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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一名纤弱的女子身体微微发抖,夹在两名男子之间,其中一位男子体型壮硕不输摔角选手,身穿米色工作服;另一位身材清瘦,穿着具光泽感像是订制服的合身西装,手中好像抓着文件。
「可是……可是……」
身着围裙的女子眼眶泛泪,拼命想挤出只字片语。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说过很多次了吧?这里是我们的,你记得吧?我跟你说过『要赶快想办法解决』,结果你却欺骗我们,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是我的店!再给我一点时间……只要再一点时间,情况一定会好转的,所以——」
女子揪住西装男的手臂哀求,西装男将她的手当成垃圾般狠狠甩开,挥动着手中的文件。
「你到底懂不懂抵押权的意思?既然你还不出钱,这家店就归我们公司了,所以你现在的行为可是非法占有。」
即便如此,女子依然不为所动。不,大概是动弹不了了,她咬紧牙看向地板,磨损暗淡的木地板上接连留下数个圆形水渍。
「小姐,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要是今天再不动工,挨骂的可是我欸。你懂我的心情吧?」
尽管西装男的语气比刚刚柔和,却不难听出「今天绝不让步」的语意夹杂其中。
「可是我——」
「我跟你没话好说了。快动手!」
说再多也没用,像是要堵住女子的嘴,西装男向工作服男下达指令。
「啊~别碰我!」
手臂被抓住的女子奋力抵抗,但两者的体型根本是天差地远,她努力挣脱的模样在旁人看来犹如遭大象戏弄的小白兔。
就在那时,女子的身体撞上架子,商品的盘子掉到地上发出巨响。
「啊,这个臭女人!」
趁着工作服男惊慌之际,女子顺利逃进店里,静观一切的西装男叹了口气摇摇头。
「真是讲不听,我也不想做到这个地步……这可是你逼我的。」
丢下这句话后,两个男人掉头离开。
接着传出轰隆隆噪音的黄色重型机械不断逼近,看起来像是挖土机,长长的吊臂前端有巨大的剪子,随着履带压过停车场的柏油路向前进,机械显得越来越庞大。
履带顿时停住,黄色吊臂高举,在阳光下微微发亮的剪子张开,猛力往下挥,准备拆解女子的店——
叮~咚。
耳边响起通知客人上门却慢半拍的门铃声,将本田安子拉回现实。她把书签夹进读到一半的小说后阖上,视线移往店内。
面对眼前的现实,虽然不像刚刚的故事那么糟,但也是一个「惨」字。黄斑点点的墙壁、发黑的白色地板、为了省钱而调暗的灯光,以及卖不出去成为不良库存的杂货小物——有些包装甚至都褪色了。
摆放主力商品书籍的木制书架也老旧不堪,所幸架上的书都很整洁干净。但是,店内一角却摆着书背泛黄像是二手书店在卖的书。
那里陈列的都是所谓的文学名著或历史伟人传,因为父亲交代书店必须传承文化,于是留下了这些库存。
遗憾的是,在这种个人经营的小书店,那些书实在很难处理。想必客人也不期待那些书的存在。卖得掉的只有杂志和漫画,还有拍成电视剧或电影的小说,所以那些书全成了装饰品。
也许是店里散发的氛围吧,刚刚上门的客人大概觉得买不到想要的东西,什么都没买就匆匆离开了。
这样也好,安子再次回到小说的世界。她正在读的是为这家不起眼书店带来不少营业额的新锐作家仓绵比奈的小说。安子已经读了第三遍,这个系列出了三本,特别是第一本的故事和安子的境遇相似,让她忍不住一读再读。
安子经营的幸福堂书店是所谓的街坊书店,创业至今五十年,是从祖父那代持续经营的老店。据说当初是希望进到书店的人都能变得幸福,因而取了这个店名。
书店的面积约莫五十坪,现今看来规模颇小,不过位在通往车站的商店街内,算是一等一的地点。搭电车前往坐新干线到东京约两小时,是人口两百万的政令指定都市1,只要一站便可抵达,到市中心也只要十几分钟的交通便利性,让此处大楼如雨后春笋般林立,因此书店周边的人口也大幅增加。
即便如此,书店还是亏损连连。
邻近书店的车站也有快速列车停靠,店门前也不乏人潮,而且还有承揽当地国中小学的教科书,书店每年定期有固定收入,但尽管如此还是亏损。
原因其实不难想象,除了商品种类少,无论怎么打扫依然老旧的店面是主因。
