合我。」

「没这回事,我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因……因为!我觉得如果穿成平常那样来拜访,实在不太妥当……」

「我也很欢迎走运动路线的你来家里玩啊。」

「要到别人家中叨扰的时候,我好歹得变身成华丽的小春春才行!」

「没关系啦,来我家不需要顾虑这么多喔。」

胧同学的嗓音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抑扬顿挫。再次审视我跟华丽一词相距甚远的穿着后,他的脸颊上浮现了酒窝。不过,在一句「噢,话说回来……」之后,他以食指抵住下唇,脸上的笑容也跟着缩回。尽管语气像是顺带一提,表情看起来却很谨慎。

「那个啊,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家里只有我跟母亲两个人。」

现在这种时代,母子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早已不稀奇。看着一脸严肃地告诉我这种事的胧同学,我总觉得有几分不舍,但也莫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支撑着单亲妈妈的孝子,跟胧同学给人的印象完全吻合。

「哦~这样啊,那我得好好跟伯母打招呼才行呢。」

明白问题不在我一身少女风的穿着后,尽管这种想法不太好,但我还是暗自松一口气,然后松开双腿,以双手抚平方才被夹住的裙摆上头的皱褶。

「虽然我家很小,但请进吧。」

大门轻轻敞开的瞬间,一股舒适的冷空气迎面而来,同时,某种不熟悉的气味跟着窜进鼻腔。这是不同于生活气味、一般家庭恐怕很难酝酿出来的独特味道,让人联想到百货公司一楼的女人香。

尽管外观几乎一模一样,但这个家从入口开始,就已经跟我父亲承租的套房天差地远。明亮到让人不禁担心起电费的玄关,尽管灯光彻底照亮每个角落,却看不到半点灰尘。因为这个空间过于洁净,让我鞋子上的污痕格外突出。鼓起干劲换上洋装却没注意到脚下的我,现在仍穿着平常那双脚跟处磨损的球鞋。

「打扰了。」

我迅速踏进玄关,将脏兮兮的球鞋并排后,像是要把它藏起来似地推向角落。胧同学拿了一双拖鞋给我。我们家从不曾拿拖鞋给客人穿过。深深感受到家教不同的我,决定下次要买一双胧同学专用的拖鞋放在家里。

「欢迎你,小春春。」

正当我享受这双长毛拖鞋毛茸茸的触感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听到不认识的人这么亲昵地呼唤自己,我的心脏开始跳得比平常更加快活。那个声音高亢而清澈,跟胧同学总是带点鼻音的嗓音不同。明明还没自我介绍,却被对方以名字呼唤的异样感,随即转变成害羞的感觉。在面对自己的母亲时,胧同学或许也是大方地称呼我为「小春春」吧。

比想象中更快跟伯母面对面,令我不禁咽下一口口水。做好准备转身后,面前是一位让人眼睛一亮的美丽女性。她有着跟「母亲」一词不相衬的美,粉红色针织衫与黑色长裙的搭配,尽管一点都不抢眼,却散发出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这样的女性,就算大方走在哥哥任职的发廊外头那条时尚大街上,也绝不会突兀。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仿佛在某处见过她。

「晚安,打扰了。」

听到我的第一句话,眼前这名女性缓缓歪过头朝我微笑。微卷的褐色发丝,配合她歪头的动作缓缓流泄于肩头。比起刚刚站在公寓外头的时候,眼前这个人就是胧同学母亲一事,更让我没有真实感。

之所以莫名感受到一种难以亲近的气质,并不是因为我无法判读她隐藏在完美妆容下的表情。明明看到对方朝我微笑,不知为何,我却迟疑着是否要同样回以微笑。伯母的双眼带着一种力道。被浓密睫毛包围的瞳孔,看得我有些发疼。隐藏在微笑中的强烈视线贯穿了我,让我几乎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疏离感给击溃。为了挥别这样的感觉,我尽可能以活泼的嗓音开口。

「您好,我是山本小春。今天非常感谢您招待我来。」

「我才是呢。前几天收到那么多美味的蔬果,真的非常感谢。」

道出在脑中反复练习过好几次的问候之后,我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伯母脸上依旧挂着动人的笑容,目光却变得愈来愈犀利,像是在评定我这个人。我总觉得,自己对胧同学单方面的好意仿佛被她看穿了,不禁垂下视线。这时,一个温暖的触感抚上我的头顶。

