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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三〉夏季之门

Chapter.3 The Door into Summer

〔*注:出自于电影《夏季之门》,该电影根据竹宫惠子1975年发表于白泉社少女漫画杂志《花与梦》的短篇作品改编。〕

自那之后的一小时里,小说家都未和我说过任何一句话,一直坐在车内,随着马车摇晃。总是这么沉默着,着实让人有点郁闷,于是我熄掉第二根烟,转过头去开口问道:「───你的气也差不多该消了吧?」

但,小说家却是从书物上抬起头来,茫然地开口问道:「……嗯?你在说什么?」

看来,她并不是因为不开心才沉默着,单纯只是在专心读书而已。我挠了挠头,感觉自己白担心一场。

「啊……那个……」话虽如此,但是我先打开的话题,「你看得还真专心。」

我这么说后,小说家便夸张地点了下头,似是在说「经常听别人这么讲」。

「嗯,其实我重新读了一遍那份埃塔赫伊的手记。里面有部分稍微惹人在意的内容。我刚刚正在思考。」

「部分惹人在意的内容?按你的性子来说,那岂不是全都是?」

「哼,你也变得能说这么有趣的嘲讽了呢。」小说家自嘲般地扬起嘴角,「但是,有一部分内容尤为异常───该怎么讲呢,有一部分内容给人一种奇妙的预感。」

奇妙的预感。我无法顺利理解其中的含义。

「是哪里啊?」

「你看,就是此处。十二月二十五日。关于佩里诺尔复活那天的记录,有点奇怪。」

她打开那份手记,指着某个地方给我看。

「上面是如此记载的。『这或许是奇缘吧,今天与主的降生之日为同一天。便将此称为吉兆吧。』。」

在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她问。

「───这个『主』,究竟是何人?」

她眸中闪烁着类似于锋芒的事物。那是一种宛若自己抓住了某种关键般的,充满自信的光芒。

但与之相反,我则是一副有点傻眼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哪知道。从上下文来看,不是写这玩意儿的那家伙的雇主吗?」

我很随意地说后,小说家立刻摇了摇头。但那并非是感到无语,而是否定的意思。

「不,那不可能。」

「你为什么能那么断言?」

「此处写着『降生』而非『诞生』。通常,不会对寻常人使用此词。」

我轻哼了一声。这世上究竟存在不寻常的人么?

「那你说说,一般都是用在哪种家伙身上?」我半嘲讽地询问道。

「───『聖人』。而且还是完成过极为伟大的伟业者。」小说家一本正经地答道。

我皱起眉头:「聖人的话,也就是说,在伊库苏拉见过面的那个诃梵蒂雅一类的家伙么?」

聖女诃梵蒂雅,在我们面前说中了过去和未来,拥有『能读取世界的历史』的奇迹。

我记得包含她在内,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内现存的聖人仅有数人。

「但是,如此一来就怪了。」小说家竖起一根手指,语气笃定,眼神无比严肃,「历史上并不存在,在这一天,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诞生的聖人。」

我则是耸了耸肩:「会不会是那种知名度很低,不足以名垂青史的聖人?」

「哪怕未能名垂青史,但凡是教会认定过的聖人,我就会有印象。」

小说家的语气中带着某种确信。我无法解读出她的那份根据是什么。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看向前方。问答和推理压根不是我擅长的区域。

「那些事也等到了那个埃塔赫伊后,就能明白了吧。」

我很随意地说后,小说家似讥讽般地忽然笑了起来。

「但愿如此。」

我们再往北方行驶一段时间后,看到一座白云杉林,林间树木高耸。公路似是避开与树林相撞般,拐了个弯,朝着西方延伸而去。但是,从这里起,公路并不会引导我们前往目的地。马车所驶入的是林中的野兽小道。

「穿过这片树林,就是冷布兰德荒原,再往前就到伊维尔修。」

我一甩缰绳,继续北上。

「等会就要进入异兽的栖息地了,做好心理准备了不?」

「我都早就迫不及待了。」小说家很随意地答道。

啧,说得有够无忧无虑的哈。我郁闷地叹了口气,稍稍打起精神,以防可能出现的危险。

我们很快就穿过了树林。

我们正前往一个远离人烟、煞风景又荒芜的世界。随着马车越是前行,道路两旁也就越是荒凉,同时掠过视野中的绿意也逐渐变少。这副景象简直就像是,生命渐渐地被从旅途上消除掉。

当太阳升至最高点时,我们驶入了冷布兰德荒原。

这块位于蒙多利亚城北部到伊维尔修山岳地带之间的区域,是片红褐土地隆起,地域旷阔的荒野。由于往来者近乎全无,因此附近并无能称为公路的美好事物。尽管勉强还残留着些小道,但路上基本都有岩块砾石,因此在横穿此地时,不可急躁,得耐住性子,慢慢赶路,以免弄伤马腿。

穿过这片荒野后,我们便终于抵达旅途的终点───伊维尔修山岳地带。

但是,这一带已经是『獠牙野兽』的栖息地了。哪怕那群畜牲突然从岩石的阴影里冲出来,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我边集中注意力,警戒着四周,边降低了些许车速。

「……有獠牙野兽吗?」小说家压低音量小声问道。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有些紧张吧。然而我却是轻轻地哼笑了一声:「不晓得。再说了,野兽可没迟钝到会被人类发觉气息。」

「真不可靠。你这副模样,真护得住我吗?」小说家半傻眼半责备地小声说。

「收多少钱,干多少活。」

听到我很是敷衍的回答,小说家仅仅是哼了一声。

之后一段时间里,我们沉默着。当穿过岩石地带后,视野顿时豁然开朗,能清晰地看见目的地。但是,这时我却是驾着马车,往稍偏东北方向驶去。

「怎么了?不直走吗?」小说家有些怀疑地问道。

我回答说:「直走的话,到山里时天已经黑了,到时候得在獠牙野兽的住处过一晚上。在稍偏东北方向处,有块区域位于那群畜牲的群栖地外。今晚在那里露宿一宿。」

「原来如此,明天再进山么。」

「毕竟夜里去闯野兽的巢穴,完全就是去自杀。现在要去的露营地虽然也不是绝对安全,但总比那座山要好。」

「我不打算抱怨日程啦。只不过朝思暮想的目的地就近在咫尺,我有点没信心今晚能酣然入睡。」小说家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真意外。」

我回头说后,小说家疑惑地歪了歪头。

「意外什么?」

「啊,就是觉得,你也完全习惯了露宿了。」

她愣了愣,然后轻声笑了起来。

「毕竟这次生活简陋的旅途都快是第五天了,再怎么说也会习惯了。」

从伊库苏拉启程至今,已经过去那么多天了吗?我单手抓住缰绳,用空出来的手数了数日子。这么一想,我感觉自己和这个女人一同行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讲句真心话,如今我心中对她抱有的不满以及棘手感,很不可思议的,并不如当初那么强烈了。

───信任无间……倒也不至于到这么夸张的程度,但我也或多或少开始相信她了。

我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望去,正巧与小说家四目相接。她边望着我的眼瞳,边语气认真地问。

「……你差不多想说了吧?」

我顿时心虚了起来。

「说什么啊。」

「关于那只怪物───亚瑟・忒艾尔武与你的渊源纠葛。」

我不由得哑然。

渊源纠葛。

对了,在启程前这家伙说过,会等到我想说为止。

明天,我们便会抵达目的地。届时,自然免不了会同那不死的怪物对上。如果要说那些事的话,现在或许正好合适。

但我却很犹豫。

我和亚瑟・忒艾尔武之间,究竟有能称之为渊源纠葛的事物吗?

我和那怪物之间,有的仅仅是……

───仅仅是什么?

我无法回答上来。

假如我能回答上那个问题,我就不会事到如今还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正因为无法作答,我才身处于此地。

「……算了,不说了。抱歉。」小说家移开了视线,「明明说过等你想说时再说,现在却又催你说,有点没品。」

我现在大概正露出一副无比沉痛的表情吧。她的那种反应,使得我感觉到了自己有多窝囊。我为了甩开那些窝囊想法,甩了甩头。

「……明天。」我很直截了当地说,「明天,我就全说出来。在那之前,你能再等会不。」

我并未回头望过去。但不知为何,我当时知道她正在微笑着。

「嗯,我等着。」小说家也简短地答道。

其实我也明白的。

随着这次旅途即将结束,我也明白了一些事:我所欠缺的,或许还是决心。当我抵达那里时,终究要面临抉择。

……噢不,不对。在踏上这次旅途时,我就已经算是作出了抉择。

那肯定是仅靠我自己一个人无法作出的抉择。所以,我才利用了她,把她当作踏上旅途的理由。所以,我……

就在这时。

「──────!」

我和小说家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为了互相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刚才的那是……!」

我点头。那是不可能会在这种偏僻地区听得到的声音。

「是惨叫……!」我用力一甩缰绳,「我要加速了!抓紧啰!」

马儿大声嘶鸣,马车猛地朝着声源方向驶去。车轮撞在岩石上,导致车身弹跳,嘎吱嘎吱作响。现在可没有闲心去顾及车厢。刚才的声音百分百是年轻女孩的惨叫声。这也就代表……

「果然如此!」

在绕过一块巨岩后,我们看见了那幅景象:

五只野兽围在一块岩石裸露的洼地周边。

以及───在那包围圈正中央,有着一名瑟瑟发抖的少女。

她身上的衣物满是污泥,且破烂不堪,不过衣物上的刺绣等等,却有种外国风。小说家见此,顿时喊道。

「那是北方的服装……是艾达纳科联邦的逃亡者!」

听闻此言,我理解了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有人。可能是在翻过伊维尔修山脉,逃入尤纳利亚时,被那群畜牲袭击了吧。而且,好死不死的,那些畜牲还是……

「嘁,居然是『灰乌尔伽』!」

我把视线转向围住少女的野兽们,咂了下舌,并不快地低吼了一句。

獠牙野兽,饿狼种『灰乌尔伽』。

在四肢和利牙都有攻壳的乌尔伽种当中,这种拥有灰色毛发的个体经常是群体活动。如果只有一匹,那自然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驱除掉,但令人害怕的是,其对群体狩猎的执着───没错,棘手的是,它们懂团队配合。老实说,想赶走它们并非易事。

我朝车厢内喊:「贝蒂!你来替我驾车!」

「诶、诶?」

「快点!不然那孩子就没命了!」

在我的怒吼下,贝蒂收起惊慌,向我点点头。

我和她交换座位后,拔出腰上的铁剑,在车厢内摆出临战架势。

贝蒂抓着缰绳,喊道:「该、该怎么做才好啊!」

「直接冲进那块洼地!」

「喂!你认真的!?」

「我去干翻那群畜牲,你别放松绳子,冲过去。」

「可是……!」

「贝蒂。」我转过头,注视着她的双眼,「相信我。」

小说家在惊慌了一小会儿后,很轻地点了下头。

不久,灰乌尔伽们向我们投来充斥着敌意的视线。但是,马腿并未因此而发软。我们心爱的小马忠实地遵从缰绳的旨意,朝着兽群直冲而去。

只见其中一匹灰乌尔伽最大限度地压低上半身,全身开始蓄力。

这时,我将集中力提升至更高一个层面。

在精神超高度集中的世界里,我猛地一蹬车厢,跃至空中。

我直接越过马匹和小说家的头顶,如同箭矢般,一剑斩向野兽。在降速的视野当中,野兽也依旧是高速朝我扑来。可以清晰地看见它那大张的血盆大口,以及口中那两排森森白牙,听见那震耳的咆哮。

但我无暇去恐惧。比起去思考如何挥剑,身体先行动了起来。

───即,这是一记仅凭我踏过尸山血海,积攒下来的经验所挥出的斩击。

我安然落地,带起一阵尘埃。野兽喉部疯狂飙血,尸身摔至地面。这两件事几乎发生于同时。

干掉一匹。首先打开了突破口。

我立即奔跑起来,以毫厘之差,避开另一匹野兽的猛攻。接着,我直接伸出空着的左手,抓住眼前那名呆站在原地的少女的衣襟。这时,我发现另外又有一匹野兽从少女的身后杀来。

「蹲下!」

我用左手把少女的身体摁下去,同时使出全力,以撕裂空气之势,挥出右手中的铁剑。下一刻,血口大张的兽首飞于荒野的半空中。

───如此,便确保了脱离出口。

「粗暴了点抱歉,但你还是忍着点吧。」

我在她耳旁如此耳语后,仅用左手把她那纤细的身体给丢了出去。目标是已经来到我们身后的马车的车厢里。

「呀!」

少女尖叫了一声,平安无事地滚入了车厢内。

「贝蒂,冲出去!」

「我知道啦!」

在目送着马车掀起尘土,脱离战场后,我双手握紧铁剑,进入临战状况。

幸存下来的三匹野兽,在瞥了一眼马车的背影后,两眼杀气腾腾地望向了我。它们大概是判断,比起逃走的马来,留下来的我要容易干掉些吧。

「───畜牲们,你们的愚蠢想法,爷爷我早看穿了。」

我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我感觉到整把铁剑都化作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如果说,它们有爪牙的话,那么我也是一样。

三匹野兽边计算着距离,边一步步地将我围住。它们大概正在讨论如何咬断我的喉咙。野兽的低吼,如同它们的通信手段般,不断响起,令紧张的氛围变得更加剑拔弩张。

别去思考。我最后如此想着。

把身体交给自己锻炼出来的经验───被刻在铁剑上的伤痕。

之后,所有的『认知』都要比动作慢上一拍。

最先有两匹动了。一匹从后方朝我扑来,一匹从右前方低身朝我冲来。其目的,分别是我的喉咙和右腿跟腱。

我下意识就排除掉防御这一选项。我的本能告诉我,它们真正的底牌是第三匹的强袭。因此,我迈出左脚,险而又险地从前两匹野兽的夹击中穿过,接着我手中的铁剑如同蛟龙出海般,迅猛暴刺而出,一套动作行如流水。剑所刺出的方向是,稍慢其余两匹一小刻扑上来的第三匹野兽的鼻部。最终,剑锋彻底刺穿其面部正中央,甚至不给它发出临终惨叫的机会,直接将它葬入死亡深渊。

我拔出铁剑,并转身。剑锋垂划于地面,飞速斩向位于我右前方的野兽。紧接着,不到刹那,一道冰冷的剑光,带着锐利无比的锋芒与死亡,划过其脖颈。兽首飞舞于空中,随着血雨一同落向地面。

