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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太阳照常升起

Chapter.1 The Sun Aslo Rises

〔*注:出自海明威创作长篇小说的书名。〕

真是糟透了。

或者说,在早上起来时,就已经有那种征兆也说不定。

说起来,今天早上包租婆唯独没有回应我的招呼。早餐煎鸡蛋也只有我的是蛋黄烂了的,出门时右脚的鞋带还断掉了,再加上,在上班途中被野狗给吼了三次。

这样回想起来,还真是有一堆的提示。原来如此,老天或许已经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预告过我,今天将是我最糟、最不走运的一天了。

我再次看向眼前的通告纸。

「佣兵公会『夕阳公会』于三月三十日停业。感谢大家长年以来的光顾。」

这张贴在门前的羊皮纸,我想我已经来回读过十遍了。然而,不管我读多少次,写在上面的文章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出差两周后,回来上班一看,职场已经倒闭了。

我花了三分钟左右,才令头脑正常运转起来。

喂,给我等等。这他娘什么情况啊。

既然心有疑惑,想要问人,那就得尽快行动。我迅速绕到建筑的背面,朝着后门跑去。

公会不可能这么突然就倒闭了的。这肯定是那些为了吓唬我的同僚们开的玩笑。

然而,跑进事务所中后看到的景象,使我再次愕然。

在那间我熟悉的约十米见方的小房间里,跟平时一样,有着明媚的朝阳从窗户射入,照亮飞舞在半空中的微量尘埃。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首领那堆满了书籍文件一类的办公桌也好,堆满了有发霉味的顾客名单的书架也好,满是补丁的接客沙发也好,全都不见了。除了有好几个木箱躺在地板上以外,整个空间里仅有一种空荡感。「中空之箱」。至今为止,我从未见过如此适合用这个词来形容的景色。

喂喂,同僚们啊,不觉得这玩笑开得太大,太过火了吗?

就在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了开门声。我转身看去,见到一熟面孔正抱着一个装行李的木箱子,走进了事务所。此人瞬间睁大双眼,并喊出我的名字:

「噢,索多。」

这是一位体格无比壮硕,留着一嘴胡须的中年男性。

「出差怎么样啊?南方已经暖和起来了吧?」

我的上司兼公会最高负责人───巴利・欧尔曼首领如是说道,并有些得意地扬起了嘴角。听到他这种就像是一切都与平时一样的语调,愤怒比疑问更早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着立刻就要冲上去揪他前襟的我,首领一脸尴尬地挠起头来。

「还能怎么回事。」他苦笑一声,「如你所见,就是这么一回事。咱们公会倒闭了。解散啦,解散。」

他的语调中,一丁点儿也不含悲怆或绝望之类的感情,倒不如说是非常爽朗。这个男的,一旦露出副无所谓的模样时,就会说出些不得了的事情。

「倒闭了?解散?那种荒唐的事───」

『……真发生了谁他娘受得了啊!』我打算这样吼道,但却被首领的一声叹息给阻住了。这声叹息与之前截然不同,蕴含着一种看破世事的沉重,且很阴暗。

「教会那边来了通告。」

首领从夹克衣的内兜中取出一张纸。尽管这张纸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但依旧能看出是张质量上乘的纸。仔细一看,上面还印着教皇厅的纹章。

「这什么玩意。」

「教皇亲笔的劝告状,也就是最后通碟啦。」

「这么蛮横。」

我从首领的手中,把那个劝告状啥的给抢了过来。我只看到上面拼凑排挤着一堆有些复杂的单词,不过也还是能看懂上面究竟讲了些什么。

解散公会。总得来讲,就是这么一件事。

我因愤怒、混乱等情绪,而弄得说不出话。首领用温热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是在看理解力迟钝的儿子一般。

「来,先坐下吧。客套是这么客套一下,但很遗憾,这里已经没有凳子了。」

首领看上去有些自嘲。我在随意扫了他几眼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就地坐下。首领则是坐在装满行李的木箱上,并从怀中取出烟,点上火。

「你也要来根不?」

我一把抢过一根向我伸来的烟。但,我摸了摸自己夹克衫的口袋,并没有找到打火机。看样子是忘了带了。真是够了,我他娘今天到底是有多不走运啊。

「喏。」

首领将打着的燃油打火机向我伸来。尽管我心里很不爽,但还是叼着烟,靠近了火。看着我这副样子,首领的眼角微微舒缓了些许。

「索多,你还记得不。」

「记得什么啊。」

「七年前,你小子刚来这个公会的时候,你也忘了带打火机。然后,我像今天这样,给你点了火。」

「不记得了。」

「是吗。我可还记得。」

「我现在可没有闲心陪中年人感伤呐。」

「嗯,我想也是。」

「说得像是真的知道一样。」

「那当然啦───毕竟咱们都打了七年的交道了嘛。」

看着他那眯起来的眼睛,我不禁咂了下舌。

「然后呢?你会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吧。」

首领边吐雾边答道:「嗯,其实在以前就收到过好几次通知了。自从一年前,新教皇在皇都上任后,全国的行政构造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我默默点头。那是发生在皇都里的大规模行政改革。虽然我不懂那些难懂的事,平时也都是快速扫一眼报纸就不看了,但也有从中了解到,国家构造发生了大变化。

「就是以前报纸上说的『理想乡政策』吗?」

「对。教皇厅如果想要完成打造『理想乡』的目的,好像必须把民办武力组织从这座都市里消除掉。」

「就算是那样,这也太过突然了吧。再说,这个劝告状到底是什么时候到的。」

「十天前。」

真是惊呆我了。这事太过于荒唐。这么突然地就下达通知的教会也真有够霸道的,但乖乖关门的公会也相当窝囊。

「真是够了,干嘛那么急就弄这种事。」

「因为一个月前到这里来的红衣主教啦。」

红衣主教。

那是每年从皇都派遣到地方都市来的,带有任职期的行政官。他们有权实行任何符合教皇之令的政策,不论其内容是什么,算是真正的地方行政统治者。

「詹姆士・马尔姆斯汀主教么?」

虽然并未亲眼见过本人,但我有在报纸的照片上看到过他好几次。那是一位初老男子,一头金发中夹有些许白发,大众脸。其不显眼程度到,要是没有红衣主教这一头衔,别人在看到他的脸后,下个瞬间就会彻底把他这个人都给忘了。

「我记得,好像是个长得像根萎掉的黄瓜的家伙来着吧。」

「你的比喻一直都相当有意思。」

巴利首领笑道。然而,那很快就变成了苦瓜脸。

「但是,这位外表温厚的行政官很强硬。不仅仅是咱们公会。光是这么一周,伊库苏拉的佣兵公会就有四家关了门。剩下的只有『朝霞公会』、『月夜公会』了。虽然他们关门,大概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我边听着这些话,边朝着天花板吐烟。

在我进入公会时,也就是七年前那会儿,这座都市,伊库苏拉里还有着二十来所大大小小的佣兵公会,在这里互相明争暗斗。随着商业贸易旺盛,有众多的商人从海外来到这里后,对佣兵的需求量必然也有所上升。一般情况,从一座都市去往另一座都市时,为了应对途中可能出现的『獠牙野兽』,那么有必要雇佣佣兵。此外,为了搬运沉重的行李,也需要相应的劳动力。与商业的活跃化成正比,佣兵行业自然也极其隆盛。

而现在剩下的佣兵公会仅有两家了。何等让人沉郁的话题。

「但是,我还是接受不了啊。」我开口说道,「真亏公会的佣兵们能够接受这种事。那群家伙都是些暴脾气不是?全是些遇上这种待遇,肯定会闹反叛的家伙啊。」

首领沉默了一小会儿后,答道:「大概,公会的经营者们,或者说那些佣兵们也明白时代的走向吧。」

「时代的走向?」

首领望着天花板,如同叹气般,吐了口烟雾。

「伊库苏拉被称为『佣兵都市』,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自从四年前,横贯大陆铁路搭建出来以后,佣兵的工作就骤减。这四年里消失的佣兵公会,超过双手之数。就算教会不动,大部分佣兵公会也总有一天会主动关门的。」

───那算什么啊。

我想要这么吼出来,却在看到巴利首领垂下的眼睛后打住了。至今为止我从未见他露出过这种眼神,也从未想要见到。

「我说,索多,你也多少有所察觉到吧。最近,一周能有一份工作委托就算很好了。都市之间的往返也已经没有必要冒危险了。现在就连『獠牙野兽』,只要不是去非常荒僻的地方,也不会遇到。已经,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啊。」

我一言未发。其实我也有察觉到那件事。虽然察觉到了,但却装作一副没有察觉的模样。

我将还剩很多的烟丢到地上,用脚把火踩熄掉。

「……趁我不在家时,关掉公会也是你的计划之一吗,首领。」

首领苦笑着,稍稍低下头。

「抱歉。毕竟你是这个性子嘛,就算是要跟教会的家伙拔剑相向,你也会反对的吧。」

「其他家伙呢?」

「没法接受,但是能够理解。」

据首领所说,似乎是公会有发退休金,教会也有给保险金。与其说是他们理解了,不如说是他们被迫理解了才更准确吧。

「啊,当然,你的那份已经存到你的账户里了。这次的出差费也在里面。」

我默默地盯着天花板。我完全不清楚自己是该发怒,还是该叹气。在非自愿下将状况,或者说将那一原委彻底理解后,导致我都没有心思去做那些了。

已经,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

到头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首领,你今后打算干什么?」

「我吗?这个嘛……」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在想要不要用退休金开家花店。」

「花店?」

「嗯。毕竟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养过什么。」

「那算什么啊。」

一想象到他疼爱花草的模样,我就忍俊不禁。啧,再不合适也要有个度啊。

看到我笑起来,首领皱起了眉头。

「你小子真是不懂礼貌啊。那索多,你小子打算怎么办?」

我哼了一声,并站起身来。

「刚刚才被告知自己下岗了,你觉得我有可能会在想下一步的打算?」

「哈哈哈,那说得也是。抱歉。」

首领也站了起来,将他之前坐着的木箱扛到肩上。空着的手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没事的啦。你小子还年轻,做什么都能行。」

「说得轻巧。」

「毕竟是别人的事情嘛。」

「你这上司真过分。」

「因为已经不是上司了啊。」

我厌恶地咂舌了一下后,『前』首领呵呵地笑了起来。听到这一如既往的笑声,我感觉心里对他有火,都是件蠢事。

待愤怒消退后,涌上我心头的,全是一种「在这之后不得不去求职」的郁闷。

我真心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温和的海风从东方吹来,将大钟楼的钟声运往都市中。

在我刚来这座都市时,从都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那栋钟楼。如今,高耸建筑林立,将钟楼的身影,从人们的视线中隐去。再过上数年,那钟楼的钟声,肯定也会被都市中的喧嚣声所遮盖,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伊库苏拉。

一座修筑在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格约州的最东部,面向珍珠海的平地上的都市。

这座都市自古以来就作为宗教性门面,摆着海外诸国看。如今在这里,仍有着超过三十之数的砖砌教会建筑,也就是『塔』的身影残留于此。然而,随着近年来商业贸易盛兴,形形色色的异文化融入了都市当中。

因此,这里是处古今之物同时存在的场所,一座内含时代矛盾的都市───这就是我所居住的地方,伊库苏拉。

从高楼大厦乱立的海湾沿岸的商业地带,稍微走上一段路程,就到了以前便存在于此的低层建筑物一带。在这一区域里,有着为提供庶民日常生活所需的商店,以及供其休息的小酒铺。

当夕阳从山间斜射入都市里时,我正趴在位于这块地区一角的咖啡店的吧台上。放在我眼前的咖啡,早已不再腾有热气。

「只点了一杯咖啡,你打算待到多久啊,索多。」

听到吧台后传来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来。眼前,一名谦谦君子穿着斜纹粗棉布制的围裙,正俯视着我。

他五官清秀,金发,戴着一副框架式眼镜,深绿色瞳孔,双眼细长而清秀的眼睛。那副容貌端正到,连特意去说违心话的必要都没有。年龄应该和我一样是23岁,但在容貌上,我跟这家伙相比,压根就是天地之差、云泥之别。

「我现在,正在就人生中的蛮不讲理和不公平,进行着思考啊。」

「都这么大了?那种事,在十来岁时就该毕业了啦。」

他直接一句话结束掉我空洞的妄言,并把冷掉了的咖啡从我眼前撤下。随后从柜子上取出另一个杯子,注入新的咖啡,递到我的面前。

「这杯我请客。你就感恩戴德地喝下吧。」

「这是安慰?」

面对我阴沉的视线,候仅仅是耸了下肩。

候・谷林。

我在公会时的同僚,同时也是这家咖啡店『绿之骑士』的店主。

在正好一年前,他辞去了佣兵工作,并退出了公会,然后开了这家咖啡店。也就是所谓的,佣兵出身的少数成功者之一。

我臭着脸说:「我现在总算搞明白,自己平时心里是怎么看你的了。就是『嫉妒』,没得跑了。」

「我只是凭兴趣弄的。运气好罢了。」

「毫无自知的傲慢,可是更会遭人怨恨的啊,候。」

候喜欢阅读与咖啡,于是他就开了这家图书咖啡店。这两者好像就是这家店的主题。店内,四面墙壁上都设有书架,客人可以在这里享用喜欢的茶水、翻阅喜欢的书。也许是人们都接受了这一组合,店内生意也超好。就算是下午五点,店内也能看到不少的客人。

端正的容貌、有着自己的店子,而且业绩也很好。啧,真是够了,看着这家伙后,劣等感就会不断地涌上心头。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有神,那么那货肯定是个超不讲理的混账王八蛋。

「你今天心情很遭呢,索多。」

「要是有人在丢了饭碗的当天,还会心情好的话,那么那家伙肯定是个脑子相当有毛病的怪人。」

「那你现在这样子,就更不像是你了。」

我瞪着他后,候似觉得好笑般笑了起来。

「开玩笑的啦。」

「你晓不晓得?贬低别人的玩笑啊,别名可是侮辱。」

「你又知不知道?被侮辱了的人之所以会生气,那是因为被人说中了。」

候面带爽朗笑容看着我,于是我随意地摆了摆左手表示认怂。跟这家伙斗嘴,我还从未赢过。

「不过,明明距离独立庆典就只有十天了,却发生了这种事情,还真是让人郁闷呢。」

「就是说啊。」我很是烦躁地摇了摇头,「要是有哪个佣兵这样子,还能沉浸到节日氛围里的话,我还真想瞧一瞧那人长什么样。」

在来这家店的途中,我体会着都市中和平日不同的喧哗,满心厌恶。每走过一块用各种锦丝,或纺织物装饰的都市区域,我的心情就会与之成反比地阴沉下去。

「神那混蛋,绝对是在带着世界一起找我的不痛快。」

「神才没闲到来理睬你这种小人物啦。」

听到这话,我很不爽地沉默了下去。

「这可是难得的一年一次的节日。虽然我懂你的心情,但也麻烦你别在我店子里散播过多的负面情绪啊,索多。」

「……真是强人所难啊。」

我目光阴沉地看向吧台的旁边。像是串通好了般,今天早报上写着的大标题就跃入了我的视野中。看着『独立庆典临近,热闹的街景』这句话,我的心情加速往下掉。

独立庆典,既是这个国家的恒例行事,又是一大典礼。

九十年前,『尤纳利亚皇国』重生为『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的那一天───同时,也是当时的暴君莱昂皇帝逃出皇都,在这座都市里,在这座伊库苏拉里被革命军讨伐掉的一天。

或许还有着这一缘由在内,独立庆典在这座都市里的待遇更加特别。伊库苏拉是座见证了一部旧历史终结的都市,同时也是座见证了一部新历史开始的都市。这对居住在这里的居民们来说,似乎是一种骄傲。

我之所以会觉得,那种发了霉的骄傲是种屁用都没的玩意,是因为我现在心情很糟糕吗?

候拿起那份报纸,打开其中一面给我看。报导上登载着挤满了众多观光旅客的中央终点站的情况,以及穿着稀奇古怪的贵族们下海港客船时的照片。

「今年是独立九十周年,会是一场相当大规模的庆典。毕竟,距离百年王国只差十年了呢。」

「真是个假惺惺的借口。至少给我再等十年,到百年的时候再闹起来啊。」

听到我的嘲讽,候微微苦笑了一声。

「而且,这次还有件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哦。这次庆典,好像还会有一名『圣女』从皇都来这里观礼。健在的圣人可是非常难以拜见到的,更何况,这次来的还是一位年仅十来岁的少女。听到这么罕见的人物会出现,人们大量汇聚至此,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嘿~」

我仅仅是点了点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候所说的话题是真心无所谓。看着打了个大哈欠的我,候叹了一口气。

「居然对身为奇迹的『圣女』都毫不关心,这可是卖国贼行为哦,索多。」

「真不凑巧,我活到现在,可都没见过那什么奇迹呢。」

顺带一提,所谓的『圣女』、『圣人』,似乎是种只有在一生当中,引发过两次以上的『奇迹』的人,才有资格获封的称号。由于这类人基本上都是些死后才被教会认定的,因此在如今,在这个国家里,现存于世中的圣人只手可数。

但要我说个人想法的话,我总能从那关键的『奇迹』的定义中,感到一股子可疑的味道。

「实际上,全是凭教皇的个人判断来决定吧?」

这就是我的观点。

「于是,那个圣女『大人』是引发了哪种奇迹啊?」

「好像是预知到了未来,到目前为止一共有三次。」

我嗤笑一声。那种事真是无所谓。

「真希望她把我的未来也告诉我啊。」

「……看样子,现在的你跟庆典的话题,完全是水火不相容呢。」

「没错。就没有佣兵以外的家伙的不幸话题吗?要尽可能悲惨一点的,让我觉得自己的现状还算可以的那种。」我嘴角露出无比阴暗的微笑,说。

候耸了下肩,手里拿着之前撤下的杯子,转身背向我。

「然后呢,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候边在吧台里洗着杯子,边询问我。

我大叹口气,歪着嘴角,很随意地举起双手。

「哪有什么打算,完全束手无策了啦。」〔※译注:相当于天朝的举手投降。〕

「有去其他佣兵公会问过了不?」

「哪有从一条沉船上,特地跑到另一条快要沉了的船上的道理啊。」

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

我忽然想起这句话,不禁咂舌。

「沉船么。」

候关紧流水龙头,一脸微妙的神情转过身来。

「实际上,好像因为那些『船员们』,有许多地方都遭到了恶劣影响。」

「想也是。」我冷哼了一声。

「遭到那种待遇,再呆的呆子都会发飙啊。更何况,那还是些血气方刚的呆子们,那就更加了。」

「现在好像都有区域,因为失业的前佣兵们,导致治安变坏了。今早那件事你知道不?好像甚至都有人去盗旧皇帝的墓地了。」

我不禁笑出了声。

「如果是为了泄愤的话,那佣兵里面果然都是些蠢货。明明旧帝派是教皇厅里的不稳定分子,弄了他们的象征,教会那群家伙拍手欢迎都还来不及。」

「单纯是盯着值钱东西去的吧。毕竟旧帝莱昂的墓地里,好像有用宝藏当陪葬品。」

「都开始盯上别人的东西,而且还是死人的财产的话,那作为一个人也算是完蛋了。」

我很是烦闷地啜饮了一口面前的咖啡。曾经与自己激烈竞争过的商业敌们,如今竟然去当盗墓者了,我感到非常傻眼,甚至替他们感到丢脸。

「毕竟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了。谁能想到短短两周不到,都市里的佣兵公会就基本上都被迫关门了。马尔姆斯汀主教的手段,着实惊人。」

「说起来,这动手速度,实在快得不同寻常。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是佣兵招惹到红衣主教了么?还是说,是为了不在庆典期间,在诸外国面前出丑?」

「这事落在粗暴的佣兵们身上,感觉还真有可能。」

候苦笑着,耸了耸肩。

「说不定,是在赚取红衣主教在教皇厅里的点数。毕竟上面给各公会的国家援助金预算,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因为这事,那个『理想乡政策』似乎也进展得并不如意。」

「简直蠢透了。」

约一年前,教皇厅为实现目标,而提出一新体制,俗称『理想郷政策』。根据教会所发布的方针来看,好像就是种「凭借更加强硬的内政统治,以及彻底的武力统一,推动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的国际性强国化政策」。由我来说,就是种空有口号,却看不到最终的具体结果是啥样的政策。

「居然是受那个的牵连,我他娘真的越来越想哭了。都想为了传达我这一心情,直接闯入皇都里,引发反叛去了。」

「开头则是把横贯大陆铁路列车给劫持了?」

听到候的玩笑,我笑道。

「这点子不错,听着挺爽的。」

候似无奈般摇了摇头,然后从壁橱里取出新的咖啡豆。边用磨豆机将之磨碎边说。

「就算是开玩笑,那也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呢。据小道消息,伊库苏拉里的教会骑士团,好像有大幅增加成员的打算。治安警备明显会得到加强。」

听到这话,我不禁停下伸向咖啡的手。

「……消息可靠?」

「嗯。早就已经开始团员选拔考试的征募了哦。不过,这个时间点,考试会场感觉会被失业了的佣兵们给挤爆。」

候开心地笑着,但我并没有笑。他似乎是对此感到惊讶,向我投以怀疑的眼神。

「……索多,你在想什么?」

「教会骑士团么。那也不错呢。」

我摸着下巴,扬起嘴角。

教会骑士团,正如其名,是直接隶属于教皇厅的武力组织。不但收入远高于佣兵,而且饭碗还是铁打的。正可谓是一种理想的职业。

候望着陷入思考中的我,一脸怪异。

「你不是想发起武装政变吗?」

「反过来想下,佣兵是不择雇主的啦。你也是知道的吧。」

「可你已经不是佣兵了吧?」候叹息一声,继续说,「我这么讲是为你好,劝你还是放弃吧。教会骑士团可不是武力强大就足够了,还得要有学问才行。你连学都没有好好上过,去参加测试,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你是想说我是个傻瓜吗?」

「希望你把没有直白地把话说出来,当作是我的温柔。」

看着候那挂着爽朗笑容的侧脸,我不禁咂了一下舌。很是遗憾,我无法否定这家伙的话。

「但是,不去试试谁也不知道吧。说不定,像我这样的家伙,意外地就轻松过关了。」

「唯独说这种话的家伙,是肯定会落选的。」

「你这家伙真冷漠啊。就没有一点想稍微在后面推挚友一把的想法吗?」

「既然你这么讲……」候开始不情愿地翻起吧台里的柜子,「给,就稍微戳一下你的背吧。」

他递给我看的是份报纸。在报纸的广告栏处,有篇以『教会骑士团招募要项』为题的广告。

「这是昨天的报纸。好像正好就是明天,在北广场的中央教会里有场说明会。你先去听听那边怎么说吧。听完后,你也就会放弃了吧。」

我轻轻一笑,接下了那张纸。

「你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反倒是提起干劲来了。」

「遗憾的是,这世上仅凭干劲是行不通的。」

「之后你可别哭鼻子。」

「这句话,我原原本本地奉还给你。」

听到他那句反击,我轻哼一声,一口气把剩下的咖啡给喝完,然后摸了摸上衣的口袋,也不去看抓出来的零钱具体有多少,直接丢在吧台上。

「这是咖啡钱,不用找零了。」

说完,我飒爽地从座位上起身。候则是淡淡地对我说。

「50分可不够哦,索多。」

我不禁咂了下舌。

「别那么斤斤计较嘛,咱俩什么关系对吧。」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候灿烂地微笑起来。

「那就请付两杯咖啡的钱。还需要2元50分才够哦,索多。」

「有一杯不是你请客吗。」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嘛。」

我再次下意识地咂了下舌。

翌日早上,我整理好装束,朝着位于北方广场的教会走去。

我从住处所在的伊库苏拉港湾的商业区,沿着直通向内陆的大道直走后,便可看到一栋由石墙堆砌而成的巨大灰色建筑物。那是建造于两年前的,横贯大陆铁路列车的停车站───伊库苏拉中央终点站。

不知何时起,终点站周边被称为新商业区,排列建造着众多的商业设施。据说,那一带的店铺数约为两年前的五倍,建筑物的密集度算是伊库苏拉里最高的。再加上,这一带还有着很多古时留下来的教会的管理塔,因此这里同时紧密并列着古代建筑与近代建筑,呈现着一副整座都市中,格外特别的奇妙风景。

由于近期将至的独立庆典,都市内张灯结彩。在各家店的店面前,都装饰着形形色色的假花,以及五彩旗子,使人看得眼睛疼。独立庆典是伊库苏拉每年都有的惯事,但总感觉今年的装饰,明显要比去年花俏艳丽得多。

我穿过终点站前的人海,走向通往都市北侧一号街区的主街。进入这里后,公共马车数目骤减,取而代之的是众多单马双轮轻便马车。

一号街区跟建筑种类繁多的新商业区截然不同,这里是教皇厅的职员,以及企业经营者等上流阶级者居住的,环境清净的住宅小区。街道树并排种植在平坦的石子路两旁,房屋俨然有序地并立着。所有房屋像是暗中约好般,都附有一块绿草坪庭院。这是一块,这辈子都跟我这种人没啥关系的社区。

在主街的尽头,是座有着大型喷水池的广场。广场的后方就是我的目的地───中央教会。

此时,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随便数一下,都不下于百人。估计大多数都是来听今天的教会骑士团选拔考试的说明的。我随意地环视一圈周围,发现大半都是些我在哪见到过的面庞。候的预想似乎是说中了。

