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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二〉在路上

Chapter.2 On The Road

〔*注:On the Road,是美国“垮掉的一代”作家杰克·凯鲁亚克创作于1957年的小说。这部小说绝大部分是自传性的,基于作者横穿20世纪中期的美国大陆的经历。它一经问世即令舆论哗然,毁誉参半,但被公认为1960年代嬉皮士运动和垮掉的一代的经典之作。〕

双色树燕群在度过寒冬后,又返了回来,翱翔于上空中,其光泽近似金属的羽毛反射着清晨的阳光,闪烁着碧光,在晴朗的碧空之中显得格外美丽。那是大陆东部里,告知万物春天即将来临的使者。

城门前,我靠在马车车轮上,边吞云吐雾,边眺望着那青空。早晨的空气冰冷且清新,不过阳光略带暖意。就启程旅行的早晨而言,这是种非常棒的清爽天气。

现在时刻是早上六点多一点。拉公共马车的马儿们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被车夫从马厮里拉出来,在我面前阔步行去。它们至今为止拉过载着许多人类的车厢,边磨耗着马蹄,边来回奔波于伊库苏拉里,进一步消耗着本就短暂的寿命。

我斜视着那副模样,感到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这是因为我再度选择了吃佣兵这碗饭吗?

我到现在为止,也有拼上了性命去保护无亲无故的人,进一步浪费着无趣的人生。那马儿们跟我或许其实并无大差。

我不自禁嘴角扬起一道自嘲的弧度。

……不也挺好的吗?

不管形式怎样,那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仅此一点,就能说我跟那些拉马车的马儿们不一样吧。

「───别一个人傻笑啊,看着倒人胃口。」

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于是我转头望向声源方向。

我的委托人不知何时,正一脸不高兴地蹙着眉头站在那里。

「你有读昨天的报纸不?经哈尔坝勒德大学最近的研究得出一个统计结果,忽然独自笑起来的人缺乏社交性。」

尽管她的语调依旧是那副模样,但不禁从我口中发出的并不是咂舌声,而是干笑。只要断定她就是这种性格的人,那基本上就不会再为此感到生气了。虽然由我自己来说有点那啥,但我的适应力可是贼强的。

对此,我则是不无讥讽地指着城门一旁的时钟说。

「你不是憎恨不守时的家伙吗?」

约好的集合时间应该是六点整,但现在已经超时五分钟了。但小说家却是一副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轻松地说:「今天又不是让我等人。」

「还真是个暴论过头的理论哈。」

到头来,她的价值标准似乎是,她永远都是对的。这种性格还真教人羡慕。

小说家如例行公事般,轻轻甩了甩披在肩上的头发,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是迟到五分钟而已,别抱怨来抱怨去的。淑女梳妆打扮需要花时间的,这可是世间常识。记住这点,将来或许会在你的人生里派上两次左右的用处喔。」

「啊,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回道,挠了挠头。

话说回来,我觉得应该见人问声早上好才对啊,这才是常识吧。

我再度打量小说家。她今天穿着的是一条看上去挺结实的帆布制长裙,跟一件黑色毛毡制的高翻领毛衣。外面还套着一件好看的深绿色外套,颜色神似刚才在上空飞过的双色树燕的羽毛。脚踏一双焦茶色长筒皮靴,看上去保养得很好,在她身旁放着往常那个牛皮革包。只看她这身打扮的话,端的就是一位极具品味的上流阶级的旅行者。

而我穿着的是昨天小说家替我选的黑色外套。虽然有投委托人所好的意思在内,但同时也有纯粹是我自己喜欢这件外套的原因。穿着这衣服,行动起来挺方便的,非常给力。

小说家在打量了一会儿我的打扮后,轻点了下头,像是在说「嗯,还算过得去吧」。看来我是拿到及格分了。

她抬头仰望天空,似是感到朝阳刺眼般眯起双眼,就这样问我道。

「然后呢,今天的日程是什么?」

「今天一直沿着87号公路北上。顺利的话,明天黄昏时能过州境,进入旧霞浦州。」

「姑且先问一下,期间的住宿如何解决?」

「州境那边应该有小客栈,明晚可以到那投宿,但至少今晚是得露宿了。走95号公路,沿着大海前进的话,那边有都市,今晚的住宿也不成问题……但那样,就会晚一天半才抵达目的地。」

「那就没办法了。会延长旅程的路自然是排除掉。」

她虽然看上去有些不满,但还是比我想象中更干脆地同意了我的安排。我还以为她肯定会对露宿唧唧歪歪抱怨一大堆。

可能是我露出了一丝意外的表情吧,小说家抱起胳膊,很不高兴地说。

「我说啊,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娇嫩。我也是有过露宿经验的。」

「是吗,那我就安心了。我刚还在担心,要是你现在叫我去买被子跟枕头的话该咋整。」

「……诶?」

听到我随意地说出的话,小说家顿时露出副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般的表情。我不解地歪了歪头后,她看上去有些不安地开口问道。

「没买被子跟枕头吗……?」

「肯定是钻睡袋里睡啊。这可是马车之旅喔?」我有些无语地回道。

在野外过夜时,当然是放下帆布,在马车内过一宿。车内空间那么小,怎么可能会铺被子嘛。

啧,这家伙以前经历过的,到底是哪种露宿啊?

我的回答使得小说家失落地低下了头。

「睡袋么……不对,凡事都得经验下,只要把这也当做小说的素材……」

她尝试着让自己接受现实,小声说道,语气有些哀伤。没有被子,对她似乎是种出乎意料的打击。

前途堪忧啊。我烦闷地叹了口气后,继续说。

「第三天晚上能到首府蒙多利亚城。花一天功夫穿过那前面的冷布兰德荒原,之后就是伊维尔修山岳地带了。」

小说家听到我的说明,抬起头来,眼神再度变得认真了起来。

「……呋呣,也就是途中需要花四天,第五天抵达目的地么。想不到还挺花时间的啊。」

「要是乘特快马车的话姑且不论,但用单马拉的康内斯托加来赶路,那就只能那么快了。」

而且,这还是我考虑到『獠牙野兽』的问题,挑选出来的路。既然任务为护卫,那么委托人的安全就是最优先事项。

我把快抽没的烟往脚下一丢,用鞋底踩熄掉火星。接着离开背靠着的马车车轮,说道。

「───好了,那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嗯。」

小说家为了重新打起精神来,点了点头,抬头仰望着城门的另一端、北方的天空。在她那表情中,现在能窥见到些许形似童心的高昂神色。

我到城门旁的执勤房里,向警卫申请马车车号,领取跨州所需的文件。老熟人中年警卫看到我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咋啦,看起来愁眉苦脸的。这次的工作很难搞定?」

「嗯,差不多吧。」

我暼了一眼邻旁的小说家,耸了耸肩。她则是哼了一声,似揶揄我般说道。

「毕竟,好像有跟世界的命运之类的扯上关系嘛。」

警卫大概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小说家登上放下了帆布的车厢,我则是坐在驾座上,握住缰绳。此次旅途的向导是匹四岁、有着美丽的栗色毛发的中间种马(※注①)。这可是旅行商人也不怎么出手买的品种,但凭借着小说家的财力,轻轻松松地就安排好了。我也是第一次驾驭这么高贵的马匹。

「全拜托你了喔,哥们。」

马儿饶有礼貌地小声嘶叫一声,回复了我的小声招呼。

我一甩缰绳,让马车慢慢开始前行。眼前的城门早已被打开。

这面围着伊库苏拉而建的石砖外墙,原本是用来防止『獠牙野兽』进入都市的对策。但是,在国土开发得到推进的当今时代里,它们那些家伙很少会跑到这里来。因此,这堵墙壁现在也就只用来区分都市内外了。

我们的马车跨过那一界线,终于来到了都市外面。

车厢内,小说家道出启程的宣言。

「朝着魔山进发吧。」

我们驾车驶出城门后,穿梭于满是阔叶树跟针叶树的混合森林中。横穿这座森林的这条道路,从以前起通行量便很大,因此修整得很宽很平坦。

阳光透过枝叶的隙间,在地面上洒下片片光斑。我们的马车缓慢驶于这条树影斑驳的马路上,途中数次与行商马车擦肩而过。有些人在擦肩而过时,很是友好地向我们抬手致意,有些人则是一脸不开心地暼了我们一眼后便离去了。今天也有各种商人赶往伊库苏拉。

不多时,我们来到了林间大道里的三叉路口,在这里耸立着一株巨大的杉树。这棵巨树有着一个逸闻,据说连九十年前尤纳利亚独立战争的战火也未将其烧塌。道路像是被巨树分成两条般,分别延伸向西北跟东北方向。插在这个三叉路口的两块板子上分别写着:

右边,通向95号公路。左边,通向87号公路。

我没有回头,向车厢里征询了一声:「走用睡袋过夜的那条路可以吧?」

身后,小说家有些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

「万一途中有或许会卖枕头的店家,就帮我往那边靠下。」

听到她随口说出的话,我微微一笑,调转马头朝着西北方向驶去。

五分钟后,我们驶出了林间大道,视野顿然变得开阔。这里是片丘陵,在翻过一处略陡的上坡后,我们来到互通南北的大型公路。

87号公路。

一条通往我们的目的地旧霞浦州、蒙多利亚城的道路。

在这里迎接着我们的,是一片绿意盎然的世界。

在我们头顶上的不再是茂密的枝叶,而是再度出现的万里晴空。在马车的左边,是一片不见边际的绿色大地。来自于大陆尽头的风儿悠悠地轻抚着地面,使得绿色海洋涌起阵阵波浪。

格约国立自然公园。

这里是一片通往邻州依鸥州,在整块尤纳利亚大陆中也屈指可数的大草原。

小说家从车厢里探出身来,入神地观赏着这幅壮观的景色。她一副情不自禁的样子,发出饱含感叹的笑声。

「哈哈,这景色可真壮观啊。」

「一开始谁都这么觉得。但三小时后,谁都不会再说话了。六小时后,就都是互相打哈欠了。」

「你这人真是不懂诗情画意呐。如此壮观的景色,不论观赏多久,我都不会感到腻味。」

我心想着那可难说,用嘴又叼了根香烟。可能是因为现在时辰还早吧,公路上除我们以外,再无其他人影。我边吞云吐雾,边再看了一会儿西边的天空,仍看不到任何一片云彩。

虽然旅途才刚刚开始,但看样子第一天似乎是能平平安安地度过。

「……看腻了。」

当太阳高高升于空中时,从车厢内传来了这么一句话。

我就说吧……我在心中冷哼了一声,把第三根烟捻灭在放于驾座上的烟灰缸里,回头看向车厢内,发现小说家将深绿色外套叠起来当作枕头,枕于脑后,躺在木板上阅读着小开口本。

看着她那副模样,我叹着气说。

「你这人真是不懂诗情画意呐。」

我把她三小时前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奉还给了她。小说家没好气地半眯着眼仰望着我。

「闭嘴,我根本没想到景色竟会如此一成不变。我都有些怀疑,马车是否真的有在前行了啊。」

小说家在说这话时,声音毫无气势。

至于她说的,我也大致赞同。马车依旧左临大草原,沿公路北上。可把三小时前的景色,跟我们现在眼前的景色给剪切下来,排在一起进行对比,恐怕是找不出任何不同吧。

我提议说:「这条路算是大陆最长的,这种景色得看上一整天。要是看腻了,那就闭上嘴读会书吧。」

「我有在读了啊。但马车这么晃,感觉好难受。」

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自己备在驾座上的水壶递了过去。

「给,水。」

「比起水来,我现在更想喝咖啡……对了,你有从那位谷林店主那里拿到些磨好的咖啡豆吧。」

「那也得有火啊,总不能在马车上生火吧。」

她因我的话而嘟起嘴,并接下水壶。接着一副气愤至极的样子,仰头牛饮般一口饮尽。这个混蛋,竟然把我的水全喝了。

她在擦嘴的同时,说出口的自然并非感谢之语,而是责备之言。

「我发现你这个佣兵,真是一点都不懂得体贴。咖啡姑且不论,当旅伴是淑女时,最起码应该在水壶里备上冰凉的红茶吧。」

「淑女才不会对着水壶,牛饮般大口大口喝水啊。」

「再说了,你该不会是故意选了条如此无聊的路吧?是故意找我茬吗?」

「是你说要走路程最短,能最早抵达目的地的路线。我只是听从你的要求而已……话说,在分叉路口那里你有同意过选这条路吧,说选这条就行。」

然而,小说家压根没有那么一点想听我说话的意思。她失望地摇了摇头,再度躺了下去,仰望着天空。从那唇间呼出了郁闷的叹息。

「真是的,都觉得自己当初那么兴奋地启程,显得很蠢了。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这种毫无戏剧性事件发生,无聊至此的旅途。」

明明自出城到现在,才仅仅过了四个小时左右,她居然就说出那种话来,我真心感觉前途多舛。更要命的是,我一想到自己还得再听上四天她的牢骚,就感觉闹心得要死。

小说家没精打采地躺着,语气不见起伏地说:「喂,佣兵。委托人现在正无聊着呢。说些有趣的话题来听听啊。」

跟话语相反,她那双望向我的眼瞳中不带一丝期待。这完全就是在拿我撒气而已。这女人简直是个臭不要脸的痞子。

我大大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确实也不想一路上都怀揣着这种郁闷的心情旅行。也为了消除自己心中的无聊,我决定稍微陪她聊一会儿。

「───某位红衣主教日复一日的信仰获得了神的认可,某一天,天使降临到了他的身旁。」

我开始讲起的,是佣兵间扯的众多无聊玩笑里的一个。小说家稍稍起身,侧耳倾听。

「天使对红衣主教这样子说『神明有礼物赏赐与你,分别是万贯家财、永恒不变的美貌、无人能及的究极睿智,请从中任选一样。好了,请问你想要哪一样呢?』。虔诚的红衣主教当然选了无人能及的究极睿智。」

「呋呣,然后呢?」

看到她眼中些许感兴趣的神色,我继续往下说。

「获得了究极睿智的红衣主教理解了这世上所有的事情,并在下个瞬间,他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深深的后悔。」

当我说到这里时,小说家得意地扬起了嘴角。

「我知道结局了。我来猜猜那个红衣主教讲了什么吧。」说着,她竖起了一根手指,「他讲『我应该选万贯家财的』,对吧?」

被她抢先说出结局,我顿时不高兴了。看到我这样子,小说家很是愉快地笑了起来。

「就你的水准来讲,这个故事还算不赖,能从中感受到机智。」

「就因为这样,我才讨厌跟脑瓜子灵光的家伙说这个啊。」我皱着眉头,不爽地咕哝道。

刚才讲的那个,是佣兵们在揶揄教皇厅员工们时用的虚构故事。

───比起崇高的睿智啥的来,在这个世上,金钱才是一切。

完全就是基于佣兵风格的野蛮自信,所说出来的嘲讽。

委托人因这种瞎扯而心情有些转晴,坐起身来,向我问道。

「顺便一问,你若是处在同样的立场上,会选哪个?」

「那当然是选万贯家财啊。连想都不用想。」

「鼠目寸光。」

「那你会选啥啊?」

「永恒不变的美貌。」她妖艳地微笑着,直白地答道。

「想也是。」我冷哼了一声。

但是,小说家却对我这种态度表示异议。

「先讲清楚,我这可是有正经理由的。财富也好,睿智也罢,凭借着努力,都能无限增长。但是,不管如何努力,美貌都会随岁月一同逝去。出于逻辑层面的思考,那些选项里最珍贵的就是第二个选项,永恒不变的美貌。」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我朝她摆了摆手,把视线拉回了马车前方。感谢她的高论,所言极是。不过……

「我可是知道能永远维持住美貌的方法喔。」我讥讽一笑,「在老去之前挂掉就行。那样一来,就永远都是美丽的了。」

听到我这话后,不知为何,小说家沉默了下去。

我还以为她肯定会用那个夸张的语调反驳我些什么。

我感到一阵惊讶,回头看去。

小说家嘴角露出一丝哀伤的微笑,有些出神地仰望着天空。

「……说得是呢。」良久,她才轻声说,「死者能永远都是美丽的。」

她这声自语般的低语被春风所带走,飘去大草原的另一端。唯有她那沉痛的神情留在了这里。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我好像说了些轻率的话。莫名感觉有些愧疚,试着强行改变话题。

「说起来,那个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会选哪个?」

我随意地一问,使得感伤之色从她的脸上消失,随之浮现的是一脸厌恶。

她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说到底,天使那等存在,根本不会降临到他的面前吧。」

……不是,这一点你和我不都跟他一样吗?

虽然我有这么想,但却并未将之说出口。

※※※※※※※※※※※※※※※※※※※※

注①:马匹分为三种,重种、中间种、轻种。

重种马由佩尔什马、布列塔尼马、比利时温血马这三种马进行三元杂交,产生的新马种,于是取这三种马的名字的一部分合成的一个新名字来命名,佩尔让马。是种拿来搬运重物跟耕作用的。

轻种马是阿拉伯马、英纯血马,主要用于赛马跟乗骑。

中间种马就是重种马跟轻种马的杂交品,有夸特马跟纯血马,主要用来拉轻的马车、乗骑、赛马。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我们确实并未在那天之内看到大草原的终点。中午,我们享用了出发前候送给我们的三明治,之后整个下午,我们一直都默默地随着马车摇晃。小说家在车厢里睡了一会儿午觉,当醒来后再度看到草原时,她大叹了口气。

当夕阳西斜,夜幕低垂时,我们在公路旁看到了一片小丛林。周围的草地已经被割完,裸露在外的土地上有着篝火的痕迹。大概是路经此地的旅行商人们定期在此过夜吧。我们也决定今晚就在此露宿。

我熟练地把马栓在树上,点起篝火后,开始着手做晚餐。我把熏制好的牛肉跟洋葱,还有胡萝卜一起放进铁锅里炒,出锅后用黑麦面包将其夹住。接着我往吊在篝火上的饭盒里加入牛奶,在饭盒里炖马铃薯。这是佣兵在补充营养时经常喝的汤。

小说家在车厢里一副佩服的样子,看着我做着这一系列作业。

「佣兵还会做饭啊。」

「这是长途旅行中必备的技能。虽然味道就不敢保证了。」

我们把倒在旁边的老树当凳子,隔篝火而坐,享用晚餐。在咬了一口夹着肉跟蔬菜的面包后,小说家有些意外似的睁大了双眼,小声说道。

「比想象中要可口呢。」

「也就一开始会这么觉得。连续吃上三天,绝对腻。」

我语气随意地说着,咬了口自己手里的面包,咀嚼几下,喝了口汤,同着嘴里的食物咽入腹中,然后想到一件事。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从这家伙口中听到赞美的话。

默默地用完晚餐后,我们用启程时侯送我们的咖啡粉,各自泡了一杯热咖啡。初春夜里,空气尚凉。小说家在外套上披了块毯子,手里捧着腾有热气的木杯子,慢饮着杯中物。

她抬头望向上空,说:「像这样在外面喝咖啡,感觉也不赖。」

听到她这句似自语的低语,我也望向了夜空。多亏今日天空无云,能清晰地看见繁星。我也好久没见过如此壮观的璀璨夜空了。

「───不过。」小说家的语调突然变得不高兴起来,「今天的旅途难称得上是舒适。」

我隔着篝火,感受到了她那责备般的视线,但我将之无视掉,给烟点上火。

那又不是我的错吧。

看着我一副与己无关的态度,她有些心烦气躁地说。

「几时才能走出这块草原啊?该不会明天也要欣赏一整天这幅景色吧。」

「明天中午后就能走出去。虽然下午就轮到去看森林看到腻了。」

我的话使得小说家蹙起了眉头。

「人类的交通方式还真是封闭,自一千多年前起,便一直都依赖着马匹。」

「已经铺好横贯大陆铁路了吧。」

「此处的论点是,那并非『纵贯』大陆铁路。」

又说些无理取闹的事。这女的是觉得,自己看不惯的事物都必定为恶吗?

「去扯些没有的东西也无济于事吧。」我感到无语,说 。

倒也并不是没有从伊库苏拉出发,驶往北方的铁道路线。但是,那条路线也仅到沿海的诺特索市为止。乘马车也只需花上半天时间就能抵达那里。再者,从那里出发的话,反而是走了一条远路。

小说家嘟着嘴,抱怨道:「教皇厅应该往铁路公司里融资更多的钱,努力扩张铁路。现在根本不该去补充骑士团人员啊,真的是。」

「……我大致同意你那个意见。」我自言自语般小声说。

现状,跟大陆西部比起来,东部的铁道路线尚处于发展途中。铁路事业本就是借西部黄金热的势,开始发展起来的。由于距离问题,那个势想要波及到大陆的另一面,不管如何都会慢上一步。于是现如今,铁路事业已经成了东部各州需要攻克的一大课题。

为确保国库资金充裕,上头甚至击溃了佣兵公会。我也觉得,既然他们在击溃佣兵公会后得到了利益,那么他们应该拿出与那份利益相当的好处回馈给国民。

小说家一副彻底厌烦了的模样,摇了摇头。

「到如今都还不得不依赖如此原始的手段,真教人受不了。明明现如今,都能隔海传递情报了。」她郁闷地叹了口气,说。

「传递情报?」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后,注意到她指的是什么,「啊,你是说那个横贯海底光缆么?」

我想起一条曾连登数日头条的新闻。我倒也并不是那么勤奋地读报纸,但如果同类消息,每天都被那么大张旗鼓地登载于报纸头版上进行报导,那么哪怕我再怎么不常看报纸,也会对其有所印象。

那是由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和东边的君主制度国家隆多贝尔凡一同建立,由珍珠海电报公司负责的一项工程。据说,是把电报网铺设在珍珠海海底,以求终有一天能做到整块大陆之间,互相进行即时性情报传递。

换言之,就是两岸之间能于一瞬里,跨过两千五百英里的珍珠海,互相通信。

「但那个不是说,一直都在失败吗?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成功的例子吧。」我皱着眉说。

坦白说,我对那项工程持怀疑的态度。把连接各个大陆的光缆埋在那片广阔的大海海底,在我看来就是件天方夜谭。事实上,根据我粗略从报纸上得知的消息,那项工程迄今为止已经失败了三次。

然而,小说家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海底光缆已经在东欧有成功的例子了。1854年所铺设的横穿地中海光缆,现在仍在运作中。我国实现那项工程,也只是时间问题吧。」小说家说着,仰望向北边天空,「而且还有人说,要是艾达纳科联邦愿意协助,这事早在七年前左右便已成功了。毕竟光缆的长度可降至现在的三分之二。」

听到她那些话,我感觉心中的猜疑在一点点地消散,并有些心生敬佩。

「嘿~那也就是说,并不一定是梦话啰。」

「一开始,说那是不现实的批判性意见也挺多的。但是,电信技术可是日新月异的。」

说到这里,小说家露出略带得意的表情。

「最近,我一位当电报科学家的朋友正在研发新的技术专利。拉姆贝尔───啊,这是那家伙的名字───据他所说,似乎终有一日,连人的声音都能用电报传递。」

「连声音都行?乱扯的吧?」

「现如今,工业的发展正在追逐着人们的想象力。这可是一个被称为『进步之预兆(Go ahead to be alive)』的时代,今后不论诞生出何物,都不足为奇。」〔※注:不用翻国内历史书,反正我是没查到这玩意,虽然美国那边好像有,但这个词似乎更多的还是日本专属的称呼。〕

小说家再度仰望向天空,在她的表情中能窥见到对那种未来发展的期待。那是一双对新时代,产生无限遐想的向往眼神。

我也再次望向公路的前方,望向遥远北方的另一端。试着在脑海中描绘黑暗后方的广褒大地、诸多都市村落内的明亮灯火,以及位于边境的诸峰,边有些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有关『距离』的事。

电报技术已在国内广泛普及,并使人们能在尤纳利亚大陆两端进行通信。现如今,通过大陆内的基地台,在西海岸发生的事,能在翌日便传至东海岸。而这一次,或许甚至可以跨过大海,把消息传至他国。

再是,竣工于四年前的横贯大陆铁路。

在铁路竣工之前,人们需要花费数月,才能从大陆的一端抵达另一端,然而在现在,凭借此物,只需一周就能做到。我还听说,现在最快的特急列车只需五天就能横穿大陆。

───随着岁月流逝,全世界的『距离』也将越来越短。

小说家眼中满是憧憬与期待,仰望着星空。而我却不知为何,因那种时代潮流,感到一抹类似寂寥的情绪。

我隐约地───是的,隐约地有种世界越来越窄小的感觉。

我嘴角浮现出一丝自虐的笑容。

「要是电报机连人都可以运送的话,那佣兵也差不多可以不用再护卫别人了。」

小说家闻言,促狭一笑。

「虽然现在说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那种时代或许真的会在将来某天来临喔。说不定,将来某天不仅仅是距离───人们甚至还能穿梭时间。」

「哈哈,扯到那种程度,只会让人觉得荒诞无稽啊。」

总感觉话题越扯越蠢,我不禁干笑了几声。但是,小说家却再度仰望夜空,像是在畅想着那种未来般说道。

「目前尚且不行。但以近几十年的工业技术发展为参考,你不觉得那有可能会成真吗?」

是那样吗?

