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The Return of The King
〔*注:出自于英国作家、牛津大学教授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创作的长篇奇幻小说《魔戒》的第三部〕
◆
翌日早晨,当东边刚泛起鱼肚白时,我们已离开野营地。马车搭载着我和小说家,以及新的同行者艾斯梅,再次行驶于荒野之上。不久,朝阳撕碎地面上的黑暗,随之,广阔的冷布兰德荒原的全貌便呈现在我们眼前。隆起的红褐色大地一直延伸至天边,在朝阳的照射之下,宛若一个巨型的美术素材一般,构造出富有诗意的光影。
然而,在穿过荒野期间,我们全都沉默不语。恐怕,我们各自心中都怀揣着深不见底的感情吧。艾斯梅自然是在担忧着她父亲。贝蒂或许正因昨晚的对话,而回忆起已经故去的好友。
我心想,或许我在昨晚那会儿,本该打断贝蒂的话吧?我应该早已隐隐察觉到她背负着某种悲伤的过去,而且在此次工作中,我根本没必要去特地挖掘她的那段过去。
尽管如此,为何我并未阻止她?
我自问自答,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那份答案,我早已隐隐知晓。
那一定是因为,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在意贝蒂珞恩・佛勒斯塔这个人吧。要而言之,我开始为她所吸引了。大概,比起她的女性魅力,我更为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在行驶了约一小时后,我们终于驶出荒野地带,再次进入白云衫林。我稍稍降低车速,有部分原因是进入了『獠牙野兽』的栖息地,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没有道路的森林中驾车行驶相当困难。
不久,透过树木间的间隙,我们望见目的地处的壮观山水。
『伊维尔修』,在原住民的语言中,意为『魔森』。山岳正如其名,从山脚的原野起都是一片葱郁的针叶林。枝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使得林中光线昏暗。然而,越是接近山顶,树木也越是稀疏。在空中能望见数座光秃秃的山岭耸立于那儿。
伊维尔修山岳地带。
那柄「天剑」高耸入云,直指天际。
「到目的地了。」我对车厢里说。
「嗯。」
小说家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紧张。我回头望去,发现她的双眼正注视着透过枝叶间隙能望见的山脉中腹,如同在那里探寻着她心神向往的神秘小镇───埃塔赫伊的些许情报一般。
在临近大陡坡时,我停下马车。这一带与周围不同,树木都已被伐去,裸露出红褐色的大地。很明显,此处曾经被人开垦过。在我们的眼前,山体斜坡上有个漆黑的洞口。
「此处是……?」贝蒂问道。
「以前有跟你说过吧。以前在这附近开采出过少量黄金。」我答道。
「原来如此,此处是矿山遗址么。」小说家点点头,环视四周,「我记得,你们五年前曾被赶出过此处。」
我朝她点头,以作回复,接着也开始扫视周围。
周围的环境跟五年前,我、候以及戈登造访这里时比起来,荒废了许多。这倒也是自然的。在煤矿的旁边,大概是撤退时被破坏掉的矿工小屋的木材,已彻底腐败。地面上到处散落着被丢掉的木箱,或是折弯的镐子。
这相当颓败的风景,会令人回想起此处曾经的热闹。
我驾车在昏暗的煤矿中前进了一小段路程后,从驾座上下来。接着,我取掉把马匹和马车连在一起的靳,放它自由。毕竟如果一直把它跟马车绑在一起,然后把它丢在这里,那么有可能在我们登山期间,它就变成『獠牙野兽们』的腹中美餐了。
马车里的食粮,几乎都已丢在昨晚过夜的野营地了。因此,回去时可能得稍微赶点路了,不过这样一来,姑且是不用担心马车会被野兽们毁坏掉了。
她们也走下车厢,开始做登山的准备。贝蒂换上了靴底加有铁板的安全靴,这大概是她事先准备的吧。
「不过。」小说家边做准备,边说,「虽然这话由我来讲有点怪,但曾经居然还有人会来如此偏僻之地啊。」
贝蒂注视着堆在煤矿角落里用来装煤炭的木箱。在木箱中仍装着煤炭。
我冷哼了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金这玩意儿,就是有这么动人心吧。」
人类之所以能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全都是多亏了欲望。是欲望驱使人类开垦大地,建造城镇,奔跑于大陆之上,开创了时代。但是───
「但把风险和回报放在天秤上,在天秤从倾向回报,转为倾向风险时,这座煤矿也就可以退休了。」
在煤矿中,有内部煤油全都气化掉的煤油灯,以及未使用的雷管,甚至还有一堆引线。或许是由于『獠牙野兽』频频出现,最终矿工们抛下这一切,选择直接逃走了吧。
「就如同老兵遗梦*么……嗯?那是?」贝蒂似乎从那中间发现什么,喃喃了一句。〔*注:出自1689年日语俳句「夏草や、兵どもが梦の迹」,国内有翻译是「萋萋夏草,强兵遗梦」「夏日草凄凉,功名昨日古战场,一枕黄粱梦」「往日兵燹之地,今朝绿草如茵」等等,似乎跟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有些联系。〕
她走向那一块,然后蹲下,开始挑选起什么。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她。
贝蒂转过头来,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
「───只是想着做点准备,好防备后面来的人而已。」
「?」
她无视掉一脸疑惑的我,往帆布制的小背包里塞入些什么东西。
「……随你怎么整,但行李过多,可是会变成登山途中的累赘的。」
我感觉那些最终会变成我的行李,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有,贝蒂,那玩意儿还是放在这里比较好。」
我看向站起身来的她的脚边。在那里的,是那个皮革制旅行包。听到我的话,她犹豫了一瞬。
「诶?可是……」
「那是比你的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吧。」我这句话并不是在嘲讽她,「有一说一,比起带着它进这座山,还不如放在马车里,那样更安全些。」
她最终似放弃了般,轻轻地把那旅行包放在车厢里。
在做完一系列准备后,我们走出煤矿,再次仰望眼前的山峰。
我仅佩戴着一柄铁剑,向两名护卫对象确认道:「都准备好了吧?」
「嗯。」贝蒂点点头,看她旁边的少女,「先去找艾斯梅的父亲吧。」
我也对此表示同意。因为我觉得,那件事最终有可能会跟不死怪物的住处,也就是跟埃塔赫伊的废墟联系在一起。
贝蒂在用外语跟艾斯梅聊了几句后,对我说:「她好像对此处也有印象。她或许能为我们带下路,去他们遭到袭击的地方。」
我看向艾斯梅,她眼神坚定,轻轻地朝我点了下头。尽管上次造访这里是在五年前,但我也还记得些许地形。粗略的路径由我来补正即可。
「护卫便全交给你了,索多。」贝蒂说。
「嗯,了解。」我用右手轻轻握住腰上铁剑的剑柄,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终于开始踏入魔山之中。
◆
在这座山中,自然并无能称为山路的美好事物。我们从煤矿旁的林子进山,艰难地爬着没有路的山。坡道走起来相当累人。尤其是贝蒂,她的体力似乎相当糟糕。她基本上都是用手抓着树干,边借此支撑着身体,边抓向下一个树干的,爬得无比吃力。
「你没事吧?」
我边负责殿后,边朝眼前的女子问道。
「哈啊,哈啊……当然没事……这种程度,根本不算什么……」
看来她都累得咬牙切齿了。现在连十分之一的路程都还不到,真教人担忧后面的路她究竟坚持不坚持得下去。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艾斯梅则是以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某种执念般的气势,气喘吁吁地默默爬着山。她应该非常担忧她父亲吧。也许,贝蒂之所以没有叫苦,正是因为有她在。
然而,向导艾斯梅却前进得过快。她若是走得太前,最终会脱离我的护卫范围的。
「贝蒂,你让她走慢点。」
「Esme,attends-moi!艾斯梅,等等我们!」
听到贝蒂的话后,艾斯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在她的眼中,残留着些许的泪水。我追上她,用右手轻轻地拍了下她的小脑袋。
我无法轻率地说出「放心吧」三字。于是,为了尽量减轻她的不安,我对她露出一丝微笑。艾斯梅见此,似道歉般,轻轻地低下了头。
接着,她放缓了步伐,再次开始爬山。
贝蒂跟在她身后,同时如同耳语般小声说:「……真意外呢。」
「意外什么?」
「你也能那样笑啦。」
我自嘲地哼了一声。
「你难不成觉得,我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我板着脸这么说后,她似觉得好笑般,小声笑了起来。
「现在不那么觉得啦。」
虽然我很在意「现在」两字,但从她的语调来看,这似乎是真心话,于是我选择不再继续深究。
在那之后的将近两小时里,我们几乎一言不发,默默地爬着山道。途中,我们曾数次发现『獠牙野兽』的足迹。每次我们都会停下脚步,全神贯注地警戒着周围。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并未直接遇上过它们。
当抵达坡道变缓,类似台地的场所时,我们稍作小憩。毕竟就连艾斯梅都露出了疲惫之色,更重要的是,贝蒂已经到接近极限了。我体力倒还充足,但精神方面却有些感到疲惫了。周边针叶树的树干遮蔽了视野,斜坡限制了我的行动范围,而且护卫对象还是俩人。压根就不清楚『獠牙野兽』会从何处扑出,因此我时刻不能放松警惕。
贝蒂在一旁的树桩上坐下,边喝着水壶里的水,边用衣袖擦拭着汗水。
「我们已经走了多远了呀。」
由于此地树木高耸,枝叶茂密,层层叠叠,使得阳光无法照及大地。我边查看太阳的高度,边尝试计算到现在走过的路程。
「从出发点到我们以前遇上那怪物的地方───差不多走了一半了吧。」
贝蒂闻言,很是泄气地垂下了双肩。她深深地大叹了口气,说:「……哪怕是撒谎,也麻烦你能机灵点,讲句『马上就到了』啊。」
我轻轻地哼笑了一声。看来,她的体力已经恢复到,能把语调转换回平时的小说家语调了。
她把水壶递给坐在一旁的艾斯梅,并问她:「Est-ce que avoir reconnu ce quartier,Esme?你对这一块有印象吗,艾斯梅?」
艾斯梅在环视了一圈周围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贝蒂为了传达她的意思,对我说:「她对这一块似乎也有印象。」
我听后,也点点头:「嗯,路线没错。照现在这个情况来看,艾斯梅跟那家伙遇上的地方,跟五年前我们遇上它的地方,好像是同一处。」
「不过,话说回来,明明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真亏你还记得路线。」贝蒂似钦佩般说。
听到这话,我有些无语地摇摇头:「喂喂,你雇我的最大理由就是那个吧。」
「话是这么讲……可讲得客气点,你看上去也不像是记忆力有那么出色。」
我不禁干笑一声。感觉也已有许久没听到过这家伙的讥讽了。我如同回敬她般,对着她坐着的树桩扬了扬下巴。
「说起来,你自己不也一样。作为一名小说家,观察能力不足不是相当致命的吗?」
贝蒂仅一瞬露出不解的神色,歪了歪头,然后注意到位于自己下方的反常之物,流露出懊悔之色。
我在她开口前,给出了答案:「五年前,我们也有像这样,在这里休息。那个树桩,是戈登那个混蛋想要凳子,于是把树砍掉后弄出来的。」
在这种远离人烟的地方,根本不可能会有树桩。贝蒂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疏忽般,咳嗽了一声,然后转移话题。
「不过,居然因为想要凳子,便把树给砍倒,博多因这人的心性,也真是相当地超出常轨啊。」
「相当?」我不禁嗤笑一声,「那家伙才没那么简单,他可是个究极大疯子。」
这时,贝蒂眼带疑惑地看着我。
「我从以前便很在意,你和那位博多因究竟是何种关系?你们原本是同一公会里的同事吧?」
「用客套话来讲,咱俩是前同僚,现在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
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火。
「而实际上,他是我的天敌。」
我将这句话连同着烟雾一同,从口中吐出。焦油的苦味则仍残留在嘴里。贝蒂的眼中出现一丝好奇之色。
「哼~感觉你们之间存在有趣的轶事呢。」
「算是吧。只要无视掉无聊的核心内容,我跟那家伙之间的事,能聊到世界末日。」
「无聊的核心内容?」
「嗯。毕竟───」说到这里,我自虐一笑,「那家伙自始至终都只是想宰了我而已。」
贝蒂露出狐疑的神色。在她张嘴想要询问什么时,艾斯梅忽然站了起来。接着,她怯生生地抓住贝蒂的衣摆,指着山的上方。她似乎是想说:「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或许是看出了少女眼中的急切之意吧,贝蒂似安慰她般,微微一笑,对她点点头。我把还剩很多的烟丢到脚下,用鞋底将之踩熄。
「好了,下次休息在两小时后。」我对她们俩人说,「换句话说,在抵达目的地之前,都没得休息。做好准备了不?」
听到我这句补充,贝蒂在艾斯梅看不见之处,露出一丝阴郁的神色。
◆
浓郁的森林气息与过往的记忆产生了共鸣,触动着我的内心。这种触动非常轻微,仿佛朝雾化作露水,顺着绷紧的丝线滑落般。随着目的地越近,那种感觉也就越强烈。
我边攀登着山道,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不知何时,我的心跳开始有些紊乱。也许,随着这样向前迈步,我开始关注起那家伙───亚瑟・忒艾尔武。
「……真罕见啊。」
贝蒂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拉回了现实之中。她走在我的身旁,似觉得新奇般,探身看着我的脸。
我板着脸反问:「罕见什么?」
「你居然露出副像是被抛弃的家犬般的眼神。」
与话语内容相反,她的语气中并无揶揄之意。我并未还嘴,一言不发。于是她继续说。
「姑且把话跟你讲清楚吧。」尽管她的呼吸因疲惫而有些紊乱,但她说这话时很是流畅,且语气严肃,「不论过去发生过何事───如今的你,既非家犬,亦非野犬,而是我的看门犬。这一点,你可千万莫要忘记。」
我不禁嘴角露出一抹自虐的笑意:「我以之后会转入账户的护卫费做担保,会记住的啦。」
听到我的玩笑话,贝蒂也哂然一笑。啧,她那口吻,就像是已看穿了一切一般。亦或者,实际上的确就是如此。
之后,在攀登了一小时左右,走在最前方的艾斯梅停下了脚步。她似确认情报般,环视了数次周围后,转身望向我们,对我们点点头。在她的眼中,再度泛起一层水雾。
「便是此处吧……」贝蒂喃喃地说了一句,也开始环视四周。
那里跟我们先前用于休息的场所一样,同为台地。附近一带被古树所包围,地面如同岩盘一般,无比干枯。周边飘荡着一股异样的肃杀氛围。在右手边不远处,有着一处陡峭的悬崖,在那里能够望见天空。
我按着腰上的铁剑,集中注意力,做好随时拔剑的准备,并探寻着周边的气息。我感觉那家伙,很有可能立刻从树林的阴影中扑出。
「索多。」贝蒂藏在我背后,问道,「你们也是在这附近与那怪物相遇,并交战吗?」
「你看那个。」我指着我们正面处岩面裸露的斜坡,「那里有被砍削过的痕迹对吧。那就是我们在这里跟那家伙战斗时弄出来的痕迹。」
在那岩面上,深深地刻着五道直线。贝蒂见此,惊讶地捂住嘴。
「这……难道是那怪物造成的爪痕?」
「那家伙全身都是攻壳,每根手指都像是一柄短刀。说实话,哪怕是三打一,我们也敌不过它。」我对着右手边的断崖扬了扬下巴,「最终,我们弄得满身疮痍,从那个悬崖滚落下去,撤退了。」
「换言之,此处便是那怪物的领地么……那是何物?」贝蒂注视着我所指的悬崖的方向,小声说道。
艾斯梅似受到她这句话的影响般,望了过去,接着她像是发觉到了什么,跑了过去。我和贝蒂也慌忙朝那儿跑去。
在悬崖的边缘处,有着两块小岩块。在其中一块岩块上,挂着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事物。
「夹克……?而且,这还是……」
我注视着绣在那件皮革夹克肩上的刺绣。
贝蒂接过我的话,说:「是艾达纳科联邦军队的印章。」
艾斯梅把那件夹克拿到手中,查看绣在领子里儿的名字,顿时双眼模糊。贝蒂用外语询问了她什么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好像是她父亲的。」
「果然么。」
我开始观察那件夹克。夹克似乎被某种锐利的事物刮了个大口子,一直从袖子延伸至胴部。破成这样,大概是没法再拿来穿了吧。
我开口说道:「虽然破烂不堪,但内侧并没有血迹。像是穿不了了,于是丢在这里而已。也就是,人有可能逃过了一劫,现在还活着。」
贝蒂听后,用外语讲这些告诉艾斯梅后,她的表情恢复了些许明朗。
「希望他平安无虞……嗯?」
蓦然,贝蒂的表情一变。我无视掉她,站起身来。
「喂,索多,你快看这个……!」
她的语调中有着一丝兴奋。在她所指着的前方,是那两块曾挂着夹克的小岩块。在那上面,分别都刻有文字。
小说家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上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惊讶地喃喃道。
我站在她的身旁,挠了挠头。
「我动动脑筋,能想得出那个答案?」
我叹了口气,说道,低头看向那两块石块───两块分别刻着『高文』和『兰斯洛特』字样的墓碑。
◆
这是两块非常粗糙的墓碑,若是上面没有刻着文字,就只是俩岩块。或许是因为长年遭受风吹雨淋,那些文字也残缺严重。
「高文以及兰斯洛特……我记得,那本手记中并未记载有这两人的死亡。此处便是他们殒命之处?可若是如此,他们又是死于何人手中?不对,说到底,究竟是何人搭建了这两块墓碑……?」贝蒂边翻着自己的笔记本,边喃喃自语。
我有些无语地摇摇头。她彻底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了,这下或许得花点时候才能结束。
我点燃香烟,朝悬崖前方那时隔数小时不见的青空吐出一口烟雾。我把视线往下拉,望向悬崖下方。看样子我们已经来到了挺高的地方。冷布兰德荒原那广阔的景色被我尽收眼底,看上去还挺壮观的。
来自于大陆尽头的风儿,抚摸着站在山峰上的我的脸颊,并将上方古树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然而,甚至就连那一丝喧哗,也为熏风平静地带走。接着,响起一道地面上的树枝被踩折的声响───
瞬间,我的背脊猛地蹿上一阵寒气。
「贝蒂,艾斯梅!别离开我身边!」
我立即朝俩人喊道,并拔出铁剑,面向声源方向,摆出临战架势,将俩人护于身后。声音来源于我们先前来时的方向。我已感知到潜伏在那儿的存在。
「索多,难不成……?」
贝蒂怯生生地问道,但我却没有回答。不对,是我没有闲暇回答她。艾斯梅紧紧地抱着贝蒂,全身因恐惧而瑟瑟发抖。
「……」
───不对。
不是那家伙。
我的本能如此下定了结论。就在这时───
慢腾腾地从树林阴影中现出身形来的,是只体型与小牛相当的黑色巨兽。它一丝也不焦躁,甚至散发着某种威压,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当中。
它那漆黑的眼瞳静静地盯着我们,口腔微张,露出数根锐利的兽牙。它四肢上的爪子,比我们昨天遇上的野兽的爪子要大上三倍以上。
我身后的贝蒂惊道:「乌尔伽的黑化个体……!」
『獠牙野兽』饿狼种,乌尔伽。在那个种族里,尤为危险的是被称为黑化个体的突然变异种。
通常,乌尔伽种的毛发都是白色、灰色以及淡棕色。然而,黑化个体浑身皆是漆黑毛发,且身型比通常的乌尔伽要大上两至三倍。不过,最为值得一提的是,它那份甚至有些异常的凶暴性───不对,应该说是『狂暴性』才对吧。
该个体会毫无差别地袭击自己眼前所有会动的生物,而目的既不是捕食,也不是防卫。有记录记载,该个体曾于一夜之间,虐杀掉了三十五英亩农场里的所有生物───二十五头羊、三条牧羊犬以及三名农夫。据说,死者的尸体全都仅被咬碎掉喉咙,其余部位一口都未被吃掉。
正可谓是种,「与它遭遇」便等同于「灾厄降临」的一级危险动物。
我紧握铁剑,快速望了一眼身后。护卫对象有两名,而且后面是断崖绝壁。现在这个位置非常糟糕。哪怕我们逃入森林中,也绝对跑不过野兽。那么,结论仅剩下一条。
───唯有驱逐掉它一途可走。
在我下定决心时,野兽停下了脚步。那双漆黑而又空洞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们。然而,它并未发出低吼,不仅如此,它看上去甚至都带愤怒或警戒这类情绪。从它那漆黑身躯上散发出来的,是冰冷到会令人觉得杀戮是种义务的杀意。
我们相隔五米,互相对峙。在野兽的爆发力下,这段距离等同于零,但我却不能贸然行动。我若选择先发制人,失去护盾的护卫对象们便会被它瞄上。
……必须得想办法接下它的第一招么。