教会前门排着一条长蛇。我打算进行入场登记,而朝那边走去。就在这时。

「───这还是真是出人意料啊,喂。你小子居然会在这种鬼地方。」

听到这一似笑非笑的声音后,我不禁在心中咂了下舌。我转身望向声源方向后,不出所料,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哟,有两周了吧?真是好久不见啊,索多。」

这是一个有着金色短发的精瘦男子,嘴角浮现着往常那玩世不恭的微笑,眼中光芒锐利无比,好比猛禽。

「……戈登。」

看到他,我总感觉像是被人当头泼一盆冷水般,心情顿时坠至谷底。那家伙则是熟不拘礼地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

「喂喂,难得跟咱这个大挚友再会了,你这兴致也太低了吧?咋啦,来大姨妈了?」

「来你个头啊,二货。」

听到他这粗鄙的玩笑,我皱着眉头,甩开了他的手。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依旧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你还是老样子,待人冷漠呢。」

「你也是老样子没变呐。」

我板着个脸,瞪着这位曾经的同僚。

戈登・博多因。

前佣兵,曾经跟我同为『夕阳公会』所属,实力仅次于位居公会顶端的巴利首领。

尽管他的脸上一直都带着轻佻的微笑,但至今为止,我从来都没见他眼中有过笑意。在他的眼睛里,一直都只有像是在探寻着猎物般的狰狞凶光。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莫名其妙地我就被这家伙看上了。公会时代那会儿,他不但经常缠着我,还时常跟我一起参加同一个任务。每次一到那时,我就会超郁闷。

我从以前起,就一直都应付不来这家伙。没有比跟一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人待在一起,更会让人积攒压力的了。

然而,这家伙似乎完全不理会我的心情。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把我的心底话传达给过他,而且还是以相当直接的方式,但是这家伙的态度却总是老样子。

我很不友善地瞪着他。

「你在这种地方干嘛?」

「观察野鸟,这座广场里有一大把鸽子嘛。」

这家伙还是那么擅长故意触怒别人。

「少跟我扯那些无聊的玩笑。难不成你也打算参加团员考试?」

听到我的提问,戈登眯起双眼,很是令人生厌地笑了起来。

「『你也』也就是说,索多你要去参加吧。」

说漏嘴了,我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

「你丫的是在嘲笑我?」

「没错,我就是在嘲笑你。」

戈登恶意满满地笑着,眼神轻蔑地看向周围的考生。

「其实倒也没啥,我就是想来看下以前的熟人们,为重新就业而汗流浃背的样子啦。」

这人的秉性,真是扭曲到了让人觉得恨不起来的程度。

「所以我才讨厌你这货。」

「真遗憾,我可是最喜欢你小子了。」

戈登以像是要把我吞食殆尽般的狰狞微笑,招架住了我的轻蔑视线。真是够了,我感觉自己就跟在拿洒水壶,朝着沙漠洒水一样。

「你自个不也一样要重新找工作吗。少在这嘲笑他人的不幸,你自个再稍微活得认真一点怎样?」

在我这么建议到后,戈登似感到无语般摇了摇头。

「索多,所谓不幸,一直都是相对而言的。指的是在幸福者的角度看到的,不幸者的状况。你懂我说的啥意思不,昂?」

我愣了一愣,陷入惊愕之中。

「你已经找好下家了?」

「在一周前就已经搞定了。」

我揉了揉眉心,不禁想哭,低下了头。我他娘真的是越来越觉得,神是个蛮不讲理的混蛋了。凭什么这种性格缺陷者都找着了岗位,我他娘却是生活没有着落啊。

「什么活?」

「跟佣兵时代那会差不多,是刀尖上舔血的活啦。要是你想的话,我也可以介绍给你喔?」

我边诅咒着沉默了一瞬的自己,边摇了摇头。那是恶魔的甜言蜜语。这家伙介绍的工作,肯定不会是什么正经活。

「用不着。我的路我自己决定。」

「了不起。但在你来这儿的节点上,你就有点随波逐流了呢。」

戈登看了一圈周围后,哧哧地笑了笑。我今天到底得咂舌几次才行啊。

「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吧。又不是靠大道理,就能在世上活下去。」我也边看着周围的报考者,边说。

全都是些我在佣兵时代见过的面孔。这样一群家伙们,现在正为了能侍奉于从自己手上抢走了饭碗的教会的身边,而竭尽全力。我他娘越来越觉得这个叫现实世界的鬼玩意,是个欠缺美德的世界了。

「看来你心里也郁闷着呢。怎样,索多。要跟我一起来一发大的,搞个反叛玩玩不?」

戈登再次把手臂搭向我的脖子。

「起头,咱们先把横贯大陆铁路给占领了,然后开着火车进皇都,干他一票政变。当然是带着佣兵出身的伙伴一起。那样子一搞……」

我揉了揉眉心,大叹了口气。今天我最郁闷的事就是,我的思考回路居然跟这货是一样的。

「你想干的话,就自个一个人干去。」

我再次甩开他的手臂,转身离去。

「你还真开不起玩笑呢。人生里,幽默也是很重要的喔,索多。」

我没有搭理戈登的这句话,朝着教会入口走去。那家伙说的那『幽默』什么的玩意,跟我的价值观全然不相吻合。迄今为止是这样,从今往后也依旧是这样。

在教会门前摆着一张简易的长桌子,有两名像是登记人员的男性坐在那里。从他们身上那以青色与白色为基调的制服可以知晓,他们是教会骑士团的团员。在俩人旁边,还站着一名打扮与他们相异的团员。

那是名女骑士,身披光鲜亮丽的银色铠甲。

她很美,有着一头与身上铠甲同样美丽的齐肩银发。并未戴头盔,毫不吝惜将她那冷峻的美貌,暴露于众目之下。尽管身材很是纤细,但从她那凛然的站姿上,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铠甲之下那严格锻炼过的肉体。

她眼神冰冷且锐利,睥睨着群聚在周围的报考者们。那并非戈登那种类似饥饿野兽般的眼神,而是那种猎人在挑选猎物时露出的眼神。

我不知不觉间稍稍绷紧了身体。

说到头来,强弱这一概念也是相对而言的。有了丈量强弱的标准,才能分辨出对方的实力。对于长年使用那一标准观测人的我而言,推测出眼前这人的强弱并非难事。

我再看了下她,发现其铠甲的胸口处有一枚十字刻印,肩头上有三道青杠。那是教会骑士团骑士长的证明。

这时,我与那名女骑士视线交汇。说是我被她瞪了,也毫不言过。如果是戈登那货,肯定会扬起嘴角,反瞪回去的吧,但不凑巧,我比那家伙具备社会性得多。我自然地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登记名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但这段时间内,她的视线也有在打量着我的全身。

这使得我难以平静下来。

恐怕是从这个阶段起,就在进行某种评定了吧。她对我的评价究竟会是怎样的?

我登记完毕,接下装有要点信息在内的信封后,打算进入教会里。就在这时。

「站在那里的你。」

那名女骑士向我搭话了。在我前面登记完的家伙却完全没有被搭话。难道是她看破了我的实力,从中察觉到了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她语气冰冷且直接了当地问道,那副模样如同在说,不需要多余的回答般。

我直接回答:「索多。」

「姓氏呢?」

「没有。」

「没有?」

「十年前就没了。」

听到我的回答,女骑士的脸上闪过一丝波动。是种不仔细看,就会忽视掉的细微动摇。

「这样啊。很抱歉这样子问东问西的。」

与外表相反,她似乎是个重道义的人。我轻轻摆了下手,表示不用在意。

「请问我怎么了吗?」

「只是你有边鞋带断了,我来提醒你下。」

……啊,这样啊。

我心情郁闷地低头看去,的确有边鞋带断掉了。跟昨天断掉的那根位置不同,这次是左边鞋子上。

我再次下意识地咂了下舌。

教会内已坐有许多前佣兵,氛围莫名有些僵硬且安静。所有人全都默默地翻阅着之前得到的小册子。明明又不是现在就要开始考试了,真是群认真过头的家伙。我则是坐在了最后面一排处,还没有人坐的角落里。能坐在教会的木椅上的机会,恐怕我这一辈子下来都只有那么几次,单手就能数过来。

在我坐下还没多久,旁边就有人坐了下来。压根不用看,凭气息我也知道是谁。我下意识地皱了眉头。

「居然毫不犹豫就往最后面一排坐,还真是个典型的差生啊,喂。」

「你丫的,还打算来听说明会吗。」

我很是烦躁地说道后,戈登哈哈大笑了一声。

「因为入口站着一个超棒的女子嘛。于是我就被吸引过来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愉悦的光芒。

「你认识那个女骑士不?她是一周前,从皇都到这里来赴任的。」

「不认识。话说,我都出了两周的差,要是认识就出鬼了吧。」

「那是个很有名的骑士。维莉蒂・纳斯骑士长,第十四团所属。听说她曾面对十头『獠牙野兽』,在无伤之下把它们给各个击破了。」

我挑了挑眉头:「那要是真的,那她身手还挺了得的哈。」

「你觉得咱们跟她比,哪边强些?」

戈登的这个问题就跟笑话一样。我哼鼻冷笑一声:「我俩加起来干掉了有三十头吧。用单纯的除法来算,是我们赢了。」

「是啊,我记得我是十八头,你是十二头来着吧。」

真是个对零碎数字斤斤计较的家伙。再说,那会我赶过去时,这家伙已经宰了五头了。所以,实际上的数字并没有差六头那么多。

「要是同时动手的话……」

我刚想到这里,就放弃了反驳他。就算是同时动手,也是十三比十二啊,该死。

「也就是说,那个女骑士是来顶替我们佣兵公会的么。」我皱着眉头,喃喃道。

「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托那个女的跑来了的福,配置在伊库苏拉的骑士团整整多了一支。所以教会也没有在治安维持上出什么岔子。」

「旧皇帝的坟都让人盗了,还谈什么狗屁治安啊。」

「就是说啊。」

我没好气地骂道,戈登笑着表示赞同。

「说到这里。」

戈登稍稍压低了音量,切换话题,说:「你知道教会那群家伙,之所以要击垮佣兵公会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不?索多。」

「……是红衣主教跟教皇厅发起的提议吧。」我照搬从候那听来的答案,答道。

戈登露出了一副稍感意外的神色:「嘿~就你来说,这个回答还挺像样的嘛。」

我只好干笑一声。

「但那玩意儿是对外的说辞。醉翁之意并不在酒。」戈登冷笑了下,似看穿了一切般开口说道,「教皇厅正在针对北方的动向,采取对策啦。」

「北方?」我不禁重复了一遍那个单词,「艾达纳科吗?」

艾达纳科联邦。

那是一个由北方的数个自治国组成的联合国家。尽管是位于尤纳利亚教皇国北方的邻国,然而该国却与尤纳利亚毫无国交,其国内情况也总是蒙着一层谜纱。

「听说那边最近内乱很严重,领导人都有可能会换。你知道这两个月的流亡者有多少不?都可以凑成一个小村庄了喔。」

我摸着下巴,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不是难民,而是流亡者么……」

恐怕其中大部分,都是被赶出旧体制的掌权者吧。

其实在最近,从北方逃窜到伊库苏拉来的人,并不算非常罕见。由于贫困与饥饿,或是逃避征兵令等缘由,迄今为止有众多难民逃窜到了尤纳利亚里来。其中也有不少下台了的军人或政权者,也就是所谓的流亡者。

「对面的体制正摇摇欲坠,这点是不言而喻的。虽然在某种含义上,至今为止,咱们国家跟艾达纳科都很默契地贯彻着互不侵略原则,但要是对面换了头头的话,那么咱们国家也有必要审视讨论一下,今后该如何应对了。更别说,对方还是艾达纳科这种军事大国。」

「所以就急着设立新体制?真他娘蠢爆了。教会那群低能的家伙们应该注意下,这样会夺走国民的自卫能力。」

「可你就是想要加入那些低能儿,才来这儿的啊。」

戈登对着无以反驳的我哧哧地笑着。

「总之,这次的佣兵骚乱并不是因为政策之类的,硬要说的话,上头真正的想法是害怕对方的内乱火星吧。」

「火星?战火还会跨过国境不成?」

「你动动脑子啊,索多。只要有钱,就算是逃亡者也能雇佣佣兵的喔?」

虽然戈登的说法有些气人,但说得很有理。要是艾达纳科人雇佣尤纳利亚人进攻联邦的话,会变成什么样?

「最坏的情况,就是打上一场相当愉快的架吧。」

那并不是国际问题这种级别的事,已然是战争了。事实上,这座都市里也居住着不少来自艾达纳科的流亡者。很难说那种事不会成真。而且马上就是大型庆典了,教会也绝对不想引发那种事。

我大叹了口气:「唯独国家的决定,是无法凭腕力扳弯的。」

「怎么,难不成你真的想搞政变?」

我自嘲地扬起嘴角。

「两成左右吧。」

「我有八成左右真心想搞起来,那咱俩加起来,就是可喜可贺地准备实行了。」

可喜可贺你大爷,那个算法不管怎么想都胡扯得一逼。

「我说,索多。你要真想动手的话,今天可是最好的日子喔。」

听到戈登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皱起了眉头。

「这话怎么说。」

「因为会有特别来宾来这次集会。」

「特别来宾?」

「等会你就知道了。喏,好像要开始了。」

戈登对着讲台上扬了扬下巴,正巧看到女骑士走了上去。我想起了戈登刚才告诉我的名字。骑士长似乎是这次集会的司会。

她环视了一圈讲堂内后,嗓音洪亮地说:「首先,诸位,非常感谢你们志愿参加尊贵的教会骑士团。」

在座的所有人都从背靠着椅背转为端坐,侧耳倾听着她的话。场内的氛围就像是考试已经开始了一样。不耐烦地依旧把全身靠在椅背上的人只有我……正当我这么想着时,我旁边那货把脚搭在了前座的椅背上,倨傲地身体向后仰。见此,我立刻直起了腰板。要是在考试云云之前,被人以为我跟这丫是一路货色,那真的会很不爽。

看一圈周围,他这副模样应该是再显眼不过了,但骑士长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副不逊态度的样子。大概是无视掉了吧。

「众所周知,我们教会骑士团是隶属于教皇厅的官方武力机关。所要考察的,不单单是个人的武艺,还会考察其学识、教养,更为重要是会考察为人道义。因此,此次选拔考试可以说,比起功夫强弱来,更为注重考察骑士修养吧。」

这里有一个修养也好,道义也罢,全都完全为零的家伙呐───我如此想着,看向了邻座。气人的是,旁边的那家伙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操死你大爷。

「还没做自我介绍呢,我是第十四骑士团所属,骑士长维莉蒂・纳斯。在诸位合格之际,我将成为诸位的直属上司。还望多多指教。」

「直属上司是美人真不耐啊。」就在我想着这种无聊事时,我看到了一个人,他不着痕迹地出现在女骑士所站着的讲台旁边。然后,我理解了戈登之前所说的话。

……原来如此,戈登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那么,接下来就正式开始教会骑士团选拔考试的要点事项说明会。但,在此之前……」

女骑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往后退下一步,并看向讲台旁边那个人。

「有请伊库苏拉行政官,詹姆士・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为将要挑战难关的报考者诸位,献上几句激励的话语───主教阁下,您请。」

女骑士长恭敬地施告退礼,走下讲台。接着,一名身穿着饰有金丝的黑衣的初老男子走了上去。敢穿那件衣服在身上的人,这座都市里只有一个。

那便是这座都市的最高权力者、伊库苏拉行政官,同时还兼担教皇厅直属红衣主教之人。

───詹姆士・马尔姆斯汀。

我也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人。

如同开场惯例般,红衣主教轻咳了两声,然后挂上满面的笑容,开口说道:「首先,请容我向前来报考的诸位表示感谢。非常感谢你们,此次志愿参加我们荣光与骄傲同在的教会骑士团。」

他语气温和,双眼微眯,神色中充满了从容及自信。那些都是位居高位者,为吸引更多的追随者,而苦心磨练过的,他们唯一一件且最强的武器。

「我们需要你们的力量。即便自独立至今,我们已经迎来了第九十年,可这个国家也仍未获得可以影响国际的力量。考虑到将来,为了能使我国逐渐能与世界诸国平起相争,我们必须得强化国防能力。而要肩负起那一职责的,则是加入骑士团、手中握剑的未来的你们。」

红衣主教如同照本宣书般,语气顺畅地如是说道。

「骑士团选拔考试是道窄门,就算在我们教皇厅的入厅考试之中也被视为难关。但是,我向诸位保证,当诸位漂亮地突破那道门之时,我一定会赋予诸位的胸口以骄傲,赠予你们的未来以无止境的理想。」

干佣兵活时,我碰上过一大堆用这种说话方式的家伙。他们时而是委托人,时而是护卫对象。从中我学习到了,绝对不能相信这类家伙。我通过自身经验得知,在他们的这种语气及笑容下面,藏有庞大的策略及野心。

不过,知道这点的,当然并不止我一人。

我看了下周围。在座的人中,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神色带有警惕的人。那全都是我以前见过很多次的家伙。

红衣主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环视着讲堂内。

「───说起来,请问诸位认为地狱是什么?」

接着,他突然如此问道。面对这一前后毫无联贯性的话题展开,包含我在内的多数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狱?

「我经过反复思考,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即地狱为『不知理想』。不知自己从何而去,亦不知自己为何来此,仅仅是傻愣愣地一直站在狂风呼啸的荒野之中……我认为这才是地狱。」

他如是说道时,语气比起先前来,少了些许温和。在他的瞳孔深处,可以窥视到些微狂热。

「之所以会说出这种话来,或许是因为我并不是一名合格的圣职者。但是,现在在座的诸位,应该都已经深刻地理解了,现实与大道理之间的差距。既然如此,那么我也得回应你们,这才称得上是合情合理吧。」

他低下头,在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后,再度抬起头来。在他的眼中闪烁着锐芒。

「诸位,请去拥抱、去追逐、去实现那一份理想吧。想必在途中,时而会受伤吧,时而也有可能会伤到他人吧。那么,当你伤害到谁时,请去忏悔;当你受伤时,请来教会。正是为了帮助受伤者,以及被伤害者,我等教会才存在于此。」

不知不觉中,讲堂里漂起一股比先前还要沉重的紧张感。

「我并非在推荐诸位放弃为人之道,也并非是在建议诸位为了自身的理想,而去排挤他人。我是想传达给在座的诸位,在遵守伦理的同时,去怀揣理想。不言而喻,那是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想必途中会出现被夹在这两种理念当中,左右为难,时而忘却了某边的情况吧。也会出现在途中感到疲惫、憔悴、绝望的情况吧。但是,在那条铺满荆棘的道路的终点,一定会有鲜花盛放。」

说到这里,他微微闭上了眼。他的神色中带着一丝黯淡。

「……坦白讲,笨拙如我,至今为止伤害过许多的人,一切都只为了去追逐理想。将我所走的路称为忏悔之路,也毫无言过。不管我如何忏悔,也肯定会有人无法原谅我吧。那么,我认为作为那份报应,我所能做到的最真挚的行动,便是去实现自己那份不惜那般,也要不断追逐的理想。」

接着,他在此看了一圈讲堂里的所有人。像是要向在场的所有人倾说一般,说。

「因此,不论多少次我都会这么说──若想为自己至今为止所走过的每一步都赋予意义,那便高揭起理想的旗帜吧!」

他语气稍强硬地吼道,站在讲台上,紧握起拳头。

不知何时,怀疑之色已经从在座者们的脸上消去。红衣主教的话语中,最起码是有着足以令他们抛开怀疑的说服力。他所讲的那些,毋庸置疑并非虚有其表的大道理,而是附有着真实重量在内的话语。

我对讲台上的男子表示改观。虽然他是名在脱下主教袍后,不会给人留下一丝印象的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但是,他毫无疑问是名爬上了教皇厅上层部最顶端的人物。就连我这个相当不相信人类的人,都被他的话术,给绕进去了一段时间。

在隔了一阵足以令话语的余韵,布满室内的寂静过后,红衣主教恢复了最初的和蔼表情。

「非常抱歉,讲出这些幼稚拙劣的话,但我也就将此作为献给诸位的激励话语吧。我再次对诸位此次志愿加入骑士团一事表示感谢。祝诸位奋斗到底,一马成功。」

言毕,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略施一礼。紧接着,掌声响起。鉴于他刚才的演讲,感觉有掌声是理所当然的。我边看着他那走下讲台的背影,边有些畏惧地暗暗想到:

「前佣兵们中,说不定会有部分人被他的这一番话,给两三下拉拢过去了。」

───就在这时。

刹那间,我感到一种被人拿刀刃架在脖子上的错觉。

同时,掌声戛然而止。

并非是有某种明确的契机导致如此。

仅仅是因为,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感知到了。

……感知到了,那股瞬间将这块空间里的一切都吞没掉的、强烈且明确的『杀意』。

我连忙转头看向旁边那货。

那货───戈登他此时正两眼闪烁着猛禽般的光辉,嘴角勾起一道嗜虐的弧度。

戈登仅释放了一瞬杀气。在我拿手肘顶他时,那股杀气就已经消去。室内顿时哗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一脸茫然地环视起周围。

「……你他娘干嘛……!」我贴近过去,小声问道。

戈登则是跟平日一样,嘿嘿地笑着答道:「啊?你问我干了啥?我只是严肃而又安静地,仔细听着这场难得的演讲而已啊?」

去你二大爷的严肃而又安静。那股杀气,跟即将扭断猎物的脖子时的杀气差不多。那股杀气要是再多持续一瞬,戈登这货可能就会一蹬椅子,扑向红衣主教,将其脑袋给砍了吧。

杀意并不像铁剑,在出鞘后,能够轻松收回鞘内。能做到那种乱来的事的,也就只有日常跟杀意打交道的疯子了。

「……你慌什么啊,索多。我不就稍微玩了下嘛。你瞧,谁都没有发觉是我干的。」戈登真心感到愉悦地说。

大多数参加者们都是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打断了自己鼓掌。由于戈登本事过强,如果不是本领相当强的高手,大概是没法弄清楚那股杀气究竟是出自于谁的吧。又或者说,只要没有像我这种被迫熟悉了他的杀气的不幸之人在,真相大概会石沉大海吧。

「你丫的脑子有抽吧……」

对方可是一国重镇。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戈登邪恶地扬起嘴角。

「问我这个问题,你才是脑子有抽吧?」

我他娘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丫的疯了。

我提心吊胆地望向讲台。尽管讲堂内一阵骚乱,但马尔姆斯汀主教却是一副并不太在意的样子,悠然地环视着参加者们。仿佛被人觊觎上性命,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在报考者们骚乱之际,女骑士长的轻喝一声:「肃静!」

室内顿时鸦鹊无声。她在确认完这点后,走上讲台,开口说道:「这可是在红衣主教阁下尊前,切勿交头接耳。还有……」

她扫视着讲堂内。在她的视线落到我们所在的区域时,她释放出一股仿佛要将我们击穿的强烈怒气。

「不论是何种刀刃,都莫要胡乱拔出。如若不然……下一瞬,头颅可就不在脖子上了。」

该死,这女的察觉到了。

我往旁边看去,戈登这货正贼开心地抱着肚子憋着笑。

「……那个女的,简直棒透了啊,你不这么觉得吗?索多。」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仅仅是郁闷地大叹了口气。

随后,开始了关键的考试要点的说明,但说实话,我基本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因为我很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受到旁边这货的牵连,而最终名落孙山。

我这人是不读书的。

在我至今为止走过的人生里,认认真真读过的书,说不定连一本都没有。我倒也不是视书如仇。单纯只是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去读书。

不过,书店对我来说,却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佣兵行业基本都得外出干活。护卫也好,运送也罢,地图都是必不可缺的。公会时代那会儿,在出任务前,可以说是必定会前往一趟书店。在弄齐随后要去的地方的地图后,才出城门。

颇尔书店开在一条稍稍远离新商业区的小胡同里。这是一家小店,夹于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看上去像是全年都被台钳给钳着。该店是以前的『夕阳公会』的用品承包商,由此可以得知,它很显然并不是什么流行书店。

在店子的入口处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小店并未进购佛勒斯塔的新刊』。采取与此相反的行动的店铺倒是挺常见的,但光明正大地宣告,自家没有进购货物的店铺,估计就这么独一家了。

我刚一走入店内,旧纸及墨水的味道便扑鼻而来。店内点着煤油灯,一如既往的昏暗。我仔细看了看,客人也仅有三人。

还是那个老样子啊……我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在入口旁边的柜台后面,有位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正坐在凳子上,似睡非睡,打着盹儿。

「店主居然打盹儿,还真是粗心大意啊。」

我这么说后,那位老爷子就抬起了头,像是感觉灯光刺眼般,眯起了眼睛。他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在看清楚我的脸后,才扬起了嘴角。