可是,想要增加商品种类就得搬家,想要改变脏乱的店面就得整修,这些都需要一笔钱。糟的是,安子没有那样的财力。
令她烦恼的是,即使花了钱也不保证书店会转亏为盈。
现在正值出版业的寒冬期,大家只顾着滑手机,越来越少人阅读,也没有闲钱消遣娱乐,粗制滥造的结果导致读者疏离书本。理由五花八门,但遗憾的是,光凭安子一个人的努力并无法改变什么。
是啊,书卖不好是出版业界的问题,不过,安子绝对不会让这家店倒闭。
因为她爱书——更重要的是,她热爱这家店。
「我最讨厌书了!」
「你在说什么?你得学会认字才行。以后上小学,要学的国字更多喔。」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
安子小时候很讨厌书,书里有国字还有数字,对她而言,书本就像逼她念书的恶魔,那是安子对书的最初记忆。
安子的父母共同经营书店,她认为书店占据了父母的大半时间,这也许是她讨厌书的理由之一。
如此讨厌书的安子,在上小学看得懂有拼音的故事书后,竟出现了转变。某天偶然见到店内陈列的书,被封面深深吸引,拿起书翻阅,就此改变了她的人生。
令安子着迷不已的是家喻户晓的童话。温柔强悍的王子、身穿华服的公主,以及故事背景中的华丽城堡。
依循文字的描述,脑中浮现鲜明的画面,仿佛听见书中角色的欢语声。读到阴森的老婆婆出现时,不由得心生恐惧;读到王子击退坏人的场面,不觉大快人心。她从未想过,书里竟有如此宽广的世界。
自那天起,原本讨厌书的安子变得爱看书。出乎意料的转变令父母又惊又喜,他们因此送了许多书给她。
上国中后,安子对书的喜爱益发强烈。她不只爱书中的故事,也钟情「书」这个「物品」。
封面或书腰等,各异其趣的装帧。装帧可说是书的门面,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光是摆着观赏就觉得舒心。翻开书本,纸张与墨水的气味扑鼻而来,有不同书系的字型,以及触感。构成书的所有要素掳获了安子的心。
她理所当然地想着,等父母退休后,她要以第三代的身份接手这家店。
因此,两年前的某天,当她听到父亲说「店要收起来」时,简直难以置信。
「爸,你是认真的吗?」
「是啊。我和你妈商量过了,趁还来得及的时候赶紧收手才是最好的结果。」
「怎么可以这样……」
此刻安子心中描绘了十年以上的人生画布,就像被涂上黑色颜料一般彻底毁了。
「这五年来一直在吃老本。」
母亲面色凝重地说。的确,安子也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大学毕业后的两年,她平时在外上班,六、日总会到店里帮忙,确实感受到店里生意的变化。
可是,真的有糟到要把店收起来吗……
过往的美好回忆在安子脑中萦绕,全都是无以取代的珍贵回忆。若说这家店是安子的一切,也并不为过。
我不想失去它。
这家店,说什么都不能失去。
于是安子向父母表明了心意——
「把店交给我!」
虽是临时起意的念头,但她早就打算总有一天要接手这家店,现在只是提早时间罢了。她从小就在店里帮忙,大概知道书店的经营方式。
然而,父亲却冷冷回道:
「不可以。明知这条路荆棘遍布,我怎么能让你走上这条路。」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接手!」
这条路是否荆棘遍布,全凭自己的心态。
「现在已经是小书店无法存活的时代了,你知道这十年已经倒了多少家书店吗?四家就有一家关门喔。这间小店再怎么挣扎也赢不了大型书店和网路书店。」
车程十几分钟的购物中心有大型书店进驻,再近一点的地方也有好几家连锁书店。而且只要上网查,即使小众市场的书也能马上找到,隔天便可宅配寄达。安子很明白那些都是强敌。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试一试!一定有像我们这样的小店才做得到的事。」
安子接着向父母说明这家店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并且告诉他们,接手这家店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安子……既然你已经想了这么久……」
父亲终于点头答应。
最后,安子和父母讲好,如果三年内无法转亏为盈就按照原订计划歇业,最后安子如愿接手了书店。