我有些认命似地下定决心,双手用劲,握紧铁剑。这份剑拔弩张的氛围,甚至令人感到皮肤刺痛。不久,野兽稍稍压低前肢,降低重心,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我预感到它接下来将会发起猛烈攻势,于是集中起全部的精力,然而,就在这时。
───突然,一道迅风从我眼前刮过。
当我察觉到那是一记斩击时,黑兽的头颅已飞至空中。
「什么……」
「诶!?」
我、贝蒂以及艾斯梅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它的躯体因四肢失去力道,渐渐倒伏下去。其头颅在滚落于地面后,才有黑血从那伤口断面溢出。
「───以前还在公会当佣兵时,我经常跟你说过吧。」
蓦然,传来一道很是愉快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践踏在沾满猎物的鲜血的大地上。铁剑已被他收回鞘中。
「若是发现黑乌尔伽,那就怀着必死的决心宰掉它。若是被黑乌尔伽发现了,还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宰掉它。」
看到那人的脸,我全身的紧张感顿时消散。与此同时,我下意识地咂了下舌。
……看吧,我的不祥预感还真他娘的成真了。
「───干你二大爷的,就已经追上来了吗!」我不禁咒骂道。
「委托人催促着赶路嘛。啧,那些官员们整天就只知道使唤人啊。要不是看在报酬的份上,我肯定会把他们全都给宰啰。」
尽管他嘴上哧哧地笑着,但眼中却一如既往地闪烁着疯狂的杀意。
此人金发,身材精瘦,腰间佩有一柄铁剑。
「哟~好久不见了啊,索多。」
我的天敌───戈登・博多因这么说着,扬起嘴角。
◆
在其他野兽被血腥味吸引过来前,我把黑乌尔伽的尸体抛下悬崖,处理掉了。尽管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但为了减少我方风险,我不得不这么做。旁边的两块墓碑在此时此刻显得无比讥讽。到头来,这种待遇差,或许只是因为是否身为人类吧。没错───不论临终时是用何种模样死去的,人与非人者在死后的待遇差距,总是如此。
「刚才那只是雌的。小心点,它的伴侣就在某处哦。」戈登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望着处理尸骸的我,说道。
「你怎么知道那事的?」
我反问他后,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家伙有身孕。我靠血味嗅出来的。」
我仅冷哼了一声,便不再搭理他。他奶奶的,这家伙才更像是野兽啊。
艾斯梅因来历不明的男人出现,而胆怯着,像是想藏到贝蒂的影子里般,躲在她身后,并窥探着我们。贝蒂则是双臂抱于胸前,眼神严肃地盯着戈登。
「───你的雇主是马尔姆斯汀吗?」她冷不防地问道,语气很冷,但其中并不含有怒气。她或许是想冷静地确认情况吧。
戈登搞怪般地耸了耸肩:「不可说,我若是回答『Yes』,那就不得不把你们全杀了灭口。」
「……有你这句回答便足够了。」贝蒂似无奈般叹了口气,「真伤脑筋,也就是讲,我们在明面上属于敌对关系么。」
说实话,在伊库苏拉听到马车小屋的屋主的话时,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了。要而言之,戈登拒绝这位小说家的委托的理由───所谓的事先有约,便是他已接下了马尔姆斯汀的委托。虽然我无从得知,他究竟是通过哪种门道接到那份委托的,但如今能担任伊维尔修向导的佣兵,的确只有我和这厮了。
「然后呢?」我近乎迁怒地问,「好像没看到你的护卫对象啊,难不成被野兽给吃了?」
「我被派来当斥候啦,也就是负责打头阵吧。那位大人现在大概正大汗淋漓地爬着山吧。」戈登嘴角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并用右手拇指指了指后方。
贝蒂闻言,一脸厌恶地蹙起眉头。正如戈登于我是天敌一般,贝蒂心目中的天敌便是那位红衣主教。
她似情不自禁般咂了下舌:「嘁,我还以为能让他在蒙多利亚再多停留一段时间。」
「但是,作家先生的计划某种程度也有达到目的。现在,还有三名第零骑士团成员在那座城镇里,继续着不会有成果的调查。也就是说,我方战力已大减。」
戈登这话说得像是,他已知晓一切一般。
我皱了皱眉:「───你注意到了,那场骚乱的原因是我们吗?」
「能一次干翻四名团员的人,我知道的可不多呐。于是我就明白了,十有八九,那是目的地跟我们相同的你们干出来的。」
「这句称赞,听着一点也不开心。」
「那件事,红衣主教也察觉到了?」贝蒂眼神锋锐地问道。
戈登摇了摇头:「大概没有。这倒也正常。我是事前有得到情报,所以得另算。而且,当红小说家居然主动传播禁售原稿,这件事也太离谱了。」
这一出乎意料的回答,使得我不禁目瞪口呆。
「你没把我们的事告诉红衣主教吗?」
「毕竟他也没问我嘛。」戈登似刻意惹人讨厌般扬起嘴角,「所以,你欠我一个人情哦,索多。」
听到他那施恩图报的口吻,我只能咂舌,却无法安心地松口气。
贝蒂继续问:「你们那边的成员是?」
「除去委托人,共有七人,包括我在内。」戈登秒答道,「另外,还有一口古怪的棺材。」
棺材。听到这个词,我和贝蒂默默地互视一眼。
───服了,也就是说,一切都正如她所预料么。
她并未深究那件事,而是继续询问别的事情。
「部队的武装如何?」
「每人都有一柄骑士团标配钢铁制佩剑,估计他们还都各藏有一把手枪。我只稍微瞥到了其中一人身上的家伙,是把有着很多雕刻的左轮。」
「呋呣……有金属雕刻的六发式左轮,那很有可能是东欧嘉尔德公司研发的045口径嘉尔德SAA。是去年刚研发出来的最新型手枪。」
「另外,还有四把来福枪。有一个轻背囊的弹药。估计用来应对那怪物的吧。」
「喂,喂。」我插嘴问道,「你把委托人的情报全都抖出来,没问题吗?」
戈登似觉得可笑般哈哈大笑起来。
「我被禁止透露的,只有委托人的真实身份。关于队伍的编成,不管我说出些什么,都不算违约吧。我没说错吧?」
他那话连歪理都算不上,鬼扯得不行。
「那么。」小说家问,「博多因,你为我们提供了这么多情报,那么我是否能认为,你目前并非我们的敌人?」
「目前是的。」戈登复述了一遍,「只不过,如果你们跟咱的委托人碰上了,那我恐怕就不得不对你们拔刀相向吧。不过,我个人觉得那样也不赖。」
戈登看向我,不怀好意地笑着。他的真心话,很明显是想要一个能跟我们……更准确点来说,是能跟我敌对的理由。
「既然你这么想跟我们对着干,那直接在蒙多利亚城告发我们不就得了。」我没好气地说。
「哈哈,要是我那样做,那难得的乐子不就会被其他人给抢走了吗?那种浪费的事,我可做不出来。」他朝我走近过来,接着把脸凑近我耳边,语气中满是喜色地对我说:「毕竟我想跟你单挑,尽情地厮杀一场嘛。」
说完,他对我狰狞一笑。我则是眼神冰冷地瞪着他。
……啧,烦死人了,这个该死的战斗狂。
「我才不奉陪啊,你大爷的。」我很不耐烦地说。
旁边的贝蒂也点头表示赞同。
「赞同。我方实际上仅有一名战斗人员,会极力避免与你们起冲突。不过……」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中流露出一丝烦躁。
「另一方面,我的真心想法是,想仔细调查一番埃塔赫伊小镇。毕竟我就是为此,才特地长途跋涉来到此地的。若是被那男人妨碍到,那可一点都不有趣。」
戈登闻言,表情中流露出一丝喜色。
「嘿~那也就是说?」
「……根据情况,哪怕需要同你们拔刀相向,我也绝不会退让。」贝蒂眼神坚定地说。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受雇于她,压根并不具备拒绝权,关于此事我早已心知肚明。
「咔咔咔,那非常棒。」
戈登的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那是杀意,哪怕他现在便拔剑砍上来,也毫不为奇。
我下意识立刻摆出临战架势,但他的剑却并未出鞘。
他散去眼中的杀意,说:「不过呢,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目的。索多,跟你的厮杀,不过是『有机会便来一场』而已,并不是非打不可。」
贝蒂闻言蹙起眉头:「目的?」
一旁,我大致清楚他想做什么:「───再战么?」
戈登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仅仅只是跟往常一样,在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
五年前───我、候以及戈登在当时造访过这座山,并在此败退。这家伙不可能一直放着败绩不管。
───与不死怪物来一场雪耻之战。
这家伙会愿意担任红衣主教的护卫,最主要的原因肯定是这个目的吧。
我感到很是惊讶,不禁劝告他。
「少干蠢事吧。五年前就已经明白了吧,那家伙根本不是你能摆平的……」
「怎么?不乐意被我抢走猎物?」戈登用看穿一切般的口吻,还击道,「真心想宰掉那怪物的人───索多,其实是你吧?」
我并未作答,而是凶狠地瞪着他。然而,我释放的怒气在戈登那狰狞的笑容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
我很不爽地咂了下舌,先瞥开了视线。
看到我这副模样,戈登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转身折返。
「───好了,那么我也该回委托人『大人』那边啰。」
「我最后确认一件事。你会向他报告我们的事不?」
戈登摇了摇头:「才不会啦。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也有自己的目的。这一优先顺序不会变的。」
原来如此。只要他想,等回伊库苏拉后也能跟我厮杀,但能和那怪物交手的机会,却仅有现在───戈登的情况,说白了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而且你还多了个护卫对象,我也没有鬼畜到会在这时候乘人之危。」
戈登望向后方的贝蒂……不对,他是在看躲在贝蒂身后,窥视着我们的艾斯梅。受到他注目的艾斯梅,更用劲地抓住贝蒂的衣摆,再次藏到了她的身后。尽管语言不通,但她似乎还是能看出来眼前这人很异常。会有那种感觉,实属正常。
「所以。」戈登最后瞪着我,跟平时一样,不怀好意地笑道,「───索多,你可千万别来妨碍我哦。」
我现在甚至感觉,回他句「那是我要说的」都很累人。
◆
「好了,那我们也出发吧。」待戈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后,贝蒂开口说道,「既然马尔姆斯汀正在追来,那留给我们的时间可就不多了。快点赶路吧。」
「话是这么说啊。」我泼冷水道,「咱们要怎么找那个已经毁灭了的小镇?」
贝蒂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摇了摇。
「此时此刻,正是你敬佩我的观察力之时。」
她得意地露出魔女般的笑容,指向悬崖那边。
「你要跳崖,也等付完我护卫费后再跳吧。」
「你这个玩笑,不但莫名其妙,还很无趣。你试着沿崖壁往崖顶看。在崖壁上有条能供人走的小道。」
「小道……」
我照她所说的,望了过去,发现那根本不是能够称为小道的美好事物。只不过是在崖壁上有着一些能站的地方,以一个平缓的坡度,一直延伸至崖顶罢了。其宽度也就勉强只够一个大人走。若是踏空,便会直接倒栽葱,摔下悬崖,一命呜呼。
「喂喂,你这话是认真的?」
「你看此处。」
在有些傻眼的我面前,贝蒂指着道路的起始地点。
「勉强能看到靴印。这恐怕是艾斯梅的父亲留下的。」
我蹲下身,进行调查。伊维尔修的地面大多数都是干燥的岩地,但在那里却黏有靴底形的泥土。
「或许,他也察觉到这条小道的蹊跷吧。这条小道明显是以前由人造出来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仔细看,越是往前走,路也就越宽。坡度跟我们迄今爬过的坡道相比,明显很不自然,而且从地质学的角度来看,这一构造也很异常。」
贝蒂从悬崖边探出身体,望向小道前方。
「喂喂,你悠着点,别摔下去了。」
然而,她却压根不在意我的忠告,如同自言自语般继续说。
「换言之,可以认为这是某人『为了拒绝来客』,而造出来的隐藏道路。那么,那座小镇───埃塔赫伊在这前面的可能性很高哦。」
察觉到她语气中的那份热情,我无奈地大叹口气,有一半是出于好奇,试着询问她道。
「艾斯梅的父亲没有选择下山,而是选择了走这条路的理由是什么?」
「在视作边境之地的场所发现人的痕迹,会去前往那边,这非常正常吧?还有可能是,他带着负伤的同伴,在寻找安全场所。目前为止,我们并未看到似是他护卫的尸体。你想要多少个版本的理由,我便能推测出多少个版本。」
我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样子,不管我再说什么,都铁定得走这条路了。艾斯梅在她旁边,也在用催促般的眼神抬头望着我。
虽然带着两名护卫对象走这条路,感觉会有些心神疲惫,但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讥讽一笑。贝蒂见此,不解地歪歪头。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些同情后面的那些家伙们。」
我冲断崖边的小道扬了扬下巴。
「扛着个棺材走这条路,可是相当难受的啊。」
我和贝蒂对视一眼,彼此露出无比邪恶的笑容。
◆
前进中,鞋底踢中一些小石子,石子坠入悬崖,发出微弱的沙沙声,最终消失在下方的远景之中。从脚下刮来的风,不仅令我们额头渗出大量冷汗,更是令我们感到一阵胆战心惊。
「哈哈……走这条路要是不振作点,感觉会被吓得昏迷过去啊。」
贝蒂虽然说的话听上去很从容,但她嘴角的笑无比僵硬。
此处距离崖底或许有近一百五十英尺,一旦不慎失足,绝无幸理。
我们以贝蒂、我、艾斯梅的顺序,慎重地走在这条崖边小道上。我走在队伍中间,以防我们中任何一人踏空都能及时做出应对。身为护卫,我只能祈祷前后千万不要有野兽袭来。
不过,正如贝蒂所说,在走过一段路程后,道路变宽了很多。起初,路窄到我们必须得背紧贴着崖壁前进,不久后,路宽到勉强够让一名大人轻松通过。
走到这里,贝蒂终于安心地松了口气。
「呼~刚才真是走得人心惊胆颤啊。」
「别松懈。要是被风刮下去了,你就等着来个倒栽葱吧。」
「届时,你便到崖底接住我吧。」
「我可没自信能在你落地前,跑到山下去。」
我们心中开始生出一份从容,能够彼此如是说起俏皮话。
再稍微往前走一段,脚下的路终于宽到能称之为道路的程度。
这时,贝蒂开口问艾斯梅:「Ca va bien,Esme?你没事吧,艾斯梅?」
大概是「你还好吗?」的意思吧。被她问到的艾斯梅有些慌张地离开了我一步。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在我身后,紧紧地攥着我外套的衣角。
「Tout,Tout va bien,Madame Forester.Merci我、我没事,谢谢您的关心,佛勒斯塔小姐。」
艾斯梅露出害羞的笑容回道,但她的脸色却有些苍白。看来她有点儿恐高。不过,她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想到回去也得走这条路,就很烦。」
看着唉声叹气的我,贝蒂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
「在到达目的地前,先别担心回去的事,搅兴也讲究个度。」她指着路的前方说,「你看那儿,看来我们走对路了。」
由于角度问题,从之前所在的地方根本看不到这里的情况,但这条路一直通往一个位于断崖上的洞窟。洞口处搭有木架,目的是用来防止洞口坍塌。
「我敢跟你打赌,若那是自然形成的,我今后就此搁笔,不再创作。」贝蒂颇为得意地说。
「那赌约根本不成立,毕竟我也赌那不是自然形成的。」我轻轻地摆了摆手。
那一洞窟宽约七英尺,高约十英尺,大小足够令一名成年人轻松穿过。洞口的木架已颇有些年代了,但却没有崩塌的迹象,庄重地继续恪守着自身职责。
贝蒂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那个柱子。
「呋呣,这木材像是五角枫。制作以来,已有三十年。这极有可能出自于那埃塔赫伊的居民之手。」
「那么把洞窟开在这种悬崖边的意义是什么?」我问道。
她舔了下自己的指尖,然后朝着洞窟入口举起手。
「风是从洞中吹过来的。换言之这并非洞窟,而是隧道───应该是从对面挖过来的吧。也是所谓的隐藏道路么。因此,才会特意将出口选在这种地方吧。」
贝蒂的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意。
「埃塔赫伊小镇定在这前方。」
但令人在意的是,洞中潜在的危险。自小镇毁灭至今,已有十多年未曾有人出入过这条隧道了,那么即便有野兽栖息在此也不足为奇。
我们沉默地望着彼此。贝蒂似乎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最终她耸了耸肩。
「总不能都走到此处了,反而打起退堂鼓吧?」
「说得也是。」
我也振作精神,打算从行李中取出随身携带用的小型提灯。就在那时。
我后背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那是一种源自于本能的莫名预感。
与此同时,从空中传来轰隆隆的地震般的低沉声响。
贝蒂面露疑惑神色:「什么情况,是春雷吗?天气明明这么晴朗……」
受其影响,我也抬头往上看去。
───顿间,感到不寒而栗。
『那个』正从我们头上,近乎垂直地沿着断崖飞奔而下。『那个』眼中满是杀意,猩红无比,并露出口腔中的利牙,落在我们面前,扬起一阵沙尘。
『那个』四肢漆黑,爪牙锋如利刃,身躯比我们数分钟前遇见的那只要大上一圈。戈登那混蛋的话顿时回响在我的脑海中。
『刚才那只是雌的。小心点,它的伴侣就在某处哦。』
理解了眼前的状况后,我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一阵懊恼。一定是我先前将尸体踢下断崖时,鞋上沾到了血。
───是顺着血腥味追来的吗?
那是一只心中熊熊燃烧着复仇之炎的野兽,黑乌尔伽。
◆
野兽仰头咆哮,与此同时,我拔出了铁剑。
这动作与其说是条件反射,不如说是被迫为之的。我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摒弃掉思考,快速挥剑。
这一剑是我根据经验,带着确信挥出的。
然而,野兽的反应远快于人类的思考。这一剑斩得很浅,仅划破野兽的右眼,带起些许血滴飞溅于空中。
我甚至忘记咂舌,一将剑收入鞘中,旋即便抓住俩人的手飞奔起来。
方向是眼前的洞窟。现在已顾不得洞中的危险了。
该死,这是最糟糕的展开。
身后,野兽因失去右眼的剧痛而怒吼,响彻四方。
「快跑!」
「我知道啦!」
我和贝蒂几乎同时喊道。
侥幸,这个洞窟基本是条直线。我一点也不愿去想遇上岔道,然后其中一条是死路的绝望情况,现在也只能祈祷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我紧紧地拽着她们两人的手向前跑。人类的脚力肯定敌不过野兽,但身后除了野兽的脚步声之外,还有传来岩石相互碰撞般的声响。我边跑边斜视确认身后的情况。黑乌尔伽仿佛在痛苦挣扎般,身体不断与洞窟墙面碰撞,同时朝我们追来。
它似乎因为瞎了一只眼睛,而丧失了平衡感。同时也因复仇及痛苦而狂怒,彻底失去理智,它那种状态已经能说是在横冲直撞了。其巨躯每撞击一次墙壁,整个洞窟便如同发生地震般剧烈晃动。
看见它那个样子,我冷静了下来。
───既然它已丧失理智,那便有机会解决它。我有过与同类野兽的战斗经验,只要能钻进它的死角,我就能占据优势。
但,这也是等穿过这条狭窄的洞窟之后的事了。
我稍稍加速。贝蒂有些不太好受,尤其是体格上与我相差巨大的艾斯梅,她看上去十分痛苦。但很遗憾,我们现在可没资格放缓速度。
「艾斯梅,加油!就差一点了!」
虽然我知道语言不通,但我还是如此鼓舞她,紧抓着她的纤手飞奔着。艾斯梅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一脸难受地拼命跟上我。不久,如同努力得到回报一般,我们在前方看到了有光线射入的终点。
「是出口!」贝蒂喊道。
看来正如她所料,这个洞窟是条通风隧道。
但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狂怒的野兽正撞击着洞壁,逼近至我们不远处。
我在脑中模拟着之后的计划。首先得确保她们的安全,这是首要任务,而后再考虑如何解决这只野兽。假如洞窟外是开阔场地,那么便有机会钻空子,绕野兽的后───
就在那时。
在距离出口还有二十英尺处,不幸发生了。
来自于左手的抵抗消失了。
这件事所代表的含义,以及理解到这点时产生的绝望,一同在我的脑海中闪过。
艾斯梅绊住了脚,摔倒在地。
恐怕是我的速度过快,导致她跟不上吧,毕竟连我这个成年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了。现在可没空后悔这些,我快速更改计划。
我立刻将贝蒂撞向出口,然后拔出铁剑调转方向。
「索多!」
我没去理睬贝蒂的叫声,目不转睛地盯着迫近眼前的野兽。我感知中的世界,速度慢了下来。
逼近过来的野兽的利牙,正朝着艾斯梅的娇小身躯咬去。
尽管我想阻止那种情况发生,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但我并无余裕去计算如何逆转战况。
那时在我脑海中闪过的,是种近乎恳求的情绪。
你大爷的,给我赶上───!