「原来是索多啊……不凑巧,这里就只有些便宜货。就算被人偷走了,也不会太头疼。」

「这一块的治安原本就很差了,再稍微警惕点啊。要是碰上强盗了,我可管不着喔。」

「哼,那群小毛贼多半也会怕老夫,根本不敢闯进这家店里来。你那是多余的担心。」

老狯满不在意地扬起嘴角。

「看到您老还没死,我就安心了,颇尔老爷子。」

听到我的讽刺,那老人───乔・颇尔呵呵大笑了起来。

「老夫还有许多没看完的小说呢。才不会那么早就翘辫子了。然后呢,有何贵干?外面贴着的纸也写着了,想要佛勒斯塔的新刊的话,我可没进货。」

「我连佛勒斯塔是谁都不知道啊。话说,门外贴的那张纸是啥情况。老爷子,您还打算做生意吗?」

颇尔老爷子一脸无趣地哼了一声。

「因为佛勒斯塔的新刊不管是哪儿都缺货,就连这种开在犄角旮旯的店子,都有好多人来询问啊。老夫要不那样做,压根没法安静下来读书。」

别在工作时读书啊───我在内心大感无语。我突然注意到了他放在桌子上那本明显已经开读过的书。标在那崭新封面上的著者名为B・佛勒斯塔。这个老爷子,真他娘的是只老狐狸。

「然后呢。」颇尔老爷子从凳子上起身,手背在佝偻着的腰上,打算往店内走去,「下次你是要去哪儿啊?老夫现在就给你去拿地图。账单照老样子去跟公会……」

「不是的,您误会了,老爷子。今天我不是来找地图的。」

颇尔老爷子皱眉,扭头看向我。

「你说啥?除了地图,你小子到底还会想在书店买什么啊?」

「您这儿有教会骑士团选拔考试真题集吗?」

听到我的回答,老店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让陷入混乱中的店主重新坐回凳子上,并开始说明起一部分原委。老爷子边饮着杯中剩余的咖啡,边静静地仔细听我讲。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灾难啊,索多。」

「才不是灾难那种小玩意啊。昨天刚丢了饭碗,今天又差点因为戈登那个王八蛋,丢了将来的饭碗啊。简直倒霉到姥姥家去了。」

今早的选拔考试说明会,在那之后并未特别发生些什么,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尽管我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坐在戈登的旁边,而被剥夺掉考试资格,但在回来时有拿到准考证,所以姑且是安心了。顺带一提,戈登在说明会的中途,毫不犹豫地便离开了。那货似乎真的只是来嘲讽人的。

「不过……这样啊,佣兵公会已经……」

颇尔老爷子有些出神地仰望着天花板。我懂他的心情,因而沉默。

伊库苏拉佣兵公会是颇尔书店的一大收入来源。从老久以前开始,给大部分公会批发地图的,就是这家老字号店铺。若那些顾客全没了,那该店的经营大概也会愈加困难吧。

「啊呀,不该老是只读书,还应该好好看看报纸新闻呐。一直过着厌世的生活,都不清楚社会时代了,这可不行。」说着,颇尔老爷子自嘲地笑了笑。

「对不起。全因为我们不争气,还给老爷子您添麻烦了。」

我低头致歉。老爷子摇了摇头。

「这不是你们的错。这是时代的潮流,莫奈何呢。」

老爷子透过入口旁这家店唯一的窗户,看向胡同。

「横贯大陆铁路、崭新的街道……不知不觉中,这里也被人喊做小胡同了。」

颇尔书店所在的这条街,曾经被称之为中央商业街,有诸多店家在此高挂看板。一到周末,这里便会变得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然而,不知何时起,那些全都流向了中央终点站前的新商业区。

颇尔老爷子把放在旁边的一本书拿在手里,问:「你知道在活板印刷术这么普及之前,究竟是如何造出书来的不?」

「不知道?」

「是用人手啊。似乎每一本每一本,都是人手挥动着笔杆子,抄写下来的。这是三百多年以前的老事了。主要是教会修道士们的工作。然而,在活板印刷术投入实用,能够量产书物时,修道士们也失去了那份工作。祷告的时间增多,手抄书本消失。」

老爷子露出似看破世事的微笑,轻抚书的封面。

「倒也无所谓啦,这次的事跟那是一样的。莫奈何之事,唯有断然放弃一途。别担心,不过是老夫读书的时间,也增加了那么多罢了。」

「可是,真的没事吗?这家店也……」

「少瞧不起人啊。别看老夫这样,也是有好好存着不少钱的。当然,以后会很难进新书进来了,但这家店原本就不怎么有人气,对客流量毫无影响啦。」

颇尔老爷子豪迈地大笑道。可我并未蠢到会觉得那不是他在逞强。

「好啦,索多,你在这等等。老夫记得店里最里面确实有入团考试的旧试题。现在就去帮你拿出来。」

「……嗯,劳烦您了。」

「不过,还真是没想到,会有你来买书的这么一天啊。要不趁这次机会,开始读书如何?」

店主笑着往店内走去。我则是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我和颇尔老爷子是在七年前认识的,跟我加入『夕阳公会』的时间基本上是同一时期。感觉他老人家那会儿,背还没有如此这么佝偻。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在老爷子回来前,我都无事可做,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绕着店内转一圈。像这样子正式逛书店,感觉这还是第一次。不过,哪怕眺望并排在书架上的一列列文字,我的心也丝毫没有触动。毕竟我平时就不读书,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无可奈何之下,我走向了自己最熟悉的区域───地图书架那里。在位于店子最深处的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摆着一堆折叠起来的地图,在那些地图的书脊上,写着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境内的各个地名。仅仅是扫过那些文字,佣兵时代的各种回忆便从我的脑海中掠过。虽然在那其中有令人极度厌恶的回忆,但也确实有些许令人会心一笑的回忆。仔细回想下,我还真的是去过了形形色色的地方啊。

───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

我再度突然想起巴利首领的话。

心情骤然悲伤起来。

我再也不会打开这些地图。

也不再会前往这些地方。

我心中感到有所留恋,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书架。因为我在其中,看到了一个非常怀恋的地名。

旧霞浦州,伊维尔休地区。

该地区位于伊库苏拉境内的格约州的正北方。从这座都市至州界,大概得乘坐两天的马车。而伊维尔休山岳地带则处在比那更北端的地方,直接成为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与艾达纳科联邦的国界线。

那里我十八岁那年,初出茅庐时,跟候与戈登一起因工作前往的地区。那是一处仅有田园和炭坑的地方。我记得工作内容是把煤炭运去山岳地带山麓,但由于途中太过无聊,于是我们就一直在马车上扯些乱七八糟的话题。

自那以来,都已经过去五年了么。

我边体会着怀恋感,边打算去取那份地图。

就在这时。

有一只手,基本与我的手同时伸向了那份地图。

可能是因为彻底沉浸在了乡愁之中,我并未注意到自己近旁有客人。对方似乎也同样没有注意到我。

两只手在书架前,稍微互碰了一下。

对方似乎也在此刻才初次注意到了我。

在我的眼前,有着一张女子的脸。

一对宛若琉璃般清澈透明的鸢色眼睛,与我四目相接。

那人有着雪白如陶瓷的肌肤,一头一直伸至后背中段的乌黑亮丽的黑发,以及比我矮上一头且纤细的身躯。不过,她穿在身上的黑色圆翻领毛衣与蓝色牛仔裤,却有将她那具有女性诱惑的曲线给凸显出来。

这是一个美得连我都不由得屏息的美女。她那端正精致的容颜,仿若天工所铸。

「……」

「……」

我俩都保持着伸着手的状态,僵在了原地。沉默暂时降临于我俩之间。

……呋呣。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如何应对才是正确的呢?说句「这是我先找到的」,然后把地图拿走,做到这件事还是易如反掌的吧。不过,我仅仅是因为感到怀恋,而鬼使神差地向它伸出了手而已,并不是真心特别想要读这份地图。

那么,这里我应该很有绅士风格地,甚至还露出微笑,说着「您先请吧,小姐」,然后把地图让给她吗?但是,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做出那种行为的情景后,莫名感到恶心想吐。

当我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对方先行动了起来。

我是有疏忽大意了。但,她所采取的行动,也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测范围。

这女子狠狠地把我的手给拍开了。如同用力拍开一只烦人的苍蝇般。

她无视掉惊呆了的我,把她自己想要的地图拿到手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浏览起地图来。

我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陷入混乱当中。

……啥?

我刚刚被干嘛了?

我在脑中反复回忆刚才发生了的现象,得出了『我被人抢了』这个结论。接着,一股怒意方才涌上心头。

「喂,你……」

「嗯,谢谢。」

她连瞥都没瞥我一眼,有口无心地道了声谢,如同在制止我的抗议般。尽管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在隔了一拍后,我心头的愤怒便因她那与话语相反,无比冷淡的语气,而再度燃起。

「我才不是要让你道谢啊。」我加重语气,向她逼近一步,「那份地图是我先看上的。」

「你讲是你先看上的,那么,请问能证明这点的证据或者证人呢?」

……啥?

「怎么可能会有吧。你自己看看周围啊,店里压根就没几个客人。」

店内除了我们两人,另外似乎还有两个客人。但很不凑巧,他们似乎都处在我们现在这个位置,所看不到的死角里。

「若是没有客观事实,那么你所讲的仅仅只是个人想法。」

「客观……不是,虽然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总之,那份地图是我先看上的。」

「是吗。」她的视线并未望向我,口齿清晰且流利地说,「那么,假使正如你所言,执行『看上』这一行为的先后顺序,能反映出获取该地图的权利吧。那非常遗憾,我有那个权利。因为我一开始便是为了此地图,而来这家店的。」

这女子怎么回事?

她反击回来的理论之刃,使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候。不过,她的话语要更加尖锐几分。

我本想回敬她几句,但最终却一句也没说。我有种确信,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会加倍返还回来。况且,我根本不擅长这类诡辩。

女子无视掉沉默下去的我,专心读起眼前的地图。她的言行举止无比大方,如同在主张自己毫无错误。

我腹中的火气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熄掉。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读到那份地图才肯罢休。我转动脑筋,思考着有没有什么翻盘的办法,但我脑中并未闪过什么锦囊妙计,最终我才采取的行动是……

───一屁股当场坐下,从旁边另外拿了一份地图。

……在搞什么毛线啊我。

冷静下来后,我感觉这么做很是无趣,使我感到腻烦。尽管我觉得这样做蠢爆了,但又感觉,如果我在这里退了,那么也就输了。

无可奈何之下,我拿了份前些日子才去过的新杰西州的地图,将之打开。我边注视着纸面,边深深地叹了口气。根本不用特地重看,我也知道上面记载着些什么内容。这是份我在两周前读得快吐了的地图。

忽然,一旁传来女子的声音,对我说:「我看完了。」

从旁边向我递来的,是她刚刚还在看的旧霞浦州的地图。我有种虎视眈眈半天,结果扑了个空的感觉。

「诶?」

「你不是想看这个吗?」

「你不买吗?」

「上面并无我想知道的情报。」

在把地图强塞到我手里后,她再度面向书架,开始看起其他地图来。

「不是,你刚刚不还在说,你是为了这份地图才来这家店里的吗?」

「准确来讲,是为了『那份地图上有可能会记载着的情报』而来。」

她边说,边把地图拿到手中、打开、合上,接着放回书架上。在把上述动作重复三遍之后,她沮丧地深叹了口气。似乎所有地图,都使得她的期待落空了。

虽然这事说得有点晚了,但在她的脚旁,放着一个牛革制的小型旅行包。从金工艺品制的拉链看来,可以得知这个包相当昂贵。她大概是来参观独立庆典的观光旅客吧。

「……你到底在找什么地图啊?」我纯粹是出于感兴趣试着问了下。

在这里摆着的,全都是些教皇厅国土管理局所发行的,着重于精度、专注于实用度的地图。我不觉得这里面,会登载着观光旅客所需求的情报。

「伊维尔休山岳地带的地形图。其实我最想要登山地图,但那个多半是没有,于是便来找这个了。」女子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不禁一阵愕然。

她说地形图……登山地图?

「你打算去登山吗?去登那座山?」

「有何问题?」

她转过头来,向我投来真心感到不解般的视线。

───这个观光旅客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死心……」

「我已经听腻了。」

她一副深感厌烦的模样,打断了我要说出口的劝告。她的视线与指尖再度回到书架上,然后从她的口中,说出类似独白的话。

「我对其他人讲这件事时,每个人张嘴第一句都是『死心吧』。而且,后面讲的话里,也没有任何有用情报,纯粹是浪费时间。有没有在哪里有会告诉我些有用情报的人……」

「伊维尔休的地图根本就不存在。」

这次轮到我来反将她一军了。在她那迄今为止毫无情绪变化的脸上,首次出现了表情。她像是有些吃惊,睁大了双眼。

「……吼。」接着,她露出副有些期待的表情,「那个情报可确切?」

什么确切不确切的。到底存在哪些地图,又不存在哪些地图,这对于我们佣兵来说,可是比拔剑出鞘更加基本的情报。

……不对,说起来,我已经不是佣兵了。

「从认识的佣兵那儿听来的。」我扬起嘴角说。

「国土管理局也没发行?」

「多半是不想发行吧。」我立即答道。

虽然我并没有义务回答陌生女子,而且还是个很招人讨厌的女子的提问,但我也并不是那种薄情到,会对自杀行为视而不见的人。

「那块地域根本没有设关卡之类的,伊维尔休直接被视作国界线。而且,在国境对面的是艾达纳科联邦。教皇厅也不会想制作那种地方的地图,让普通市民闹着玩儿跑过去的吧。」

「民间出版社呢?」

「那座山是在国土开发中被夺走了住处的『獠牙野兽们』的聚集地。那种地方没可能需要制作地图。而且,就算民间企业送过去好几名测量工程师,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弄出地图来。最多就是多出几个死人而已。」

「呋呣……」

听完我极为亲切的解说,女子把右手搭在下巴上,陷入思考之中。这一举止由别的人来做的话,大概会看上去像是在演戏剧般,但不知为何,由她来做,则还挺像模像样的。

「你刚才讲,情报源是佣兵对吧?」

「是啊。虽然是群从头到尾都不靠谱的家伙,但在地理方面倒是可以信赖一下。」

「这是去过当地的人给出的情报,我自然不怀疑其可靠性。」

女子低下头,陷入沉思。看到她这样子,我稍微松了口气。跟她说了这么多,她应该有明白,想去那座山是不现实的了吧。

「莫奈何,放弃地图吧。」女子叹了口气,「……这样啊,果然正如我所预料,并不存在么。」

她在自言自语完后,抬起了头来。然而,她脸上所露出的,并不是什么沮丧的表情。

「───换句话讲,那里完全是块未开垦之地。」

她高兴得两眼闪闪发光,那副表情简直就像是个小孩子。

「未记载于地图上的山、未开垦之地、魔物巢穴么。简直就像是份西式全餐啊。」〔※注:「西式全餐(Fullcourse):西餐中有前菜,主食及甜点,三者上全后称为西式全餐〕

她脸上渐渐布满了笑容。我被她这种反应惊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我都讲到这份上了,她还打算去爬那座山?

「喂,你……」

「我还有一问,你若是知晓,还望告知。」都不给我制止的工夫,女子继续询问道,「可有不借助地图,登上那座山的方法?」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很怀疑她是不是疯了,但她那双鸢色眼睛中的神色,却表明她是认真的。

我好不容易说出口的,是包含不耐烦在内的骂声。

「你他娘是脑子被猪啃了吗!」

女子顿时瞪大了双眼。看着她那副不清楚自己为何被吼的表情,我越来越火大。

「你他娘在想些啥啊?我的讲解里,有哪个地方,有那么一点儿,听着像是能去爬那座山?我自认为我可是苦口婆心地暗劝你放弃,详细周到地跟你讲解清楚了。还是说,你是那种连我话里的意思都听不出来的傻子吗!」

我顺着怒意,一股脑地把心里话都吼了出来。

「傻、傻子……?」那女子愣愣地喃喃一声后,顿时面露怒色,「无礼!」

她提起脚旁的旅行包,对着我的左脚就猛地砸了下去。

脚背上传来被硬物砸中的感觉,及随之而来的剧痛。

这种剧痛,就跟被人用钝器给打了一样。这包重得出奇,里面到底都塞了些啥啊。

我忍受着令人窒息的疼痛,并瞪着她。

「卧槽!你他娘干嘛!」

她则是毅然反瞪了回来。

「你这家伙才是,居然骂初次见面的淑女傻子,算是怎么回事啊!」

淑女?

「哪个世界里,有会把初次见面的男性的手给拍开的淑女啊!」

「那只是我在指点不明白何时该礼让的迟钝者,做出绅士的对应而已,不如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吧!」

听到她这句强横的话语,我顿时脑子充血。

「你说感谢?都他娘用钝器来砸好心跟你讲解了半天的恩人了,真亏得你还有脸说出这种话来哈。」

「先讲出失礼至极的侮辱之言的,是你这家伙。因此,我所做的是正当报复。」

「照你这么说,那我说的话也算是正当报复啊。我他娘一片好心地跟你劝说讲解了半天,结果你把我的劝全当空气,还是打算跑过去,谁他娘能忍得了这一肚子火啊。」

「借着好心的名义,来辱骂他者的粗鄙之人,被人无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俩已经是彻底杠上了,说一句怼一句。稍微回过点神来时,发现其他客人正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在书架的阴影里看着我们。

但我他娘才懒得管别人的目光啊。不能让这个女子闭嘴的话,我这一肚子火感觉是熄不下去。

「什么报复啊,粗鄙啊,你他娘明明是个女的,就别老用些危险的词啊。你要不去修道院里,稍微磨练一下女子气质怎样啊?」

「你若是想要主张男尊女卑思想,就应该再早生半个世纪,居然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落伍于时代了,你这个男人还真有够悲哀的。」

「女的被人说中了要害后,扯的狗屁歪理一直都是这样,他娘的总是以为扯些有些复杂的玩意儿,就能把别人驳倒。」

「你知道戏曲家兰斯奎克的『再如何毒辣的毒舌,对蠢货也是无效的』这句话不?」

我跟她的视线激烈碰撞在一起,火花四射。

给这种一触即发的氛围泼了一盆水的,是道年老男子的声音。

「怎么回事啊,索多。别在老夫的店子里,弄得剑拔弩张的啊……」

在女子的身后,颇尔老爷子从入口那边走了过来。

───我认为,我不自禁地把意识转向了颇尔老爷子那边,是之后的事情会发生的主要原因。

那人并未放过我露出的,那么一刹那的破绽。

那人并不是指我眼前的女子。

而是指,一道从我旁边跑了过去的黑影。

「呀……!」

女子由于完全出乎意料的第三者的突然袭击,而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当我注意到那位第三者是店内的一名客人时,那家伙已经抢过女子的包,朝着店铺出口快速跑去。我不由得朝着他的前进方向大声喊道。

「颇尔老爷子!」

「干嘛……呜哇!」

只见那抢包贼猛地把挡在他前面的颇尔老爷子撞倒,跑到了店铺外去。

「我的包!」

女子凄惨地大叫一声。我打算跑去被撞倒的老爷子身边,这时,老爷子先吼道。

「别管老夫了,还不赶紧去追,索多!」

「啊?」

「你是打算放任他从老夫店里抢走东西吗!」

被颇尔老爷子这么一吼,我在思考前,脚先行动了起来。我一蹬地面,冲出书架之间的过道,跃至店外的胡同里。

「我的包!」

───吵死了,待会顺带帮你拿回来啦。

听到身后传来的女声,我下意识咂了下舌,并追向贼人。

抢包贼共有两点不幸。一,他跑向的并不是大马路,而是小胡同;二,追他的人,是对小胡同了如指掌的我。

佣兵时代那会儿最为无聊的工作之一,便是寻找家猫家犬。这是种得不分日夜地在伊库苏拉的胡同里跑来跑去,报酬与所付出的劳力、时间完全不成正比的垃圾工作。自然,佣兵里谁都不想干这种活,因此每次一有这类委托,就会以抽签的形式来决定由谁去做。虽然这事完全不值得骄傲,但我是「一年里负责那类任务次数最多」的记录保持者。

说起来……我在此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仔细回想一下,那个抽签明明高歌着公平严正,但关于签条的制作,我却毫无印象。

就在我对往事感到无比悲愤时,我在视野内捕捉到了抢包贼的背影。比起找猫或狗来,这要简单千百倍。

「给我站住!」

我的吼声响彻整个冷清的胡同。只见正在逃跑的抢包贼回过头,确认我的身影。在他的表情中,比起焦躁不安来,更多的是烦躁。那张脸我认识。

「……干,去他娘的狗屁理想乡政策。」

我咂了下舌,同时小声咒骂了一句,脚下加速。

抢包贼突然拐弯,钻入了别的巷子里。我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地图。那条小巷通向的是座有着小型喷泉的广场,再往前则是主街。主街上,前来参加独立庆典的观光旅客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要是让他逃到那边去了,那想要追他可就难了。必须得在喷泉广场那里抓住他才行。

在我打算追着抢包贼跑进巷子里时,忽然发现身后有道人影往这边跑来。是书店里的那名女子,她正气喘吁吁地追在我们后面。啧,明明乖乖在店里等着就是了。但是,我可没空去管她。我无视掉她,冲入巷子里。

我目测着自己跟再次进入视野内的贼人之间的距离。照现在这个速度,迟早能追上的吧,但他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先跑到主街上去。

念及于此,我身体前倾,降低重心,快速跑出,顺势猛地一踏石板,跳跃起来。边感受空气刮着脸颊,边再度一蹬小巷两边的砖墙,把身体往上送去。在重力将我往下拉之前,我再一蹬另一侧的墙壁,高高地跃于空中,顺利地在建筑物的屋顶上着陆,紧接着不减进势地再度飞奔。这条小巷挺弯曲的,所以只要沿着屋顶直跑,就能绕到对方前面去。

我踏着各房屋的屋顶,奔驰在伊库苏拉的半空中,在于下方看到喷泉广场时,把身体交由重力,朝地面落去。

正如计划,随着一阵鞋底与地面的摩擦音,我降落在了广场入口。在我的前方,那名从小巷子里朝我这边跑来的贼人,表情因惊愕而扭曲了。不过,他那份犹豫也仅持续了一瞬。他毫不减速,并掏出藏在上衣袖子里的短刀。看到那个,我的嘴角自然而然地扬了起来。

「不愧是前佣兵,够果断。」

男子以临战架势握住凶刃,朝我突进过来。他似乎是打算强行突破。但是……

「杀气不够啊。」

我一个侧身,避开他刺出的短刀,并用左手抓住他的左臂。紧接着直接后转身,背向他,用右肘撞上他的胸口,使得他全身的重心朝前倾去。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以我的右肘为支点,他的脚离开了地面。

仅仅是一击肘击,再接一击过肩摔便结束了……当然是不可能的。

在把男子的身体顶起来时,我的右臂就已经结束了充当支点的任务。男子因推测到了之后展开,而陷入绝望。有那么一瞬,我跟他在极近距离对上了眼,我对他微微一笑。

───下个瞬间,我以欲轰穿苍穹之势击出的右拳,狠狠地轰在了他的脸上。

贼人甚至连出声都不能如意,被我击至空中,坠入喷泉池子里,带起一道壮丽的水柱。在隔了一小会儿后,男子用的短刀也随着一道清脆的响声,掉在了我的脚边。我将之拾起,冷哼了一声。

「前佣兵就别用这种便宜货啊,孬种。」

我朝已经失去意识,漂在池子里的前商业敌人如是说道。

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不会忘记曾一度短兵相接过的人的脸。这名男子并非我所在的『夕阳公会』里的成员,而是别家公会里的佣兵。借用候的话来讲,便是『沉船里的船员』。并不仅仅是听说到相关消息,更还亲眼目睹到现状,这些都使得我的内心感到一阵阵苦涩。

这时,我听到背后传来跑步声,于是转过身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广场来的,是我在书店里遇到的那名女子。

「呦,来得真慢呐。」

看到她,我的嘴角勾起了一道得意的弧度。我可是逮住了抢走她行李的恶汉,她再怎么也不可能还对我恶言相向了吧。

「这是、你这家伙干的……?」她气喘吁吁地问。

我边把玩着手中的短刀,边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耸了耸肩。

「差不多吧。」

「是、这样啊。」

她在调整好呼吸后,径直地快步走到我面前。我期待着她数秒后说出的感谢话语,同时思考着该如何回复她。

「别在意,小事一桩,用不着谢。」就用这种感觉回吧。

然而,她所做出的行动却与我的预料截然相反。

「───你这个蠢货!!!」

她双瞳满含杀意,朝着我的脸上来了记漂亮到精彩的上段横踢。

「咕噗!?」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因此我未能躲过这一下。我因为大意、惊愕,以及她那一脚的冲击而脚步踉跄,再接着踩到了从我手中掉下的短刀上,顿时失去平衡。最终未能调整好姿势,直接扑通一声摔到了水池里。池子内尚且冰冷的水将我的全身都吞没掉。

被打了?不对,被踹了?我被踹了?为啥?

我稍微喝了一口池水,并愤怒地探出水面。

「你他娘干嘛……」

「你都对我的包做了些什么啊!」

包?

我抬起头,正巧看到她从池子里把旅行包拾起来。看来是在我揍飞贼人时,包也跟着男子一起飞过来,并直接掉到池子里了。

「这也太过分了……」

她紧抱着湿透了的包,眼眸中泛着一层水雾。见到她这种过于剧烈的变化,我不禁有些胆怯,忘记了该如何抱怨,可心中一阵焦躁,觉得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行,于是说出了些毫无含义的话语。

「不是,那个……」

她紧抱着包,眼神锋锐地瞪着我。在她的脸上,不再有之前在书店里跟我对骂时的那份不愿退让的硬气。不就是弄湿了一个包吗,她干嘛露出那种跟世界末日了一样的表情?