「谢谢你一直跟我们家的桩桩这么要好。」

伯母摸着我的头,以格外甜美的嗓音这么表示,感觉像是在称赞一只听话的小狗。不过,我不觉得讨厌。最重要的是,我很喜欢「桩桩」这种叫法。喜欢到必须拼命压抑想要噗嗤一声笑出来的冲动。不过,胧同学的身影进入视野后,我再也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以怨恨眼神盯着伯母的那张脸上,很明显表示出「都说不要叫我『桩桩』了吧」的抗议。

「哎呀哎呀,怎么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还不是因为你叫我『桩桩』。」

胧同学嘟起嘴,代替忙着偷笑的我草草回应。或许是明白我突然笑出声的理由了,伯母挑高眉毛跟着笑了出来。她清澈的笑声,将我心中的不安一口气吹散。胧同学也看似放弃地将噘起的嘴唇恢复原状。

看到浮现在这两人脸上的酒窝,我才猛然明白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对伯母似曾相识的神秘感觉了,因为眼前这两张笑脸实在太相似。

「请进来吧。」

算准我笑声停下来的时间点,伯母替我打开通往客厅的门,里头是一片整洁明亮的室内空间。以米黄色系统一的家具,虽然设计比较简朴,却和这个不会过度宽敞的客厅融为一体。只能容纳两人的小型沙发,让这里看起来像是为新婚夫妇打造的房间。充斥在客厅里的时髦氛围,甚至足以让放在小型餐具柜上的胶带,看起来像一块年轮蛋糕。这里完全感受不到只有两个人住的寂寥。

「小春春,来洗手吧。马上就要吃晚餐了。」

将视线拉回胧同学身上后,我看到另外敞开的那扇门后方,有一台矮矮的洗衣机。原本以为里头是收纳空间的那扇狭长门扉,原来通往浴室。胧同学拾起肥皂,然后缩起肩膀往右靠一步。也不用两个人同时肩并肩地洗手吧?尽管内心感到坐立不安,我仍老实地和胧同学一起站到洗脸台前方。为了避免撞到他,我同样缩起肩膀,然后扭开水龙头。胧同学把搓好的一大坨肥皂泡泡分给我。在我盯着那块新鲜又轻飘飘的白色块状物看得入迷时,一个不习惯的嗓音在浴室里回荡。

「桩桩,至少开个灯呀。」

「外头的天色还没有那么黑,没关系啦。」

「不可以,要在明亮的地方好好把手洗干净才行。」

话还没说完,浴室里瞬间变得明亮起来。被灯光照亮的胧同学,像是在跟镜中的自己玩瞪眼游戏那样板着脸。看到他的表情,我的眉头也不自觉地皱起来。

「真是的,桩桩从以前就很喜欢灰暗的地方,让我好伤脑筋哟。就连洗澡的时候他都不开灯呢。」

看到在镜中对我笑的伯母,我只能回以暧昧的笑容。当事人则是带着一脸不关己事的表情,将手上的泡沫冲掉。胧同学讨厌晒黑,所以,对于他喜欢暗处一事,我也不觉得奇怪。然而,我无法随意将这件事听过就忘。

我绝对无法在不开灯的情况下洗澡,就连在洗头时闭上眼睛的短暂时光,有时都会让我害怕至极,更不用说在一片黑暗的浴缸里泡澡,这样感觉会无法逃离「无数只手突然从水面窜出,将自己拖进排水沟里」的妄想。这可不是我特别胆小的缘故。独自待在空荡荡的家里一久,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胆小。所以,胧同学也——

在我试着解读胧同学独特的入浴方式的真正用意时,一阵奇特的咕噜声阻断我的思考。我的心脏猛地抽痛一下。来回抚摸自己平坦腹部的胧同学并没有露出害臊的笑容,只是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肚子饿了。」

「好好好,那我们赶快来吃饭吧。」

胧同学几乎近在耳边的胃袋鸣叫声,是个仿佛内部有一男一女正在展开激烈战斗、令人坐立不安的声响。

套上有着满满荷叶边的围裙后,伯母陆陆续续将盘子端上桌。我完全没有出手帮忙的分,只能为她俐落的身手震慑不已。坐在胧同学旁边的我,挺直背脊观看小小一张餐桌逐渐被料理淹没的过程。

