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妮丝菲亚王姊殿下,您上次到访寒舍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呢。」
「别这么说,我才应该感谢您抽空允许这次访问。看到夫人健康如昔,实在令人欣慰。」
在玛赞塔公爵家的会客室,久未见面的奈雪儿夫人依旧给人和蔼的感觉。
只是从她的微笑中感受到些许尤菲的影子,让我有些难以适应。
「上次王姊殿下您来访寒舍,是为了要带尤菲去离宫的事情吧。」
「确实是那样。想到那已经是超过一年前的事情,就让人感叹时光飞逝呢。」
「这一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可是尤菲似乎过得不错。格兰兹他们父女俩似乎也相处得很愉快呢。」
听到奈雪儿夫人带着轻笑说的这句话让我不禁睁大眼睛。
「格兰兹公爵会在家里提到尤菲的事吗?」
「他只有在我在的时候会常提起尤菲。格兰兹是个难搞的人,所以相信尤菲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只是就难搞来说,他们也算是半斤八两呢。」
「呃,怎么说……要说他们相处融洽,也是说得通啦……」
尤菲经常对格兰兹公爵提出的难题向我发牢骚。可是她的态度也不是打从心底感到排斥,感觉比较像迟来的叛逆期,或是叛逆情绪被挑起那样。
只是要是做得太过火,那种叛逆情绪引发的火会烧到我身上,所以我是希望格兰兹公爵可以手下留情一点。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苦笑。
「那么……今天殿下特地来访有何贵干?」
结果我让奈雪儿夫人帮我带入正题。想到她可能也是顾虑我不好开口,让我抱着些许愧疚给出答覆。
「我在先前参加的晚宴上见到了坎德。我对他当时的反应有些介意……」
「跟坎德有关吗?」
「那个……虽然现在这样说有些奇怪,但我觉得自己给玛赞塔公爵家添了不少麻烦……」
「身为侍奉主君的臣子,在心中也该以主君为重。而且殿下您身为王族不该轻易谢罪,您这样可是会被谢芬妮殿下训斥喔。」
「……您说的对。可是我实在没法克制这种想法。」
我难以摆脱脸上透露的沉重。面对我这样的反应,奈雪儿夫人用一如既往的和蔼笑容对我开口。
「王姊殿下这份心意我心领了。所以说让殿下您心烦的原因就是坎德吗?」
「……可以那么说。他让我有些担心。」
「所以您是担心坎德的状况,才特地来到寒舍的吗?」
「另外也是基于我的任性,我想找人说些心里话。」
「任性吗……」
「尤菲的立场会变得如此复杂,主因也是出在我身上。是我导致尤菲现在与亲人断绝关系。要是坎德的内心现在也因为我而感到煎熬,我希望自己多少能付出一点关心。」
「原来如此……」
奈雪儿夫人平静地说完,在轻叹一口气之后拿起茶杯。
我也跟着拿起茶,在用茶水润过喉咙之后,再次对夫人开口。
「夫人您对我都没有什么想法吗?」
「殿下是指什么?」
「我是指我让尤菲为了成为王家的养女,还有为了坐上女王的位置,被迫与玛赞塔公爵家断绝关系这件事。」
我咽了一口口水后如此告诉奈雪儿夫人。
她没有答覆我的疑问,只是又喝了一口茶。连放下茶杯的声响听起来都格外清晰的沉默,让我特别紧张。
「呵呵,这只能说是王姊殿下您多虑了。」
「是吗……?」
「说起来,当尤菲被您带往离宫时,我就多少想过可能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了。所以说,就算差别只是换成尤菲进入王室,我也不觉得有多大差异。」
「可是,因为我让尤菲跟家人断绝关系……」
「我自己也鼓励尤菲那么做,所以既然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有意见。」
奈雪儿夫人的语气十分坚定。这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的表情。
脸上依旧带着和蔼笑容的夫人直接回望着我。甚至她那坚定的眼神反而让我不敢直视。
「孩子迟早都会离开父母身边。况且就算是断绝跟家族的关系,我们与尤菲的君臣关系并没有断。只要我们以臣子的身分支持她,就结果来说,不一样是在帮助尤菲吗?」
奈雪儿夫人这番话让我无言以对。正如夫人所说,无论是她或格兰兹公爵,还有尤菲自己应该都能接受这种结果。
可是坎德又是怎么想的?