我默默地吐着烟雾。也许因为我的想象力很匮乏吧,我甚至连去想象那种未来都做不到。

不对,又或许……

───单纯是我从未去思考过未来也说不定。

漫无目的,听由天命,得过且过,总之只要能吃上今天的晚饭,其他的统统与我无关……到头来,我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或许就是这样子的。所以,我基本从未想过吃完饭后、钻入被窝里后,以及天亮之后的事。更别提数十年后的事情了。

我停止思考,小抿着咖啡。苦涩的味道将我心中保留着的众多答案一一抹除掉。

算了,别去想了吧,这一点也不像我。

我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保护好这女子,仅此而已。是的,毕竟我既不是小说家,也不是技术员,只是一名佣兵罢了。

我因嘴巴感到寂寞,把手伸向口袋里的香烟。

───正是这时,我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绿草迎着夜风摇曳,沙沙作响。

在那沙沙声中,我确实是有听到了什么。

我不禁咂了下舌。

或许在抵达这块露营地时,我就该好好想想的吧。该仔细查看下篝火痕迹的新旧程度,还有留在路上的足迹,而非车轮痕迹。

……原来如此,是在等我们入睡么。真是群值得表扬的家伙。

「说起来,还有这么一个话题,在东欧找到了取代煤炭当燃料的……」

「贝蒂,闭眼。」

我基本上是出于条件反射说出了这话,打断了小说家的话语。她顿时惊得双眼睁得溜圆。

「诶?」

「我说,闭眼。」我语气尽量平静地说。

她则是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眼?不对,比起这来,你刚才喊我的名……」

「我一发信号,你就立刻睁开眼,藏到马车里去。」

大概是在我的声调中感觉到了情况紧迫吧,她不再说话,闭上双眼。我边警戒着周围,边慢慢地把手伸向旁边的水桶,在抓住提手后,闭上双眼。接着就这样子静止了十秒。

瞬间,我仍闭着眼,把桶里的水往面前的篝火泼去。

「呀,什么情况!?」

猛火蒸发水份,滋滋作响,与此同时我睁开双眼。多亏了有预先习惯了下,哪怕是在悄然而至的黑暗之中,我也能勉强看清事物。这一点,小说家也是同样的吧。

「跑!」

她如同被我的声音惊到般,唰地起身朝着马车跑去。

「到底搞什么啦!?」

我把手按在腰间的铁剑上,几乎在同时之际,敌人从草丛中冲了出来。

「先解决女的!」

黑暗中响起了一名年轻男子的怒吼。

在我的前方出现了三个人,不对,是四个人么。

我冷静地掌握敌方人数,同时紧握住收在鞘中的剑,背对着马车,进入战斗状态。

一道小个子人影混在黑暗之中,最先冲了上来。那人影弓着身子,压低身形,一踏地面,从我旁边穿过,朝着马车飞奔而去。我拔出铁剑,朝那道人影猛力挥斩过去。

但那矮个子男子于千钧一发之际一跃,使得我的斩击落空。他那被月光照亮的侧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但在他的眼中,我看上去大概也是那样的吧。

「天真!」

刹那之间,我用左手挥出的铁鞘,直接命中了男子的脸部。

「嘎嗯!?」

男子发出有些滑稽的声音,朝后方飞去。

运用剑鞘的二段拔剑击,这是我经常看戈登那混蛋用后偷学会的。在这类阴险毒辣的战斗方式上,那家伙的技术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我看向剩下的三人:一个瘦得像根钢丝的高个子、一个与之相反的壮硕巨汉,以及一个戴着眼罩的中等身材男子。这些外貌特征在黑暗中也非常好分辨出来。

「喝!」

与刚才被我打飞掉的矮个子交替,向我攻来的是高个子男子。他高高举起手中长剑,如同劈柴般霍然劈落向我的脑门。但是,我自下而上挥动右手中的铁剑,以一记上挑迎击他那招。

火星四散于黑暗,将高个子错愕的表情照亮。他手中的长剑从正中断裂,刀刃在空中翻转着,消失于黑暗之中。

「你是外行吧。」

「噫……」

听到我的话,高个子的脸因恐惧而扭曲。我用高高举起的铁剑的剑柄,朝着他的脸砸了上去。高个子大喷鼻血,瘫软无力地原地倒下。

在他彻底倒地前,我一踏他的肩膀,跃向半空中,朝那名长得肥头大耳巨汉砍去,外套衣摆随夜间冷空气翻摆。在他手中,握着一把配有橡木柄手的钢斧。

巨汉双手提握着斧头,迎击从上空杀来的我。

「姆嗯!」

刹那,巨汉瞄准我,猛地向上挥出斧头。然而我在空中一扭身体,以毫厘之差与斩击交错。待我落在他的怀中后,就架好左手里的铁鞘。此时他双手上举,空门大开。巨汉察觉到随后的展开,顿时露出苦憋的表情。

「小心咬到舌头喔,咬紧牙关撑住了。」

我嘲讽一笑,用铁鞘的前端狠狠地击向他的下巴。巨汉发出类似家猪被屠宰般的哼声,倒向地面。

「接着。」

我把剑鞘挂回腰带上,右手中的铁剑指向眼罩男。

「你就是头头吧。」

「唔……」眼罩男一脸憎恶地低吼了一声。

给出最先干掉女人的指示的,就是这个男人。

「你竟敢杀害我的同胞……!」

眼罩男从背后的剑鞘中拔出铁剑。感受着他冲着我释放出的杀意,我大叹了口气。

「这是正当防卫吧。而且,我谁也没杀啊。」

老实讲,我先撩倒的那三人,本领着实不到家。我又不像某人那样缺乏人性,不管是谁,先砍了再说。能不杀人就完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闭嘴!你竟敢毁掉我们科曼奇团的初战,真是天大的胆子!」眼罩男怒吼道。

我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初战。原来如此。

「……你们这些家伙,果然是外行啊。」

我这句戳中痛脚的话,使得眼罩男那被月光照亮的脸渐渐变红。

「是不是外行───」

男子情绪激动,弯膝蓄力。

他似乎是打算使出全力扑杀上来。

「等你打赢我丈・格萨茨基之后再嘎哼!?」

打断了他说话的并不是我。

我因突然发生的事情而错愕。在我的面前,眼罩男朝着前方倒下,最终似是失去意识般,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从他身后出现的,是我的委托人小说家。在她手里握着我之前炒菜时用的铁锅。

原来如此,装作藏到马车里,实际上是钻到草丛中,绕了个后么。

她暼了眼倒下的男子,再看向我,一脸淡然地说。

「那个,在我这个外行看来,该怎么说呢,也是破绽百出,所以不经意就……」

「嗯、啊啊。那个,怎么说呢……」我对男子表示有些同情,嘴角抽搐着说,「是记毫不留情的漂亮一击。」

闻言,她得意洋洋地甩了下披在肩上的秀发。

「果然不管做什么,我都是一流的。」

原本,如果护卫对象擅自到处行动,我肯定会骂娘,但这事也得分人而论,这次我就不过问了吧。

我环视了一圈倒在周围的家伙们后,把铁剑收回鞘中。

「这些家伙是夜贼吗?」

我点点头,回道:「嗯。大概是盯着露宿的旅行商人,埋伏在这里的吧。」

「原来如此。但为何他们如此弱?」

她一脸真心不解的模样问道。

我本想回答一句「只是因为我厉害而已」,但干掉头头的,是眼前这位小说家。

「鬼他娘的知道。」我一脸不爽地说。

半小时后,四名夜贼几乎同时苏醒。矮个子叫斯特拉德勒塔,高个人叫鲁斯,胖子叫阿克力。我用绳子把四人的双手都绑在身后,双脚也有绑上,让他们座于篝火前。

当眼罩男最后一个醒来时,其他三人立刻担心地喊道。

「丈大哥!」

「太好了,您终于醒了。」

「您、您没事吧?」

矮个子、高个子跟胖子依次跟他搭话。首领丈似乎感到篝火很是刺眼,眯起双眼,然后环视了一圈自己的部下们。

「你们三个……」

接着他抬起头,在看到我跟小说家后,露出一脸憎恶。但他很快又像是丧失战意般,看破世事一样地寂寞一笑。

「这样啊。我们败了啊。」

听到他那莫名有些像在演戏剧般的腔调,我跟小说家顿时额头冒黑线。眼罩男根本不在意我们,似读独白般继续说着。

「行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无需同情败者。如此,逆时代潮流而行,最终消逝───呜呼,倒也不赖啊。」

「大哥。」

「呜呜。」

「噢、噢噢。」

听到丈的话,其他三人不胜感动,呜咽涕零。

我皱起眉头,小说家也同样如此。我们都感到很是纳闷。

……这是咋回事啊,感觉他们跟我们之间,有着某种类似温差的东西。

尽管嘴上说着些自我陶醉的台词,但这些家伙是群趁黑袭击我们,结果被我们反杀的蠢贼。什么输了啊,什么时代的潮流啊,老实讲我觉得都是些跟现状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玩意儿。

但是,那四人完全无视掉我俩,说得更加起劲。

「斯特拉、鲁斯、阿克力。我等恶名昭著的科曼奇团,看样子也到了还债的时候了。感谢你们的不离不弃,随我一直走到最后。」

「呜呜,丈大哥,那是我们该说的话。」

「我们都是有大哥您在,才能坚持到现在的。」

「唔噢嗯、大、大哥。」

三人涕泗横流。

我看着他们四人演相声,泼冷水说:「……不是,刚才不都还说这是你们的初战么?」

居然还扯什么恶名,压根一丁点都没有传出去啊。

然而,我的话似乎并未传入他们耳中。丈继续说着戏剧台词般的话语。

「你们三个,抱歉了,让你们配合着我要成为『盗贼王』这么个烂野心一起闹。到头来,竟是落得这般田地。」

「请您不要道歉,大哥您是给了我们希望啊。」

「是啊,我们在再也当不了佣兵后,迷失了方向,是您为我们指引了前进的方向啊。」

「就是说啊、大哥。」

大概是被嚎啕着的三人给触动到了吧。最终,一滴晶莹的泪珠沿着丈的脸颊向下滑去。

不是,所以说,为什么会有泪水从右眼眼罩下流出来啊。

你这眼睛不是好好的吗?

那个眼罩戴着有什么意义吗?

无视掉泪如雨下的他们,我跟小说家互相望着对方。我们全都一脸冷漠。最先开口的是小说家。

「坦白说吧,索多。」

「干嘛。」

「我现在感觉超麻烦。」

「巧了,我也是。」

……这场闹剧是在搞啥啊。

其实我们原本是打算在贼头头醒来后,就盘问他的。之所以这么打算,是因为在伊库苏拉里发生的事───没错,就是因为我们跟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有争执。我们怀疑这四人有可能是红衣主教派来的刺客。

但是,根据现在这场在我们眼前上演的闹剧来看,那种可能性很低。似乎单纯只是四个佣兵出身、脑子短路了的莽夫,改行当了夜贼而已。

我揉了揉眉心,大叹了口气。

简直蠢爆了。

「你们以前是佣兵吗?」

丈回答我的提问:「啊,没错……我们原本是伊库苏拉『新月公会』里高傲的佣兵。是的,直到我们不幸遭到教皇厅的背刺为止呐。」

丈一脸悔恨,咬牙切齿。这人真是一举一动都很浮夸。他接着说:「在佣兵公会被废除时,我们便下定了决心,绝不为体制所奴隶,我们要遵循自己的美学,向那些家伙们发起反叛。」

「那就是你想当『盗贼王』的理由?」

「没错。终有一日,我会成为一名只需报上我丈・格萨茨基的大名,教会那群家伙便会瑟瑟发抖的伟大恶党……」

「不单纯只是因为再就职失败了么?」

我的话使得丈顿时沉默了下去。看来我说中了。这不完全就是用消除法整出来的理由吗?

我第N次大叹了口气。

「要而言之,就是没找到新工作,只好当夜贼了对吧?」

「那、那不过是一方面罢了。我们的本质可是更加戏剧性的……」

「凭那种不值一提的理由,根本蒙混不过去好吧。」

「你怎么可能懂我们的心情啊!」

「「「就是就是!」」」

其他三人跟着丈一起叫嚷着。跟他们说话,简直就是在自寻烦恼。算了,不继续深究了吧。

「……嗯,心情我倒是超级懂啊,说真的。」我自语道。

说句实话,我并不怎么觉得此事与己无关。从大局来看,这群家伙也跟我一样,是教皇厅蛮不讲理的措施之下的被害者。当然,那也构不成他们能沦落为袭击旅行者的夜贼的理由。

好了,该怎么处置他们呢?我开始深思起来。

虽说未遂,他们也是犯罪者。正常来想,应该把他们交给教皇厅警卫团吧。

但是,把这四人五花大绑,用我们单马拉的马车把他们载到下一座都市去又不太现实。直接把他们丢在这片大草原里,我觉得对于这些家伙而言算是自作自受,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无情到那种地步。

不管怎么说,决定权并不在我手中。我看向旁边那位最高权利者。

小说家也正把手搭在下巴上,深思着。她似在挑选东西般,望向被绑着的四人。

接着,她开口轻声说:「绝不为体制所奴隶───这可是肺腑之言?」

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严肃。或许是被她身上那股威压所震慑住了吧,他们并没有回话,而是一齐重重地点了点头。小说家似审查般,一一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这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最终,小说家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呋呣,我挺中意他们的。真是群相当有趣的家伙。」她一如平时,似演戏般,举止夸张地一甩秀发,接着自报家门,「我的名字是贝蒂珞恩・佛勒斯塔,你们可曾有所耳闻?」

对那个名字有反应的,只有首领丈。

「佛勒斯塔,难不成是那位小说家……?」

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惊慌的丈身上。

「您认识她吗,大哥?」矮个子斯特拉德勒塔问道。

「蠢货,她可是这个国家当前最红的小说家啊。」

「小说?大哥你有读过吗?」高个子鲁斯如是问道。

「当然啊。本大爷怎么可能没读过时代最尖端的书。」

「嘿,大哥就是厉害!」胖子阿克力感叹道。

接着,三人的视线中包含着方才都还没有的羡慕光芒,望向小说家。

在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道简单易懂的方程式:『这可是咱尊敬的大哥都认可的作家,羡慕她准没错』。

哈……真是群单纯的家伙。

然后是小说家,她沐浴着那种视线,看上去有些得意。

……你这人也相当单纯哈,啧啧。

「我的熟人里有位男士于最近,在伊库苏拉里组建了一个小剧团。他原本是名脚本家,但由于总是写些反抗体制的作品,因此每次都在校阅阶段便遭到否决。此次他似乎是打算自己组建剧团,强行上演自己的作品。」

小说家突然提起的事,使得被绑住的四人都不解地歪着脑袋。

「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丈的提问,小说家微微一笑。

「我帮你们写封入团推荐信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立刻理解这前言后语的逻辑,一脸呆愣。

「你是说,要我们去剧团干活吗……?」丈有些慌张地问道。

「正是如此。坦白说,我觉得那很适合你们这种耿直的人喔。你们每个人的外表,都很具特色且不赖,直白点讲,就是在舞台上都很惹人注目的那种。」

矮个子、高个子跟胖子相互对视。听她这么一讲,他们确实都长得很有特色。

「意下如何?我是觉得比起毫无前途的『盗贼团』来,能稳妥获得社会地位的『剧团人员』更具吸引力。」

听了小说家的话,四人都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似乎是非常为那个身份所吸引。比起被社会所唾弃的贼来,那当然是这边要好上几百倍。

丈低下头,陷入苦恼中。一眼便知,他内心已翻江倒海。

这样子,只需再推他一把,他便会答应了。

但是,小说家说到这里,表情黯淡了些许。

「……只不过,由于剧团才刚成立不久,还很弱小所以哪怕入团了,恐怕暂时也会过上一段相当辛苦的日子吧。节目也都是些挑衅教皇厅般的内容,无法避免来自政府的压力。若是想作为一个剧团获得成功,之后要走的自然是条荆棘之路。」

四人的表情因小说家的话,笼罩上了些许阴霾。

「不过。」小说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强劲,睥睨四人。她竖起一根右手手指,说,「当跨过那种逆境,于舞台上,沐浴着雷鸣般的掌声时───才能说你们真正做到了对体制发起反叛,不是吗?」

抬头仰望着的四人一齐如遭雷击,双眼瞪圆。

「你们想象一下吧。自己以不容置疑的感动,俘获大众的心,从正面堂堂正正地评击教皇厅之恶行的身姿。所有人都为你们献上喝彩的未来。以及,尽管心中很是不爽,却为世间舆论所束缚,无法轻易动弹的教皇厅。你们不觉得很痛快吗?」

可能是按照小说家的话,去想象了一下吧,他们的表情开始变得亢奋起来。斯特拉德勒塔、鲁斯、阿克力口中都「噢噢」地发出感叹之声。

「当然,你们无需回报我些什么,这非是要讲的话,是因为我对意欲反抗体制的你们产生了少许共鸣。如何?不打算试着接下这份邀请吗?」

看着抛出魔女笑容的小说家,我不禁干笑了一声。我觉得这女人,比起小说家,更合适当煽动家。

丈不知何时低下了头,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是吗。那一定是我们真正的命运……」

他在嘀咕了一句后,抬起头来。在那双眼之中,满是至今从未有过的光辉。

「───佛勒斯塔,不对,贝蒂珞恩大姐头!」

尽管被用绳子绑着,丈依旧双膝跪下,正襟危坐。双眸之中满是敬畏之念地望向小说家。

「我为我们至今为止的所有无礼之举,向您赔罪!您能够理解我们高傲志向的此份大恩,我们绝对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大哥,那也就是说……!」

三人眼神炙热地望向丈。丈斗志昂扬地朝他们笑了起来。

「嗯,你们三个,再跟着我拼一次吧。」

他站起身来,朝着夜之彼端呐喊道:

「───我可是要成为剧团王的男人!」

在那再次现身的烦人热情面前,我丝毫不藏心中厌烦之意,大叹了口气。

真是群野心不坚定的家伙。某种含义上,可以说他们的性格真令人羡慕。

我看向小说家,发现她看上去很是满意,点着头。

「大姐头么。嘿嘿,以前一直都想被人这样子喊一次呢。」

……那可真是恭喜你哈。

而我仅为一件事松了口气,那就是不管怎样,不用增加旅游行李,也算是件好事。

翌日早晨,在我醒来时,早餐已经做好了。我走出帐篷后,眼带发黑的丈他们就上前迎接我。

「啊啊,索多大哥!」

「您早上好!」

「昨晚睡得可好?」

「早饭已经做好了!」

我刚起来,整个人兴致低沉,在这种情况下,应付烦人的家伙是相当累人的。我随意地应了他们一声,总之先点上一根烟叼上。

经过昨晚的事,好像我也成了他们心目中的恩人。他们不仅替我通宵守夜,甚至还把他们自己的简易露宿帐篷借给了我。

我当然并非完全信任他们。实际上,我有假装睡觉,在帐篷里观察了他们一段时间。但是,看到他们围在篝火前畅饮,同时小声畅谈着未来的样子后,我觉得去怀疑他们未免也太蠢了点。一直到黎明时分,他们都是那样子,于是我也就直接去打了个盹儿。到头来,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们。

我伸了个大懒腰,朝着上方吐着烟雾。虽然确实是有几分睡眠不足的感觉,但稍微睡了一会儿还是比彻夜未宿要好些吧。虽然在西边的天空中能看了几片云朵,但就算会下雨,那也是走老好远路后的事去了。

小说家早已坐在露营地的篝火前。她像是指责我起晚了般,瞪着我。

「竟然起得比雇主还晚,你这不压根没有一丁点身为护卫的自觉吗?」

她自然不知道,我一直监视四人到黎明时分。

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地还她嘴的事情,而且,还嘴后铁定会跟她吵架,我现在的情绪可没高涨到能应付那个。

「能休息时就把握住机会好好休息,这可是佣兵的铁则。」

说罢,我打了个哈欠。小说家则是很不满地死死瞪着我。

丈他们做的早餐相当丰盛。原本他们为了袭击旅客,做了打长期战的打算,为此还准备了大量的食材。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我真是做梦都没想过,竟然能在露营的第二天就迎来命运的转折点。」

我们围着篝火一起用餐,期间丈感慨地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会跟昨晚夜袭过自己的家伙们,像这样坐在一起用餐。

「在你们在这里蹲点期间,除了我们,就没有其他人经过这里吗?」

听到我这随口一问,丈不知为何移开了视线。

「不,倒也、不是没有。」

其他三人也都苦着脸,互相望着对方。

「就是有点那个呐。」

「嗯……」

「那个可不能上去惹啊。」

我跟小说家都皱起了眉头。

我问道:「那个是指?」

「嗯,其实在大哥你们来这里的半天前,有一群人路过了这里。」丈表情严肃地说,「那是驾着三辆大型马车的大户人家。而且还是飞速赶着路,根本没办法上去袭击。」

「不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说是行商马车队伍的话,他们那股气势也太危险了。」

「老实说,有点吓人。」

「呋呣……」

听完四人的话后,小说家露出陷入沉思的神色。

「大型马车的话,估计就是大篷车了吧。听说携带大量行李的商人经常用那种马车,但三辆也着实太多了。」

「我觉得那根本不是商人。每个车夫都不怒自威,杀气腾腾的。」丈接着小说家的话补充道。

而我则是把载着汤的勺子放在嘴边,因涌上心头的坏预感而僵住。而且,我的坏预感还经常中奖。

我回想起借马车时马主说的话。

三辆大蓬车?

「……妈了个巴子,果然会这样吗。」我不禁恶狠狠地小声咒骂了一句。

小说家一脸疑惑地斜视着我,但接着又因为丈的话看向了他。

「大姐头你们之后要往北边走对吧?」

「嗯,我们打算先过州境,到蒙多利亚城里去。那又怎么了吗?」

小说家反问后,丈快速压低了声音。

「那个───还请你们多加小心。往北边去的,好像不仅仅只有那三辆不对劲的大篷车。」

「详细道来听听?」小说家一脸疑惑地问道。

丈脸色有些发白地开口说道:「在大姐头你们来的前一天晚上,我们看到了啊……『低嗥怒吼野兽』。」

「低嗥怒吼、野兽?」我不禁重复了一遍那个词。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丈重重地点了下头,接着说:「是的。在我们把这里当做据点的那天深夜,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从来没有听过的吼声。那声音跟地震声一样沉闷,听得我不禁后背发凉。」

「是獠牙野兽吗?真稀奇啊,好久没有听到过它们在这附近出没的消息了。」

丈含糊地摇了摇头。那看上去既像是在否定,又像是在肯定。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觉得,应该就是獠牙野兽中的一种,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种族。」

也许是在回忆着当时的事吧,丈一脸困惑不解。与之相反,小说家则是满脸好奇地问道。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野兽?」

「那个,其实我也不是看得很清楚。」丈支支吾吾地说,「听到吼声后,我们灭掉火,立刻藏到草丛里了。毕竟当时是深夜,在黑暗里,人类根本不可能赢得了野兽,所以我们想尽可能不去招惹它,让它过去。接着,就从公路的南边传来了尖厉的叫声,有两道耀眼的光跑了过来。」

「那老吓人了。」

「两双眼睛闪闪发光的……我从来都没见过那种怪物。」

「不过老实说,因为速度太快了,没怎么看清。」

其他三人各自说出自己的感想。丈点了点头。

「是啊,它跑得太快了,根本看不太清样子。只是,我从没看过跑得那么快的野兽。更别提,还是那样子不断怒吼的家伙了……索多大哥对那类种类有什么头绪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行动迅敏的家伙的话,我倒是知道好几种,但双眼放光的野兽,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不过,『獠牙野兽』的生态至今仍旧迷雾重重。搞不好,已知的野兽中也有双眼放光的种族,只是人类并未了解到那种特性而已也说不定。

「你们是说,那只怪物也往北边去了对吧?」

小说家似确认般问道。四人同时点头。

「是的。不过话说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北方有什么东西吗?」丈不安地问道。

但小说家并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她不停地动着嘴巴皮子,小声嘀咕着些什么。

「那野兽是在前天晚上朝北跑去的,大篷车则是昨天么?」

我小声向她询问:「───你觉得跟那个红衣主教有什么关系吗?」

「说不准。情报尚且不足,无法断定。只不过……」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我歪头不解。

「只不过?」

我催促她说下文后,她抬起头来。

在她的眼睛之中,闪烁着明亮的好奇光芒。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啦哇。」

听到这句始料未及的话,我不禁哑然。从尽管是在我的面前,却用的是女性语气这两点来看,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我大叹了口气。

魔山、不死的怪物、与红衣主教敌对,这次还要加上神秘大篷车跟神秘野兽。虽然我一早就明白的,但这趟旅途似乎不会安安稳稳地结束。

我看了一眼公路的尽头,然后看向我旁边那位很开心地扬起嘴角的小说家。

……我难不成是被一个比戈登那混蛋还要麻烦的家伙给逮住了?