「趴下!」
突然响起的男子喝声,令我和贝蒂近乎反射性地蜷缩起身子。然后,便响起一道巨大的爆炸声。
紧接着,野兽的巨躯便伴随着飞溅的血花,猛地向后仰去。
我迅速看向出现在声源方向───出口处的男子。
站在那儿的是一名手持着枪口还冒着烟的步枪,身着军服的中年男子。
他朝我喊道:「就是现在!」
我如受天启,身体下意识行动了起来,一蹬洞窟内的光暗交界处,钻入空门大开的野兽的怀中,带着决心与杀意,打算一击斩飞它的头颅。
双手感受到一种彻底斩裂某物,最终再度划过空气的真实手感。
我咆哮着全力挥出的这一剑,将黑兽的首级斩飞。
◆
我抱起艾斯梅,与贝蒂一同走出洞窟。那名男子单手拿着步枪,摘下头上的军帽。
这是一名有着黑色短发,长相严肃的中年男性,年纪大约四十来岁吧。身形与我相比稍矮一些,身上的军服很脏且破烂不堪,但他的站姿中蕴藏着某种公正与力量。
「Le pere!爸爸!」
一看见那道身影,艾斯梅就叫着,从我怀里跳下去,朝着他飞奔而去。
「Esme,pourquoi etes-vous ici…艾斯梅,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接着他紧紧地将艾斯梅抱在怀中,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这时,我才终于想到突然出现的这人的真实身份。
贝蒂似替我讲出那一答案般,喃喃道:「艾斯梅的父亲么?果然还活着啊。」
听到这句话,男子深深地低下了头。
「虽然不知两位的身份,但多谢你们救了我女儿。」
他说话虽然带点口音,但勉强也算得上是流畅。
「您会说我国的语言吗?」贝蒂有一丝吃惊,反问道。
「是的,虽然只会一点点。还未自我介绍呢,我是哈普沃斯・沙林格。正如你们所猜到的,是艾达纳科联邦人。」
贝蒂回握住男子伸出的手,我也效仿她与男子握手。
哈普沃斯上校毫不掩饰自己联邦陆军上校的身份,以及自己是流亡者的事实。他之所以会表明自己的身份,多半是因为从我们的对话中,知晓了我们是尤纳利亚人吧。尤纳利亚已对外公布过国内的难民收容体制,因此他似乎迟早都会向我国政府申请保护。
「但话说回来,你们两位为什么会和我女儿在这里……?」
贝蒂也借此机会,同他简单地说明了下迄今的经过:我们分别是小说家和佣兵,为取材而到访于此。途中遇见艾斯梅,受她所托,来寻他的下落。
上校听完后,再一次深深地低下了头。
「再次感谢你们救了我女儿。艾斯梅跟有一名护卫,但听你们的描述,他恐怕已经在途中遇害了……」
「您的部队究竟遭遇了何事?以及,您为何在此处?」
面对贝蒂的提问,哈普沃斯上校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先去一个地方再聊吧。」
说罢,他率先迈开步子,慢慢走着。我们也跟在他身后。
在洞窟外,是一片无比空旷且地势平缓的丘陵地带。一改之前一片荒山的景象,大地上长有开始萌芽的嫩草。我完全想象不到,这与伊维尔修那高耸入云的陡峭「天剑」居然会是同一座山。
「真教人吃惊,简直就像唯独此处是另一个世界般。」贝蒂环视着周围,说。
上校闻言颔首。
「是的,我也很吃惊。估计从前有人亲手开垦过这里吧。这一带的土地并不是由坚硬的岩盘,而是由肥沃的泥土构成的。」上校停下了脚步,「……在这里,他们也能睡得安稳吧。」
在我们眼前,有七块疑似墓碑的石头。此处正好位于丘陵的顶峰,周围花草盛开,很是美丽。每块墓碑上都刻着似乎是临时雕刻出的名字。
「这是你的护卫们吗?」我问道。
哈普沃斯上校严肃地点了点头:「其中有三座墓中并未埋有遗体。当时野兽们都聚集过来了,我们根本无法祭奠他们……但是,他们那高傲的灵魂会永远与我们同在。」
说着,他从附近取来了相同的石块,放至墓碑旁。再摘下几枝周围的花,供于墓前。
「这是奥托・诺多霍芬的墓,我拜托他替我保护好艾斯梅。」他取下腰间的短剑,开始雕刻那护卫的名字,「艾斯梅还活着,这正是他有完成我命令的最佳证据……朋友啊,还请安息吧。」
「您是在找寻能安葬他们四人遗体的场所,于是来到此处的吗?」贝蒂问道。
哈普沃斯上校继续雕刻着,并摇了摇头。
「在到此处前,我们仅带有两份遗体。但剩下两人也身负重伤,生命宛如风中残烛。为了寻求帮助,我们沿着人类居住的痕迹来到了这里,但就在今早,那两人也不幸去世了。」
刻好墓碑后,上校把那第八块石头与之前七块放在一起。他继续蹲在墓碑前,将左手置于胸前默哀。贝蒂和艾斯梅也效仿着他。
「袭击你们的是何物?」我不管那些,直接问道。
上校站起身,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
「我觉得是野兽,但我从未见过那种野兽。是仅栖息在尤纳利亚的物种吗?它用双腿直立走路,那模样就像是……」
「身披剑甲一般。」贝蒂接过话茬说,「是吗?」
「是的,正是那样。可你怎么知道?」
听到哈普沃斯上校的回答,我和贝蒂对视了一眼。在知晓一支小队被击溃时,我们就判断那并非普通野兽,结果果不其然。
「我们是为确认那野兽的传闻才来到此地的。那后来呢,那怪物到哪儿去了?」贝蒂问道。
「在袭击了我们后,便朝着某处离去了。我想它应该是朝着山上去了。」
贝蒂抱起胳膊,陷入沉思。
「───也就是讲,它并非为了捕食而发动袭击么?若是基于领地意识行动,那它的住所应该就在袭击点附近……索多,你觉得呢?」
居然向我征求意见,这家伙也变了不少啊。我边这样想着,边冷哼一声。
「管他呢。」我看向丘陵前方,「如果一切都按照那圣女的预言发展,那我和那家伙多半会在这次旅途的那啥『终点』做个了断吧。」
我回想起数日前,在伊库苏拉,圣女曾说过的话。我们旅途的终点,也就是说……
「我们要去埃塔赫伊小镇的目的不变。」
贝蒂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望着我的双眼。我不由得撇过脸。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一点也不像你。
「你们刚才是不是说了小镇?」
哈普沃斯上校忽然重复了一遍那个名词。
「是的,怎么了?」贝蒂反问道,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上校指向丘陵前方的一片小树林:「就是,在那片树林的入口处有条像是人铺出来的小路。我原本打算在部下的伤势稳定下来后,就过去前方看看……」
「小镇肯定就在那前方,绝对没错!」
贝蒂有些兴奋地说道,回头望着我,似是在向我征求同意。那表情就像是十几岁的少女一样,喜形于色。
……啧,刚才那副关心我的眼神跑去哪儿了?
我挠了挠头,再次看向上校与艾斯梅。
「那你们有什么打算?」
上校看了眼艾斯梅后,回道:「只有我们两人下山,着实有些不安。若是不麻烦,在下山前希望能和你们一起行动,不知是否方便?」
「简直求之不得。」
我再次与哈普沃斯上校握手。既然他曾是率领军阀的上校,那么他身为护卫的战斗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若是准备好了,那便出发吧。」贝蒂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说,「前往我们旅途的终点。」
旅途的终点。
亦或是───我的命运的终点么。
我不为人察觉地自虐一笑。
◆
一进入林间小道,我的脑袋立即开始隐隐作疼。我感觉周围的空气有些浑浊,景色、气味,甚至连声音都变得不清晰。
我在前方看到深灰色的浑浊。
同时,我感觉有小孩子们的声音从树林的另一端传来。
我不禁甩甩头。
这是幻听。根本不可能会有那些声音。
「索多,怎么了,没事吧?」
贝蒂的声音令我回过神来,与此同时,刚才围住我的朦胧感也消散掉。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片普通的树林中,不管如何思索,这里都是不容置疑的现实。
「……嗯,没事。」我答道,同时也清楚自己额前有汗水沁出。
贝蒂侧目注视了一会儿我的脸,然后说:「我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啊。」
「我个人而言,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即可,但关于此事,我想尊重下你的想法。至于能否做到,则先且不论。」
「所以说,什么事啊。」
「───你想杀掉亚瑟・忒艾尔武吗?」
这一提问,精准切中要害。
我。
杀死。
亚瑟・忒艾尔武。
这是一个极为直接、简洁易懂,在某种含义上,甚至会显得很愚蠢的命题。
蠢到会令人忍俊不禁的程度。
没错,到头来,那正是我不得不踏上这趟旅途的结论吧。
我的嘴角露出一抹冰冷到自己也很清楚的笑容。
「……是呢。我想宰了他,不对,一定是我必须得宰了他才行。」
我在眼前张开右手,想着这只手必须得完成的事。
「我必须得亲手,把那家伙给宰了。」
贝蒂暂时沉默了下去,一言不发地走在我的旁边。过了一会儿,她似是放弃了什么般说:「───是吗。」
她并未继续追问此事。哪怕是出于礼节,她也会遵守昨天与我定下的约定吧。「待一切都结束后,我便把所有事都说出来」的这个约定。
……当然,前提是我能够解决掉所有事情。
「我昨晚也有讲过,但现在再最后讲一遍。这是忠告。」贝蒂似叮嘱般,说,「世上并不存在不会后悔的抉择。重点在于,你是否有下定决心,做好精神准备去承受作出抉择后的那份后悔。」
我一言不发。
她继续说:「千万别在不曾下定决心,做好精神准备时去作抉择。」
「……我明白啦。」
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
我无视掉这种自问,往前走去。
不久,我们穿过树林,望见了旅途的终点。
◆
镇中一派毁灭后的景色。
错落于伊维尔修山岳地带的山脉斜坡上的,是一些灰褐色的建筑物。那些建筑物都建于令斜坡呈阶梯状的土地上,有大有小,数目不下三十。其中有几座建筑物的墙壁已崩塌,有几座的玻璃已破碎,还有几座的木门已毁。若说共同点,那便是它们都已注定将会塌毁。
这是一处很久以前便不再有人烟,早已『迎来终焉』的场所。
在漫长旅途的终点迎接我们的,便是那种荒凉景色。
埃塔赫伊。
该小镇的全部景色此时正展现于我们面前。
「原来真的存在啊……」
我本以为贝蒂会兴奋得欢呼起来,但此时她却很平静。她并非之前并不相信此处的存在,不过现在亲眼见证到其真实存在后,她的大脑却又还未跟上状况吧。
「C'est incroyable……简直不可思议……」
「真没想到,居然有处这么大规模的集落……」
艾斯梅以及哈普沃斯上校也因眼前的光景而一阵愕然。
我则是在一旁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刚才应该已经平复的隐隐阵疼,此时再度复发了。
……二大爷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为了甩开那份厌烦,甩了甩头,开口说道。
「……赶紧把事情搞定吧。马尔姆斯汀那边用不了太久就会追上来了。」
「啊、嗯,说得也是。」
贝蒂回过神来,点点头。
林间小道直接通往集落,我们便沿着小道,正面进入埃塔赫伊小镇。
在呈阶梯状的小镇的最下方,是座铺有石板的广场。广场中央有口安装着两滑轮的井。贝蒂试着将近旁的小石子丢入其中,不出几秒,井底便传来石子落入水中的清脆声响。
「呋呣,此处似乎位于一条丰富的水脉上。居民的生活用水便是来源于此处吧。」
「可是,这座山的岩石应该相当坚硬。要凿出这么大的井,而且还是如此精致的圆形井,需要相当高超的技术……」
哈普沃斯上校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探身窥探水井。
「技术能力正如传闻所言么。」
说罢,贝蒂碰了下近旁的民房墙壁。她把碎掉的墙壁碎片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接着,用两根手指碾了碾。
「建筑材料里,粘土成分高过寻常熟石灰。这无疑是来源于东欧的技术,水硬性石灰混凝土。看来,那名流亡军人所讲的属实。」
贝蒂再次扫视周遭,最终她的目光停在位于她旁边的一座建筑上。那是一座高二十五英尺的小型石灰造高塔。在入口处的铁门上,能看到像是曾被某种锋锐的事物划砍过的明显痕迹。
「那大概便是那份手记的作者───亚瑟・忒艾尔武的父亲最后所待的监视塔吧。」
说罢,贝蒂单手置于胸前,稍施一礼,以表追悼。
我默默地仰望着那座建筑物。那座塔尽管已荒废,却依旧直指天际,在我看来,宛若一座墓碑。我注视着位于塔顶的小房间,也在不知不觉中将右手置于左胸前。
他的手记促使贝蒂───促使我踏上了这段旅途。
而他则是亚瑟・忒艾尔武的父亲,在此事上我感到一种讥讽般的命运。我感觉他有在叫我去为事情做一个了解。
……真是令人感伤。这一点也不像我。
我默默自嘲着,叼起一根烟点上。
「有条石阶通往小镇最高处。在那上面的……那是教会吗?」
听到贝蒂这句话,我边吞云吐雾,边望了过去。在那里有座显然与周围的建筑不同的,由石砖砌成的建筑物。在那座建筑物的屋顶,有一似是象征的雕刻。那是一座简单朴素的雕像,由两条直线相交而成,其中一条垂直于地面,另一条平行于地面。
「───十字架?」贝蒂怀疑地眯起双眼,「但是,与尤纳利亚教皇厅的十字架有些不同。非要讲的话,那个……」
「很像艾达纳科联邦丁字教团的十字架。」
哈普沃斯上校接过话头,说。贝蒂也表示赞同。
「嗯。不过,标志的头部是突出的。准确点讲,应该是直接把尤纳利亚教皇厅的十字架倾斜了吧?」
贝蒂似深思般,把手搭在下巴上,小声念叨道。
「呋呣……这个集落有独自的信仰,与尤纳利亚和艾达纳科都不相同,这么想会比较好吧。」
「亲自去那边看看不就明白了吗?」我说。
贝蒂摇摇头。
「莫急。我想先调查下小镇居民们的生活起居情况。主食在那之后再享用。」
她似乎恢复了状态,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好奇光芒,十分豪迈地说。我近乎不耐烦地吸着香烟。
说起来,我在佣兵公会里干活时,曾数次被迫陪同女委托人去购物。我现在的心境,与那时酷似。
「找几栋建筑物调查下吧。首先呢,从那边开始。」
贝蒂朝附近最大的一座建筑物走去。
我不禁小声咂舌,把还剩很多的烟丢到脚下,然后踩熄,心情郁闷地跟上她。
建筑物的门早已破掉,门旁的墙壁有些晒干,上面有着曾经挂过某种像是看板的事物的痕迹。
我们一走入屋内,一股好似某物腐败掉了的臭味便扑鼻而来。
进门第一间房间里,放置有三张床,墙边的柜子上摆着大量似是玻璃瓶的玩意儿。但是,那些大多数都已彻底老化,且破烂不堪。那副模样,比起是因岁月流逝而坏掉,更像是被某种暴力给破坏成这样的。
「这里是医院吗?」随后进来的哈普沃斯上校环视着室内,说。
在他旁边,艾斯梅紧紧地抓着他身上军服的衣摆。
「不,与手记里提到的医院相比,此处的规模较小。房屋内部还有像是用来生活的空间,此处大概是小镇医生自己的房屋吧。似乎还是座简易的诊疗所。」
贝蒂环视一周彻底荒废的室内,蹙起眉头。
「看这惨状,此处似乎也有遭到那些化作怪物的孩子们的袭击。」
说着,她蹲到躺在床旁的某物前。
「……这是人骨的一部分。我们很少见到居民们遗体,似乎是因为这座山中的野兽们将那些尸体处理掉了。各处都掉有乌尔伽的毛发。」
「真教人唏嘘……」
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也蹲到那事物前,做哀悼之礼。
贝蒂站起身,手伸向药物柜,从中取出一个瓶子,拿到自己眼前观察。
「很遗憾,瓶中物果然都气化掉了么。不过,瓶子标签上写着的是尤纳利亚语。那本手记也是用尤纳利亚语写的,想来这也是当然的。」
贝蒂嘴角露出一抹开心的微笑。
「索多,你看。」她给我看那个小瓶子,「C4H10O,也就是乙醚。这边还有似是吸引器的器材残骸。这些都是,这座小镇上拥有过全身麻醉这一最尖端技术的证据啊。」
「嘿,那可真厉害。」我干笑一声,「话说,那是某种咒文吗?」
贝蒂无视掉我的讥讽,再度看向药物柜。
「吗啡以及阿司匹林,这是邻羟基苯甲酸么。真是壮观,现代医疗设备里常备的最先端药物,此处居然应有尽有。」
我觉得这家伙仅仅只是为了揶揄我的无知,而刻意说些艰涩难懂的单词。
「佛勒斯塔小姐还懂得医学吗?」哈普沃斯上校问道
贝蒂露出苦笑:「仅有理论知识,并无实际的医疗经验。这类理论知识,都是在执笔期间不断积累下来的。」
尽管贝蒂是这么说,但我觉得那并非真话。这家伙的医学知识多半是通过非比寻常的刻苦学习获来的。
估计她是对曾经那个看着挚友在自己眼前死去,却什么也不能为挚友做的自己感到悔恨。
───不对,这大概吹捧过头了吧。
在我如此失笑时,某样事物闯入我的视野边缘。我蹲下将之拿到手上,这时贝蒂从我背后探身望来。
「那是何物。照片么?」
没错,那是一枚已经褪色的旧照片。
照片里有两个人。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以及一名贴着他而站着的少女。照片里的地点,似乎是这座房屋的前面。当然,照片中的世界并不像如今这般荒废,照片中人物所露出的微笑,也充满了平静与慈祥。
在看到这张照片的瞬间,我顿时感觉头疼加剧。简直就像是有某种事物在大脑深处胡乱暴动一般。
「白大褂,那么他便是这座房屋的主人吧。稍微借我看下。」
贝蒂从我手中拿走照片,并将之翻面,看向写于照片背面的内容。紧接着,她因上面写着的名字而震惊。
「『最心爱的女儿佩里诺尔和───阿格洛瓦尔・泽罗』……?」
贝蒂猛地再度环视室内。
「原来如此,此处是首位『不死之子』,佩里诺尔的家吗……!」
我莫名感觉,有孩子们的欢笑声从某处传来。
◆
照片中的佩里诺尔,她的时间永远地定格于她最美的年代里。
她有着一头齐肩亚麻色秀发,一双天生坚毅的眼睛,以及宛若洋兰(※注1)般优雅大气的端正五官。年龄大约是十四岁。正是一个充满好奇心与期待的年纪,但同时也是一个有着一颗容易受伤的心,并且易感伤的年纪。
这张照片可能拍于那件死亡事故前吧,她并不知晓之后将会来临的死于非命的命运,站在父亲身旁,无比平静地微笑着。
我不着痕迹地把那张照片悄悄放入大衣的口袋里,朝着房屋深处似是书房的房间走去。
书房里,贝蒂从先前起就在翻搜着一个破烂不堪的柜子。一旁离毁坏只差一步的写字台上,放着许多她搜出来的资料。她大概是把所有看着像样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吧。
从二楼也有传来一些声响。看来,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也被她派去探索了。
「唉,这里简直就像是座空巢呢。」
我从贝蒂身后向她搭话道,然后她抬起沾着灰尘的脸。不过,她此时的表情却如同孩童一般,两眼闪闪放着光,好似在说她刚才一直在玩堆沙游戏。她看到我的脸,自虐般地扬起嘴角。
「家主似乎不会再回来了。」
「那么,有收获不?」我看着写字台上的资料,并询问道。
贝蒂重重地点点头:「有两样很有趣的事物,以及一样奇妙的玩意儿。」
说着,她拿起收获到的资料中的其中一份。那是一本有些像是女学生用的红皮封面笔记本。
「首先是此物。这似乎是佩里诺尔的日记。」
也不等我有所反应,她便哗哗地翻起页来。
「里面记述着各种与那些孩子相关的事情。这可是了解他们的形象以及平时生活的重要资料。」
贝蒂打开日记本,放于写字台上给我看。她的唇很随意地念起佩里诺尔写下的文字。
「『七十八年八月一五日。昨天在剑术上输给我的亚瑟一点也不长记性,又来向我挑战。不过,结果还是我赢。为了安慰懊悔的亚瑟,我说:「不是你弱,只是我很强而已。」结果他反而更加不高兴了。』」
她把页码翻到下一页。
「『七十八年九月三日。亚瑟又睡懒觉,到了约好的时间点,他却还是没来。兰斯洛特他们等得不耐烦,便先去森林探索了。无可奈何下,我只好去接他,结果发现那家伙居然还在睡觉。真是个教人操心的家伙。』」
再到下一页。
「『七十八年九月三十日。亚瑟和高文回来得太晚,于是大人们一齐出去找他们。结果,他们两人到深更半夜才回来。他们两人似乎猎捕到了一匹野兽。尽管被大人们痛斥了一顿,但亚瑟一看到我,便朝我得意一笑。真是一点都不懂人家的心情!』」
念到这里,贝蒂停顿了一下。我则是默默地双臂抱于胸前,安静地听她说。
「───看来,佩里诺尔似乎喜欢亚瑟。虽然文章内容像是在斥责他,但几乎每一页都有提到他的名字。这便是青春期独有的恋慕之心吧。」
「我说啊。」我有些无语地说,「咱们难道是为了寻找小鬼的恋爱故事,才刻意跑到这种地方来的不成?」
贝蒂闻言,一脸无趣地冷哼了一声。
「边境小镇里的懵懂恋情,这不是非常浪漫吗。竟连诗意都不懂,你这男人可真不懂风雅。」
我朝她投去漠然的眼神。注意到这点,她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我接着问道:「然后呢,另一件在意的玩意儿是什么?」
她调整好状态,指向黑皮封面的册子。
「便是此物。上面记载着那十三名孩子的血液排序。」
「血液排序?」
「嗯……也就是不死性的强弱,坏死作用的排名。」
贝蒂指向那份名单的最上面一栏。
「首席是亚瑟・忒艾尔武。他的血液能杀死下面的所有人。反而言之,任何人都无法杀死他。」
接着她指向下一栏。
「其次是兰斯洛特、高文、特里斯坦三人。他们能杀死下面九人。只是,他们三人之间似乎谁也奈何不了谁。」
再接着是下一栏。
「再其次是鲍斯、卢坎、加拉哈德、莫德雷德四人。下面是凯、贝德维尔、加雷斯、帕西瓦尔四人。最后───」
贝蒂的手指顺着名单滑至最后一栏。
「排序最下位,佩里诺尔・泽罗。」
贝蒂的脸上露出一丝类似不快的神色。我一言未发,始终保持沉默。
「据之前那本手记记载,那一夜,佩里诺尔是同亚瑟以及兰斯洛特一起行动。日记里并未明确记载有关于她生死的内容,不过……考虑到我们先前发现的崖边墓碑,我很难想象出那会是一个愉快的结局。」
那是两块分别刻着兰斯洛特,以及高文之名的墓碑。根据这份资料显示,能杀死他们的,唯有亚瑟一人。
「虽不知原委,但亚瑟杀害了兰斯洛特及高文,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吧。那么,在那两块墓碑上刻下他们名字的人,多半便是亚瑟与佩里诺尔。假设,他们在那之后便一同行动……那么,她很有可能在亚瑟发病时,最先被他杀害。」
说到这里,贝蒂沉默了会儿。她眼神怜悯,抚摸着佩里诺尔的日记的封面。
「───被自己思慕爱恋之人杀害,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心境呢?那是悲剧吗?亦或……在当时那种状况,算是一种救赎呢?」
贝蒂抬头,看向我的脸。她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悲伤,似是在呼救一般。
「你怎么想,索多?」
我撇开了眼睛。
……找我要答案算什么事啊。
难道是在期待我给出些类似救赎的回答?