父母完全不过问经营,因此从经费的筹措到订货全由安子负责。假如过了三年仍然未见起色,书店就得结束营业。
「书店就交给你了,别太逞强喔。」
完成业务的交接后,父母提早展开养老生活,移居到母亲的家乡长野。
接手书店的安子为了改善生意卯足全力,每月两次规划主题设置专区,制作介绍书籍优点的POP广告;周六还邀集附近的小朋友,举办说故事活动。
不过,这些都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反倒因为活动经费让手边的钱一点一滴流失。
既然如此,干脆什么都别做吧。减少不必要的支出,就能撑得过三年。持续的失败使安子陷入消极的想法。
但,什么都不做,客人只会逐渐远离。没有客人上门,就会更加提不起劲。店里笼罩着低迷的气氛。曾经充满活力的店,没多久又变回死气沉沉。
转眼间过了两年,安子早已打消改善生意的念头。
以前工作存下的积蓄不断减少,省钱生活也面临极限。
今天是两周年纪念日。
——安子只剩下一年了。
「欸,今天的营业额也不到一万啊,比两年前还差……」
安子望向店外,路过行人拖着长长的身影。对书店来说,下班返家的人通常会在这个时段上门,应该会很忙碌。但那种情况不太可能出现在安子的店里,毕竟她没有用心回应客人的期待。
到了六月,温度一天天闷湿炎热起来,店内的冷气却还没启动。安子边用扇子搧风边放空。
「对了……」
老早看完小说的安子走出柜台,从架上拿起一本杂志,封面上印着一行醒目的文字:「书店里开咖啡厅!这是怎样的经营战略?」上架时没怎么留意,但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事,安子心想也许这本杂志会带给她灵感,于是取来翻阅看看。
就像站着白看书的客人那样翻阅杂志,读着读着安子的脸色变得很僵。
「因为是大型书店,所以能够招揽大型的连锁咖啡厅嘛。」
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大自然的法则无法违抗。
不一会儿,安子便将杂志放回架上。
之后,直到傍晚始终没有客人上门。当时间来到接近关店的晚上七点时,安子急忙准备关店,但此时却有通知客人上门的门铃声响起。
「真难得这时间会有人来……」
一位身材高瘦的短发男进到店里,从侧脸可见直挺的鼻梁和细长的双眼。安子从未见过这张脸。
不过,如此帅气的人到这么破旧的书店是要买什么呢?现在已经是关店时间,如果他要待很久可就麻烦了。安子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像是听见安子的心声似的,短发男快速巡视店内一圈后,来到柜台。
安子抬头正视男子的脸,不知道是不是没找到他想要的书,那端正的脸庞透着不悦,又有股藏不住的迷人气息。除了电视或网路,安子还是初次见到这般不像日本人的长相。他是外国人吗?还是混血儿?她自顾自地猜想。
「没有《甜食历史大全欧洲篇》这本书吗?」
「呃……你是说,《甜食历史大全》吗?」
不禁看到入迷的安子,慌张地回过神这么回道。
「对,我记得出版社是四叶社。」
安子心想,听这个书名应该是专门书籍吧。没错,那是我店里没有的类型。
「本店没有这本书。」
她不假思索地说。店内库存的书八成是杂志、文库和漫画,那种不知何时会卖掉的小众专门书,书店根本不会进。
「那我可以订吗?」
「应该可以……我查一下喔。」
她在电脑里输入书名后,出现了三本书,价格皆为三千圆。不过出版年份已经超过十三年,经销商那边想必也没有库存了,绝版的可能性很高,说不定会等了好几天却没货,这真是棘手的情况。
「啊~这本书很旧了,可能不好订喔。」
安子边看着电脑萤幕边这么说,「唉」的叹气声随即传入耳中。她抬起头,只见男子一脸不悦,刚才的迷人气息全然消失。
「这里是书店却没办法订书吗?」
留下这句话后,男子转身背对安子大步向前走,和身高等比例的长腿一下子就走到自动门前。安子不发一语目送那修长的背影离开。
男子走出店外,自动门关起后——
「什么嘛,态度有够差。就说是很旧的书不好订了,亏他长得那么帅!」
安子轻声说出内心的气愤。
关店后,安子吃完晚餐从冰箱拿出甜点。今天是接手书店的两周年纪念日,所以她稍微奢侈一下,买了超商甜点庆祝。不过,本来就爱吃甜点的安子,总会想些理由享用甜点。即使努力削减经费,甜点和书是无法退让的领域。