我感觉游荡在大草原的风,都在嘲笑着事到如今还在想那种事的我。

「我们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大姐头,大哥,祝你们也一切顺利!」

我们背对着手握着小说家写的介绍信、双目湿润的四人,再度沿着公路朝北方驶去。那四个家伙饶有礼貌地,一直挥手到我们互相看不见对方为止。

「你给他们的介绍信是真的吗?」

待看不到四人组的身影后,我向车厢里的小说家问道。她一副很失望的样子答道。

「你这人可真是失礼诶,那当然是真的啊。剧团的事也是真的。」

说实话,我之前是半信半疑的,对这个回答感到有些意外。

「但是,有必要特地帮他们帮到那种地步吗?不管怎样说,那群人昨晚都袭击过我们啊。」

「昨晚我应该有讲过,单纯只是因为我对他们产生了共鸣。既然他们跟政府敌对,那么便没有理由跟我敌对。」

敌人的敌人,即伙伴么。

不过话说回来,她似乎非常不爽自己的作品在校阅阶段遭到管制。彻底视教皇厅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扭过头,向她投去怀疑的视线。

「你该不会其实有在考虑政变吧?」

「有考虑哦。真心地在考虑,并将之写于纸面上。那便是我的政变。」小说家漫不经心地说,「是种比高举铁剑,从正面同体制硬碰硬来,远要有智慧的反叛吧?」

「有智慧的反叛,呵。」我感到一阵疲惫,同时轻哼了一声。

多亏那个,现在我们正跟一国重镇处于敌对状况中,但关于这一点,她并不特别放在心上。明明我都有在挺认真地想,要是回到伊库苏拉时,变成逃犯了要怎么办。她可真是个刚毅女子。

「比起那来,索多。得加紧赶路了。」小说家突然语气严肃地说,「再稍微提点速。」

「担心天气吗?」我抬头望向西边的天空,「黄昏那会确实有可能会变天,但照现在的速度,可以在变天前到能避雨的地方。」

「不是那个。」小说家有些急躁地说,「我是在叫你去追四人组话里提到的神秘大篷车。」

原来如此,目标是那边啊。

以这家伙的性格为参考,她会主动去接触、了解那种莫名其妙的因素,完全在我的预测范围内。

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对于这种展开并不怎么感冒。我的工作是把她带去魔山,然后一起活着回到伊库苏拉。可能的话,我想把除此以外的因素全都排除掉。

我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说:「───我有种超强的会碰上麻烦事的预感啊。」

「你这人简直就像草食动物一样无趣啊。」

「……你是那啥吗?是得了不一头栽进麻烦事里,就会死的怪病吗?」

「那也总比你身患慢性学习能力缺乏症要好。通过表露出心中对雇主的反感所能得到的事物,我觉得并不存在哦?」

我忍住咂舌的冲动,用力一甩手中的缰绳。

在太阳攀至最高点前,我们驶出了大草原。车速比起昨天更快了,所以比预定要早,也可以说是情理之中。

我们所走的公路,终于进入了道格拉斯冷杉群生树林。这座树林的出现也就表明,我们即将驶出格约州。照现在这个速度,我们大概能在太阳还高挂于天际时就抵达州境关卡。

一路上,小说家始终一言不发。她微微蹙眉,一直表情认真地望着快速向后倒退的景色。噢不,或许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在望那种玩意儿。在我看来,那时的她比起映入自己眼中的情报来,更热衷于自己的思考。

「……差不多该吃中饭了吧?」

在林间大道里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我对着车厢内问道。毕竟时间正好,更重要的是,我也差不多快受不了这种沉默了。虽然她这人口无遮拦,且麻烦,但一直沉默不语,也有种莫名的威压,使人心生郁闷。

由于没有回复,于是我偷偷瞟向身后,就看到小说家默默地点了点头以作回复。不知是不是陷入苦思了,她的表情总感觉有些不开心。

我把马车停在树林中算是较为开阔的一块区域里。用相当快的速度跑了这么久,也有必要让马儿稍微休息会。我从行李中取出一捆紫花苜蓿制的干草,拿到马儿的面前让它吃。在给马喂饲料的同时,我自己也把今天那四人组分给我们的腌制牛肉夹在面包里享用。

途中,我看了一眼小说家,发现她正坐在车厢里,维持着手拿面包的姿势,一动不动。她望着自己拿着面包的手,简直就像是在说那块面包正是解开命题的关键般,眼神无比严肃。完全没有要把面包送到嘴里的迹象。

「你好像想得挺入神的啊。」我这声询问,并未得到回复。我没在意,试着继续说,「关于那个大篷车,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有。」

虽然她总算是回话了,可那声音听上去明显很不高兴。

她语速缓慢,低声继续说:「……关于那件事,何止是头绪,我都已经在脑子里整理好一系列假设了。」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我稍稍有些目瞪口呆。我原本还以为,她肯定是为导不出答案而苦恼。

「那你干嘛板着张臭脸啊?」

「……与你无关吧。」

我被她凶狠狠地给瞪了,但那声音毫无气势。我再次仔细一看,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理解了所有事情,微微叹了口气,登上了她所待的马车车厢里。

她惊讶地抬头看向我。我则是跟戳她一般,用指尖摁住她的额头。

「诶……?」

小说家失去平衡,无力地向后仰倒了下去。

「喂,你干嘛!」

她很是气愤,打算起身。我制止住她。

「行了,稍微睡会吧───你晕车了吧?」

她闻言,皱了下眉,最终不甘心地低哼了一声。看来我说中了。

看样子她并不是在深思,而是在跟晕车抗争着。车速比起昨天来快了很多,所以车厢的摇晃,自然也比昨天要剧烈。她会晕车也是能够理解的。

尽管我感觉有些无语,但我之前有坐在驾座上抽烟,倒也并不是觉得自己毫无责任。

「来,把手伸出来。」

说着,我蹲下身去,在得到允许前,就抓起她的右手。接着,我直接双手稍稍用力地摁住她的大拇指跟食指之间的位置。

「从东洋商人那里学来的防止晕车的穴位。这样子摁一会儿后,就会轻松点了。」

尽管被我抓住了手,但她却没有抵抗,只是一脸不高兴地瞪着我。不知是不是心理错觉,她的脸颊有些发红。那与其说是因被男性抓起手感到羞耻,倒不如说,单纯是因为被我看到自己的失态,感到屈辱吧。

「……今天真是倒霉。」

小说家厌恶地嘟哝了一句,仰躺在车板上,并用左臂遮住眼睛。看到如此衰弱的她,我不禁在嘴角抹起一丝苦笑。感觉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女人有人情味的一面。

「晕车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吧。不习惯旅行的人就更容易晕车了,根本不丢人。」

「唔……」

我微不足道的安慰,得到了这么一声无法算作是回复的低鸣。

我叹了口气,试着问出在意了很久的疑问:「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要演大人物啊?」

小说家有气无力地回答:「……闭嘴。我才没有演,我本就是大人物啊。」

「你是小毛孩吗?」

我在惊讶过后,叹了口气,但是她却没有还嘴。看来她连那种力气也没有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她旁边坐下,依旧抓着她的手,摁着穴位,开口说道:

「───我原本是个孤儿。在十五、六岁那会儿,到伊库苏拉去前,其实有段时间我跟今早那四人一样,干过类似夜贼的事。」

小说家放下遮住眼睛的左臂,惊讶地看着我。

「你突然说什么事啊?」

「无关紧要的事啦。」我回道,「治疗晕车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还有就是跟谁聊聊天,忘掉晕车这件事。要是没心情聊天,闭上嘴点头附和也行。」

我用眼神暗示「你也想赶紧治好,然后出发吧」。不出所料,她一副有些闹情绪的样子选择了沉默。

我继续说:「说是夜贼,但其实也没有做过些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最多就是坏小孩去偷东西那样。为了生存而拼命,但反过来讲,只要能活下去,那么其他的一切全都不顾。」

在讲述着的同时,当时的记忆也自然而然随之复苏。十多岁那会儿流浪到的沿海岸都市里的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穿过众多骂声偷来的面包;从商人的行李中盗来的腌肉;从偷偷潜入的府邸里借来的外衣;无可奈何之下付诸的暴力、被他人付诸的暴力;以及同享那些的同龄流浪儿们……那是群我已经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的家伙。如今他们还活着吗?又或者早已死去了?连这件事我也不知道。

我隔三跳二地讲述着那些往事。就如同随手把过去的照片,一枚枚地从相薄里抽出来一般。其中并无时间顺序,每一段话之间也没有联系,说起来,甚至都没有任何教育成分。

它们都不配称之为『回忆』,仅仅是一排『记忆』罢了。

小说家一直静静地听着我的这些话,最终开口问:「───你是想向我忏悔过去的罪孽吗?」

尽管语气很冷淡,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的眼中并无轻蔑之色。感觉她问这个问题,所为的仅仅是确认。

「怎么可能。」我轻笑了一声,「刚才我也说过了吧,这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之所以说往事,并无什么特殊意图。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的能拿来分散注意力、减缓晕车的话题,就只有这么一些罢了。

「而且。」我继续说,「老实讲,事到如今我也提不起劲去忏悔啊。我自己对那个过去,也并不怎么有感到罪恶感。看样子我挺有当恶人的潜质的。明明偶尔还干过些跟拦路抢劫一样的过分事……瞧不起我了?」

我自虐地问道后,小说家平静地摇摇头。

「……支撑人活下去的,并非虚伪的大道理,而是今日所吃的面包。我又有何资格,去指责你为生存而做的事?」

尽管语气很冷淡,但我却在她的话中能感到一种莫名的真挚。

我不禁感到意外。根据这家伙的洁癖型性格来看,我还以为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抛来侮辱的言词。

她这人果然有些难以捉摸。

「然后呢。」小说家像是催促我说下文般说,「那之后怎么了?」

「那之后?」

「肯定是有某个转折点吧。使你投身于现在的佣兵行业的,那种类似于契机一样的事情。」

「嗯,算是有吧。不过,你想听吗?」

「只是晕车还没缓过来而已。」

小说家似乎并不感兴趣地答道。她的脸色比起之前来要好很多了。

这事也不需要藏着捏着的,于是我再次开始讲述起来。

「转折点是被某个佣兵给海扁了一顿,扁到体无完肤。」

那一天的事,至今依旧记忆犹新。

橘黄色的夕阳、春季刚来临那会儿的冷风、围在脖子上的围巾的气味。

那件事───将之称为『记忆』,感觉有些太过伤感了。

「我记得应该是我十六、七岁那会儿吧。那会儿,我刚流浪到伊库苏拉。我打算跟平时一样,从商人那里借点食物,于是在城门外蹲点。那个商人就只带了一个佣兵当护卫。当时,我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有一定自信的,所以觉得自己肯定能顺利出其不意,借了东西顺利跑掉。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干趴下了。」

「……他是位很有名的佣兵吗?」小说家有些意外地问道。

她大概是想起我跟维莉蒂交锋时的情景吧。

我点了点头:「之后我打听了一下,得知原来他是某个佣兵公会的首领。啧,这一点也不好笑啊。公会的老大干嘛要当一个商人的护卫啊。真他娘扯淡。」

在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那个体格壮硕、留着一嘴胡茬的中年人的身影,这使得我脸色沉了下去。同时,我感到一股蛮不讲理的愤怒涌上心头。现在回想一下,我也觉得那个男人相当超出常识。

说到底,从那个公会的经营体制开始,就非同寻常了。在经营负责人日常出现在现场时,就已经很奇怪了。我觉得那里的佣兵之所以一个个都那么随心所欲,全都是因为那个首领的那种放任主义给惯的。

「换言之。」小说家像是理解了一切般说,「你憧憬那个男人的实力,于是选择了佣兵之道是吧。」

「怎么可能嘛。」我有些无语地说,「我是被那人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后,接着被强行塞进了那家伙的公会里的。」

我现在特想抽烟,但还是先忍一下吧。于是,我大叹了口气,开始结束话题。

「……之后我就随波逐流,最后沦落到了现在这般田地。并没有什么特别感动的内容。」

我忽然注意到,我双手抓着的手有些在颤抖。我朝她看去,看到她正在憋着笑意,感到有些惊讶。

「有什么好笑的?」

「不是。」小说家因憋着笑,而眯着眼睛回答,「就是觉得你真不擅长讲自己的事。」

不擅长?

她似已看穿了一切般说:「───也就是说,到头来你被那个男人拯救了是吧。」

我冷哼了一声。那还真是个有小说家风格的夸张脚本。

「我都说了,才不是那种戏剧性的玩意儿吧。单纯只是偷面包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罢了。」

「那已经挺戏剧性了。」

「就算我之后干的事跟我还是孤儿那会儿一样,全都是些暴力活吗?」

哪怕我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她似乎也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一点,摇了摇头,如同在说「行吧,就当作是那么回事吧」。

我不禁皱起眉。明明应该只是说来打发时间的,结果却说了一大堆多余的事。

小说家忽然问陷入轻微自我嫌恶当中的我,说:「话说起来,索多。你喜欢教皇厅吗?」

「我可是被它把饭碗给砸了啊,喜欢就有鬼了。」

「呋呣,原来如此。」

小说家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总之你并非我的敌人呢。」

我哼了一声。不说『同伴』这一点,真像她的作风。

她把手从我双手中抽出,坐起身来。

「已经没事了吗?」

「多亏了你的瞎扯,差不多了。」

这句招人讨嫌的话,似乎重新在我们之间划上了道分界线。听到这话,我不禁咂舌。看她的脸色,确实已经好很多了。

「好了,索多。现在出发能追上那些大篷车不?」

我放弃唱反调,点了点头。

「如果那是命令的话,最多到蒙多利亚城就给你追上。」

「很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若是没做到,我可就视作你不履行合同了喔。」

「只是,你再晕车我可不管。毕竟得快马加鞭。」

「我才不会重蹈覆辙,你以为我是谁?」

这家伙的自信依据到底是什么啊?总有一天我定要动真格地追问清楚。

至此,她忽然把手伸向她自己的包。就是那个曾砸在了我的脚上,重得跟猪一样的牛革制旅行包。

她边拉开拉链边说:「你就在蒙多利亚城里替我稍微干点活吧。」

干活?

我不解地歪起头。那也就是指,护卫以外的工作吗?

小说家狂妄一笑,对一脸疑惑的我说:「为了证实我的假设跟推测。」

在那打开的包中,有着一个我陌生的玩意儿。

最为吸引人注意的,是上面刻着大量文字的按键。以及,上面排列着那些按键、富有光泽、似乎是铁制的本体。在本体上放着卷起来的一叠纸。

我在报纸广告上也有见过这玩意,但亲眼见到却还是第一次。

「这是……打字机吗?」

我喃喃道后,小说家得意地答道。

「没错。这是列尔米顿公司跟芙蕾雅公司一同制造的史上名器『瓦伦丁222』───于我而言,是等同于你的铁剑的营业道具。」

我总算是理解,她为什么极端重视那个包了。

小说家心目中的铁剑。

原来如此,那玩意儿要是被人丢水池里了,也难怪会生气。

她维持着嘴角那丝自信的笑容,说:「之后我便用它,来改写『那群家伙』的剧本吧。」

我们所乘的马车进一步提速,一路北上。

但在车厢里,小说家的十指正以快于车速的速度「舞跃」于打字机上,以惊人气势「踏出」一个个文字,机器也随之不停地快速吐出长卷纸。同时,打字机还不断发出声响,我甚至感觉那声音比马车声还要吵人。

我搞不懂她到底开始在捣鼓些什么。在她的眼瞳之中有锐芒涌现,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能上去跟她搭话的样子。大概是精神相当集中在那作业中吧,她现在一点也不在意马车的摇晃。

一般来说,在这种场所进行那种作业的话,很快就会晕车的。还是说,她的精神集中到甚至连晕车都影响不到她了?

我姑且有顾及了下她,忍住了抽烟的冲动。但在瞥了一眼目不旁视、专心打着字的她后,我有点感觉自己是在白费劲,根本不用顾及什么。

───看这样子,就算抽烟也不用担心啥。

我把仅剩两根中的一根烟点着,叼在嘴上,稍稍再度提升车速。

我们在天开始变黑前,穿过了林间大道,周边的景色也从杂树丛变为田园,大道两旁零星可见人家。总算是进入能感受到人间烟火的地带了。

在我抽完最后一根烟时,我们的马车终于抵达了第一个目的地。比预订中要早了两小时左右。

这里是我们所走的87号公路,和其他两条公路的交点地,格约州州境关卡。

在关卡周围有一小集落,几乎每一家上都挂着住宿牌。由于州境大门在夜间不开,因此这里有很多商人为旅客们准备了住宿处吧。有好些人似是被我们的马车声所吸引,从入口处露出头来,对我露出和蔼的微笑。

但是,现在投宿还太早了点。

「我打算在进入旧霞浦州后再投宿。」

我朝车厢这样说了句后,返还回来了小说家有些不高兴的声音。

「……嗯。」

这一回答,听上去感觉根本就是在强调「别来打扰我」。我在招来她没必要的反感前,选择了沉默,驾车前往通向邻州的大门。

这处关卡集落比起我五年前来那会,要冷清很多。大概单纯是因为走公路的人少了吧。如今在沿海地带已经铺建好了铁路网,单单只是要进入旧霞浦州的话,根本没必要特地乘马车来次长途跋涉。

而且,虽然称之为关卡,但在现代,这只是出于礼仪的称呼。仅仅是在一扇搭建于公路上的木门旁边,有座同样小的小木屋而已。抓捕想要跨州的通缉犯是驻扎在此的治安官的主要职责,但实际上,若想过这里,只要走野道,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注:文库在这里省略了男主他们走关卡的原因,其实就是要一个过关文件,毕竟每个州的条例都有些不同。〕

当我们来到门扉前后,一位穿着不整的军服治安官从小屋中走了出来。这是名中年男性,头上斜戴着一顶西部风的宽檐帽、红脸、体态匀称。

治安官瞥了一眼在车厢里专心打着字的小说家后,朝我微微一笑。

「小俩口双人马车旅行啊,度蜜月之类的吗?」

这可真是个相当有趣的玩笑。

我耸了耸肩,说:「在婚礼这档子事上被人给耍了,整得没钱租轿马车和雇车夫了。」

治安官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在这前面的蒙多利亚城,是处非常适合旅行的风景宜人的地方。你们肯定会中意的吧。」

我嘴角微翘。

风景宜人。平凡无奇的乡下老城,也会因说法而给人另一番感觉么。

在要通过治安官打开的大门时,我忽然想起件事。我想跟他打听下,前面有没有地方能买到烟。然而,车厢内的小说家却先于我抛出一个问题,阻止了我开口。

「───治安官,请问昨今两天,可有三辆大型马车路经此地?」

她突然提出这一问题时,两眼并未望向治安官。她依旧面向打字机,眼盯着印有文字的羊皮纸,十指不停地敲打着键盘。

治安官则是不解地歪了歪头:「没啊?没见过那种大户人家呢。」

……没见过?

我感到疑惑,微微皱眉。但不知为何,坐在车厢里的小说家却在听到这一回答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副正如她所料的表情。

「是吗,谢谢。」

小说家的语调与言意相反,很是平淡,没有起伏。治安官闻言,面露疑惑之色,但最终似乎认为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转而露出笑容,轻轻抬起右手,说:「祝你们旅途愉快。」

我很随意地轻轻抬起右手,以此回复他这句在现状听来,只觉得是充满了嘲讽的话语。

随着我驾车前行,我们总算进入了旧霞浦州。然而,车厢内并未传来些什么感想类的发言。

我逐渐提升车速,同时情不自禁地问道:「怎么回事?难不成那群家伙没有进旧霞浦州吗?」

在先前的关卡地带前方,除了我们走过的那条路,另外还有两条公路。一条直通东部沿海地区,另一条则是沿着州境,通向大陆西部。但小说家却摇头否定了。

「错了,是他们没有通过关卡,就跨州了。」,小说家语气冷静道,「在物理层面来讲,只需走野道,就有可能做到。」

「不是,虽然你说的那个或许也对啦……」

我心中的疑惑仍然未能消散,但她看上去像是有某种根据的样子。只见她此时再次扬起嘴角。

「那个治安官说的话,反而证实了我的推测是对的。他们不是『没有经过』关卡,而是『不能走』关卡。」

「不能走关卡?」

「没错───我估计那些马车里,载着某位不方便在这种地方被其他人看到的人。」

小说家的眼睛总算是从打字机上挪开,闪烁着精芒,望向道路前方。

「不方便被其他人看到的人……?那是谁啊?」

然而小说家却是一本正经地说:「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至于这些解答的提示,我之后再告诉你吧。在推测阶段便下结论,有违我的宗旨。」

我不禁皱眉。把人的胃口彻底勾了起来后,就叫人别去在意,这也忒过分了。我试着转动脑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从这个女子口中打听出答案。

十秒后,我默默地再次提升车速。

那种办法,我他娘根本不可能想得出。

虽说同是87号公路,但旧霞浦州境内的公路却像是一条穿过荒野的路径。基本看不到昨日大草原那般的绿意。公路两旁仅有裸露在外的岩石表面,以及大地。它们凹凸不平,一直延伸至地平线的尽头。

我们从关卡出发,在这种环境中行驶了一小时左右后,结束了今日的行程。因为我们在临近公路与州内马路交叉处的地方,发现了一座正好合适用来休息的驿站小镇。夜幕开始降临,也没有百分百的保证说,在这之后还能找到投宿地。而且,来自西边的云片已经相当厚。正如我所预料,看来是要下一阵雨了。

我们看中了家适当的旅店,并把马车停在旅店自带的马房里。

我边下车边说:「看来,今晚能准备好你想要的枕头了。」

小说家爱搭不理地冷哼了一声,在车厢内把收进了打字机的包锁上。结果,今天的旅途中,一半以上的时间,这家伙都在对着打字机忙活。我不禁佩服,真亏她这么整居然没有晕车。

上面打印着文字的稿纸都已经有两卷了。虽然我有些在意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但就算是问了,她现在也肯定不会告诉我。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带上自己的行李,朝旅店柜台走去。

当推开一扇粗陋的双开木门后,煤油灯散发的赤橙色灯光便将我们包裹住。此时我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比想象中还暗了。

逼仄的店内,一楼处开着家小酒馆。有三名男子坐在角落里的座位上,一副看上去很累的样子,慢饮着杯中物。看来这家店生意并不太好。

「是要住宿吗?」

在柜台后面,一名瘦得同根铁丝一样的老人家,正在翻着住宿登记簿。

我开口说道:「住一晚,如果能准备早晚饭就更好了。」

「早餐倒是可以,但晚餐就不行了,材料不够。能麻烦您两位去外面解决吗?」

「要是能相对便宜点住宿费,那倒是无所谓啦。」

在我同意后,老店主在各瞥了我们一眼,淡淡地点了几下头,然后在住宿登记簿上书写起来。

接着,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那么,开一间房行吗?」

「嗯。」

「哈啊!?」

我身旁的小说家顿时就不满地大喊了起来。

看到她这一我早就有所预料到的反应,我不禁郁闷地大叹了口气,然后再面向她。不出我所料,她两手叉腰,满脸气愤。

「你丫的,在讲些什么胡话?要我同你共处一室?」

「我可是你的护卫。要是分开住,然后等我一早醒来,发现护卫对象死在隔壁房里,那到时候可真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好吧。」