「那个,那啥,这是不可抗力(*注),或者说是……」

「闭嘴!别再来烦我!」

她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后,转身折返。

「喂,等等!」

我心想着总之得解释下才行,喊住了她。

她听到我这一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同时,投来无比冰冷的眼神,说:「别来烦我……!」

感受到她那我从未遇见过的冰冷彻骨的视线,我不禁被吓住了。她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广场,而我则只能继续当只落汤鸡,呆呆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待她离开后,我才爬出池子里。衣服吸满了水,黏在身上,很是不舒服。

「到底是怎么了啊。」

我忍不住自语道。假如沉默不语,我感觉自己会因为郁闷而哭出来。

我想先把心平静下来,坐在喷泉的边缘,从夹克衫的兜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接着,取出打火机给烟点火。

然而,根本不可能点得着。

我他娘哭了。

※※※※※※※※※※※※※※※※※※※※

*注:不可抗力(FORCEMAJEURE)一词源于拿破仑法典,意指不能合理预期或控制的事件或影响,类似于英国法和美国法中的”天灾”(ACTOFGOD),因此出现于本作背景里也并不违和。

「正历1861年……我说啊,候。这个阿尔诺伦事变,具体是起啥事件啊?」我边盯着真题集,边朝吧台后面询问道。

「一起旧帝派系当中的激进派集团,在皇都阿尔诺伦里发起多起恐怖活动的事件。此次事件里,死去了三名红衣主教及一名圣人,被称之为史上最糟糕的反教事件。惨遭杀害的四人,分别是科瓦胤主教、俾遐思主教、古轮主教,以及哀德菈碧安卡圣女。」候边磨着咖啡豆,边流利地答道。

我翻起真题集后半部分,去看参考答案,发现上面写的跟他说的一模一样。

「你知道得还真多啊。不愧是书呆子。」

我感叹着抬起头来,便看到候正一脸无奈地俯视着我。

「这可是发生在十二年前的有名事件啊。与其说是历史问题,不如说是时事问题。」

「那再往前回溯一点……这个1783年里,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说你啊,你是认真地在问那个问题吗?明明你就住在这座都市里?」

「昂?」

我皱着眉头,再度翻到参考答案处。

「莱昂皇帝在伊库苏拉被讨伐,独立战争结束……啊,啊啊,我就知道是这样,嗯。」

「在看到正好跟现在相差九十年时,就能注意到了吧,一般来说。」候叹息道。

我顿时就不耐烦了。

「你好啰嗦诶。我压根记不住这什么年份啊。」

「就因为你这副样子,还打算考骑士团,我才吃惊啊。」

候面露嘲讽笑容。我阴着个脸,沉默不语。尽管我早已习惯被他这样当傻子,但还是会感到一肚子火压不下去。

此时,咖啡店『绿之骑士』还并未开门营业,店内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客人。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射入,落于地面,低音的古典音乐缓缓流淌店内。简直是用于学习的理想环境。

「不过,还真是意外啊。」候说。

「意外啥?」

「你居然一大清早起,就开始认真学习这件事啦。你心境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单纯只是我有这么想把精神集中在这次考试上而已啦。」

「反正,肯定是碰上什么烦心事了吧。」

我伸向咖啡杯的手不由得停住。在我感到不妙时,手已经停了下来了。

「说中了么。」候笑道。

我不禁咂了下舌。

「毕竟你在想要忘记烦心事的时候,肯定会埋头到别的事里去。这是一种升华行为(*注)哦。」

候一脸得意,就像是在说自己通晓一切般。

尽管要承认这一点,我是一百个不愿意,但事实完全如这家伙所言。我知道自己埋头于并不喜欢的学习之中,是想借此来忘却昨天那件事。实话讲,我若是不做点什么,悲愤的心情就会复苏,使得我的心情落至谷底。

「难道是跟女性有关的事?」

「天晓得呢。」

如果说是因女受灾的话,昨天那件事确实是如此。

但是这次不可能再让他看穿。我如此想着,镇定地拿起杯子,尽量冷静地喝了口咖啡。

看到我这样子,候像是弄懂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个也说中了呢。」

「你丫的是会读心吗!」

我一不小心就吼了出来。我第二次感到后悔,是在看到候那张笑眯眯的脸之后。啧,我这人的性格,似乎完全不善于这种心理战。

「捉弄你真的很有趣呢。」

「……我他娘快忍不住要砍你了啊,混蛋。」

「唔噢,那事还是放过我吧。跟你打感觉会很费时间。」

候轻轻地摇了摇右手,把我释放出来的稍许杀气给扇开了。尽管他这人看上去悠哉游哉的,但在佣兵时代那会儿,这货的剑术跟我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我真跟他打起来了,双方都不可能无事收场。

「你因为女性问题而心情低落,还真是千年难得一见呢。明明你又不是那么心灵纤细的人。难不成明天会下雪么。」

「这可是那个恶鬼首领都去开花店的时代啊。他那边才是比落雪还要稀奇吧。」

「哈哈哈,说的也有理。」

听到我的嘲讽,候开心地笑了起来。

「然后呢,你究竟是被怎样一名女性给伤透了心啊?」

「我说啊。」我为了不让他误会,先把话跟他说清楚,「趁你还没误解,我先跟你说清楚。虽然确实跟女人有关,但你期待的那种事,一件都没有发生。」

昨天的那个就跟在刚一碰面,就被马车给撞了一样。虽然那件事在我心中留下了一根刺,但也还没到彻底不能无视的程度。我跟那个观光旅客应该是不会再度相遇了吧。

「哼~不过我总感觉你看上去有些烦躁哦?」候询问我说,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开心。

啧,难道咖啡店店主都很喜欢听别人的八卦不成?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某个女的被人把包给抢走了,我稍微跟那个犯人玩了下抓鬼啦。然后───」

说到这里,我稍稍低下了头。

「……我教训了那个前佣兵一顿,仅此而已。」

听到我苦涩的语调,笑容悄悄地从候的脸上消失了。他默默地把装满烟灰的烟灰缸从我面前撤下。在把新的烟灰缸放在我面前时,他再度开口。

「……也就是说,一切都正如传闻所言呢。」

「是啊。而且,好死不死还是发生在颇尔老爷子的店里。」

「终点站后面?居然连那里都受到影响,看来前佣兵变成暴徒这事比我想得还要麻烦啊。尤其是他们还有着武力,就更是如此了。」

候一副微妙的表情,低下了头。

昨天那贼的本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伊库苏拉的佣兵里有些人能跟我与候势均力敌。要是那些家伙们开始犯罪的话,就算是骑士团介入其中,想必也很难镇压得住吧。

「这是教皇厅的责任问题。真他娘活该。」

「作为前同行,这事听着并不很舒服就是了。」

「那倒也是。」

我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掌。捏拳,然后又打开。

「心情比想象的还他娘要糟。虽然,我昨天也有点干过头了就是。」

我回忆着揍飞抢包贼时的事。照那一拳的手感来估计,大概有打崩掉他两、三颗牙齿吧。说不定,颧骨也碎了。虽说他是自作自受,但我也稍微有点用力过头了。我在心里稍作反省。

候神情严肃地说:「但是,你原谅不了他是吧?」

「当然的吧,偷别人东西的家伙就没一个是好的……」

「是因为你的自尊心吧。」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就算我没有回答,答案似乎也有传达给了候。

他语气有些无奈地开口说道:「虽然嘴上说了一大堆,但你还挺喜欢『佣兵』这份工作的呢。」

「我?怎么可能。那可是种天天累死人,报酬又少的最差劲的工作不是?」

「是吗?至少在我看来,你一直都像是沉迷于工作里的样子。前往其他某处,以及保护某人。大概,你生来禀性如此。正因为是这样,你才加入了替你明确了那些理由的佣兵行业。我有说错吗?」

我没有点头赞同,但也没有否定。尽管我没有那样子去意识到过,但被他人郑重其事地讲出来后,我无法轻易地摇头否定。

候对沉默不语的我说:「……所以老实讲,你并不合适加入骑士团。」

候那认真的眼神告诉我,这句话并非玩笑,而是他的真心话。我不禁咂了下舌,撇开了视线。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嘛。才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吧。考虑到将来,加入骑士团要现实些……」

「现实些?你还讲现实的吗?」

这句话一针见血,使得我眉头皱成了川字。

短暂的沉默降临在了我们之间。我在思索着如何回话,候则像是在犹豫着该不该说后面的话。

最后,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候。

「不是,你别生气啊。正如我之前说的,你天性适合当『佣兵』。不过说实话,在我看来这也只是一种升华行为罢了。」

升华行为。

一种用于忘却某些事情的行为。

「───你心目中的佣兵行业既是『赎罪』,同时也是『逃避现实』。」

我屏息了一瞬,不自禁抬起来头,瞪着候。

候也径直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一时之间,我们就维持着这个状态,任时间流逝。外面街上的喧嚣声盖过流淌于店内的音乐,传入耳中。熙熙攘攘的人声、马车的车轮声、招客的铃铛声。那些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般。

先撇开眼去的,是我。

「───你懂些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把这种话说出了口。声音冰冷无比,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抱歉,是我多嘴了。忘了吧。」

候皱皱眉,摆出一张苦涩的脸说道。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说什么,他转过身去,开始在吧台后面洗东西。

再度造访的沉默,感觉比之前的要沉闷得多。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合上参考书,起身准备离去。我完全冒不出那种继续在这里,把时间浪费在备考上的想法。

「打扰你了呐,候。」

我打算从口袋里拿出咖啡费,候转过身来,制止了我。

「今天我请客。」

「干嘛啊,我和你什么关系不是。」

「就是因为咱俩的关系啦。」

候有些困扰地微笑着。我为缓解紧张,轻呼了口气。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杂乱的铃铛声与粗暴的开门声,店门被人打开了。

现在店子还未开门营业。听见那道不觉得开门者是客人的声音,我跟候的视线在唰地看向了同一方向。

「───噢,我来打扰了喔。」

如是说着,并现身于店内的,是一名我很熟悉的金发精瘦男子。

我的脸因郁闷而扭曲了起来。

但候不愧是一店之主,只见他灿烂地露出了营业式的微笑:「呀~欢迎光临,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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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升华行为,指被压抑的不符合社会规范的原始冲动或欲望用符合社会要求的建设性方式表达出来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如用跳舞,绘画,文学等形式来替代性本能冲动的发泄。『心理学含义』

「这个叫咖啡的玩意儿,我怎么也喜欢不上呢。」戈登小抿了一口咖啡后,皱了皱眉说。

候听后,思索说:「不合你口味吗?那要不来杯红茶?」

「不用啦。而且,我也不是发自心底讨厌这玩意儿。仅仅是我没能理解这玩意儿的优点而已啦。」

「……那你他娘别喝啊。」

我面向别的方向,小声嘟囔道。我俩都坐在吧台前的座位上,但我跟戈登之间隔有一个空位。

「难得有人请我喝一杯,不可能不喝吧。真是不懂得人情世故呐,你小子。」

戈登嘲讽地扬起嘴角。我目光锐利地瞪着邻旁再邻旁的座位。

「从你丫的坐到那个座位上到现在,候可一句都没有说过要请你的客。」

「呵呵,我也啥都没有讲啊。他擅自就把咖啡摆在了我面前。」

「真的是……算是我请客啦,你俩都别因为那点小事吵架了啦。咱们三人难得聚在一块不是?」

「我说啊,候。反正难得有一次,以后我们三个人要是都在,就去杀个人不?」

「哈哈,这主意不错。然后呢,要杀谁?我可以帮忙喔。」

「索多,那个提议感觉会波及到外部去,所以你还是撤回比较好。」

性情暴躁的我,爱挑衅的戈登,冷静而透彻地劝阻着我俩的候。看来我们这种关系并不会因为佣兵公会关门大吉了,就发生改变。我很烦躁地叹了口气。

「再说了,你是来干嘛的啊。总不至于,是来喝你自个不想喝的咖啡来的吧?」

戈登淡定地小抿了一口咖啡,接着对一张臭脸的我哂然一笑。

「喂喂,注意下你的语气哦,索多。难得我帮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给索多的好消息?难道是介绍工作之类的吗?」

先咬上这个话题的钩的,并不是我,而是候。戈登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

「完全正确。不愧是候,察觉力真强啊。」

「介绍工作?」我皱起眉头。

「是啊。也就是讲,心地善良的我,是来给可哀的失业者分点工作的。」

戈登的表情就像是在说「快感谢老子」一样,得意得不行。这家伙,明明别人又没拜托他,却摆出一副施以恩惠,以求感谢的态度。我轻轻地摆了摆手,表示关我屁事。

「免了。我可还不想把自己的人生丢进臭水沟里。」

「可你现在已经跟待在臭水沟里一样了吧?」

「你这个臭水沟底之主给我闭嘴啊。」

「正因为是臭水沟底之主,我才明白你的情况。」

「……你俩大哥就别说二哥了,半斤八两啦。」候无奈般叹了口气。

「于是,戈登你说你是来分工作的,但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活啊?」

「肯定是打扫臭水沟之类的吧。」

我冷哼一声嗤笑道。戈登竖起一根手指,似嘲弄人般摇了摇。

「我之前应该也有讲过啊,是刀尖上舔血的活。」他哂然一笑,答道,「也就是说,现在跟以前一个样───是佣兵行业啦。」

「佣兵?你加入了幸存下来的公会?」我不禁感到有些好笑,「蠢爆了。反正很快就会落得个被教会整垮的下场。」

对此,戈登也像是感到好笑般,摇了摇头。

「你脑子还是那么迟钝啊,索多。说是佣兵,那也是有好几种干法的啊。」

「这也就是说,难道是自由合同吗?」

戈登打了个响指,对候的话表示肯定。

「正是如此。候果然跟索多那个猪脑子不一样呐。」

闻言,我脸色彻底阴沉下去。

「自由合同?那怎么可能行得通啊。总得来讲,就是以个体经营的形式干佣兵是吧?佣兵行业不是已经被教皇厅给禁止了吗?」

候摇了摇头,答道:「现阶段,教会指示的只有撤销『佣兵公会』。虽然从那个理想乡政策的方针来看,佣兵行业的前景很不明朗,但至少,目前他们还没有禁止以个人形式从事这个行业。」

「就是钻法律的空子啦。」

「可是啊。」我接着唱反调说,「那种事在现实上来讲,可能做得到吗?个人经营也就是讲,必须得由个人全部解决掉至今为止由公会承担的那些工作是吧?」

候点头肯定道。

「确实,以个人事业的形式当佣兵的话,拓展业务和会计事务等工作全都得个人独自完成。尤其是找活,这个挺难的呢。如果不是原本就有某种程度的门路,基本上没可能继续经营下去。」

「这你大爷的哪是钻法律空子,他娘的根本就是往荆棘丛里钻啊。」我没好气地说,「话说,戈登,你有那种门路?」

但戈登依旧是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笑着。

「侥幸,一旦成为我这种本事高强的人,雇主就超多。」

我很不爽地咂了下舌。看样子,他已经弄到了足以撑起经营的门路。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毫无天理可言。我不肯服输,张嘴道出轻蔑的话语。

「反正都是那种见不得光的门路吧。」

「到现在为止,佣兵有做过什么见得光的事吗?昂?」

我沉默了下去。戈登所说的都是对的。

「也就是讲……」候开口说道,「要介绍给索多的工作,也是那种佣兵委托吗?」

「我有说过吧,雇主超多。这次的委托,跟我先接下了的委托在时间上撞了。虽然拒绝也行,但考虑到以后,最好还是给客人留一个好印象是吧?」

说到这里,戈登指向了我。

「于是,我就开始找有没有哪里闲置着本领够强的前佣兵。」

我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抿着咖啡。

虽然由我自个来说这话,或许有点别扭,但是尽管我们一直都互相讥讽辱骂对方,但在能力方面我们还是互相认可的。更别说,包括候在内,我们在佣兵时代可是互相将后背交与对方,一同突破死地的伙伴。因此,戈登这个混蛋会找上我,完全没什么不对劲的。

我沉默了下去。

接着,候从对面向我说:「这不是件挺好的事吗,索多。」

「很遗憾,我现在正忙着备考选拔考试。」

我嫌麻烦地摆了摆手,候则是讥讽地冷笑道。

「你要赌一把也行,但我觉得,比起你能成为骑士团团员的几率来,你能靠自由合同的佣兵行业混口饭吃的几率,要压倒性的高哦。」

我把视线落在了放在咖啡杯旁边的真题集上。尽管我心有不甘,但却无法反驳。

「而且……」候接着说,「你还能当回佣兵哦。」

能当回佣兵。

那指的是,再度穿过城墙,参照地图,行走于野外,保护某人。

一想象到那些事,自公会停业以来就一直漂在我心里的阴暗情绪也消散了些许。同时之间,一种怀恋的怠倦感油然而生。

候望着我的脸,同时满是戏谑般地说道:「还是说,你感觉你能在骑士团团员的工作里,发现些什么干头儿?」

我没能当即回答他。

不能光凭大道理,以及感情去度过人生。这是一般论。收入稳定的骑士团团员,跟前途未卜的自由的佣兵行业。哪边能够过上一个像样的人生,答案是一目了然的。这种事,我也能理解。

是的,我能理解。

───至于接受,则是另外一回事。

「……根据工作内容来定。」我小声答道。这是一个万般无奈的答案。

「咔咔,这也就是讲,你心里已经得出答案了吧。」

戈登两眼放光,看上去很开心。我瞪着他的那双眼睛,说道。

「我把丑话先说在前头,杀人的委托我打死都不干。」

「你就安心吧。这次介绍给你的,是跟迄今为止一样的护卫任务。把委托人护送到目的地去。你很拿手的吧?」

「你会接下的吧,索多?」

候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跟我确认道。

「先接一次看看。毕竟我现在正愁着明天怎么吃上饭,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小子可真是有意思啊。」

接着,那货冷不防地把手伸向放在我前面的真题集。

「那么,这玩意也用不着了吧。」

话音未落,戈登就把那书丢上空中。

瞬间,他腰际的佩刀于空中划过数道耀眼的亮光。

光是我所看到的就有六道。

在刀刃入鞘声响起稍后一点,书本于落至地面前,化作漫天纸屑,散落向店内各处。

见此,候一脸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你以为是谁来收拾这个啊,唉……」

我一时惊得目瞪口呆,但在回过神来后,立即一把揪住戈登的前襟。

「你他娘,竟然把我的书弄成这样!」

然而,戈登却毫不在意。

「昂?你又不会去参加考试了吧。」

「重点不在这里!这可是我花钱买来的书啊!」

「反正你肯定会卖给旧书店,赚点劣等酒钱吧,就别在这吼了嘛。」

「那你他娘赔我劣等酒啊!」

「索多,不管怎么讲,我都觉得你那也太不讲理了……话说,你果然是打算拿去卖啊。」

「咔咔咔,也就是讲,你自个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嘛。」

「毕竟他根本就不是读书那块料嘛。」

「你们两个,耍人也……」

这时,挂在入口旁边的挂钟响了起来,钟声在店内回荡。

这是宣告现在为早上十点───咖啡店『绿之骑士』开始营业的钟声。

店门则基本是在钟声响起的同时,宛若事先就计划好般被打开了。此次的开门方式并不像戈登之前那样,那么粗暴。随之响起的,是告知店家有来客的清脆铃铛声。

戈登仍被我揪着前襟,微微笑道。

「……时间正好么。真是个守规矩的委托人。」

戈登这句低声自语,一清二楚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在客人面前,我松掉了揪着戈登的手上面的力道。同时不知为何,候也很罕见地将感情表露在了脸上。

那名客人凛然地站在沉默着的我们前方,问道。

「我听说碰头地点是在这里……请问我所委托了的那位佣兵,是哪一位呢?」

我心中愕然,后退了一步。长长的黑发、鸢色的眼瞳、雕像般端正精致的容颜,以及旁边的牛皮制旅行包。我不可能会认错。

「你是……」

「难不成,怎么会。」

似是要盖过我的话般,候情不自禁地喃喃道。他看上去跟我一样,非常动摇。

「佛勒斯塔、先生……?」

那女子像是轻呼了口气般,轻声笑了一下。她看上去似乎很开心。

「呋呣,居然认识我,看来图书馆咖啡店并非徒有虚名。」

她如是轻喃道,接着像是在演戏剧一样,甩开披在肩上的黑发。

「没错。我的名字是佛勒斯塔。」

她一副无比自信的模样,自报家门道。

「小说家,贝蒂珞恩・佛勒斯塔。」

这就是昨天朝我脸上来了一记上段横踢的犯人的名字。

那一天,『绿之骑士』咖啡店自开业以来初次临时打烊了。店主候称:「现在不是开门做生意的时候。」

于是,店前挂上了一块写着「本日临时停业」的临时制作的牌子。店内,我们正在被迫倾听候那慷慨激昂的讲解。

「……就是如此,正历1866年,年仅16岁便获得了史上最年少卡尔科纳奖的人,正是这边这位佛勒斯塔先生。」

我们四人围着圆桌而坐。在我的右边是候,左边是戈登,那名女性小说家则是在我的对面。

「先生凭借着她的处女作《开拓者们》一炮走红,当然她并非昙花一现。从第二部《修道士奇谭》开始的连续创作长篇小说大受欢迎,创下了空前罕见的销售量,开辟了被当时的文艺界称之为『故事革命』的潮流。」

候满心欢喜地讲述着这些。在他的旁边,小说家面带心满意足的笑容,点着头。但就连平时一直都笑眯眯的戈登,现在也是一副受够了的表情,掏着耳孔。

「先生的作品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流派,俗称『森绿派』,狠狠地反击了创作方法固定不变的纯正文学一拳……」

我边把候那不知几时能结束的话听个左耳进右耳出,边看向那名小说家。她尽管坐在我的对面,然而从入座到现在,她完全没有跟我对上过眼。不管怎么看,她都是有意而为之。

我实在是听得不耐烦了,于是打断了候的话。

「啊~那个,就是那啥。我已经明白那家伙是当今最畅销的小说家了啦。」

被我打断了话,候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没好气地说。

「干嘛啊,我可是连十分之一都还没有介绍完。」

我对那一事实稍稍感到战栗,并把话题拉向正题。

「咱们不能白白浪费这位大红作家的时间不是。赶紧聊工作的事吧。」

尽管很不情愿,但候还是同意了我的话。啧,这个平时很冷静的家伙居然会狂热到如此境界,还真教人一时之间难以置信。说起来,颇尔老爷子读的书上,好像也有写着这货的名字来着。

……人气小说家,呵。

我向对面投去怀疑的视线。当然,被她给无视了。原来如此,似乎是打算彻底当我不存在啊。

「然后呢?这位作家就是你的委托人吗?戈登。」

「好像是的。」

戈登把全身重量都倚靠在椅背上,一副与己无关般的态度答道。

「还『好像是呢』,我说你啊,这是你自己接下的活吧。」

「委托是通过书信接到的啦,回复也是用书信。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戈登跟往常一样,露出让人不太舒服的笑容。我忍不住大叹口气。这么说来,在此之前实际跟她见过面的,就只有我一个。

「你就是我最先委托了工作的博多因?」小说家看向戈登,开口询问。

「正是。只不过,正如信中所言,我已先接下了别的工作,因而无法接下您的委托。今日是为了替您介绍代我接下您委托的佣兵,方才劳烦您移步至此。」

「无妨啦。刚开始听说是由其他人来接代时,我心中还有些不安,但实际见过面后,得知是这么一位彬彬有礼、具有绅士风度且出色的佣兵,我完全没有理由取消委托。」

小说家如是说道,露出微笑,看向她右邻的候。戈登见此,顿时感到很是好笑般地笑喷了出来。

「她是这么说的。太好了呐,索多。」

我嘴角露出一丝干笑。

「不是的,那个,非常抱歉,佛勒斯塔先生。」候有些尴尬地微笑着,「虽然我非常想接下您的委托,但我并非佣兵,而是咖啡店店主。」

小说家脸上的微笑似乎顿时僵住。此时她脸上的是那种『虽然作为可能性有想过,但感情上却全力否定的事,被人以事实的形式摆在了面前』的表情。我懂的。因为我老早就摆着那副表情了。

候微微苦笑着,伸出左手朝向我,介绍道。

「要接受先生委托的,是这边这位男性,名字是索多。」

「……嘁。」

佩服,居然能保持着微笑,同时咂舌。

「请问怎么了吗?」

在候看向她后,她便摆出跟先前同样若无其事的模样,摇了摇头。

「没事……不过,如果是由那位男性来代理,那么我有一件介意的事,或者说,有点不安。」

小说家正襟危坐,仅有那么一瞬,今日第一次看向了我。那一瞥,将她心中所想原原本本传达了过来。

「不安,是吗?」

她露出苦笑般的表情,向提问的候解释:「这话由于我自己来讲,或许有些奇怪,但我这样好歹也是一名女性。对于同陌生男性,孤男寡女去旅行一事,我必须得抱有一定的危机感才行。」

「啊,那也实属正常。但凡女性都得如此呢。」

「如果同行人是你这般懂得绅士礼节的男性,倒是不用担忧那些……」

说罢,小说家径直地看向我。但她那眼神大概并不是在看人,而像在俯视路旁的老鼠尸体般,冰冷无比。

「我怎么都无法从这位男性身上,感受到那种安心感。」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虽然我也不觉得自己一两天就会被人喜欢上,但被人明确地讨厌到这份上,我反倒是感到轻松。