没想到这天的晚餐会是猪排咖喱。我爱吃猪排咖喱一事,竟然已经传到伯母耳中了吗?看着装在昂贵餐具里魅力满点的褐色,我简直要恨死哥哥了。

伯母特地煮了我喜欢的料理,这样的心意让我很开心。不过,猪排咖喱是相当费功夫的一道菜。无论是猪排或咖喱,就算分开也能单独当成一道菜。为我这种人熬煮咖喱又炸了猪排,真的让我很不好意思。真要说起来,我母亲会炸猪排也会煮咖喱饭,却从不曾为我煮过猪排咖喱。在我家,猪排咖喱是买来吃的东西。

「久等啰。来,开动、开动吧。」

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回穿梭的伯母,在我正对面的座位坐下,像要炒热气氛似地拍起手来。她打着不像是刚完成费时料理的人会打的轻快拍子,轻轻左右摇晃着头,是让人很想在旁边加上「拍拍拍」或「兴奋兴奋」之类拟态词的可爱动作。这种开始吃晚餐的方式真是太活泼了。

「我要开动了。」

胧同学在胸前双手合十,然后闭上双眼。看到他这么做,原本亢奋的伯母也停下动作闭上眼,整个客厅安静到几乎能听见咖喱窜出袅袅热气的声音。被独自丢下的我,连忙模仿他们将双手合十。

「好啦,请用。我煮了很多,你可以尽管吃哟。」

打破沉默的是宛如歌声般的活泼嗓音。张开双眼后,伯母再次恢复成表情生动的兴奋状态。说话时,比起嘴角,她的眉毛动得更灵活,光是看着这样的伯母,我的表情也不禁跟着一起扭动。

「我要开动了。」

这么宣言后,我最先享用的,是表面有着花草雕刻的玻璃杯里的开水。我啜饮一口,压抑因呛到而想要咳嗽的反应。这杯无色透明的水,竟有着柑橘系的果香。因为强忍着没有咳嗽,呛到的水涌上鼻腔,让我的双眼比喉头早一步被水分润泽。连一口水都无法好好喝,看来,我的身体或许远比我想象的更紧张。

我边祈祷水不要从鼻子流出来,边将汤匙探入咖喱之海。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在海中沉睡的马铃薯、红萝卜和洋葱,全都呈现完美的四方形。跟我母亲煮的那种只有马铃薯异常大块的咖喱,以及便当店那种蔬菜全都融在酱汁中的咖喱,随即分出高下。

受到文化冲击的我,终于把胧家的咖喱送进口中。我提高警戒,避免再次将食物呛到鼻子里,同时细细咀嚼着。光想到这就是将胧同学养育长大的滋味,我的双眼便再次蒙上一层水气。尝起来完全没有肉感的猪排,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不小心误把蒟蒻拿去油炸。酱汁的味道,则是淡得让人猜想恐怕是错估了水的分量。然而,这一切尝起来都是那么高雅。愈是咀嚼、咀嚼、咀嚼,味觉就变得愈敏锐。

「怎么样?合你的胃口吗?我其实不太擅长做菜呢。」

看到我一口吃了这么久,伯母不安地眯起双眼望向我。会在吃饭时不停叨念「赞赞赞」,甚至还因此被哥哥嫌吵的我,现在竟然当着厨师的面沉默地用餐。发现自己的失态后,我连忙咽下口中的食物。

「没这回事,很美味呢!非常、超级美味!是高级日式餐厅的味道!」

「我想,高级日式餐厅应该不会提供猪排咖喱喔。对了,小春春,你也吃点这个吧。」

冷静吐槽后,胧同学用自己的筷子将沙拉夹到我的小碟子里。他将莴苣、番茄、小黄瓜、酪梨和虾子等不同食材一一分装到碟子里。伯母边点头,边满意地观察他夹菜的优雅动作。即使当着母亲的面,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可能造成间接接吻的行为,这样的胧同学果然是个女孩子。尽管明白这一点,我却有些呼吸困难。

「来,请用。」

「谢……谢你。」

我将复杂的心情和水嫩的蔬菜一同送进胃袋。从刚才就觉得吃什么都没味道,想必不是伯母的料理本身的问题。是这段非日常过头的时光,让我的味蕾无法正常运作。尽管空调让身体十分凉爽,我的脑袋却一直像是发烧般热烘烘的。