我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但小说家自然不会认同。

「与陌生男人同栖一间,共度一宿才更教人笑不出来啊。根本就没有任何保证,你不会在晚上袭击我吧?」

明明都一起共同行动了近乎整整两天,但我在这家伙眼里,似乎还是名『陌生男人』。虽然事到如今,我根本不会在意这家伙的伤人话语就是了。

话又说回来,我是被以佣兵的身份雇来的,为什么得去干袭击自己的护卫对象这种本末倒置的事情啊。明明我现在都还没拿到这次活的报酬。

我有些无语地说:「我说啊,你冷静点想想。你觉得我会袭击你吗?」

「你是说,你对我不会有情欲吗?」

「所以说,我不是那种意思───话说,我可以对你有情欲?」

「哈……肯、肯肯肯、肯定不行啊,你个蠢货!」

小说家面红耳赤地怒声吼道,整个人动摇到,甚至都忘记了用平时的语调。看来,这个玩笑过于温室长大的淑女太过刺激了。

「总、总之!」小说家调整好状态,说,「我坚决反对同居一室!」

「这位女士,恕我老头子多管闲事说一句。」这时,眼前的老店主插嘴说。

「虽说房门都有锁,但这一带的治安可不好。」说着,他仅把一把钥匙放在柜台上,「这是替您的安全着想,您还是跟这位男士住一间吧。」

老店主意味深长地看向小酒馆那边。只见坐在角落里喝酒的那三名男子正边窃窃私语着,边盯着我们。看上去总给人种没什么好事的感觉。

小说家看到那后,犹豫了起来。她看了一会儿我,又再次瞥了一眼那三名男子,脸上似乎有流露出懊恼的神色。

最终,她不满地嘟着嘴,拿起了柜台上的钥匙。生命危险的天平看样子是倾向了那三个家伙。她直接拿着她自己的行李,转身朝着二楼走去,并在转身的同时对我说:「……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我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在她满是警告之意的目光的注视下,我很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在目送着她消失在视野内后,我并没有看向老店主,问他:「───所以,真心话是啥?」

「反正你们得付两人份的房钱。等你们退房后,比起拜托清理工打扫两间房来,肯定是打扫一间房要便宜得多嘛。」

我斜视着从容答道的店主,轻哼一声笑道:「你这商人当得够精哈。」

老狯笑了笑:「多亏了您的福呢。」

「有烟卖不?」

「有的,就给您便宜这么点吧。」

老狯竖起两根手指,并向我递出一包崭新的香烟盒。

我嘴角微翘,把一些零钱放在了柜台上。

在小说家就「逼仄的房间里仅有一张床」的事实大发异议前,我主动表明自己今晚睡窗边的座椅。在把行李放好后,我带着依旧满眼怀疑、死瞪着我的小说家,走进驿站小镇,去找饭店解决晚餐。

但是,我们在稍微花了好些工夫后,才找到家能正经吃上顿饭的店子。不管哪家店里,都回响着男醉鬼们下流的笑声,在路旁则是有着艳妆浓抹的女子们,在虎视眈眈地盯着男人们的钱包。其中当然也会有不愿付出正当代价,企图将他人钱包收入囊中的危险人物吧。在这种公路旁的驿站小镇里,这些都是很常见的。

正如旅店店主所言,这里确实不是处适合带着护卫对象四处转悠的好地方。在找饭店的途中,小说家一直臭着张脸。果然,这座小镇的氛围很不如她的意。

在我们终于找到家能静心吃饭的店子时,肚子已经饿得肠子都打结了。

这是一家位于马路尽头的小店,同时也是唯一一家店内没有飘来酒香、传出笑声的店子。

我们一推开门,店内便响起一阵古钟声。店内狭长,在靠墙壁处摆着三张左右餐桌,餐桌对面则是柜台席位。店内生意萧条,不见任何一名客人。过了一会儿后,才从店子深处走出一位似是店主的人。

「噢,欢迎光临。」

这人与先前那位旅店老店主成反比,是一名体态均匀的中年妇女。圆脸,眼角有着讨人喜欢的笑纹。她面带平易近人的微笑,似是在欢迎我们的光临般。

「请随意入座吧,反正也没有其他客人。」

她像是觉得自己的话很好笑般笑着,邀我们入座。小说家果断地坐在了柜台席位上。至于她选择坐这里的理由,不用问我也知道。肯定单纯只是不愿意坐在我的对面用餐而已吧。

当我在小说家旁边坐下后,女店主询问我们要点什么。

「好了,请问两位要点什么呢?」

小说家苦笑着,答道:「说来很不好意思,我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来点能立刻端上来的就行。」

「嗯……那么我们这里有炖菜哦,还有就是肉馅饼。不过饼是中午那会儿做的,现在已经凉了,但这是我的拿手好菜,味道绝对可口。」

不错的菜单。我们点了两份那菜。没等多久,两份腾着热气的炖菜,以及分量十足的肉馅饼就被端了上来,放在我们眼前。

小说家在尝了一口饼后,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好吃。」

这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般的喃喃自语。女店主似乎是听到了这句话,很开心地爽朗一笑。

「我说过的吧,这是我的拿手好菜。」

我尝了口后,也不由得用鼻子长长地嗯了一声。这菜确实非常美味。要是拿去伊库苏拉的终点站里卖,店前会排起一条长龙也不足为奇。

小说家环视店内,不解地说:「明明有这么美味的菜肴,店内却没什么生意,真令人费解。」

「因为咱们店不卖酒啦。来这座驿站小镇的家伙们,都认为在吃晚饭时,一定得有啤酒或者朗姆酒才行。」女店主解释说。

这次换我提问:「为什么不卖酒?」

「以前有卖过啦。但他们在喝了酒后,就会有人闹腾起来,一有人闹腾,就会有人发飙,最后整得店内乱糟糟的,第二天早上打扫店内可累人了。所以,最近我觉得那样子太麻烦,于是就不再卖酒了。毕竟我也不年轻了嘛。」

说着,女店主再度微微一笑。真是个爱笑的人。往一旁看去,小说家的眼角也有着一抹柔和的笑意。

看来选这家店子是正确的。雇主的心情越好,受雇者被其迁怒发火的可能性就越低。

女店主边望着我们,边问:「你们看上去不像是商人呢。旅行者吗?」

小说家答道:「嗯,为了点取材。」

「取材?也就是说,你们是新闻记者之类的吗?」

「嗯,差不多吧。」

小说家摇了摇头,模棱两角地答道。

「嘿,居然还得跑来偏僻地来,真是辛苦呢。这么说来,你们目的地是蒙多利亚城吧。」

「您为何知道?」

「毕竟这附近,也就那里值得一看啦。如果要报导除那以外的地方,那么写上三行后,就再也没有内容可写了。」

这一见解与我的看法完美一致。然而,我旁边的小说家却是停下了忙活的手,微微一笑。

「我倒是觉得这里是个相当有魅力的州。比方说……是呢,伊维尔修的山岳地带。」

尽管我很想说句「觉得那个地方很有魅力的人,全天下大概也就只有你了吧」,但最终还是将之同着炖菜一起,咽入了腹中自行消化。

「对雇主表露出反感所能得到的事物,基本上是不存在的」,这是她的原话。

女店主听到小说家的话后,似是感到意外般,瞳孔收缩了一瞬,随后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嘿,你还挺有眼光的呢。那你们的取材对象就是那个吗?那个『降星山』的传说吗?」

这一陌生的词使得我停下手。我重复了一遍那个词。

「降星山……?」

「传说?」

旁边的小说家也低语了一声,并一副情不自禁的样子,微微坐起一些身子。看到她那副兴趣盎然的表情,女店主再次露出惊讶的神色。

「怎么,你们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们肯定是冲着那个来的。」

「请问那到底是怎样一个传说呀?」

小说家询问时,不知不觉中语调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大概是因为面对未知之物的兴奋,使得她无法自已吧。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只有这种地方跟个小孩子一样。

「也没什么,就是在这一块流传的往日传说啦……稍微等一下,最近感觉站着说话有点累。」

女店主动作缓慢地坐到柜台后面的小座椅上。在「嘿咻」的轻喊了一声后,开口继续说。

「虽然说是往日的传说,但实际上也并不是特别久以前的事啦───啊,说起来,马上就是独立庆典了啊。」

她望了眼挂在墙上的日历。

「那件事正好发生在90年前的那一天……没错,就是上代皇帝驾崩的那天。」

不知何时,小说家已坐回座位上,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

然而,我却是将信将疑地听着,专心地享用着眼前的食物。很不凑巧,我现在关心的,就只有消除空腹感。尽管小说家朝我投来了一道似责备的目光,但我选择了不去搭理。

女店主开始讲述起来。

「据说在莱昂皇帝于伊库苏拉被讨伐掉的那晚,很多蒙多利亚居民都有看到一群流星划过夜空。没有人能够准确地数清楚其数量。流星的数量就是有那么多哦。而且那些流星并不是消失在了夜空尽头,而是全部落在了伊维尔修的山上。」

「落在了、山上?」

小说家一脸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那段话。见此,女店主露出苦笑。

「根据那个往日传说来的话,就是那样子。当然,我并没亲眼见过,只不过当时好像有挺多人都看到了。说是流星汇聚于一块,如同光柱一般,坠落在了山的中腹。」

小说家边听,边摸着下巴,做深思状。其嘴唇不停嗫嚅,似是在自言自语。

「『光柱』……也就是,流星收束到一块,一齐坠落至地面上么……?作为一种现象,还真是难以想象……」

看着在认真思考的小说家,女店主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都说了是传说啦,传说。而且也没有听说过当时有谁去确认坠星的情况,根本不清楚有几成是真的。说不定,这只是因为国家的盛大节目,而被夸大的虚构故事而已。毕竟你看,有道是『流星陨落,则国将亡』。」

「『凶星降世之时,国将亡』。」小说家说,「是东大陆真国的典故呢。」

女店主钦佩般地点点头:「嘿,你还挺博学的呢。」

但哪怕是这种赞词,也未能使得小说家脸上的思索之色消散。

「可是,该典故应该是在正历1800年后,才传入尤纳利亚的。在皇国时代,这个国家根本不可能有听闻过其含义啊……」小说家喃喃自语着。

就在此时,我手中的汤勺敲了一下变得空空如也的餐具的底部,随之当的响起了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

「多谢款待。」

我面对着干净的盘子,双手合十。

小说家见此,露出了一脸真心服了的表情。

「……我还真想看一次,你这家伙对某种事物感兴趣的样子呐。」

「你刚不就看到过嘛。」

我这样回了一句,淡定地拿起玻璃杯喝水。

一直看着我们交谈的女店主,像是劝解小说家般说:「都光顾着聊天了呢。来,趁着炖菜现在还没凉,你也赶紧吃吧。」

小说家在被催促后,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代表刚才的内容告一段落。她似是暂时不再去思考有关传说的事,一副回过神来的样子,再度开始享用晚餐。

我把全身依靠在椅背上,心满意足地开口说道。

「唔嗯,不说奉承话,这顿饭是真的香。」

「是吗,那就好。」

听到我的感想,女店主开心地露出笑容。

「能每天吃到这种饭菜,您丈夫真是幸福。」

「哈哈哈,准确来说是曾经很幸福呢。」

我自以为这是句无心之言,但在听到女店主的话后,依旧心生出了些许罪恶感。我忽然想起来,她有说过这家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卖酒的───从照顾醉鬼们变得麻烦时开始的。在说这事时,我就该察觉到的吧。

但是,女店主却像是从我的表情中,察觉到了我心中的情绪动荡,面带苦笑地摇了摇头。

「没事的,不用介意。丈夫他都已经走了三年多了,而且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卧病在床,在那段时间里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会事到如今,还一提到他就哭哭啼啼啦。」

女店主说着,目光停留在小说家的身上。

「姑娘,勺子停下来了哦。难得的热炖菜,赶紧吃吧。」

「啊……嗯。」

只见小说家停下了手,有些愣神,在被提醒后,才再次动起汤勺来。女店主边看着她用餐,边满足地点点头。

「没错,没错,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活着就是指不停地吃东西。好好地吃,好好地活。」

「───你不觉得寂寞吗?」

在我打算克制自己,不要问出无礼的问题前,这一提问就已被我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女店主露出了有些伤脑筋的神色。

「你是说我丈夫离去以后吗?那当然是挺寂寞的。但是呢,关于这件事我是这么想的。」

女店主说着,望向窗外驿站小镇里那些零星的灯光。

「我并不是『失去了』丈夫,而是和他一起『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此时她所露出的笑容,不知为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那是圆脸中年妇女的笑颜。

真是好笑。

毕竟不知为何,我居然觉得那个时候───那副笑颜是此世间最美丽的事物。

「这么一想,就不悲伤了,是吧?」

「……嗯,或许吧。」我很小声地回道。

小说家在我旁边,静静地吃着炖菜。我们相互之间既没有交谈,也没有视线交汇。

『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尽管女店主很轻松地说出了这句话,但我却无法估量出其中所蕴含的重量以及威严。那一定是我和小说家这种年轻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话语。

最终,女店主像是想起了某事般,将这种寂静氛围打破,开口说道。

「啊,说起来,其实我也见过星星坠落在山上。」

「诶,真的?」

小说家抬起头,满眼好奇。我也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女店主有些得意的神色。

「真的啦。话是这么说,但我看到的并不是传说中那种,无数的流星就是了。」

「那是几时的事?」

面对小说家的提问,女店主把手指摁在太阳穴上,做回忆状。

「嗯……那好像是在我和丈夫搬到这家店来的时候,所以……嗯,没错,是十年前的事呢。」

十年前。

这三个字,使得我心底某种事物阵阵发疼。我稍微闭上了一会儿双眼,将其抑制住。

然后我睁开眼,开始认真倾听女店主的话。

「我和丈夫都是蒙多利亚城出身。我们很久以前就梦想有家属于自己的店子,但很遗憾,凭我们的财力很难在那边买下一栋房子来开店。于是,我们找到这栋沿公路旁的房子,并搬了过来。」

女店主在说她自己的往事时,看上去似乎很幸福。或许是因为,这是她与她已经逝去的丈夫之间的回忆吧。

「我们离开蒙多利亚城的那天晚上,在城门外面,回头看向我们熟悉的故乡,看着黑暗里的城镇灯光。或许是我们心里某处想要一种即将背井离乡的实感吧。正好就是那个时候,我和丈夫看到了那颗流星。一颗流星从我们头上划过,然后居然朝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伊维尔修山落去。不是我们看错了哦,因为在它落下的时候,发出了一道非常亮的光。」

小说家在一旁听她说着,偶尔说插上一句。

「我和丈夫当然是非常兴奋。毕竟小时候听过的传说,在自己眼前发生了嘛。什么乡愁都彻底消散掉了。」

女店主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要命的是在那之后啦。我丈夫他啊,说什么要是捡到那颗流星的话,不就发财了吗?打算放弃搬家,立刻动身去捡流星。然后我就叫他别说蠢话。为了让他闭上嘴开始赶路,可费劲了啊,说真的。」

受其影响,小说家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并不是平日那种带演戏味的类似魔女一样的笑法。她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饶有兴致地听着母亲讲述自身往事的女儿一般。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像这样开心地笑。

这女子脸上戴着的假面也忒厚了。

不久后,比起流星,她似乎更加关心女店主自身的故事。平时那种一副大人物模样的说话语调,老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说,能聊聊你和你丈夫之间的其他一些事吗?」

「才不说啦。说那种事,不是会很羞人嘛,还是算了吧。」

我拄着脸,看着她们聊天。在用完餐后一段时间里,我们也在倾听着女店主的往事回忆。眼前的中年妇女似羞似喜地笑着,讲述着她自己的人生。

不久后,外面传来阵阵雨声。雨势略大。看这样子,或许到明天这雨也不会停。

但不可思议的是,在当时的我听来,那雨声并没有那么惹人心烦。

回到旅店里时,我们全身都已湿透。

但意外的是,小说家看上去似乎并没有那么不高兴。可能是在那家店里谈笑了一段时间的后续影响,不如说她的表情很是明朗。

随着夜色渐深,雨也越下越大,冲散驿站小镇中飘荡着的酒香,涤荡其喧嚣。

当小说家在房间内的浴室里沐浴时,我在窗边抽着烟,边出神地望着雨中的街景。

雨声淅沥,不绝于耳,轻轻地刺激着我内心中的『某物』。也许是因为那家店的氛围,我的心稍微放松了些许。说起来,我想起那天也下着雨。那是我成为孤儿之前……

想到这里,我回过神来,停止了回忆。

然后像往常一样,把答案抛向前方。抛至现在还看不见的地方。

───但这是徒劳的抵抗。

我的思绪如是喃喃道。

其实我自己也早已意识到这一点。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重复过无数次这种行为。

所以,从这里开始,已经再无能给我抛投答案的地方了。

是啊……自从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之后,就……

浴室那边传来开门声,于是我看向那边,正巧看到换上了一身麻布睡衣的小说家。她把毛巾贴在头发上,从浴室里走出来。

「这浴室真简陋,顶多只能用来清洗身体。」

她不满地发着牢骚,在床上坐下。

「你就别挑剔了。」我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说,「房间里能有浴室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公路旁的旅店里大多数都没有。」

「那说得也是……」

说着,她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般,把手里的毛巾挡在了胸前。

「……别一直盯着刚出浴的淑女看啊,你这个一点都不懂体贴的家伙。」

绯红的脸颊、湿淋淋的青丝,以及毫无防备的睡衣姿态。这是难以从小说家白天时的样子上想象到的景色。听她这么一说,感觉看上去的确是有点煽情。

小说家语气严肃,斩钉截铁地说:「我再说一遍,你若是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届时我绝对会大声喊起来,大到连地球另一端都能听到。」

「也就是说,只要一开始把那张嘴堵上就行啰?」我试着一脸严肃,如是说。

小说家立即飞退至床边,双手抱着毛巾,死死地瞪着我。但从她的双眼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恐惧。

「禽、禽兽……!」

看到她那副样子,我哧哧地笑了起来。总算是向这女子报了一箭之仇。看到我在憋笑,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我戏弄了。

她嘴唇翕动着,像是打算骂我几句,但最终似是觉得那样做太蠢,轻轻地叹了口气,以此代替之前想说的话。

「……我知道你无意夜间袭击我,这次便放你一马吧。」

「那可不好说,有可能我只是装出无意的样子喔。」我试着继续调戏她说,如同在说这是驳倒她的好机会一般。

但是,得到的却是小说家冰冷无比的目光。

她有些无语地说:「你对我根本毫无兴趣。」

「……怎么了,还挺谦虚嘛。」

我总觉得有点扫兴。照这家伙的性子,我还以为她肯定会回敬些自我意识过剩的话。

最终,她语气平静地说:「───你根本不喜欢我,而是心有他属。没错吧?」

「什……」

我犹豫着该如何回答。

惊慌使我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紧接着,我就想到完蛋了。

我边品尝着后悔,边皱起眉来。

果不其然,这次传来了小说家在憋笑的声音。

「───你丫的诈我。」

我抬起头来反瞪了小说家一眼。她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很开心地大笑起来。

「啊哈哈,真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轻易地就上钩了。」

看到我咂嘴,她眼中的愉悦神色越来越浓。

「我终于明白,你为何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况下,也不会对我心生下流欲望了。这样啊,因为你有意中人,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想不到你还挺纯情的嘛,我稍微对你有点好感了。」

「你丫的,信不信老子等会真把你扑倒。」

「吼,那你便推倒试试吧。如果你想遇上报酬减少十成,这种连笑话都算不上的惨事的话。」

小说家冷静地回敬我说,对此我只能沉默。

正如她所说。既然她是委托人,那么不管她有多么令人恶心,我也不能对她出手。这不但关乎利益得失,更还牵扯到佣兵圈里的不成文规定。若是触犯此规,我大概会沦落为一只畜生吧。

「那么,你的意中人是怎样一位女性?」小说家露出一副戏谑与好奇掺半的表情,笑眯眯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真是服了,为什么女人这种生物总是如此八卦?

我并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但我又没有精明到能在和她说话时把话题岔开。

我在如此经过一阵思量后,简明易懂地说:「───我和那家店的女店主恰好相反。」

「……什么?」

我望向窗外的雨中街景,对着那逐渐昏暗的天空说:「『我们没能一起走到人生的终点』。」

我思考起明天的天气如何。

既然应下了她要追上那三辆大篷车的要求,那么明天还是早点出发为妙。

但愿在出发时,这场雨已经停了。

「───这样啊。」

这声低语静静地穿过雨声的间隔,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之后就再无下文。我和她都不再言语。惟有被掐断的回忆的残渣,穿过雨水的间隙,融入至黑夜当中。

之后,我们暂时陷入了沉默。

不久,小说家默默地从包里取出打字机,在床上继续白天的工作。她大概是觉得与其一言不发,虚度时光,还不如继续工作吧。明明现在夜已深了,这家伙还真是不懂得劳逸结合。

我本想着叫她为了明天早点休息,但不知为何,在张开口后却犹豫起要不要出声了。不知怎么的,气氛变得有点沉闷。

……干,我真是说了些多余的话。

如此感到自责也已经晚了。正如她白天所说,我似乎并不擅长讲自己的事情。

就在我开始对这种气氛感到不耐烦时,她开口说话了。

「───这台打字机是我从朋友那里收到的。」

此时,我才看向小说家。她并未停下码字的手,眼神认真地凝视着稿纸。

我讶异地皱了皱眉。

「你突然说什么?」

「借你的话来讲,是『无关紧要的事』。」

小说家继续望着稿纸,平静地说着,如同在要我闭上嘴,安静听她说一般。虽然有点难以释怀,但我还是选择了默默地侧耳倾听。

「我那朋友也志愿成为小说家……不,不对。这个说法不对。我原本就是憧憬她,才选择了写作之道。是她走在前方,而我不过是在追逐着她的背影罢了。如此说来,她还是我在小说家这条路上的前辈。」

这出乎意料的话题,使我有点不知如何应对。我真心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会主动说出自己的经历。

「我很多写作手法,都是学自她著作的小说。或许讲,几乎全部都是会好些。她的文章富有节奏感,生动形象,更重要的是饱含真诚。」

她边敲着打字机,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优美的文章中蕴含着灵魂』,这曾是她的口头禅。当时的我一直都坚信,文章只是种单纯的信息传达手段,而在读完后,我替自己的肤浅感到无地自容。她所写的文章,毫无疑问具备有能改变他人人生的力量。我从未遇见那么年轻便能创作出那等神作的人。」

对于那名被这位唯我独尊的小说家如此吹捧的人物,我稍稍生起些许兴趣。但是,我更在意她那意味深长的说法,不由得反问。

「『曾是』,也就是说,你那个朋友没能成为小说家吗?」

「嗯,她在那之前便去世了。」

她的手停了下来,脸上忽然露出悲伤的笑容。

「───所以,这台打字机算是她的遗物。」

小说家用指尖很珍惜地抚摸着那器材。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不禁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该回复些什么才好。虽然她说这是『无关紧要的事』,但我觉得那并不是能轻率对待的事。

造就了她这名小说家的挚友。

在这里讲那些往事又有什么用?不如说,这对其本人来说,也仅仅只会加深自己对过去的悔恨吧。

更何况,这并非她口中的「素不相识的男人」,能用些随便的安慰言语将之揭过去的事。这家伙既并不希望那样,也并不期待吧。

所以,在一阵沉默过后,从我口中说出的,首先是心中的那个疑问。

「……你干嘛突然说那种事?而且还是对我这种人说。」

「这是我对冒昧地刺探了你的过去一事的道歉。」

她立刻答道,然后移开了视线,小声说了一句。

「……这样我们便两清了。」

两清了?