这招反斩所花时间甚至不足一瞬。下个瞬间,我以快于自然下落的速度,挥下向上挑起的铁剑,劈向逼近过来的最后一匹野兽。但是,我预估到剑会撞上其右爪,于是立即收招。

我立刻以左腿为轴,旋转身体,一记后旋踢狠狠地踹在野兽的侧脸上。野兽惨叫一声,朝后方飞去。战局瞬间重置。一瞬之后,它在落地的同时,立刻调整姿势,再次露出攻壳之牙,朝我扑咬过来。

但是,此时我的意识已进入超感知世界,甚至都能够看清其利牙的数目。

───真是遗憾。

我也已经调整好姿势了。

我这么些年的佣兵可不是白当的,哪有可能会输给孤立无援的灰乌尔伽。

胜负决于一瞬之间。

我们交错而过,刀光爪影一闪。野兽身首异处,狠狠地撞至我身后的岩石,于上面绘下血色图案,战斗也就此结束。

从开战到决出胜负,总共花了五秒。我不再屏息,再次呼吸起来,同时感到全身冒汗,于是不禁摇了摇头。

「……真是累死个人。」

我感受到强烈的脱力感,同时自语道。

如果胡乱用剑砍中它们的攻壳,那必然是我的剑会断掉。正因如此,和獠牙野兽战斗时,才让人费神费力。

我挥了挥右手中的铁剑,顺便甩掉上面沾着的血液。

不管怎么说,身手并未生疏,我也安心了。

我听到马蹄声,于是回头望去,看到小说家正驾着马车赶了回来。她在确认到我平安无虞后,似是放心地呼了口气。

「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听她的口吻,这似乎是真心话。我缩了缩脖子,露出一副惶恐状。

「有劳您担心了,小的受宠若惊。」

这时,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口吻,似是调整状态般,轻咳了一声。

「该说真不愧是你么……啊呀,应该得惊叹才是。真想不到,你居然能以一人之力,屠掉如此多的『獠牙野兽』。」小说家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不是,别说什么看没看走眼,不如说我记得一开始,你压根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吧……」

你丫的,当初不是非常固执地不愿雇佣我吗。

「好了,现在的问题是这名少女……」

看来她是把不利于自己的事全给忘了。我还真羡慕她这种性格。

我也看向了车厢里的那名少女。

年龄估摸着才十岁多一点。身材小巧玲珑,肌肤白皙胜雪。那双黑瞳圆润明亮,看上去很是聪慧,给人很深的印象。一头淡金色头发扎于头顶。神色疲惫不堪,浑身上下全是泥土和沙尘,但可以看出,她原本还是个美胚子。

她双眼怯生生地来回看着我俩,翕动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放心吧,我们不是敌人。」

我登上车厢,伸出手后,少女突然紧紧抱住我的手臂。她抬头望着被吓住的我,说道。

「Au secours mon pere求求您救救我爸爸!」

「哈?」

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她在说什么啊?

「Aidez-moi,s'il vous plait求求您帮帮我!」

小说家代替满脑子疑惑的我,跑到少女身旁。

「是兰斯夫尔语,艾达纳科联邦的通用语。」

她重新面向少女,语气平和地开口问道。

听到她突然说出外语,我不禁眨了眨眼。小说家无视掉哑然的我,与少女聊了几句,似是在确认些什么,然后再看向我。

「她果然是艾达纳科联邦的逃亡者。似乎是与她父亲,还有她父亲的亲卫队一同,翻过伊维尔修来到此处的。」

「和她父亲一起?可是……」

「嗯,她父亲还在山里。她讲,他们在那里被某种存在袭击了。」

听闻此言,我顿时皱眉。这名小说家曾与某位军人见过面,现在情况跟他所遭遇的相同,大概是被那不死怪物袭击了吧。

「她想请我们去救她父亲。」

小说家说着,径直地抬头望着我。不需要她再说什么,我也懂她的意思。再说,这家伙手里捏着对我的命令权。

我说:「无法保证他们还活着。这样也要去?」

「也没有他们已经死去的确凿证据。」

我试着那样说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复。

再说,我们也不能把这名少女直接丢在这里。而且,我们现在也没时间返回蒙多利亚城,向政府机关寻求保护。

状况已给出了结论。

我挠了挠头,叹了口气。

然后我有些无力地说:「……护卫金从现在起要收两人份的。这样也要去吗?」

「───我不讨厌明事理的男性。」她用似真心又似演技的口吻说道,微笑起来。

我站起身,冷静地说:「但进山的预定计划不变,依旧是明天。就算我再强,也没有自信在晚上的山里护住你们两个。唯独这一点,你必须得说服她。」

「……嗯,我明白。」小说家在怜悯地看向身旁的少女后,轻轻点头。

恐怕贝蒂也对事态情况持有一定的绝望悲观吧。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说想要这名少女同行。这是她为了自身目的才说的吗?又或者是,出于她对少女的同情才说的?

我隐隐觉得是后者。

并没有什么理由,就是隐隐那么觉得。

───郁闷死了,真心觉得这次旅途跟麻烦事贼有缘。

我坐到驾座上,抓起缰绳,仰望天空。身处西边的太阳,此时此刻正逐渐往地平线下沉去。

旅途中的最后一晚,即将来临。

那名少女,艾斯梅・沙林杰是艾达纳科联邦某个军队雇员世家的女儿,因国内内战加剧,而与身为上校的父亲一同逃亡至此。她的父亲是军阀中的核心人物,在翻越国境时,率领着一支由八人组成的亲卫队,进入了伊维尔休山脉。这之后的事,便和先前那位流亡军人所遇上的大同小异了。据说是,他们在半山腰遭到某种存在的袭击,艾斯梅在她父亲让她快逃的吼声中,好不容易才逃下山。

「Je vous presente mes sinceres excuses pour le desagrement qui vous a ete cause…很抱歉给您两位添麻烦了……」在说完事情原委之后,艾斯梅低着头说。

虽然我听不懂她说了什么,却隐约觉得她在对我们表示歉意。

贝蒂为了安抚她,开口说道。

「Ne vous en faites pas, EsmeJe vais aller en cette montagne别介意,艾斯梅。正好我们也要去那座山。」

说着,她轻轻地把手搭在艾斯梅的肩上。

「Je vous souhaite sains et saufs ton pere…祝你父亲平安无虞……」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祝愿她父亲平安无事之类的吧。我意外地能从氛围中,解读出其含义。

艾斯梅似依靠贝蒂的手般,将自己的手搭在她的手上,依旧低着头,双肩渐渐地开始颤抖。在熊熊燃烧着的篝火的照耀下,我看见有泪水从少女的脸颊上滑落。

太阳早已西沉,四周陷入昏暗之中。

我们自那之后,继续驾着马车往东北驶去,来到离獠牙野兽的栖息地稍远处,结束今日的行程。我们找了块有巨石环绕的洼地,在这里升起了篝火,然后来到了现在。野兽基本都畏惧火焰,在篝火熄灭前,不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了。

夜空中,薄云飘动,星光稀疏。今晚是无月之夜。

艾斯梅在哭了好一阵后,缓缓站起身来,用好似喃喃般的声音说:「Desole…Laissez-moi tranquille…对不起……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会……」

「Oui,Bonne nuit,Esme好吧,那么晚安,艾斯梅。」小说家回道,扶着艾斯梅肩膀,陪她走到放下帷幔的车厢里。

回来后,小说家一脸沉痛,坐在我的身旁。

「她似乎是想睡了───或许是不想让他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吧。」

我仅仅是吐了口烟雾,并未说些什么。再说了,我能说些什么嘛。

「我今晚也在外面就寝吧。护卫便全拜托你了喔,索多。」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们都是女的,直接和她一起睡马车里就行了吧?」

「我以前应该有说过,别把我跟那些不懂人心的垃圾们相提并论吧?」小说家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孩子会哭一晚上。她很聪明,大概也清楚她父亲的状况很是绝望。」

我皱了皱眉:「既然这样,那她干嘛还想回那座山里啊?」

「为了正面接受那份现实。她今后的人生还很长,如果她将『父亲有可能还活着』这种幻想当作今后的心灵支撑,那么这反而会使她过得很难受。」小说家闭上了双眼,「她明白,正因如此,才必须去接受现实。她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我往上方吐了口烟雾,将仅剩下的烟蒂弹进面前的篝火中。

把幻想作为心灵支撑,如此活下去有多难受。

我莫名觉得,能够感同身受。

我转念一想,说:「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挺关照那女孩的啊。」

「嗯……说句真心话,一想到她的将来,我就无法对她置之不理。毕竟我原本也是名『孤儿』嘛。」

我着实吓了一跳。这可是闻所未闻。或许是我的情绪都流露在脸上了吧,她看着我的脸,哧哧地轻笑一声。

「此事并无太多人知晓。我的双亲在我五岁时,被卷入马车事故,撒手人寰。我既无兄弟姐妹,亦无亲戚,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那之后,我便一直生活于修道院中。」

「修道院……哈?」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诶?不是,难道你原来是修女吗?」

这事比上一件事更让我感到惊愕。小说家看到我的反应,有些不高兴地蹙起了眉。

「至于那么惊讶吗?像我如此清贫纯洁的人,和修女之间,给人的印象应该并未相差那般大吧。」

不是,把你和修女合到一起的话,只会让人想到破戒僧啊。

我虽然下意识这么想到,但却未说出口。

小说家整理好情绪,继续说:「那孩子恐怕在得到政府的保护后,也会被送去修道院吧。然后,只要不出现什么意外,她便仅有成为修女这么一条路可走。虽然如今已经开始呼吁女性走向社会,但现实中,毫无家世的女性想走上自己想走的道路,并非易事。」

「也就是说,你有经历过那个『意外』啊。」

我随口这么回了句后,小说家顿时沉默了下去。正当我觉得奇怪时,她似看破红尘般,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想只听听你的故事,自己却不付出些什么,也挺自私自利的吧。」

小说家抬起头,直视着我的双眼。

「我只是为了公平,才讲这些事。若是不感兴趣,便当作没听见吧。」

「说什么?」

「我的身世。我───贝蒂珞恩・佛勒斯塔的身世。」

公平。

这时,我才终于理解了她那句话的含义。我确实在白天有和她约好,明天便会说出一切。

讲出我的过去。道明我和那怪物之间的渊源纠葛。

───这女人真有够死板的。

「……对了,索多。」贝蒂忽然问我,说,「你认为这世上,何物速度最快?」

我不解地偏头。那个问题的答案,以及问题的真正含义,我全都想不到。

小说家在看到我的反应后,答道:「是『记忆』。」

「记忆?」

「对───铭刻于灵魂中的记忆,是这世上最为迅速的事物。我能在刹那之间,便飞跃至今为止度过的十几年的岁月,追上那段记忆。好似,那些事就发生在昨日。」

小说家露出回忆的神色,注视着摇曳的篝火。不对,她所望向的或许是火焰的后方,是那遥远的过去。

「我有两段那种『记忆』。一段,发生在第一次阅读挚友创作的小说那天。另一段,则发生于那位挚友遭人杀害的那天。」

……她说什么?

听到出乎预料的危险词语,我皱起了眉头。

───被人杀害了?

「她的名字是哀德菈碧安卡。是距今十二年前,在皇都阿尔诺伦,死于旧帝激进派发起的恐怖袭击中的───拥有『能治愈所有创伤』奇迹的聖女。」

小说家的故事,从这句开始慢慢揭开。

「我还是按顺序来讲吧。首先从当时的我自己开始讲起。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皇都阿尔诺伦里度过的。

我五岁时进的修道院,那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不思议的是,当时的事情,我却记得很清楚。不管是被人带到院内宿舍时房间里的气味,还是走廊上那透过玻璃洒落而下的格子状阳光,又或者是被修女牵着的手感受到的温暖,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由我自己来讲这话,有点自吹自擂的味道,但我小时候可是相当聪慧的。当时的我,理解了父母已经逝去,也隐隐地明白,自己已经无依无靠了。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事在当时对于我而言,感觉像是发生在『另一端』的事情。

很诡异地是,我并未从中感到任何现实感。如同,我与世界之间隔着一面格外厚实的玻璃一般。我触碰不到世界,世界的话语也不会传达给我,我仅仅只能默默地看着世界───大致就是这种感觉。

实际上,从我五岁到七岁的这两年间,我一句话也从未曾讲过。倒也并不是我故意不说话,而是我讲不出话来。我也不清楚这是何故,不管我如何想要呐喊,我的口中都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不仅仅是声音,甚至连表情都不会变化。简直就像是,我的身体变成了『人偶』一样。

修女们千方百计地想逗我笑,让我说话,但都徒劳而终。

我想你应该想象到了吧,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修道院里除我以外,还有许多小女孩,但却无任何一人愿意接近我。毕竟即使接近我,也得不到回应。就好像所有人都已忘了我这个人。

因此,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图书馆里读书度过的。不对,用『读』并不准确,应该讲,我是在机械地、一味地获取情报才正确吧。我默默地看着纸上的文字,在脑海中理解着它们,并将其相互连接起来,然后随意地将它们塞入名为知识的仓库中。

……哈哈,回想起来,我还真是个非常令人讨厌的小孩呢。毕竟,我对适合那个年纪的孩子看的绘本和童话故事完全不屑一顾,埋头于历史与哲学书中。

我每天早晨都第一个早起做礼拜,吃些简单的饭菜,默不作声地度过训戒和上课时间,下午则闷在图书室里,每晚都在规定时间上床,一直读书读到睡意袭来。

这便是当时的我的全部。

───那种生活发生变化,是在我六岁后未过多久。

修道院里的孩子们,通常都会住在修道院内的宿舍里。在这里,父母健在,有家可回的孩子基本上是不存在的。一般情况下,都是两个同住一间,但或许是修女们考虑到我严重无法与人相处吧,我从一开始就被安排一人单住一间。

而在我迎来六岁生日后不久,某天修道院又来了一名女孩。

她名叫哀德菈・珂洛穆洁德。当时她与我一样,是个无依无靠的六岁女孩。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她成为了我的新室友。

『初次见面,你好啊,贝蒂。』

自初次见面,她便熟不拘礼用爱称来称呼我。

我对哀德菈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奇异的人』。明明她是刚刚被带来修道院的,可她的言行举止却很沉着,且非常成熟。她总是面带温和的微笑,会认真倾听别人说话,条理分明地陈述自己的意见。最重要的是,她非常懂得与他人拉近距离,即便是面对照顾我们的修女们,也是一样。

非要讲的话,她在那时便已拥有成熟得出奇的心理年龄,以及完整的人格。

回想起来,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的言行举止。正因如此,我才认为她与众不同。很明显,她不是个普通的孩子。到底要经历怎样的人生,才会变成那样呢?我完全无法想象。

必然,她很快就成为了修道院孩子们中最受欢迎的人。或许,她之所以被安排与我同室,正是因为她那种气质。

当时的我,从某层含义上来讲是名问题儿童。训戒时独自默默地看其他书,户外写生时在画布上列举公式……当时的我就是那种性格,明显缺乏协调性。性格乖僻到完全无法通过如今善于交际的我,联想到那会是小时候的我。

……嗯?你干嘛露出那种表情。看上去,你像是有话想讲───算了,随便啦。总之,这就是关于哀德菈的故事。

哪怕是面对我这种室友,她也如同亲姐姐般,对我百般照顾。

一开始,我也毫不在意这些,无视着她,专心做自己的事,但不久后,我渐渐开始感觉她很烦。因为自从她来了后,我的生活就像是受到了各种各样的限制一样。

每当我擅自行动时,哀德菈总是会对我讲:『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还有其他人哦。』

但是,当时的我完全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她所讲的『这个世界』,只是我透过玻璃所看到的『另一端的世界』。

自从与哀德菈相遇后,我每天的读书量就减少了些许。因为每当我熬夜看书时,她总是会来打扰我。她不厌其烦地催促我快点就寝,即便如此,我也顽固地不肯放下书本。我们每晚都会进行那种毫无结果的争论。都怪这件事,我每晚的阅读时间,足足减少了半小时。

只是,哀德菈每次都拗不过我。在知道我不愿意睡觉后,她总是叹口气,然后开始在自己的书桌上写着什么。直到我感到困意来袭,合上书后她才停下。

───读到她那时所写的内容,则是稍后面一点的事了。

对了,实际上,还有一个人几乎和哀德菈同一时间来到了修道院。虽说如此,那个人却不是修女。

那人的名字是库鲁特・科瓦胤主教。

再怎么讲,这个名字你应该也有所耳闻过吧。

───什么?并没有?