在很不高兴的我旁边,戈登像是觉得很好笑般笑了起来。

「哈哈哈,厉害啊,索多。能被初次见面的女性讨厌到这份上的家伙,世上可难寻得几人喔?昂?」

「……就是因为不是初次见面,才被讨厌到这份上的啊。」我低声自语,反驳说。

但正拼命捧腹大笑的戈登似乎并未听到这句话。

候脸上挂着苦笑,对小说家说:「确实,要说他有绅士风度,则还欠缺少许知性与教养,关于这点,我也深表赞同。」

你丫的是站哪边的啊。

候无视掉我斥责般的视线,继续说:「但是,他身为一名佣兵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在护卫时,便更是如此了。我听闻,先生此次的委托正巧就是担任途中的护卫,可对?」

「嗯,确实是如此,可是……」

然而,小说家却是一副无法释然的样子,双眼依旧很不友好地死盯着我。

候继续说:「尽管索多他看上去很粗暴,但在公会时代时,于护卫工作上未曾失手过。一次都没有。我认为这点用作判断是否采用他的前历是足够了的。」

「那么,请允许我询问一件事。」小说家看向戈登,问,「假如我一开始所委托的这位博多因,与这位代理人过招,哪位更强?」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是我在这世上最讨厌的提问之一。与我相反,戈登则是很愉悦地两眼发光,扬起嘴角。

「那毫无疑问是我更强呢。」他充满自信地答道。

我无法反驳这一事实。因为实际上确实如他所言。

但是,面对正在斜眼俯视着我般的戈登,我可做不到乖乖地服输退场。

「───但你丫的跟候打的话,会赢的是候吧。」

我这句话使得笑容从戈登的脸上消失了。接着,他一脸无趣地冷哼了一声,撇过脸去。这家伙最讨厌的就是败北。如果仅限于胜负这一基准来讲的话,是脑瓜子比戈登还要好的候处于优势。

我在内心大骂活该。

「但是……」

这时,候插嘴发言了。他面带和煦的微笑,看向我,说。

「若是我与索多交手的话,立于不败之地的,是索多吧。」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使得我愣了愣。不过,在冷静思考了一会儿后,我点头表示赞同。

「嗯,那个……或许是那样子吧。」

「───这算是什么呀?」

一直默默听着的小说家,狐疑地蹙起柳眉,一副无法理解我们在说什么的表情。

「这就是讲……类似三者互相制衡,你们性情习惯方面互相克制是吗?」

「嗯……这个嘛。」候沉思了片刻,「跟克制有些不同吧。话虽如此,又很难清楚明了地用别的话来讲清楚。」

「我明白了,那么请允许我换个问法。」小说家呼了口气,继续问,「那请问如果你们三位进行混战,能活到最后的是哪位?」

「这个嘛,是索多呐。」

「是索多呢。」

「大概是我吧。」

我们三人都如同在说理所当然的事般答道。

「这算是什么呀……?」

小说家再度说出同样的话,眉头越皱越深。

「博多因强于这位男性,博多因与店主交手的话,是店主胜出,店主与这位男性交手的话,这位男性立于不败之地,但是三方混战的话,活到最后的是这位男性……?」

在喃喃自语了一阵后,她仿佛放弃纠结了般,深深地叹了口气。

「简直就像形而上学的问题一样。」

「如果让您感到混乱了,我向您道歉。」候恭敬地说,「只不过,他这人很顽强,且专精护卫工作。唯独这件事,还望能得到您的理解。」

「也就是讲,他的生命力跟蟑螂一样强啦。」

戈登看向我,似挑衅般笑道。但我之前已经报过一箭之仇了,因此采取了大人的对应方式,轻轻摇头,便再无动作。

「姆……既然都是这么说,那么实力方面也唯有认可他了。」

小说家一副不情愿的模样说道,并看向我。她虽然嘴上是这么讲,但眼中仍有着怀疑之色。

「但是。」小说家眯起了双眼,稍微加重了语气,「一名佣兵不论他本领再如何高超,若是不具备人性的话,根本不可雇用。就好比再如何锋利的名刀,若是通体为刃,那么任何人都无法使用。」

我只能斜视着戈登,干笑一声。

你所说的那个,完全就是在指你自己一开始想要委托的人啊。

「总而言之,我怎么都觉得这位男性不靠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何。」

小说家说到后半部分时,特地加重了读音。我不禁小声嘟哝了句骗鬼。我很是清楚是为何。

然而,我现在正处于「我有意与之交谈,可对方却冷漠相待,根本无法交流」的状态。这女的似乎无论如何都不想跟我扯上关系。说实话,这么麻烦的委托人,我还不想甩她呢。但是,我之前都在两个人面前说过要接活了,不太好意思开头便让别人吃闭门羹。

候反复看向我跟小说家,一脸困扰地挠挠头。

「这可伤脑筋了啊。究竟是索多哪点如此招您不喜?明明您两位之间都还未正常对过话。」

哈哈哈,我们今天确实一句话都还没聊过,但梁子却并不是今天结上的啊,候。

「博多因,你不能取消掉那个前约吗?根据条件,我可以重开一个价格。」小说家说道,她看上去有些急躁。

戈登耸了下肩,摇摇头:「虽然您的提议很诱人,但自由合同佣兵并不是吃得上明天的饭就行了。考虑到今后的经营,就不能辜负顾客的信赖。」

小说家恼怒地轻吟一声,接着她的视线望向了戈登的对面。

「那么,店主,那个……」

「鄙人候・谷林。」

「谷林,你呢?」

「哈哈,您说笑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咖啡店店主,并非佣兵。」

「可你以前是佣兵吧?装饰在那吧台上的双剑,难道不是你的吗?」

小说家指着吧台。在吧台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两把护理得很好的铁剑。那是候在佣兵时代里惯用的武器。

「那确实是我的,您观察得真仔细呢。」候苦笑道,「那双剑是我的过去。仅仅是为了偶尔沉浸在回忆中,才装饰在那里的而已。现在我只是一名小小咖啡店店主,不能离开店里。」

「当然,休业中的报酬的话……」

「更为重要的是。」候打断了她的话,「现在,我不能让血腥味弄浊了咖啡的芳香。」

候如是说着,温和地眯起了眼镜后的双眼。

小说家沉默了下去,像是斟酌着该怎么继续劝说般。最终她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是我冒昧了。我向你赔不是。」

「哪里,不能帮上您的忙,我才是深感抱歉。」

小说家低头致歉,候则是比她还要恭敬地低下头道歉。小说家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在跟我对上眼后,叹了一口更大的气。干,这女的真讨人嫌。

「那么,您要取消委托吗?作家小姐?」戈登似刻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般,问。

小说家再度沉默了下去。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是真的很烦恼。既然佣兵公会全都散伙了,那么她想找其他佣兵接这个活,应该是绝非易事。那份辛苦与雇佣我,她心中的天秤究竟会倾向哪边呢?

沉吟之末,小说家最终答道。

「……很抱歉浪费了你的一片好意,但还请许我取消委托吧。虽然不知道能否找到,但我去试着找别的佣兵碰碰运气吧。」

「别的佣兵?咔咔咔,那没戏呢。」

戈登揶揄般笑了出来。小说家闻言,一脸怀疑,蹙起眉头。

「没戏?」

「现在这座都市里,就没有佣兵熟悉伊维尔休的地理。除了我们三人以外呢。」

突然出现在话中的地名,使得候的脸上满是惊讶。我则只是在心里说了句果然如此。如果说这女的为什么需要雇佣兵的话,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昨天她提到的事。

「伊维尔休?难不成先生是打算去登那座山吗?」

小说家有些不耐烦地点头。

「所以,我才在寻找与我同行的佣兵。我听说即便是未记载在地图上的地方,佣兵也很熟悉。」

说到这里,她向候投去怀疑的眼神。

「谷林,该不会你也打算跟那些庸俗之人一般,同我讲那种无聊的忠告,劝我放弃吧?」

「怎么会。既然您要去那里,那么您就更该带索多一同前去了。」

候对小说家如是提议道,眼神无比认真。

「……真意外呢,你不阻止我吗?」

「会在此因他人一两句劝说便止步放弃的人,是写不出那种作品的。」

小说家嫣然一笑,看上去似乎有些开心。

「那对我而言,等同于赞词。」她转头看向戈登,继续说,「……不过,你讲仅有你们三人熟悉那里,是何意?」

戈登依旧是不羁地笑着。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登过那座山且生还的佣兵,除了我们三人以外,就再也没谁了啦。」

「戈登,你那个表述并不太准确呢。」候补充纠正道,「准确来讲,应该是登过那座山的佣兵,就只有我们三人。」

小说家的表情顿时丰富了起来。那是惊讶,以及些微的兴奋。

「此话当真?你们有登过那座山吗?」

她那双寻求证实的眼眸,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我。今天总算是第一次从她那里投来了看向普通人类的视线。看来在自身的好奇心面前,她对我的嫌恶只得退居后位。

我开口说道:「五年前因为工作去过一次。话虽这么说,但我们也就到了山的十分之二那一块而已,可也碰上了一大群的『獠牙野兽』。」

「不过,我不觉得那一带附近会有佣兵的工作哦?」

「其实,虽然只有一段时期,但那一带能开采出黄金。」

候回答了这个提问。小说家似乎很意外,瞪大了双眼。

「黄金?这还是初次听闻。」

「您不知道也实属正常。毕竟能开采出来的量很少,金脉也在一年左右就枯竭了,情况并未演变成西部淘金热那样。只是即便如此,对那附近城镇的而言,也是重要的收入来源。这座都市也被那边雇佣好几名佣兵前去帮忙采掘。」

「然而啊。」这次转由戈登接话,「在采掘时,愚蠢的人类们碰上了大自然的愤怒。」

戈登夸大其词地说道。小说家不解地歪了歪头。

「愤怒?」

候点头肯定:「栖居在山岳地带的『獠牙野兽』杀到了山麓炭坑附近。它们大概以为人类们又来剥夺自己的住处了吧。毕竟那块山岳地带是那些由于清理街道等缘故,而被赶出原住处的『獠牙野兽』们的栖息地。」

听着候的话,我回想起当时的事,嘴角浮现出一抹自虐笑意。

「就因为那个,我们原本只要搬运货物的,却被催逼着去进行讨伐。就只因为,我们碰巧正好在场。」

「总的来说,还是我们当时太年轻了,轻易就答应了别人。」候苦笑一声。

我则是死死瞪着戈登。

「屁嘞,真要说原因,我们之所以被逼得要去干那种烂活,全是因为这个二逼的错吧。这丫的,居然擅自一个人就冲了上去。」

「咔咔咔,那个时候真是开心啊。那么让人兴奋的『厮杀』,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喔。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稍微漫长了点。」

戈登像是也在回忆着当时的事情般,双眼有些出神。但是,与我们不同的是,他眼中可以窥见到陶醉之色。同一件事、同样的经历,接受的方式却是如此不同。看来,这家伙的人性无疑已经毁灭性地崩坏了。

「开心你大爷。都他娘亏出血本来了。我们明明拼命地爬着山道,吐着血扫荡那些家伙,结果那个城镇不是来了句『我们并未正式向公会提出委托』,他娘的一毛钱都不肯付吗!?」

仅仅只是回忆起那件事,我就觉得一阵心烦。那事过分到『徒劳』一词根本不足以表达其不讲理程度。

「……嗯,那次只能当作是一次不错的教训呢。」

「确实是次不错的用来了解人类有多贪得无厌的经历。托此鸿福,老子现在超他娘不相信人类。」

候的表情中有种看破世事的感觉,我则是仰望着天花板自骂自个的。我这应该是正常人的反应吧。

「然后呢?」

小说家突然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眼中闪烁着锐芒。

「───当时,你们同『何物』战斗过?」

闻此,我们三人顿时愕然,几乎同时望向了她。

「……你这问题什么意思?」我隐藏着内心的动摇,反问她。

但是,小说家脸上却浮现着得意的微笑。

「博多因,你刚才是这么讲的───『厮杀』,而不是『讨伐』。这词用在『獠牙野兽』身上,有些不自然吧?」

「……嘿~」

戈登像是钦佩般,扬起嘴角。

候轻叹了口气,正襟危坐,询问道:「───佛勒斯塔先生。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了吧。您想去那座山的目的是什么?还有,您究竟知道些什么?」

「啊,说得也是。那便让我一点点按顺序来说明吧。」

说罢,小说家慢慢从椅子上起身。

她双手抱于胸前,一副有些像是在演戏剧的样子,开始绕着圆桌踱步。

「一切的开始,都得从我同来自艾达纳科联邦的流亡者取材这事说起。」

她边缓慢地走着,边娓娓道来。

「我的工作是把空想的故事撰写成文章。但是,不具备现实重量的事情当中,并不存在真正的故事。这是我个人的信条。此次,我向流亡者提出取材的原因也是这个。在赌上性命从没落的国家中逃离出来的人的话中,肯定存在有故事。」

我们缄口不言,视线追随着小说家移动。甚至连戈登都在侧耳倾听着她的话。

「大约是一周前吧。我通过一些门路,得到了跟一名从艾达纳科逃亡过来的军人对话的机会。而且,他选的路径,并不是流亡者一般都会选用的沽拉诺淄大江。他竟然是翻过『獠牙野兽』的巢穴───伊维尔休山岳地带进入本国的。我因预感到这里面有冒险谭,而未能抑制住心中的期待,虽然这种预感很是暧昧。」

当走到我身后时,她用手撑着椅背,停了下来。

「取材地点是伊库苏拉某家驿站的房间里。他坐在我的对面,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还要疲惫不堪。可以说是,连灵魂都已经精疲力尽了。他双眼凹陷,脸颊消瘦,头发里夹有很显眼的白发。他流亡前的照片,看上去很是剽悍,然而现在却完全不见昔日面影。他大概是经历了极为恐怖的地狱吧。取材开始于他流亡过来后的第四天,说他会如此憔悴实属情理之中的话,倒也的确如此。只是,在我看来,比起疲惫来,他更多的是处于混乱之中。」

说到这里,在停了一拍后,小说家再度走了起来。

「我询问他流亡过程中的事,然后,他断断续续地小声讲述了起来。他本是联邦军事方面的要职人员,此次是同着数名护卫一起逃离艾达纳科的。可是,活着翻过了伊维尔休的,仅有他一人。其余人似乎都葬身于山中了。我想要询问他当时的情况。若是觉得我恶趣向,还请随意。我想要知道的是,他在当时处于极限的心理状况,以及仅凭想象是无法补足的、具有现实重量的故事。于是我向他抛出了提问───护卫们是死于『獠牙野兽』的爪牙之下吗?」

当走到候的身后时,她再度停下了脚步。

「然后他就沉默着,暧昧地动了动头。那并不是在肯定,而像是在否定。在那之后,他便不再言语。他当时的样子,与其说是不想讲,不如说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明。现在回想起来,他大概也并未能整理好自己的内心。恐怕,他自己也未能相信,当时究竟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在隔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这样回答了。」

这一次,她把手搭在候所坐的椅子的椅背上,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简直就像是让人去预感,她接下来要讲的事情有多重要一般。

接着,她开口说道:「他讲『那并不是野兽,那是人形的』。」

但是,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因这句话而面露惊讶之色。在快速扫了眼我们的神色后,小说家的嘴角勾起一道类似确信的弧度。

「『獠牙野兽』形态多样,既有饿狼模样的,也有鸟禽模样的。它们的共同特征是,肉体上都有着被之为『攻壳』的极度坚硬的部位。诸位曾作为佣兵,与它们交锋过无数次,对于此事应该是都知晓的吧。」

我们谁都没有点头表示赞同。这事根本用不着那样做。

被统称为『獠牙野兽』的种族,目前总共发现有77类。它们所拥有『攻壳』的部位,根据种族,各不相同。

『攻壳』中既有处于从口腔中伸出的利牙,也有四肢前的爪子。假如是鸟禽,『攻壳』还有可能会是喙或羽毛。而这些部位的共通点则是,硬得非比寻常。成年体『獠牙野兽』的『攻壳』,大概比平常用于制作铁剑等物的钢铁硬上三倍,铁剑根本砍不破。这也正是,『獠牙野兽』至今对我等人类而言,仍是威胁的首要原因。

顺带一提,根据目前的研究表明,『攻壳』的硬度会随着本体野兽的死亡,而显著丧失掉。因此,至今尚未发明出在维持住其高硬度的情况下,将其进行加工的技术。

「我向那名军人反复确认了很多遍,『那真的是人型的吗?』『会不会是您看错了?』。至今还从未有过双足直立行走的人型『獠牙野兽』的报告例子。倘若他所言属实,那么那将是第78类的新种族。」

我们三人中,唯有候对此轻轻地点点头。

「我每询问一次,军人便会不断点头,讲『毫无疑问,那就是人型的』。不管怎么看,我都不觉得他像是在说谎。在准备离开尤纳利亚境内的山岳地带时,他们一行人遭到了那种怪物的袭击。据他所说,那怪物的体型跟普通成人男性差不多,基本上全身都是『攻壳』。他讲『简直就像是披着利牙铠甲一样』。」

小说家继续说着,并再度走了起来。

「据说双方战力之差,有如天地之隔。虽说是人型,但它们的动作却与『獠牙野兽』完全相同,或者在其之上。它们惊人的机敏伶俐,且凶猛无情,全身皆是武器,通体皆为铁壁之铠。据说当时的情况,完全就是鬼哭狼嚎。护卫接连倒下,脖子被其爪子给斩断,内脏被其利牙给咬破,手脚被其全身『攻壳』给割裂得血肉模糊。那名军人脸色苍白如宣纸,慢慢说着当时的情况。但使得他们一行人惊愕不已的,并不仅仅只有它们的强大战力。」

小说家说到这里,再次似故弄玄虚般,停顿了一会儿。

「───那个怪物,是不死之身。」

听到这句话,我们依旧毫无反应,如同我们全都早就知道那个事实般。小说家扫了我们一眼,继续说。

「战斗中,一名护卫成功地向那怪物报了一箭之仇。据说是用刀刃通过『攻壳』铠甲的缝隙,刺穿了它的心脏。那毋庸置疑是致命伤。然而,应该是彻底被刺穿了的胸口,却在刀刃被拔出的同时,便恢复如初,伤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讲到这里,她正好围着圆桌走了一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上。

「最终,军人的护卫们全都死在那怪物手中。不过,他也多亏了那些部下们的努力,而成功下了山。那怪物似乎并不会追到山外来。」

她并未坐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双手撑在圆桌上,环视了一圈我们的脸。似是在审视着我们的反应。

「……好了,听至此,诸位可有何头绪?」

寂静降于店内。

率先打破这份寂静的是戈登。他轻轻地举起了双手,就跟在说『我投降』一般。

「实话说,满是头绪。」

坐在他对面的候大叹了口气。一副『既然都已经被知道了,那也没什么好瞒的了』的模样。

「……嗯,正如戈登所言。」

我仍保持着沉默,轻轻点头。同时之间,那个异形的身影在我的脑中复苏。那种存在,并不是想要忘记就能够忘掉的。

候继续说:「全身都是『攻壳』的异形、惊人的强大,以及不死的身体。从这些特征来看,肯定不会有错───我们在五年前也有碰到过那个存在。」

「是吗,那这样一来,便证明了那名军人所言,并非妄想了呢。」

小说家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在说『正合我意』。

「不过,跟那种怪物交手,真亏你们还能活着回来了呢。明明就连精锐的护卫兵都全军覆灭了。」

「单纯只是比起那什么精锐来,我们要更强而已吧。」戈登语气敷衍地随意说道。

虽然他嘴上是这么讲,但他心里肯定很是不满五年前的那个结果吧。

「从结果上来讲,我们是撤退了。」候摇头,说,「我们三人全都遍体鳞伤,比起战略性撤退来,更像是败退。索多撑着负伤的我们,用近乎是从断崖上滚落下去的形式,逃离了出来。」

「那场厮杀本身还是挺有意思的呢。」戈登很罕见地自嘲笑道,「但刺也好砍也罢全都毫无反应,就有点犯规了。打到中途我就腻了。真要厮杀,果然还是得跟能心意互通的对手来才行呢。你说是吧,索多。」

戈登斜视着我,但我将之无视。要我向这个疯子表示认同,哪怕这颗星球反着转,那也是不可能有的事。

「但是,你们为何没有公开那种存在?」小说家疑惑道,「那怪物毫无疑问是新种『獠牙野兽』,而且我并不认为放任它不管是正确的。从其危险性来考虑,不也应该在五年前申请机关进行处理吗?」

「那种怪物,远远超出了我们这个世界的框架。」我答道,「那是杀都杀不掉的家伙,你倒是告诉该怎么去处理啊。而且,就算公开了又能怎样?要是报告给教皇厅,很明显又会有不少人为了前去调查,然后丢掉小命。那么,不去接触,牺牲者才要少些。我们只是这样子想的罢了。」

「佛勒斯塔先生,您所言极是。」候略微低着头,说,「但实际与之交过手的话,就能明白那种存在有多么异常。正如索多所说,那并不是政府能够想办法解决掉的。出于实际考虑,我们得出了『索多的提案是损害最低的』这一结论。侥幸,基本上没有人会去接近那座山,那怪物袭击过来的原因,也是我们踏足了山岳地带深部。因此,只要不去招惹它,它也不会主动对人类做些什么。我们是如此判断的。」

「言之有理。」小说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在隔了好一会儿后,才点了点头。

候则是继续补充道:「虽然军人的护卫们的遭遇很是令人同情,但事实上,到今天为止,都还未有过那个怪物主动危害人类的消息。」

「东方诸国有句谚语是这么讲的,『不捅马蜂窝,蜂也不来蜇』。」〔※注:直译是不惹鬼神,便无是非。另外翻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行。〕

戈登嘴上是这么说,但他眼中闪烁着的光芒,明显是在说『若是有机会,还想再去碰碰玩』。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个奇特到可悲的家伙。

「我理解了。原来如此,仅吞噬踏足者吗……简直就像是魔山的看守者呢。」小说家小声说。

不过,看到她那双鸢色的眼眸,我有着一种不好的预感。她那眼神,与她昨天在书店里露出的眼神相同。

在那其中,充满了即将满溢而出的好奇心,有着可以说是热情的坚决之色。

……这女的,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佛勒斯塔先生去那座山的目的……」候询问道,「果然是对那个怪物感兴趣吗?」

「呋呣,算是吧。」但是,小说家的回答有些含糊不清,「准确来说,应该是对那个怪物的起源有兴趣吧。」

「起源吗?」

「你们难道不在意吗?那怪物为何会诞生,是如何诞生的。」

「这个嘛……」

候暧昧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又微微地摇了摇头。

「可哪怕是在现代科学中,关于『獠牙野兽』的生态或起源,也有着尚且不明的部分,想要解明那些,不是需要专业性的知识吗……」

「其实,那名军人的话还有后续。」小说家狡黠一笑,说。

她眼中的光辉愈加明亮。好似一名好奇心旺盛的孩童,双眼释放出璀璨的光芒。

「……后续?」

我惊讶地看着小说家。她夸张地点点头,再度抱臂于胸前。那副模样,仿佛在讲『接下来要讲的话才是正题』。

「先前我有讲过,那名军人是在翻越尤纳利亚境内的山岳地带时,遭到那怪物的袭击的对吧?」

「是的,请问那又怎么了?」

候反问道后,她竖起了一根右指。

「那个被袭击的地方,实在是很奇妙呢。军人称他们在那里,看到了样难以置信的事物。」

小说家吊人胃口般停顿了下来。戈登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他说他看到了什么?」

「───一座小镇。」

她扬起嘴角,答道。

「在那座山的中腹,有一座已经毁灭了的小镇。」

「小镇……?」

候重复了一遍那个词,脸上露出惊愕与狼狈。戈登也似感叹般,吹了声口哨。

「那的确有点奇妙呢~」

我将双肘撑在桌上,双手在嘴前十指交叉,等待着小说家的下文。

「很不可思议对吧?为何在那种甚至连地图上都不曾有记载的荒山的中腹里,居然会有座小镇?我查阅史实,翻遍文献,也未找到那一附近曾有人居住过的记录。也就是指,那是一座至今仍未站至历史表面舞台上的神秘小镇。」

小说家的语气有些亢奋。尽管是她自己在讲述,却也藏不住对话语内容的兴奋。

「而且,据那名军人说,那座小镇的建造物似乎是以非常高超的技术搭建而成的。你们可知水硬性石灰混凝土?」

在场的人中,只有候点点头。

「是种伊库苏拉中央终点站上有用到的器材技术吧。虽然在1756年以技术大系的形式,初次提出过这种技术,但全球实用化应该是在最近数年才是……」

小说家打了个响指,表示『正是如此』。

「更惊人的是,那座小镇的建筑物,似乎全都是用那种技术建造的。」

「───您说什么?」

「并且,从建筑物的劣化情况,以及从缝隙间生长出来的植物的成长情况来看,自那座小镇自毁灭后,似乎已有将近十年了。也就是讲,哪怕保守估计,该文明也是在十年前便已用上水硬性石灰。」

「那怎么可能……」

候膛目结舌。看到候这一反应,小说家看上去有些满意。我跟戈登则是听得一头雾水。或许是看不下去我俩这副模样,候解释道。

「总之,那是一种跟现代科学进行比较,也非常惊人的科学技术啦。不过,那种科学技术居然存在于那种边境之地。」

「没错,如果此事属实,那可就不只是奇妙了。那名军人也说,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

「就没有可能是那家伙在胡扯吗,作家小姐?」

戈登露出恶意满满的微笑,询问道。小说家很坦率地摇摇头。

「尽管很不甘心,但确实无法排除那种可能。虽然军人从那片废墟中带出了各种能够充当证据的物品,但那些全都在他被尤纳利亚政府保护住时,在审查阶段被上缴了。这种情况,能回到他手中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呢。」

「这也就是说……」候在低头思索了一阵后,抬起头来,「倘若那些话都属实,那么现在这会儿,教皇厅那边应该也已经知晓那座小镇的存在了吧。」

小说家点头。

「虽然还得根据没收上去的证据来定论,但多半是那样呢。或早或晚,政府那边肯定会组建先遣队,前去调查的吧。」

我不禁身体稍稍前倾。

「也就是说,会有人去那座山吗?」

「早晚的事。」

小说家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愉。她似是要甩掉那份不愉般,解开了抱在胸前的双臂。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在那之前,登上那座山。」

她仿佛为了强调自身的主张般,再次将双手撑在圆桌上。

「一旦教皇厅介入了,可以说毫无疑问,平民将无法进入那一带。至于那座小镇的存在与谜题,大概也得等他们的调查全部结束后,才会被公布天下吧。但是,我可等不了。」

她的语调中包含有强烈的意志。

「不死的怪物、高端的科学技术、那座小镇诞生以及毁灭了的原因。这一切都很奇妙、不可思议且无法说明。但是!」

小说家最终仿若要拥抱青空般,张开双臂,高声询问。

「但是你们不觉得在那里───沉睡着某种无比奇妙的故事吗?」

她那双鸢色眼眸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丝毫不隐藏自身的天真与好奇心。

她的面颊因兴奋而染上些许红晕,嘴角微微勾起一道期待的弧度。

我完全无法想象,这居然是昨天曾用冰冷无比的眼神怒视过我的那个人。

───她那副表情,简直就像是一名处于热恋中的青春期少女。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的是候。他调了调鼻梁上眼镜的位置,再次看着她。

「……抱歉,失礼了。该说是果然如此么,您对创作的热情真是不可估量呢。」

「热情正是一名作者能维持作者身份的唯一资格啦。」她神情严肃,语气坚定地断言道。

「咔咔咔,目的容易懂就是好啊。」紧接着候笑起来的是戈登,「总之就是,您因为想要写那个什么故事,所以想要去那座山。目的超级单纯,很不错。我挺欣赏的。」

小说家闻言,表情顿时亮了起来。但是,戈登却在这时似要阻止她多想般,举起了双手。

「唔噢,但我一开始也有讲清楚,很遗憾,我已经事先与人有约了。这个我可无法取消。」

小说家的表情僵住了。接着,她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我。

戈登看着她这副模样,坏笑着询问:「那么,您打算怎么办,作家小姐?我再最后询问您一次,您要取消掉委托吗?」

小说家注视着我,陷入沉吟之中。

在她眼中,不再有先前的侮辱之色。看上去,她似乎是在认真苦恼着。

接下来想要前往的魔山、栖居在那座山中的不死怪物、与那怪物交过手的佣兵,以及昨天一事。把这些统统考虑进去,是应该贯彻自我意志?还是应该以理性扼制情感?