不论我说些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一假设中,根本就不存在救赎。
「也有可能是佩里诺尔先变成怪物吧。」
所以,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并不是对那一问的回答。但是,在听到我这话后,贝蒂并未露出失落的表情。
「那么,我很同情亚瑟。」她的眼眸中再次流露出悲哀之色,「那样,他未免太过可怜了。」
……可怜么。
有那么一瞬,我打算顺着那一感情思考下去。但紧接着便慌忙甩头。
不行───那份踌躇,很有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我有种类似确信的预感,于是强行改变话题。
「然后呢,最后的那个『奇妙的玩意儿』是什么?」
听我这么一问,贝蒂似忽然想起这事般,取出一本大开本的剪贴簿。
「嗯,该怎么讲才好……或许与其说是奇妙,不如说是奇怪要更贴切些。」
她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疑惑。她打开剪贴簿,里面贴着一些相当老旧的旧报纸,报上的文字都已字迹不清,甚至连报道上的标题名都没几个能看清的。但是,那一独特的字体,我也曾见过许多次。
「这是……伊库苏拉的『格约时报』么?看着挺旧的。」
「你看日期。」贝蒂指着日期部分说,「一八六三年七月一十四日,这好像是距今十年前的报纸。」
「十年前?那也感觉这纸太旧了点……」
那张报纸都劣化到了能说是破旧不堪的程度。感觉只要一翻开那纸,它便会直接碎掉。
「这点也很奇妙,但更奇妙的是文章的内容。」
贝蒂念起记载于其上的报道。
「『市民们化身暴徒,已达数千人规模───以征兵事务所里发生的纠纷为导火线,征兵暴动愈演愈烈,于昨天一十三日,暴动迎来高潮,参与暴动的人数规模终于逼近数千人。在此次发生于新移民差别对待背景下的暴动中,除去英国移民富豪们的府邸以及报社遭到袭击以外,还有在林肯总统于今年一月发布奴隶解放宣言后,获得解放的黑人们。其中有多名黑人被处以私刑,惨遭杀害。市民们手持武器,四处烧杀抢夺,最终还同警察发生枪战,不过待联邦军于黄昏时分抵达后,经过一番交战,最终参与暴动的市民都被镇压。然而,目前南北战争正在不断激化,在当前这种情况下调动兵力,或许会对战线造成极大影响,很有可能无法规避最终被捕者及死者人数所带来的庞大经济损失。』───」
「这是什么鬼?」我不禁问道。
市民化身暴徒?征兵?枪战?
「尤纳利亚里不可能发生过枪战。再说了,征兵不是皇国时代的制度吗?」
贝蒂重重点头,赞同我的话。
「是的,所以我才讲很奇怪。其他还有不少可疑点。宣布国内解放奴隶的,明明应该是库鲁特・科瓦胤主教,然而这份报道里却变成了林肯。而且,那场南北战争,应该已经避免了爆发。全多亏了哀德菈碧安卡圣女。」贝蒂眉头紧蹙,盯着纸面说,「没错───这是份记载着一段不可能存在的历史的报纸。」
「会不会是编的?也就是这座小镇的一种大众娱乐。」
听到我的想法,贝蒂讥讽似地扬起嘴角。
「假想年代记,这的确是娱乐小说的类型之一,但用报纸的格式来写,还真是一种新颖的做法。更何况,这些内容用作娱乐,还欠缺些幽默。」
「也是,的确没几个人会觉得这玩意儿读起来很舒服吧。」
我这样说后,贝蒂也似肯定这一意见般,轻轻地哼笑了一声。
「先不管创作意图吧。」她继续说,「正如你所讲,这份报纸很有可能是镇上居民编造的空想产物。」
「是吗?」
「假如十年前真有发布过这种报纸,那么某种含义上,这些内容都将成为流传至今的传说。而且你仔细看,报纸的名字与正宗报纸的名字,有些微妙的不同。」
听她这么一说,我再次看向纸面。由于那类似装饰的独特字体,导致我刚才看漏了,但现在仔细一看,我发现这确实并非我所熟悉的报纸。
贝蒂平静地说:「这并非『格约时报』,而是───『纽约时报』。」
※※※※※※※※※※※※※※※※※※※※※※※※※※※※
※注1:洋兰的花语是倾慕、威严、雍容华贵和奥雅优美。洋兰的株型优雅大气,它的另一个花语是自然的爱,可以送给暗恋的人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
我们从柜子深处找出大量类似的剪贴簿。每一册都相当老旧,其中一些仅仅是拿在手中,装订便卸开,整个簿子散掉。贝蒂将其中几册塞入自己的背囊中。
「那份胡扯的报纸也要带回去?」
我很是吃惊地问道,贝蒂理所当然般点头。
「若这是此镇的创造物,那么便是值得保护的出色文化遗产。」她眼中闪过一道精芒,补充般说,「即便───这并非创造物,也依旧值得保护。」
我揣测着她那句话的真实含义,这时从楼梯传来两道脚步声。是先前去搜索二楼的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
「二楼也惨遭破坏,乱糟糟的。并未发现有价值的事物。」上校语带遗憾地说,「若是能发现一颗宝石就好了……」
他在赶路翻过这座山时,遗失了大半行李。考虑到在逃亡地的生活,他大概是想在这里找到某些值钱的贵重物品吧。
哈普沃斯上校挠了挠头,苦笑一声:「说这种话,感觉就跟趁火打劫的贼一样,提不起什么劲来呢。」
听闻此言,我斜视向一旁,邻旁那个趁火打劫的家伙若无其事地撇开了视线。啧,这女人脸皮真厚。
「我还想稍微搜索下其他民房,但时间所剩不多。」
可能是想到后面的红衣主教一行人吧,贝蒂语带怨气地说。
「莫奈何,现在知道哪里是教会,先去那边吧。途中若是发现医疗设施,那么也去那边……」
就在这时,我不自禁举起右手,制止全员的行动。
「嘘,安静───」
紧张感在我们之间蔓延,所有人都沉默下去。我用眼神询问一下后,哈普沃斯上校默默地朝我点了下头。看来并非我听错了。
从屋外有传来某物踩在沙砾上的声音。
「……你们藏起来,我去确认下。」
我小声对贝蒂和艾斯梅说,然后用眼神拜托上校护卫好她们。他点点头,如同在说了解。我再度确认到那事后,手握住腰间铁剑的剑柄,慎重地朝出口走去。
……老实说,我现在仍在头疼。
身体情况决不能说是最佳吧。
但是,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事到如今我可做不到再重来一遍。
我下定决心,从出口走到屋外。
「诶……?」
接着,我不禁一愣,轻呼了一声。
灰褐色的街道。
以及───来往于那儿的许多人们。
有自满地显摆着猎物的男子。
有头顶装有需清洗衣物的篮子行走的女子。
有在檐前做着编织活的老婆婆。
还有从某处飘来的菜肴芳香、人们的欢笑声,以及歌声。
映入我眼帘的,是往昔的埃塔赫伊镇中的景象。
几名小孩从呆愣住的我身旁跑过。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得转身,随即便看到一名小孩停住脚步,注视着我这边。
那是一名有着一头齐肩亚麻色秀发,年龄大约是十三的少女。
与刚才那张照片中看到的少女一模一样。
她朝着我这边的方向伸出手,开口说道。
『我们快点走吧───亚瑟。』
顿时,我后背一阵发寒。
她那句话的对象,在我身后。
我感知到位于那里的存在,不寒而栗。
我立即转身,包围着我的幻境也随之破散。我的双眼所望见的,是已经毁灭了埃塔赫伊的街景。
在那景象的中心,那家伙就站在距我二十英尺之处。
那是一身披黑褐色刃铠的人形存在。
它的头部各处都有攻壳突出,那副模样俨然已彻底化为一只怪物。勉强能透过刀刃隙间望见的双眼,犹如深渊一般漆黑无比。脖颈、胸部、手臂、手、躯体、腰、腿,甚至连脚尖都覆有闪烁着黑光的刀刃。
那怪异的样貌。
啊───我怎么可能忘却。
我怎么可能忘却那副模样。
它的眼瞳捕捉到我的存在,仰天长啸。
「呜呼亚呜呼阿呜呼亚呜呼阿呜呼!!!!!」
───那是魔山的不死怪物。
这正是我们时隔五年的再会。
◆
我最先想到的只有一一件事,那就是如何逃离此处。必须得尽快让这家伙远离护卫对象。至于我自己则是次要的。我并未拔出铁剑,脚蹬大地,想要从它的眼前横穿过去。
然而下一刻,怪物的脸便已近在咫尺。
在它的身后,能看到它刚才所站的石板已碎裂,而且现在仍有碎石浮于空中。
它这犹如噩梦般的身体能力,使得我不禁哑然。它并未放过我这一刹那的破绽,横向一挥刃臂,狠狠地抽向我。
「咳唔……!」
我连忙连鞘带剑举起,格挡这一击。然而,它那霸道的力道却轻而易举地将我击飞。
我的身体犹如断线的风筝横飞出去,一直撞破三面脆化的废墟墙壁后才堪堪停下。
我被埋于瓦砾之下,同时呕血。我一打算起身,全身骨头便嘎吱作响,胸部一阵剧痛。肋骨似乎是骨折了,但我现在只能去想,总比手臂骨折要好。
蓦然,我感到一股刺痛肌肤般的杀气,于是驱策身体,一跃而起。下一刻,野兽的双臂轰在我脑袋刚才还在的位置上,并带起一声巨响。我因四溅的碎石和沙尘而眯着眼睛,同时难看地滚在地上,与它拉开距离。
似乎是未能承受住先前的猛力一击,剑鞘已彻底碎掉。唯一的好消息是铁剑无事,但我若是一直处于守势,那么剑迟早也会折断。
我调整身形,架好武器,摆出临战状态。怪物一改先前的敏捷,而是缓缓转身面向我。
埃塔赫伊是座建造于断崖绝壁边上的小镇。我们在小镇外围的悬崖边上重新对峙。旁边是仅仅看一眼便会令人后背一阵发寒的断崖。假如不慎失足,那么直接一个倒栽葱摔落至一百多英尺处的悬崖下吧。
因此,我脑海中极其自然地闪过一道念头。
───将这家伙推下这座悬崖。
我现在最该优先做的,便是保护好那名小说家。而我「杀死这家伙」的目的,终归不过是那一职务所附带的次要任务罢了。那么,我现在应该以将它从这座小镇中排除出去为首要目的。
我用汗津津的手握住剑,同时在脑中制定策略。但通过先前那次攻防,我清楚地了解到这家伙的身体能力非比寻常。将它推下悬崖这事,嘴上说着简单,然而实际上做起来却并非易事。
「呜呼阿呜呼亚呜呼!」
可能是对我迟迟不行动感到不耐烦了吧,它再次咆哮一声。下一刻,咆哮声刚落,它便凭借着那份荒唐的跳跃能力朝我冲来。
「嘁!」
我厌恶地咂了下舌,以微厘之差避开它的右臂,接着避开它的左臂,这时,它右臂上的刀刃向我斩来。
我来不及闪避,不得不举起铁剑,用剑身架开刀刃,化解掉其连击。它的每一击都拥有必杀的威力。面对这一得靠本能来预测的猛烈攻势,我感到阵阵心惊,精神高度集中,不敢有一丝放松。若是稍微弄错一点力道或是攻击方向,那么铁剑都有可能会折断掉。
金铁交鸣声不断响起。同时,我不得不逐渐后退,毫无一转反击的余力。从刚才起在我视野中闪过的金属光粒,恐怕是铁剑上被嗑飞的碎片吧。
干,再这样下去,剑迟早会断……!
那该如何是好?
我边险而险之地避开攻击,边全速运转头脑,思考应对之法。忽然,我脑中响起另一个我的声音。
───为何不挥剑攻击?
那种自问,令得我后背一阵哆嗦。
───为何不怀着杀意?
───我不是『想杀』这家伙吗?
是啊,没错。
若是能杀,我早就杀了它了。
但是,这种情况下,你要我怎么办啊!
───那只是借口罢了。
───其实只是我自己在找不用杀它也行的理由罢了。
我没有!才不是那样!
才不是……!
───我一直都推迟作答。
───所以,我才未能在那个小说家面前说出一切。
───如果我真有下定决心,那么应该是能把一切都说出口的。
那是……
───所以,我……
───并不是『想杀』亚瑟。
───其实……
我是『想死在』它手中,不是吗?
「去……你大爷的!」
我为了甩开那个问题,挥舞着铁剑。
然而,那绝非出于决断的反击。
不如说,那是甚至不及匹夫之勇的愚行。
是并无替代方案的,单纯的拒绝。
……那一剑自然不可能斩中眼前的噩梦。
刹那,右手中的重量变轻了。
它抓住我露出的一丝破绽,用右臂击飞了我手中的铁剑。剑虽然并未折断,但却飞离我手中,于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最终插在十英尺远处的大地上。
因欠缺冷静,而导致的绝望状况。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未感到焦躁,反而有种莫名的虚脱感将我吞噬。那是从我内心深处渗出的名为「厌世」的污泥。世界开始降速,传入我耳中的声音逐渐消失。
眼前,敌人挥舞的刃臂正缓缓朝我落下。在视野边缘,我看见正朝这边跑来的贝蒂。她似乎有在叫喊着我的名字,但她的声音已传递不到我耳中。
我在心中向她谢罪。
对不起,贝蒂。
你与我说了那么多,然而我到头来还是无法作出决断。无法下定决心,去直面抉择过后来临的后悔。
但是,至少你得平安。
至少,请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我张开双臂,打算用身体承受住怪物的攻击。
目的是直接全身控制住它的手臂。
以及,带着它一同摔落悬崖。
我打算在最后,至少要完成自己身为护卫的职责。然而,就在此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充满欢喜的大笑声,击碎掉我万籁俱寂的世界。
刹那───金色「暴风」一击便击飞我眼前的野兽。
面前传来一道金属崩裂般的尖锐声,紧接着,怪物的身体便狠狠地撞在十英尺处的废墟墙壁上。那一击,比起说是斩击,哪怕说成是炮击也毫不言过。
令人吃惊的是,被击飞的野兽的胸部有一道刀伤。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男子手中的刀刃上,却并未出现一丝裂痕。换言之,他凭借着钢铁之刀,战胜了身体硬度是剑的三倍的攻壳野兽。那是令人一时间无法相信、真真正正的超人绝技。
能做到这种胡扯事情的人,我仅且只知晓一人。
那名男子落地,并站立于扬起的沙尘当中,眼神闪烁着猛禽般凶狠的光芒。
「五年了。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等得都不耐烦了……!」
他嘴角露出的,是捕食者那残忍的微笑。
「好了,现在是愉快的厮杀时光。」
那名男子名为戈登・博多因。
───是获得人形的杀意化身。
◆
戈登瞥了我一眼,轻蔑一哼,眼神无比冰冷,与他先前那副狂人似的欢喜神情截然相反。
「你这副样子真是丢人啊,索多。」
听到那尖酸的话,我暗自不爽。但我现在这副疲惫不堪,甚至手中没有握着剑的模样,确实只能说是丢人。
戈登如同怒视我般俯视着我,语气不屑地继续说:「───到头来,你也就那点本事么。」
他那句话中,满满的都是失望。他看向我时,脸上甚至没有平日里那招人讨厌的笑容。
我感受到类似耻辱的情绪,然而却一句话都不能反驳他。最终,戈登似是失去兴致般转身背向我,重新面向怪物。
「算了,你就乖乖在一旁看着吧。那家伙由我来解决。」
在那句话的最后,他的语气中已经带有一丝喜意。戈登握住手中的刀───一把长约一英尺半、刀身纤细的刀,刀尖向下,接着他稍稍弯膝,下一刻,犹如一颗出膛子弹猛地冲了出去。
而已经起身的野兽也使出全身力道,朝他扑杀过来。
一边,是全身覆盖着硬于钢铁的攻壳的怪物,一边,是甚至未披有铠甲在身,仅握有一把长刀的人类。仅看这些,任谁都会觉得,双方交战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
一道金属崩裂般的尖锐声再度响彻四周。
戈登一刀劈在野兽的右臂上,并将那刀刃刚臂斩飞于虚空中。
见此,我和贝蒂再度因惊愕而倒吸口气。人类挥舞的钢铁武器斩断『獠牙野兽』的攻壳。当这件事发生第二次时,那便已然不是什么偶然。
「伽呜呼亚呜呼阿呜呼阿呜呼亚呜呼!」
顿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回响于溪谷中。怪物如同满地打滚般,用剩下的左臂爬在地上,朝着被斩飞的右臂奔去。戈登刻意似的,并未乘胜追击,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把刀出自于一个位于比东方大陆更往东的小岛国。据说用千度烈火配上铁锤锻炼出来的钢铁名为玉钢,而用玉钢锻造研磨出来的刀刃,甚至能将金刚石一刀两断。」
戈登高高举起沾着怪物之血的宝刀。
「在那些刀中,这柄『压切长谷部』是最高级的一把。因为想斩掉你丫的,我费了老大劲才把这玩意儿弄到手。」
那把刀是两年前,一次工作中转交到戈登手里的武器。
是一把舍弃『招架』斩击,专注强化『劈斩』的武器。其刀身远细薄于我的铁剑,乍一看很脆。实际上,如果使用不当,这类刀剑似乎很容易就会折断。但在『劈斩』方面,这类刀剑的锋利度却又远超全大陆的所有铁剑。
这正是一种为信条是「在被宰前,先宰掉对方」的人所准备的武器。
这时,我不禁跪于地上。断掉的肋骨此时开始刺痛起来,使得我痛苦地扭曲起五官来。贝蒂跑到我身旁,怀中抱着我先前被击飞的铁剑。
「索多!你没事吧?」
贝蒂面带关心地探身看向我。我接下剑,以此充当手杖,站起身来,额头上冒出黏汗,并骂道。
「蠢货,你干嘛跑出来……!」
「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她的眼神无比严肃。佣兵反遭护卫对象担心,简直好笑。
「……上校和艾斯梅呢?」
「放心,他们躲在前面。」
我呼了口气。哈普沃斯上校不可能抛下贝蒂一人,独自带着女儿藏起来。多半是这家伙不听他的嘱咐,擅自跑出来的吧。
啧,这女人明明秉性扭曲,然而却又无比老好人。
贝蒂神情凛然,望向怪物。
「那就是魔山里的怪物,亚瑟吗?」
我一言未发,望向同样的方向。怪物失去右臂,爬行于地面上。我完全无法将它那副模样,与先前将我逼入绝境中的那只怪物联系在一起。在它那副甚至会惹人怜悯的模样上,完全感受不到不死怪物的威风。
贝蒂的视线望向悠然地站在原地上的戈登。
「戈登・博多因。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只是个疯癫的战斗狂罢了。」
「他简直强若鬼神。以前他居然败给过那只怪物,简直教人难以置信。」
听闻此言,我皱了皱眉,但还是点点头。
「毕竟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事情很简单。
这五年,完全足够令他获得这份超人般的强大实力。
而这五年却又完全不够令我下定决心。
回想起刚才那场单方碾压的战斗,我因自己的窝囊而感到一阵懊悔。
「呜呼阿呜呼亚呜呼哑!」
怪物再度仰头咆哮。它左手抓住刚才被斩断的右臂,将断面与伤口对拢,像是想将断臂重新接上一般。
「怎么可能……!」
旁边的贝蒂倒吸一口凉气,仔细观察着怪物的右臂。
前方,怪物右臂上的伤口逐渐停止流血,最终它的右手指尖微微颤动。那是一种明显偏离了自然规律的现象。它那条被斩断的手臂自行恢复了。
「那是『挚爱灵药』的效果,不死之力……!」
不出数十秒,被斩落的手臂再次回归怪物的掌控。怪物似确认右臂恢复情况般,捏了捏右拳,响起攻壳爪子互相摩擦的金属音。
戈登见此,嘴角再次露出狰狞的笑容。
「这下安心了。要是我才稍展手脚,你便挂了,那我岂不是白白特地远道跑来这里一趟。」
他同时释放出杀气与心中的欢喜,再度握紧刀,摆出战斗架势。怪物大声咆哮,似是在回复他的话。
「不管劈斩几次,你都不会死是吧?那么……」
说着,戈登双腿弯曲,压低重心。
「───我便杀你杀到我心满意足为止!」
◆
若要彻底深究戈登・博多因这名男子为何强大,那便是他能『快速选择出最佳做法』。预判对方的行动,采取最佳的应对攻击。与他那狂人般的性格截然相反,他战斗时无比讲究扎实的打法,不急不躁,沉着冷静。
与寻常人不同的地方仅有一点,那便是他的『最佳做法』设定于极端高的水准上。
即,若是对方要开枪了,那便在对方开枪前杀死对方。若对方已经开枪,那便在中弹前解决掉对方。若是中弹了,那便在死之前宰掉对方。若要他本人来说,便是如此。
我能够理解,理论上那的确是最佳做法。但那也是极似暴论的极端理论。能实际做到那个的,世上究竟能有几人?要常人掌握达成那一理论所需要的能力,要求未免过高。
但戈登却毫不费劲地做到了。不论在何种情况,他都能笑着、极为轻松写意地实现那一理论。更关键的是,他还不会露出丝毫踌躇。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那便会是这个吧───
战斗天才。
尽管我不愿承认,但那说的正是一名为戈登・博多因的佣兵。
───因此,那一战局自然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用「单方面碾压」来形容,或许是最恰当的吧。很明显,怪物那边的攻势要更凶猛,从远方看去,倒也看着像是戈登在承受着怪物的猛攻。但实际上,怪物的攻击全都被他以微厘之差避开,每次闪避时,戈登手中的刀刃都会结结实实地砍削怪物身上的铠甲。
而且,他的每一击都精准到可称作残虐的程度。
戈登刺出刀刃,以迅若闪电的速度,数次透过攻壳铠甲的缝隙刺穿怪物的身体。假若这只怪物是只寻常生物,那它估计至少已经死掉三次了吧。
最终,当第四刀击穿怪物的心脏时,怪物终于跪了下去。可能是接连遭受致命伤,而恢复速度却又跟不上受伤的速度吧。