唉……那可是初等教育的教材中也有记载的人物啊。

大众称他为,人权法之父。他可是整顿好独立战争过后,陷入混乱当中的各州的人权制度,并将奴隶制度彻底撤销掉的伟人啊。

当时,他已是古稀之年,是位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一年,退出教皇庁中的政权圈,转任我们所在的修道院院长一职。

总之,他不仅政绩斐然,同时还品德兼备。他担任院长后,很快便获得修道院内的孩子们的敬仰。按理来讲,修道院是个比较封闭的场所,但科瓦胤主教却很快便融入了那个环境中。

与科瓦胤主教最好的是哀德菈。他们二人之间,有着和其他孩子们之间所没有的某种亲密感。实际上,哀德菈也常常去拜访科瓦胤主教的办公室。

那是发生在他们二人来到修道院将满一年的,某个周日的午后的事情。当时,我正走在走廊上,前往图书馆,碰巧看到哀德菈从院长室里走出来。她的表情十分灿烂,该怎么形容呢?看上去像是充满了成就感。她一看见我,就很开心地跑到我身边,讲:『贝蒂,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吧。』

听她提到,我才突然想起,再过不久就是我的生日。只是,我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这次究竟是满多少周岁。

『那天,我有件东西想给你看。答应我,一定要来看好吗?』

我被她那灿烂到令人心情舒畅的笑容吓到,朝她点了点头。很轻很轻地,给予了肯定的回答。见我答应后,哀德菈胸前抱着一捆纸一样的事物,很是高兴地向房间跑去。

我在目送着她跑开的背影消失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敲响了她刚走出来的院长室的门。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无法得知自己当时那样做的理由。或许从那时起,我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改变了。

『请进。』

听到那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后,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那次,是我第一次走进院长室。

进去后,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房间里书盈四壁的场景。伊库苏拉里戈林店主的咖啡书店内,不就摆满了书吗?完全就是那种感觉。

『贝蒂修女!啊,你来得正好。』

科瓦胤主教从窗边的皮革椅上站起来,很开心地朝我张开双臂。他那本就满布皱纹的脸,因他露出的笑容,显得更加皱巴巴的。总之,他似乎由衷地为我的到来感到开心。

『欢迎。刚才哀德菈还在这儿呢。她就坐在那把椅子那儿。来,到这边来。我给你泡一杯红茶。』

在院长的催促下,我坐在了哀德菈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科瓦胤主教煮着红茶,心情十分愉快。

『哈哈,书多得数不胜数吧。我对书籍十分着迷,这些全都是我的藏书。』

在我仔细观察书架时,科瓦胤主教笑着将热气腾腾的红茶端到我面前。

『说起来,贝蒂修女。我听他们讲,你也博览群书哦。如何,这房间里有你看过的书吗?』

我立刻摇了摇头。当时我读的都是哲学、历史、化学之类的专业书籍。而在墙前的书架上,我并未见到那一类的书籍。

『难道你从未读过小说吗?』

我坦率地点头。

『呋呣,照这样看来,你也不太熟悉绘本或童话之类的书籍吧。』

科瓦胤主教理解似的连连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线,和蔼地注视着我。我莫名觉得不自在,于是把手伸向了眼前的红茶。

『贝蒂修女。』在我刚把杯子移到嘴边时,科瓦胤主教讲,『客气点讲,你也非常早熟。我看过讲座的考核结果,我还从未遇到过,年仅六岁学识便如此丰富的人。这一点,很值得称赞。』

冷不防地被称赞,让我感觉脸颊有些发烫。毕竟我是那种性格嘛,当时的我还不太习惯被他人夸奖。

『但是。』他有点为难地微笑着,『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你还没有必要活得那么匆忙吧。』

『活得匆忙』这个词,无比空洞地漂在我的眼前。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我当时,就连『活着』都觉得是不现实的。

『直言不讳地讲,你还非常年轻。或许也可以用世间的说法来讲吧,你年纪还很小。所以……』

科瓦胤主教讲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一脸迷惑的我。不久,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啊,是我理解错了。』

他仿佛察觉到了我沉默的含义,注视着我的双眼。

『───你并不是「活得很匆忙」,而是根本就「不知该如何去活着」。目前你还不了解如何去感知世界呢。』

我感觉到自己反射性地瞪大了瞳孔。

『正因如此,你为了了解如何去感知世界,才找那么多书来阅读。这个行为恐怕是出于本能。』

那正是当时的我最渴望的分析。我记得自己情不自禁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科瓦胤主教大概是看出了我那种无声的诉求吧。他淡淡地微笑着,轻轻地朝我点了点头。

『贝蒂修女,我有从其他的修女们那儿听说过你的遭遇。』说着,他将布满皱纹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从心底怜悯你不幸的命运。但是,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必须得从中走出来。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所处的地方都是现在,而不是过去。』

但是,科瓦胤主教的那番话,却让我感到类似失望的情绪。他所讲的那些,并不是当时的我所寻求的。

那么,我该如何是好呢?

那正是无论我翻阅哪本书籍都寻不到的,我所追寻的答案。

科瓦恩主教突然间露出了平时的和蔼微笑。

『对了,贝蒂修女,你喜欢哀德菈吗?』

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提问,我仍旧沉默不语。既未点头,也并未摇头。

喜欢?亦或不喜欢?

讲到底,我根本推测不出,那一判断究竟会带来何种意义。

那种思考方式极蠢。但是,当时的我只会像那样用理论去思考一件事。

───是啊,讲到头来,当时我的心早已麻木了。

科瓦胤主教将双手从我的肩上拿开,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哀德菈很喜欢你哦。她这孩子真的非常体贴人呢。现在她也在为了你……啊,这事不该由我来讲呢。』

科瓦胤主教温柔地对歪着头的我讲。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总之,你应该去学着好好珍惜她哦。与人相处时,需诚意相待。他人以诚意待你,你也得同样地回以诚意。这是生而为人,绝不能忘记的道义。明白了吗?』

其实当时我并不明白,也不理解那番话的含义。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概,当时我还是想明白,想理解其中的含义吧。

看到那样的我,科瓦胤主教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那温柔的微笑,我至今难忘。还有他当时讲的话也是。

───事件则是发生在五天后。

在我过七岁生日的前一天。」

「当年是经济大萧条年,起因是,发生在前一年的谷兰多利贝人身保险信托公司破産。俗称『1857年经济大萧条』,你应该或多或少听闻过这个名字吧。

谷兰多利贝人身保险信托公司的负债总额,高达700万元,其破产主要殃及了与其信托业务联系密切的东部投资银行。其中最大的受害者是农场主们。东部各州的农场接连遭到关闭,大量失业农夫们在首府内求职。农作物的市场价格节节攀升,都市的街道上流浪汉也不断增加,当时的情形无比荒废。

尽管教皇厅为应对失业者问题,制定了紧急融资计划,可为时已晚。即使计划得到了实施,可坏账也变得透明,结果反而加剧了国民对政府的不信任感。

……当年当真是一个黑暗的年代。修道院的修女们,连日在厨房里忙得筋疲力尽。甚至连修道院里的气氛也总有些阴沉。

教皇厅最为担心的,还是由于劳动条件的恶化,从而导致奴隶制度卷土重来。若使得耗费了半个世纪之久,才总算根除掉的恶习死灰复燃,那么将会导致拥护曾经的皇国制度的旧帝派增加。实际上,那帮家伙似乎的确有将此事视作增强派系力量的好机会,积极地四处活动着。

但是,有人想要阻止那种社会趋势。那便是辛德拉・俾遐思主教、陆德曼・古轮主教,以及我们修道院的院长,库鲁特・科瓦胤主教。

并非我吹嘘,我曾经见过俾遐思主教和古轮主教。因为他们在谷兰多利贝人身保险信托公司破产之后,曾多次来拜访过科瓦胤主教。

尤其是最年轻的俾遐思主教,常常来修道院。他年仅36岁便成为了红衣主教,也正因为那份年轻,所以他在三人当中是最富有激情的。

我从科瓦胤主教的办公室前经过时,偶尔能听见他饱含激情的演讲。

『如今这种社会趋势相当不妙,必须得改变它。为此,还请科瓦胤主教您助我一臂之力。』

『可是,你打算用何种办法来打破现状?』

虽说只是偶然,但能听到那段历史性的谈话,也算是我人生中一大幸事吧。俾遐思主教曾颇有信心地讲。

『我想搭建一条将东西部联系起来的通路。』

『一条通路?呋呣,那难道是指……』

『是的,正如您所想───正是开通横贯大陆铁路。』

『原来如此,虽说西部的淘金热已经平息了,可目前大陆两端贫富差距确实悬殊。也就是讲,若是让人口流动起来,便有可能带动经济发展么。』

『正是如此。希尔拉萨库勒铁道公司已报名承包此次工程。这是一项非常庞大的工程事业,一旦启动,便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这还能惠及到失业农夫们,为他们带去份差事吧。』

『但是啊,为此必须得跨过相当多的障碍。』

『事业由我负责主导。侥幸,我在那个行业里的人脉圈还挺广的。至于资金来源,便得劳烦古轮主教多多支援了,这点我们已经讲好了』

『你是说那位陆德曼・古轮主教吗?』

『正是,国内的经济状况就是如此绝望吧。正如您所知,古轮主教是财政部首席大臣。他为人严格,也因此才获得了财政界的深厚信赖。』

『原来如此───我详细了解了你希望我做的事。』

『国民对人权之父科瓦胤主教的信赖,哪怕是在近来政治不可信的呼声高涨的局势下,依旧很深厚。还请您务必助筹划此次事业一臂之力。』

『你想借用我的名字,对吧?』

『是借用正因您高尚的人格,而广为群众信任的名字。』

科瓦胤主教沉默一会儿,似是在深思着,而后答道。

『───虽说我已离开第一线,但我也很担忧国家的未来。但凡是我能做到,定尽力而为。』

『啊!感激不尽!有您相助,胜过百万雄兵。』

『哈哈,你过誉了。』

『三日后将召开筹划此事的见面会。由于之前的紧急融资政策的失态,国民中恐怕会出现各种怀疑和反对的声音吧。但是,我们必须在那里,把这项工程真正的必要性,最重要的是,把未来的希望告诉民众。』

『那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呢。行,那我立刻着手准备演讲吧。』

『明天,我和古轮主教一道来拜访您。届时,再向您说明详细的安排───科瓦胤主教,再次向您表示感谢。』

『那是我该说的。这个国家,今后需要你这种年轻,又热情澎湃的人材。我虽已年老体衰,时日无多,但让我们一起朝着尤纳利亚的黎明奋进吧。』

我碰巧从房间的走廊前经过时,听到了那段对话,并将之偷听到了最后。这或许是我无意间预感到了那次谈话的重要性,于是才驻足停留也说不定。

总之───两位红衣主教当时的谈话,正是如今这个被称之为『进步之预兆』的时代的分岔口,宣告了横贯大陆铁路事业的伊始。

翌日,三位红衣主教聚集在阿尔诺伦中央修道院的礼拜堂,商量将在两日后召开的见面会的相关事项。因此次会谈,礼拜堂一整天都被禁止入内。

但是,哀德菈似乎有悄悄地跑去偷听了。她在回到房间后,有些激动地对我讲。

『真厉害啊,贝蒂!再过不久,就要建成一条把大陆两端都连接在一起的铁道了哦!』

我昨天便已知晓这件事,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不过,即便我不知道,脸上的表情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吧。

况且,当时的我完全无法判断出来,那次对话究竟有何厉害之处。哀德菈看着我,有些无语地讲。

『贝蒂,你听好了哦?假如那条铁道建成了,我们以后就能去迄今为止很难到达的各种地方了哦。』

讲到这里,她从自己书桌的架子上,取出尤纳利亚的国土地图,并摊开在我面前。指着各个地点,兴奋地对我讲。

『不管是西海岸的洛亚的人偶图书馆,还是东海岸的百塔之都伊库苏拉,又或者是珍珠海对岸的欧洲各国,我们都能去。贝蒂,等我们成年时,就能去环游世界了哦。』

看着双眼熠熠生辉地说着那些的哀德菈,我隐隐感到一丝羡慕。

世界。

那个词在当时的我听来,究竟有多么空洞呢?它距离我所处的地方,相隔一道线。

那么到头来,我不还是无法触碰到它吗?