我一言不发,径直地望着烦恼中的她。

最终,小说家闭上双眼,深吸口气。在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后,她缓缓睁开眼帘。

「佣兵,好像是叫索多来着?」

她第一次喊到我的名字。

我点了下头,答道:「对。」

「我撤回前言,正式委托你。」

接着,她尽管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满,但也仍饶有礼数地向我伸出了右手。

「能麻烦你担任我的护卫,护我去伊维尔休山岳地带中腹的『已毁灭的小镇』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的回答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伊维尔休的不死怪物。

在它再度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回答便已定死。

我的右手握住了那向我伸出的纤纤玉手。

「……成,这活我接了。」

───这就是,佣兵与小说家的旅途的开端。

无论何时,都能望见蔚蓝天空。

哪怕在雨天,也能感觉到乌云后的那片蔚蓝。

早晨,母亲将我唤醒。

脸颊感受到阳光的温暖。

通常在我用完早餐时,父亲已经去工作了。

我无视掉母亲「快去洗脸」的念叨,同来接我的少女一起跑去了外面。

纵使是雨天,我们也满不在乎。

我们总是挥舞着木剑,四处玩耍。

说来很是丢人。到头来,我从未赢过她。

她一直都得意地笑着,俯视着我。

「并不是你弱,而是我比你更强啦。」

每次听到她这么说,我都会感到很不甘心。

在同龄人里,她一直都属于中心人物。

我一直都在追逐着她的背影。

然而不论我如何努力,她依旧离我越来越远。

但是,我从未说出过「等等」二字。

我不想说出那两个字。

我觉得要是说出那两字,那就彻底输了。

每当这时,她都一定会停下来,回头向我伸出手。

「来,我们快点走吧。」

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天真无邪的微笑。

我既懊悔又安心。

为追上那份微笑,我竭尽全力地伸出手。

───于此时,世界骤然一暗。

那张微笑着的脸,沾满了鲜血。

躺在脚旁的是面目全非的友人们。

母亲的尸骸也倒在血洼之中。

浓郁的血腥味,刺鼻难闻。

我无数次询问为什么。

哄笑声、嗤笑声、尖叫声不断回响。

我拼命地逃。

究竟是在哪里弄错了什么?

是我错了吗?

还是世界错了?

我不知道。无从得知。完全不明白。

……那一问题,至今也未得到解答。

一觉醒来,感觉心情糟糕透顶。

现在明明是四月份,早晨的气温尚还微凉,然而我却是满身大汗。我咂了下舌,掀开被子,脚落至地面。我并未直接站起来,而是坐在床边,揉着内眦。

好久没有梦见过那天了。

「……这怕不是要倒大霉的征兆。」

仿佛是在暗示着我今后的未来一样。

我深呼吸,再度回忆昨天发生的事。但是,我看到餐具架上放着一张纸,从而得知,并非连那些事都是梦。那张纸是昨天候弄出来的临时雇佣合同书。受雇者的框栏里写有我的名字,雇佣主的框栏里,用流丽的字体署有贝蒂珞恩・佛勒斯塔的名字。

我自虐一笑,手伸向放在一旁的烟草。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上火,开始吞云吐雾。

总之,从今天起我就又是佣兵了。不管雇主是个多么讨人厌的家伙,我作为专业人员,对待工作绝不会敷衍了事。已经不再有公会这枚后盾了,今后,仅能依靠我自己的力量……

这时,我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刚才拿烟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映入了我的眼帘。不是,与其说是什么东西,不如说毫无疑问就是座钟。座钟映入了我的眼帘。不对,并不是座钟有什么不对劲。违和感来源于那座钟的指针所表示出来的含义。

我再度看向座钟。五秒后,总算开始运转的大脑鸣起了警笛。

我飞快地换完衣服,并未整理睡乱掉的发型,抓在收纳在鞘中的铁剑,冲出房间,跑在走廊上,直接冲出借宿处。

对待工作绝不会敷衍了事?

「我他娘个蠢货……!」

我踏着石板路,没好气地将叼在嘴里的烟吐掉,并咒骂了自己一声。我把满溢于海湾沿岸商业区的海水腥味甩至身后,飞奔于通向内陆区域的商业街中。在潮水的味道变为石炭的气味时,我来到了诸多大道小道纵横交叉的区域内。

大广场呈巨大的圆周型,地面是最近才铺修好的,为镶嵌石板路。装饰其圆周边缘的,是由于独立庆典将近而挂满了绚丽装饰的诸多店家。

广场上,人山人海,有着无数服装各异的行人,摩肩接踵。我跑在那人海中,途中时不时便与人撞肩,朝着耸立于广场中心的巨型石砌建筑物───伊库苏拉中央终点站跑去。

那女子正站在碰头地点───终点站的入口前,背靠墙壁,时而翻一下小开本书的页码。今天她穿的是白衬衫配一件单薄的黑夹克衫,以及一条下摆很长的米色长裙,看上去有种时髦感。

看着气喘吁吁跑到的我,她合上了小开本书。

「───我姑且听下你的辩解吧。」

小说家语气冰冷地说道。

「抱、抱歉……」

我老老实实地低头致歉。顶着这种鸡窝头,还辩解个鸡毛啊。小说家眼神冷漠地从脚尖到头顶打量了我一遍,随后露出怜悯的神色。这人真是超擅长使他人失落啊。这样子,还不如被骂一顿,那样还稍微让人好受些。

她把小开本书收入夹克衫怀内里后,以极为业务性的口吻说:「这并非忠告,而是警告。我发自心底地讨厌不守时的家伙,也可以讲是憎恶。」

至此,她的脸上表现出了情绪。那自然并不是宽恕的表情,而是一副很明显心情不爽,以及愤怒的神色。

「下次,你若是再敢迟到,我就杀了你。并非物理层面上,而是社会层面上。」

鉴于「人气小说家」这一社会地位,以及她所拥有的信用能力,这个威胁完全不是在开玩笑。而且,再根据这家伙的性格来看,那种事变成现实的可能性很大,因此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了……了解。」

我吓得额头大冒冷汗,同时点头表示明白。

竟然从第一天起就亏欠于人,我也太疏忽大意了。实质上,今后一切都将会是这女人掌握主导权了。

「明明昨天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讲,要做旅途的准备怎么怎么的,结果自己一上来就睡懒觉,真是不像话。前途堪忧啊,唉。」

她有些火气地嘟囔着,一把抓起脚旁的旅行包,快步走了起来。我出于因迟到而产生的罪恶感,以及为了今后,而打算讨好她,从一旁探手抓向那个包。

「这很重吧,我来拿。」

然而,她却用空着的手拍开了我的手。

「你别碰。」

她用跟昨天同样冰冷无比的眼神瞪着我。那完全是种,一根手指都不想让我碰到的神色。她似乎打算折返,但我并未气馁,努力讨好地往那背影问。

「这包有那么重要吗?里面到底装了些啥啊?」

她停下脚步,像是受够了般摇了摇头。在转过身来的同时,用右手食指指着我的鼻尖。

「……我确实是以佣兵的身份雇佣了你,委托你当我的护卫。但是,你可别会错意。」

她的视线中充斥着嫌恶与烦躁。

「我并未原谅你前天的所作所为。关于你的人格跟人权,其价值在我眼中等同于路旁的狗屎。这份距离感,以及各自所处的地位,你可给我记牢了。」

谄笑彻底从我脸上消失。我已经提不起劲跟她吵,只能郁闷地大叹了口气。

「……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你打心底讨厌我,是吧?」

「正是如此。虽然毫无教养,但阅读理解能力倒是挺出色的。只是掌声而已的话,我还是赏两下吧。」

「才不需要啊。」我暼过脸去,没好气地说。

小说家则是露出俯视我般的冷笑,说句「那就闭嘴跟上」,再度朝人群中走去。那举止,犹如穿过寒空的燕子般飒爽。我怀着阴郁的心情,没精打采地跟上她。

「……啊,这是我作为你的护卫,提出的询问。」我向快步走在我三步前的小说家说。

「准了,要问何事。」她并未回头,说。

听到这一回复后,我询问道:「今天应该是为了明天的出发,去准备行李才对。我觉得最先应该去预约马匹跟马车,但……我们现在却离马坊在的城门越来越远,这是为何啊?」

我们现在并不是朝着城门所在的东北区走去,而是朝着相反方向的南区走去。

小说家并未回头,答道:「我跟某位人物事先约好了见面,想要你随我一同赴约。因为对方身份相当高贵。在那类社交场合,带随从前往可是常识,即便随从是你这种衣衫褴褛的家伙。」

我深刻理解到,她这人不管进行哪种对话,都唯独不会忘记贬低我。假如世上有嘴不饶人世界锦标赛的话,这人绝对会真心冲着冠军去的吧。

「衣衫褴褛还真是非常抱歉了哈。」我没好气地自嘲道。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然后,她仔细地打量了我的全身一段时间。我感觉这样很不自在,皱起了眉头。

「干嘛啊。」

小说家微微露出懊恼之色,自语般嘀咕道。

「───重新打量了一下,这样子确实邋遢过头了呢。这样子带过去,或许对对方挺失礼的。」

「……你丫的,是不是以为不管说啥我都不会受伤啊?」

听到别人在冷静分析后再说的话,就算我心脏再大,也是会受伤的。我身上穿着的应该是便服,但原来是这么招人怜悯的服装吗?

小说家无视失落的我,开始环视周围。当她的目光停在某家店铺上后,便抓住我的手,强行把我往那拽过去。

「这边,过来。」

「干嘛啊,突然拽我……」

我在不明缘由的情况下被带来的地方,是一家有着华丽门面的洋服店。进入店里后,我很快便了解到这是一家不适合我这种人来的高级服装店。

店内铺着高雅的大红色地毯,整然排列着好些穿着漂亮的躯干雕像。垂吊在天花板上的煤油灯,似乎连衬托那些的方法都计算好了般,将柔和的灯光洒落于其上。哪怕是在我这种不熟悉流行服装的人看来,那些都很迷人。

「欢迎光临。」

在我们走入店内的同时,一名穿着干净整洁的店员就毕恭毕敬地低下头,欢迎我们道。面对这种陌生的接待,我不禁有些拘谨。小说家则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对那名店员下达指示。

「照放在那个橱窗里的样式,给我来一套。颜色要黑色,尺寸按我这位同伴的来。」

「我明白了。」

「还有,想要在腰上挂把铁剑,能立刻准备好吗?」

「符合用途的科尔多瓦皮革,能立刻便为您准备好。不过这得另算价钱。」

「无妨。十分钟内给我全部弄好。若是成品无库存,便用其他样式的。只需设计相似即可。」

「我明白了。那么请这位老爷把腰际的佩剑,暂时交由我们保管。我们还需要测了一下老爷您的尺寸,还请往这边来一趟。」

「老爷……诶?啊,是在说我吗?」

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

狼狈之中的我被半强制性地取下了腰上的铁剑,并被带往店内,朝着帘子后面走去。在那里候着另外两名店员,他们恭敬地脱掉我身上的夹克衫,接着有条不紊地拿测量用的卷尺量我全身各处的尺寸。

「请问您有因至今为止的衣服,困扰过什么吗?」

「请问衬料的设计,您有何要求?」

「请问缝纽扣的线,您希望用哪种颜色的?」

「请问口袋的压线,您喜欢哪样的?」

「请问袖口您是选择皮带的,还是纽扣?」

我在一头雾水之下,回答着他们接连抛来的提问。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回答的。总之,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被换上一身崭新的漆黑西装大衣,再次被带到了帘子外面。

店内,小说家正坐在长椅上等待着。看到我后,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自己手腕上的手表。

「八分五十秒么。是家好店。下次我制作礼服时,再来光顾吧。」

在她的旁边,最开始的那名店员深深地低下头,恭敬道。

「非常感谢您的赞赏。侥幸,成品中有您所需要的,因此才这么快。」

「客人,这是新的鞘带。」

此时,又有一名新店员来到了我身旁。他把皮带围在我的腰部,并将先前从我这儿夺走的铁剑佩戴在上面。接着,如同早已计算好般,又有一名店员把一块大型试衣镜搬到了我的面前。

「噢噢!」

我不禁惊呼一声。镜中的我,简直就像是眼花后的产物:身穿长至膝部的瘦身黑色西装大衣。腰上围着一条同色皮带,并有用剑璏将我的爱剑牢牢地固定于上。虽然由我自己来说有些臭屁,但从镜中人的站姿中,甚至能感到一股高品味。仿佛镜中的人,并非自己一样。

这身大衣的舒适度,也是我方才还穿着的那件土黄色夹克衫完全无法比拟的。轻这一点自不用说,肩膀跟手肘动起来,也比穿之前那件时要自在得多。这还是我生来首次因大衣的舒适度而感动。

「这件衣服的设计理念,与今年教会骑士团的军服相同,采用了东欧流行的战场风格。素材是选用了华达呢的合成衣料。是种轻便结实,防寒又具有通气性的最先进衣料。」

「嗯,算是从流浪汉变成了好人家出身的小混混吧。」

小说家语气平淡地说罢,大方地从怀里的钱包内取出百元纸币,满不在乎地递给店员。见此,我顿时惊得膛目结舌。她看着我,不解地歪了下头。

「怎么了?」

「不是,什么怎么了……难不成你要把这件衣服给我穿?」

「我的随从要是穿着那种烂布,可是会有损我的颜面的。」

对于这女的来说,我的便服似乎就是块破布。那件夹克衫陪着我经历过许多战场,关于它很破旧这点,我的确无法否定。但是,也不至于说成是烂布啊。

「顺带一提,这是任务中的必要经费,并不会从你的报酬中扣取。安心了不,穷鬼?」

她说着这种挖苦人的话,并俯视着我。

但是,就算说那是经费,可雇佣我的并非企业,而是她个人。这也就是说,这些笔钱实际上全是她的零花钱。

「小说家有这么赚钱吗……?」

尽管有些感到战栗,但我还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询问道。

「如果你觉得世上所有小说家都是这样,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充满自信地微笑起来。

我回忆起候昨天说过的话。

她是一名年仅16岁便获得历代文豪也有取得的奖项,以独特的写作风格,在文艺界内发起过革命,同时现在也仍作为文艺界的核心存在,君临于文坛之上的年轻天才小说家。现在,整个尤纳利亚大陆的人都为了能拜读到她的新刊,而前往书店。

她的名字是贝蒂珞恩・佛勒斯塔。

其收入与财力,恐怕是我望尘莫及的吧。

我再度认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子,拥有着我永远都无法获得的『力量』。我在心中感叹着,小说家则是对我说道。

「我并不认为能赚钱的人,便优秀于不能赚钱的人。毕竟,那不过是种用个人标准来衡量的价值观罢了。不过,这件大衣凭你至今为止的收入是无法买得起的,倒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何,是否有些崇拜我了?」

小说家再度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望着我。不过,我却很坦率地点头。

「嗯,你还真厉害啊。」

这是发自于我真心的话。靠我自己的话,确实一辈子都穿不上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大衣吧。

小说家闻言,神色一滞。我再次看向试衣镜,望着镜中的自己。

「我挺喜欢这件大衣的,谢啦。」

「……哼。」

她一脸无趣地哼了一声,撇过脸去。

「顺便,我等你三分钟。」小说家淡淡说,「给我去卫生间把你那蠢得要死的鸡窝头也梳理好。」

※※※※※※※※※※※※※※※※※※※

注:关于小开本书籍,大家目前最熟悉的就是11区的文库本以及经常用的口袋书吧?这两种都属于小型平装书,11区的文库本最初发型于1927年,口袋书则最先发售于1935年的英国,但其实,据说德国1867年就发售有小开本廉价书籍了,当然,这三者都可能对不上号,但还有更早的,16世纪的威尼斯。还想要更早的?那大概就是我大天朝了,早在公元前几十年,古代天朝就有口袋书了,被称为“巾箱本”,指开本很小的书,可置于巾箱之中,后来发展为方便携带的袖珍类书籍,在很多史书中有记载。所以,19世纪末的美国出现小开本书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原文写的是「文库本」,作者难道是没找到别的词吗?)

百塔之都。

伊库苏拉是座拥有各种名称的都市,其中最早广为人知的便是「百塔之都」。为该名字的由来做出过巨大贡献的,是相当于都市南部的地域——宗塔区域。在这块区域里,参差不齐地耸立着教会所管理的、筑龄超过五十的炼瓦塔,其总数约占伊库苏拉所有炼瓦塔的三分之一。同时,这也意味着,教皇厅的主要设施都集中在这块区域。那全都是些死板的政府机关。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一块没啥缘分的区域。

而现在,我们却是来到了在那些建筑之中也属格外巨大的一幢建筑物───伊克拉哈迎宾馆前。这幢像是用石灰石粉刷的白色建筑物,各处都雕刻着唯美的图案。在墙面上装着大量窗户,就用于采光来讲,那数量着实多过头了。当然,在入口的铁栅栏前,有两名警卫像附属物一样伫立着。

「这里就是你说的事先约好要来的地方?」我抬头仰望着眼前的建筑物,没好气地问道。

这是一幢彻底舍弃掉实用性,宛若样式美的化身般的建筑物。海外的重要人物也会住宿于此,那么政府想要虚饰外表,把这里建造得如此夸张,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嗯。」

小说家简短地回了一声,轻轻地将手放在上衣衣领上,确认有没有下塌。总感觉她看上去像是在紧张。

她转身看向我,眼神严肃认真地说。

「从现在起全面禁止你发言。你可以说的,就只有回答『Yes』和『No』。保持沉默,跟在我身后两步。明白?」

她像是警告我般说完后,在看到我不爽的表情之前,朝着门卫走去。虽然无法释然,但这是委托人的命令,唯有听命了吧。我不禁咂舌,按照吩咐跟在她后面。

「这位女士,请问您来迎宾馆有什么事吗?」

面对警备兵的问题,小说家端正姿态,答道。

「我是小说家贝蒂珞恩・佛勒斯塔。我是来参加事先约好的会面──来觐见圣女诃梵蒂雅大人的。」

我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诃梵蒂雅?不对……圣女?

「不好意思,请问您可有介绍信?」

「在这里。」

警备兵们在接下她递出的纸片,将视线落在上面后,脸上的警戒之色顿时消失。

「佛勒斯塔女士,已恭候您大驾多时了,请进。」

「骑士长马上就会来迎接您,还请您前往正门处稍待片刻。」

两名士兵在敬礼之后打开了铁栅栏。我俩就这样被招入了门后。在通向正门的散步小道的两端,并排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木。我边走在那路上,边问小说家。

「喂,怎么回事啊?刚才你说了圣女吧?你的会面对象该不会是……」

「你的记性连三分钟都没有吗?在这里说话谨慎点,什么都别讲,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吸。」

小说家连头也不回,有些急躁地说道。虽然我未能在第一时间理解最后一道命令的意思,但在思考了三秒左右之后,我不禁咂了下舌。这家伙好像是在绕着圈子叫我去死。

在散步小道的终点,迎宾馆的正门门扉已经打开了。在那里等候着的,又是一名在我意料之外的人。

齐肩的银色头发、凛然美貌,以及白银甲冑。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了。

女骑士在看到我们的身影后,饶有礼貌地低头致意。

「早已恭候您大驾多时了,佛勒斯塔先生。」

对之,小说家轻轻笑了起来。在我看来,她心中的紧张似乎缓解了些许。

女骑士依旧低着头,继续说。

「此次先生您能抽出宝贵的时间来回应我主的请求,我在此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恕我僭越,从现在起还请由我来为您带路。」

小说家厌烦地叹了口气。

「……能不能不用这种拘谨的寒暄啊?」

听到这句话,女骑士───第十四骑士团士长,维莉蒂・纳斯抬起头,嘴角泛起一丝弧度。

「……你能这么说,真是帮大忙了。我也并非出于本意,才对你用这种寒暄的。」

她露出温和的微笑,温和到无法从她昨日在说明会的身影上想象得到。

「看来你很精神呀,维莉蒂。」

「你也是呢,贝蒂。」

俩人以亲密的口吻相互喊到对方的名字。我被那个样子给吓了一跳。

「感觉光是要记住那些美辞丽句,就挺辛苦的呢。总是把自己绷紧的话,可是对身体有害的呦。」

「适度的负担可以锻炼精神,正合我意啦。话说,你是不是有点胖了呀?」

「如果是脖子和腹部之间的部位的话,或许是那样子吧。你才是,肩膀不是比以前更宽了?」

「对一名骑士来说,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小说家一副无奈的样子摇了摇头。

「你还是老样子,天性强悍呢。」

「说到强悍,我自觉不如你。」

「我是在嘲讽哦?」

「我是认真的。」

俩人在严肃地对视了一会儿后,像是事先约好了般,同时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小说家笑得如此欢快。

不论我再蠢,在听到她们的对话后,也还是能明白她们是故交的。虽然小说家和骑士团骑士长是朋友,属于一种相当不可思议的关系,但比起这件事,我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那位小说家居然在用女性语气。

还有比这更诡异的事吗?自从相遇以来,她始终在用夸张的男性语气说话,而在与这名女骑士对话时,她的说话方式却简直就像是普通的女性一样。她开心地笑着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演出来的。

我不由得想到,或许,这正是她心中的本来模样。平时她那如同大作家般的夸张举止,只是她装乖装出来的而已。

……不对,她那尖锐如利牙的毒舌,不如说是在装狠才恰当吧?