我在愣了一阵子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小说家顿时面露不快。

「有什么好笑的?」

「不,没什么。」

说实话,我在这两天里已经隐隐有所察觉了。尽管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个目中无人,且招人讨厌的女人,但实际上,她的本质可能和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一致。

我把目光转向小说家手中的打字机。尽管护理得很干净,但仔细一看就能明白,这是部有过一定年月的古物。

「……对不起了。」

所以那句话,才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蹦了出来。小说家微微歪头,露出一副不知我到底在对什么进行道歉的表情。

我答道:「第一次见面时,很粗暴地对待了那台打字机。」

这时,小说家像是恍然大悟般,「啊」地叫一声。接着,她看上去有些心情不爽地转过脸去,其视线就像是在搜寻词汇般,不断游离着。

「不是,那个时候,嗯……回头想想,我也有点过于激动了……或者说,坏掉的零件也马上就修理好了,现在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她语无伦次地含糊了几句后,不再言语。

这是意料之外的反应。我原本还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再次回想起那件事,然后心情变糟糕。

「……不对,这样果然不好呢。」

不久,她似看破世事般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也有错。那个时候哀德菈的遗物被人抢走,我也因此失去了冷静。」

然后她径直地注视着我。不知为何,当时在我看来,她像是变了个人。

「明明你都帮我把重要的事物夺回来了,我却那样对你。」

「不是,我倒也不是想让你报恩啦……」

她像是要打断我的话般,郑重地说:「───那时候,非常谢谢你。」

她对我露出的,是有些困扰的笑容。

简直就像她对用不习惯的词语感到困惑一般。

其中似乎又包含着「尽管如此,也必须得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坚定意志。

那是副真挚和羞耻掺半的表情。

面对小说家这初次见到的一面,我的心跳不由得加速了几拍。我把脸撇开,搔了搔头。

───干,节奏彻底乱了。

所以,从我嘴里蹦出来的是句没有过脑子的发言。

「……这可真不像你啊,吃错怪东西了不成?」

我粗鲁的回复,使得小说家满脸通红。

「你、你很没礼貌诶。我只是想起来,还没有好好向你道谢而已啦。」

「语调。」

「诶?」

「变回原来的样子了喔。」

在我指出这点之后,她的脸变得更红了。也许是因为羞耻,她闭上嘴低下了头。

我不禁对此心生出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她仅仅只是将自己的行动,放到自己心中那杆诚实之天秤上称量,对自己的言行进行了反省而已。而无法坦率地接受那句话,一定是因为我的本性吧。

我在心中暗暗对那种自己感到些许厌恶,同时竖起食指,指向她。

「我只说一件事。」

「……什么事?」

我对着满脸羞色、死瞪着我的小说家说:「现在,我和你是主从关系。也就是说,只要你还没破产,我就不会背叛你。不管受到多少咒骂,被怎么使唤,也绝对不会背叛。」

当然,愉快的工作要比满是不讲理的工作好很多。但如果是跟现在这样,继续被她打乱节奏来比的话,那我还是因她不讲理而咂舌得了。

「───所以你只要跟平日一样,旁若无人地做事,颐指气使地随意使唤我就行了。」

听了我的话,这次轮到小说家愣住了。一副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感到很好笑般,一下子笑了起来。

「噗……哈哈哈,你可真是个怪家伙。」

我不爽地皱起脸来。她居然会这么说,简直令我意外。我明明做出了出于自身诚意的回复。

她无视掉感到不爽的我,抱着肚子哈哈大笑。我不禁咂了咂舌。

「有什么那么好笑啊?我只是因为你说了怪话才……」

「旁若无人,这个词还真是相当有趣。你莫不成是有被虐待嗜好?」

「我有你个大头鬼。」

「那等到了蒙多利亚城后,我便给你买个项圈吧?」

「打心底地不需要啊。」

「带锁链的那种喔。」

「我都说了不需要吧!再说了,那样子待在你旁边,画面肯定很不得了吧!」

「当然,拿着锁链的人是我。」

「我想也是!」

我一怒吼,她就笑得更开心了。

……他奶奶的,我就不该说些废话的。

一阵笑过之后,小说家从床上走下来,抱着胳膊俯视着坐椅子上的我。

「───好吧,既然仆从自己都这么说了,那便无可奈何了。我便如你所愿,尽情地使唤你吧。」

在她嘴角浮现的,是平日那狂妄的微笑。

虽然她的言行举止,又恢复了以往那种魔女般的威严,但穿着睡衣这样子做的话,看起来有些滑稽。我嘴角上翘。

「还请手下留情。」

「我考虑考虑。」

我心中一阵腹诽:你明明压根就没想过那种事。

……算了,不管怎么样。

看到她恢复了正常的状态,我也安心了些许。同时,边感觉着疲惫和厌烦感逐渐归来,边叼起根烟,点上了火,吞云吐雾起来。

在烟雾缭绕的后方,雨势稍微减弱了一点。

翌日早上,我们在太阳升起前便离开了旅店。因此,害得我都没吃上旅店的早饭,但这也没办法。毕竟小说家提出的要求是「尽可能早点抵达蒙多利亚城」。

虽然天空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但侥幸在我们出门时,雨已经停了。

在尚且阴沉的天空下,我们的马车驶离驿站小镇,奔驰于公路上。有岩石裸露的地形很快变成了丘陵,前方则是田园地带。照现在这个速度,我们应该能在中午前抵达蒙多利亚城。

车厢处把防雨用的车篷放下了一半。车厢内,小说家正裹着毛毯,依旧在敲着打字机。从昨晚开始,她就一直在写作。据我所知,她大概连两、三个小时都没睡。顺便一提,这都已经是在码第五卷稿纸了。

「你还是稍微睡会儿吧。」

我对着车厢这样说道后,得到的却是声有气无力的鼻音。她好像相当困。我斜眼瞥了一眼,发现她的眼底下有黑眼圈。

「喂,你真的没事吧。」

我还是很担心,于是回过头来问道。小说家摇了摇头。

「我不休不眠的最高记录是四天四夜。熬一夜而已,小意思。」

「你到底在写什么啊?也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了吧?」

我不耐烦地问后,她两眼放光,面露笑容。那双眼睛有神到根本不像是睡眠不足。

「一切待进城后再讲。总之,等到了旅店,你做完一件工作后,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再稍微等等吧。比起这来,感觉能追上那群家伙不?」

听到这个问题,我将目光投向路上。其实我从刚才开始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个。

「───大型马车的车辙至少有三道。感觉像是刚才一起经过这条路的。虽然不知道他们昨晚是在哪里过夜,但一大清早就赶路还真是辛苦他们了。从车辙的新旧程度来看,我们只会比他们晚上半小时抵达蒙多利亚城吧。」

「很好。」小说家满意地点点头。

「……我说真的,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啊?该不会真打算对教皇厅发起政变吧?」我莫名地感到不安,再次讯问。

但小说家只是有些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你这人可真性急。伏笔必须得在最后关头回收才有效果喔,你没读过艾迪・岚浦的小说吗?」

我在心里回了句:读过就有鬼了。

「我明白你想知道真相的心情,但现在还是忍耐下吧。终有一日,我佛勒斯塔会将一切都大白于天下。那群家伙的真面目、伊维尔修里已毁灭了的小镇的谜团,乃至───」

说到这里,小说家的眼中释发出极为锐利的光芒。

「『将佣兵从伊库苏拉消去的真实意图』。」

……她说什么?

「喂,等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还有,索多。」

她打断了我的提问。

「在蒙多利亚城里别佩带铁剑。」

「哈?」

「不能太引人注目。把那把铁剑藏到马车里,明白了不?」

我呆住了。那种要求我不可能会答应。

「喂喂,佣兵不带武器,你打算要我怎么保护委托人啊?」

「在拜托你去做一件事时,我会待在旅店房间里,把门锁着休息。那段时间里,你不用考虑护卫的事。虽说是乡下都市,但至少也还是有门锁结实的旅店吧。」

「不是,那也不妥啊……话说,你到底想让我去做什么工作?」

说起来,这家伙昨天在路上就说了要我去办件事。虽然昨晚我有夸下海口,但可以的话,我还是想避开难题。

「呋呣……」小说家像是在选词般,沉默了会儿后,答道,「嗯,一件稍稍有点危险的工作。」

「……你都这么说了,我就更不想放开剑了。」

不安逐渐涌上心头,使得我心里一沉。但她却挺起胸膛,好似在说无须担心。

「我可并未无情到会剥夺走随从的自卫手段。在此期间,你便用这个吧。」

小说家从她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一个黑色的小箱子,漫不经心地递给我。我边拉着马车的缰绳,边单手将之接过。这是一个皮革制的箱子,拿在手里还挺沉的。看上去,甚至会给人种很高档的感觉。

「这是啥?」

我把缰绳咬在嘴里,用双手打开箱子。

───看到其中的东西后,我吓得差点把嘴里的缰绳给弄掉。

我慌忙关上盖子,抓住缰绳。好久没有这么动摇过了。

我回头看向小说家,骇然失声:「你!到底是怎么弄到这种玩意儿的……!」

「怎么?第一次见到实物吗?」

「不是第一次……但这玩意儿要是暴露了,就很要命啊,你知道不?」

「所谓的假设,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毫无意义。」

看到小说家那副满不在意的态度,我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有个度啊。

她露出得意的笑容,说:「行啦,拿着吧,也许有机会用得上。」

我来回看着她和手上的黑色盒子,深深地大叹了口气。

她到底会要求我去做什么事啊?

「……我可不想上绞首台啊。」

这句郁闷的喃喃自语,随着风儿飘向后方。

无壁之都。

这便是旧霞浦州的首府,蒙多利亚城的昵称。

都市筑建于洛伦斯河与圣渥太河的汇流处。若是从远方眺望,此地会像是一座浮于河川当中的小岛。此城之所以尽管背对着『獠牙野兽』的巢穴伊维尔修,却没有修建伊库苏拉那种城墙,大概就因为这种地理吧。也就是利用宽广的河川充当城墙,守护都市。

在马车驶上渡河石桥时,车身大幅晃动。我们至今已在87号公路上行驶了三天,而待穿过石桥前方敞开的大门后,我们也就终于抵达了这条公路的终点。

虽然我很想说句真不容易,但车厢内却是一言不发。小说家在不久前终于码完了第五卷稿纸,然后趴在毛毯上入睡了。

我也真是服了这家伙,难不成她真有整整四天四夜不眠不休过?

我怀疑她有夸大过事实,同时向车厢内喊道:「喂,我们到了。」

小说家慢吞吞地爬起身来,眼神明显很是不爽地瞪着我。

「我才刚睡着一会儿……你很烦人诶。」

「得把马寄存在马房里,然后去找家旅店才行,再稍微撑一会儿吧。」

「呜……」

小说家这样应了一声,并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但这根本算不上是回复。

真是够了,这样子搞得我像是在看护小孩了。

我把马车寄存在城门旁的马房里,并给了老板一些小费,要他帮忙好好地给马儿洗个澡。接着,按照小说家所指示的,用毛布裹住铁剑,藏在了车厢里。

我仅带上最低限度的行李,牵着如同软体动物般浑身无力的小说家的手,朝着都市中心区域走去。在从马房出发,沿着大道直行一会儿后,我们来到了一块宽阔的区域。

广场上,小摊鳞次栉比,行人如织,比肩接踵。自从踏上这趟旅途,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人了。在向北延伸的主街的尽头处,可以望见一幢青铜屋顶的高耸建筑。那便是这座都市为数不多的观光设施之一───蒙多利亚市政厅。

见此,我心感怀念,嘴角也因此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五年前,我和候、戈登曾在那里,跟企图赖账的官员们吵得不可开交。

不知道那个王八蛋市长还在不在?

在我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时,旁边的小说家声音疲惫地说:「去找这座都市第二高级的旅店,今天我们住那里。」

「第二?不是最高级的那家?」

「那些家伙们大概就住在最高级的那家。」

小说家顿时眯起双眼,眼神锐利。

「先前的马房内,并未看到他们的马车。那么,他们很可能去了能连带着马车一起登记入住的旅店。在这种乡下都市里,那种级别的旅店应该不多。如此看来,多半便是最高级的那家。」

我不禁感到佩服。她看上去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结果却能把周围观察得如此仔细。

「但话又说回来,你干嘛那么固执于那群陌生家伙。明明都连他们是什么来头都还不知道。」

「假如我的推理正确,那他们便是我的敌人。放任不管,他们很有可能还跟我们此次的首要目的扯上关系。所以,我想在这座都市里采取些应对措施。」

说罢,她轻轻提了提装有五卷稿纸的包。看来,那些纸张就是她所说的『应对措施』。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栋外观整洁的旅店。旅店有三层,与主街隔有一条小巷。在收银台进行入住登记时,出人意料的是,小说家居然申请要了一间有两张床的房间。

……也就是说,她开始对我有所信任了么。

我们在店员的带领下,来到了一间相当高级的房间。至少,昨晚住的房间是完全无法与此相提并论。从床铺到窗帘,全都崭新似新货。

小说家在把行李放到房间一角后,将都市地图在房内的桌子上摊开。这是她刚在前台买到的。

「好了,你等会去干活吧,索多。」

小说家顶着俩黑眼圈,傲慢不逊地抱起双臂。

「然后呢?我该做什么?」

她把那些稿纸放到地图上,回答我说:「去这座城镇的书店里转一圈,把这部小说卖给各家书店的店主。」

「……你说什么?」

「尽量选大型点的书店。起始价给我定在300元,应该很快就能卖掉。」

「等等!等等!」

我伸出双手,制止话题。

「喂喂,我可不是出版社的营销员,你那是什么鬼命令?」

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失望地大叹了口气。

「昨晚,你讲过任何事都会听我的吧?讲会为我做牛做马,拼命效力。难道那都是谎言不成?」

「我才没说到那份上好吧!」

这内容改得也太多了吧,而且还非常过分。

「我是说,我不明白你的意图。做那种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等你回来后再同你解释。行了,少抱怨多干活,赶紧给我去卖,难不成想要我扣你报酬?」小说家很不耐烦地说。

大概也有部分原因是困倦吧,她看上去心情很糟。尽管我总觉得心里不自在,但现在还是按她说的去做为妙吧。话说,这女子是哪来的暴君啊。

我无奈地大叹口气,把眼前的稿纸收入包中。

这时,小说家似想起什么般,说:「啊,对了。」

她突然翻起自己的包,从中取出一顶黑色常礼帽,以及一副黑色圆框眼镜。

「去做买卖时,把这个戴上。」

说罢,她便把帽子戴在我头上,还强行给我戴上墨镜。我看向房间角落里的镜子,在镜中有着一名明显很可疑的人。由于连大衣都是黑的,因此看上去更是可疑。

「……这身打扮,是不是跟个私贩麻药商一样?」

「形容得不错嘛。」小说家兴致盎然地点点头,「没错,正是私贩商人。尽可能装得可疑点,弄出一副『有意让自己不要太显眼了,但结果却导致自己看上去形迹可疑,反而更加显眼』的样子。」

「……这要求有够难的……」

我还是初次被人要求做那种事。我第二次大叹了口气,并点点头。

「算了,尽我所能,试试看吧。」

「『那个』有带着不?」

我点点头,轻轻地拍了下胸口处。

「带着的。不过,这玩意拿着干嘛用啊?」

「以防万一。」她眼神严肃地说道。

可我觉得这不过是到处转一圈书店罢了,根本不会发生那种『万一』。但这也是委托人的命令。

「那我去去就回吧。要帮你买带些什么特产回来不?」

「带些旅行见闻回来就成。」

小说家兴致缺缺地说着,打了个大哈欠。接着她脱掉外套,直接倒躺在床上,似乎并没有送别的话语。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离开房间前,我说:「我把门锁上啰。」

「嗯───回来时,记得等好好甩掉后再回来。」

听着背后传来的小说家那困倦的声音,我关上了门。然后,边下楼边思考她最后那句话的含义。

……甩掉后再回来?

什么意思?

正午时分。我手里提着装有五卷稿纸的皮包,走在蒙多利亚的街道里。尽管从那个暴君女手中得到解放,时隔三日获得一人独处的机会,但我的心情却并不怎么轻松,这大概是因为我怀里揣着的『某样玩意』吧。而且,我还是一身看着就很可疑的纯黑打扮,导致心情更是好不起来。老实说,我现在慌得不行,生怕被治安官喊住问话。

我想着那些事,同时来到了想要来的书店面前。该书店位于一栋高楼的一层,面向能够看到市政厅的主街。尽管与伊库苏拉终点站前的书店比起来,规模要小上一半多,但在这附近似乎很是受欢迎,仅仅是随便看了下,都能看到有好几名顾客走进去。

我走进店内,向收银台后面一名像是店员的女性搭话道。

「啊……打扰一下。」

「啊,欢迎光临。」

那名年轻店员向我转过身来,脑后的栗色马尾辫随之摇摆。她转过来时,脸上挂着营业式微笑,但在看到我的样子后,脸上闪过一丝怀疑的神色。

突然被这种全黑打扮的男子搭话,那肯定是会感到怀疑的吧。

我问:「店主在吗?我有事想找他谈谈。」

「哈……请问,您找他有什么事呢?」

店员的眼中露出怀疑之色。

尽管我已经有些不爽这种眼神了,但还是努力语气平静地说:「我有本小说,希望他能收购。」

「小说?那个……不好意思,我们店专卖新书,不收旧书。」女店员很是困扰地说。

这意料之外的回复,使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记得伊库苏拉的颇尔老爷子店里,好像连旧书也收购的。看来老爷子那种营业方式并不是普遍的。我并不怎么去书店,这对我来说还真是个新情报。

但是,我可不能无视掉委托人下达的命令。

于是,我继续说:「与其说是旧书,不如说是原稿。是个叫做佛勒斯塔的作家写的。」

说罢,我从包里取出一份稿纸给她看。店员的眼神顿时变了,充满惊讶和强烈的关心。

「佛勒斯塔的……?那个,请您稍候片刻……!」

仅留下这段话,店员就有些慌张地往书店深处跑去。估计是去喊店主了吧。

不过,仅仅是说出了佛勒斯塔的名字而已,反应变化居然这么大。看来世人眼里的她,和我认知中的她完全不一样。

不多时,刚才那名女店员便从店内走了过来。与她一同的,还有一名高个子半老男子。那男子发际线有点高,但目光炯炯,神情给人种难以接近感。

「我叫科斯特洛,是这里的店主。我听说您带来了佛勒斯塔的原稿……」男子在向我稍稍低头致意后,用略带怀疑的口吻说。

我点点头:「对。」

「不好意思,请问能让我拜读一下吗?」

「当然。」

店主在接下我递出的稿纸后,从胸前口袋里取出眼镜戴上。接着,皱起眉头,开始认真阅读起来。

不久,他的脸上开始渐渐出现惊讶的神色。只见他双目大睁,面色发红。最终,他一副有些激动的样子,把稿纸彻底打开,当在末端处看到佛勒斯塔的亲笔签名后,抬起头来。

「……好、好像是真的。」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旁边的女店员也一脸惊讶地用双手捂住嘴。

……这可是她本人当着我面写的,那自然是假不了。

「最重要的是最后的亲笔签名,毫无疑问都是出自佛勒斯塔之手。而且,这还不是至今为止有发表过的作品……请、请问,您能不能忍痛割爱,出售这份原稿?」店主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向他轻轻点头:「原本就是这个打算。」

话音一落,眼前的两人兴奋得睁大了双眼,满脸惊喜地互相望着对方。

「感、感激不尽!那请问,您打算开什么价……?」

我用手指摁住太阳穴。那个小说家说要卖多少钱来着了?啊,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300元吧。」

「300元!?」

看到俩人惊愕的样子,反而是我被吓得退了一步。

确实,我也觉得,不过是一卷纸居然要300元,也实在是太贵了。但那个小说家应该确实有说过,能卖这个价才对。

……那个混蛋,该不会是在漫天要价吧?

然而,眼前俩人给出的反应,却与我所想的截然相反。

「那么点就行了吗!?」

───啥?

「这可是那位佛勒斯塔的原稿啊!?尤纳利亚里的出版社们,为了争夺她的原稿的版权,可是争得头破血流的!?」

店主顿时勃然大怒,吓得我退了几步。他这番话整得像是我说错话了一般,可以说是在斥责我。

接着,旁边的店员忽然猛地举起右手。

「那、那个,我买!」

「喂,你给我闭嘴!」

「你才给我闭嘴!拜托了,请您把这份原稿卖给我!」

「都说了,你给我闭……诶,多萝西小姐?您的性格是不是变了?」

「我能出400元!」

看着眼前俩人的争吵,我不禁有些怕。女店员都已经激动到两眼充血了。

这份稿纸,居然是能让人变得如此狂热的东西吗?

一想到现在自己身上还有四卷这种玩意,我甚至有些感到颤栗。都想快点把这些烫手山芋全在这里卖掉了。

我稍稍苦恼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选择优先听从小说家的命令,「把这部小说卖给各家书店的『店主』」。反正卖得再高,这钱也进不了我兜里。

我将这个意思告诉俩人。店主举起双手,欢呼起来,店员则是露出绝望的表情,然后如同在看杀父仇人般,死死地瞪着我。我还是第一次被女性用这么似是要将我刺穿般的眼神瞪着。

由于气氛实在过于危险,于是我决定赶紧离开,一把将店主毕恭毕敬递来的货款塞进兜里。紧接着,女店员那杀意满满的视线射向了店主。看样子,书的所有权已经转让完毕了。

我替这位店主的将来感到有些不安,同时默默地转身离去。

「万分感谢!」

身后,店主满心欢喜地向我道谢,听得我良心一阵发疼。

我走出书店内,仰望天空,望见午后舒适的阳光自云隙间倾注而下。

我在内心里对那个小说家说。

───我说,佛勒斯塔啊。

搞不好,你的小说有可能会害死人啊。

下午四点,太阳开始逐渐染上橘黄。此时,我正在位于主街广场上的咖啡店里歇息。

小说家交代的任务,也只需卖掉最后一卷就完成了。但说实话,我已经是身心俱疲了。

在离开第一家书店后,我又去了三家,但每家店内都发生了差不多的骚动。一知道真是佛勒斯塔的原稿后,店主顿时兴奋起来,甚至连旁边的店员都掺和进来,争执个没完没了。

最终,在最后那家书店,甚至连碰巧在店内的客人都掺合进来,事态演变成像是在竞拍一样。在那种混乱情况之中,我强行把稿纸塞给店主,并从他兜里的钱包内抽出三枚100元纸币,趁乱离开了书店中。真是没有想到,当流浪儿那会练出来的扒手技术,居然会以这种形式派上用场。

我在朝天花板大呼出一口烟,轻轻地扭动了下脖子后,小饮起咖啡。总感觉超级累。最近数日,我好像一直都在忙活着佣兵本业以外的事。真心感觉,我可真是摊上了个麻烦的委托人。

一想到,还得在经历一次和之前四次相同的事情,我就感到一阵郁闷。我将差点再次叹出的气,连同着咖啡一同一饮而尽后,站起身来。

在我离开咖啡店,脚步沉重地踏出一步时,我被那名男子搭话了。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当我转头看过去时,我有一瞬在疑惑究竟是谁向我搭话。那个人就是有如此与周围的风景融为一体。

那是一名身着正装,看着像名银行工作员的男子。年龄大概是三十四、五。相貌平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其貌毫无存在感,甚至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简直就像是『平庸』这一概念的实体化。

见我皱眉,男子似辩解般,向前伸出双手,左右摇摆。

「啊,不是,如果是我认错人了,我向您道歉。那个,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他在有些不放心般地思索了一会儿后,弱弱一笑。

「那个,我在刚才那家书店里听到一件传闻。啊,不好意思。其实我呢,在离这里有两条街的地方经营着一家书店,我叫做史密斯。那个,在这里站着说话也不方便,要不去店里喝杯咖啡……啊!抱歉,说起来,您刚从那家店里出来呢,啊哈哈……」

听到他这含糊不清的话,我心中的怀疑暴涨。他像是从我的表情中领悟到了这点,再次慌张地伸出双手,左右摇摆。

「啊,抱歉,抱歉!我还是单刀直入,直说正题吧!」

这男的真有够软弱的。他在一个劲地向我低头道歉后,压低声音说。

「那个……请问正在出售佛勒斯塔的原稿的人,是您吗?」

我一言不发地瞪着他。似乎那份威压有透过墨镜传达给他,男子猛地打了个哆嗦。但是,他还是勉强站稳,并未逃走,接着像是要掩饰自身的软弱般,继续说。

「那个,其实我在这附近的书店里,听到一个传闻,说是有一个人,正在到处出售佛勒斯塔以前从未发表的新原稿……请问,那个人就是您吧?您的特征,跟我从目击者那里打听来的一模一样,所以,那个……」

「───假如我就是,你想干嘛?」

这时,我才终于开口。尽管是我在询问,但语气却无比冰冷。男子则是一脸坚决地凝视着我。

「请您务必把它卖给我。」

我与他面对面,沉默了数秒后,最终他先移开了视线。

「……其实我家书店,遇上了经营危机。」

他低着头,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那是从我爷爷那代传下来的书店,店子很老。一直以来,都是用微薄的资金,想尽办法勉强撑到了现在,但自从主街开了大书店后,销售额就每况愈下……我现在只想着赶紧招揽客人。」

「那跟佛勒斯塔的原稿有什么关系?」

我这么一问后,他立即答道:「佛勒斯塔是代表当今文坛的名人。仅仅是身为拥有其从未发表过的原稿的书店,就能让招牌镀上一层金。」

我有些无语地叹了口气:「仅仅是给招牌镀上层金而已,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客流量就暴涨吧。」

听到我的话后,他再次低下头去,声音沉痛地小声说:「我明白……但是,我想要一种契机。我一直以来,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现在书店濒临倒闭,妻子也在半年前跑了。现在我只想要一根救命稻草。哪怕,那只是招牌……」

看着男子无比消沉的样子,我第二次叹了口气,挠了挠头,语气粗鲁地说:「───总之,我正在把这份原稿卖给『书店的店主』。但是现在,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你的身份。」

他像是在分析我这句话般,沉默了下去。不久,他似乎是理解我话语的意思,表情明朗了些许。

「那么,请您去看下我的书店吧。那肯定是最好的证明,这边请!」

男子指向通往广场的小胡同,并带头兴奋地往那走去。我不得已,默默地跟着他。

大概是由于两边皆为高楼大厦吧,小胡同里光线很暗。除了我和这名男子以外,再无其他行人。

途中,我们有遇上好几次十字路口,拐过好几道弯。这一带的路犹如迷宫般,错综复杂,再加上光线阴暗,很容易令人迷失方向。

真是无语,明明就算这种冷清的地方真有书店,也肯定不会有客人来吧。

真是个令人无语的家伙。

───要撒谎也给我撒个更靠谱点的啊。

男子的动作很是敏捷。

从我释放杀气,到做出初期动作的那一刹那。

男子快速转身,踢出一记犹如旋风般凶猛的回旋踢。我在习惯性咂舌前,向后一仰,勉强避开直接中招。但是,却有两三根刘海被他这一踢给带走。

干!居然被抢先手了,我也太大意了!