如果我能出声,我或许会那样吼道吧。

正当我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时,哀德菈轻轻地牵起了我的手。

『───贝蒂,我并不是故意让你着急的,对不起。』

然后,她用如同能看穿我的内心所想般的眼神,注视着我,温柔地对我微微一笑。

『但是,请你不要忘记,你一直都处在世界的中央,只是你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而已。你是你自己故事中的主人翁。』

但是,对那时的我而言,哀德菈讲的那些话,终归只是些排列在一起的毫无含义的单词罢了。

我七周岁生日的前一天,同时也是三名红衣主教发表演说的前一天。那一天是周日。

修道院的礼拜堂在这天会举行例行的礼拜。由于院长科瓦胤主教颇有人望,因此阿尔诺伦中央修道院周日的礼拜,会有许多听众聚集过来。

修道院的孩子们基本都得出席礼拜。我和哀德菈当时自然也在场。虽然同平时一样,我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是了。

礼拝的最后阶段,同往常一样,科瓦胤主教拿着捐款袋,在到场的听众间来回走动。这时,一名坐在礼拜堂出口旁的男子突然站起身来喊道。

『向贬低皇国的懦弱信仰施以铁锤!』

紧接着,突然响起某种类似爆破音的声响。

当时,我异常冷静。那种环境下,能发出爆破音的事物极其有限。明明我应该是第一次听到,却通过以往读过的文献内的知识,分析出那是枪声。

紧接着,在我的视野中,科瓦胤主教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片刻之后,礼堂内顿时哗然一片。参加礼拜的人们的叫声此起彼伏,修女们向倒下的科瓦胤主教跑去。手持黑色手枪的男子被三名男牧师逮住。哪怕被控制住,那名男子也一直骂骂咧咧个不停。

───那是一起旧帝激进派发起的恐怖袭击。

旧帝派在听闻横贯大陆铁路事业的消息后,为阻止这个计划而企图刺杀科瓦胤主教。后来我听说,当时,旧帝派似乎有计划趁经济大萧条之际,发起大规模的革命。众所周知,革命必不可少的,便是煽动大众。对于那群企图利用国民对教皇庁的不信任,作为革命的『火种』的家伙们而言,可能会令国家团结的事业,完全是可怖的浇灭『希望之火』的水。

……但是,那群家伙的企图,以任何人都不曾料到的形式失败了。

『科瓦胤先生!』

在我身边那样大喊的,是哀德菈。

她飞奔向左胸膛涌出大量的鲜血,脸色愈发苍白地倒在地上的红衣主教,推开修女们,跪在科瓦胤主教的身旁,撕开他的教服,将伤口露出来。我在不远处看到,科瓦胤主教明显是被射穿了心脏。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呼吸也停止了。

『啊,啊啊……』

哀德菈边泣不成声,用她那双小手去捂住他的伤口。看上去像是无论如何都想止住出血。

『哀德菈,让开!』

『尽快送主教去医院!』

『哀德菈!』

修女们异口同声地喊道。而在她们的眼前,奇迹发生了。

───哀德菈捂着伤口的那双小手,忽然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观者皆惊得哑然无语。所有人都未能弄明白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

随着光芒的增强,与之相反,从科瓦胤主教左胸膛涌出的血量逐渐减少。

约莫两分钟。当哀德菈双手上的光芒消失时,伤口的出血便完全止住了。哀德菈用自己修道服的裙边擦拭掉伤口处的鲜血后,我看见那被子弹贯穿的伤口也消失了。

『唔……咳,咳……咳!』

更惊人的是,科瓦胤主教这时又有了呼吸。他微微抬起了眼帘,逐渐恢复了意识。

周围的人们顿时发出一片欢呼。刚才发生在眼前的那一幕,是毋庸置疑的奇迹。

而完成了那一奇迹的哀德菈,正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水,呆愣在原地,一副不清楚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的神情。在那之前,她自己也根本不知晓。

───自己拥有能成为聖女的『奇跡』之力。

『贝蒂,我……刚才,做了什么……』

哀德菈回过头,眼神有些困惑地看着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那种表情。但是,我当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毕竟我也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而且,我更为发生在眼前的非科学现象感到惊愕不已。

在那之后,科瓦胤主教被送往医院,修道院由第一骑士团严加戒备。孩子们被命令待在各自的房间里,只有哀德菈一人被修女们带去了别的房间。结果,当晚哀德菈并未回房间。

而我满脑子都是白天发生的各种事,直到临近拂晓时分才缓缓入睡。所以,待我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早安,贝蒂。』

不知何时回来的哀德菈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对床上睡眼惺忪的我微笑着。阳光之下,她穿的并不是平时的修道服,而是一件朴素的棉麻面料制白色连衣裙。

『修女让我们今天一整天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朴素地度过。修道院今天禁止一切人员进出。』

考虑到昨天的事,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措施。但我还是跟平常一样,穿上了挂在枕边的修道服。因为我仅有那么一身衣物。

『───听说今早,科瓦胤先生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哦。虽然之前出血很严重,但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了。预定好的见面会,似乎也会在今天如期举办。』

听到她那番话,我感到心中的紧张得到了少许缓解。

我忽然注意到,哀德菈一直盯着她自己的双手手掌。如同在求证昨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的真实性。但不久后,当她注意到我的视线时,便似拒绝继续深究那事般,轻轻地摇了摇头。

『对啦───贝蒂,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我轻轻地颔首。

那天是我七周岁生日。哀德菈讲过,在那天她有东西想要给我看。

在我点头后,她的脸上绽放出孩童般天真无邪的喜悦之情。仿佛她真的很期待这天一般。

『太好了!那这个给你……』

说着,她便递给了我一本书。

『───贝蒂,生日快乐。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那本书有着深红色皮革封面,装帧雅致,而且很厚。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那是一本很高级的读物。

礼物。

我心感迷惑,用双手接过那样我从未收到过的物件。

『这是全世界仅此一本,专属于你的书。我拜托科瓦胤先生帮忙装订的。贝蒂,你很喜欢书对吧?』哀德菈春风满面地笑着告诉我,『这个,是我写的小说哦。』

───没错,那是哀德菈每天夜里,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创作出来的作品。是她为我而写的小说。

我愣愣地抚摸着封皮。究竟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与精力,才能写出那么多的内容呢?而这些,全都只是为了我?

『我不知道是否合你心意……不过,科瓦胤先生有表扬我写得挺好的。贝蒂,你会读的吧?』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因为我真心觉得我应该点头。科瓦胤主教讲过,我得好好回应她的诚意。

『谢谢。读完之后,记得跟我讲讲你的读后感哦。』

但是,我却难以回应她的那个要求,未能和她定下约定。我对此感到有些于心不安,同时默默地坐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可是,哀德菈却仿佛知晓一切般,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注视着我。

我缓了一口气,翻开了扉页。

───致亲爱的B。

书的开头,便是这样一句话。

故事始于一名小女孩的童年时期。

她的父亲是个体贸易商人,母亲厨艺精湛。主人翁小女孩和父母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有一天,她们一家三口在乘马车去邻市的途中,遭遇了山体滑坡。唯一的幸存者,是刚满五岁的小女孩。她最终被寄养到阿尔诺伦的修道院,作为一名修女活在世上。

……我立刻就意识到,书中主人翁的原型是我。因为我父亲也是经商之人。哀德菈大概是从修女们那儿打听到的吧。

只是,唯有登场人物的性格,与现实中的我截然不同。

虽然小女孩在一开始因父母去世而伤心至极,但她最终在修道院的修女以及同龄孩子们的帮助下,一点点振作了起来。

作中的修道院里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那全都是些现实中的我不屑一顾的事。

小女孩与同龄孩子发生矛盾,不久后又和好,建立了能称之为友情的联系。通过这些点滴,她渐渐地懂得了与他人之间的距离。

她明白了来自修女们与院长的好意,来自朋友的亲切。更为重要的是,她自己也因此而心生出要回应他们的义务感。就那样,少女知晓了回报的重要性。

小女孩在直面世间的蛮不讲理时,感受到无处宣泄的悲哀与愤怒,体会到宛如被抛入茫茫大海当中般的绝望感。在那种情况之下,她将因获得了他人的认同而心生出的喜悦以及自豪,紧握在小手中,以此作为渡过绝望之海的指南针。

接着,她得知了自己有多么坚强。哪怕是面对父母双亡,自己举目无亲、孑然一身的现实,她也不屈不挠,傲然挺立。

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

故事中的小女孩,渐渐地开始露出笑容。

不知不觉间,我将自己代入了书中的小女孩。

───那正是我本该拥有的幻想。

是我有可能走上的另一种人生。

随着我继续往下读,我似乎有听见从某处传来某种事物裂开的声响。

可在经历过那些后,阴暗的过去仍在稍稍扰乱着主人翁的内心。那是一种类似强迫症的自责,她总是会去想,明明父母都已双双故去,自己却残存于世。于是,她尽管还是个孩童,却在追寻自己活着的意义,亦或是自己未曾死去的原因。我对她产生了类似共鸣的情感。

……因为她的那种自责,和当时的我的内心『黑暗』一模一样。

在故事的结尾有一个场景,讲的是小女孩的闺蜜被人领养,离开修道院时的事。那位闺蜜在最后,对小女孩这样讲:

『没事的,你可以在这世上活下去哦。』

读完那本小说时,长久以来包围着我的事物彻底崩塌。我感觉到心墙崩塌,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驱散走一直困着我的阴暗。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读那本书,读了很长一段时间。窗外的太阳已开始西沉。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修女准备的晚餐的芳香。和煦的春风自打开的窗户吹进来,轻抚着我的脸庞。某种闪闪发光的事物,落在了我眼前那有橙色斜阳照耀的书页上。

一滴,两滴。

这时我已经无法阻止它的落下。

回过神来,泪水止不住地从我眼眶里涌出。我未能忍住,呜咽出声。脸上类似假面的扑克脸彻底消失,我仅仅是一味地哭泣落泪。

『为什、么……』

哀德菈大概是在等我读完吧。她从自己正在阅读的书本中抬起头来,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贝蒂,你刚才……?』

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无比沙哑。

『为什么、你会知道……!』

你可以在这世上活下去哦。

───那正是我最渴求的话。

是我在冰封的内心的角落里,一直坚持渴望得到的回答。

是我再次前行所需要的『宽恕』。

『呜,呜呜……呜哇啊啊啊……!』

我不顾羞耻,似弥补一直以来的沉默般,号啕大哭了起来。

喜悦与悲伤、愤怒与安心……那是包含着这所有感情的涕泗滂沱。我无法抓住那些在心中翻腾的感情的轮廓,任由其从我身体里溢出、蔓延,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一般。

『贝蒂……』

哀德菈将我揽入怀中,静静地紧抱着泣不成声的我。当我察觉到时,她也同样在哭泣,同时还不断地说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相拥在余晖洒下的窗边,直到我停止哭泣才分开。

那是我心中最为记忆深刻的情景───是在我重获新生那天所发生的事情。」

「……『令读者能够体验到并不存在的现实』,这便是『故事』这种媒体最值得一提的功能,同时也是它最大的职责。是哀德菈的小说教会了我这一点。实际上,我便通过了那段故事,理解了何为心。幻想填补了我欠缺严重的人生经验。」

说到这里,小说家缓了口气。

至此期间,我一句话也没说。那段轶事,毋庸置疑是她第一次展现给我看的,她个人的一面。我的性格并未扭曲到会用不屑一顾的态度去对待那件事。

「……你若是觉得无聊,那我便只讲到这里吧。」

忽然,小说家似苦笑般地说道。我摇了摇头。

「没事,你接着讲吧。」

「真的?」

「嗯。」

「总觉得心情有点奇怪。」小说家呼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同他人讲这个故事。」

「那一定是段你终有一天,应该讲述给他人听的故事吧。」我边往篝火里添了点树枝,边淡然地回道,「只不过是现在,碰巧听众是我罢了。」

「你偶尔也会讲些中听的话嘛。」

小说家轻声笑了笑。我不满地哼了一声。

「但是,或许确如你所言。可能,我自己也想向某人讲述这段故事吧。」

她那被摇曳的火焰照亮的面庞,看上去像是笼罩着些许阴霾。小说家的故事还未结束。很容易便能察觉到,那段故事的后续,决计不会是包含救赎的。

我将双手搭在膝盖上,等待她再次开口。

「───我继续往下讲吧。那是我能够开口讲话后的事情。」

「自那以后,我像是要追回迄今为止的损失般滔滔不绝地说话,开怀大笑。

学习时,展现出远超牧师的知识量,听课时,指出先生的错误。多亏了至今为止的阅读量,我学到了各种知识与杂学。再没有比能言善辩的孩子更难对付的了。修女们似乎比以前更加苦恼要如何对待我。

也是多亏了我性格的大转变,我在修道院孩子们当中,也交到了能称为朋友的人。他们可能是对甚至能让大人都大感棘手的我有所羡慕吧。这话由我来讲,或许有些不太合适,但不知不觉间,我和哀德菈一样,成为了院内极受欢迎的人之一。

薇莉缇糸也是我在当时结交的朋友之一。她为人一直都很严谨,在遵守规则和礼仪方面,比起哀德菈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为此,我没少和她起冲突。哈哈,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我们彼此都还太过幼稚。

我曾和哀德菈还有薇莉缇糸偷溜出过修道院,跑到阿尔诺伦街上玩。虽然薇莉缇糸总是主张自己算半个监管人。多亏如此,在修道院外,我也结识了许多朋友。

有名门安达普拉齐纳家的千金奥莉雅。小胡同里的咖啡店的店主布鲁,和服务生利特。侦探古斯塔邬・奥登。电信工程师拉姆贝尔博士和他儿子亚历山大……名字之多,不胜枚举。那些奇闻轶事,每一件我都能写出一本小说来吧。

我遵从兴趣,来回跑来跑去的。教会里,几乎所有人都对我感到伤脑筋。但唯独科瓦胤主教,为我的变化而欣喜。

尽管由于横贯大陆铁道事业,导致见面的机会变少了些许,但我和哀德菈还是经常去科瓦胤主教的房间。对我和哀德菈而言,他是最大的理解者。

『虽然我有各种各样的建议,但我认为,在你们这个年龄段,最重要的便是一心遵循自身所爱。多看,多听,多学。但……都得尽可能在规则之内。』 科瓦胤主教苦笑着对我们讲。

我和哀德菈相视一眼,淘气地笑了。自从我能说话后,哀德菈的性格似乎也略有改变。其中也有部分原因是受到我的影响,该怎么讲呢……她变得不再那么死守道德了。或许讲,她变得比以前容易相处多了,才是准确的吧。