「沙拉也非常好吃。」

「太好了~你不要客气,尽管吃喔。对了对了,我们家有很多种沙拉酱呢。我喜欢芝麻口味,桩桩则是喜欢青紫苏口味。你偏好哪种口味呢,小春春?挑选自己喜欢的用吧。」

俐落地将多瓶沙拉酱并排在桌上后,伯母终于也开始吃饭了。不过在用餐途中,她依旧满面微笑地看着我。我不会觉得尴尬,但还挺害羞的。每次四目相接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轻轻点头,伯母原本浅浅的微笑则会扩大。因为过于拘谨,我的味蕾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但为了回应伯母的期待,我必须再吃一碗才行。于是,我将大碗的猪排咖喱,以及应该是青紫苏风味的沙拉努力送进口中。

现在,餐桌上只剩下汤匙碰撞碗盘的声音。是说,从刚才开始,这个铿锵铿锵的声响好像也太频繁了一点。无论是在学校或我家,吃东西的模样都相当秀气的胧同学,现在竟然在吃咖喱时发出这样的噪音,令我难以置信。

见到在母亲面前吃相相当活泼的胧同学,让我将他跟大口扒着巨大便当的铃木同学身影重叠在一起。我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快。无论他的吃相多么粗鲁,就算是朝我的盘子打了一个大喷嚏,我也只会涌现「谢啦盐味!」的感想,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我有这样的自信。不过,无论是对胧同学或是对我来说,这绝对都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胧同学想必是为了避免让母亲察觉到内心的那个自己,才故意吃得这么豪迈吧。

「你看看你,桩桩。吃东西的时候,要安静一点才对呀。」

「瑞物以(对不起)~」

「真是的,嘴巴里头有食物时不要说话啦!」

被母亲纠正的胧同学,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缩起脖子。尽管觉得这样的表情不适合他,我仍无法移开视线。原本味道就偏淡的咖喱,现在在我口中变得彻底无色无味。我将手伸向玻璃杯。理应带着清爽香气的白开水,现在,也只成了我喉头的重担。汤匙撞击盘子的清脆声响没有停止。感觉胧同学好像慢慢变得再也不是他,让我很害怕。

在学校遇见的胧同学,放学后造访我家的胧同学,以及现在坐在我眼前、待在自己家里的胧同学,我见识过各种不同的他,还像是跟踪狂那样执拗地观察至今。不过,我总觉得真正的胧同学,仿佛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在无人能发现的内心深处,想必有另一个真正的胧同学。这个在语尾加上不自然的「咧」、在一片黑暗中洗澡、吃饭时不断用汤匙碰撞盘子、嘴唇上沾满咖喱的他,正奋力抵抗一道无法跨越的大浪。无论再怎么拼命发挥想像力,我都无法计算持续挣扎的胧同学所承受的痛苦。不过,只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再这样下去,胧同学总有一天会溺水。

迎面而来的温热空气,让我实际感受到非日常的那段时光已经落幕。我离开活泼过头的餐桌,来到太阳下山后被阴郁空气笼罩的外头。在间隔距离很长的路灯下方,只看得到振翅舞动的蛾群。野猫随处可见的小巷子,现在已然只剩一具空壳。明明是几小时前才刚走过的路,现在看起来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

『你是男孩子啊,得送小春春回家才行。』

要是没有伯母这句话,我八成会迷失在这些巷弄中,陷入哭丧着脸被飞蛾包围的窘境。然而,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愿看到伯母毫不犹豫地说出「男孩子」三字。尽管拥有足以看穿我本性的犀利眼神,她却没有发现胧同学的秘密吗?

无法好好整理的思绪在脑中散落各处,塞得满满的胃袋,则是让整个身体变得好沉重。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走散,我紧紧跟在作为路标的那件大理石纹样的POLO衫后方,有时还得小跑步才能跟上。毫不畏惧地在错综复杂的夜路上轻松前进的胧同学,看起来无比可靠。

「对不起喔,还让你特地出来送我。」

「没关系、没关系,因为这附近的路很容易搞混呢。再说,我是男孩子嘛。」

或许是因为说得太用力了,讲到「男孩子」三个字时,胧同学的嗓音完美地破音了。我抬起头,发现胧同学压低视线望向我。他的眼尾是下垂的,但因为眉毛也一并下垂,所以表情让人无从判别他是想笑或是想哭。