今天的甜点是新推出的抹茶圣代。挖起一匙送进嘴里,抹茶的风味与红豆的香甜在口中扩散。最近的超商甜点颇具水准,安子的手完全停不下来,一口接一口,甜蜜的幸福时光很快就结束了。
她接着喝了口茶,顿时被拉回现实生活中。
「唉,只剩一年了……」
当初和父母约定要在三年内让书店转亏为盈,却只剩下一年的时间。现在非但没赚,反而亏更多。
「当时我是那么充满干劲的说。」
接手书店后举办的活动,时间很短却花了不少钱,而且没有获利。不过,那也算是一种前期投资。假如有持续进行,也许已经培养出固定客群,生意好转了,只怪自己半途而废。
「今天还发生那样的事……」
安子想起关店前出现的那位男客人。其实他要的书未必订不到,却因为自己嫌麻烦就丢了一笔生意。
区区三千圆。如果是文库本等于要卖六本,这对现在的安子来说是迫切需要的收入。要是好好回应对方,说不定会变成常客。刚才的应对就像在说「这家小店帮不上忙,请另寻他处」,眼睁睁把客人送给大型书店或网路书店。「这里是书店却没办法订书吗?」男客人的这句话,至今仍深深刺痛安子的心。当时他脸上全是失望之色。
「也许我一直都是这样,所以书店的生意才好不起来……」
现在反省也为时已晚,那位客人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我得重新振作才行……」
明明店名是幸福堂书店,倘若继续这样下去,总觉得上门的客人会变得不幸。
不过……说要重新振作,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安子心烦意乱地度过了纪念日的夜晚。
隔天,过了开店时间的十点左右,安子对着电话那头低下头。
「拜托您帮帮忙!客人说无论如何都想买到。」
「虽然您这么说,我们这边真的没有库存了……」
电话那头是出版《甜食历史大全欧洲篇》的四叶社。
结果,昨晚直到深夜,安子都在思考关于店的事。我要继续什么都不做度过最后剩下的一年吗?这家店对我来说是那么重要,既然如此却什么都不做,将来不会后悔吗……
答案已经很明显。
虽然只剩一年的时间,换个角度想,我还有一年啊。安子下定决心,要把握时间尝试目前做得到的事。幸福堂书店是书店,书店没有买不到的书。力图重新振作的安子,首先着手进行的事,就是想办法订到昨天那本书。
「拜托您了!我真的很需要这本书!」
停顿片刻,对方终于让步了。
「……好吧,我再查查看,之后再回电给您。」
对方不知是被安子的热忱说服,或是被她的气势打动。无论如何,总算向前跨出一步了。
「那就麻烦您了!」
安子再次对着电话那头低下头,挂断电话。
傍晚时分,她接到了四叶社的回电。
「市场库存还调得到货喔!」
「咦,真的吗?!让您那么费心,真的非常感谢!」
市场库存是指书店的库存,虽然不知道要从哪家店调货,但四叶社特地为安子做到了这个地步。
约莫过了一星期,那位男客人想要的书寄到店里了。若要说安子做了什么,也不过是打了一通电话罢了。
「这么简单就订到书的话,那时候应该积极一点的。」
安子不知如何联络那位男客人,况且彼此还是第一次见面。受到那样的对待,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吧,他一定去别家书店订书了。
即便如此,这次的经验证明只要稍加努力,就能尽到书店的责任。安子心中暗自决定,如果下次又遇到类似的情况,一定要赌上书店店员的自尊,认真回应客人的需求。
「不过,这下该怎么办才好,这些书……」
安子对着眼前厚厚的书这么说。由于书名加注了「欧洲篇」,想当然这是一整套的书,所以她全都订了。
三本一套的专门书籍,合计售价九千圆,还要加消费税。既然没人买,只好上架。可是,这么专业的书放在这家店也卖不出去吧。然而再三拜托出版社才订到的书,实在不想退回去。
「算了,反正看起来挺有趣的,我就留着自己看吧。」
安子很快就看开了。其实不该这么做的,但在个人经营的书店,库存书与自己留存的书总是容易混淆。
安子随即翻开书。
书中详细记载古罗马时代至现代的甜点历史和食谱作法等。与其说是辞典,比较像是穿插时代背景的读物。没想到甜点的世界那么有趣,安子暂时沉浸在那个世界里。
◇
「接到大订单,真~开~心~」
几天后的某日,安子推着摆上纸箱的推车,边走边哼歌,脚步相当轻快。
因为当地的某家企业订了二十几本专门书籍,金额是八万多,相当于一星期的营业额。