就在我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时,女骑士的视线望向了我这边。在她那蓝色瞳孔中闪过一丝惊讶。

「姆,这位男性是……?」

「啊,我姑且介绍一下吧。这是我雇佣的随从哦。名字是……」

小说家回头看向我,瞬间露出一副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表情。

接着,她脸上闪过一丝羞红。

「那个……此乃我所雇、随从、是也。」

她打算强行调回平时的语调。

看来她是想在我面前扮演一名威严的小说家。

……不是,事到如今已经迟了啊。

你根本没有补救成嘛。

女骑士维莉蒂看着这副情况,像是什么都明白般小声笑了笑,并没有额外说些什么。原来如此,她完全掌握了她的性格啊。还真是个好朋友。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呢,索多。」

维莉蒂所说的话使我有些吃惊。昨天的说明会进行登记时,我确实是有向她回答过自己的名字。但是……

「……真亏你还记得我呢。」

「你待在那么惹人注目的男人旁边,想忘也忘记不掉啊。」

看到有些得意地微笑着的维莉蒂,我感到脊梁一阵发寒。那件事果然暴露了啊。戈登那个混蛋,居然给人留下些多余的印象。

好了,这子怎么办?我如此想着,挠了挠头。

「啊……那啥,虽然那家伙好像被教皇厅盯上了,但全都不关我鸟事,不过感觉连我都被不必要地怀疑上了,所以我先解释一下。」我无奈之下辩解道,「那男的跟个傻子一样散发杀气,其实就跟生病一样。昨天那件事单纯只是他犯病了而已,并不是真心企图暗杀要员───大概。」

「人不可貌相,你还真为朋友着想呢。」

维莉蒂像是敬佩般,点了点头。我为了主张她那是误解,而冷哼了一声。为自己辩解的结果,变成了在包庇那个人格缺陷者,甚是遗憾。

「不过,我还是忠告一句吧。」

女骑士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那名男子的价值观非常危险。尤其是他那股杀气,其性质很异常。只需稍有失衡,他就会非常干脆地甚至连你都想杀。」

不愧是统帅骑士团的骑士长,慧眼如炬。

「如果你珍惜自己生命,应该与之割袍断义。」

「───承蒙忠告,不胜惶恐。」

我不以为意地答道。要能做到那一点,我也能过得更靠谱点吧。现在的问题在于,那个缘分死死地缠着我的腿,想断也断不掉。

「……呋呣,你宁愿听取维莉蒂的忠告,也肯不听我的命令是吧。」

小说家眼神很不友好地死盯着我说道,声音听上去似乎非常不高兴。说起来,她有命令我在迎宾馆内不要开口说话。虽然这么做会感觉我总在辩解,很是不爽,但我还是不得已开口说道。

「等下,刚才的是不可抗力吧。先搭话过来的是这位骑士长大人啊。」

小说家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看了段时间后,就把视线转向了维莉蒂。看到耸了耸肩膀的女骑士,她最终似放弃了般,叹了口气。一副「看在她的面子上,就饶了你吧」的表情。

「不过,为何你与维莉蒂相识?」

她似乎唯独不肯放过这点,再次瞪着我。

我欲言又止。如果要从头说起,那就必须得从我去参加骑士团选拔考试的说明会开始。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事,说出来就跟主动向她提供用来贬低我的材料一样。

但是,维莉蒂回答了这个提问。

「就是工作上有点接触。详细说来,话就长了,现在就不说了吧。」

得到骑士长的帮助,我稍微松了口气。再者,这并非谎言。小说家一副总有些无法释然的样子,但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就此作罢了。

「更重要的是,我主从先前开始就一直盼望着与你见面。」

小说家闻言,再度恢复成一脸严肃的神情。

「也是,先把要事办完吧。」

「贝蒂你应该也知道,由于戒律,所以在庆典前无法直接拜谒圣女尊颜。会面时将会隔上一层帷帐。」

「这我自然懂。」

维莉蒂颔首,指向走廊深处,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上。

「那么,由我来为你们带路吧───去觐见圣女诃梵蒂雅大人。」

那个房间位于迎宾馆的最上层。在打开一扇中世纪东欧风的栎木门后,我们来到了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屋内摆放着许多一看就很昂贵的家具,而且天花板上也吊着很华丽的吊灯。这是一间如同将这幢设施的精髓原封不动地化为实体的房间。在房间入口的对面,似整体都是窗户,也许是因为这个,室内格外明亮。

一道小巧的人影正背对那阳光,端坐于窗边的椅子上。但是,那道人影与我们之间隔着一块厚厚的帷帐,使得我们看不清其模样。

───好像是预知到了未来。

我回想起候曾经说过的话。

那道人影是,这个国家仅存有数名的奇迹之圣女。

尽管我前些天在候的前面装作不在意,但亲眼见到本人后,心里还是相当紧张的。

但站在我一步前的小说家,与她入馆前截然不同,非常镇定。在她的嘴角甚至有着一丝温和的笑容,那副模样,简直就像是摁下了社交开关般。实际上,恐怕也确实如此吧。

「诃梵蒂雅圣女,佛勒斯塔先生及其随从来了。」

一进房间,维莉蒂就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然后,那道人影就颤抖了一下。

「……在、在!」

从帷帐后面传来似是十来岁少女的声音。那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那、那个。我叫诃、诃梵蒂雅,今天您能来此,那个,真的非常感谢。」

那道人影在结结巴巴地说完这些后,从椅子上起身,深深地行了一礼。我不由得一阵愕然。圣女本人似乎比我们这些觐见者更加紧张。

小说家则是从容不迫地轻轻捏起自己的裙摆,低头致意。

「鄙人贝蒂珞恩・泪迪梅尔・佛勒斯塔。万分感谢您今天的盛情招待。」

「我、我、我才是非常感谢您……!」

圣女不服输似地接着说出了感谢之言。那声音听上去与其说是紧张,更像是激动。

「那个,非常抱歉。明明是我叫您来的,却不能直接与您见面。那个,因为戒律,在庆典前我不能被他人看到脸……」

「我明白。虽然无法拜见到您的尊颜很是遗憾,但我由衷地期待着能于独立庆典上,目睹您尊颜之日。」

小说家流畅地回应着。圣女似安心了般,呼了口气。

「那个,您请入座。」圣女催促她入座道。

小说家在默默地微施一礼后,坐在了眼前的椅子上。在看到客人已入座后,帷帐后面的圣女也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当然,这里并没有给我坐的椅子。我不着痕迹地轻轻地叹了口气,乖乖站在小说家的斜后方。我这副以岿然不动之姿直立于主人身旁的模样,在旁人看来,想必非常像名顺从的亲信吧。这副模样,我绝对不想被戈登他们那些人看到。

最先发话的是圣女。

「我听说能来伊库苏拉后,无论如何都想与佛勒斯塔先生您见上一面。让您配合我的任性来此一趟,真的非常抱歉。」

「哪里的事,在这个国家里,所有人都会认为能得到圣女殿下的传呼乃荣幸之事。我也很高兴见到您。」

「我是您作品的超级粉丝。」

圣女的话听上去,比先前更加兴奋。

「尤其是《修道士奇谭》,我不知反复读过多少遍。那个,请问您等会能帮我在我的书上签名吗?」

听到这里,我总算是理解了,为何会发生小说家与奇迹之圣女会面相谈这件事了。

纵使是圣女,但到头来她终归也只是名年仅十来岁的孩子。佛勒斯塔可是一位连候那个书呆子都能影响到的作家。对她来说,抓获一名少女的心,简直如探囊取物吧。

我看向眼前的小说家,发现这家伙喜形于色。那副表情,跟她昨天接受候的长篇介绍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能够得到圣女殿下翻阅拙作,实乃荣幸之至。只要您不嫌弃我的签名,自然不论多少个都可以为您签。如果您方便,今天我还带来了那部连载作品的续篇,还望翻阅。」

「那是真的吗!」圣女一副情不自禁的模样大声道。

「嗯。这是尚未交由出版社校正的作品,如果可以,希望能得到圣女殿下您严格的批评及意见。」

「啊,真是太棒啦!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能拜读先生发表前的作品!」

帷帐后面,圣女从椅子上起身,双手合十。这事值得那么高兴吗?我完全不能理解。

之后,圣女与小说家把话题延伸到了我更加无法理解的领域内。圣女道出对作品的感想,小说家时而解说一下,圣女对此发出感叹之声。反复如此。

老实说,一直默默地听着她们聊天,贼痛苦。她们所说的内容,我是一点都听不懂。这样子搞,追着迷路的猫狗在小巷里跑来跑去的,反而要轻松得多。

我闲得发慌,于是看向一旁的维莉蒂,发现她正暝闭双眼,维持着跟我相同的岿然不动之姿伫立着。不过,跟我截然相反,她的表情很是平静。这大概是平日里的精神锻炼啥的差距吧。

「哇,先生也喜欢读哈尔・艾莉斯的作品呀。」

「嗯。那是我现在最关注的作家之一。虽然他的书有些难以理解,但那融合了未来超科学元素,以及崭新的说话方式的世界观,能让人感受到新型小说的可能性。」

「说起来,艾莉斯称自己的作品为『空想未来寓言』呢。我总是会边读边妄想着,『如果这种事能在未来做到的话……』。」

「啊,我也懂那份心情。毕竟艾莉斯的作品中,有着一种让人相信那些都能实现的说服力。」

「尤其是那个能够逆行时间的交通工具,仅仅是想象一下,便令人心生无限向往。」

「不过,我真是没想到,圣女殿下居然也读过那部作品,着实有些吃惊。说得再客气点,她也并非那么著名的作家。」

「特殊公务并非一直都有,所以说实话,我有很多时间去阅读各种作者的作品。」

「圣女殿下的勤奋,着实令人佩服。」

「哪有,我只是喜欢读书而已。」

大概是因为被自己敬爱的作者赞赏了,感到开心吧,只见圣女呵呵地小声笑了起来。仅听那笑声,只会觉得她像是名随处可见的镇上姑娘。我不禁怀疑,教皇厅所认可了的『预知了未来』的奇迹啥的,会不会其实是一个偶然?

「啊,已经到这个时间了。」

圣女很是不舍地小声说道。我看向桌子上的座钟,自我们进入这间房间以来,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看来已经临近此次会面的结束时间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呢。」

「真是段难得的宝贵时间。诃梵蒂雅圣女,非常感谢您今天传唤我来此。」

「那是我该说的话,佛勒斯塔先生。简直就是一段梦幻般的时间。您的小说,我便继续拜读了呢。」

「诚惶诚恐。」

小说家面带柔和的微笑,同时行礼说道。不过,在她抬起的脸上,总感觉看上去有些紧张。

「───那么,圣女殿下,恕我冒昧,那件事……」

「嗯,我当然明白,先生。」圣女压低音量答道。

在听到那句话后,小说家的表情似乎放松了点。

「维莉蒂,请把那件东西拿给先生。」

「遵命。」

被喊到的维莉蒂打开了房间角落里的金库,取出了一份大开本的白色信封。在那份较厚的信封上,绘有教皇厅的徽章。

「这是事先约定好的东西……是从某位逃亡者那儿征收到的『记事本』的抄本。您请收下吧。」

原来如此,此次会谈的真正目的是这个啊。

恐怕那是小说家昨天在话中提到过的东西───流亡至本国的军人从伊维尔修的神秘小镇里回收到的『证据』之一吧。既然已被政府没收了,那么通常是弄不到的,但如果通过圣女这一特权阶级,那么便能秘密地暗中将其弄到手。

小说家站起身来,从维莉蒂手中接下信封。

「衷心感谢您,诃梵蒂雅圣女。」

「若能助先生的创作一臂之力,那便不过是举手之劳。」

那话似乎是发自真心的,圣女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

「请问圣女殿下也阅览过了吗?」

「不,我并未看过。先生是打算把那用作下次作品的资料吧?那我若先读了,未免也太浪费了。」

「是我去复印的。原件早已在教皇厅的调查室了。」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维莉蒂。

「来自流亡者的征收物,原则上属于机密文件。此次因为有圣女殿下的特权,方才得以入手。唯独此事,还请您千万不要忘记。」

她看着小说家,眼中暗含着「感谢她吧」的意思。小说家用眼神跟维莉蒂交流,点点头,似是在说「我很清楚」。

「我定不会辜负您的此份恩情。下部作品,也一定会写出能令圣女殿下满意的内容。」小说家声音中充满自信,对圣女说。

虽然这份豪言壮语讲得未免也太满了点,但由这家伙来说,却莫名地很有说服力。我感觉很不可思议。

「我衷心期待着,佛勒斯塔先生。」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

「哪里,我才是该感谢您。祝愿您的未来一片光明……」

在打算说出教会里必用的离别寒暄语时,圣女的话停了下去。小说家不解地歪着脑袋。维莉蒂也惊讶地蹙眉。

当然,我并不清楚圣女的表情。

但不知为何,我感受到了隔着帷幕望来的视线。圣女既不是在看小说家,也不是在看女骑士,而是在看我。

「您……难道……」

圣女在轻声惊呼了一声后,紧接着又沉默了下去。不知为何,我感觉帷幕后面,她此时正紧闭着双眼。

接着,紧张感顿时充斥于整个空间内。降临房内的是一种诡异的凝重寂静,会令人心生出一种连说话这件事本身都属于禁忌的错觉。

不过,待紧张越过顶点时,那种紧张氛围也犹如退潮一般,迅速缓和下去。

在仍有些凝重的氛围中,圣女缓缓开口:「那个,请问能耽误您点时间吗───索多先生。」

听到这一称呼,我和小说家几乎同时露出惊愕的神色。

我在进入房间后,从未自报过家门。小说家和维莉蒂也同样没有提过我的名字。

动摇在我们之间蔓延,圣女一副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继续说。

「对不起……那个,如果引得您不高兴了,我向您道歉。只是怎么说呢,我只是在想是不是该跟您聊一下……」

由于我被委托人命令严禁私语,因此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复她。以防万一,我看向了小说家。她尽管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但依旧轻轻点了下头。

「有什么……不对,请问您有什么事?」

在回复的同时,我在心中对说出不习惯的敬语感到厌烦。旁边,小说家则是紧张兮兮地狠狠瞪着我。

圣女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再度开口。

「首先,请允许我向您道歉。那个……我擅自窥探了您的过去和未来。」

「我的过去和未来?」

话语自然而然地从我口中跑了出去。

通过候的话,我得知她能预知未来。但她居然还能够窥探过去,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小说家似乎也是如此,只见她情不自禁地插嘴问道。

「您不仅仅是未来,还能够读取过去吗?」

「这个……」

如同在斟酌用语般,隔了一段时间后,那道小巧的人影点了下头。

「严格说来,我能读取的是时间线,不对……是种记载于名为『世界』的书籍中的,形似命运之线般的事物。我能够看到它一直以来的经历,以及今后会抵达怎样的结果。嗯,要举例的话,就像刚才提到的小说家哈尔・艾莉斯所说的那样───」

「『阿卡西记录(Akashic Record)』……?」小说家一脸愕然,说出了圣女后面要说的话,「难不成您能读取那个?」(※注①)

「是的,正是如此。」圣女再次点头,「尽管教皇厅称我的力量为预知,但我实际能看到的并不是『世界的未来』,而是包含未来在内的『世界的历史』。」

小说家的脸上满是惊叹,以及强烈的好奇。在她那双眼中所蕴含的热量,与她昨天讲述已毁灭了的小镇时相同。

「真教人惊讶。我还以为那肯定是艾莉斯自创的虚构中的概念……想不到那种事物居然真的存在。」

在小说家那有着羡慕之色的目光的注视下,圣女像是感到羞涩般,缩着肩低下头。

「那个,虽然这么说,但也只是偶尔『看得见』而已,并不是想看便能看见。刚才也只是偶然看到了而已……」

另一方面,我完全搞不懂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名为世界的书籍、命运之线、阿卡西记录。这些单词我全都听得右耳进左耳出。

但是,我完全没有想要她们给我解释那些的打算。

我想问的只有一件事。

「───你看见了什么。」我直接如此问道。

现在我已经没有闲心去用敬语了。小说家向我投来了指责的目光,但我将之无视掉。

「这个……」

帷帐后面,圣女正在犹豫着。我的脚几乎在无意识之间,朝着她走近了一步。

「尽管直说,不用顾虑。拜托了,回答我。」

面对我类似恳求的话语,圣女沉默了一会儿。但是,最终似是下定决心般,她的影子抬起了头。

接着,在她说出口的话语中,充满了哀惜与怜悯。

「───明明您应该很难受才是。」

我顿时心生出一种心脏被揪住了般的感觉。

从我的口中,不论是否定的话语,还是肯定的话语,全都说不出来。

毫无疑问,她知道、

她清楚、

她知道我的事情。

她清楚我犯下的罪。

「那是何意……」小说家插话问道。

但是,圣女继续说的声音中,蕴含着凛然的意志和严厉。

「虽然对先生很抱歉,但我并不觉得,在这里弄清楚那段过去有太大的意义。」

本想问些什么的小说家,在那句话面前,不禁沉默。我感觉圣女的视线隔着一层帷帐,再次望向了我。

「所以,现在请允许我仅告知今后的未来。我感觉,那个未来对于索多先生来说,不……是对于这个世界的历史而言,恐怕非常重要。」

听到这太过离奇的话题展开,我和小说家都不禁哑然。

世界的历史。

那是什么?

那又是佛勒斯塔,或者艾莉斯的小说里的事吗?为什么我的未来会跟那么夸张的事物扯上瓜葛?

但是,在圣女的声音中,我感受不到先前那种毫无自信。在那当中蕴含的仅有坚定的确信。

「───您接下来将会北上。」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屏息。她说对了。

「并且您将在这个国家的尽头,与一只野兽对峙吧。那是您自身的命运象征,非常牢固且根深蒂固。唯有一方死去,才能终结此命运,同时,世界不允许那份命运再继续延续下去。」

听到这一宣告,小说家把手搭在下巴上,低头沉思。在她的侧脸上,微微地渗出了汗水。

「某一方、死去……」

她那句不经意间说出的低语,仿佛在我的内心深处落下,带起空洞的声响。

接下来,我们将会北上。那是事实。我们会前往尤纳利亚联合国教皇国的尽头,伊维尔修山岳地带。接着是将在那里与之对峙的『一只野兽』,根本不用考虑,我也知道那是在指什么。

纵使用剑贯穿其心脏,亦不会死去的不死怪物。

───唯有一方死去,才能终结此命运。

那也就是说……我……

「然后呢。」我不由得问道,「我会怎么样?」

圣女摇了摇头。但那并不是否定的意思。

「对不起……那之后的事,我也无法看见了。」

圣女的影子再次像是感到歉意般低下了头。看到她那副样子,我不禁叹了口气。与其说这是因失望而叹气,不如说是看透世事后才叹的气。无论何时,我都总是弄不清楚关键的部分。

「这并不是辩解,但那里大概就是世界的分歧点。在阿卡西记录中也没有记载,甚至与命运无关,也就是所谓的极限领域。反过来讲,一定只有凭借意志的力量,才能为那一抉择画上句号吧。」

哪怕她讲了一大堆不得了的话,我也感受不到任何一丝真实感。这是当然的。佣兵出身的家伙,不可能会想跟世界的分歧点啥的扯上关系。

「真的非常抱歉。我也不是看到了您的全部……但是,那个,这是看了您一部分事情的我的个人愿望。」

她的影子抬起头来。

「请您一定要活着回来。届时,您的人生一定会真正地迎来开始。所以……」

虽然圣女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她的真挚诚意有传达了给我。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万分感激您的建议。」

而自然而然地说出这种拘谨的话,同样也是下意识之举。

※※※※※※※※※※※※※※※※※※※

注①:「阿卡西记录。」阿卡西是梵文,它的意思是“以太”或者宇宙的原始能量。阿卡西记录代表着最高的意识次元,是一个神圣奥秘的范围。它是宇宙的“生命之书”,蕴含着整个宇宙的历史,既包含宇宙的生命蓝图,也记载着所有生命体按照这个蓝图在不同时间段的所有经历和体验。

阿卡西记录包含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宇宙的生命实相或者源头的神圣生命蓝图。这个实相或蓝图无形无相,不可更改,永恒不变,无始也无终。另一部分是源头作为生命个体在不同时间和空间里进行的所有体验和活动。在这样的体验和经历中,源头就把生命实相或神圣生命蓝图(也就是源头自己)以有形有体的方式完全、丰满地彰显和表达出来。

阿卡西记录不讲神通,也不讲通灵。从阿卡西记录的视角来看,扬升不是某个时间点会发生的一个外在事件,而是发生在我们每个人内在的一个过程。阿卡西记录代表宇宙的最高意识振频,引领我们直达源头。但它其实只关注一件事:以人性生活中的问题为突破口和切入点,引领你看到你的生命蓝图,进入最深层的生命实相,唤醒你的神性力量,从而在最平凡的现实生活中活出你的最高灵性。

───By 百度百科

更详细的,请自行百度。

「你不问吗?」

在结束与圣女的会谈后,我们离开房间,朝着通往正门的楼梯走去。途中,我向走在旁边的小说家问道。

「问什么。」

小说家并未望向我,神色有些不愉地反问道。

「刚才圣女说的关于我过去的事。你可是一脸想问的表情喔。」

「不问。」

小说家很干脆地回道,这使得我很意外。

「为什么?」

「去向摆着一副那么想不开的表情的人去打听事情,那是不懂得人心的垃圾们的所为。」小说家的语气中蕴含着厌恶和烦躁,说,「那跟群聚于一块,贪图着尸体的乌鸦们别无二致。别把我跟那种下贱物相提并论。」

我愣了愣,不禁笑了出来。小说家有些感到意外地瞪着我。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想不到你这人还挺不错的。」

我坦率地道出心中所感。这次轮到小说家目瞪口呆了。她那副表情,就像是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

接着笑出来的,是走在我们前方的维莉蒂。

「索多啊,你姑且把这当作是注释听一下吧。」她并未回头,直接说,「把贝蒂刚刚举的例子反过来理一下,你可就变成被乌鸦贪图着血肉的尸体了喔。」

我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

「……我撤回前言。」我狠狠地瞪着小说家,「你就是那啥,比我想象得还要让人讨厌的家伙呐。」

「以你那贫弱的想象力为标准,这个看法欠缺说服力。」小说家一脸无趣地说,并撇过了脸去。

我也哼了一声,撇过脸去。维莉蒂则是在偷笑。

「……等你想说时,再说不就得了。」下楼梯时,小说家似自语般小声说。

「你跟那个怪物有某种渊源吧。」

询问时,小说家并未望向我。我也依旧把脸撇向一旁,含糊其辞回道。

「谁知道呢。」

「算了,随便吧。从伤痛欲绝的艾达纳科流亡者那里打听到消息,也花了三天。我不觉得能轻易从你这里听到一些事。我会耐心地等到你想说为止的。」

我并未回复她这句话,仅仅是稍稍叹了口而已。尽管她仍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女子,但似乎还是有着最低限度的良心。

维莉蒂一直送我们到了迎宾馆的正门口。小说家向她露出了柔和的微笑,那大概是我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她对我露出的表情。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维莉蒂。果然多条人脉做起事来也轻松。」

「不说『朋友』这点,真像是你的风格。」

俩人在正门口亲密地闲聊着。但是,最终女骑士表情严肃道。

「……你是打算去伊维尔修吗?」

小说家并未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默默地瞥了我一眼。

她眼神坚定,明确地表明了她的回答。她之所以看向我,可能是出于她在听到圣女的预言后,心生出的少许良心吧。

若是说我不在意那个预言,完全就是在撒谎。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现在是一名佣兵。管他前方有啥在等着,我都只得服从于委托人。

我轻轻点了点头,以作回复。

在看到这点后,小说家重新面向维莉蒂,肯定道。

「嗯,是的。」

维莉蒂稍稍叹了口气,似是在说「我就知道」。

「照你的性子,就算我阻止你,多半也是徒劳的吧。」

「真不愧我的闺蜜,挺懂我的嘛。」

「你觉得这样好吗?」

女骑士所询问的是我。我轻轻举起双手,嘴角扬起一道讽刺的笑容。

「我现在受雇于人,无法违背雇主的意愿。而且……」我看向自己身上新大衣,「我已经收到一大笔投资了。」

维莉蒂看着我俩,摇了摇头,一副半无奈半死心的模样。

「坦白说,在复印那本记事本时,我基本上就已经笃定贝蒂肯定不会默默待着,什么都不去做的。」

她口中那名小说家,此时正把手里的信封举至脸旁。也许是出于对未知之物的期待吧,只见她妖艳地扬起了嘴角。

「真的好期待哇。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呀?」

「───那座小镇的名字是『埃塔赫伊』。」维莉蒂忽然说,「是座教皇厅国土管理局至今为止,从未发觉过其存在的『不可能存在的小镇』。」

「埃塔赫伊?」

小说家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后,维莉蒂点了点头。

「是的,根据那本记事本得知的。那是某位原住民的手记。虽然里面有难以解读和无法理解的部分,不过简单点来讲,正是贝蒂你喜欢的内容。给普通人看的话,内容有些过激且压抑。」

「那么就有必要进行改稿呢。」

跟维莉蒂的沉重语气截然不同,小说家的语气很是欢快。

「非要说的话,过激和压抑就像是香辛料哦。只要处理得当,就能制成一份美味佳肴。」小说家露出可以称之为好战的微笑,说。

维莉蒂看着她那样子,嘴角勾起一道似是苦笑的弧度。

「不管要说几遍都行,我并不打算阻止你啦。只是,教皇厅已经在组织先遣队前去调查了。作为朋友,我要给你的建议,只有还是尽快出发为妙。」

「嗯,我打算明天出发,在教皇厅把它最拿得出手的禁止进入牌子,立在山的入口处之前,进入山里。」

「……我说,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对女骑士问道。

「要问什么?」

「你不相信那个圣女的预言吗?」

我说出心中有些在意的疑问。

既然我这名护卫被暗示会有性命危险,那么也就意味着,身为委托人的她也同样如此。假如她真心相信圣女所言,那么应该是做不到这样子送朋友出发的吧。

但是,维莉蒂理所当然般地摇了摇头。

「诃梵蒂雅圣女的预知是绝对的,我自然不会怀疑。」

「那你为什么……」

「硬要说的话。」女骑士打断了我的话,「是因为比起预知,我更加相信着那个吧。」

「相信着那个?那个是指什么?」

「贝蒂的贼运。」维莉蒂再度像行天经地义之事般,答道。

小说家闻言,顿时忍俊不禁:「啊哈哈,贼运么。多么美妙的词语呀。」

小说家简直就像名少女般,冁然一笑。

但是在和我对上眼后,她立刻修正态度,还干咳了一声。接着她用手甩开披在肩上的头发,如同一名魔女般露出似演技的微笑。

「贼运么,是个与我非常相称的词语呐。」

……我觉得这并不是值得特意重说一遍的话。

也就她那副固执着想要扮演一名大人物的态度,值得人给出好评吧。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也没必要那么担心啦,索多。」女骑士说,「我倒也并不毫无根据地盲目相信着贝蒂。虽然她是个无可救药的小说痴,但却深知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不管再怎么沉迷于一件事,也绝不会误判进退时机。而且……」