「你没跟伯母坦白事实啊。」

「嗯,对啊。」

像是在聊别人事情那样简洁地回答后,胧同学摸了摸自己小瓜呆发型剃得短短的发尾。让人脱力的唰唰声回荡在寂静的夜路上。

「要是跟马麻说出真相,我觉得她会因此自责。是不是不应该为我取『桩』这种名字?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父亲的缘故?是不是因为自己在酒店上班,让我过度见识到花蝴蝶的世界,才会变成这样?马麻一定会这样思考各种理由。而且,我也不希望她涌现『为什么没能把桩生成女孩子』这类想法,为此独自后悔。我很明白,这并不是任何人的错。所以,我选择不说。不是不能说,只是不说而已。」

放弃拨弄头发的胧同学,嗓音平静到令人背脊发冷的程度。听到他毫不害臊地称呼母亲为「马麻」,我原本以为只是不小心口误而已。不过,那顺畅的语句表达,听起来又像是一开始就决定这么说。至今,他或许一直都是这么说服自己,然后一直独自烦恼着。

我总是把自己矮小的个头怪罪到母亲身上,有时甚至会因此恨她。这种情况下,我通常会连没有把高挑身材的基因遗传给我的父亲一并憎恨,甚至嫉妒独占了父亲的基因、身高一路顺利成长的哥哥。跟胧同学相比,我矮小的个头根本是微不足道得令人火大的烦恼。然而,别说是憎恨,胧同学甚至反过来担心自己的母亲。

「你很为伯母着想呢,胧同学。」

「很难说喔,我或许只是有恋母情结罢了。」

眼前勉强挤出来的拙劣笑容,以及柔和湿润的鼻音,给了我致命一击。我觉得仿佛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喜欢胧同学的理由。

「小春春,那好像是你哥哥的车子耶?」

我的额头撞上突然停下脚步的胧同学背部。完全不把这股撞击力道当一回事的胧同学,不知为何压低音量对我说「你看,就在那边」,然后指向前方。我顺着他食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辆很眼熟的轻型车车尾。这辆车停在十字路口转角,哥哥就站在车子旁边。即使是跟路灯有一段距离的黑暗中,他的一头银发也十分显眼。

哥哥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疑问一瞬间从我的脑中蒸发。被迫目击这片光景的我,在移开视线之前,先躲到了胧同学的背后。

哥哥和一名身穿水手服的女孩子,在车门敞开的轻型车前方相拥。他们抵着彼此的唇瓣,激烈地争夺对方口中的氧气。两人的姿势都很扭曲,身体也不自然地紧贴在一起。哥哥的手指在水手服表面不停游移。

就算让眼前这件POLO衫的大理石纹样填满视野,烙印在眼中的残象仍没有消失。在黑暗中浮现的白皙小腿,以及掉在脚边、尚未熄灭的烟蒂,这样的白色与红色持续在我的眼角膜上闪烁。我不愿相信那就是情侣会有的样子。近似于失望的失落感,让我感觉胃里的东西仿佛要倒流上来。

杵在原地的时候,某个东西碰到了我的手。是胧同学冰冷细长的手指。他的手指以格外温柔的动作包住我的手,因此,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自己的手被胧同学握住了。肌肤相触是很肮脏的事。然而,尽管肮脏的哥哥让我想吐,我仍旧握住了这只手。

「我们从这边走吧。」

胧同学转身背对汽车旁的两人,拔腿就跑。被他拉住手的我也跟着跑起来。我想趁早离开这个地方。一股脑儿追赶着眼前背影的我,突然稍微能体会被带出门散步的狗的心情。胧同学此刻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我想起自己揪住他的手全速冲刺的那一天。我透过这样的方式,试着将烙印在眼皮内侧的现实洗掉。

我抬起视线。胧同学笔直望着前方。或许是因为在跑步,他的表情看起来比平常更紧绷。从下颚到喉结处的曲线,帅气到让人看得入迷;然而,他重心摇摆不定的跑步方式,看起来却显得弱不禁风。这样的不平衡,很有胧同学的感觉。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被他白皙的手吸引。从大理石纹样的POLO衫探出来的手臂,有着不明显的肘关节、骨感的手腕,而且和我的手牵在一起。我小小的掌心,被胧同学大大的掌心包覆在里头。我双眼接收到的情报和肌肤感受到的触感,无法顺利连结在一起。脑中一片茫然,这时,我颓靡的大脑接收到胧同学的嗓音。