某天,我向科瓦胤主教询问了一件关于哀德菈,我很早以前便在意的事。

『为什么科瓦胤主教您不称呼哀德菈为「修女」呢?』

『嗯?啊,这是因为啊……』

科瓦胤主教看了哀德菈一眼,从自己的书桌抽屉中取出一捆纸来。

『哀德菈她不应成为修女。她另有值得称赞的天赋。』

他拿给我看的,是一捆原稿稿纸。

『这是……小说?』

我将视线落在上面,问道后,一旁的哀德菈有些羞赧地讲。

『───我想成为小说家。』

对于哀德菈的这句自白,科瓦胤主教自豪地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她拥有那种才能。因此,我才没有称呼她为修女。终有一天,她将会成为以文笔为生的人。』

听到这句话,我由衷地感到开心,如同这是自己的事一般。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哀德菈的小说的美妙之处。

『哀德菈绝对可以做到的。』我握着她的双手讲,『绝对没问题的。』

『……谢谢你,贝蒂。』

哀德菈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欣喜。

『啊,对了。』科瓦胤主教想起来什么似的,讲,『哀德菈,两周后是你的生日吧。』

科瓦胤主教从房间的角落里,取出一个看上去相当沉的大木箱,放至桌上。

『我明天必须得出发去伊库苏拉。需要不断换乘铁道列车和马车,一个月后才能回来。很遗憾,我不能在你生日当天为你庆祝了。所以,虽然早了点───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礼物……?』

哀德菈愣愣地俯视着木箱。看到那一幕,科瓦胤主教淘气地眨了眨眼。

『打开看看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哀德菈小心翼翼地揭开木箱盖,箱子里装着一件陌生的物品。它有着黑亮的铁质外壳,以及二十六个刻着字母的按键。

『打字、机……』

哀德菈小声惊呼道。科瓦胤主教自夸般地讲。

『没错,这是列尔米顿公司跟芙蕾雅公司联手制造的最新型打字机,瓦伦丁222型。是已经以名器之名广为人知的珍品。你可中意?』

『这么昂贵的东西、为什么……』

『哀德菈,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科瓦胤主教将手置于左胸前,郑重其事地讲,『不管你怎么想,那时所发生的事都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这也算是我的谢礼,是我的诚意。还希望你能收下。』

哀德菈当时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前些日子发生的刺杀科瓦胤主教未遂事件。那时在哀德菈身上发生的事,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缄口不谈。因为她自己还没消化那件事,可能的话,我也不想再继续追问她。

自那之后,教皇厅的官员曾多次到修道院来,细问哀德菈当时的情况。哀德菈对科瓦胤主教所做之事,毫无疑问是能称为『奇跡』的现象,教会不能置之不理。换言之───没错,他们想认定哀德菈为聖人。

你知晓教皇厅定下的聖人的定义吧。生前至少引发过两次及以上的『奇迹』之人。教皇厅曾多次请求哀德菈重现当时的情形,再次使用治愈。还特意带着受伤的官员前来。但,她却怎么也做不到。

……不,她或许不是『做不到』,而是故意『不做』。

她的梦想,自始至终都是成为小说家,而非聖女。

我很开朗地对在打字机前踌躇的哀德菈讲。

『哀德菈,收下吧。』

『可是……』

在哀德菈眼中闪烁着迷茫的色彩。她在想,如果收下这份礼物,不就等于承认首次引发的奇迹了吗?我看出了她心中的那份顾虑。

所以,我对此婉然一笑。

『有了它后,你不就能离成为小说家的梦想更近一步了吗?』

我的话令哀德菈瞬间睁大了眼。

『现在的小说家似乎都有在用打字机,不仅如此,这台打字机与那位艾迪・岚浦作家使用的是同一机型哦。对吧,科瓦胤主教?』

『你果然博学多识呢,贝蒂修女。你说的没错,正是如此。』

艾迪・岚浦是当时文学界的代表人物,是一位创造了如今大众文学热潮的作家。不论是我还是哀德菈,都为他的作品所倾倒。

『所以,哀德菈,收下吧。』

我直视着她的眼眸,不久,哀德菈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嗯。』

我明白,艾迪・岚浦云云并非她愿意收下打字机的决定性因素。仅仅是哀德菈她生而为人,细腻真挚地体察到了我与科瓦胤主教的心意。

哀德菈转向科瓦胤主教,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您,科瓦胤先生。今后我会用它尝试创作更多小说的。』

『嗯,加油吧。我也会支持你的。』

『在我写好后,还能再请您阅读我的小说吗?』

『嗯,当然可以。我很期待哦,哀德菈。』

科瓦胤主教开心地微笑着,看上去他似乎真的很期待哀德菈的小说。

「───自那之后的两年间,我和哀德菈经常日日与铅字为伴。

我俩阅读了众多从前流传下来的小说,流行小说也是一本接一本地读完。哀德菈全神贯注地写着小说,每完成一章,就由我来校对。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成为小说家的梦想。

对我来讲,那仿佛就是我自己的梦想一般。若是有能为此助力之处,不论是何事,我都不曾觉得苦。

在修道院里,当年满九周岁时,学习优秀的人能拥有修学的机会。当年我、哀德菈以及薇莉缇糸,我们三人获得了升学的权利。于是,我们三人从那个夏季起,开始了在公立阿尔诺伦女子学园的六年学园生活。

自那之后,我们搬出修道院宿舍,住进了学园的宿舍。在那儿,我们被分配到的是间四人间。非常巧合的是,我们三人互为室友,而且最后一名室友还是我的朋友───名门安达普拉齐纳家的千金,奥莉雅。她是我们三人在镇上结交的一名老熟人,与我们也意气相投。那一再遇,对于在新环境中十分紧张的我们而言,是一件无比值得欢喜的事。

奥莉雅志愿成为一名画家。她与哀德菈关系格外亲密。她们都是创作者,在她们之间或许有着某种共通之处吧。

总之,我们四人的学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四年间的经历当真是能用跌宕起伏来形容。虽然我能将期间遇上的事一一讲述与你听……但现在还是作罢吧。毕竟要讲述完那些,一晚的时间可不够。

在我们入学时,曾因经济大萧条而造成的经济损失开始逐渐恢复。三位红衣主教筹划的横贯大陆铁道事业广受民众接纳,同时也造就了许多的就业机会。国内生产力提高,时代的齿轮开始强有力地转动。所有人都深信,世界会径直地朝着光明的未来发展。当然,其中也包括我们四人。

我们经常讨论,当横贯大陆铁道建成后想去哪儿。那个时候,无论是谁都会讲到『海』。因为我们都出身于内陆,谁也不曾见过海洋。

当初,据说横贯大陆铁道会于1865年竣工。若是那样,就是我们年满十五周岁,刚好从女子学院毕业的那年。因此我们四人约好,一毕业就立马一起去海边旅行。去夏季的太阳照耀着的西海岸。

在毕业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如何积攒旅行费用,成了我们在宿舍的夜间话题。我们从未像那段日子里一般,每晚都那么开心。我们年仅十岁,相信着未来充满无限的可能性。

……但,那年春季───我们的夏季之门,被永远地关上了。」

「1861年4月12日,尤纳利亚国内突然爆发了一起非常严重的敏感事件。提到挞抹肃要塞炮击事件,你应该也有所听闻吧。

挞抹肃要塞,位于南卡罗来恩州最东南部,面向珍珠海。该要塞修建于过去的尤纳利亚独立战争时代里,由皇国军队修建,建于港口正面。自建造完成以来,它便担任着封锁水路的职责。南卡罗来恩州的贸易事业也因此常年受阻。

而且,该要塞实际上还是一烫手山芋。即便当时距离尤纳利亚独立战争已过去了八十年,可要塞的所有权仍在皇国军手中。在要塞内统帅旧帝派成员的,是一位名为罗宾・安德颂的旧帝派干部。

如你所知,旧帝派一直都是教皇厅的心头大患。担忧其会发起武装暴动的政府,曾多次要求进入要塞视察。但是,旧帝派们自然不会准许。因此,他们曾几度与骑士团在要塞周边发生小冲突。

但在那种形势之下,安德颂突然给一位红衣主教发了一封声明书,在文中他表示他有意打开挞抹肃要塞的大门,欢迎政府人员进入。他似乎对旧帝派近年来的动向心存疑虑。据说,某位红衣主教在那时密切地与他取得接触,并不断对他进行说服。

那人的名字是辛德拉・俾遐思主教。没错,他正是筹划横贯大陆铁道事业的年轻人之一。

——─但是,当然也有人不允许挞抹肃要塞开城投降。尽管统称为旧帝派,但他们也并非铁板一块。没错。那些反对者正是所谓的激进派。

在挞抹肃要塞开放城门,俾遐思主教率领视察团就地访问的当天,不幸的事件发生了。

旧帝激进派在要塞开放前夕,将要塞内的军事装备尽数搬出。当然,这一切都是他们瞒着叛徒安德颂做的。他们将足足二十门大炮装载在隐匿于海湾的装甲舰上。翌日,在城门开启的同时,装甲舰起航,从海上向要塞发起炮击。手无寸铁的挞抹肃要塞顷刻间被覆灭,罗宾・安德颂丧命于战火中,俾遐思主教也身负重伤。

那便是挞抹肃要塞炮击事件。

该起事件『险些成为』旧帝派与尤纳利亚政府的内斗,即『南北战争』的导火线。

旧帝激进派的真正目的,并非暗杀安德颂与俾遐思主教,而是想获得开战的正当理由。那些家伙在炮击结束的同时,放弃了军舰,将其与舰上的二十门大炮一同在海上炸毁。一切都被沉入海底,连同炮击的证据一起被销毁掉。那群家伙的阴谋就此展开。

他们宣称『那次炮击是教皇厅计划好的行动』。

那群家伙的说辞如下。安德颂的开城投降声明本就是教皇厅捏造的,政府打着那一旗号,强行搜查要塞,最终与拒绝搜查的旧帝派开战。被拖入攻城战的教皇厅,使用秘密开发的火药武器攻击要塞,虐杀掉了包含安德颂在内的众多旧帝派───虽是那套说辞很是荒谬,但教皇厅并无证据去否定。

装载着大炮的军舰已沉入海底,政府视察团无一人生还,唯一的证人俾遐思主教昏迷不醒,生命垂危。再加上,要塞内遍地都是安德颂一派的尸体。似乎每具尸体的额头都有中弹,且枪就在视察团人员的尸体旁。

证人全无,从目击者的话中也仅能得到『有船从海上开炮』这一情报。所有的状况都指向对教皇厅不利的方向。之前为避免旧帝激进派的妨碍,于是在暗中秘密接触安德颂,到了如今,那一做法反而将死了自己。若俾遐思主教继续昏迷不醒,那么事态将会朝着最糟糕的情况发展───将有可能会爆发南北战争。

同现有体制之间彻底划清界线,并将正逐步沉寂下去的保守派拖下水,建立一个组织。那才是旧帝激进派的真正目的。即便挞抹肃要塞炮击事件的真相是虚构的,只要战斗一旦打响,那么任谁都无法叫停了。

……索多,你肯定也记得当时国内的气氛吧。难以言喻的怪异紧张感。如同一把名为『非现实』的刀刃被架在『日常』的脖颈上般的氛围,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如今回想起来,也感觉很是不舒服。

自事件发生后,我们每天都有浏览报纸,关注事件的发展,尤其是俾遐思主教病情。我和哀德菈因我们和科瓦胤主教的关系,也去看望过他好些次。虔诚的薇莉缇糸自不必说,生性善良的奥莉雅也担心着他。

事情发生在事件过后的第六天。院长先生突然在上课时间来到教室,将我和哀德菈叫了出去。讲是有我们的访客。我和哀德菈不解地看着彼此,对会特地打断授课,把我们叫出去的人,毫无头绪。

我们被带到院长室,看到一位身穿黑衣的人正在那里等着我们。那是名有着一头夹杂着白丝的金色短发,神色相当严厉的中年男性。不论是我,还是哀德菈,在见到他后都不由得瞪大了眼。

『……这是我第二次和你们见面呢。你们都长大了啊。』

那人看着我们,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微笑。我目瞪口呆地讲出了他的名字。

『古轮、主教……?』

教皇庁国库财政部首席大臣,红衣主教陆德曼・古轮主教。

没错,他正是与科瓦胤主教,以及俾遐思主教一起成立了横贯大陆铁道事业的三位红衣主教之一。

在修道院时,我们在科瓦胤主教的房间里,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只记得他身上那份不愧是国库财政部要员的气质,以及一言不发且一脸拒人千里的模样。他与我们从未交谈过,也并无特殊的私人联系。仅仅只有一面之交。

正因此,我们都有一丝混乱。不明白为何这等人物会来拜访我们。

『……若是平常,我也想和你们聊聊近况,但现在时间实在是紧迫。』

说着,古轮主教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我们跟前。

『哀德菈・珂洛穆洁德,以及贝蒂珞恩・佛勒斯塔。今日我有一事相求,故特来拜访。』

不知为何。

当时,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隐隐有种───至今为止的生活,即将破碎般的预感。

然后,古轮主教突然对着我们深深地躬了腰。

『───拜托你们了,无论如何,都请你们救救他,救救辛德拉・俾遐思主教……!』

预感成真。至此,我才终于明白了此次来访的真实意图。他渴求的是哀德菈拥有的力量……曾挽救过科瓦胤主教的治愈之奇迹。

我们因突如其来的事情,而一时语塞。

古轮主教继续对我们讲:『今早,俾遐思主教被送往这里的阿尔诺伦国家医院。但事到如今,尽管这里拥有国内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他的生命也犹如风中残烛,奄奄一息。』

古轮主教一直都未直起身。冷静想想,这实在是幅史无前例的景象。国家举足轻重的红衣主教,居然在向一介女学生鞠躬。

『现在若是失去了他,那便等同失去了尤纳利亚……唯有此事,必须得坚决阻止。』

那也就是讲。

『你想将哀德菈奉为聖女吗!』

我不由得惊吼出声。按捺不住地吼了出来。古轮主教的请求,到头来就是那么回事。若哀德菈治愈了俾遐思主教的伤势,那也就意味着,教会将观测到第二次奇迹───没错,哀德菈将会被认定为聖女。

『那种事情、那种事情……!』

决不能容许它发生。

那样,我们日积月累的努力算什么?