「难以置信……」旁边,贝蒂喃喃道,「从之前的手臂再生速度来推测,怪物化状态下的恢复能力应该远超出那本手记里记载的数据……但是───」
她眼瞳中满是惊愕与感叹,望向戈登。
「他的杀意,甚至将那份再生能力给压制住了么……!」
金发男子手握沾满鲜血的刀,轻轻呼出口气。他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昔日仇敌,最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脸上所露出的,是陶醉的神情。
「啊呀~有好些次攻击惊得我后背发凉呢。真有意思啊。」
怪物全身的攻壳开始逐渐恢复。它尚未丧失战意,充满杀意地低吼着,双眼死死地怒视着戈登。然而,戈登却放下了手中的刀。
「够了,我满足了。」
那副语气与其说是他打算放弃继续战斗,不如说是他打算放对方一马。虽然那话很是嚣张,但现状,他确实有嚣张的实力。
但是,怪物并不具备理解那句话的智慧。它再度站起身,张开刀刃双臂,摆出战斗状态。见此,戈登的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你的心意我很高兴,但是……时间已到。」
……时间已到。
在理解到那句话的含义时,我后背一阵发寒,连忙抱着贝蒂飞退。
真是大意了。太过疲劳,导致我脑子转不动了。在这家伙出现在这里时,我就该察觉到的。我真是服了自己,居然看戈登他们的战斗看得那么入迷。
没错,直到理解到戈登那句话的含义时,我都未察觉到出现在我们身后的冷酷无情的杀意军团。
「───射。」
响起一道初老男子平静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数道枪声回响在溪谷间。那爆炸声比我数日前听到的枪声更大。接着,怪物的全身便被爆炎所包裹。
「呜呼哑呜呼亚呜呼!」
怪物浑身是火,厉声尖叫着。回应它的是接连响起的枪声,如同想要消除掉它的叫喊一般。怪物似乎不敌枪击,逐渐后退。
最终,它的脚踩碎崖边最后的地面,向后倒去。
下一刻,魔山的怪物浑身浴火,摔落悬崖。
「呋呣,东欧制的燃烧弹,威力比想象的要大啊。」
听着逐渐远去的惨叫声,那名男子淡淡地说。他面露柔和的微笑,望着戈登。
「时间有些紧迫,于是便帮你解决掉它了。不过看你手中那把沾满鲜血的刀,你的目的似乎已经达成了呢。」
「嗯,我没有不满啦,反正我也杀不了那家伙嘛。我就当作这样我就赢下比试了吧。」
戈登似乎并不介意,很是轻松地耸耸肩。
现身的是一名身着黑色长袍的初老男子,以及六名身着黑色军装的男子。六名男子皆手握一把枪口冒烟的来福枪,脚边放着一个黑漆漆的略小型箱子,看上去像是口棺材。
接着,黑衣男子重新看向这边───我和小说家所在的方向。
「……啊呀,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相会呢。我觉得这种展开,与您的作品同样出人意料,您觉得呢?」
男子语气很是平和,但他眼中闪烁着光却无比锐利且冰冷。
贝蒂则是嗤鼻冷哼一声:「───哼,若要我讲,这是出自三流作家之手的剧情。」
「您可真是严格。」
那家伙呵呵轻笑着,稍稍低头致意。
「久疏问候,佛勒斯塔先生。」
如同跟在路上遇见的熟人打招呼一般。
「不得不很快便与您道别,着实令人遗憾。」
身着黑衣的红衣主教───詹姆士・马尔姆斯汀如是说道。
◆
马尔姆斯汀显得十分平静,至少,看不出他对这次预期之外的遭遇感到焦躁。但他沉着冷静的样子,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
「见您贵体安康,真是万幸,佛勒斯塔先生。啊呀,不过话说回来,这山路对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而言,还真是吃不消啊。」
说罢,马尔姆斯汀露出社交式笑容,同时疲惫地大喘了口气。细看便能发现,他身上黑衣的下摆沾满了泥土,且衣衫各处都有绽开。
见此,贝蒂嘴角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
「竟然身着正装前来这等边境之地,还真是有违常轨,教人怀疑阁下的虔诚之心,以及精神是否正常呢。」
但即便是面对贝蒂这种挑衅发言,马尔姆斯汀也笑容依旧。他语气平静地答道:「因为这也是国务嘛。立场上,我可不能随意穿着。」
贝蒂诧异地挑了挑眉。
……他说,这是国务?
贝蒂曾对我提起过的马尔姆斯汀的族谱,在我脑中闪过,弄得我也有些混乱了。也就是说,若他是那位暴君莱昂的末裔,正谋划着颠覆政权的野心计划,那么应该不会说出这词。
「不好意思,请允许我稍坐一会儿。腰腿实在是酸痛得厉害。」红衣主教苦笑着说道,毫不迟疑地坐在了一旁的棺木上。
这过于亵渎的行为,看得我不禁一愣一愣的。
但我身旁的贝蒂却并未露出吃惊的神色。她神色略绷,单刀直入地问道:「───那棺木里躺着的是何人?」
「是尤纳利亚旧帝莱昂的遗体。」马尔姆斯汀坦率地答道,语气中丝毫不带类似对祖先的思慕之情。
我与贝蒂对视一眼,暗中互相确认推测正确一事。
见此,马尔姆斯汀似乎是理解了现状般,频频颔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愧是佛勒斯塔先生。看样子,这也在您的预料之中呢。您的洞察力还是那么敏锐。想来在先生的心中,早已知晓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了吧。」
听到这番赞赏,贝蒂并不怎么开心,再次冷哼了一声。
「哼,那想必您也已经理解如今的状况了吧。」
「不然不然,我是刚刚才理解到的。现在回想看看,在蒙多利亚城还真是彻底被您钻了空子呢。啊呀,失策了。」
接着,马尔姆斯汀看向了我。
「那个,那边的小伙子,有烟吗?」
突然的询问,令我一怔。在稍作犹豫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见此,红衣主教满意地点点头。
「那真是侥幸。我的烟在半路上抽光了。那么,我以红衣主教的名义命令你,为我奉上一支烟。」
这莫名其妙的命令,令我再次一怔。但很快就恢复了冷静,保持沉默。即使他的跟班们散发出阵阵杀气,我也岿然不动。
红衣主教微笑着,注视了我一阵子,最终轻轻地叹了口气。
「───呋呣,可惜了。本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显而易懂的刻意挑衅,我不禁干笑出声。
「呵,我只是很单纯地不想给你烟罢了。」我第一次回复道。
我的出言不逊,使六名护卫同时将枪口指向我,但我毫不畏惧。余光里,在他们身旁,戈登正似感到滑稽般咯咯直笑。
「放下枪。」马尔姆斯汀向他的部下发号施令,让他们放下了枪,「不必如此着急。」
……先不急啊。
也就是说,早晚要弄死我么?
我感到有些窝火,轻轻摇了摇头。
事实上,冷静思考一番,现况已是穷途末路。兵力差是一对七,再加上对方其中一人是有人格障碍的戈登·博多因。面对这接二连三令人绝望的因素,我反而不想哭,而是想大笑几声。
红衣主教坐在棺木上,双腿交叠在一起,似是炫耀自身的优越性般,语气优哉游哉地说:「问您几个问题,佛勒斯塔先生,我建议您慎重回答。这样,说不定能活得久一点。」
然而,贝蒂却毅然决然地答道:「这种老套的恫吓,真不像是一名神职者该讲的话,不过我还是配合您吧,红衣主教阁下。作为交换,希望您能为我提示一下您此行的真实目的,不知您意下如何?」
「呋呣,那也就是用作死前的饯别礼,对吗?」
「仅仅是对证一下我的推测是否正确而已。」
贝蒂百无聊赖地回答着,马尔姆斯汀主教失笑出声。
「哈哈哈,不愧是佛勒斯塔先生。纵使身陷困境,仍旧如此沉着冷静。行吧,我也会回答您的问题。只不过,我有个条件。」
说着,红衣主教颇为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再次看向我。
「我再次命令你。为我奉上一支烟。」
贝蒂面露憎恶,蹙起眉头。我本试图回敬他些什么,但却收到了贝蒂让我忍耐的眼神,没办法只好保持沉默。怀着屈辱的心情取出一根烟,用指尖将之抛过去。他接过香烟,再次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混蛋似乎仅仅只是要我们遵从他的意愿。和戈登一样性格扭曲,狗杂种一个。
马尔姆斯汀用他自己的黄金打火机点燃香烟,很是享受地吸了一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开口说道:「那么,我们来互相对证答案吧。」
◆
围在红衣主教身边的六名男子纹丝不动,将各自的枪口对准我们。其中有两人的脸上贴着药膏,看着就让人觉得痛,或许是心理作用,这两人看向我的眼神中含有怨恨之色。虽然我并不眼熟他们的长相,但很有可能是在蒙多利亚城里曾与我交战过的家伙。但是,我在他们当中并没看到最初自称史密斯的那人。或许正如戈登所说,他还在那座城镇里追寻着我的幻影。
「先说说佛勒斯塔先生您此行的目的吧?」红衣主教仍坐在用来代替宝座的棺木上,开口问道。
贝蒂面不改色地用事务性口吻答道:「数日前,我得到机会与艾达纳科联邦逃亡者见面,从他口中听闻到这座毁灭小镇的消息。故此,前来为作品取材。」
「这个理由,很符合好奇心旺盛的先生您一贯的作风呢。」
「是啊,这好奇心旺盛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恨。」
面对自嘲的贝蒂,红衣主教的眼中氤氲着刺骨的寒光。
「那么,可还有其他人知晓此事吗?」
我紧张得屏息。他特意如此发问的意图,怎么想怎么歹毒。若是回答不当,可能会危害到我们周边的人。但是,贝蒂毫不惊慌地答道:「当然没有。对于小说家而言,下一部作品的材料可是秘密中的秘密,怎么可能公开。」
「呋呣,言之有理。」
无法从红衣主教的表情看出,他是否相信了那个谎言。
「那我换个问题。您是从何时开始察觉到我的?」
「我是在蒙多利亚城里才笃定,詹姆士・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与我们有着共同的目的地的。」
听到这个回答,红衣主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并挠了挠头。
「啊呀,在那座城镇上彻底被您摆了一道呢。托您的福,我还有几名部下仍被牵制在那座城镇里,寻找着您两位,回去时,不得不去接回他们呢。」马尔姆斯汀语带自嘲,「不过,在那座城镇里设下圈套,也就意味着,先生您在那时───不对,是在伊库苏拉的迎宾馆前见面时,就对我有所怀疑了吧。」
贝蒂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僵硬。
「───我再问一次。您是『因何契机』才开始戒备起我红衣主教马尔姆斯汀的?」
贝蒂第一次吞吞吐吐起来。隔了一拍后,我也注意到贝蒂的回答中给出的信息。说到底,贝蒂之所以会防备红衣主教,是因为维莉蒂给予她的忠告。如若不然,贝蒂在迎宾馆前与他的对话内容,或许会有所改变。但若是照实回答,那么这人的魔爪很可能会伸向维莉蒂。
「我在从伊库苏拉来此处路途中遇到一些旅行者,从他们口中听说,看见了似是红衣主教的人。于是我就开始有所怀疑了。」贝蒂答道。
「您说谎。」马尔姆斯汀立刻一口咬定道。
贝蒂仅仅沉默了三秒。但却足以令红衣主教看穿她的谎言了。贝蒂佯装冷静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焦躁之色。
「佛勒斯塔先生,我劝您最好不要再说谎。这样做,在我面前毫无意义。由于工作的缘故,我早就熟悉了这些。」
听到红衣主教平静的劝告,贝蒂顿时咬牙切齿起来。
「……谎言与否,您自行判断。」
她给出这么一个无奈的回答。马尔姆斯汀注视了一会儿她的脸,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那么,您听听这些吧。」那家伙轻咳一声后说,「雷伊佛・利兹纳、托伦托・库洛多、安迪・米卢卡托拉斯、维莉蒂・纳斯、纳依杰尔・里、赫蕾娜・诃蕾娜鲁宾斯坦因。」
他突然念出好些名字,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贝蒂的神情看上去也有些困惑,但下一刻就露出了恍然大悟般的表情,很是不甘心地蹙起了眉头。而在确认了这一点之后,马尔姆斯汀颇为得意地说:「这是我所能想到的,现在对我没什么好印象的人───换句话说,这些就是会针对我詹姆士・马尔姆斯汀的,潜在叛逆者预备军的名字。」
贝蒂闻言,紧咬起嘴唇。
「呵呵呵,看到先生您那个表情,我大概有眉目了。」红衣主教面露喜色,「指引您的人,是第十四骑士团骑士长维莉蒂・纳斯吧。」
我一阵愕然。在红衣主教念出维莉蒂的名字时,贝蒂的神情中闪过一丝动摇。他大概就是从她那个表情中看出来的吧。
我听闻詹姆士・马尔姆斯汀主教能高居红衣主教之位的最关键原因有三:演讲能力、领导能力,以及无人能及的把握人心之术。但是,当我实际亲眼见到后,已经不仅仅是惊愕,而是战栗失色了。这都已经相当于是读心术了。
红衣主教继续说。
「纳斯骑士长虽然表面上顺从我,但那单单是出于职位的礼节罢了。看她的眼睛,我就大致明白这事了。只要看到对方的眼睛,便能知道他是如何看待我的,这事可不好受啊。」
红衣主教轻轻苦笑了一声。
「佛勒斯塔先生,仅仅是已毁灭的废墟的目击情报,还不足以使您来这种边境之地。您一直追求着的,是浪漫与神秘。反过来说,此地有强烈吸引您的事物。挚爱灵药、十三名孩子、人体实验,以及不死怪物亚瑟・忒艾尔武。您在来此之前就已经知晓这些了,是也不是?」
贝蒂并未回答,缄口不言。红衣主教的话也并未说完。
「这些全都记载于那名流亡者带入尤纳利亚的机密资料中。有能力泄露出此情报的人,仅有您修道院时期的好友维莉蒂・纳斯。」
「……这全都不过是您的推测罢了。」贝蒂语气颇为随意地说道。
但是,她的演技在眼前这个男人这里毫无作用。
「仅是推测也足够了。我的行事原则是,宁杀错不放过。」
下一刻,贝蒂的瞳中燃起熊熊怒火。她全身迸发出对敌人的仇恨与愤怒,语气凶狠地说:「───你敢动我的朋友试试。届时,我绝对会将你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暴君莱昂的末裔……!」
红衣主教微微勾起嘴角。那是与至今为止的笑容都不同的,目中无人的笑容。在那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能窥视到他犹如熊熊烈火般的野心。
「───随您。只不过,那也得您今后有那个机会才行。」
那一发言对于不知情的人而言,十分具有冲击性。马尔姆斯汀的话,暗中证明了贝蒂的推理是正确的。也就是说,这人刚才承认了他是继承着旧帝血脉者。
两人之间迸发着无言的火花。
率先结束这一触即发的气氛的,是红衣主教。
「好了好了,先冷静下来吧,佛勒斯塔先生。说真话,实际上我并不想与您为敌。」
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说『根据情况,也不是不能饶恕你』。
红衣主教继续说:「先说清楚我这边的情况吧。当我现身处伊维尔修一事被您知晓时,您便是必须最先解决掉的对象。可您又是现代代表作家,失去您这样的人才,将会是尤纳利亚的重大损失。」
如果不是身处这种状况中,这位小说家或许会表面平静,实际上心中窃喜吧。但这时贝蒂仍旧环抱双手,板着脸回击道:「这类显而易见的奉承,还是免了吧。」
红衣主教依旧保持着假面般的微笑,回道:「那么,我实话实说吧。想掩盖一个人的行踪,实际上需要耗费大量的劳力。更别提还是秘密地处理掉您这等人物,谈何容易。即使表面上伪装成死于事故,报社等起哄人士也会去探寻真相吧。即使处理成找不到遗体、不明去向,也同样会如此。不如说,我想尽量避免有人因那事,而来到埃塔赫伊小镇,乃至是察觉到我的计划。我想排除掉所有的危险因素。」
「……那么,到头来,你到底想说什么?」贝蒂沉着脸反问道。〔*译注:原文中贝蒂对红衣主教用「你」时,都是蔑称,「您」时是敬称,并非错译或者打错字。顺带一提,贝蒂对索多一直都是用这种蔑称,感兴趣的可以自行搜索日语『贵様』了解一下。〕
马尔姆斯汀则是温和地笑着答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佛勒斯塔先生。我希望您能加入我们的阵营,作为交换,我保您性命无虞,您意下如何?」
「哼,也就是说如果不想死,那就要对你言听计从吗?这个威胁,还挺有暴君末裔的风格的哈。」我不禁插嘴道,语气中半带嘲讽。
「希望你别误会,护卫剑士先生。这个谈判,仅仅只是面向佛勒斯塔先生一人的。」马尔姆斯汀失笑似的说。
……啊,是这样哈。
我不禁干笑一声。
也就是说,我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要抹杀掉我一个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去他二大爷的。
正当我在心中咒骂对方时,贝蒂开口说道:「红衣主教,你似乎是想要拉拢我,但我觉得你是在痴人说梦。至少,我可对你并无好感,搞不好会假意归顺于你,不知何时便会叛变喔。」
她眼眸里燃烧着的,仅有叛逆的火焰。然而,马尔姆斯汀摇了摇头,似是在否定贝蒂的话。
「您才不会那么做。在维莉蒂・纳斯还活着期间。」
贝蒂咂了下舌头。我们的真实情况已被看穿了,现在的情况对那混蛋极为有利。马尔姆斯汀轻轻摆了摆右手,似是想缓解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十分抱歉,说了类似威胁的话。不过,还请听我说。虚与委蛇的交易,确实不能消除您的反抗心。」他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寒光,「因此,接下来我会尽全力说服您。将我的真实目的毫不隐瞒地告诉您。以您的聪明才智,应该很轻松便能理解这在『今后的历史』中有多重要。」
红衣主教的言语中,含有无可比拟的自信。
贝蒂略微沉默了一番,尔后开口说道:「……原来如此,毫不隐瞒么。也就是讲,换我来对证答案了吧。」
「是的。我会回答您的所有疑问,将我们的意图全部公开。」
贝蒂解开环抱在胸前的双手,深呼吸一番。她这是借此收起对眼前这人的反抗心,恢复冷静吧。
「了解了。」
贝蒂重整状态,神情严肃起来。红衣主教也放下交叠在一起的双腿,摆出倾听的姿势。
贝蒂轻咳一声后,问:「那么,首先───詹姆士・马尔姆斯汀,您是曾经的尤纳利亚皇国皇帝莱昂的子孙,是也不是?」
「是的,确实如此。」红衣主教毫不迟疑地点头肯定。
贝蒂继续发问:「假扮穷困的佣兵,在伊库苏拉破坏掉旧皇帝坟墓的也是您。」
「没错。」
「您亲自抬着旧皇帝的遗体来这等边境之地,是为了寻求仅有在这座山才能培养出并保存的不死药『挚爱灵药』。目的是将药注射给旧皇帝的遗体,使其复活,我讲的可对?」
「正如您所言。」
「那么。」贝蒂敏锐地眯起了眼,「您几位是否已掌握那个『挚爱灵药』真实存在,并且知晓了其所在地?」
「是的,了如指掌。」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向前探了探身子,在看到第零骑士团的那些人随着我的举动举起了枪后,又恢复了冷静。然后,暗恼自己不谨慎,咬紧了下嘴唇。
仔细想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如果没有任何把握,红衣主教不可能会到这种地方来。我该早点意识到这事的。
我很后悔太过在意那只怪物───我最重要的任务,是在某人再次创造出第二、第三个亚瑟・忒艾尔武前,销毁『那个灵药』。
而贝蒂并没有显得很惊讶,淡然地继续发问:「那么,灵药现在何处?」
红衣主教指了指位于小镇上层的教会。
「在那个教会祭坛下的暗格里。」
「其情报来源是?」
「先生您似乎有所不知,先前从艾达纳科联邦逃亡军人那儿征收到的资料,共有七本。其中记载着最后一份灵药的保管场所。我还有从逃亡者口中打听消息,了解到那栋建筑物是真实存在的,这才调动骑士团来到此地。」
「但旧皇帝的遗体已是九十年前的事物了,您为何笃定灵药对它也有效?」
「征收到的资料当中有一册研究者的记录,其中记载着将药注射给木乃伊化的野鼠时的结果。虽然没有明确记载对于同样的人体的功效,有些许赌博的意思,但从研究的全过程和其上下文来判断,我觉得是可行的。」红衣主教诙谐地耸了耸肩,「说起来,如果那份记载属实,那么这座山里还有几只被注射了灵药,拥有不死之身的老鼠呢。但愿不会对生态系统造成影响。」