「就算坎德还是个孩子,他都应该对殿下的这份用心表达感激。无论那么做会让您产生何种形式的后悔。」
「……我明白。」
由于奈雪儿夫人这番话简直就像看透了我的想法,让我不禁冒出冷汗。原来她虽然外表和蔼,但其实是个相当可怕的人……
「那我这就叫坎德过来,就请艾妮丝菲亚殿下您跟他聊到觉得自己能接受为止。」
「麻烦您了。」
奈雪儿夫人说完话之后便吩咐在一旁待命的管家去把坎德找来。
很快我们就等到坎德来到会客室。我们先是听到敲门声,接着是请求入室的声音。
「母亲大人,是我,坎德。我按您的吩咐来了。」
「进来。」
「失礼了……唔!?」
坎德一进门便先是行礼才抬起头。当他察觉我就坐在奈雪儿夫人对面的位置时,脸上难掩惊讶。
「母亲大人,为何艾妮丝菲亚王姊殿下会在这里……?」
「你先坐下。」
尽管感到困惑,被奈雪儿夫人催促入座的坎德还是乖乖坐在夫人身旁。
「坎德,殿下是因为担心你才特地拜访的。」
「艾妮丝菲亚王姊殿下会担心我……?」
「呃……因为你在晚宴时似乎很在意尤菲,可是你没问几句话就走开了。」
「难道是因为我那么做使得殿下介意……?真是抱歉。我那么轻易让殿下察觉到我的情绪,让您见笑了。」
「你不需要道歉。我只是有一些事情想听你心里怎么想。」
听到我这么说,楞了一下的坎德似乎理解不了我的意思。
他那跟尤菲很像的表情,让我不禁觉得他们果真是姊弟。
「现在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追究你的不敬。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我希望你全都说出来。我想应该有不少事情让你感到担忧,甚至有些事你根本不能接受吧?」
听到我这么说,坎德只是满脸苦涩,但却不发一语。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
「……若殿下不追究我的不敬,那恕我说出真心话,老实说,我对很多方面感到不安。尤其是我实在无法理解王家究竟想将姊姊放在什么位置。」
「嗯……我能理解你会这么想。」
「姊姊曾是王家希望迎娶的对象。可是姊姊遭到亚尔加德前王子的那种对待,我到现在仍觉得难以置信。」
说到这里,坎德深深叹息,摇了摇头继续说:
「可是姊姊又接着成为被视为异端的王姊殿下您的研究助手,到后来还成为精灵契约者、王家养女,甚至还当上女王?这种变化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接受。」
「啊……嗯……这样说起来,真的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呢……」
「我当然知道这都是姊姊自己选择要走的路。所以我也认为自己不该多说什么。只是这一切变化都太过唐突,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
从坎德皱起的眉头来看是真的相当困惑。而听他说得越多,我不只觉得刺耳,也觉得也难怪在他人眼里会有如此感受。
「你会这么困惑也是正常的。」
「多谢殿下体谅。老实说,我甚至对王家抱有近乎愤怒的感情。」
「嗯……」
「可是现在的状况让我也不能一直愤怒下去,也因为这样,让我实在不知往后该如何跟姊姊……跟尤菲莉亚女王陛下相处。」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坎德的表情已经从困惑变成遥望远方,彷佛对一切已经顿悟般。那种表情让如坐针毡的我只能愁眉苦脸。
「而且……」
「还、还有吗?」
「最让我担忧的,就是姊姊的身体是否真的没问题。我已经听说了有关精灵契约者的详情。其中也包含姊姊很可能要面对的未来。」
说到最后,坎德脸上多了一层阴影,他也凝视着自己交握的手。看到他如此忧虑的表情,我这下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我不会知道成为精灵究竟会是什么感觉。当一个人逐渐变成不再是人的存在……究竟又会有什么感受。」
「……坎德。」
「我后来也知道来龙去脉,也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结果。只是我究竟该如何接受姊姊突然就变成精灵契约者,甚至坐上女王宝座的这种事实……?」
坎德的话语听起来像困惑,也像哀叹。他在说出这份想法的时候,眼睛的焦点似乎放在不属于此处的远方。
「姊姊已经离开到十分遥远的地方,也断绝了跟我们作为亲人的关系。我甚至忍不住觉得说不定她也想忘记跟亲人有关的事。」
「尤菲她……不会想忘记你们的。」
「就算是那样,姊姊还是选择了王家,选择了殿下您。解除婚约那件事肯定让姊姊受到了伤害。然而姊姊为何仍想将自己奉献给王家,甚至不惜让自己成为非人的存在……我实在没法理解。」
坎德松开交握的手,用手往上拨起自己的浏海。他说到最后时的语气,似乎已经放下了所有顾忌。
「我完全不明白姊姊为何会做出那种选择。我可能也对或许导致姊姊变成那样的殿下您抱持反感。」