维莉蒂边语气温和地说着,边把手搭在了腰际的佩剑剑柄上。

───在恐惧袭上心头之前,我早早地拔出了铁剑。

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何事时,我的铁剑已经跟维莉蒂的剑交锋,发出了一道铿锵之声。在悠闲的上午阳光的照射之下,以剑戟交锋的残响声为背景音乐,两把刀刃静止于半空中。

面对突然的展开,一旁的小说家瞪大了双眼。

我跟女骑士无视掉她,默默地视线交汇。最先放下刀刃的是维莉蒂。

她扬起了嘴角,说:「还有你这等本事的护卫跟着。一定要活着回来哦,你们两个。」

到了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后背一阵冒汗。那是一种含而不露,且极为锐利的杀气。我能够接住她这一剑,有一半是出于偶然。如果她是从死角处攻来,那我多半避免不了身负重伤吧。

「……能得骑士长大人的夸奖,实在是光荣之至。」

我大叹了口气,也把铁剑纳入鞘中。

「不过,你刚才是真心打算把我的脖子砍下来吧?」我目光锐利地瞪着女骑士,「要是我没接住,你打算怎么办?」

然后,维莉蒂冷笑着答道:「贝蒂在失去护卫后,也就无法前往伊维尔修,同时也不再会遇上性命危险。」

我不禁哑然。面对这个无比蛮横的理论,我甚至想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看到我这副样子,女骑士像是感到好笑般地笑了出来。

「开玩笑啦。我怎么也担任着骑士团一级骑士长。对方的实力如何,我自认为还是能从对方的行为举止中推测出来的。」

我沉默着,向她投去怀疑的目光,询问此言是否为真。维莉蒂则是轻轻地把手拍在我的肩上。

「事实就是如此吧?」

总感觉她这有些得意洋洋的微笑,挺让人来气的。

那么,下次就由我先拔剑吧。

「───原来如此。」

在此插入的,是小说家的喃喃自语。

「剑术家之间的谋略对拼,实际上是这种感觉呀。」

我转头望去,看到她眼中正摇曳着好奇心之炎。

「是否拔剑,都得视情况而定……亲眼所见,果然就是不一样呢,感觉下次写这类描写,我能写得更有趣啦。」

她心满意足地点着头。看到她那副样子,我感觉一切都变得无趣起来。我边挠着头,边看着女骑士。

「……看来,我的委托人挺满意的。看在这事的份上,刚才那件事我就原谅你吧,纳斯骑士长。」

「叫我维莉蒂就行了。我才是该向你道歉,刚才确实过份了,抱歉。」

维莉蒂露出成熟稳重的微笑,我则仅仅是轻哼了一声。真是个难对付的女人。

我朝正沉浸在个人世界中的小说家说:「喂,事情已经办完了,赶快走吧。今天之内,必须得备好马车。」

「啊,确实是呢。」

小说家回过神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但过了一会儿后,她就朝我投来不满的视线。

「……等等,为何我非得听你的命令啊?」

委托人鼓起了脸颊。这也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麻烦得要死。

我们转身准备折返,这时维莉蒂喊住了我们。

「对了,最后还有件事想告诉你们。」

她向停住脚步的我们走近一步,稍稍压低音量说。

「不要提问,就把这个当做忠告听一下吧。」

「总觉得这话意味深长呢,什么事啊?」

「───小心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

我皱起了眉头。

……她说什么?

「什么意思?」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维莉蒂则是摇了摇头。

「我刚才应该说过,不要提问。我也是骑士团的一员,出于这一立场,我无法再继续回答你们的问题。能说出这个忠告就已经是极限了。」

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紧张,怎么看都不似是在开玩笑。但是,我却不明其真意,仅感到一头雾水。

小说家凝视了她一会儿后,答道:「───我明白了。」

「是吗,那我就安心了。」

俩人像是相互理解了什么般,朝对方点了下头。

「今天谢谢你了,维莉蒂。有机会再见吧。」

「嗯,可以的话,希望下次能脱下这身铠甲与你见面。」

俩人简短地道了声别后,便互相转身离去。我总感觉自己好像被这俩人甩到一旁去了。我在目送着返回馆内的维莉蒂的背影一段时间后,迈出步伐,追上先走了的小说家。

我们走在通向大门的散步小道上。途中,我朝小说家的后背问道。

「你说你明白了,明白啥了?」

「不是『我领会了深层含义』的意思,而是『我记住她说的话了』。」

小说家仅给出了最低限度必要的回答,仍旧并未看向我。但我却咬住不放,继续问道。

「就算是那样,也有足够让你认同她说的事的理由吧?」

足以令人警惕红衣主教的根据。我只想询问,她是不是知道那个根据是什么。然而,小说家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非要说的话,便是我对她的信任,以及她的实际表现。」她很干脆地说,「维莉蒂从未对我说过谎。因此,即使不了解内情,那也构不成我不听她忠告的理由。」

总得来说,仅仅是因为是老交情吗?关于那件事,再追究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成果。

我一直怀着无法释然的心情,继续走着。

她身为骑士团团长,竟然叫人警惕算是她君主的红衣主教,这事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鉴于身为骑士的忠诚心,她的言行可以说是不忠之举。既然如此,那么能够说的一件事是……

「……教皇厅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么?」我不禁小声自语。

接着,很少见的从小说家那里得到了回应。

「应该是吧。与集体的扩大程度成正比,内部的细分化程度也会随之上升。这一点,不管哪个组织都差不多。」

「我以前待的佣兵公会虽然很小,但内部冲突却是家常便饭。」

「……真是群只知道用挥剑,来代替话语的家伙。若是省略掉议论这个过程,自然是会变成那样吧。」小说家斜视着我,似是有些无语般如是说。分析得一针见血。

在迎宾馆的门前,和我们来时一样,有两名警卫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持敬礼姿势。虽然我想跟他们道声「辛苦了」,但在看向门外后,我就把话咽了下去。因为他们的敬礼对象并不是我们。

在我们的正面,迎宾馆的正前方,停着一辆马车。那并不是在行驶于都市中的那种贵族专用单马双轮轻便马车,而是一辆双马拉的雅致轿马车。马车似乎是刚刚到的,两匹毛发艳丽的马匹此时正喘着粗气。

「……说曹操,曹操到么?」

一旁,小说家小声嘀咕了一句。

戴着整洁圆顶礼帽的车夫,毕恭毕敬地打开马车门。从门后走出来的,是一名身着饰有金丝的黑色服饰的男子。

那正是詹姆士・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其本人。

我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更像是厌烦了。刚才是圣女和骑士团骑士长,这次是红衣主教。我今天到底得碰到几个教会的家伙啊。

红衣主教走下马车,目光停在我们身上。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停在我旁边的人身上吧。

「噢,那边的美丽女性是……」

红衣主教在露出惊讶的表情后,面带优雅的微笑,走近了过来。

「这不是作家佛勒斯塔先生吗?有些许时日未见了呢!」

小说家面带文雅的笑容,握住了红衣主教满脸喜色地伸出来的右手。

「久疏问候了,马尔姆斯汀主教。」

看来她和这人也相识。小说家这个职业,人脉有这么广吗?还是只有她比较特殊?我莫名觉得恐怕是后者。

「上次见面还是在泪涑浵辰雅剧场里举行的典礼上吧。啊呀,您还是那么的美丽。」

「主教阁下看起来也很精神呢。」

「哈哈,实际上已经老得不行啰。最近肩膀和腰都酸疼得不行。」

「对那些事只字不提的态度,正是主教阁下深受信赖的缘由吧。」

「您过誉了。不过这还真是巧遇呢。先生来迎宾馆是有什么事吗?」

「嗯,其实是承蒙圣女殿下的邀请来此。」

看着在温和的气氛中有说有笑的俩人,我感受到了虚情假意。下次见面时,即使这男人说出「最近我的肩膀跟腰子感觉非常好呢」,大概也不会有人会感到疑惑吧。

红衣主教想起了什么般拍了下手。

「啊!这么说来,诃梵蒂雅圣女是佛勒斯塔先生的大粉丝呢。」

「是的,机会难得,于是便心怀感激地前来领受她的读后感。」

在恭敬地低着头的小说家的背后,我讽刺地扬起嘴角。『心怀感激地』领受到的明明又不是感想吧。

红衣主教夸张地点点头。

「我也拜读了先生的最新作。啊呀,着实是部出色的作品。」

听到红衣主教提出的话题,小说家双眼微微一眯,眼底闪过一丝利芒。不过在下个瞬间,她的脸上就再度挂上了社交微笑。

「您能拨冗翻阅拙作,甚是惶恐。」小说家在稍稍行礼后,接着说,「但是……」

看到她抬起的那双眼眸中闪烁着的锋芒,我得知她刚才的表情并不是我眼花看错了。

「其实前些天出版的是第二稿。」

「哦?原来是这样吗?」

「是啊。不知为何,初稿在教皇厅校阅过后,曾一度被取消出版了。」

虽然小说家依旧面带着笑容,但她的眼睛里却含有从正面提出异议的意思。

可是,红衣主教却装作没注意到那个的样子,面带遗憾地皱起了眉头。

「呋呣,我也感觉最近的校阅有些过于严苛了。剥夺言论自由,等同于在剥夺支撑着国政的国民的源动力。虽然即使我道歉,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改善,但是我还是在此为他们做的事向您道声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住。」

说罢,他深深地低下了头。这是红衣主教的亲自谢罪。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十分诚恳的举动。

但是,在听过维莉蒂刚才的忠告后,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他的这句话。

「哪里哪里,竟是您来道歉,这我可受不起……」

尽管小说家一副慌张的样子摇着头,但与她口头上说的相反,她眼中的锋锐光芒仍未消失。唯独语气听上去饱含歉意,继续说。

「或许是我写的内容里,有会招致误解的言辞也说不定……是我实力不足。」

「您谦虚了。如果说先生您都实力不足的话,那其他作家可就无地自容了啊。」

「您谬赞了───啊,对了,其实这件事还有个小传闻。」

「传闻吗?」

「是的。说来羞耻,那份被刷下去的初稿,在民间被人们称为『幻之初稿』。」

红衣主教的脸皮抽搐了一下,我并没有看漏掉那个。恐怕小说家也是一样的吧。她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似乎明明并未装订成本,却悄悄出现在了市面上的样子。而且还被卖出了高价。」

「吼,那可真是……」

红衣主教首次卡词了。虽然他的表情依旧那么稳重,但他内心的动摇却透过言行流露了出来。小说家不理睬他副样子,似演戏剧般夸张地摇了摇头。

「到底是从何种途径流出去的呢……真是伤脑筋。明明不论卖得有多贵,如果不经由出版社出售,便不能成为我的收入。这事只好拿来当笑话说了。」小说家自嘲道。

像是配合她般,红衣主教也笑了起来。

「哈哈哈,那可真是灾难啊。」

可是,这次红衣主教的眼中毫无笑意。在他眼中摇曳的,是朝向小说家的烦躁之焰。

我当然猜测不到,小说家所说的初稿里到底是些什么样的内容。但从红衣主教的反应来看,很容易就能想象到,那对他来说是些不合适公开的内容。

这件事的真相恐怕是,这个男人已经看过了那个初稿。并且,禁止出版发售的人也是他。

但是,红衣主教似乎始终打算佯作不知,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一副对此事饶有兴致的样子,点着头。

「不过,『幻之初稿』么。既然是佛勒斯塔先生珍藏的作品,我也非常想要读上一读呢。」

小说家立刻回道:「嗯,我也想请主教阁下务必读读。」

在小说家的嘴角勾勒着一道讽刺的弧线。

见此,红衣主教脸上的微笑终于挂不住了。他眼中的烦躁已经变成敌意。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面对戈登的杀气都若无其事的那名男人露出的表情。

俩人视线交汇,无声地撞击出火花。

小说家自尊心那么高,在面对把自己作品作废掉的罪魁祸首时,她会无法忍住不唱反调,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与此同时,尽管已经晚了,但我开始因这女子的行动理念之幼稚,而感到莫名恐惧。她现在何止是在向一国重镇人物提意见,这简直就是在挑衅啊。

先结束掉这种一触即发的氛围的,是小说家。

「───啊,一不小心就聊得入神了。非常抱歉,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那么,我们就此告辞了。」小说家委婉地说道,并饶有礼貌地低下头。

红衣主教也恢复了当初那副优雅的笑容。

「哪里哪里。虽是偶然,但我很高兴今天遇见您。」

红衣主教说出了句有些意味深长的话。言外之意是「我很高兴在这里得到意想不到的信息」吗?

但是小说家并没有在意,而是很平淡地说:「期待着有缘再与您见面。」

「嗯───近期再会。」

说罢,红衣主教微微点头,转身离去。在他离去时望来的一瞥中所闪过的寒芒,令我感到后背阵阵发寒。

我郁闷地目送着那道背影离去。维莉蒂的忠告毫无意义,刚才的那段对话,已经彻底将我们和红衣主教划为了两个阵营。还说什么「我明白了」?这他娘的不是使劲往敌对方向整吗。

真是服了,作家都是些这种做事不考虑后果的人吗?还是说,只有这女的是那样?一想到将来,我就感到有些头痛。

「……我们也出发吧,索多。」在目送了一会儿红衣主教离去后,小说家语气不见起伏地说。

接着,也不待我反应,立刻走出了大门。

我跟在她身后,对着她的背影说:「这样好吗?」

「你指何事。」

「还问指什么,你这不是明摆着被红衣主教给盯上了嘛。你忘记维莉蒂的忠告了?」

「正因如此啊。」小说家漫不经心地对追上来的我说,「维莉蒂会那样说,也就表明我跟红衣主教已经因某种缘故,处于对立面上了。尽管目前还不清楚详细情况,不过多半同那个『埃塔赫伊』有关吧。不管怎么说,被他盯上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不是,就算是那样,也没必要主动往麻烦里跳吧。」

「根据我的经验,这类立场划分还是尽早为妙。而且这事也会成为一个小小的误导。」

「误导?」

「那家伙今后将会警惕的,是拥有『幻之初稿』的我,而不是以『埃塔赫伊』为目标的我。」

我完全搞不懂。

这两者之间到底有啥不同?

小说家对处于混乱中的我说:「现在不用想得太深。这只是我出于作为一名作家的预感,而埋下的伏笔罢啦。」

尽管小说家说得自信满满的,可我就是无法释然。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讲件了不得的事,但实际上单纯只是她看不惯那个红衣主教吧。

但是,即使在这里跟她唱反调,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吧。只会被她用一百个暴论,来反驳我的一个异议罢了。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个红衣主教动摇了。」

我面向前方,边与小说家并排走,边开口问。

「你到底在那个初稿里写了啥啊?」

「就是篇由一个小传闻改编而来的虚构故事。写的时候,完全没想到那些都是事实。」小说家说,神情似乎很不愉。

「传闻?那是啥?」

小说家顿了一会儿后,回答我的提问说。

「───你可知旧帝派?」

就像是给自己的回答做铺垫一样,小说家提出了一个问题,似是在确认情报。我点了点头。

「那个嘛,人尽皆知的事的话都知道。」

所谓旧帝派,就是一个支持身为尤纳利亚教皇合众国的前身『尤纳利亚皇国』的军国主义的思想派系。跟率领现行国势的教皇派相比,其规模非常小,但同时也是提出有些激进的政治思想的一派。凭借如今高揭民主主义的法律,无法完全将之排除掉。他们经常被人视作教皇厅里的不安定分子,拉出去进行讨论。

小说家没有停下脚步,淡淡地讲述着。

「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个旧帝派也分为数类。被认为最危险的鹰派,就是俗称的旧帝激进派。他们所提出的与其说是思想,不如说是对旧皇帝的狂信。」

旧帝激进派。

说起来,我好像就在近期里有听说过那一派的事。我将手指抵抵在太阳穴上,探寻记忆,终于想起了那是候说过的事。

我小声地说出某个词:「……阿尔诺伦事变。」

对了,是那本骑士团选拔考试的真题集里有写到的事情。我记得那应该是起教皇厅的圣人和红衣主教,同时被暗杀于激进派发起的恐怖袭击中事件。

我边心想自己的记忆力还是可以的,边看着小说家。于是便看到她低着头,眼神悲哀。

她神情感伤,简直就像是在后悔着什么般。但是,她很快便抬起头,轻轻蹙眉,流露出几分厌恶之色。

「没错,十二年前引发了那起惨案的,也是那帮人。是群如今仍继续信仰着死于九十年前的皇帝的,时代的亡者们。」

小说家说这话时,语气中满是恨意。看来她同那一派渊源纠葛颇深,关系形同水火,互不相容。

另一方面,听到这一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题展开,我再次反问。

「可那又怎么了?那个旧帝派和红衣主教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曾有一段时期,教皇厅内流传着马尔姆斯汀勾结旧帝激进派暗部的传闻。」

我闻言,自然而然地眉头一挑。

「喂喂,真的假的啊?」

可是,她却轻轻摇了摇头。

「谣言来源殊属可疑。谣言是在一年前,正举办不信任投票时传出的,虽然马尔姆斯汀在教皇厅内的支持率很高,但同时不投他赞同票的人也不少。那个谣言,恐怕不过是其对立派捏造出来,用以操控世人对其印象的罢了。」小说家如是说道,嘲笑似地冷哼了一声,「不过,好像几乎毫无效果便是。」

「什么嘛,是谣言啊。」

我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但是。」小说家继续说,「我觉得那一设定很有趣,甚至令我不禁想用它写上一段故事。」

她嘴角处所露出的微笑,会令人感受到一种深不知底的贪婪。

「脑海中滋生出那些妄想之后,便如雨后春笋一般生根发芽,再也按不下去。我坐在打字机前,文思泉涌,故事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我脑中。码字的手指一直敲打个不停。当时,我有种自己绝对在写有趣事物的实感。」

或许是回想起了执笔时的情景,她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虽然设定的核心是参考了那个谣言,但故事却是凭借着我的想象,进一步修改而成的。我想说的一件事是,当时驱使着我行动起来的,仅仅只有纯粹的创作欲望,我并不打算通过那部作品去诽谤红衣主教。虽说登场人物是以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为原型,但名字自不用说,连性别我都改了。」

「但从结果上来说,却影响到了马尔姆斯汀是吧?」我有些无语地说。

不管作者本人的意向如何,到头来,如何看待作品内容的始终都是他人。即便那是虚构的人物,可如果那个原型是真实存在的红衣主教,那么起哄者会过度解读,也是常有之事吧。

「可这事有点不可思议啊。」小说家说。

「不可思议?」

「在世间流传着他勾通旧帝派的谣言时,红衣主教过得相当泰然自若,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但是,他又为何对我的作品做出如此过度的反应,甚至还禁止我那份初稿发售。」

「呋呣……」

我陷入了沉思。这事听起来确实很怪。一般来讲,在那个谣言流传起来时,都会去想些对策进行处理的。

她一脸严肃地继续说:「我是这样想的。那么是不是我所『修改了的部分』,触及了他的某根神经呢?」

说着,她竖起了一根手指。

「修改了的部分?」

「是的。不过,虽然这话由我自己来讲有点不太妥,但我的那些修改非常异想天开。我始终认为那只不过虚构罢了,谁都不会将之当真。毕竟那个设定就是如此匪夷所思。」

我不禁皱起眉头。

「你说的『修改了的部分』到底是什么啊?」

最终,小说家语气郑重地说:「───那名红衣主教是莱昂皇帝的后裔。」

「哈……!?」我顿时骇然失声。

莱昂皇帝。

一名凭借着民族优越思想和军事至上主义,血洗了整块大陆的稀世暴君。同时,他也是九十年前被革命军在这座都市───伊库苏拉里,讨伐掉的尤纳利亚皇国最后一任皇帝。

我感到一阵愕然,同时说:「这是真的吗?假如那是事实,那可是件天大的丑闻啊……」

九十年前,莱昂皇帝采取压迫政策,剥削人民,推进军备扩充,企图侵略各国。但是,在那之前,国内革命军发动了武装政变,也就是后来所说的『独立战争』爆发了,于是他从皇都逃亡了出来。

曾试图将这个国家赶向毁灭,最终却因国民的愤怒,而被讨伐掉的史上最恶劣的暴君,那便是莱昂皇帝。

如果说那种的人物和当今教皇厅的重要人物红衣主教有所渊源,舆论自然是不会沉默的吧。他不但支持率会下降,甚至连下台都是在所难免的。

但是,小说家却暧昧地摇了摇头。

「这事并无确凿的证据。说到底,这只是我通过归纳法,思考他针对我的作品的理由,从而推导出来的结论。只不过,非常奇妙的是,我用官方资料去查询马尔姆斯汀一族的族谱,却仅能查到其三代左右,也就是七十年前左右的族谱信息。这尚未公开的二十年空白的源头,跟莱昂皇帝的族谱有关联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我低着头,思考着小说家所说的话。

她凭想象写出的虚构故事,戳到点子上了。正因如此,马尔姆斯汀才禁止发售那本书。这样一来,确实说得通。

在那之中,我试着说出了涌上心头的疑问。

「不过,莱昂皇帝的子孙真的存在吗?如果他的血脉一直延续到现在的话,我觉得会受到迫害和打压的啊。」

「据史实记载,莱昂的血脉似乎在九十年前的独立战争后,便被彻底根绝了。看一眼当今旧帝派的狂信模样便明白,皇族血脉很有可能会成为王政复权的引爆剂。但是……」

小说家眼神可怕地说道。

「───假如,其血脉不为人知地延续着的话呢?」

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一个祖先被人彻底抹杀掉的人,到底会在想些什么?在获得了红衣主教这一最高地位后,他究竟会去企图些什么?是颠覆国家吗?还是……

可是,最先在这里结束掉话题的,是小说家。

「……不管是哪种,都不过是想象罢了。即便我们在此东想西猜,一切终归都只是假设。聊这些事,丝毫不具备建设性。」

「不是,话是这么讲啦。可你都提到那种事了,换谁都在意的嘛。」我不满道。

「纵使在意,你也不会去国营图书馆,亲自翻寻史实吧。」

小说家眼带蔑视地盯着我。我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她说的完全没错。我会主动去图书馆查阅资料?那种事我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到。

看着沉默不语的我,她似是感到厌烦般摇了摇头。

「若是真有在意的事,那便通过自己的力量,一直调查到自己满意为止。那便是名为知性之物。全盘相信他人的意见或思想,可是迟早会吃苦头的。」

老实说,这话说得太正确了,听着很是刺耳。基于这位小说家的主张,我反问了一下。

「啊~那也就是那个吗?你的意见也只听一半?」

「若是以一名够格的知识分子自居的话,那才是明智的选择。但是,作为缔结了主从关系的佣兵,那可以说是愚蠢的选择。」

小说家说到这里,嘴角处勾起一道得意的弧度。

「毕竟那种情况下,给你的报酬也会减半。」

我顿时皱起眉头,小说家则似是感到有趣般笑了起来。

当我们在新商业区做一系列旅行准备时,太阳已经西落。在那之后,我们前往东北城区的马房,按原定计划,订了辆康内斯托加式宽轮大篷马车(Conestoga)。这是一种有着宽轮这一特征,由多匹马儿来拉的大型马车。不过我们所选的却是,单马双轮的特制马车。这种马车可以摘去帆布,深受那些在往返于都市与都市间时,行李量也会随之变化的旅行商人喜欢。〔※注:后面都将简称为『康内斯托加』。〕

小说家正在跟商人说关于帆布、帷幔的配色。我无视掉她,向认识的马主打了声招呼。他是我在佣兵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一看到我,他就跟往常一样,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哟,索多,你可真是倒了大霉啊。」

他大概是在说佣兵公会解散了的事吧。

我苦笑着回道:「我感觉自己已经用尽了一辈子的倒霉运了啊。」

「哈哈哈。但看你这副样子,你好像也找到了新的工作呐。」

我从马主的话中读取到一让人在意的内容,皱着眉头问道。

「我『也』?」

「是啊。前天戈登有来租借马车。租了比你选的家伙要大上数倍的大篷车(Caravan*)。而且还不是一辆,是三辆。那家伙是打算开始当旅行商人吗?」

接着他又补了句「我不觉得他是干那一行的料就是啦」,再次高兴地笑了起来。

租了三辆大型马车───那个混蛋,到底接了份什么工作啊?

我怀揣着不祥的预感,眺望逐渐昏暗的天空。空中万里无云,为晚霞所染红。看上去很不祥,如同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一般。

出发日是明天。

我唯一的慰藉便是,明天似乎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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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大篷车(Caravan*),一种车内可以住人的大型马车,吉普塞人的大篷车,为现代旅居房车的雏形。

※注1:康内斯托加式宽轮篷车的白色帆布保护货物免受恶劣天气的侵袭,篷车的底座上有很多拱形的木箍,帆布就绷在其上。这种与众不同的货运马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世纪中后期宾夕法尼亚州兰卡斯特县的康内斯托加河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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