贝蒂没有回应红衣主教的玩笑,略带几分失望地叹了口气:「虽说有野鼠实验做保证,但碰运气的成分未免也太大了吧。而且阁下您还亲自同行,也就表明,此次事情似乎是件很重要的绝密国务吧。」
尽管遭受着贝蒂揶揄般的目光,但红衣主教仍只是默默微笑着。也许是将这沉默当做了回答,贝蒂开始转换话题。
「那么,假设旧皇帝成功复活,并同刚才的亚瑟・忒艾尔武一样化身为怪物了,对此情况,您可事先有准备某种应对之策?还是讲,那便是您的目的?」
「呋呣。」红衣主教露出似是陷入沉思般的神态,「说的是呢,关于这部分的回答,先从我的本意讲起会比较容易理解……行吧。我先简洁明了地依次给出回答。」
马尔姆斯汀竖起一根右手手指。
「首先是第一点,我的目的并非将旧皇帝变成怪物,仅仅只是令莱昂皇帝在这个时代复苏而已。反过来说,与他是否变成怪物根本毫无关系。不过,目前我还是希望他能以人类的身份,活动一段时间。」
接着,他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点,关于他变成怪物时的应对之法,早已准备好了。很简单,直接将其消灭。」
「但是,要如何消灭拥有不死之身的怪物……」
「为此,我才雇佣了他。」
马尔姆斯汀接过贝蒂的话,指了指他身旁的戈登。那混蛋一脸得意的样子,将自己那把未归鞘的武器在眼前举了举。那把刀的刀身,被之前怪物的鲜血染红。看到这个,贝蒂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用亚瑟的血,坏死作用么。」
「洞察力真是敏锐呢,佛勒斯塔先生。」说着红衣主教独自献上了干巴巴的掌声,「一旦出事,就用这血将旧皇帝再次抹杀掉。」
贝蒂右手放至下巴前,看上去此刻她正在疯狂运转大脑思考。过了一会儿后,她开口问道:「您打算令旧皇帝的不死序列在亚瑟・忒艾尔武之下么。也就是讲,您还掌握了亚瑟被注射灵药的地点?」
「正是,这也有被记载在那些资料当中。据说在那座教会的更上层有医疗设施。考虑到从这里看不见那个设施,那么比起医院来,那里更有可能是为了之前的实验而建造的秘密研究设施吧。正如您所猜到的,我打算在比那里更低的位置,给旧皇帝的遗体注射灵药。」
这时贝蒂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她脸露出信服的神色,像是在说「终于明白了几个疑点」。她抬起头,再次问道。
「很明显的疑问,我都已经理解了。那么,让我来听听关键部分───您能用来说服我的部分吧。」
「好的,我知道了。」
马尔姆斯汀不慌不忙地从棺木上起身。两人再次面对面,成敌对状态。
「现在我再问一次,马尔姆斯汀,你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贝蒂说。
「一言以蔽之,为了我所追求的理想。」
我感觉到在红衣主教的眼中,正摇曳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为了这个国家、这片国土,以及所有国民的未来。」
◆
「我的目标是,能够允许一株毒麦存在的世界。」马尔姆斯汀说,「佛勒斯塔先生,我问您一个问题。假设有一种永远具备生产性的小麦。能长时间储存,通用性高,也易于栽培,这样十分理想的品种。但是弊端是,该品种的小麦每年会出现一株毒麦。请问,生产者是否应该栽培这种小麦?」
贝蒂像是要探寻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般,沉默了一会儿,但不久后她似是放弃了般答道:「……站在『人』的角度来回答,答案是不该。但这并不是您隐喻的论点所在之处吧。」
「正是。」红衣主教满意地点了点头,竖起了一根手指,「作为一名承担社会责任的人,正确答案应该是该。」
贝蒂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但红衣主教毫不介意,继续说。
「所谓健全的社会,是允许麦田中混入一株毒麦的社会。换言之,便是所有人都具备能为了绝大多数人的繁荣,而享受包括自己在内的个体风险的精神,这样一个世界。而这正是,我所追求的理想世界。」
「谬论。」贝蒂反驳道,「那是基于一般观点的独裁思想。你所关注的既不是他人,也不是国民。仅仅只是国家这一『系统』。那种思想根本不可能作为民主主义国家的方针被推行。首先,国民就不会认可吧。」
「没错,目前是如此。」
马尔姆斯汀勾起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对蹙着眉头的贝蒂,再次发问:「对了,先生,我们换个话题,您认为教会作为行政机关,想掌管一个国家,最不可或缺的事物究竟是何物呢?」
当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感到诧异时,贝蒂直截了当的答道:「权威吗?」
贝蒂的回答,令红衣主教满意地点了下头。
「正是如此。而教会的权威,即民众的信仰───信仰的衰败,关乎以此为基板的国家的存亡。像佛勒斯塔先生您如此有远见的人,应该早已意识到,近几十年以来,伴随着我国工业技术的蓬勃发展,导致了唯物主义横行。」
贝蒂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两者的确难以契合。我也感觉到,这是一个必须要用麦芽酒混着蜂蜜点心吃的时代。」
「果然,您当小说家真是太可惜了。您适合从政。」
「真是个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玩笑。从政才是浪费我的才华。」
红衣主教无视贝蒂充满火气的嘲笑,说:「如今这个国家非常脆弱。尽管作为国家基盘的教会的信仰早已流于形式,但民众却依旧顺着过往的习惯,仍遵从着其教义。虽然工业技术的发展被称为『进步之预兆』,但其根基仍然是旧时代事物。这完全不合逻辑。继续如此下去,迟早被那股席卷世界的巨大洪流所吞噬。您看北方。」
马尔姆斯汀将视线转向山脊后方。
「距离此处几十英里处,此刻正鲜血横流。无数的子弹,正不断地夺去无数人的生命。」
我也随着他抬头望向了同一个方向。然后想到某个在山的那一端,在艾达纳科的土地上一直战斗着的、不知其名字的士兵。毫无疑问,此时此刻也正有人死去。但是,我觉得那种情况在尤纳利亚境内,就像是小说故事一般,根本不可能发生。
马尔姆斯汀进一步强调道:「艾达纳科联邦的内乱,以及东大陆开始因资源问题而引发的武装暴动───萌发自我意识的国家开始意识到武器的意义。若长此以往,早晚会爆发一场大战。那并不只是国家之间的争斗,而将是一场将大地上的一切吞噬殆尽的『世界大战』。」
「……关系密切国间的冲突么?」贝蒂喃喃道。
红衣主教颔首:「正是如此。请问,届时我国能否幸存到最后?」
说着,红衣主教背向我们,张开双臂,就好像尤纳利亚的全部国民都在此,他正向他们强烈的呼吁着。
「若是其他强国强强联合入侵我国,那该怎么办?穿着生锈的盔甲,连枪都不知如何使用的骑士们,能保卫得住这个国家吗?还是名为信仰的盾牌,能替我们挡住炮弹?」
接着,他转过身来,右手捏拳,在自己身前重重地击打在左手上,毫不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说。
「不能,肯定不能。世上根本没有办法能预防炮弹。若是有,那唯一的办法便只能先发制人,先用己方的炮弹干掉对方的炮手───没错,是时候得从根源开始改变这个国家了。如今这个国家所必须的,不再是教皇的指示,而是朝向外敌的枪口。」
「……你盲目地相信着,旧皇帝会成为你所说的枪口?」贝蒂问道。
马尔姆斯汀轻哼一声:「不至于。如今的这个国家,并未单纯简单到能凭一个过去的亡者改变。他只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一个为了能让民众们认同『一株毒麦』的契机。」
贝蒂阴沉着脸。她或是想起了她曾闭口不谈的红衣主教令暴君莱昂复活的真正目的,喃喃自语道:「……虽然有好几个猜想,万万没想到居然是最糟糕的那个。」
「莱昂皇帝的复活,将会是旧帝派行动的契机。战争需要的是正当理由,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正当的暴力』。您已经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贝蒂一脸憎恶地回道:「───枪炮王权法吗?」
男人的嘴角渐渐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没错───『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的火器,永远只有皇家一族有权使用』。遵循这一自古以来的法律,他们会在皇帝的指引下,握起武器吧。拿起九十年前曾无情夺走无数人生命的钢铁武器。」
一阵冷风袭过,将他身上的黑衣吹得猎猎作响。他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我将会用更加『正当的暴力』来阻止那些事!凭借着身为皇家一族末裔的我的指导去阻止!」
我终于也看清了他的全部计划。
他想借暴君莱昂,不对,他是想借至今为止用来约束尤纳利亚的『枪炮王权法』,强行向全国展示出枪支的有用性。
「在绝望的情况下,我的子弹───沾满亚瑟・忒艾尔武鲜血的子弹,将结束掉旧皇帝的生命。届时,群众便终会理解一切的。」
理解,扯淡,是不得不理解吧。
理解在今后的时代里,枪支是必需品。
即便日常生活中的危险会因此而增加。
这正是,詹姆士・马尔姆斯汀所说的『一株毒麦』。
国家想更加繁荣所不可或缺的个体风险。
「先生应该也知道,这是用来煽动群众的一出戏剧。一部由我导演的戏剧。为了让这个国家收获更多的『小麦』。」
「为了这个目的,连自己祖先的遗体都要利用吗?」我未能忍住,插嘴问道。
「是的。对祖先的思慕之情,这种感情甚至不及我爱国之心万分之一。我仅仅只有一个责任───那就是为尤纳利亚带来真正的繁荣昌盛。」红衣主教表情真挚地点头说。
那双眼睛里完全不含狡猾与邪恶,那是从心底担忧着这个国家的未来的、圣人的眼神。
因此,我不禁毛骨悚然。
驱使着他行动的,是因论理而坚定不移的扭曲的爱国之心。
破坏自己祖先的坟墓,更还利用其遗体,再亲手杀死他。这已彻底地触犯了身为人不可犯的禁忌,不对,是彻底突破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最低底线。
他肯定会为了拯救一百人,而杀死九十九人吧。
会为了拯救一名尤纳利亚人,而杀死数百名外国人。
为了守卫祖国,他甚至能毁灭全世界。
他那种状态,已经不是独裁那么简单了,而是走火入魔。
带着畏惧之心,我再次看向眼前的黑衣男子。
───红衣主教,詹姆士・马尔姆斯汀。
这家伙是比亚瑟・忒艾尔武还要怪物的存在。并非不死怪物,而是思想上的怪物。
不久,贝蒂稍稍低着头开口说道,声音冰冷彻骨:「……自己引起战乱,再自己将其终结,自导自演一番。要而言之,这便是你的目的吗?」
红衣主教轻轻摇头,表示否定。
「那种说法有语病。我只是为了锻造出更加坚韧的钢铁,而再次锻造国家这块钢铁罢了。」
「但你以为究竟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
听到贝蒂的质问,红衣主教失望地叹了口气。
「佛勒斯塔先生,那便是你我论点上的不同处。确实,若是发生战乱会有很多国民牺牲。对此,我也心痛不已。但是,这能拯救比那更多未来的国民。尤纳利亚强国化必定能使国民的生活富裕起来,而不是靠理想乡政策这种不干不脆的玩意儿。贸易中占据优位、发达的工业技术,以及不会被任何国家侵犯的永恒安宁。您以为,我的计划究竟能为今后带来多大繁荣?」
「───这样啊。」贝蒂再次淡淡回道,「我充分地理解了你的主张了。」
贝蒂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决心。
那被深深烙印在她眼眸深处的鲜红的情景。
她的恩师与挚友的离世。
对眼前那名想要重现出那个世界的男子的情感。
不消她说,我也能看出来那些。因此,我默默地握紧铁剑。
氛围顿时变得剑拔弩张。周围的男子们都举起了枪。
在这种情况下,贝蒂直直地瞪着红衣主教,说:「我给出我的答覆吧,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我无法赞同你的思考方式,甚至无法理解,更不想去理解。」
红衣主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甚至有些狰狞的严肃表情。
但是她───我的雇主贝蒂珞恩・佛勒斯塔毫不怯弱地向前迈出一步,站在怪物的眼前,扬言道。
「因此,我在此宣言。」
她挥起右手,黑色长发随山谷中吹过的风飘扬,那双眼睛里,散发着坚定的意志。
「───你的剧本,将由我贝蒂珞恩・佛勒斯塔来改写。」
◇
那是发生在某天夜里的一件事。
「剑同荣耀神似。」
巴利首领一边透过玻璃杯中的威士忌,看着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一边说着。看样子在我来之前他已经喝了几杯,有些微醺了。常来的酒吧里除了我和首领之外,没有别的客人,真是少见。老板说,似乎自佣兵公会被弄垮后,店里的客流量便肉眼可见地逐渐减少。从前那些原佣兵常客们,如今已无心思来此喝酒了吧。
「即便没有那种玩意儿,也能活下去。不如说,在这种时代里,没有反而活得更轻松。」
接着,首领一口饮尽杯中的威士忌。只剩下玻璃杯中球状的冰块碰撞着杯壁,发出一道空虚的声响。
「你喝高了,首领。」
我颇为无奈地说道,而首领自嘲地瘪了瘪嘴角。
「哈哈哈,真是没想到,我居然有一天会被你小子说教啊。」
「我也从来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劝你适度饮酒。」
『上司』这一头衔以从他肩上卸去。或许是因为这个吧,尽管是在我的面前,但那天的首领却是一副已酩酊大醉的模样。
「……我从其他人那儿听说了。公会解散时的事。」
不敢面对着他说,于是我盯着手中的玻璃杯开口问道。
「───听说,你给前来劝告的官员下跪了?」
一边说着,一边回忆昨天从同事那儿听到的事。
首领他对前来发布劝告状的官员磕头跪下,拼命地恳求他们撤回解散公会的命令。
巴利首领斜睨着我,尴尬地挠了挠头。
「……啧,我可不想让你小子和戈登知道这事啊。」
说罢,首领像是对此毫不在意般哈哈大笑。他那样子令我怒不可遏。
「为什么啊。」我的语气不由得粗鲁起来,「就算你向那些跑腿的官员磕头下跪,国家的政策他娘的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嗯,我清楚啦。」
「那你为什么还……」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尽全力去守护啊,仅此而已。」巴利首领说道,双眼低垂,嘴角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寂寥微笑。
「守护什么啊!」我紧皱着眉头,「守护你刚才说的那什么荣耀吗?」
「哈哈哈,才不是那么高雅的玩意儿啦。」
巴利首领再次刚毅地笑了。但不一会儿,他对我露出的笑容中带着父亲般慈爱。
「───是守护我蠢儿子们赖以生存的事业啦。」
他那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让我一时语塞,紧咬牙关。
巴利首领率领着的『夕阳公会』里所属的佣兵们,大多都是被这个男人搭话拉进来的地痞流氓。大多都是些继续那样下去,根本无法过上普通生活的无法适应社会者们。其中,戈登便是最典型的例子吧。
因此,大伙虽然总是满腹牢骚,但实际上,却无一人不从心底仰慕着这个男人。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般。
───当然,我也不例外。
首领继续说着。那句话像是他的自我独白。
「但最后还是让你们丢了工作。我真的深感抱歉,是我太没用了。」
「───汇入银行账户的退休金。」我撇开视线开口问,「实际上不是教会给的补助吧。」
「什么嘛,连那事也暴露了吗?」
「我从其他公会的人那儿打听了退休金的数目……那些都是你的钱吧。」
「那是为了应对紧急时刻而存的公会经费啦。是我平时小心谨慎的回报,你可得给我心怀感激地使用哦。」
在语气始终很轻松的首领面前,我没有作出任何回复,只是沉默地低着头。我感觉到鼻子有些发酸,同时,一股类似愤怒的情绪也不可抑止地从胸腔溢出。
首领像是感知到了我的情绪般,语气平静地说:「───别这么激动啦,索多。我并不是想让你报恩,只是想让自己心情舒畅才这么做的。」
「但是……」我未能彻底抑制住鼻头的酸意,落下了一道泪水,「我还什么都没回敬你。不管是你给了我工作的恩情,还是刚遇到你那会儿,你把我打趴下的那一下,我什么都没回敬你……!」
我吐露着自己由愤怒、恩情与敬意所交织的感情。
巴利首领仍平静地微笑着,说:「没事啦,索多,用不着回敬我什么。」
他一边重新给自己的杯子里斟满酒,一边说。
「今后,你可以自由地去过任何一种生活。剑也好,荣耀也好,如果你觉得它们碍事,尽管舍弃掉就是了。包括你的过去,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你绝对不能停下自己的步伐。」
他放下手中的酒瓶,直视着我的双眼。
「不管在哪种时代,男人都必须朝着荒野前进。」
这理念既欠缺具体性又笼统。但是,它却莫名很很轻松地,与这位中年大叔露出的温柔微笑一同留在了我的心里。
「唯独这句话,你一定要牢记。我的愿望,也就这么一个。」
───那是某个深夜里的情景。
是我和贝蒂珞恩・佛勒斯塔踏上旅途的前一夜里所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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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Twice Up(水与烧酒各一半)
喜欢威士忌的人一定知道,这就是威士忌的王道喝法“Twice Up”。将酒与水按1:1的比例调和,不加冰块。同样也适用于烧酒。尤其在喝原酒或是第一酿等高酒精度的烧酒、以及木桶贮藏熟成等的时候特别推荐使用这个方法。在吧台点个“芋烧酒、Twice Up”这样的,或许还很有腔调呢。这里所说的水,水质自然要新鲜透亮咯。
Partial Shot
“Partial Shot”是指将酒精度高的伏特加、朗姆或琴酒等保存在冷库中,在恰好刚刚冻住的状态下饮用。此法适用于原酒或第一酿的高酒精度烧酒。冰冻的温度和高度酒精的作用使酒呈现出白浊状,口感变得粘稠和溜滑。含上一口,舌头与身体肯定都能体验到舒服的刺激感,此时,推荐你使用那种透明且尺寸较小的酒杯。
◆
贝蒂撂下明确的敌对宣言的同时,氛围愈发冰冷、剑拔弩张。那六个朝向我们的枪口,随时都有可能开火。
马尔姆斯汀无喜无怒地盯了贝蒂一会儿,最终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神色。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佛勒斯塔先生。」
那仿佛是发自内心的低声叹息。
我摆出战斗架势,站在贝蒂身前,在关键时刻,哪怕要我以自身为盾,我也必须得守护好她。当我怀着这种决心时,红衣主教稍稍抬起了他的右手,像是发令开枪。
「动手。」
瞬间。
───一股无比强烈的杀气将周围吞噬,那杀气强烈到令人的肌肤产生错觉,感受到一种至今为止都无法比拟的冷气。
六名骑士条件反射似的,将枪口从我们身上移开,指向杀气的源头。就连马尔姆斯汀也一下子回过头去。
然而,尽管经受众人的注视,那男子却依旧噙着玩世不恭的微笑,站在原地。
「……主教阁下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说着,那男子───戈登·博多因便挡在红衣主教身前。
「我想杀的人,让我自己动手。那应该是我接受这份工作的条件。」
说着,戈登毫不畏惧地盯着红衣主教。与他轻松愉悦的语气相反,我甚至看见他的眼中也蕴含有怒气。
红衣主教眼神冰冷地瞪着他,但最终轻轻地叹了口气。
「……行吧。我也不喜违反合同。既然你那么想杀人,那你就动手吧。」
「唔噢,你可别误会了,我想杀的可不是这位作家小姐。」戈登看向了我,「我想要的,是和这个担任护卫的小子厮杀一场。」
怒视着那家伙因内心狂喜而扭曲的笑容,我不禁咂舌。
───原来如此,这才是贝蒂的目的吗?