明明是我先释放杀气的,这反应也忒快了点───不对,现在可没空给我吃惊。我在切换思考的同时,开始行动起来。

我在做规避动作的同时,将重心移至左腿,并为了回敬他,用右脚对着他的脸踢了上去。但是,他迅速调整好姿势,一蹬地面,与我拉开距离。我放下落空的右脚,不禁咂了下舌。

我原本是想将计就计,伺机先声夺人,将其拿下,但却误判了对方隐藏着的实力。

我与男子相隔约五步半,对峙着。

男子剥去他之前那副软弱地假面,露出有些轻浮的微笑。尽管如此,他的眼神却无比锐利且冰冷。

他开口问:「───你从几时起察觉到的?」

「───我今天转过的所有书店里,就没见过哪家的店主穿着那么贵的正装。」

再说了,那根本不是书店快倒闭了的店主会穿的衣服吧。

「吼吼,这还真是我失策了。」

男子在言不由衷地如是说后,摆出临战架势。

只见他双足前后张开,左足在前,右足在后,半屈蹲,重心向后,右手捏拳,停在与脸齐高处,左手手指并齐,作掌状,径直地朝向我。

看到这个架势,我想起了佣兵时代时的不好回忆。跟摆出这种架势的家伙对打时,我从未太轻松过。

「大陆拳法么。」

「还是希望你能准确地将此称为『截拳道(*注)』。」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仅需要回答我一个人是谁就足够了吗?」

男子话音刚落,我的周围忽然出现其他人的气息。大概是之前一直都藏在小胡同里吧。后方有一人,左右各有一人。他们静默无声,散发着淡淡的肃杀之气,出现在我的视野角落里。

加上眼前这名男子,总计四人。他们全都穿着相同的黑色正装,外貌、体型、身高皆为大众水平,基本毫无特色。简直就像是,被某种极端的意志刻意统一成这样的。

居然会是多对一,还真有点超出我的意料。我无奈地大叹了口气。真是后悔,没能第一击废掉一个人。

从刚才那名男子的动作来看,这群人都并非易与之辈。与我们昨天在途中遇上的那个笨蛋四人组,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最初那个男子问:「需要言明下我们的目的不?」

「不用,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但目的倒是猜到点了。」我叹着气,答道。

我想起不久前小说家的话。

『嗯,一件稍稍有点危险的工作。』

『回来时,记得等好好甩掉后再回来。』

同时,我理解了她交给我的那个玩意的用意。

……虽然不知道状况的详情,但总之,这种情况也在那家伙的剧本中吧。

「───果然,那个女子是个比我想象得还要让人讨厌的家伙。」

「嗯?」

「没什么,自言自语而已。」

我扬起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取下墨镜,丢掉。以墨镜砸到地上的声响为契机,我集中起所有精神,进入战斗状态。

「───那么,我们开始吧。」

随着男子话音一落,顿时五道杀气充斥满整个小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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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虽然大家都是炎黄子孙,自然都知道,但还是说一下。

截拳道,中国武术宗师、功夫影星李小龙(1940年11月27日~1973年7月20日)于1964年开创出来的武术。

再提示一下,本作目前的背景是1872年。

之后的,请大家自行想象吧。

长筒靴上最先染上血的人,是我。

敌人正如字面意思,同时从四方朝我袭击过来。我最先是往前方迎去。眼前的男子向我轰出拳头,对此我则是一踏地面,跳了起来,用右踢来迎击。但是,我的目的并非攻击眼前这名男子。

我真正的猎物,在我身后。

而我这一踢的目标,则是眼前这名男子的拳头。

我如同蹬墙壁般,一踏他击出的拳头,在空中扭转身体,调转躯体面向的方向。下一刻,我借这力用左脚后脚跟踹在后方那名男子的脸上。甚至不给他感到惊愕的闲暇,直接将他踹昏。

但是,我无暇去确认其状态。

在我落地时,左右皆有拳头攻来。我先是用手背击中俩人的手腕,将他们的拳头击开,然后趁着他们节奏乱掉后露出的一丝破绽,一记手刀击向右边男子的喉咙。他顿时感到难以呼吸,以及恐惧。我接着用左手抓住他的头,狠狠地给了他的鼻梁一记膝撞。他在小声地哼了一声后,彻底倒在了地上。

从后方传来的杀气,如同无数细针,刺痛着我的皮肤。但是我却并未回头,而是抬起右手,用手背狠狠捶进身后那名男子的面部。然后立刻肘击其心窝,令其痛苦地弓起身子,左手往后伸,抓住他的头发。接着,我弓腰,把重心向前移,使劲把人往前摔去。于是,他的身体飞向空中,紧接着又狠狠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只见他在抽搐了一会儿后,便不再动弹。

五秒钟摆平三人,很不错。

就在我有闲暇想这些事时,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我连忙转身面向剩下的一人,然而他这一脚却比我想象得更猛,轻而易举地便踢开了我交叉挡在胸前的双臂。强烈的冲击使得我身体向后倒退,手臂感到一阵麻痹,同时空门大开。我在想着不妙之前,先做好心理准备,把全部精力都集中于腹部上。

刹那间,他那第二记后踢,如同长枪般狠狠地踹中我的腹部。

「噶哈……!」

这一脚重得超乎想象。我整个人都被踢飞,并撞倒路旁的垃圾桶。期间,我意识中断了一小会儿,接着我感到一阵呕吐感,以及剧烈的疼痛,还闻到一股湿垃圾的浓郁馊味。我动用所有意志力,强行忍受住这些。我干他大爷,常人要是挨上这一脚,哪怕内脏破裂掉也不足为奇。

我忍受着疼痛,站起身来。男子凝视着我,再次摆出临战架势。

他是那个最初被我把他的拳头当做踏板的家伙,也就是那个把我引诱进这条小胡同里的人。但是,他的脸上早已不再有先前那份微笑。如今,在他眼中有的,仅仅是针对我的不满,以及平静的怒火。

「真是出乎意料呢。」男子语气平静地说道,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怒意,「竟然能瞬间解决掉我们中的三个人,我对你有点改观了。」

「是吗?但你们的本事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呢。」我扬起嘴角。

说句真心话,我有点在逞强。实际上,我刚才差不多已经把全部本事都使出来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小心挨了一下狠的,令我开始讨厌起自己本事不够到家。啊!我干!肚子好痛。

「看来你并不仅仅只是名普通的走私贩。你究竟是什么人?」男子皱眉,语气冷静地问道。

而我则是笑眯眯地笑着:「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真心觉得我会回答那个问题,那你还真是跟个小宝宝一般,太过天真。」

「真是个粗鄙到让人怀疑你品性的挑衅。」

「但你会给面子上钩的吧,毕竟咱俩都长着一副衰相。」

男子的脸上开始流露出焦躁之色。与之相反,我依旧挂着一副游刃有余的笑容。虽然因为疼痛,额头上有冒汗。

坦白说,凭我现在的心境,一般的侮辱咒骂已经无法令我动摇了。如果想用话语将我击溃,那就带上两个那名小说家来。届时,我会在她们开口前,就直接高举白旗。

「……还是别玩无聊的语言游戏了吧。」

男子的身上开始出现异样的气息。他身上那股狂暴的杀气,和戈登那个王八蛋身上的杀气很是相似,使得我全身顿时寒毛倒立。

男子自信满满地说:「你是绝对赢不了我的。」

「真是个粗鄙到让人怀疑你品性的挑衅。」

我依旧笑着,并架起拳头,摆出临战状态。

接着,短暂的寂静降临。

周边氛围剑拔弩张,令人感到皮肤刺痛。

小胡同里,可清晰听闻到远处街道传来的喧嚣。

我们之间,相距十步。相互逼近,则仅需各走五步。这点距离,我们眨眼间就能冲至对方面前。

但是……我的脑中闪过一直都会出现的怀疑。

他那满是笃定的话语,让我稍微冷静了点。

他说了「绝对」二字。

不知为何,在这个词上,我却感受不到一点自负。

应该是有着某种我所不知道的依仗,足以令他有信心说出这个词。

───他有隐藏着某种依仗。

正当我心中有所预感时,男子动了起来。在他要踏出第一步时,我周边世界里的一切都开始降速。在这个精神极限集中的世界里,我也朝着敌人冲去。

先是第一步,接着是第二步。

我右手捏拳,摆臂后拉,期间甚至能感受到流速变迟缓的时间有多沉重。

当眼前的男子踏出第三步时,直觉驱使我的左臂动了起来。

那家伙将右手伸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恐怕不会再踏出第四步。

正因如此,我把左手伸进外套里。

在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的同时。

我也掏出了『那个』,并对准他。

一瞬,能看到他有所动摇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居然会有这玩意儿。』

他露出了一副这种表情。

然而,我已经做出了决断。

在我面前,他这一愣神的时间,实在是太长。

接着───

小胡同里响起一道枪声。

枪炮王权法。

那是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里,唯一一条自皇国时代至今,将近百年间都未曾被废弃过的法律。

其条文仅有一段。

「所有存于尤纳利亚皇国───现在写的是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境内的火器的所有权及使用权,永远都只属于皇家一族。」

原本,这是一条当时的皇室政府,为了抑制国民的武装起义,集中国内武力,而定制的强制法律。同时,也是导致皇国时代的法西斯主义(*注)形成的一大主要原因。据说,莱昂皇帝很重视这条法律,但凡违反此法者,都会被其株连九族,所有人都会被彻底虐杀致死。

那么,为何在高举和平主义旗帜的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里,在皇国已经泯灭的现在,还在继续实施着那条法律?其原因有些诙谐。

因为拥有所有权的皇族,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也意味着,此国是个『不允许任何人持有枪械的国家』,以及『杀戮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换言之,就是意味着美德和实际利益。为了告诫国民谨记过去,汲取来自过去的教训,树立新国家的自尊,以及用作抑制力,这条法律才得以一直存活到了现代。

现如今,持有枪械或开枪者,虽不会被处以死刑,但也会被判无期徒刑,且无法获得假释。不过,如果犯了杀人罪的话,则会跳过酌情量刑环节,直接被判处死刑。

甚至连好奇心旺盛的贵族阶级收藏家,都不愿拥有的事物。

───那便是这个国家里,名为『枪』的事物。

当我回到旅馆时,天早已彻底黑了。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打开房门后,看到小说家正坐在床边的藤椅上,优雅地品着红茶。

看着我写满了不爽的脸,她露出有些得意的微笑。

「回来得真慢啊。」

尽管我心里有种强烈地想把她狠狠揍翻在地上的冲动,但我现在已经累得要死。更重要的是,我还有愧在先,并未完成她布置的任务。

我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把一卷稿纸放到桌上,稍稍叹了口气,说:「还有份没卖掉。」

但是,她却毫不在意地品着红茶:「无妨,目的已经完成。辛苦你了,要来点红茶不?」

说着,她把自己喝过的杯子递向我。看样子,她并不打算帮我重泡一杯。但我现在喉咙很干,于是一口气将其喝完,并擦了下嘴,然后狠狠地瞪着她。

「───所以,你会解释清楚的吧?」

「自然。不过,尾巴都有甩干净吧?要是把我们的栖身之地暴露给那群人,那可就麻烦大啰。」

「那你倒是一开始就说清楚啊……」我无奈地大叹了口气,感到一阵乏力,「最先缠上来的家伙,我全都给干翻了。后面姑且也有警戒着追兵,在镇里转了一圈后才回来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这是甩掉尾行时的常用手段。不过也因此,我才回来得这么晚。

「干翻了?把那群人?」小说家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啊哈哈哈!」

接着,不知为何,她忽然很开心地大笑起来。她对一脸疑惑的我说。

「看来是我太低估你的实力了。你可真有两把刷子,居然能打赢那个第零骑士团。」

「……你讲啥?」

这次轮到我被惊得目瞪口呆了。

第零骑士团?

「哈!怎么可能,那是都市传说吧。」我不禁干笑一声。

然而,小说家却很干脆地否定道:「世间也有那种家伙呢。怎么,你是不信派?」

看着她那有些愚弄人的眼神,我沉默了下去。

第零骑士团。

那是教皇厅的组织中,『不可能存在的零号』骑士团。据街谈巷议,他们似乎是个执行不能在明面上做的,杀人或隐藏等任务的特务机关。但现状则是,并无确凿证据足以证明这点,传闻却不胫而走。我至今为止对其的认知都是,跟阴谋论差不多,是大众生生捏造出来的都市传说之一。

小说家抱着胳膊,继续说:「第零骑士团是实际存在的组织。是教皇厅隐藏着的绝密特务机关,专精谍报、隐藏和武力,负责从法律外部整顿内部。与他们的『公务』相关的一切,皆属于尤纳利亚所有法律中的例外。」

我想起那男子从怀里掏出的东西,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是因为有这种身份,所以才持有枪么。

我愤然抱怨道:「你干嘛一开始不说这事。」

明明要是一早知道这事,我就能有更多的方法去应对了。

然而,小说家却很是冷静地答道:「若是一开始便告诉你,你必然会有所警惕吧。此作战的目的,全是为了引蛇出洞,确认其存在。你能做出在知晓一切的基础上,将其引出的演技?」

尽管我有那么一瞬,对她的这种说法感到不爽,但却无法点头说自己能做到。因为事实上确如她所言。更何况,那些人还是职业谍报人员。如果我做出蹩脚的演技,使得他们有所警戒的话,那么有可能在小胡同的那一架,就不是那个结果了。

「而且,慎重起见,我应该也有在你身上进行了相应的投资喔。甚至我还把自己的作家生命,不对,是把自己的人生都押上去了。」

听到她的话,我稍稍叹了口气。那倒也是事实。

如果那份『投资』被公诸于众的话,我自然不用说,把那玩意儿交给我的她,肯定也会被问罪的。同时,她还得背负上足以令她今后的整个人生,都活在压迫中的代价。

我从怀中取出她借我的那个玩意儿,并轻轻地放到桌上。虽然心里不太爽,但关于她把这玩意借给了我这一点,我还是得向她道声谢才行吧。

「……有这玩意儿在,也确实帮了我不少忙。谢谢了。」

桌上那个闪烁着危险的黑光的钢铁物───四十五口径,左轮手枪(*注1)。

这便是在抵达这座都市前,她所交给我的东西。

「也就是讲,我的谨慎还是有用的。」

她很满意般地点了下头,然后收下了枪。接着,她在看到弹巢空了一个后,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我。

「你开枪了吧。」

「嗯。」

「打死人了?」

「没有。」

「……是吗。」

尽管她面无表情,但在我看来,她像是松了口气。

我叼起根烟,点上火。小说家并未阻止我在室内抽烟。我朝天花板呼出一口烟雾,并凝望着那片朦胧的后方。

如同在那里寻找着,不久前那一战的回顾录像一般。

我开枪射出的子弹,将男子手中的手枪击飞。

这倒也并不是我枪法好,似乎只是我运气好,恰巧打中了枪身而已。但是,我此刻无暇为此感到宽心。我趁隙快速向他欺近。

男子打算采取迎击姿势,但已经晚了。

下个瞬间,我一招卯足劲的回旋踢狠狠踢中他的脸。

男子顿时身体摇摇欲坠。但在看到他眼中仍闪烁着的清醒光芒后,我继续追击。利用旋转的劲道,用左手手肘朝着他的胸口补上一记肘击。接着,直接用握着手枪的左手的手背,再次给了他脸来了一拳。再接着,右手对准他的下巴,全力轰了一记上勾拳。这一拳直接决定胜负。

男子双足离地,隔了一拍后,身体狠狠地摔倒在地。

我大喘着气,慢慢地放下挥上去的拳头。这份剧烈心跳并不是运动导致的。我往下看去,在我的左手里正握着一份奇妙又稀薄的现实感。

明明在命中人体要害时,能够万无一失地杀死对方,然而在扣下扳机时,传来的却是一道非常非常轻的冲击。我不知道其他还有什么暴力手段,是如此简单且压倒性的。那是一种强行省去了合理步骤般的───总之就是种很不爽的感觉。

我很不爽地咂了下舌,把手枪收入大衣内兜里。

「为、什么……」

我望向声源方向。尽管那名男子正在吐血,但令人吃惊的是,他竟然还勉强有着意识。不过,最后那记上勾拳似乎相当有效。只见他眼中闪烁着的光芒很是暗淡,像是立刻就会昏迷过去一般。

「你、会有……枪……」

听到他这个像是费尽最后的精力,勉强问出般的问题,我冷哼了一声。

「这一点,咱们彼此彼此吧。」

「那、份……原、稿……」那家伙翕动着嘴唇,奄奄一息地说着,「绝不能、SHIER、BUJIAN……」

当我理解到他最后说的是「视而不见」时,他已经失去意识。

「你还真是热爱工作哈。」

我挠了挠头,然后叼上根烟。这时,我想起包里还有最后一卷稿纸没卖出去。

「……我都想向你学习学习了。」

我说着这种言不由衷的自言自语,朝上空呼出口烟。

「───所以,那个第零骑士团,就是我们之前在追的家伙吗?」我将视线从天花板上拉回,询问道。

小说家拿起茶壶,往新杯子里注入红茶,但看样子那只是她的那份。她像是享受其香味般,稍稍翕动鼻子,然后点头说。

「没错。正是那群包下三辆大篷车,秘密地从伊库苏拉出发,一路北上至此的家伙们。」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我纳闷地歪起头,「他们北上的原因自然不用说了,但最重要的是,他们为什么会盯上你写的原稿?」

「那是我前些日子已经出版了的那本书的初稿哦。」小说家漫不经心地答道,抿着红茶。

「初稿?也就是说,是那份被禁售的稿纸?」

「没错。」

似乎是对「禁售」一词有所反应,她依旧维持着饮茶的姿势,脸色有些阴沉了下去。

我回想起她在伊库苏拉迎宾馆里说过的话。也就是,她那份『部分书中设定有可能是事实』的未发表原稿。

「说起来,你有说过,实际上有人悄悄地在暗地里高价出售那玩意儿吧。」

「那是我随口胡说,呸,是我埋下的伏线啦。」小说家坏笑着,「所以,他们才警惕着意外出现。」

「警惕?」

她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没错,警惕。正因为他们警惕着出现意外,才在注意到书店内发生的骚乱,立即动手准备处理掉出售原稿者───这一事实,也指出幕后黑手的身份。」

拼图渐渐拼在一块,我开始在心中得出结论。

我四处兜售的弗勒斯塔的未曾发表过的原稿。相信「有人在暗中秘密兜售那份原稿」这一谎言的人物。

『我估计那些马车里,载着某个不方便在这种地方,被其他人看到的人。』

在数日后便将于伊库苏拉举办独立庆典的这种时期,不可能会在这种地方的人物───

那些大篷车,是从伊库苏拉一路往北驶来的。

那么,乘坐在里面的人……

「难不成……」

「没错,率领他们来到这座城里来的,并非他人。」

如同肯定我好不容易得出的答案般,小说家露出得意的微笑。

「───正是红衣主教,詹姆士・马尔姆斯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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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法西斯(fascist)一词最早出现于公元前6年,本义是“束棒”(拉丁语:fasces)的音译,是一把被绑在多根围绕在一起的木棍上的斧头,在古罗马是权力和威信的标志。法西斯主义(英语:Fascism;俄语:фашизм;意大利语:Fascismo;德语:Faschismus)是一种结合了社团主义、工团主义、独裁主义、极端民族主义、中央集权形式的军国主义、反无政府主义、反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和反共产主义政治哲学;《大英百科全书》对法西斯主义的定义:“个人的地位被压制于集体—例如某个国家、民族、种族、或社会阶级之下的社会组织。”

但是,法西斯主义则是出现于一战之后,也就是1918年以后。所以,作者出Bug了,大概。

※注1:转轮手枪最早出现于16世纪,俗称左轮手枪,是手枪中的一大类,品种繁多。它是单手使用的多发装填非自动手枪。其主要特征是枪上装有一个鼓式弹仓,鼓内有数个弹膛。但在19世纪以前,火绳转轮手枪需用手拔动转鼓,因此,应用不广。到19世纪初至30年代,转轮手枪把击发机的动作和鼓轮转动联在了一起。1835年美国人柯尔特发明了装有底火撞击与线膛枪管的转轮手枪,是现代转轮手枪的鼻祖。

「马尔姆斯汀在这座城里?」

「用归纳法的话,是的。现在的状况,也证实了这一结论。」小说家抿着红茶,点点头。

我忽然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那家伙将会警惕的,是拥有「幻之初稿」的我,而不是以「埃塔赫伊」为目标的我。』

据她说,这是她出于作家的预感,而埋下的伏笔。她肯定不是具体地料到现在这种情况,才那样做的吧,不过至少,从结果上来讲她的预感是对的。

「但是,那家伙真的会来这种地方吗?」我问道,以作最终确认,「几天后就会在伊库苏拉举办独立庆典了啊。红衣主教到时候还得去发表演讲。我不觉得那家伙现在会在这座邻州的城里。」

「他再怎么也是国家最重要人物之一。肯定有不少影武士啦。」小说家很随意地答道,「再说,区区演说而已,只需要有人自称是他,在演讲台上阅读他亲自写的原稿,大众便会满足了吧。」

说着,她还开玩笑般加了一句:「除非那个影武士长得跟他很不一样。」

但我还是未能接受。

「那他不惜做到那种地步,也要来这座城镇的理由又是什么?」

「与我一样。」小说家把被子放置茶托上,说,「他也正在前往伊维尔修的神秘小镇、埃塔赫伊的废墟。」

她如同看穿一切般,眯起双眼。深不见底的深渊正在她那眼睛的深处,窥探着我。

这个女子,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不对,是到底知道『多少』?