「……我想你会对我有这种反应也很正常。」
「可是身为臣下的我不允许抱有那种情绪,就算真有那种情绪也不该让人知道。结果正是因为我的愚昧,让王姊殿下您费心了。」
「坎德……我也有些话想说。」
我尽可能用温和的语气对坎德开口。听到我这么说,坎德抬起原本低垂的视线,回望我的眼睛。
他那强而有力的视线让我觉得这应该是玛赞塔公爵家共通的特征。坎德真的是尤菲的弟弟。无论他们的关系如何改变,这仍是不变的事实。
「确实是我让尤菲选择了现在这条路。我得到了尤菲的帮助,也认为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尤菲。可是,说不定其实有更和平的方法能解决一切问题,尤菲可以不用成为精灵契约者,也不需要跟玛赞塔公爵家断绝关系。」
「艾妮丝菲亚王姊殿下,您这是……」
我伸手制止似乎想说些什么的坎德,继续说下去。
「尤菲的选择当然是只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我去对尤菲的选择感到愧疚,也只是我在自讨没趣。我真该觉得愧疚的,是我酿成了必须让尤菲做出那种重大选择的状况。要是我能更认真看待自己身为王族的身分,说不定就不用让事情演变成现在这样。因为我的种种作为跟态度,肯定是导致现在这种状况的原因之一。」
以王族的身分面对这个国家。这是我没有选择去面对的路。所以尤菲可以说是为我做出的选择而导致的状况善后。
正因为这样,我怎样都不想让尤菲一个人去扛起所有责任。
「身为导致这种状况,也算是让你如此忧心的罪魁祸首的我可能没资格这么说,但我希望你不要对尤菲死心。」
「殿下的意思是……?」
「我知道这是个任性的要求。就算你们对外不能用姊弟的关系相处,可是我希望你依旧把尤菲视为亲人。坎德,不只是你,我希望格兰兹公爵与奈雪儿夫人也都那么想。」
我回望着坎德的双眼,用恳求的态度阐述。
「是我让尤菲成为精灵契约者,让她抛弃了许多东西。我认为自己应该为此负责,但最重要的是比起责任感还是任何理由,我都衷心希望尤菲能够幸福。」
在这方面,我认为格兰兹公爵应对得相当巧妙。他不是以父亲,而是臣下的身分继续跟尤菲相处,并在内心暗自为尤菲的成长感到喜悦。
奈雪儿夫人似乎也是靠着过人的器量,顺其自然地接受了所有状况。
只是要年纪尚轻的坎德接受一切,可能太强人所难。就算他在立场上必须接受也一样。
「我不可能让一切恢复原状,也不可能让所有事情变成像从未发生。」
过去是改变不了的。可是之后要迎接的未来仍尚未注定。要抓住我所期望的未来,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所以我希望这次自己能用心面对更多的人。这也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接受我的想法。
「坎德,我希望你以后还是能继续把尤菲当成你的姊姊,我也会努力不让你们之间的联系断绝。你内心抱持的愤怒跟不满,我都会承受下来。」
坎德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绷着脸回望我。我也毫不逃避他那带有强烈压力的眼神,凝视回去。
不知经过了多长的沉默,坎德这才像让步般别开眼睛,长叹一口气。
「艾妮丝菲亚王姊殿下,老实说我并不怎么欣赏您。我觉得自己很难跟您相处。我很难不去想姊姊是为了您而做出重大决断的事实。」
「我并不希望你忘记那件事。因为事实是你会有那种想法也无可奈何。就算是那样,尽管我知道了你的想法,我还是想要与尤菲共度接下来的日子。因为尤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虽然我让她扛起许多担子,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更想回应尤菲的感情,让她能够幸福。」
「……殿下您真是贪心呢。」
「常有人这么说。」
见我用微笑如此回应,坎德也只能皱眉苦笑。
「我是真心希望自己这次能好好扛起今后要面临的责任。我也会努力不让尤菲遇到会让她感到伤心难过的事。我希望尤菲能一直过着幸福的日子。我认为这是我用来回应她感情的诚意。而在我所认为的幸福当中,也包含了玛赞塔公爵家的所有人。」
「……我明白了。可是姊姊实际上是怎么想的,我并不清楚。」
「我可以代尤菲转达她的想法。就算不能直接对谈,我也会努力牵线让你们能瞭解彼此的想法。」
听到我这么说,坎德闭上眼睛,他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在经过好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坎德开始缓缓吐气。
在那之后,脸上露出温和微笑、似乎有些无奈地皱着眉头的坎德向我开口。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跟您相处呢,艾妮丝菲亚王姊殿下。」