贝蒂早已知道,戈登想要与我一对一厮杀。那家伙肯定不会让我轻易地在他眼前,被其他人杀掉。
我斜睨着贝蒂,她微微地朝我点了点头。真烦人,她似乎想要我和这个疯子单挑一场。
在我看来,这确实比一次性对战六名手持枪支的人更有胜算……可即便如此,胜算也只有一成左右吧。
但眼下的问题是,就算我将这厮干趴下了,指向我们的枪也不会减少,还是六只。到最后,只要他们一齐开枪,我们便会一命呜呼。
正当我打算问贝蒂,她打算如何摆脱这一进退两难的局面时,她开口说道。
「……戈登·博多因。首先,我想先提两个提案,可否?」
「啊啊,行呗。只是听听看的话。」
她竖起了两根手指。
「我给你那个男人五倍的报酬,你可愿意从现在开始受我雇佣?」
红衣主教闻言,眼神警惕地眯起双眼。另一边,戈登摊开双手,十分戏精地摇了摇头。
「你这条件非常诱人,但恕我拒绝。我这人讲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且,我也不太在乎钱。」
「想也是。不过,我也只是讲讲看。」
贝蒂轻轻一笑,屈起一根手指。
「那么第二个提案。与其说是提案,不如说,这是我的条件。」她眼中闪过一道精芒,「───如果你和索多单挑,最终输了,就得接受我刚才的提案。」
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一副感到好笑的神色。不久,戈登耸了耸肩说:「你这话可真有意思。要是我输了,就得跟你并肩作战。但我刚才也说了,我这人讲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一点你打算如何说服我?」
「理论上还是说得通的吧。当你败北时,你佣兵的工作便已经结束了。结果则是护卫失败。」
一旁,我一阵无语。
……她在说些什么鬼话?
再谬论也要讲究个度吧,那种理由怎么可能说服得了他。
「咔咔咔,这个歪理还真是杰作。我不讨厌。」戈登非常开心地笑了,「但是作家小姐啊,接受你的提案,对我有什么好处?」
「呋呣,确实并无好处。但是……」
话音刚落,贝蒂突然将手探进她怀里,掏出了那把我在蒙多利亚城里用过的手枪。
「───你不答应,就会有坏处。」
接着,贝蒂就把枪口抵在我头上。
「你若不答应我的条件,就再也别想和索多一决高下。永远都别想。」
贝蒂用冰冷彻骨的声音断言道。面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周围的人自不必说,我也被吓出一身冷汗。就连马尔姆斯汀也惊得睁开了他眯起的双眼。
───喂喂,来真的吗?这个女人。
她大爷的,居然把我这个护卫当成人质……!
「哈、哈哈、哈哈哈!」
戈登手扶住额头大笑出声,就好像在说自己当真是被摆了一道。
「你是不是疯了?我可从没听过这种交涉方法。」
「我很清醒,且这个结果非常符合逻辑。就算我们束手就擒,也会被杀掉。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贝蒂毫不迟疑地答道。
「你这人疯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啊。」不久,之前还在嬉笑的戈登,神情开始严肃起来,「但是……我很乐意和你达成这笔交易。」
「你这家伙,竟敢擅作主张……!」一名护卫高声喊道,将手中的枪指向了戈登。
「我这不也没办法嘛。要是不答应这个条件,我的愿望就无法实现了。」戈登毫不发怵,轻飘飘地说。但下一瞬间,他的双眼中便闪烁着犹如魔鬼般狰狞的光芒,「事先声明,若是作家小姐扣下扳机,我可能会因过于受刺激,而丧失自我。」
迫于他身上那股类似疯狂般的威压,男子们后退了一步。经过这几天的旅行同处,他们应该也有注意到戈登这人有多危险吧。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再度举起枪,如同想让自己勇敢起来一般。他们会这么做,或许是出于第零骑士团的骄傲吧。这时,马尔姆斯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把枪放下。」
「但是,主教阁下……!」
「在你们杀死他之前,至少会有两人丧命于他刀下吧。」
在极度冷静的分析前,男人们都沉默下去。不久,红衣主教将视线转向戈登。
「但是,博多因,我并不喜擅自交易。」
「说是这样说,但这份工作的内容,本就不是讨你欢心。」
尽管在一国重臣面前,他却表现出那样极不忠心的态度。但红衣主教也只是叹了口气,并未反驳什么,点了点头。
「行吧。既然你那么想和那位男士战斗,那请自便。但是……」马尔姆斯汀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只许赢不许输。」
「正有此意。」戈登毫不怯弱地说,并拔出了腰间的刀。
这时,贝蒂终于拿开了抵在我头上的枪。我恶狠狠地瞪着她,抱怨道:「……就算你只是虚张声势,也吓得我心惊胆战啊。」
「那我向你道歉,因为我并不是在虚张声势。」
我只能干笑一声。
「你明白现在的形势吗?」贝蒂同我耳语道。
我收敛神色,轻轻点头。
我俩想从这种状况下活下去,所必需的是至少能战胜六名持枪者的战力。仅凭我一个人是毫无胜算的,但如果加上戈登,则能看到些许胜机。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我和戈登联手,战斗力并不是简单的加法能计算的。客观分析来看,也是能战胜六杆枪的。
多亏了戈登对我异常执着以及贝蒂的巧言善辩,才造就了现在的局面。
……若要说现在唯一存在的问题,那就是想战胜戈登,远比打倒之前那只不死怪物要更费劲。
想到这里,我自虐地扯了扯嘴角。
别给自己找后退的理由。想也没用,干就对了。
───而且,我也有件事要跟戈登这混蛋问清楚。
「贝蒂,你退后。」
我握紧铁剑,转身面向戈登。而戈登也嬉笑着缓缓走来。那混蛋跟平时一样坏笑着,说:「你可别跟之前一样,打得那么狼狈,让我失望嗷,索多。」
「问你一个问题。」我无视他的挑衅,开口问,「你为什么要担任那厮的护卫?」
「……昂?」
「那家伙可是从我们这儿───从巴利首领手里夺走了居身之所。」
戈登眼中闪过一丝阴暗。我站在原地继续问道。
「而且,刚才贝蒂拿枪抵着我脑袋的时候,你的反应我也很费解。你丫的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时,戈登付之一笑。
「哈,你连这都不知道吗?索多。」
那双眼里,再度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我想要的永远都只有愉悦。」
他提起刀身纤细的刀,摆出临战姿势。浑身上下迸发出杀气。空气中充斥着紧张的气氛。
在因疯狂而扭曲的世界里,那厮讥讽道:「眼下我要做的───是与你小子生死决战一场啊。」
「是吗,我知道了。」
我也握紧了手中铁剑。汹涌的愤怒化做集中力,使精神高度集中。
「───这将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满足你丫的愿望……!」眼中映照着刀光,我扬言道。
◆
我们仅对峙了一小会儿。
在被撕裂成碎片的时间间隙里,山谷的风不断呼啸着。
我们二人同时打破了沉默,两柄钢铁之刃猛烈地碰撞在一起。瞬间,谷底的空气剧烈地震动着。
戈登那因狂喜而扭曲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那张对此次战斗期待已久的脸。
我暗暗咒骂着,更用力地握紧铁剑。本打算将这混蛋击飞,但却是像砍到树叶,没什么手感。他用全身肌肉,卸掉我的力道,随即向后猛退。
但在下一刻,他猛地一蹬地面,再度朝我扑杀而来。那强大的跳跃力,简直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在落地处布置了弹簧。我勉强接住这一击,但却无法阻挡他的攻势。他气势凶猛,攻击犹如疾风骤雨般不断落向我。我精力高度集中,竭力应对他的每一击。
视野中,火星不断四溅。透过其间隙,我看见那厮正愉悦地嗤笑着。
……混蛋,竟然在这耍着我玩。
我无论如何都要撕烂他那张从容不迫的脸。
我主动出击,抓住他攻击的空档,弹开了他的刀,同时奋力转身。节奏被打乱,戈登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我对准他那张欠揍的脸,踹出一记迅如疾风的回旋踢。但戈登却猛地向后仰,用铁板桥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我的攻击。
早就料到你会这么做了,狗杂种。
我顺势快速刺出右手中的铁剑。一道银芒迅如闪电般,袭向他的支撑发力点右腿的大腿,这才是我真正的攻击目标。
但是,戈登的动作却远在我预料之外。他当机立断,顺势向后一跃,接着落地,做出一个完美的后空翻。
我旋即拉回刺出的剑,重新摆好战斗姿态,几乎在同时,他也调整好身形,握紧手中的武器。
我们拉开距离,再度对峙。戈登率先开口说道。
「现在我放心了,索多。你好像拿出点干劲来了呢。」
我默默地瞪着他。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但是,你的战斗方法是不是有些粗糙?你明白的吧。要是让我失去战斗能力,那作家小姐的计划可就泡汤了喔?」
确实如他所言,如何将他的战斗力纳入我方阵营,关系到我们的存亡。就算我斩断他的右腿,取得了胜利,但若是他的战斗力不能为我们所用,那也毫无意义。
但对此,我却哼笑一声。
「要是那么一下就废了,那你也没资格入伙。」
「咔咔咔,很高兴能得到你这么高信赖的评价。但是……」
他的目光如同鹰一般锐利。
「表面上看起来很冷静,但其实却对我怒火中烧。你刚才的攻击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并没有否定。实际上确实如此,没有必要隐瞒。戈登仅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一瞬,继续说。
「……不过,你对我生气的原因,我大概想得到。是因为老爹吧。」
「闭嘴。」我忍不住打断他,「现在的你,少腆着个脸叫那个人『老爹』。」
「看来你非常讨厌我啊。」
这时,戈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类似苦笑的表情。他像是在独白般说:「───索多,你总是这样。为他人生气,为他人而战,甚至能为了他人来到这种边境之地。而我恰恰与你相反。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
「那就是你的理由吗?」我怒气横生,质问他,「令自己愉悦和为生活而挣钱,你的目的就只有这些吗?」
「我不否认。」戈登意外的一脸严肃地说,「愉悦才是我的人生。」
「你丫的生存方式里,就一点骄傲都没有吗!」
「在如今这个时代里啊。」那家伙无情地扯了扯嘴角,「那只是会妨碍生存的麻烦玩意儿罢了。」
这曾经听过的话,使我怒不可遏。
你丫的───
少跟和那个人。
说一样的话啊。
───刹那间,金铁交鸣声回荡在山谷。
回过神来时,我以欲塌陷大地之势,欺近他身,挥动铁剑。用自己的武器格挡住我攻击的戈登,隔着刀刃冷笑着。
「……不错的一击,我有点兴奋起来了啊。」
「我要在这里干趴你,戈登……!」
「嘿~你凭什么呢?」
他刀上的力道越来越大,碰撞在一起的刀刃稍稍往我这边压来。他对咬紧牙关抵抗着的我说。
「只有在我死的那一刻,我才会被打败。」
不久,我的铁剑被他的刀压下。我在铁剑被他用刀弹开,进而露出破绽之前,朝后方飞退而去。
然后,再次对峙。
在胶着的气氛中,这次我率先开口说道。
「那我就让你尝尝失败的滋味。」
「咔咔咔,我听别人说过,那味道很糟啊。」
尽管嘴上不服输,但我却渐渐冷静下来了。似乎是多亏了刚才激动了一阵,发泄出了不少怒意。我瞥了贝蒂一眼,向她点点头,让她安心。
───胜利的条件,是不杀掉他,并让他尝到前所未有的『败北感』。
能让格外重视过程和胜利的这家伙,尝到失败的滋味的方法,唯有『屈辱』。
也就是说───最后在不使用铁剑的情况下,战胜戈登。
用拳头,打断这个盲目自大的混蛋的鼻梁骨。(*注:同时也对应日本一句俗语,意思是「挫其傲气」。)
「你一副战意满满的表情呢。」戈登说,「但是,索多,作为朋友提醒你一句。你不够自私。」
「自私?」
「嗯,没错。你总是把自己也放在天秤上,去权衡利弊,所以才连那个怪物都赢不了。」
我冷哼一声:「你这激将法,真够好懂的哈。」
当我再次握紧铁剑,摆好姿势准备战斗时,戈登竟然归刀入鞘。
「所以───你别想着用那种状态击败我。」
说罢,他握着刀柄,曲起双膝,身体向下沉,浑身散发出令人肌肤刺痛的杀气。
我知道这个姿势。那才是他用那把刀时的看门本领。在刀鞘中加速刀刃,使出超高速击斩的拔刀术───戈登将此技称为『居合斩』。
……意思是,直接决胜负么。
「正合我意。」我也扬起嘴角,「我更加得把你揍趴下了。」
我说这话,也是打算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我的铁剑上。
下一招恐怕就将定胜负。我静心凝神,摒弃掉周围的杂音,让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索多……」
我听见身后,贝蒂担忧地低喊着我的名字。啧,与第一次见面相比,现在的她要可爱得多,当时的她根本没法跟现在比。
───放心吧,贝蒂。
我死不了。
片刻寂静之后,我和戈登同时动了起来。我紧握铁剑,剑锋朝下,而他则是握着仍在鞘中的刀,猛冲过来。周围一切的速度远慢于平时。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
───从现在起,将相互预判对手的出招。
满脑子都会在思考,如何挡下对手的武器,又如何用自己手中的武器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但是,我却有所不同。我的目的不是用剑刃砍翻他,而是狠狠地给他来上一拳猛的。所以,若说我哪里有胜算,那也就只有在这一点上了。
在意识加速的世界里,一道艳丽的刀光映入我的眼帘。以人类的身体能力,想避开那噩梦般的刀速,难如上青天。那么,我该怎么办?
答案是───不闪不避。
刹那间,尖锐的金铁交鸣声响彻四周。
我刺出的铁剑强行荡开他的刀,令其偏离原本的轨道。但在那剧烈的力道下,我右手未能握紧铁剑。我的铁剑被弹飞,转着圈,飞向我们头上。
失去武器本就在我预料之中。多亏如此,我才能去揍攻击过后空门大开的戈登。
我不减冲势,朝着那厮的脸就是一拳过去。
就这一拳。用这一拳让他尝尝败北的滋味。
在这百感交集的一拳即将命中目标的那个瞬间。
───突然,我头部的一侧遭受到了冲击。
摇晃的视野。迟来的剧痛。
在恍惚与清醒之间,我看见戈登左手中猛力挥动过后的刀鞘。
是的,那是我曾经打倒夜贼们时用过的招式。
使用鞘的二段拔刀术。
───糟了。
在我脑中闪过这道念头时,胜负已定。
他转身一圈,随之在歪扭的世界中,闪过一道刃芒。那柄刀毫无偏差地刺进我的左胸膛。我勉强看到他的双眼,其中不含丝毫犹豫。
「……再见啦,索多。」
话音一落,一阵前所未有的灼热感贯穿了我的心脏。
◆
我听见贝蒂凄惨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我呆滞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戈登的刀天经地义般刺于那儿。
「噶、哈……!」
我喉咙一甜,不由得吐出一口血。接着剧痛袭遍全身。但是,我就连吼叫的力气也没有。我感觉黑暗正从我被刺伤的地方蔓延至我的全身。
「不错的一战。多谢。」戈登对我说。
我视线模糊,已无法再看清他的表情。思维飘散。憎恨也好、愤怒也好,亦或是悲哀也罢,全都并未从心中涌出。
我试图转动眼球,看向贝蒂。她正被骑士团的人束缚着双手,看上去像是在哭喊。但就连那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窗帘传来般,模糊不清。
……抱歉,贝蒂。
在逐渐淡去的意识里,最先浮现的念头,是对贝蒂谢罪。接着,我脑中浮现出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愿望。但是,我做不到去思考要怎么做。思考所需的力气,已随着大量的鲜血一起流逝向大地。
「你的败因就是没有打算杀死我。」戈登独白似的继续说,「所以,你赢不了任何人。老爹曾经说过吧,真正的胜利是需要决心的。你还没有足够的决心。结果就是这个下场。」
就连他那些话的论点,我都已经无法理解。
这样啊,我快要死了么……我现在才这样想到。
这一念头与勘破世事后绝望神似。
───但是。
「……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索多。」
戈登将嘴凑近我耳边。
听到他说的话,我的意识顿时清醒几分。
……这样啊。
居然是,这样吗……!
妈了个巴子……!
但是,我的身体已动弹不得。我的生命,已彻底流失。
「───所以,你赶紧睡去吧。」
说着,戈登拔出了刀。
鲜血从我的左胸喷涌而出,染红了插在一旁的铁剑。我的身体失去力气支撑,无可奈何地倒下。
我躺在大地上,仰望着天空。
太阳已开始西沉,望见的是曾经见过的黄昏。
不知从远方何处,传来她对我的呼唤。
我一边竖耳倾听那令人怀念的声音,一边轻轻地阖上双眼。
然后,我的意识静悄悄地落向暮色渐深的彼方。
◆
贝蒂珞恩落着大滴的眼泪,呼喊着他的名字。她想跑往那道倒下的身影的身旁,但是男子们却死死地抓着她的双臂,使得她无法动弹。
索多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仅有以他为中心的血泊在不断扩大。那副情景所意味着的是不容置疑的现实。
「这不可能……假的……」
一名男子提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刀,站在她的面前。那名男子───戈登并未擦去刀上的血,直接将之收入刀鞘中,一脸淡漠地开口说道:「在伊库苏拉里有说过吧,作家小姐。我和他之间,我更强。」
「为什么……?」贝蒂珞恩一副惘然若失的模样,问道,「他不是你的佣兵同事吗……?」
「先是佣兵,再是同事。」戈登冷冰冰地说,「我们佣兵是不择敌友的。所以我才按照你提出的理论,用这刀剑做出解答。而这便是那个结果。」
戈登所言,全都合理。毕竟,最初提出那一条件,并非他人,而是贝蒂珞恩自己。
然而,现在的她并无闲心去接受那种理论。庞大到令人作呕的绝望与自责自心间涌起,彻底占据了她的思考。
尊敬的师长与重要的朋友的模样自她脑海中闪过。
那是倒在血泊中,从自己双手中滑落走的两条生命。
又是这样。
我又一次什么也做不到。
索多已死。被杀害了。
被谁?被自己眼前的男子?真是这样?
……不,不对。这次不是的。
促使这个结果发生的人是自己。是我命令他去战斗的。
……到头来,不就等同于是我杀的他吗?
为何我会命令他们两人战斗?为何我如此信任他?为何我……
「别这样,看着让人作呕。」
戈登俯视着为负面情绪击溃的她,不耐烦地说。
「那份罪恶感并不属于你。杀死索多的不是你,而是我。」他抬起贝蒂珞恩的下颚,怒视着她,「这份罪孽是仅属于我的。」
贝蒂珞恩望着他的眼睛,理解到这句话并非他出于温柔而说的,而是他的真心话。
「可是,我……」
「那你为什么让索多跟我打。」戈登神情严肃地问,「总不至于是在赌我会出于交情,就放水吧?」
贝蒂珞恩深吸一口气,似是想令自己平静下来。她轻轻摇头,回道:「不,我并没有赌───我仅仅是选择相信而已。」
「相信索多的实力?」
「相信他同我定下的约定。」
他作为一名佣兵与她定下的约定,说过他定会护她周全。
贝蒂珞恩脑海中响起索多曾说过的话。
『相信我。』
回想起这事后,她便不再愁闷。
───没错。他曾这样说过。
而自己也想要相信他。
至少这一逻辑应该是正确且诚实的。
「那你就别做出那种表情,看着就恶心。」戈登语气不快地说。
贝蒂珞恩擦拭掉脸上的泪水。
现在不该沉浸在后悔中。还不到被罪恶感击溃的时候。自己必须得回报索多打算尽到的义务。
她咬紧牙关,勉强令几近崩溃的心灵重新振作起来。
「───我知道您现在很伤心。」一直在旁静观的红衣主教这时忽然开口说道,「但我能够说两句吗?佛勒斯塔先生。」
贝蒂珞恩并未出声回复,仅仅是默默地颔首。
「首先,我对您护卫的死致以哀悼。在这现状之上,我斗胆再次提议。佛勒斯塔先生,您不打算再重新考虑一下,是否加入我方阵营吗?」他径直地望着贝蒂珞恩的眼睛,语气极为严肃地说。「我并不想杀您,这是我的真心话,您应该也不想丧命于此才对。识时务者为俊杰,您应该懂现在的状况吧?」
但是,贝蒂珞恩并未回复他。
在她眼前的是杀害索多的元凶。那种人的提议,她根本不可能接受。
而且,她绝不可能认可红衣主教之前所说的野心。她觉得自己一旦认同那些,那么至今为止,培育自己长大成人的一切,都会遭到否定。连同曾经救助了自己的老师和挚友,也一同被否定掉。
「……」
但是,她又并未出言拒绝。
她逐渐恢复冷静,通过一系列合乎逻辑的思考,她已在心中得出结论。那也就是,若想从现状中生存下去,唯有答应红衣主教的提议一途。
她并不是因为畏惧死亡,才冒出这种想法的。而是因为索多为了保护自己,赌上了他自己的性命,所以她才能客观地去思考那一选项。
───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是应该遵循自身的信条?还是,选择索多直到最后都要守护的这条性命?不对……说到底,自己究竟能接受选择哪一个后随之而来的后悔呢?