她为了成为小说家,我为了帮她成为小说家,我们两人为此花费的时间又算什么?古轮主教的恳求,等同于是在破坏哀德菈的梦想。

红衣主教缓缓地抬起了头,面露苦涩。

『哀德菈,你的事我全都从科瓦胤主教那儿听说过。无论是你的才能,还是你的努力,亦或是你的梦想。以及,贝蒂珞恩为此全心全意支持着你的事……我自认为全都了解。科瓦胤主教也强烈恳求过我,不要将你们卷入国政当中。』

『那您又为什么……!』

『为了守住这个国家。』

我至今都难以忘怀,古轮主教径直地注视着我们时的眼神。在那份沉痛的悲伤之下,存在的是如同烈焰般的使命感。我一眼便得知,他是肩负着重如山岳的责任站于此处。在他的双眼中,具备如此的说服力。

我为他的魄力所震撼。

他很是费力地继续讲:『若俾遐思主教就这样离世,那么挞抹肃要塞的真相将永远被埋葬于黑暗中。若是那样,那么旧帝派与教皇厅恐有对立之虞。最坏的情况,战火会蔓延至整个国家。明明在众人的努力下,好不容易才使得经济复苏,国家重现生机……!』

古轮主教紧捏着的双拳微微颤抖着。

最后,他弯膝下跪,甚至连双手都紧贴在地面上。

『拜托了!即便要褫夺我红衣主教所有的权限也无妨。请你挽救俾遐思主教,拯救这个国家。哀德菈,现在能做到这事的,只有你了……!』

我认为自己必须得反驳他。但,我意识到不论我讲什么,都无法动摇眼前这位低头下跪的人的信念。

『……为什么不只是对哀德菈,还要对我讲那些话?』

最终我勉强开口讲出的,是那种不成结论的发问。古轮主教跪着,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的双眼。

『贝蒂珞恩,我应该讲过,我从科瓦胤主教那里全都听说过了。这件事上,我认为不能忽视掉你。』

红衣主教陆德曼・古轮主教的恳求,是对国家未来的忧虑。因此,它是慈爱的,但同时也是自私的,而另一方面,却又无比坦诚。我不再言语,也已讲不出任何一句话。若我能任性地拒绝掉他,那该有多好。但那时的我,已经清楚地了解到当时的状况,理解了他为何那么做的理由。

哀德菈一直沉默不语。在那之前,我根本无暇顾及她。直到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时,我才终于看向了她。

『───我明白了。』

哀德菈抬起头来,她眼中不带一丝犹豫。既无后悔,亦无悲伤,甚至不含一丝愤怒。她脸上满是心意已决的真挚。

『抓紧时间吧。请带我去那家医院。』

『哀德菈!』

『没事的,贝蒂。我都明白。』

她到底明白些什么?那个决断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今后又将何去何从?她这不是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吗?

『……贝蒂,对不起。不过,你应该也明白这个国家当前处境如何,未来又将会是如何吧。』

我沉默不语,她继续讲。

『我呢,喜欢现在这个世界。所以,若是有我能做的事,我一定要去做。』

『可是,那样你就……』

哀德菈微微一笑:『没事的,聖女殿下也一定能写小说的。』

我知道,她那是在逞强。一旦被认定为聖人,也就意味着,会被教会视作超越世俗的人来对待。即便她写出了小说,教皇厅也不可能轻易刊发她那等人物创作的大众文学。

『───真的对不起,贝蒂。但是,我意已决。』

可哀德菈的言语中饱含着的,并不是得放弃自己梦想的绝望,而是对我的深深歉意。我意识到,若我还执意阻止她,那便是对她的侮辱。

我用双手按着因悔恨而快要炸裂的胸腔,转身面向古轮主教。

『……古轮主教,我有一个条件。』我对他怒目而视,并讲出自己的要求,『不论在任何状况下,都请让哀德菈拥有写小说的权利。并且,也请允许社会对此做出正当的评价。』

古轮主教站直了身子,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以生命起誓,一定做到。』

这时,我再也无法忍耐了。滚烫的热水从我的脸颊上滑落。哀德菈则是将哭泣的我轻轻揽入怀中。明明那是我该为她做的。明明比任何人都要懊悔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哀德菈。

『谢谢你,贝蒂。我非常庆幸,能交到你这位挚友。』

那是她以哀德菈・珂洛穆洁德的身份,与我的最后一次对话。

───就这样,聖女哀德菈碧安卡诞生了。」

「翌日,阿尔诺伦中央议事会场前聚集了众多记者,在他们的目光聚焦之处,站在演讲台上的并非他人,正是辛德拉・俾遐思主教。于旧帝派而言,那恐怕是幅难以置信的情景吧。本应是风中残烛的红衣主教,却在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中,高高举起拳头。

俾遐思主教在那儿,将挞抹肃要塞事件的真相公之于众。将旧帝派的阴谋曝晒于青天白日之下,以此避免南北战争爆发。他在演讲台上再次向全体国民展示出『不向恐怖主义屈服』的姿态,并发布法令,将同时检举尤纳利亚全境内的所有火器武装。这也就是后来的『全国解放宣言』。如你所知,多亏如此,之后旧帝派势力接连衰败。

演讲后半程,记者们纷纷提问。问题内容千篇一律,全都是『俾遐思主教究竟是如何从濒临死亡的绝境当中脱险的』。这时,他如实地向民众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今日,我能站立于此,只能说全都多亏了奇迹。详细来讲,有一位女孩治愈了我的伤势,挽救了我的生命。绝非我在夸大其辞,她的确拥有真正的奇迹之力───请允许我借此机会向大家介绍下她。她正是不仅拯救了我,更还拯救了我们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的慈爱的信徒───哀德菈·珂洛穆洁德小姐。』

紧接着俾遐思主教的介绍之后,出现在台上的,是身着洁白教会礼服的哀德菈。

我、薇莉缇糸,以及奥莉雅都在场亲眼目睹到,出现在大众眼前的哀德菈,宛如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的脸上并无能称为表情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种虔诚的神秘。那股风范,已然是一教聖女风范。

大众全都高声欢呼着迎接她,但我们全都一言未发。我们根本无法去祝福她。我们都明白,眼前的景象,正是基于哀德菈的自我牺牲而来的。

隔天,教皇厅向全国发布了认定宣言。

哀德菈的聖人认定下来了。

同时,她被赐予教名,哀德菈碧安卡。

───这是距今十二年前的事了。尤纳利亚自内战的紧张中解放出来,并迎来了新聖女的诞生,举国欢庆。一时之间,一派熙攘盛况,经济景气。

薇莉缇糸和奥莉雅都未曾责怪我。我想,这是因为她们两人也很了解哀德菈的性格,所以她们想尽最大可能地尊重她的选择。

但自那之后,我们的学园生活果然还是有些令人伤感。少了哀德菈的宿舍,很是空旷冷清,失去打字机声响的休息日,令人感到空虚。前不久还在窗边的少女的身影,已无处可寻。我们三人之间,有时候会因她的离去,而出现一种尴尬的沉默。

另一方面,连日来报纸上都有刊登有关聖女哀德菈碧安卡的消息。教皇厅在皇家医院开设了特别诊疗室,开始使用哀德菈的治愈之力,去治疗疑难杂症。不过,能优先接受治疗的都是政府要员。虽然这事我早就预料到了……但总感觉哀德菈像是被当做国家政权的道具一般对待,感到有些心情郁闷。

自那之后又过去两个月。六月的某一天,科瓦胤主教来找我们三人。这是自哀德菈成为聖女后,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们在阿尔诺伦女子学院理事长室再次见到他,他看上去比以前苍老了许多。横贯大陆铁道事业正值过渡期,而且他也再次回到了政治界里,肯定是操劳不断吧。

『其实我本应早点来看望你们的……很抱歉这么晚才来。』

科瓦胤主教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你就是奥莉雅吧,我常听哀德菈提起你。我曾拜见过你在竞赛中展示的绘画作品,真是才能卓越啊。』

那是奥莉雅初次见到科瓦胤主教。听到红衣主教的赞美之词,奥莉雅在我身边羞涩地低下了头。

就这样,科瓦胤主教一开始很温和地跟我们聊着家常,但在聊了一会儿后,他一脸沉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不,真是抱歉。其实我并没有资格和你们这样和睦地聊天吧。我到头来,还是从你们身边夺走了挚友……夺走了你们的梦想。』

说着,他深深地低下头。

『真的万分抱歉。』

『没关系的,先生。』我回道,『这是哀德菈自己的抉择。虽然说不难过是骗人的,但我们尊重她的意愿,更不会怨恨先生您。』

『……谢谢你,贝蒂修女。』

听到许久未曾被人称呼过的那个名字,我心感怀念,不禁露出笑容。

『您仅仅是为了向我们道歉,才特地前来的吗?』我苦笑着问。

『不,虽然那也是我的来意之一,另一个来意则是想稍微赎点罪。』说着,科瓦胤主教将身体微微前倾,悄声道,『你们难道不想见哀德菈吗?』

我们三人同时睁大了眼。哀德菈是教皇厅认定的聖人。依据戒律,通常情况下,普通人根本无法见到她。

『我们能见到她吗……?』我问道。

科瓦胤主教对我们微微一笑:『马车正在外面等着,你们三个快准备下吧。』

我们三人高兴地望着彼此。自与哀德菈分别以来,一直压在我们心头的沉闷心情终于被抹去了。

我们立即与科瓦胤主教一道乘坐马车,前往皇家医院。他带着我们从后门进入医院内,最终将我们带到一间装潢雅致的、似是等候室般的房间。房间里的皮质沙发上坐着的人,正是我们熟悉的挚友。

一见到我们,她仿佛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似的站起身,朝我们飞奔过来。

『你们来啦!』

虽然身着陌生的教会礼服,但她脸色的笑容看上去一如从前。我们四人相拥在一起,为久别重逢而心喜。我还记得,在我们身后,科瓦胤主教看着我们,温柔地微笑着。

落座后,哀德菈一开口,就是对我们道歉。

『对不起,我……』

但是,薇莉缇糸制止了她继续辩解。

『事情已经过去了,哀德菈。我们都懂。』

『倒不如说,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奥莉雅接着讲,『我们什么忙都帮不到你,真的很抱歉。』

『聖女的职务辛苦吗?他们没让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我一脸担心地问道,哀德菈平静地摇了摇头。

『嗯,你不用担心。俾遐思主教、古轮主教还有科瓦胤先生为我提供了各种各样的便利。就像现在这样。只是……』

讲到这里,哀德菈支吾起来,抬头望向科瓦胤主教。于是,科瓦胤主教颔首,接过了哀德菈的话。

『其实,这次叫你们来是有原因的。贝蒂修女,是关于你向古轮主教提出的条件。』

我感觉自己的表情有些僵硬。那天,我向古轮主教提出的条件───即使哀德菈成为了聖女,也能拥有写小说的权利,并且世间会对她的小说予以正当的评价。

之后我冷静下来,意识到那是一很难实现的条件。之前也讲过,聖女、聖人被视作超越世俗之人。如果那一级别的人去出版大众文艺,那么就等于是在侮辱其地位。教皇厅肯定也不会容许那种事情发生吧。

科瓦胤主教讲:『古轮主教为履行那一约定,竭尽全力。他为哀德菈细心地调整工作安排,让她有时间写作,还为她准备了最佳的写作环境。只是,在现今教皇厅的戒律之下,将她所写的小说带到出版社,使之书籍化,似乎有些不太现实。』

我低着头,紧咬着嘴唇。其实,我也有所预料到了那些。比起悲伤,我更多的是感到不甘心。

『所以呢,贝蒂。』

这次开口讲话的是哀德菈。我抬起头来,她直视着我的双眼。

『我想借用你的名字。』

『啊?』

我瞬间愣住了。旁边,另外两人也惊得瞪大了眼。

借用我的名字。

一开始,我们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真实意图。

科瓦胤主教对此进行了解释。

『哀德菈身为聖女,无法用她自己的名字从事写作活动。但你不同,贝蒂修女……不,贝蒂珞恩・佛勒斯塔。』

听到他第一次称呼我的名字,我才终于明白了一切。

『以我的名义……出版哀德菈的小说,是吗?』

听到我好不容易寻得的答案,科瓦胤主教颔首。

『正是如此。现在唯有这个方法才能让哀德菈的小说问世。但是,那也就意味着,贝蒂珞恩,要使用你的一生……』

『我愿意!』

不等科瓦胤主教说明,我便起身回道。

『不管是哪种方法,只要有机会能让世人读到哀德菈的作品,我都愿意去做。』

哀德菈担忧地仰望着毅然决然地同意了的我。

『……你真的愿意吗,贝蒂?』

『当然啦。是你让我的人生重新开始的。如果我的一生能为了你的梦想而使用,那这可是件最值得开心的事啊。而且……』

而且,是的。

那个理由也只是场面话。

我的真心话,并非如此。

我微微一笑,讲:『───这样,我们不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吗?』

即使哀德菈成为了聖女。

即便她前往了远方。

只要有小说家这层联系在。

我们便能在一起。

……是啊,我单纯只是感到寂寞了。迄今为止一直在身旁的朋友已远去,这令我很寂寞。不管什么样的形式都好,我只是单纯地想与哀德菈联系在一起。

哀德菈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

『告诉你们个好消息。』科瓦胤主教在一旁讲,『哀德菈今晚住在迎宾馆。我已经安排好,你们今晚也跟她住同一间。当然,这是国家级机密,一定要保密。』

不用讲,我们四人都欢呼雀跃。」

「我们四人一起躺在迎宾馆客房的大床上,一直聊到深夜。那种氛围,非常令人怀念。直到两、三个月前,这幅场景还是很常见的,然而我却感觉上次见到这幅情景是那么的久远……那一定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和哀德菈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吧。

当我们入眠时,皓月已高高悬挂于夜空中。但那晚,我被吹拂脸颊的夜风给忽然唤醒。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哀德菈并不在床上。借着月光,我来到开着门的阳台,哀德菈正在那儿俯视着城镇的夜景。

『啊,贝蒂。抱歉,吵醒你了吗?』

说着,月光当中的她微微一笑。

『哀德菈,怎么了?睡不着吗?』我问道。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准确来讲,是不想睡。』说着,哀德菈看向室内睡得正香的薇莉缇糸和奥莉雅,『总觉得睡着了有些可惜。』

『大家一定还能像这样见面的。』我讲。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得是呢。一定还能的……』

语罢,她再次望向下方的街景。我也待在她的身旁,无声地看着同一片景色。

深夜里的阿尔诺伦街道上见不见任何人影,随处可见孤单寂寞的煤气灯。皎洁月光所笼罩着的城中建筑,看上去犹如一艘艘漂浮在漆黑大海中的遇难船,而那窗边的灯光,就像是静静等待着救援的船员手中的火把一般。