当然,那些书并非是店里本来就有的,但记取先前的反省,加上企业负责人也能体谅,愿意等候订货。不过,有两本书还得再花一些时间,于是她将已备妥的书先出货。
今天是送货日。尽管同为车站周边的区域,却是安子平时不会去的方向。
「多谢惠顾!」
顺利完成交货后,安子小心翼翼护着装了书款的包包走在渠道旁。这条路与来时路一样没什么人通行,要是遇上抢劫,那就真的欲哭无泪了,她不禁加快脚步。
就在此时。
「咦?」
突然间,一名身穿白色厨师服,现身此处感觉很突兀的男人出现在眼前,只见那男人毫不犹豫地走进建筑物的一楼。
居然有店开在这种没什么人的地方啊。感到好奇的安子走到店家门前,看着眼前这栋三层楼的老旧建筑物。
看起来的确是店家没错。砖瓦堆砌而成的拱形围住一扇看似厚重的门,这样的格局像是市郊摆放霓虹灯招牌的小酒吧。
仔细瞧瞧店名的牌子,写着法式甜点。甜点店开在这种地方?好在意,真的超在意。好想马上进去一探究竟,可是……实在没勇气走进去。
安子对甜点店的印象是,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整洁明亮的店内环境。就算不是那样,店外也会放菜单之类的东西让客人知道这里有卖甜点,然而这家店完全没有那样的陈设。
太奇怪了,可是我好在意……
「女人要有胆量……进去吧!」
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安子一鼓作气拉开门。
「欢迎光临!」
进到店内竟听到男性爽朗的招呼声。安子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心脏扑通跳。
他是工读生吧。双眼炯炯有神,暗褐色的头发,以男性来说长度略长,笑容好似向日葵般灿烂。如此少见的爽朗男就近在眼前,安子盯着男子看了好一会儿。
「您是第一次来……对吧?」
「啊,是的!」
安子连忙将视线从店员身上转移至蛋糕柜。小小的蛋糕柜里零星摆着蛋糕,数一数共有六种,每种约二~五个。虽然品项不多,但确实是甜点店没错。
「没想到这种地方会有蛋糕店,我今天才知道。」
「啊哈哈,大家都这么说。」
「我想想,这店已经开了一年……了吧?」
店员有些不确定地歪着头这么说。可恶,那动作真是迷死人,安子又忍不住盯着那张脸看。
「……?」
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热切的目光,觉得脸颊发烫的安子急忙将视线移回蛋糕柜。
「看起来好好吃……」
柜子里的每个蛋糕都洋溢着鲜明的高级感,这般水准若说是饭店的蛋糕,百分之百会相信。
价位落在五百圆至八百圆。平常看到这样的金额,安子总会犹豫,但刚刚才拿到一笔钱,手头算是宽裕。像今天这种日子,奢侈一下也没关系啦。安子考虑许久后,选购了两个蛋糕。
「谢谢您的惠顾!」
从笑容满面的店员手中接过装着蛋糕的纸盒时,店内走出另一位身材高的男子。他手中的托盘摆着刚完成的蛋糕,那是安子喜欢的水果塔,红、橙、黄、绿各色水果被涂上透明的果胶装饰,在灯光的照射下宛如宝石散发耀眼的光芒。
哎呀!要是多等一下就能买那个了。现在也不好意思说要换,下次再来买吧。
安子暗暗自我安慰,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水果塔移开,接着她整个人呆住了,因为她见过那个端着蛋糕的男子。
「……啊,你不是那家快倒的书店的工读生吗?」
男子抢先一步开口。
「敝店生意不好真是抱歉。不过,我才不是工读生,我是老板,老板!」
遭受突如其来的冷箭,安子也反射性地回击。
「是喔。原来你是老板,难怪那家店那么寒酸。」
「你的店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安子看了看散发小酒吧气息的包厢座位,再看回男子。这家店的格局显然就不是生意兴隆的店。
男子一听,眉头紧皱。
「你只卖现成的东西,别和我的店相提并论。」
安子随即摆出臭脸。的确,店里卖的书并非她的创作,但她身为书店店员,每天要从大量出版的新书中,或是已经出版却被忽略的书中了解书的内容,调整陈列店内的书,做这些事的辛苦不亚于创作。
「好了好了,既然你们认识,彼此的口气都别那么冲了。」
听到褐发男那么说,安子只好吞下就要说出口的话,但她心里还是很不爽。我干嘛买这家伙做的蛋糕,这家店,我不会再来了!