贝蒂珞恩沉默着,心中一阵懊恼。
红衣主教注视着她那副模样,轻呼了口气:「……我明白了。那么,我再给先生您一点时间吧,还请您将此次一事见证到最后。至于判断,就待这一切都结束后吧。」
见证到最后?
贝蒂珞恩似乎对这句话感到不解,抬起头来。马尔姆斯汀语气平静地回答她说:「若是亲眼见证到尤纳利亚旧皇帝莱昂复活,想必您或许就不会再纠结了吧。」
◆
贝蒂珞恩同着红衣主教一行人,一起拾阶而上,前往位于埃塔赫伊最上端的教会。尽管枪支被对方收走了,且还有一名护卫用枪顶着她背后,但她的手脚并未被捆绑起来。
贝蒂珞恩边走边思考。
依旧给予自己某种程度的身体自由,也就表明,马尔姆斯汀似乎是真心诚意地想和自己交涉。也就是说,他始终希望自己凭自己的意志做出决断么?
但是,自己基本上并无能打破现状的手段。勉强能称得上是希望的,便是藏匿于某处的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不过他们那点战力,实在是靠不太住。不如说,她并不想把他们卷进来。
可是之前闹得那么大,或许他们此时正藏在某处观察着自己吧。现在自己无法传达信息出去,那么只能祈祷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了。
那么───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想办法解决现状了。
想到这里,贝蒂珞恩想起自己背囊里装着的东西。对了,「那个」应该有装在背囊里的。登山前,在那座煤矿里发现的「那个」……
「先生怎么看待这座小镇?」走在前面的马尔姆斯汀忽然询问道。
贝蒂珞恩停止继续思考,抬起脸来,蹙起眉头。
「……具体是指?」
「关于这座小镇的存在、起源啊。重新想想,您不觉得这座小镇很不可思议吗?明明看上去像是已经毁灭了十多年,然而其科技却远超现在的尤纳利亚。简直难以置信。」
贝蒂珞恩淡淡回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判断材料不足,无法进行推测。我原本正打算去搜集材料,结果你们就出现了。」
「这可真是抱歉。不过,今后如果先生您愿意,我可以任命您为这座遗迹的调查团长,您可以随意进行调查。」
贝蒂珞恩没有搭理他这句话。不论情况如何糟糕,她也完全不打算对这个男人放松任何一丝警惕。
她一言不发地望向下方的街景。
不过,重新想想,这座小镇的确很奇妙。那些并排的房屋所用的,是近年才在尤纳利亚里投入实用中的最新建筑材料。而且,佩里诺尔的家,也就是那所医院里,全都是些近年才在尤纳利亚里研发出来的药品。
但与此同时,贝蒂珞恩也从那些中间感到一丝不协调。这事说来也怪,明明他们拥有如此之高的技术力,然而集落的规模却只有这么点大,有些诡异。简直就像是───
「强行令自己的技术符合这个时代。」红衣主教忽然说,「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
贝蒂珞恩依旧保持沉默。但是,她的思路与他所想完全一致。
「这话听起来或许很蠢,但我呢,甚至会去想,会不会是未来人建造的这座小镇。简直就像是哈尔・艾莉斯笔下的空想未来寓言。先生您怎么看?」红衣主教轻声笑道。
「……如果是小说剧情,那还算不错。」
贝蒂珞恩低声地回了一句,不再言语。对于考究那一可能性,她稍微有点兴趣,但现在不是做那事的时候。
「呋呣,是吗?对了───如果能改变一个过去,先生您会怎么做?」
红衣主教突兀的提问,使得贝蒂珞恩沉下了脸。在当前的状况下问这个,甚至能从中感知到恶意。
但马尔姆斯汀却毫无踌躇地继续问:「是选择救先前死去的那位索多先生?还是───回到十二年前,去救科瓦胤红衣主教和哀德菈碧安卡圣女?」
红衣主教向贝蒂珞恩望去如同绝对零度般无比冰冷的目光。她感到像是被人往伤口上撒了把盐一般。对她而言,那是一个甚至会令她心痛如绞的提问。
看着她那副模样,马尔姆斯汀冷冷一笑。
「我已经查明,在那次阿尔诺伦里事变里,您曾在那座布满熊熊烈火的皇家医院里,亲眼目送着科瓦胤红衣主教和哀德菈碧安卡圣女离世。还有,您三位的关系,也一样有调查清楚。」
过去的伤痛遭到刺激,贝蒂珞恩甚至产生一种血液沸腾起来般的错觉。但为了不被对方掌控话题的主导权,她拼命地故作平静,回道:「……我确实并未公开那些情报,但也并非有意隐瞒那些事。这又怎么了?」
她眼中闪烁着淡淡的愤怒,怒视着红衣主教。
「并不怎么,对于调查此事,我并无过深的意图。只是见您有些好奇,于是想在此跟您彻底讲明一件事。」红衣主教声色冰冷地回道,「───我打算在知晓这些的情况下,同十二年前一样,在这个国家里燃起同样的烈火。」
「你丫的……!」
这一不可饶恕,宛若邪魔歪道般的发言,彻底点炸掉贝蒂珞恩心中的怒意。但是,红衣主教像是打算平息她的怒意般,语气坚定而有力地说:「同时,我也一定会平息那烈火。」
贝蒂珞恩不由得咽下想说的话。
他继续说:「如果,我在十二年前手中便握有现在的权力,时代肯定在当时就已改变了的吧。我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坦白自己的出身,提着老旧的火枪,将旧帝派尽数驱逐。我肯定能救下俾遐思主教、古轮主教、科瓦胤主教,以及哀德菈碧安卡圣女。」
红衣主教语气中所夹杂的,并非自负自大,而是不可动摇的自信。然而,下个瞬间,他的表情中出现惭愧之色。
「───但是,我当时并未赶上。」
他一脸沉痛,眉头紧锁,似是真心感到懊悔不已。
「十二年前,我错失了改变世界的机会。所以,下一次我一定会成功改变世界。即便要将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这个国家───所有的一切统统牺牲掉,我也在所不惜。」
看见他眼中闪烁着的类似战火的光芒,贝蒂珞恩浑身发寒。同时,她重新更改自己的认知。他并不是打算说服自己,而是打算威胁自己。
───为达目的,他能够丧心病狂,六亲不认。
贝蒂珞恩一言不发,咬着嘴唇,深深地感受着自身的无力。现在自己手无寸铁,且几乎是他的阶下囚,根本无法阻止他。
但是,她尽管感到绝望,但却并未停止思考。如同在寻找一加一等于二以外的答案般,思考着在现状之下,阻止红衣主教马尔姆斯汀的野心的方法。那是与她行事风格迥然的不合逻辑行为。
即便如此,她也丝毫不愿放弃。
她无法用一句「没办法」,便去接受。
去接受那个犹如地狱般,充斥着硝烟和火焰的世界。
……但是,时光易逝,绝不会无止境地待人。
一行人终于登上小镇的石阶顶端,来到了教会前。
这座教会建造得极为壮观,将其称为教堂也毫不为过。这栋由石砖砌成的建筑物,把钟楼算入在内有近二十英尺高。在入口的上方,有着一座被绑于十字架上的精致男性雕像。一眼看去,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但与下方的小镇不同,该建筑非常完整,足以强调出其历史价值。
入口大门从内部上锁了。骑士团成员们毫不犹豫地用手枪射毁铰链。亵渎者们踩踏着被打破的大门,踏入教堂之中。
红衣主教环视室内,感叹道:「真是壮观……」
天花板呈拱形,上面雕有雅致的雕刻,由中世纪风的白柱子支撑着。但最引人瞩目的,是位于正面的祭坛。那是一块石坛,上面铺着附有美丽图案的祭台布,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拼花窗,洒于石坛之上。其搭配并未令人感到绚烂,而是感到一种更为优雅的神秘性。
「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暴君,竟会在这种地方复活,命运当真有些讽刺呢。」
红衣主教说着,露出类似苦笑的表情。另一边,戈登伸着懒腰,似乎很是无聊。
贝蒂珞恩仍一言不发。她根本没有闲心对眼前的建筑之美心生感动。面对临近的Check mate(败局),她的心底开始蒙上一层绝望的阴霾。
「……嗯?看来有人比我们先来。」
马尔姆斯汀轻轻道。在他望向的前方,一道身着修道服的人影倒在通往祭坛的红地毯的中间。两名护卫走近过去确认情况。
「从服饰来看,似乎是此地的修女,但尸骸已只剩白骨。另外还有发现风化的痕迹,估计此人死后已有十年左右。」
听到这一报告后,红衣主教缓步走近过去,然后蹲于那具遗体前,小声为之祈祷。接着,他注意到那具尸体抱着的某样事物,将之拾起。
「这是……日记吗?」
他将那本日记翻得哗哗作响,随机念起其中一节。
「『幸存下来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吧。可是,食物已尽,我也迟早会死去。至少,让我直到最后都向上帝祈祷吧。为了那些以非人模样丧命的孩子们。同时,也祈祷她终有一日能迎来永远的安息。』───呋呣,看来这位修女是最后一名幸存者。」
马尔姆斯汀动作恭敬地摘去修女的头巾,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个装有圣油的小瓶子,在胸前比了一个教皇厅室十字后,将圣油撒于她的遗体上。
「你似乎是死守此处,死于饥饿。想必,那很是煎熬吧……诸位,请为之默祷。」
效仿红衣主教,护卫们也将手放于胸前,为修女默祷。戈登仅仅只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望着他们。
───一旁,唯有贝蒂珞恩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但是,她却无法掌握其具体内容,眉头紧缩。
……怎么回事?
感觉哪里不对劲。
是刚才那篇日记里的内容吗……?
虽然不清楚是不是,但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像是弄错了根本性某样东西───
「好了。」
红衣主教在祈祷结束后,站起身来,望向他的护卫们搬来的棺材,开口说道。
「那么,现在开始我们的仪式吧。」
◆
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手记中记载着的暗格。在祭坛下摆着好几颗刻有几何图案的小石头,红衣主教毫不迷茫地依次按下其中几颗。紧接着,祭坛的侧面突然打开,露出一个小空间。
「这个机关,挺勾起人童心的呢。」
他像是揶揄制作者般说道,将手探入其中。在摸索了一阵子后,从中取出一个皮革小箱子。
他将之放于祭坛上,慎重地打开。箱子中装有一个小玻璃瓶。
「这就是『挚爱灵药』吗……」马尔姆斯汀神色有些紧张地呢喃道。
他会有所反应,实属正常。他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小瓶子,才率领着一支小队伍,远征国家的边境。
小玻璃瓶中装有散发着暗淡光芒的翡翠色液体。量不多,甚至不足一支小注射器。
红衣主教的眼中渐渐染上狂喜之色,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响于教堂中。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双手握瓶,将之高高举起,神情中满是陶醉和感谢。
「呜呼,神啊!感谢您将此药赐予我手中!」
就在这时。
贝蒂珞恩抓住红衣主教的破绽,行动起来。她打算将那小瓶子从他手中击落,朝着他猛撞过去。
然而───第零骑士团不可能让她轻易如愿以偿。
「啊……!」
一名骑士抓住她的手臂,直接将她扣在地上。在冲击和疼痛之下,她不禁惨叫一声。她的嘴中似乎破了,苦涩的铁锈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嘴角流下些许鲜血,贝蒂珞恩满脸憎恨地仰望着红衣主教。
「给我放开那瓶药,马尔姆斯汀!」
红衣主教闻言,从容不迫地笑道:「您可真拼命呢,佛勒斯塔先生。不过,这样一来,您的回答也就显而易见了。」
下个瞬间,他眯起双眼,眼神冰冷,如同在俯视路旁的石子。
「你我终究水火不相容。也行吧。」
马尔姆斯汀走近趴于地面上的贝蒂珞恩,右脚踩在她头上。
「咕……!」
他俯视着受痛苦和屈辱煎熬的贝蒂珞恩,说:「首先请先生您拜见一下,即将到来的战火和繁荣的化身。」
马尔姆斯汀展开双臂,做出类似演戏般的动作。
「在那之后,我再用最为痛苦的方法,取走您的性命吧。让您即便在地狱的尽头,也会后悔忤逆我。」
他脸上露出恶魔的微笑。
「我想想。跟您的友人一样,全身被子弹射穿如何?」
贝蒂珞恩的眼中不知何时蒙上一层水雾。
这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情感无止境地从心间溢出,她也没想过要去抑制。
───她无比地不甘心。
她感觉科瓦胤主教和哀德菈所期望的世界,他们的牺牲,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遭人践踏。
马尔姆斯汀将脚从她头上放下,转身走向祭坛。
「开棺!」他对骑士们下令道。
棺盖很快便被打开,露出沉睡于棺中的死者。
那是曾令尤纳利亚的大地沾满鲜血的绝世暴君,莱昂。
也许是在埋葬前,对遗体进行过适当的处理吧。其遗体四肢健全,以木乃伊化的状态,沉眠于棺中。
「送吾王上祭坛!」
四名男子遵循指示,慎重地抱起那具遗体,令其平躺于铺有深红色祭台布的祭坛上。其身旁,马尔姆斯汀从黑衣的内兜中取出一支注射器,打开手中小瓶子的盖子,将其中的液体抽入注射器中。
「此刻,正是吾等大愿的伊始时刻───为敬爱的尤纳利亚献上真正的繁荣!」
红衣主教将手中注射器的针头,刺入莱昂遗体的脖子。接着……轻轻地将其中的灵药送入遗体中。
看到那一情景的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眼睛。
在注入灵药的同时,遗体发生极大的异变。原本因木乃伊化而萎缩的身体,犹如吸水后的海绵般,逐渐壮大。彻底干枯的皮肤不断脱落,那下面开始长出富有弹性的新皮肤。原本苍白的肌肤开始出现血色,其头部迅速长出金黄色头发。眼睑遮住其漆黑的眼孔,鼻、口以及耳都在逐渐恢复圆润有肉。
当注射器空掉时,那具遗体已恢复了生前的模样。
「噢……」
红衣主教和护卫们都不由得惊叹出声。戈登依旧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看着这一切。
那完全是超出现实的情况。
是原本已死于九十年前的人,于现代复苏的光景。
扣着贝蒂珞恩的护卫也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现象。但是,即便拘束被解除了,贝蒂珞恩也并未起身。她不再有力气站起来。庞大的黑暗从泛滥的感情洪流底部,直袭向她的心灵,欲将她吞噬。
曾经,科瓦胤主教在弥留之际说过。
───请活下去,前往我们所期盼的未来。
曾经,哀德菈在弥留之际说过。
───你一定要幸福哦。
然而,现在,在自己的眼前,「绝望」即将复苏、起身。
那是将会使战火再度在这个国家燃起的灾厄怪物。
「───诸位,跪拜吧。」
红衣主教走下祭坛,仰望着复苏的暴君,宏声命令道。
骑士们当地跪下,仰望祭坛。
沐浴着众人的目光,莱昂的身体终于开始动了起来。他坐起恢复血肉的上半身,不久,双腿从祭坛上放下。
贝蒂珞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不断地在心中祈祷。
祈祷有人来帮她。
祈祷有人来阻止那只怪物。
祈祷有人来拯救世界。
面对复苏的暴君,马尔姆斯汀一脸痴迷,微笑着开口说道。
「───不死王归来了。」
◆
就在此时。
一道黑影穿过男子们间的空隙,飞奔而过。
那黑影犹如飓风般跑过贝蒂珞恩身旁,刹那之后掠过红衣主教身上的黑衣,逼近祭坛上的怪物。
在所有人惊呼出声前,那件事发生了。
暴君坐起身,轻轻地打算睁开双眸。
下个瞬间,那道飞奔着的人影挥出迅如雷光的一剑,将那暴君的头颅斩飞。
惊愕。
混乱。
困惑。
疑惑。
那一切阻止了时间的流逝,在场的所有人一齐倒吸一口冷气。
直到莱昂皇帝被斩落的头颅落至地面,时间流速方才复原。与此同时,莱昂的身体发生了异变。
───那副情景,犹如沙粒随风飘散一般。
失去头颅的莱昂仅留下身上的皇服,身体皆化作细小的粒子,破碎散落。从手臂到肩、胸、腰,然后是腿。一瞬之间,暴君便化作无法作声的沙尘,彻底崩散。最终,他那颗落至地面的头颅如同劣化的玻璃品般,直接碎裂。
「什、什么……」
马尔姆斯汀面上满是惊愕和痛苦,表情扭曲,失声惊呼道。就连贝蒂珞恩也未能立即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发生了何事?
不对,她知道这一现象。她在书里读到过。
没错,这正是坏死作用。能杀死不死怪物的唯一方法。
她无法理解的是,造成眼前这一现象的事物是何物。
造成眼前这一现象的是何人。
在祭坛上,有一人手提着一柄沾满鲜血的铁剑,伫立在那儿。
她视觉所捕捉到那些情报,无法顺利地和现状联系在一起。
……为何还活着?
那庞大的出血量,连他手中的铁剑的剑身都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而且,刀刃所刺穿的,毫无疑问是他的心脏,那应该是致命伤才对。
然而,他为何还活着?
「……哟~感觉怎样?」
在沉默着的一同人等中,响起一道愉悦到不合时宜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戈登呵呵轻笑着,双眼满是喜色地望着祭坛之上。
「醒得比我想的要早嘛。」
闻言,祭坛上的人满是厌恶地咂了下舌。
「───贼不爽。好死不死,把我弄睡的人还是你。」
那人的语气中混杂着疲倦和烦躁。
在理解到自己并未认错人后,贝蒂珞恩的脑中立刻闪过一道灵光。那道灵光以光速将至今埋下的所有伏笔串连在一起,导出一个可能性。
破碎散落的莱昂、导致这事发生的人物、染血的铁剑、坏死作用、化作怪物的孩子们、逃出小镇的三人、兰斯洛特之墓,那么还剩两人───存活下来的人有两个!
思绪迸发,贝蒂珞恩的脑中立即构筑出一个假设。
埃塔赫伊里,有十三名孩子被注射能令人类不死的药物『挚爱灵药』。他们由于灵药的错误结构,而全都变为怪物。
但是,假如……
假如,其中有一人是真正的成功之作呢?
假如那人并未中药物的副作用,一直活到至今呢?
假如那人并未变为怪物,依旧维持着人类之身,仅保有不死性,至今十年一直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呢───!
贝蒂珞恩在至今的旅途中,有收集到支持那一假设的资料。
没错,她应该怀疑最初的认知。
魔山的不死怪物。
───那真的是亚瑟・忒艾尔武吗?
其论据出自于亚瑟父亲所写的手记。但他父亲究竟是如何辨出那只怪物便是亚瑟・忒艾尔武的?难道是从怪物那浑身覆满攻壳的异形外貌上,看出了儿子的模样不成?不,不对───他认为那便是亚瑟的论据是不死性,坏死作用的排序。
『能存活到最后的,是位于排序最高位的存在。』
没错,那正是无误的认知。假如亚瑟并未化作怪物,那么便能任意推翻那一逻辑。
那么,那只不死怪物的真实身份是何人?
先前那本修女的日记里记载着这样一段话:愿终有一日『她』能获得永恒的安眠───
没错,就是『她』。
直到最后都与亚瑟一起行动的人。
亚瑟直到最后都保护着,令她免受化作怪物的孩子们的伤害的人。
……同时,也是亚瑟唯一并未杀死的人。
没错───她就是佩里诺尔・泽罗。
呜呼,是啊。
那天,驿站小镇的雨夜里,他曾这样说过。
他曾这样说过自己的心爱之人。
『我们没能一起走到人生的终点。』
她曾无法猜透那句话在逻辑上的真实含义。
未走到人生的终点……换言之,那便是『并未死去』。
不对,是『无法死去』。
如今,能杀死莱昂皇帝的仅有亚瑟・忒艾尔武的血。而达成这一点的男子,他手中的铁剑上沾着他自己的鲜血。
那么。
如此说来……
「抱歉。」
眼前的男子───就在刚才,令曾经的皇帝再度迎接死亡的佣兵表情尴尬地挠着头说。
「让你久等了,贝蒂。」
「是这样啊……」
贝蒂珞恩终于明白了:
至今这趟旅途的真相是什么;
他究竟背负着怎样的罪孽;
这篇故事真正的含义为何。
心中涌起的感情的波涛,使得她落下一道泪水。
小说家说出佣兵曾经的名字。
「───你就是亚瑟・忒艾尔武吗?」
索多脸上闪过一丝悲戚的微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