那是一段奇妙的时光,一个静谧的夜晚。如同时间也停下了它匆匆的步伐一般。

在那种氛围中,哀德菈小声道。

『───我没有儿时的记忆。』

我很是震惊地看向她。不知何时,哀德菈一直仰望着上空中的圆月。

『据说是失忆。六岁时,我在荒野里的70号公路上,获得了教会的保护。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仅仅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在修道院长大的孩子,基本上都不会提起自己的过去。他们很有默契地理解到,彼此都是经历了不幸的过去,才来到这里的。互相提起过去,只会徒增悲伤。

所以,我也不曾细问过哀德菈的身世。

『所以,我最初的记忆便是寒风凛冽的荒郊小道,我的人生便是从那里开始的。哀德菈这个名字也好,珂洛穆洁德这个姓氏也罢,甚至连我的生日,都是科瓦胤主教给予我的。』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当初她初到修道院时,与科瓦胤主教十分亲近的缘由。原来是他给哀德菈起的名字。

『我有时会想。』哀德菈露出苦笑般的表情,讲,『我之所以会对小说有浓厚的兴趣,而且还想自己创作小说,或许就是因为这个背景。我也许是想借此来填满没有过去的自己。』

我沉默了下去,不知该讲些什么是好。

但她所讲的那种感觉,与曾经我所抱有的非常相近。是的,她也自幼便缺失了一部分人生。

在我开口前,她继续讲。

『……不过,就这样吧。』

她神色有些轻松愉快,如同抛去了所有多余的包袱一般。

『我不想再深究,找什么理由借口了。不论是自己的来历,还是这份能力到底是何物,我全都不再去想了。现在,我过得很幸福。有贝蒂你、薇莉缇糸、奥莉雅以及科瓦胤先生这样的理解者在,支持着我,若我还奢求更多,那就该遭天谴了。』

『哀德菈……』

『所以,我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我想,那时的哀德菈,恐怕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那份离奇的命运。

未知的出身也好,聖女的身份也罢,抑或是自己的特殊能力……她并未向那些大概连大人都无法轻易接受的不讲理事情屈服,而是去直面它们。一名年仅十岁的少女,便做到了那种事。

但是,比起觉得她可怜来,我更多的是憧憬她。我憧憬她那坚强的意志、强大的灵魂。

『───哀德菈。』

我最终仅能讲出那样一句话。

『我很庆幸能与你相遇哦。』

我觉得,无论哪种安慰或同情的话语都毫无意义。所以,我将自己心中最纯粹的心情,用语言表达了出来。我认为,那时肯定只有那句话是具有意义。

她转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这样她的意思便清晰地传达给了我,无需再刻意多言。

那之后,我与哀德菈一直在阳台上遥望着满月。直至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月儿悄悄地消失于苍穹之中。

我们俩就这样,一直静静地看着。

……那便是,我与哀德菈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正历1861年夏季,我在不能与哀德菈相见之中度过了整个夏天。她自己也忙于公务与创作,最重要的是为我们安排会面的科瓦胤主教,当时正在尤纳利亚各地四处奔波,忙碌着处理与横贯大陆铁道事业相关的事项。

我们三人一直待在学院宿舍里,渡过了那个漫长的暑假。我和薇莉缇糸并不想回修道院,去过与其说是清贫……不如说是令人窒息般的连休,奥莉雅见我们不打算回去,于是她也留了下来。

自从前几日和哀德菈共度一夜后,我们三人便有了某种共同的使命感。也就是,我们自己也必须获得某些力量───有朝一日能帮到哀德菈的社会性力量。于是,我们决定利用连休,各自努力钻研,提升自己。薇莉缇糸练习从以前起便有学习的剑术,奥莉雅则一直待在画室里学习绘画。

我则是独自一人一直泡在图书馆里。但这不是为了读书,我也是为了锻炼自身的能力。

───是的,我便是从那时起开始写小说的。

假如将来某天哀德菈的小说以我的名义问世,那我便会登上备受瞩目的舞台。若是到那时被人知晓我自己并无小说家天赋,那可就糟了。

我做的是仿写哀德菈的小说。一般来讲,大多数才能唯有通过模仿与反复练习,才能够钻研透。我利用那段漫长的暑假,将她的文风、行文习惯,以及文章的节奏都彻底掌握。在新学期开始时,我已能完美地再现出哀德菈的文章了。

在假期结束,我们升入三年级后的第一个周一,我们收到了哀德菈的来信。信中提到了两件事,一是要送去出版社的小说已完成了一半,二是科瓦胤主教安排了我们四人在下周日再次见面。久违的联络令我们十分欣喜。那时起,我们三人都急切地盼望着下个周日───没错,那个周日正是1861年9月8日。

当天,科瓦胤主教的马车如约而至,到宿舍来接我们。那是一辆放下窗帘的双排座活顶四轮马车,小得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国红衣主教所乘坐的马车。

『很抱歉这么窄,请稍稍忍耐一下。毕竟,我是偷偷来的。』

马车内,科瓦胤主教恶作剧般眨了眨眼。

『哀德菈近来可好?』我问道。

科瓦胤主教颔首:『嗯,即使公务繁忙,也未能令她停下执笔的手,她反而越写越快。前几日,由于她长期快速码字,结果打字机先败下了阵来。因为她哭着央求,我才刚换了回车键的零件。』

我们想象着哀德菈那副模样,彼此都笑出了声。

一路上,我们三人与科瓦胤主教聊着自己在暑假期间锻炼情况以及成果。他同以往一样微笑着听我们讲。讲到一半,我回过神来,用手捂住了嘴。

『啊,对不起,我们一直光讲自己的事……』

科瓦胤主教每日忙于铁道事业,在尤纳利亚境内四处奔走,肯定十分疲惫,现在还要这样听小姑娘们叽叽喳喳讲个不停,肯定会很郁闷吧。

但他却一脸温和地摇了摇头。

『不,别介意。不如说,请你们多讲些给我听听。』

说着,他依次看了看我们三人的眼睛。

『请多同我讲讲你们至今经历过的事,以及未来的梦想。只需知道这些,我便有信心去克服今后的一切考验。』

科瓦胤主教在聊那时,那眼神看着完全不像是一名年逾古稀的老人。他眼神坚定有力、充满慈爱,却又像是———是的,又像是一名正在述说着梦想的孩童。

『正是想到你们的未来,我才能不断变强───好像已经到了。走吧,哀德菈正在等你们。』

不知何时,马车已经到了皇家医院的后门。我们打开马车门下车,和以往一样朝医院的后门走去。途中,科瓦胤主教突然驻足,抬头仰望着天空。

『呜呼,今日也是万里晴空啊。』

『科瓦胤先生?』

红衣主教突然用起老人的腔调讲了这么一句。这一大转变,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啊,突然这样真抱歉。关于刚才的话……讲实话,我有些恨自己已垂垂老矣时日无多。虽然这话由我自己来讲很是奇怪,不过我现在随时都有可能迎来大限。只是,看不到你们今后创造的新时代,虽然无可奈何,但还是会感到无比遗憾。』

『您怎么突然讲这种老成的话啊。』我吃惊地问,『明明铁道事业正值佳境,要是先生您现在走了,不光我们会困扰,全国都会很困扰的。』

『哈哈哈,那可真是责任重大啊。你现在越来越会讲话了呢,贝蒂珞恩。』

『先生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一直到我们成年为止,您都还会在世的。』

我那样讲后,红衣主教为难地挠了挠头。然后突然温柔地眯起眼睛,环视我们三人。

『放心吧。我们会把自己的职责和义务尽到最后的。而且,铁道事业也正稳步地朝着未来发展。你们的未来必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爆破音。

我不禁疑惑地『诶?』了一声。

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了。

科瓦胤主教愕然地缓缓看向自己的左胸膛。

不知何时,那里被贯穿了一个窟窿。不久,从那窟窿里渗出猩红的血液,血滴顺着黑衣滴落在路面上。

───被袭击了。

被何物所伤?

是枪。

科瓦胤主教被枪袭了。

我花了些时间才掌握当时的状况。

『『科瓦胤先生!』』

看到无力倒下的科瓦胤主教,薇莉缇糸和奥莉雅大声疾呼。我立刻朝反方向看去。医院的后门旁有三个男子的身影,其中一人正将冒着白烟的枪口指向我们。

『已射杀库鲁特・科瓦胤!告诉所有人,作战开始!』

男子一声令下,他身旁的两名男子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跑去。

蓦然,数年前发生的事,再度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没错,正是科瓦胤主教暗杀事件。和那时完全一样的场景,再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那个男人举着枪,朝着正因混乱与冲击而陷入呆滞的我走来。他是打算彻底了结掉科瓦胤主教吧。

『滚开,小丫头!』

男子满眼杀气地怒吼道。我回过神来后,担起科瓦胤主教的肩膀叫道。

『奥莉雅,快把科瓦胤先生带进医院!』

『嗯、嗯!』

我和奥莉雅担着他的双肩,开始慢慢地把他朝医院入口搬过去。但是,十岁孩童与成年男性间的体格相差太大,要把他搬进去特别费时间。

这时,薇莉缇糸行动了起来。她拿起放置在一旁的园艺用长柄铁锹,向男子飞奔过去。

『呀———!』

『混蛋!』

为了迎击,男子的枪口指向了她。

『薇莉缇糸!』

我的尖叫与枪声几乎同时响起。在我们眼前,薇莉缇糸的左肩飞溅出鲜血。但,她并没有停止前行。

薇莉缇糸在鲜血飞散的同时,用力一蹬地面,猛地向男子扑去。然后她挥起铁锹,猛击向男子那张狼狈的脸。男人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倒在了地上。

薇莉缇糸也顺势滚落在地,然后摁着自己的左肩站了起来。

『快走,贝蒂、珞恩!』

『但是……!』

『我伤得不重!你们快救科瓦胤主教!』

听到薇莉缇糸的话,我看向科瓦胤主教。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我紧咬着嘴唇,点点头。

『奥莉雅,我们快把先生带到哀德菈那里去!』

科瓦胤主教很明显是受了致命伤。我们能依靠的,只有哀德菈的治愈之力了。

我气喘吁吁地推开医院的大门,想呼叫大人们的帮助。但我刚一开口,声音就被一道突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打断了。与此同时,整栋建筑物开始剧烈地摇晃。

那个瞬间,刚才那名男子的话在我脑中浮现。

作战,开始。

那句话意味着的含义。

以及那群家伙的真实身份。

推导出的结论,令我战栗。

『难道,旧帝派反了……!』

是的───1861年9月8日,正午。

因之前的国土解放宣言,而被迫强制裁减军备的旧帝激进派,动员了残余的所有武装势力,开展了最后的反扑。那群杂碎开始针对皇都阿尔诺伦的五处主要设施进行武装袭击。皇家竞技场、卿德拉剧场、国库金融当局、阿尔诺伦中央教会,以及皇家医院,皆为他们的袭击目标。他们在各处都安装了爆炸物,并一齐将之引爆,还美曰其名,称这是『制裁』,以此表达他们对合众教皇国提出的文化与体制的反对。

那便是,被称为建国以来最糟糕的同时多发恐怖袭击事件,阿尔诺伦事変。

是被逼入绝境的旧帝派们做出的『毫无交涉余地的拒绝』。

那次事件中,陆德曼・古轮红衣主教在国库金融局、辛德拉・俾遐思主教在中央教会,倒在了恐怖分子的子弹下。短短不到一小时,便足足有四百多人丧命。

当然,当时的我对此不得而知。但我在猜测到现状后,反射性地想到了一件事。

『哀德菈……!』

哀德菈有危险。若旧帝派有袭击此处,是不可能会放过聖女的。

这时,被我扶着肩膀的科瓦胤主教竭尽全力地出声道。

『贝蒂、珞恩……奥、莉雅……把我、放下来吧。』

他脸色苍白如纸,面上已毫无生气,嘴角不断有鲜血溢出,连站立似乎都很吃力。于是我和奥莉雅让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将他放下。

『先生,您别说话了!』

『好、了…我、已经、没救、了……你们、带着、哀德菈、快、逃……』

『先生,那怎么行!』

『听我讲……!』

科瓦胤主教在奄奄一息中,竭尽全力语气强硬地说道。

『那些人是、旧、皇国主义的、信奉、者……合众、教皇国的一切、都是、他们的敌人……身为、学生的、你们、也、不例外……在被发现前、快逃……!』

『不要!先生您也和我们一起走!有哀德菈在,您这点伤一定马上就会治好的!』我像是拒绝接受眼前的事态般,叫喊道。

我无法接受就在数分钟前还笑着的科瓦胤主教,竟然这么轻易地便将离我而去。我认为那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但科瓦胤主教却平静地摇了摇头,仿佛完全接受了近在眼前的死亡。

『我这……一生中、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肯定、会有后继者、传承我们的、意志……但、你们、和哀德菈、若是……死在此处、那我便是死去、也无法瞑目……』

科瓦胤主教触摸我脸颊的手已被鲜血染红,脚下已有一大滩血迹。我们还没有愚蠢到,看到这凄惨的景象还无法明白情况。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们、一定、要……活、下去……』

望着泪流满面的我和奥莉雅,科瓦胤主教艰难地说着。

『前往我们、期盼的未来……!』

我们没能将视线从那双眼睛上移开。这是为了正面接受先生最终的心愿。因此,我和奥莉雅几乎同时点头回应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见此,科瓦胤主教安心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便再也没有呼吸了。

『先生……?』

我握住先生的手,得到的却是无情的沉寂。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那是一种我正渐渐堕向无比幽暗的深渊底部般的感觉。但是,我拼尽全力,用指尖死死抠住黑暗悬崖边缘。

───我还有事情要去完成。

『走吧,奥莉雅。我们去帮哀德菈……!』

我用沾满鲜血的衣袖擦去泪水,说道。」

「我和奥莉雅冲上医院的楼梯。哀德菈所在的特别诊疗室位于该建筑物的三楼。但此时,医院内已战火四起,处处都能听见枪响。

旧帝派的武装势力已攻入建筑物内。他们向医院的相关人员接连开枪。那根本就是单方面的虐杀。护士与医生身上不断流血,躺倒于走廊上,患者们像是为了逃离这一惨状般,纷纷涌向出口。

我和奥莉雅逆着人流,朝哀德菈所在的房间跑去。但当我们好不容易到达三楼时,却一阵愕然。

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堆积至天花板的书桌、书柜和床。走廊被人用临时搭建的防栅封住了。