「在那个转角拐弯以后,就不要紧了喔。」

虽然气喘吁吁,但胧同学没有放慢速度。他说的「不要紧」让人摸不着头绪,但我却真的涌现了某种「不要紧」的感觉,于是以「嗯」回应他。

我被握住的掌心,感受到胧同学的力道。第一次相触的他的掌心内侧,柔软又有弹性,像是猫咪肉球的触感。

「不行,我跑不动了……」

胧同学发出没出息的哀号,随后停下脚步。看起来似乎累坏的他,弯下上半身,以双手按着膝盖,试着调整急促的呼吸。我的手指被夹在他的膝盖和掌心之间。若是喊痛,胧同学恐怕就会放开我的手,因此我怀着手掌的血流被阻断的觉悟忍了下来。

「小春春,你的体力意外很好耶。我们已经跑了好一段距离,但你看起来完全不喘。」

我原本想以「说『意外』很失礼耶」回应他,但最后没有这么做。会让胧同学感到意外,代表他大概已在内心确立了我这个人的形象。但他错了,其实我现在连站着都很勉强,双腿仿佛不属于自己那样使不上力。为了取回正常的感觉,我踩踏了地面好几次,但双脚的感觉迟迟没有恢复。

被胧同学握住手的时候,至今未曾体验过的某种感觉向我袭来。这种未知的感觉,每秒都在不断膨胀,现在已在我体内张牙舞爪。从刚才开始,我的身体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漂浮感,仿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每当心脏异常迅速地跳动,身体就跟着愈变愈轻。直到刚才都还沉重不已的胃袋和脑袋,现在却变得缺乏存在感,让人担心它们是不是还完好地留在自己体内。

「你则是一如我想的那样没有体力呢,胧同学。」

被某种不知名力量附身的我的声音,比平常更高亢地回荡在这一带。胧同学像是要跟我的嗓音同步那样不断轻轻点头,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

「可能是运动不足吧~我最近老是偷懒没上体育课。呜呜……刚吃完饭就这样奔跑,肚子有点痛呢。」

皱着鼻子、露出门牙对我笑的胧同学,以另一只空着的手摩擦侧腹。我的身体再次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胧同学抬起上半身,伸了一个懒腰,我原本被他夹在膝盖和掌心之间的手,也因此重获自由。不过,我已经感受不到疼痛或发麻的感觉。

「我好久没有这样跑步了呢。」

「我们真的跑了好一段距离。感觉好像来到满远的地方。」

「不是好像,是真的喔。因为,从这里到车站的距离,比从我家到车站的距离还要远呢。」

只是拼命奔跑的我们,完全忘了目的地是车站。或许因为一直看着胧同学吧,我甚至没发现周遭景色改变不少。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跑出阴森的小巷子,现在,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光景。被小型堤防隔开的浅浅河川,以和我们平行的方向缓缓流动。尽管路灯的光芒依旧不可靠,但因为这里能清楚看见月亮,所以周遭比刚才的小巷子要来得明亮。在月光照耀下,河面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好~那么,就以车站为目标,再努力一下吧!」

听到胧同学干劲十足的嗓音,我跟着做好准备,但又马上松懈下来。原本以为他打算继续奔跑到车站,但胧同学的脚步,却迟缓到不输给一旁缓慢流动的河川。与其说是以车站为目标前进,他更像是漫无目的地散步。他边走边大幅度摆动双手,我被握着的手也跟着一起摆荡,仿佛前后摇摆的荡秋千,感觉就像是约会结束后的回家路上。尽管内心激动不已,我仍装出平静的态度,和胧同学一起摆动双手走路。随后,他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感觉突然变得好悠哉喔。刚才那样狂奔,就像一场梦似的。不过,我的心脏还是跳得好用力喔。」

「我也是,心脏好像快要爆炸了。」

「这样的话,感觉你不会喷血,而是会喷出咖喱呢。」

我明明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在担心,胧同学却只是一笑置之。晚风迎上我受他影响而浮现笑意的脸。或许是因为刚才拼命冲刺,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理由而发烫的脸颊,现在慢慢降温。胧同学也看似很舒服地眯起双眼,扬起下颚享受晚风的洗礼。我的嘴角再次跟着扬起。

风抚过胧同学的发丝,月光落在他的肌肤上。我享受着黑与白的对比渗进眼皮内侧的感觉,原本在视网膜上反复闪烁的红与白光点,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