「你一副希望我解释清楚的表情呢。」小说家有些愉快地说。

我则是臭着个脸,冷哼了一声:「你总算是注意到了哈。我从进房间起,就一直都是这副表情啊。」

她站起身来,去拿放在梳妆台上的册子。她像是要将其举至脸旁般,拿了起来,得意地微笑着。

「那么我按照顺序来解释吧。首先是这个。」

「这是什么?」

「从聖女诃梵蒂雅那里获得的战利品。」

我不禁身体向前倾。

那是艾达纳科联邦逃亡者带来,随后又被尤纳利亚政府征收走的资料───维莉蒂所说的『埃塔赫伊原住民的手记』。

「马尔姆斯汀应该也看过这个了吧。大概,比我更早。」

小说家如是说着,开始翻页,表情中也随之渐渐有了愉悦和陶醉之色。

「不过,正如维莉蒂所言,这份手记很是惊人。其中的内容,比一般的离奇小说更勾人兴趣。」

我并未插嘴,再次全身依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沉默不语。小说家似乎将此视为洗耳恭听的姿势,满意地点了下头,开口继续说。

「这是埃塔赫伊小镇里的原住民,不对,正确来讲是一名科学家写下的记录。埃塔赫伊似乎整座小镇都在进行『某项研究』。那是一项令人一时之间无法相信的、如同幻想小说般的恶魔研究。」

小说家单手拿着册子,踱步向窗边。

「恶魔研究……」我重复了一遍那个词。

「没错───其研究内容为『不死』。」她站在窗边,俯视着下方蒙多利亚的街景,说。

「我先讲结论吧。在那座小镇里进行研究,创造出了那只怪物。」

她双眼望向我,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口中轻轻道出那个名字。

「亚瑟・忒艾尔武───这便是那座山中的不死怪物的……不对,是在人体实验的最后『被变成了怪物的人类』的名字。」

接着,她开始翻阅起那本书。

『七十九年十一月九日。

佩里诺尔不见了。似乎是在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时,不见的身影。整个小镇都前去搜寻。』

『七十九年十一月十一日。

我们在悬崖下面发现了佩里诺尔。真是可怜。我们决定先瞒着孩子们。年长的兰斯洛特或许已经有所察觉了。必须得尽快提炼出灵药。』

『七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确认到阳性反应。我等的夙愿终于有了结果。而且好事成双,今天碰巧也是亚瑟的生日。』

『七十九年十二月四日。

我们发现,功效成分似乎依赖于一定程度以上的海拔高度,现状无法在低海拔处进行培养。这与人类的生存极限海拔恰好相反。真是有趣。』

『七十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提炼成功。「挚爱灵药」就此制成。

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我们准备好鸡肉和葡萄酒,举杯庆祝。孩子们也参加了这场庆祝。仅有一人,唯独高文一脸阴沉。』

『七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开始给一号被实验者佩里诺尔注射灵药。

复活成功。

这或许是奇缘吧,今天与主的降生之日为同一天。便将此称为吉兆吧。』

『七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我们举办了一场派对,庆祝佩里诺尔回归。

与其同年出生的帕西瓦尔哭了一晚。特里斯坦很高兴地笑了。就连凯都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但是,派对的主角佩里诺尔因为是术后,所以只能吃些稀丨谷物片《Cereal》(*注1),显得有些不开心,但一切都很幸福。』

『七十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佩里诺尔的恢复过程良好。

兰斯洛特造访了我的研究室。他果然察觉到了。但是,他接受了我的说服。』

『八十年一月七日。

开始给第二批被实验者注射灵药。注射对象为以下五名。

兰斯洛特・伊莱文。

加拉哈德・法伊吾。

帕西瓦尔・艾特。

凯・奈恩。

莫德雷德・仸。

注射后,无异常。』

『八十年一月十八日。

加拉哈德和莫德雷德在广场上打架,前去劝阻的兰斯洛特受伤。

他头撞在石阶上,出血了,但在抵达医务楼时,伤口已痊愈。

他并未错乱,很是平静。

我借此机会,向他本人申请实验许可,将一切都告知他。

最终他同意协助实验。』

『八十年一月二十日。

对已同意协助实验的兰斯洛特进行人体实验。

全身麻醉后,进行手术。

切断五指,恢复时间三秒。

切断右臂,恢复时间二十八秒。

切断左腿,恢复时间三十一秒。

贯穿腹部,恢复时间七秒。

贯穿心脏,恢复时间五分二十二秒。

切断头部,恢复时间三分三十八秒。

真是太美妙了。此时此刻,死亡已屈服于我等面前。』

『八十年一月二十五日。

开始给第三批被实验者注射灵药。

注射对象为以下四名。

鲍斯・忒恩。

卢坎・斯理

加雷斯・图。

贝德维尔・万。

注射后,加雷斯出现轻度过敏反应。』

『八十年二月四日。

开始投药给最后一批被实验者。

注射对象为以下三名。

特里斯坦・赛文。

高文・希克斯。

亚瑟・忒艾尔武。

于此,所有孩子都已投药完毕。

我们的历史将近。』

读到这里,小说家从册子上抬头。我依旧抱着胳膊,闭着嘴,安静地听她说。

她有些开心地问我:「好了,听至此,你有何感想?」

「事情有点蠢,登场人物过多,大概就是这些吧。」

我略带自嘲地勾起嘴角,缩了缩脖子。

见此,她一副无奈的样子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开始解说起来。啧,你单纯只是想展示自己的想法,想得不得了而已吧。

「读过后自然都会明白,这份记录的形式为某位疑似科学家之人的日记。但是,你应该也有注意到其中有些不自然的点吧。没错,就是每篇日记的日期───不对,应该说是年份。」

小说家把册子放到桌上,指着年份那里。

「日期是从『七十九年』这一年份开始的。如果是指正历年的后两位数,那有点诡异。毕竟,现在可是正历1873年。」

「就没有可能是正历1779年?」

她摇了摇头,否定了我的话,并指向另一处。

「你看此处,上面记载着八十年一月二十日进行全身麻醉。完成全球首例全身麻醉的,是19世纪初叶的东方诸国。正史里的记录,则是更晚。我国是19世纪40年代后半期,在发现乙醚和氯仿的有效性后,才开始发展麻醉技术。」

接着,她又继续移动手指。

「而且,七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这里有出现名为谷物片的食物。此物是1863年,也就是最近,在尤纳利亚被研制出来的健康食品。18世纪的皇国时代里根本不存在此物。」

我无比感叹,甚至有些吃惊。这家伙居然连详细的年份都一一记得那么清楚。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构成的?

「那你说,这个年份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目前尚不清楚。应该是以某种事物为标准的『第七十九年』,但要推理出那一点,目前情报实在过于不足。」

小说家似思索般,眯起双眼。如同正在她自己的脑海中,寻找着能把眼前的情报串在一起的钥匙。

「不过,最令我不解的───是此处。」

即便是这样,但毫无根据的猜想,岂不是与妄想并无大差?尽管我心里有这么想,但却并未说出口。

小说家所指的地方是七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里。

「『复活成功』。」她轻声读道,「假如这段记录属实,那便表明这位应该已经死去的佩里诺尔又重新活过来了。即便是用现代科学,也不可能做得到这种事。」

我一言未发。况且,我又不是那么熟悉现代科学,能够提出具有说服力的反证。

「接着是八十年一月二十日记载着的,形同于恶魔行径的人体实验……『此时此刻,死亡已屈服于我等面前』。」

说到这里,小说家像是要去拍手记般,把左手放至其上。

「根本不用推理也能得知。他们成功提炼出的『挚爱灵药』───毫无疑问是一种能令人化为不死身的药品。并且,他们把那种药注射给了十三个人……噢不,是十三名孩子。」

「假得不行。」我坐在椅子上,身体向前倾,双肘放于双膝,交叉指尖。然后径直地仰望小说家,说出自己的看法,「如果那药真能让人不死,那么那座小镇为什么会毁灭了?那些家伙又死不了吧?」

「后面有写到那一原因。简单来讲,那药似乎有副作用。」

她再次把桌上的手记拿到手里,开始翻页。

「其结果,导致埃塔赫伊小镇于一夜之间毁灭掉。仅留下一名怪物───我继续往下读了喔。」

她再度开口,念起那段故事。

『八十年四月一日。

高文的身体发生异常。

高烧,时而会有肌肉抽搐。我将他带到医务楼进行治疗检查,但依旧未能弄清楚直接的原因。高文的母亲在通宵看护他。』

『八十年四月三日。

凯和贝德维尔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

目前尚未知晓治疗方法。阿司匹林近乎无效。我决定再次解析灵药的构成。』

『八十年四月五日。

发现高文、凯、贝德维尔的身上,有一部分皮肤发生硬化。

经过解析样本,得知其构成组织与记录中的库洛诺阿尔特的构成组织,有97%的相同率。事态严重。』

『八十年四月六日。

加拉哈德、鲍斯、卢坎也出现了相同症状,住进了医务楼。

我告诉其他孩子们,这是流行病。以防万一,我还对全员进行了验血。』

『八十年四月七日。

发现高文的母亲死在病房里。

她的四肢被以惊人蛮力撕扯掉,腹部被破开。现场无比凄惨,但却不见高文的身影。

我让小镇严加警戒。并将已经发病的其余五人,隔离至地下的收容设施。』

『八十年四月八日。

鲍斯和加拉哈德身上出现皮肤硬化的倾向。

我将他们五人各自锁在一间单人牢房里。待一切都结束后,再行忏悔。』

『八十年四月九日。

仍不清楚高文的行踪去向。帕西瓦尔、加雷斯、莫德雷德也发病。我将他们放到单人牢房里。鲍斯和加拉哈德的皮肤硬化已扩散至全身。凯的身体各处出现攻壳。

他们已不再拥有自我。我正在加快研究。』

『八十年四月十日。

研究获得了进展。

现已得知,十三人的血液各自能使其他个体发生坏死(Necrosis)。

其性能具有排序,好像是源于「挚爱灵药」的培养性质。培养灵药时必不可缺的因素,那便是海拔。保存环境的海拔越高,注射时的功效───不死性的纯度也就越高。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接受注射时,所处位置离地面越远的被实验体,将成为十三名不死者中,唯一一名体内流淌着能够杀死其他十二人的血液的不死者。

亚瑟・忒艾尔武便是那名不死者。』

『八十年四月十一日。

研究室出现被盗走一部分资料的痕迹。恐怕是兰斯洛特的所为吧。

尽管我下令控制住包括他在内的四人,但落网的仅有特里斯坦。亚瑟、佩里诺尔、兰斯洛特都行踪不明。

全镇开始搜索。必须得在他们发病,并下山前,抓住他们。』

『八十年四月十二日。

除去逃掉的三人,所有人的症状都已进入第五阶段。考虑到设备情况,监禁也有限度。现状,单人牢房不足,每间牢房里都关有两人。

今天早上,鲍斯和卢坎所在的牢房内,已化为一副地狱绘图。他们厮杀着,却又无法杀死对方。虽然只需将他们中的一人与大概能令其细胞坏死的人监禁在同一间牢房即可,可症状已经恶化到这种程度,现在连转移牢房都无法如意完成。如果不是有卡拜合金制的牢房,我等人类甚至都无法与之对峙吧。

如今急需亚瑟的血液。开始扩大搜捕网。』

『八十年四月十二日,追记。

我们结束搜捕回来后,发现小镇已半毁。仅仅是能确定的死者便有八人。事态无比严重。

单人牢房的锁全被打开了。锁并无被破坏的痕迹,所以几乎可以肯定,是兰斯洛特他们做的。他们或许以为,自己的友人们遭到了监禁,于是前来救助他们的。

监禁着的十名个体,全部逃脱。

噢不,似乎是加雷斯和莫德雷德的尸骸的「残渣」被遗留了下来。这恐怕是坏死所致吧。俩人的尸骸已化为比盐或沙更小的颗粒,静静地待在牢狱一隅。

虽然现在只需放由他们自相残杀即可,但在他们全都死去时,这座小镇里的居民还会有几人存活?』

『八十年四月十三日,雨。

昨晚,妻子在我眼前被杀害了。

卢坎在砍下我妻子的头颅后,死在特里斯坦手中。看来,活着度过夜晚的,仅有我们七人。

短短一夜之间,埃塔赫伊小镇彻底毁灭。我现在正位于监视塔顶层里,写着这份手记。

呜呼,所谓阿鼻叫唤,指的正是此事。从此处望去,能目视到十几具居民的遗体、五份似被实验者尸骸的事物,以及已然化为废墟的小镇。

鲍斯、帕西瓦尔、凯、加拉哈德、贝德维尔。

其尸骸已化为一堆细小颗粒,仅能从一旁的服装碎片判断出其生前的身份。

现状已无挽回的余地。自我等祖父那代持续下来的研究,如今以失败告终。如果在遥远的未来,有人读到此份记录,那么我首先想要为未能完成使命便身亡一事谢罪。

然后是吾儿,亚瑟。

他多半会存活到最后吧。他已丧失自我,却又无人能助他安息。

我并非事到如今装出一名父亲的样子,而是我真的很担忧,他会永远承受着那份孤独。

不用多久,此处也会失守。从刚才起,亚瑟便一直在砸铁门。已彻底化为异形的他,是否还能认出父亲的模样?

不对,如果能死在他手里,我至少也能获得些许救赎吧。』

小说家把手记放回桌上。我则是在这时点上一根烟。

「上述,似乎便是埃塔赫伊小镇毁灭的原委。」

她双眼看向我。我或许应该说点什么,但我又并无什么值得一说的、类似感想的话。

我吐出口烟,反问她:「……你相信这份内容?」

「就理论性结果而言,我觉得具有一定说服力哦?」小说家有些开心地说。

对此,我则是大叹了口气:「我只觉得这就是份胡编乱写、牵强附会的虚构创作。」

「所谓理论,讲极端点,都不过是在牵强附会罢了。」小说家有些得意地说。

我摆了摆手,表示投降。我不觉得自己能在诡辩上胜过她。跟她争论,比跟候争论时还要麻烦。

「但是啊。」我转换话题说,「假如那是事实,那你不是已经没有理由要去那座山了吗?」

这位小说家之所以想去伊维尔修,全是为了知晓潜伏于那座山中的不死怪物的起源。既然这份手记里记载着来龙去脉,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刻意前往当地了。

然而,小说家却是摇了摇头,如同在说「那怎么可能」。

「恰恰相反呢。我在读完这些后,对那座山更感兴趣了哇。」

我对她这份语气变化,仅能感到无奈。既然变成这样了,那么不管我再说什么,多半都是白费口舌。

「坏死、阿西匹林、库洛诺阿尔特、卡拜合金……这些单词,在我迄今为止读过的任何一份文献中,都没有出现过哦。还有那份超常的科学技术,不但有将水溶性石灰混凝土投入了实用,更还制作出了劣质的不死灵药。那等技术为什么会存在于那种远离人烟的深山里呢?」小说家有些兴奋地低语着。

我感觉都快变成是她在自言自语了,于是开口问道。

「然后呢,连红衣主教都往那座山跑去的原因是什么?」我似讥讽地冷哼了一声,「你总不至于说,那家伙也跟你一样,是为了满足自身的创作欲吧?」

「那家伙的目的,恐怕是挚爱灵药。」小说家语气一转冷静地答道。

「……你说啥?」我不禁反问,「你说灵药,是说那个会把人变成怪物的药?」

「正是。」

「你等一下,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为什么红衣主教会想要那种玩意儿啊?该不会他打算把自己弄成不死身怪物吧?」

「不,那倒不是。而是那家伙有个想要用药的对象。」

她的眼中闪烁起锐利的光芒。

───想要用药的对象?

「……他之所以弄垮伊库苏拉里的佣兵公会,也有一方面是为了创造出某种『环境』。」

她重新抱起胳膊,再次慢慢朝着窗边走去,同时突然说出这种事。我有些惊讶地皱起眉头。

「某种环境?那是什么?」

「一种部分下岗佣兵化为暴徒,世间认为某些现象是『有可能发生』的环境。使群众先入为主,坚信自己的猜测,而不去关注真相───换言之,那个措施,还有扰乱大众视线的目的。」

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开始在说些什么。

「他并未动用官方部下第十四骑士团,而是派遣实际上是其私兵的第零骑士团。从这种情况来看,这份计划恐怕是他一人单独谋划的吧。这份谋划,甚至不能被教皇厅得知。正因如此,他才会采取这种绕弯子的方法。」

───喂,给我停下,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当我想要这样提问时。

「───目前,并无已抓捕到盗墓贼的情报。」

她所说出的这句话,令我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盗墓,以及佣兵的暴徒化。

那些情报在我的脑中被联系在一起。同时,我回忆起前些日子,从候那里听来的某件传闻。

『今早那件事你知道不?好像甚至都有人去盗旧皇帝的墓地了。』

据说是前佣兵们在失去岗位、陷入穷困后,引发的事件。但是,难不成……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盗墓贼……?」

她点头肯定了我愣愣说出的答案。

「但是,群众却认为是存在的。所有人都接受,『盗墓的犯人是佣兵出身的野蛮人』这一说法。所谓接受,即不太关心。教皇厅下令通缉的嫌疑人,也是一部分被视为前佣兵的人。任何一人都不曾怀疑到马尔姆斯汀身上。」

「你是说,袭击了墓地的真凶是红衣主教?」

「在我的假设中,是的。」

假如,那是真的……

「……他为了那种事,就毁了我们的岗位吗?」

我因其中的那份蛮不讲理和愚蠢,而一阵愕然。

「我认为,自然也是为了应对艾达纳科的内战,以及削减公会补助金的预算。但在这种时机,如此焦急地强行实施那一措施的最大原因就在此处。毕竟佣兵公会被敕令撤废的时间,同艾达纳科逃亡者把埃塔赫伊的资料带来伊库苏拉的时间一致。真不愧是被称颂为绝代名君的红衣主教,做事当机立断。」

小说家在似讥讽地如此说后,回过头来。她那双澄清的眼眸,如同已然洞穿一切般,看向我。

「我想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他的目的自然并非供奉于墓地里的宝物。事件发生后,教皇厅的公务员们似乎甚至并未打开棺盖,调查棺中情况。噢不,或许也有可能,棺材已被偷梁换柱,失盗现场的调查士兵也都是第零骑士团的人。」

棺材、沉睡于其中之人、不死灵药、复活,以及马尔姆斯汀一族的族谱。

将上述事情都如拼图般拼在一起后,便可得见一件事实───一件比荒诞无稽更加离奇、甚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事实。

小说家似乎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我所抵达的答案,向我点头。

「没错,死于九十年前的尤纳利亚旧皇帝───暴君莱昂。」她妖媚一笑,说,「如果说,他的目的是将其复活呢?」

※※※※※※※※※※※※※※※※※※※※※※※※※※※※※※※※※※※※※※※

※注1:又译为早餐麦片。1863年,信仰保守的素食者詹姆斯·凯勒布·杰克逊(James Caleb Jackson)在纽约西部经营着一家医疗疗养院,他用全麦面团制作了一种早餐麦片,这种面团干燥后被粉碎成非常硬的形状,需要在牛奶中浸泡一夜。

「荒唐无稽。」

我猛地往后倒去,再次将全身依靠在椅背上,并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一开始我还感到类似颤栗的情绪,但冷静下来后,只觉得这事未免也太过于胡扯。

复活死于九十年前的暴君?还不如说政府正在秘密制作杀戮兵器呢。那样还可信些。

她看着我这副模样,露出淡淡的苦笑。

「所以都说了,这只是假说。不过是,通过目前知道的材料,能够导出那种推测而已。」

她的这种说法,似乎有着「话听一半即可」的意思在内。

「推测不是有违你的宗旨吗?」我回想起她昨天说的话,揶揄道。

但是她却立即回道:「那你可错了。将推测以推测的形式说出口,与如同讲述事实一般断言,两者之间有着明显的差异。我厌恶的是后者。想挑人毛病,你还是先把记性练好再来吧。」

连开玩笑程度的挑毛病都不准,这女人还是那么不可爱。

我挠了挠头,言归正传:「话说回来,那事跟阴谋论一样,可疑得不行。再说了,假设那事是真的,红衣主教又为什么要复活旧皇帝?他打算再次引发战争吗?」

「呋呣,『为先祖复仇』作为一般动机,确实挺充足的。不过,这放在那位被世人称为合理性化身的红衣主教身上,则会显得有些太过浪漫主义了。」

「难道复仇里还藏着浪漫成分不成?」

小说家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

「───我觉得他真正的目的,应该是更加寻常的事物。」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使得我的眉头自然而然地皱了起来。

「寻常?那会是什么啊?」

但是,小说家却并未回答我的疑问,跟往常一样,把手搭在下巴上,沉默着。看到她这副莫名有些钻牛角尖的样子,我感到有些发憷。她那严肃的表情,与其说是对她自己的推测并无确信,所以才沉默,不如说是在忌惮将那些事说出来。

「……算了,不问了。」我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按你的性子,反正之后时间到了,就会讲清楚的吧。」

既然这家伙没有秒答,那也就表明,现在我问得再多也是假的。

小说家见到我的反应后,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吼,这次放弃得挺快的啊。」

「哼,只是习惯了你爱卖关子的做法罢了。」

「这个倾向很好。看到你的适应能力有所提升,我也就安心了。」

「是啊,全多亏了你,我感觉自己能成为全大陆忍受能力最强的男人。」

「那单纯只是你在自恋。」

我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小说家看着我,欢快地笑了起来。

「不管红衣主教的目的为何,我们依旧要前往那座山,这点毫无改变。」她重整精神,说,「总之,我们现在必须注重的是,先于那家伙抵达埃塔赫伊。」

「说得轻巧,但这事做起来也很难啊。」我压低些许音量,严肃地说,「因为白天那一架,红衣主教十有八九已经派人看住城门了。第零骑士团认得我的脸,知名度高的你更是容易被认出来。」

没错,在前往目的地前,必须得先考虑如何逃出此城。而且,还是要从擅长谍报和隐藏的第零骑士团的眼皮子底下逃掉。

但是,小说家的嘴角处却挂着一抹游刃有余的笑。

「毋须担忧。难不成你以为本小说家,会看不穿那种程度的发展?」

「嘿~听你这么说,看来是有什么对策啊。」

「正是。我的救命方案,现在正打算敲这间房间的门喔。」

听到她的话,我注意到门外有人。接着,像是事先计算好时机般,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道轻轻的敲门声。我立即警戒起来,小说家则是对我说:「并非敌人。你便安心去开门吧,索多。」

尽管有些不能释然,但我还是从椅子上起身,去迎接突然造访的来访者。我打开门后,看到一名栗发单马尾的女性。

她朝我微微一笑,轻轻低头致意:「打扰了。」

在我因见到意料之外的人而不知所措时,她自己介绍道:「我是科斯特洛书店的店员,多萝西・奥斯瓦德,现如约前来拜访。请问佛勒斯塔先生在吗?」

……为什么这家伙会在这里?