同时,防栅前有两名男子,他们正在想方设法突破那一障碍。我们见过那两人,他们是那名袭击了科瓦胤主教的男子身旁的同伙。

『聖女就在对面,快点!』

其中一人大喊道,而另一人则是注意到了我们。

『你们俩,是什么人?』

一看到我们身着的制服,他们脸色顿时变了。

『难道你们是懦弱信仰的学生……!』

『去死吧!』

旋即,俩人将手中左轮手枪的枪口对准我们,我和奥莉雅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但在下个瞬间,一道从楼梯冲上来的人影,便从我们身后跃到我们面前。

『给我从那里滚开───!』

『薇莉缇糸!』

当我喊出那个名字时,薇莉缇糸已经持剑斩杀掉其中一人。接着,在她在落地的同时,重新摆好临战架势,怒视着剩下的另一人。那男子看到突然手持铁剑出现的少女,惊得愕然失色,甚至忘记了扣动扳机。

眨眼间,剩下那人也被薇莉缇糸斩于剑下。她转过头来,对我们讲。

『抱歉,找剑费了点工夫……科瓦胤主教如何!』

面对那一发问,我沉默了下去。奥莉雅也将嘴抿成一条直线,缓缓地摇了摇头。薇莉缇糸顿时无力地跪倒在地。我从薇莉缇糸的眼中看出,她正逐渐丧失斗志。

但是,我径直地走到她面前,拽起她的手腕。

『科瓦胤先生临终时,交代我们守护好哀德菈。』

薇莉缇糸的眼中浮着水雾,我近乎瞪着她的双眼,对她讲。

『……现在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完成那个诺言。』

在抬头望了一会儿我的眼睛后,薇莉缇糸擦去了泪水。

年仅十岁的孩子很难破坏掉高高堆起的防栅,但要找到能供一名孩子钻过去的空隙却并不难。我们三人依次钻过那个障碍,赶往哀德菈所在的诊疗室。

当我们终于到达目标房间时,再次惊呆了。

房间内挤着数十人。有身着白衣的医生、护士、患者,以及教会骑士团的士兵。他们之中似乎有人负伤了,正痛苦地呻吟者。

在人群中心的,是一名正在专心进行治疗的少女。

『哀德菈!』

听到我的呼唤,她抬起头。她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粒,神色疲惫不堪。这大概是因为她不断使用治愈之力,治疗着被卷入了爆炸中的人们吧。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哀德菈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在责备我们。

我不管那些,快速跟她讲:『我们是来帮你的!这里很危险,快到外面去!』

尽管那是大约时隔两个月的重逢,但在当时,我们自然并无闲暇重叙旧情。哀德菈似乎想讲些什么,却又暂且将其咽下,沉默了一会儿。尔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行,我不能走。』

哀德菈声音冷静地答道。

『为什么!』

『我不能丢下这里的人不管。』

面对她那直视着我的双眸,本想回以怒吼的我顿时泄气了。

我环视周围,能确定的负伤者有二十多人,其中不能行走的伤者不在少数。看来,哀德菈是先从重伤者开始,按受伤程度依次进行救治的。可她的治愈之力也并非无穷无尽吧。

『所以拜托你们。』哀德菈再次开始治疗,同时对我们讲,『你们三人,按照治疗过的顺序帮助他们逃离此地。我想办法试着把所有人都恢复到能走路的程度。』

她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十分平静。但我却难以接受那个方案,如此一来,哀德菈就只能最后一个逃离了。

我当然知道,再这样僵持下去,旧帝派的人迟早会踏进这里。焦躁的情绪使我口不择言。

『科瓦胤先生已经去世了!』

一瞬间,房间内鸦雀无声。但我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继续哭喊般地讲。

『他临走时,要我们保护你!所以,所以……!』

我的话已完全是恳求。并非建设性的意见,而是单纯的感情论。

相当于是在讲,我求求你了,让我帮你吧。

『科瓦胤主教他……』

『啊,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房间内到处都传来悲声哀泣。

因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令哀德菈有一瞬间惊愕失色。她露出副眼看就要放声痛苦的表情,然而低下头,似是在压抑那份悲伤。双唇似是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是吗……科瓦胤先生已经……』

就在那时,从房间近处传来爆炸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而又粗鲁的脚步声。我很快便意识到栅栏被破坏掉了。

不久,抬起头来的哀德菈的瞳孔中,闪烁着坚定不移的光。

『那么,我也要战斗到最后。』

我并不知晓她下定了什么决心。但时间已经不多。我用力地抓住哀德菈的双肩。

『求你了,哀德菈……!』

『没事的,贝蒂。』说着,哀德菈轻轻地拉开我的手,『这里的人,我一定会保护好的。』

然后,在擦肩而过时,对我讲了一句。

───因为,我已经想起来了。

我刚一回头,诊疗室的门便被踹开了。室内顿时充斥着紧张感。门外现身的,是五名携带手枪的男子。那森严的气氛,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来营救我们的士兵。

果不其然,一捕捉到哀德菈的身影,其中一人便开口问道。

『……你是哀德菈碧安卡聖女,对吧?』

哀德菈点头默认。那个男人给其余四人使了个眼色后,举起了枪。

『为皇国的信念去死吧。』

但哀德菈却毫不畏惧地反问道。

『我想问一个问题。杀死我之后,你打算如何处置房间里的其他人?』

『……扭曲的信仰是皇国最大的毒瘤,必须得斩草除根。』

话音刚落,其他男子也一齐将枪口对准了哀德菈。

接着,第一个举枪的男子吼道:『向懦弱的信仰施以铁锤!!』

面对强烈的杀意,我们全都停止了呼吸。他们扣下了手枪的扳机,五声枪响响彻四方。

但在下一秒,射出的子弹全都恰好静止在哀德菈眼前。那简直就像是,她与子弹间存在着一堵透明的墙。

无论是那群男子,还是我们都不胜惊愕。物理上不可能的现象,那时真切地在我们眼前发生了。

等我回过神来时,看见哀德菈口中似乎正念念有词。虽然我基本上听不清她讲的内容,但那听着既像是教会的祷告词,又像是数式的求解计算过程。

突然,哀德菈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淡淡绿光。光芒愈来愈强,不一会儿便强到将房间内的人全部吞噬。

数名男子慌忙地再次扣动扳机,但子弹只是和先前一样,像是被钉在空间中一般停止住。

『该、该死的魔女……!』那群男子诅咒道。

光芒变得更强,遮蔽了我们的视野。在强光将一切吞噬殆尽之前,我勉强有看见哀德菈,她似乎回头看着我。

她脸上露出的是充满歉意的笑容。

我看见她嘴唇微动,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是,我觉得我明白她讲了什么。

───对不起。

仅此一句而已。」

「我的意识在那时便中断了。我似乎是在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的情况下,直接昏迷过去了。

当我恢复意识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失去意识,倒在地上。薇莉缇糸、奥莉雅,以及刚才还用枪对准我们的那五名男子,全都如此。

跃入混乱的我眼帘中的,是一名立于寂静之中的少女的身姿。

『哀德菈!』

我喊出她名字的同时,哀德菈的身体似无力瘫倒一般倒在了地上。我立即飞奔过去,将她搂在怀中。她的身体就像尸体一般冰冷,脸上也毫无生气。

『贝、蒂……』

她那双望着我的眼睛没有焦点。我意识到她几乎失去了所有视力。

她奄奄一息地对我讲:『对不、起……看来、我能帮到的……只有、还活着的人……不能、让科瓦胤先生、复活……』

我环顾四周。倒在地上的伤者的脸上,都恢复了之前没有的血色。肉眼可见的伤口全都已愈合,出血似乎也都止住了。

我不禁喃喃道:『难道你对整个建筑物使用了治愈之力……?』

一阵惊愕之后,接踵而至的是不安与疑问。

───究竟要支付何种代价,才能唤起这等奇迹啊。

不久,哀德菈那沾湿我双手的鲜血,告诉了我答案。我这时才发现,她身上的衣物有着好几处枪痕。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刚才的子弹应该全部被止住了才对。然而现在……

哀德菈虚弱地开口说道:『我只是……稍稍停止了一小会儿时间……想对整座建筑物、使用治愈之力……只能、这样做了……』

殷红的血不断从哀德菈的体里溢出。我想尽办法用双手止住鲜血。但,结果只是双手被鲜血无情地染红。

我立刻哭喊着:『哀德菈!快用治愈之力!快治好你自己的伤……!』

『对不、起。』她在我的臂弯中虚弱地微笑着,『我的力量、已经耗尽了……因为、我必须得阻止、拿着武器的人……』

不久之前断断续续从某处传来的枪声,现在已全都停止了。

没错───这是哀德菈创造的奇迹,结束了这家医院里的所有战斗。治愈所有伤者,阻止所有持有武器的人。这究竟是以何种能力实现的,详细情况我并不清楚。

只是,我很快就理解到她为此牺牲了自己的一切。

───就连她自己的性命也是。

『不要……不会的……』我紧紧地抱住哀德菈的身体,不断否定着现实,『不会的……不会、这样的……我不信……!』

但那些话语毫无意义,我知道哀德菈的生命正从我的臂弯中静静地流逝走。如同沙砾不断从指缝间滑落一般。

『对不、起、呢……贝蒂……我……当不成……小说家、了……』

『不可以,哀德菈……你别再讲话了……!』

泪水朦胧了我的双眼,令我看不清她的模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唯有不知所措地看着残酷的现实。

『那台、打字、机……就、留给你、了……』

『不要……我不想听那些……!』

什么打字机,我根本不需要。我已经,不再需要这世上的任何事物了。若舍弃一切能帮到哀德菈,哪怕要失去自己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对不、起……贝蒂、对不、起……』哀德菈用嘶哑的声音,反复道着歉,『不能和你、一起走下去、对不起……』

我想着若哀德菈死去,我也当场随她而去。失去她后的世界,对我来讲已毫无价值。

───然而……

『但、是……即便如此……』

说着,哀德菈用颤抖着的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

『贝蒂……你、也一定要、幸福……!』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我看见哀德菈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淡淡地微笑着。明明她的瞳孔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却感觉到,她看穿了我的内心深处。

她竭尽最后的力量,继续讲。

『你一定要、连同至今、损失的份……一直、幸福、下、去……你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找到、自己、喜欢的人……过你、自己喜欢的……人生……』

『不……我不要……哀德菈、我……!』

我───有那种资格吗?

哀德菈拯救了我的人生。

科瓦胤先生给予了我指导。

而我却连一件事都不能为他们做。

既无法助哀德菈实现梦想,也无法向科瓦胤主教报恩。

我这种任何事都做不到的人,有那种资格吗……!

『没事的。』

哀德菈最后微微一笑。

『你可以,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哦。』

我探手握向她抚摸我脸颊的手。

但在那之前,她便离我而去了。

『哀德菈……?』

即使我呼喊她的名字,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即使那样,我也依旧呼唤着她的名字。

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呼唤着。

哀德菈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她的生命永远地停在了那一刻。

不久,我紧紧抱住她的遗体,放声嚎哭着。

───为了已经过去了的一切,以及将要迎来的一切。」

周围寂静得甚至让鼓膜都感受到一种压迫感。初春的空气蕴含着冬季的余韵,澄清又凉得刺骨,每呼吸一次,便仿佛连肺部最深处的神经都受到了一番洗礼。除了驻足在岩石边的拉车马匹,时而小小嘶鸣了一声之外,四周再无生命的气息。昨夜还在我们身旁闪耀的都市灯火,如今早已被我们远远抛在后方,眼前只剩下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我在夜里眺望,勉勉强强才捕捉到群山的轮廓,那便是我们的目的地。

此情此景,宛如还留存于此世界间的人仅有我和这家伙。

那一夜,就是一个会让人产生这种想法的夜晚。

说完那些,小说家───贝蒂停顿了一会儿。我什么都没说。我并没有可与她说的话。

不久,贝蒂补充似地继续说:「说不定哀德菈最后有找回自己的记忆。当然,那是怎样的回忆,已经不得而知了。」

「然后。」这时,我才开口问,「你代替她,开始写小说了?」

「是的。那次事件发生以后,我继承了哀德菈的打字机,开始续写她未完成的小说。但是,我耗费了五年,才完成那部小说。将小说带去出版社,获得责任编辑,接着又耗费了一年才获奖……到头来,我整整花了六年时间才成为小说家。」

虽然贝蒂说得很轻松,但我却无法推量那七年时光究竟有多难熬。那段时光里,一定沉睡着许多奇闻轶事吧。恐怕,其中也有一些无法轻易说出口的故事。

等我回过神来时,夹在指间的香烟,我几乎未吸几口,便已燃尽。我将烟蒂丢入篝火中,重新又点了一根。边朝着阴沉的天空吞云吐雾,边思索着。

她固执于『小说家』这个头衔的理由,一定是为了当年故去的挚友吧。

挚友所追寻之地,以及抵达那里的自己。

那些对贝蒂的人生来说,全都弥足珍贵。也许于她而言,若是那些遭到诋毁,那便等同于是在贬低自己的挚友。

但与此同时,我对她那种生存方式抱有疑问。

「你不觉得难受吗?」

我这么一问,贝蒂便不解地歪着头。

「你指何事?」

「就是继续当小说家这事啦。」

是啊,她应该还能逃离那些事的。她还可以忘记挚友,忘记过去,以全新的自己活下去。而且,那样无疑要更轻松。尽管如此,她却偏偏选择了沿着过去继续前行。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提问,贝蒂露出一副苦笑的表情。

「我自然也有难受过。一用这台打字机创作,我便会屡屡想起哀德菈,每到那时,都会体验到绝望般的心情。」

「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

我那么一问,哀德菈便直视着我的双眼。她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平时身为小说家时的冷峻凛然。

「『抉择』这一行为,在执行前便得做好精神准备,去面对作出抉择后的后悔。世上并不存在不会后悔的抉择。如果有,那么───」她用无比冷静而透彻的声音,说,「那人肯定实际上一样都未选。」

那句话就像是彻底将我看穿了一般。我沉默着,移开了视线,吞吐着烟雾。

我反复思考着「抉择」这个词。

等抵达那座山后,我是否就能下定决心了?

我是否就能作出抉择了?

是否就能事先做好精神准备,去直面在作出抉择后紧随而来的后悔吗?

……尽管我这样自问自答,可到头来,还是得不出答案。我抬头仰望夜空,那里乌云密布,哪儿也寻觅不到月亮的身影。

「但是,这世上……」

小说家坐在我的旁边,跟我一样仰望着无月的夜空,开口说道。

「───肯定不存在得不到救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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