「那还真是抱歉了。我倒是认为你是个不会让我反感的人。」
「艾妮丝菲亚王姊殿下您想对我有任何看法都是您的自由……既然您都那么说了,请容我提出一个请求。」
「没问题,我会尽可能实现你的请求。」
「──请您好好照顾姊姊。」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因为这是一个无比直率,充满爱情的请求。
「请艾妮丝菲亚王姊殿下您一定要让那个往后得作为精灵契约者,踏上未知路途的人获得幸福。这就是我的请求。」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实现你这份请求。我愿向精灵发誓。」
这是一份绝对不容忽视的请求。所以我也带着诚意答覆坎德。
听到我的回答,坎德脸上露出发自心底感到安心的微笑。而他此时的表情也显露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些许稚气。
* * *
「艾妮丝──听说你去了玛赞塔公爵家一趟,究竟是什么状况?」
在我去拜访玛赞塔公爵家的当天晚上,处理完政务返回离宫的尤菲立刻微微皱眉询问我。啊,这是她有些生气的模样。
「呃,抱歉,我瞒着你跑去了。可是我没有惹出任何事情,所以别担心。」
「……跟我说明你去那里的理由。」
「我在之前出席的晚宴上遇到了坎德,我看他很担心你的状况,所以想说应该把事情说清楚比较好……在很多方面都是……」
听到我这么说,尤菲的眉头皱得更深,只见她像忍受头痛般把手撑在额头上,深深叹气。
「所以你是特地为了我弟弟跑这一趟……?」
「嗯。坎德是真的为你担心。所以我去告诉他你没事的,我也答应他如果有什么话想对你说,我都会负责转达。所以尤菲你有什么想对坎德说的事情就告诉我,我也会代为转达。还是说……你会觉得我这样太多事?」
「……我是不会嫌你多事,可是我对外必须维持跟亲人断绝关系。我认为坎德应该也能理解才对……」
「能够理解跟什么意见都没有是两回事吧?」
「……这样说是没错。」
「我很庆幸能跑这一趟呢。虽然尤菲你确实是跟玛赞塔公爵家断绝关系,可是将彼此视为亲人关心一样是好事。况且你也不会是公私不分的人吧?」
「我是不会那么做……」
「既然那样,能打好关系当然比较好。因为就算在立场上有困难,或有什么阻碍,都没有必要弄成像我们那样。」
我自己说完这些话,一个自脑中闪过的身影让我忍不住落寞。
我可能是在坎德身上──看到了亚尔的身影。
所以看到尤菲跟坎德可能因为立场改变而渐行渐远的姊弟关系,才让我不想当局外人。
「艾妮丝……呃,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想法……」
见到我的反应,尤菲也露出了带有愧疚跟沮丧的表情。
察觉尤菲那种表情让我不禁慌了手脚,胡乱挥着双手。
「对、对不起!我并不是要拿你们做比较!况且如果尤菲你想见坎德,不论是要密会还是怎样,方法多得是嘛!」
「……这样说是没错。」
「既然你们互相关心,一直不能碰面未免太悲哀了。所以我可以帮忙牵线……呃,现在说什么都不太对呢,对不起……」
看来越来越沮丧的尤菲表情整个暗了下去。尽管我设法想说些比较乐观的话,但感觉不管说什么都只会有反效果。
仔细想想,从亚尔自王都被流放到边境也将近一年了。尽管过了这么久,我到现在可能都还没把自己的心情整理好。
正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尤菲靠过来将手绕到我背上,温柔地抱住我。
「我都明白。所以请你不要道歉。如果你向我道歉,也会让我想向你道歉的。」
「……嗯。」
「我会试着找机会跟坎德见面。」
「好。」
「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们可以有交谈的机会。就算我跟家族断绝关系,但我仍把坎德视为弟弟,我也希望身为玛赞塔公爵继承人的他能成为出色的人。然后在未来成为我在政治上的助力。」
「那样肯定要好得多了。因为……你们是姊弟嘛。」
听到我这么说,我感觉尤菲放在我背上的手稍微抖了一下。可是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说的。
我不希望尤菲变成我这个样子。就只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我今天打算好好让尤菲向我撒娇。
……其实我也一直很想让我弟弟对我撒娇。也许是感受到我这种想法,尤菲老实地将身子靠在我怀里。
尤菲实在是个难得的知己。她这种让我能够百分百信任的感觉强烈到让我忍不住想依赖她。
(──亚尔。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
那个已经离开到远方的弟弟,现在是抱着何种想法在过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