「哎呀!月娘今天好圆呢。」

发出女性化的感叹后,胧同学仰望夜空。高挂在空中的月亮,确实是满盈的圆形,但因外缘的光芒在灰蒙蒙的天空渗开,轮廓显得有些模糊。看着胧同学满怀感激地仰望说不上罕见的满月,我和他牵着的手感觉快要松开了。

我反射性地缩回自己的手。想到胧同学或许不会重新将我的手握好,感到害怕的我,在十根手指头彻底分开前便自行将它们松开。为了避免再次被牵起,我将双手都插进口袋里。将手上残留的些微触感,封印在洋装小小的口袋里。

「是说,我们为什么要逃走呢?」

「因为,要是跟大哥他们对上眼,就太尴尬了啊。」

「逃走的话也很尴尬啊。」

「啊,对喔……对不起。」

「但这不是你的错啦。就算没有对上眼、就算逃走了,在目击的当下,就已经够尴尬了。」

「对了,你刚才说很好吃的那个布丁啊……」

听到胧同学唐突地搬出布丁的话题,尽管有些诧异,我仍忍不住按住肚子。作为餐后甜点被端上桌的那款布丁,入口即化的程度,足以颠覆我至今累积起来的常识。在有着相同酒窝的母子大力劝说下,尽管很不好意思,我仍吞下三个布丁。

「那是车站附近面包店的商品。啊,除了面包以外,现在的面包店也会卖布丁呢,很厉害吧?而且,有些面包店的布丁,好像还比蛋糕店的布丁好吃得多喔。就连我母亲也说,比起面包,绝对是布丁比较美味。」

胧同学连珠炮似地聊着布丁的话题,完全不让我有插嘴的机会。听着他宛如鸟啭般吱吱喳喳的发言,我突然觉得在马路上晒恩爱的那两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那与我无关,开口批评这件事或是因为这件事受伤,根本是错的。

「既然这样,做成布丁面包贩卖就好了嘛。若是如此,你绝对会很开心吧!每天的午餐时间,你总是吃面包吃得很开心。上头有棉花糖的那种面包,感觉口感很Q弹,看起来也好可爱呢~」

过去不曾见识过的滔滔不绝,或许是胧同学以他自己的方式在顾虑我的表现吧。光是明白这一点,我就已经没事,变成无敌状态了,一瞬间便能重新振作起来。

为了将胧同学说个不停的声音刻在心底,我对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用力点头。每当我这么做,心情就会变得平静一些,仿佛令人眼花缭乱的这一天只是一场梦。

「然后啊,去那间面包店的路上,我遇到了带狗狗出门散步的一位老婆婆。那只狗狗……啊,是巴哥犬,明明很小一只却很爱用力拉扯牵绳,让那位老婆婆很辛苦呢。后来老婆婆跟它说『你如果不听话,我就不买布丁给你啰』,结果啊,那只巴哥犬真的就没有继续拉扯牵绳,老实回到老婆婆的脚边,而且之后一直表现得相当乖巧。想到那只巴哥犬原来也喜欢那间店的布丁,还想吃那间店的布丁,我忍不住拜托老婆婆让我摸摸它呢。原来不只有人类会迷上布丁啊,好厉害。我觉得很感动喔。」

胧同学以活泼的肢体语言,详细向我说明老婆婆和巴哥犬的故事,我则是在一旁频频点头。突然,我涌现了「真不想回家」的念头。不是因为哥哥的事,纯粹是不想跟胧同学分开而已。

如果今后也能一直跟胧同学在一起,不知道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在高中毕业后,如果还能继续跟胧同学在一起,不知道会有多么幸福。怀抱着这种美梦的同时,我发现一个不太对劲的地方。就算以后再也见不到胧同学,在我未来的人生当中,胧同学也会永远保有「初恋对象」的头衔。我渴望的是「自己未来也能够继续出现在胧同学的人生里」。因为无法实现的机率很高,我只能强力地这么祈祷。这是个多么我行我素又任性的愿望啊。

如同跟我的心情同步,周遭变得更暗一些。夜空中的月亮消失了。刚才明明是圆滚滚的满月,现在却完全躲到云层后方,没有透出半点光亮。泛着夜晚气息的闷热空气缠绕在肌肤上。为了不让保存在口袋里的余温散去,我重新将手紧紧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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