门外这人正是我今天卖原稿时,去的第一家书店里的那名女店员。

「啊!佛勒斯塔先生!」

女书店员一进房间,便朝着坐在椅子上的小说家跑去,接着跪在她的身旁。小说家伸出手后,她眼神无比炽热,回握住那只手。看到这似是觐见皇族般的场面,我有些懵。

小说家面带满意的微笑,说:「欢迎光临,奥斯瓦德小姐。此次您愿意伸出援手,我表示深深的感谢。」

「还请您像呼唤佣人一般,直接叫我多萝西吧。能像这样与先生您相见,我不胜感动。即便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也已然无憾。」

听到多萝西小姐这句如同殉教者般无比狂热的话,我的嘴角不禁露出一抹干笑。恐怕,在她的眼中已经完全没有我的存在了吧。

「……你什么时候事先准备好的。」

我疲惫地问道后,小说家得意地哼了一声。

「其实在你离开旅店后,我也去城里的各家书店转了一圈。毕竟我有必要确认一下,你是否有尽忠职守,更重要的是,我想亲眼看看第零骑士团的行动。这位奥斯瓦德小姐───多萝西,则是我在那时遇上的。」

我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也就是讲,我这位护卫对象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擅自单独行动了。

我从椅子上起身,逼近她,用食指指着她的鼻子。

「你个没脑子的猪!」

我很直白地骂道,并在她回敬我前,一脸严肃地继续说。

「你现在没事倒还算好,但要是被那群家伙发现了,你打算怎么办?你要是有个什么差池,我他娘以后就别想再混这一行了!」

一旦成为「保护不了护卫对象的佣兵」,我以后多半是再也接不到任何委托了吧。所谓「身败名裂」,指的正是这种情况。

被我这样一骂,小说家像是感到尴尬般撇开了视线。

「实际上我平安无虞,不是挺好的嘛。」

「贝蒂。」

她在被我喊到名字后,抬起头来。我则是径直地回望着她的双眼。

「答应我,在回到伊库苏拉之前,别再离开我身旁了。」

「……」

我叮嘱再次移开视线的小说家说:「听明白了?」

「……听明白啦。」

小说家不再像之前那么从容。尽管她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但也还是点头答应了我。她这副模样,简直像是一名被人斥责过错的孩子。不过,她自己也清楚草率的行动是错误的吧,所以才没有为感情左右,出口反驳我。唯独这点,她还算是名大人。

我叹了口气,为平复胸腔中的怒意,叼上根烟。

就在这时,我口中的烟被人给抢走了。我一阵目瞪口呆,看过去后,发现女书店员正怒视着我。

「先生她不吸烟的。在室内吸烟也有违礼仪。」说着,她就用指尖打折了我的烟,「还有,请你不要那么熟不拘泥地喊佛勒斯塔先生,你以为自己是谁呀。」

在她的眼中,很明显闪烁着针对我的敌意。看来,她是很不爽我刚才和小说家的对话。大概是觉得,自己敬爱的作家受人侮辱了吧。

「不是,我也没把自己当谁了啊……」

尽管我想要辩解,但书店店员犹如用铁剑将我的话斩断一般,把我的话给打断了。

「哪怕你是红衣主教,或者是教皇,我也无法饶恕你对先生做出的混账言行,绝对无法饶恕。你竟敢做出此等言行,罪该万死,或者说你去死吧。我命令你,亲手把先生的所有作品都抄写十遍,净化你的精神。」

她这一串连环炮似的话,轰得我不禁后退了一步。话说,我感觉她刚才有超直接地对我暴言相向,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我忽然想起,她在那家书店里与店长的争吵。那副充满杀意的眼神,可是很难叫人忘记。

她对小说家的崇拜,都可以说成是狂信了。于是,我把反驳的话咽进腹中。我有种预感,如果我再继续还嘴,事情会变得非常非常麻烦。

小说家斜视着沉默下去的我,暗自憋笑。在她那瞥过来的眼神中,有着意为「活该」的侮辱之色。这家伙的本性果然是烂透了的。

她恢复从容的微笑,对书店员说:「让你见笑了。不过,还请你不要待他如此刻薄。他是我的护卫,刚才他说的也占理。是我得向他认错才对。」

「啊,佛勒斯塔先生。您这是何等的宽容大度……」

我不禁感到悔恨。在那句宽容的话语中,自然是充满了刻意想把我和她的胸怀之宽广进行比较的打算。

我大叹了口气。在我与她们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我放弃插入她们之间,疲惫地坐到椅子上。

麻烦死了,随你们怎么说吧。

「好了,多萝西。事不宜迟,我们便直入正题吧。我邀你来此处,并不为了别的,而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小说家这样说后,书店员毕恭毕敬地低头鞠躬。

「还请您尽管吩咐,佛勒斯塔先生。不管是要拦路抢劫,还是要去杀人,我都定当完成,绝不辱命。」

她这些危险至极的言行,使得我不禁想和她保持距离。

但,小说家却并未提问,直接继续说:「那可真是可靠。那么,我先来为你说明下我们当前的情况吧。其实,我们现在等同于被禁闭于这座城中了。有一群人正在妨碍我们的旅途。」

「原来如此。」书店员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我只需要彻底铲除掉那群人就行了吧。」

这个女人,真的是名书店员?

小说家闻言,也稍稍苦笑了一下。

「我倒也并非要拜托你那么沉重的重任。我是希望,你能助我们逃出此城。」

「那倒是举手之劳……可是,既然有人在妨碍先生您,那么消灭掉他们,才是为了世界好吧?」

她所说的话超级极端。这是她对小说家的忠诚?别搞笑了,那些话极端到我只觉得是她脑子里缺那么两三根弦好吧。

小说家摇了摇头,拒绝了多萝西的提案。

「对方很强,且规模也非比寻常。想要彻底完成你说的那个不留后患的解决方法,人手和时间都不够。」

我独自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对方可是红衣主教,是国家本身。如果想要将他们斩草除根,那么只有成为恐怖分子这么一条路可走。这名书店员再怎么,也总不至于只是为了自己喜好的作者便叛国吧?

……

……不对,我总感觉她还真有可能干得出来那种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明白了,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可是,那我到底该做些什么呢?」

小说家竖起了一根手指:「我接下来向你说明吧。教你招妙招,去打那群狡猾的家伙一个措手不及。」

看着促狭地闭上单眼的小说家,我回忆起白天的事。理所当然,我仅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翌日,当旭日高升,街上开始人来人往时。

我们在享用完份量十足的旅馆早餐后,整理好行李,离开了旅店。多萝西早已等候在约好的碰头地点,马房的前面。她有按照小说家昨晚所指示的,穿着黑色雨衣,戴着黑色针织帽,且把帽檐拉得很低,一身跟我昨天差不多的全黑打扮。

「早安,佛勒斯塔先生。」

说着,她向小说家微微一笑。不过,对于旁边的我,她自然是连瞧都没有瞧上一眼。也无所谓啦,反正托某人的福,我也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所以现在并不特别在意。

……不过,那啥?我难不成生来就是会被文学女性讨厌的命?

「早上好,多萝西。今天还请多多关照。」

「嗯,请放心交给我吧。」

多萝西在重重点头后,飒爽转身,独自坐到驾座上。在她的眼中,熊熊燃烧着使命感之焰。真是个小题大做的家伙,明明这又不是要去打仗。

我看向马车车厢:「……我说,这种方法真的能行吗?」

如今箭已在弦上,不管我说什么,也已经都改变不了任何事,但我还是对旁边的小说家说出了心中的不安。然而,她的表情中有的仅仅是自信与确信。

「你就放心吧(*注1),我的计划天衣无缝。」

不是,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啊(*注2)。

我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我也明白,把这句话说出来也是假的。于是,我放弃说话,并轻轻地叹了口气。

旁边,小说家挑衅般地笑着:「好了,就让我们来戏耍他们一番吧。」

※※※※※※※※※※※※※※※※※※※※※※※※※※※※※※※※※※※※※※※

※注1:原文直译是「你就当自己乘上了一只大船吧」。用现代语来说有点「你就当自己抱上了一条大腿吧」的味道。

※注2:原文直译是「就算是条大船,一旦船底破了个大洞,也是会沉船的」。用现代语来说有点「大意失荆州」「大意的话,也会阴沟里翻船」的味道吧。如果不是背景不行,不然还可以处理成「泰坦里克号还不是沉了」。

我们的马车驶于蒙多利亚城中,倍受来自行人的怪异目光。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车上的帷幔全都被放下,帆布膨起,像是马上就会被撑破一样。而且,驾车的还是一名从头到脚全是黑色打扮的女人。这种搭配,不引人注目才叫奇怪。

真是郁闷,行人的目光简直就像是蜘蛛丝一样,给我种全身被缠住的感觉。越是往前走,我心情就越是郁闷。虽然那些目光并不是直接针对我们的模样的,但毫无意义地受人瞩目,令我很不自在。

───该说是一切正如我所料吧?在城镇的北门前,站着两名装束与负责警备的治安官不同的男子。他们身着一身黑衣,叫住每一个打算出城的人,并进行问话。

「───啊,这位小姐,麻烦把马车停一下。」

不出所料,多萝西驾驶的马车也被叫住了。我的全身顿时紧绷起来。那声音,我绝对认识。那是昨天,在小胡同和我干过一架的男子。居然一晚上就恢复了,真不愧是名硬汉子。

他们的目标,自然是我这个违反枪炮王权法的大罪人吧。更别说,我还对人开枪了。若是被捕,稳稳地是个死刑。

「请问有什么事吗?」多萝西坐在驾座上,用故作镇定的声音问道。

两名男子回答她时,语气很是平静。虽然从这里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他们脸上肯定是挂着副平静到令人作呕的微笑。

「失礼了,我们是州警团(*注)。」

「其实昨天,在这座城镇里,发生了一桩残忍的杀人事件。」

「诶?杀人?」

男子们说着假得不行的谎言,书店店员也假得不行地大吃一惊。

狗屁残忍的杀人事件。我昨天虽然确实有开枪了,但并未杀人。我注意着不被他们察觉,轻轻地冷哼了一声。

「那么,请问已经抓到犯人了吗?」

「尚未抓到,目前正在搜捕中。」

「呀,真是危险呢。祝愿您们能尽快将犯人抓捕归案。」

「是,我们必定竭力抓捕犯人。如果您有发现可疑人物,还请务必告知我们。」

被眼前这名全黑打扮的女子说这种话,我是觉得只会听着像是在讥讽人。

「───所以,以防万一,还请让我们调查一下您车上的货物。」

史密斯的那句话,使得我不禁屏息。但是,与我相反,旁边的小说家则是得意地勾起嘴角,似是在说「一切都正如我计划的」般。

多萝西也有些惊讶地说:「查货物……?那个,能否请您通融一下。」

多萝西那故作镇定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丝动摇。那群家伙自然不可能忽视掉那一变化。

「吼,请问这是何故?」史密斯反问时,声音有些严肃。

「那个,我是名以运送为生的车夫。车上都是些重要的客人寄存在我这里的货物。不能胡乱拆封……」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喂!」

史密斯的声音骤然变冷,对他旁边的同伴招呼了一声。另一名男子则不管三七二十一,探手就要去揭帷幔。

多萝西慌忙从驾座上跳下来。

「你、你要干什么!」

多萝西打算去阻止他,但却被史密斯给拦住。

他和善地微笑着说:「紧急情况。还望您配合。」

「这是蛮横之举,我要喊治安管了!」

史密斯闻言,露出忍俊不禁般的表情。

「不劳费心,我们的人手已经够了。」

多萝西一脸憎恶地怒视着那样子装傻的男子。但是,她抵抗也是假的,马车的帷幔最终还是被揭开了。阳光从入口射入车厢内,照出里面的事物───

「呋呣……草料么。」

车厢内是些喂马用的牧草捆……紫花苜蓿制饲草。而且,塞得满满当当地,甚至没有一丝缝隙。上方甚至顶到了车顶。

多萝西有些焦躁地说:「这都是些重要的商品。请快点让我走吧。」

「小姐,我再说一遍。」史密斯依旧语气平静地说,「还请让我们调查一下您车上的货物。」

「怎么能这样……」

多萝西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尽管她立即想要阻止对方,但却被史密斯制止。另一名男子无视掉这边的情况,开始粗暴地把货物从车厢内往外扔。

「请、请住手!」

多萝西悲痛的叫喊响彻城门前,很多行人都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停下了脚步。我们马车的车厢,在众目之下被人不断弄乱。

我无意识间握紧了双拳,手掌心全都是些粘腻的汗水。我甚至没有闲心去看一旁的小说家的表情。

饲草被接二连三地扔到路上。最终,他们的视线停在了被藏在车厢深处的东西上。

「这是……」

史密斯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疑惑。在他的旁边,多萝西正双手捂面。

「───书?」

最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堆书物。

多萝西大叫了起来:「已经可以了吧!正如您所见,这只是私物!所以请快点放我走吧……」

「不,那可不行。」史密斯冷淡地回道,「既然只是私物,那么有何必要如此细心地伪装起来?」

「这是……」在对方冰冷的视线下,多萝西欲言又止。

史密斯似是打算追击,继续说:「这有可能是禁售书物。请允许我调查一下。」

昨天才因为佛勒斯塔的未发表原稿,而发生了一次骚乱。他们会一遇到『书物』就变得神经质,也属正常。

「喂,住手啊!」

「把书名念出来。」

「是。」

另一名男子在清了清嗓子后,开始一本接一本拿起书,念出上面的书名。

「克里夫・希尔《寂寥之泉》、南溪・酷帕《薇薇安之旅》、厦泷・维拉《热情巧克力》、艾琳・布尔柯斯《亲爱的安娜贝尔》……诶?」

念书名的男子的声音带着丝丝疑惑。史密斯的脸上也出现了困惑和混乱之色。另边,一旁的多萝西则是低着头,满脸羞红,双肩颤抖。

「这是……」

「呣……」

两名骑士面面相觑,尴尬地沉默着。不久,多萝西似大河决堤般大哭了起来,并当场蹲了下去。

那副号啕大哭的模样,完全足以令行人驻足,并望过来。

「你们到底有什么权利,可以这么羞辱我!」

多萝西像是要刻意引起众人注意,哭着大声喊道。

……啊,不对,实际上就是刻意的。

正如她所计划的,围在马车周边的人群越来越多。在众人视线的集中处,有着一名蹲在地上哭泣的女性、满地散乱的饲草、乱糟糟地散在饲草中的几册书物,以及两名无比狼狈的男子───如此场景,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多萝西接着哭喊道:「我是犯了哪条法吗!还是我伤害了谁呀!」

「不、不是,并没有那么回事……」

「是,我知道这是不能公然说出来的取向,也知道有人觉得这种取向很不快!所以我才和做贼一样,把真心话都藏在自己的心里,可你们……!」

若是对事情一无所知的人,在听到多萝西的哭诉后,或多或少会因此而有所触动吧。她那副模样,看上去就是有如此被逼至绝境,换句话说,她的演技就是有如此迫真。也许是因为这个吧,在围观者的小声议论中,有着许多同情之声。

「……就是那个喀罗尼亚问题啦。」

「……啊,那女孩原来是那种啊……」

「……这是一种迫害啦。」

「……报纸里也有写,说是五十个人里会有一个人是那类人。」

「……这是侵害人权。」

「……在公众面前被这样对待,真是可怜。」

多萝西的那副模样,就是有如此勾起人的同情心。人们在一阵低声议论后,露出侮辱的眼神,望向两名骑士。他们不再像之前那般从容,只是一味地因周围的情况而不知所措。

「……索多,其实那些书呢。」在周围的看热闹者们议论纷纷着时,小说家向我低声耳语,「是最近让教皇厅的校阅一阵头大的灰色畅销书。」

「灰色畅销书?」

「没错───那些全都是以『少女们过火的友情』为题材的作品。」

过火的友情。

我在隔了数秒后,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接着莫名感到些许类似犯恶心的感觉。我遏制住那份情感,询问道。

「可是,为什么那种书会引起这么大的骚乱?」

「因为所谓的同性恋者的权利问题啦。毕竟这可是近些年广受议论的、与世俗人文主义(*注4)相关的社会问题之一。而且,目前舆论更倾向于同情他们。」

我未说话,暗自点头。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我在报纸上看过相关标题。

小说家继续补充道:「实际上,这个问题相当敏感。尤纳利亚法保障基本人权,而教皇厅的教义却将同性恋定义为恶,这两者之间的矛盾所产生的,便是这一问题。假如政府企图用权力关押他们,那么拥护团体大概是不会默不作声的吧。」

「但是,这样好么?让多萝西做那种事……」

「这样啊,你不知道来着啊。」小说家似想起什么般,说,「她是同性恋者拥护团体『欧达・喀罗尼亚』的州支部部长啦。」

「哈?」

听到那一离谱的情报,我不禁目瞪口呆。拥护团体?州支部部长?

「在书店看到她时,我便觉得她很眼熟,像是在报纸等物上见过她。正因如此,我才上前向她搭话啦。对她而言,那也是具有信念的抗体活动的一环。」

说到这里,小说家的嘴角露出一抹恶魔似的笑。

「呵呵呵,真是活该。纵使是第零骑士团,也不可能与匿名存在及舆论为敌。」

现在,群众的声音中甚至开始出现针对两名骑士的骂声。我估计,那都是些同样有着同性取向的人们吧。

在骚乱的中心,两名男子一脸极度不爽,在交谈着些什么。

「……现在有这么多人看着。如果我们在这件事上引起纠纷,那么会遭到欧达・喀罗尼亚的抗议。」

「匿名拥护团体么,碍眼的无政府主义者……!」

「更何况,我们的身份是秘密……还有大人的事……这里,我们还是……」

「嘁……」

史密斯在厌恶地俯视了一会儿多萝西后,环视周围。然而,他的眼中却并未倒映出我们的身影。

一对利用眼镜和假发变装过的男女,正边斜视着那场骚乱,边光明正大地走出城门。

───自不用说。

那正是我们───佣兵与小说家。

「其实我们也没必要躲躲藏藏的。只需在我们出城门的瞬间,转移走他们的视线即可。毕竟,此城又不需要办理出城手续。」在桥后的树林中,小说家得意洋洋地说。

事情很简单。我们俩从一开始就没有乘上那辆马车,而是做了些简单的变装,在马车的旁边,跟着它一起堂堂正正地走在城中。也就是说,我们把马车和多萝西当诱饵用了。

「只要避开被他们搭话,发现我们有变装就行。那么事情便简单了。只需让他们去管其他的事,无法与我们接触即可。」

「所以才整出那么一场大骚动么。那个书店员的演技还挺强的。」

那份迫真的演技,是因为她对小说家的妄执,才做出来的吗?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多亏了她才逃出了城中。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十分钟后,我看到我们的马车开始渡桥过来。坐在驾座上握着缰绳的书店员,她的表情似乎有些神气。啧,我完全无法把她和刚才那个号啕大哭的人联系在一起。

「佛勒斯塔先生!」多萝西下了马车后,满脸喜色地朝小说家跑去,「一切都很顺利呢!」

「多萝西,干得很好。不管说多少谢辞,也不足以表达我心中的感激之情───但还是让我说一句吧。真的感激不尽。」

小说家说着,轻轻地抱住了多萝西的身体。书店员的脸上露出些许痴迷神色。

而我则是问道:「不过,你来得比我预料中的要早些呢。」

「诶?啊,其实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一场骚乱。」

「又?」

「嗯。后来出现了一名鼻下有胡须大个子男性。他突然泪流满面,语气炽热地用女性词开始了演讲。接着,像是跟那人约好般,有更多类似的人们聚集了过来───现在,城门口的情况相当地混乱。虽然他们都是我的同志就是啦。」多萝西吐舌,促狭一笑。

我则是自然而然地露出干笑。仅仅是想像下,都觉得那是副无比混乱的场面。真不愧是州支部部长,这也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么。

小说家闻言,感到有趣般笑了起来:「哈哈哈,这对那些自以为是的政府人员们,也算是一剂良药。这是他们蔑视权利问题的报应。」

「是啊。这次对我们来说,也是次不错的社会活动。如果在经此一事后,社会能变得让像我一样的人也可以活得轻松点就好了。」

说着,多萝西也露出灿烂的微笑

小说家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片:「多萝西,此次的谢礼请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住址。待你来伊库苏拉时,还请你务必要来。」

多萝西接下纸片后,感激涕零。她一脸慈爱地抱住那张纸片,说:「───我真的很舍不得您。您这就要走了吗?」

「嗯,为了将这段旅程写成故事。待新作完成后,我也寄一份给你,等着吧。」

「我衷心地期待着您的新作。」

多萝西轻轻地咬着嘴唇。小说家在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后,乘进已拆掉帆布的车厢里。

「索多,接着。」

说着,小说家向我扔来一个又细又长的包裹。我用右手接住那个,轻哼了一声。在把时隔一日后,才再次握住的那份「重量」别到腰带上后,我才终于感觉自己像名佣兵。

「索多先生。」

在我打算上驾座时,多萝西喊到我的名字。我因这出乎意料的点名,而有些惊讶,回头望去后,只见她正用真挚的眼神注视着我。

「───请你务必保护好先生。」

我愣了愣,然后表情严肃地向她点点头。

我坐到驾座上,握住缰绳。小说家乘上车厢内,向路旁那位来送行的人祝福道。

「多萝西,祝你今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健康幸福。」

「祝您一路顺风,万事平安,佛勒斯塔先生。」

我用余光看着双手紧握于胸前的书店员,一甩缰绳,开始启程,沿着公路前往更北方。

直到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为止,多萝西都在祈祷着,并凝视着我们。

在蒙多利亚城化作远景时,我开口问道:「我说,那个店员,是不是对你……」

「倘若是的,那又如何?」小说家打断了我的话,满不在乎地说,「对同性恋抱有偏见,的确是个人的自由。但爱着某人,同样也是个人的自由吧。」

我闭上了嘴。

……那说的倒也是。

那并不是我该叽里呱啦、说三说四的事情。

小说家接着似补充般,说:「───顺便,免得你误解,我先说清楚,我可是异性恋。」

「……哼~」

我兴致缺缺地点了下头。

「也就是说,你喜欢男的是吧。」

我转过头去,很随意地说后,小说家的脸顿时变得通红。

「哈?你别用那种会招人误解的说法啊!」

「嗯?你是女的,而且是异性恋,那不就是喜欢男的吗?」

「所以,我就是说你那种说法很粗俗啊!」

「不是,说法不一样,但意思是一样的吧。」

「我说啊,我可不是只要是个男人,谁都行的。」

「是吗?」

「是呀!我所向往的是更高雅的恋爱。我终有一天也会寻到……」

就在顺着话题,说到这里时,小说家回过神来。紧接着,她整个脸都染上羞红,蜷缩着肩膀,低下头去。

我看着她那副模样,冷冷地说:「……你姑且也还是个女的哈。」

「啰嗦!行了,你赶紧给我赶车吧!」

听到小说家这句很不耐烦的话,我忍俊不禁。

「想不到你也有可爱的地方嘛。」

「什么、可爱……!」

小说家顿时哑然,在僵住一会儿后,什么也没说,撇过脸去。然后她直接从包中取出书,一副闹情绪的样子开始看书,并把书页翻得啪啪作响。

嘿嘿,有点捉弄过头了么。希望她这次能尽快地恢复心情───我不禁对在想这种事的自己感到有些吃惊。

啧,看来我也已经相当适应这位雇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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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美国每个州政府都有自己的警察机构,州警察机构属于一种自治体警察,州的警察机构一般只执行本州的法律,不受联邦警察的领导和约束,而是对各自的州长负责。

州警察在县市等地方警察机构不管的地区来履行责任,例如在州界公路上巡逻和解决交通事故等。在美国,州警察的活动范围不大,其权力限制于与各州里各种政治因素所起的作用有关,州警察局长大多由州长亲自任命。

美国有50个州,每个州都有自己的法律和法院、监狱及警察局。联邦警察执法的依据是联邦法律。而州及县市警察执法则是依据各自的地方法律。因此在美国发生一些案件可能会有几个部门同时开展调查。

※注1: 同性恋权利运动,或称同志运动,是指一批松散结合的公民权利团体、人权团体、支持团体与政治行动者,追求来自社会对于非异性恋(如:同性恋与双性恋等)与跨性别的接受、包容与平等。

尽管这个运动通常被称为同性恋权利运动,但运动成员也会争取其他不一定会被定义为“同性恋”的人的权利。

最先的一次同性恋权利运动发生在二战前的德国,以Magnus Hirschfeld为中心。这次同性恋权利运动完全被阿道夫·希特勒的纳粹运动镇压(参看纳粹德国的同性恋者)。

在美国,紧接着二战结束后的几年就有了一些同性恋权利运动的步伐。在这段时间里,阿尔佛雷德·金塞发表了《男性性行为》(''Sexual Behavior in the Human Male'')一书,这是第一本以科学眼光研究性主题的著作。

※注2:无政府主义(英文:Anarchism),又译作安那其主义,是一系列政治哲学思想。其目的在于提升个人自由及废除政府当局与所有的政府管理机构。

英语中的无政府主义“Anarchism”源于希腊语单词“αναρχία”,意思是没有统治者。所以被翻译成中文时,根据这一最基本的特征译成“无政府主义”,也有文献音译为“安那其主义”。

无政府主义包含了众多哲学体系和社会运动实践。它的基本立场是反对包括政府在内的一切统治和权威,提倡个体之间的自助关系,关注个体的自由和平等;其政治诉求是消除政府以及社会上或经济上的任何独裁统治关系。对大多数无政府主义者而言,“无政府”一词并不代表混乱、虚无、或道德沦丧的状态,而是一种由自由的个体自愿结合,以建立互助、自治、反独裁主义的和谐社会。

一如其他政治哲学思想,无政府主义包含不同的分支和流派。虽然他们都有着反对国家的共同特色,但却在其他议题上有着不同的立场,包括是否进行武装斗争、或以和平非暴力建立社会的问题上产生分歧,而在经济的观点上也有显著的差异,从主张财产彻底公有化的集体主义流派,至主张私人财产和自由市场的个人主义流派,政治光谱分布相当广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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