「你们发生过什么事吗?」
被褐发男一问,安子想起了那本书——《甜食历史大全欧洲篇》。那男人在甜点店工作,想必是工作上有需要才想买那本书。
他到我店里找那本书,当时我却没好好处理。现在他这样对我,说到底也是我自己造成的。想着想着,安子的心逐渐冷静下来。
身为书店店员,假如他还没买到那本书,我应该告诉他。于是安子主动开口:
「是说,《甜食历史大全》很有趣。」
那一瞬间,男子的表情转为惊讶。
「你怎么会知道内容?」
「你在找的那本书,我后来进货了。不过,那时候没留你的联络方式,也卖不出去,我只好自己拿来看了。」
「那本书还在你店里吗?」
「是啊……不过,已经被我看过了……」
「那也没关系,我现在就去买!」
「蛤?!喔,好!」
「路上小心。」在褐发男挥手目送下,两人快速冲出店外。
安子手中拿着买来的蛋糕和装了书款的包包。按捺不住心急的男子单手抱住安子的推车,走在她前面。个子高的他步伐很大,马上就和安子拉出距离。快了三步之差的男子停下脚步,等安子跟上。这样的情况一再重复。
「你为什么要订那么麻烦又不知道卖不卖得掉的书?」
自称洋野创的男子向安子提出疑问。
「因为看起来很有趣,而且……」
「而且?」
「……我是开书店的人,在书的方面却没有帮上忙,让我感到很懊恼。」
严格说来只是失职。不过,安子很懊恼自己变成那样。
「这样啊……」
阿创轻声低喃。之后,两人在抵达书店前没再说过半句话。
进到店里,安子将买来的蛋糕放在一旁,赶紧从柜台取出那本书。
「你请看。」
「喔……」
阿创接过书,露出感动莫名的表情。只见他眼角下垂,仿佛想和书来个脸贴脸,那神情就像再次见到分离许久的恋人。安子接着把还没看的另外两本书摆到柜台上。
「这些是?!」
阿创瞪大了双眼。
「因为这是套书,所以另外两本我也进了。你要一起带走吗?」
「真假……」
阿创看了看钱包,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先买一本就好。」
看样子他钱带得不够。
「剩下的两本要帮你保留吗?」
「当然!」
「好的。感谢您的惠顾!」
收下书款后,安子把装进纸袋的书交到阿创手中。
「绝对不能卖给别人喔!」
阿创留下这句话后,走出店外。确定他已经离开后,安子在她的老位子坐了下来。
「呼~我有点累了……」
送完二十几本书,发现了甜点店,再次见到阿创,差点吵起来。短短半天的时间感觉像是经历了一个月的事。
尽管如此,那本书总算顺利送到需要它的阿创身边。剩下的两本书应该也没问题吧。
虽然看不惯阿创粗鲁的态度,想想说不定还得感谢他。那天他来店里找书,让安子想起早已遗忘的初衷,也因此接到今天这笔二十几本书的订单。
「好,让我尝尝你做的蛋糕是什么味道吧。」
安子往店里走去,准备享用蛋糕。
「我要开动了。」
在以金箔点缀、带有光泽感的黑色蛋糕上,切下一小口放入嘴里。先是感受到巧克力的甜,紧接着坚果与奶油交织而成的浓郁香气在口中扩散。此外,似乎有一股淡淡的咖啡香。这些味道并非瞬间消失,而是各自留下余韵后渐渐消失。真好吃,太好吃了。烦躁的心情和疲劳顿时消散,安子不由自主地扭动身体。
「没想到那男人会做出这么细腻的味道……」
此时安子想起了阿创。整齐俐落的黑色短发,细长的双眼。今天也和第一次见面那天一样臭着一张脸,即便如此依然不减帅气。柜台的褐发男也是。就算有女客人是为了他们去甜点店,那也不足为奇。
话说回来,既然是味道这么棒的店,搞不好是一家自己不知道的名店。可是,安子用发票上的店名「Chez Hirono」上网搜索却没有任何资讯。
「算了,反正很好吃,那点小事就别在意了。」
安子买了两个蛋糕,当然两个都是买给自己的,她享用着蛋糕度过片刻的幸福时光。
◇
「啊,安子,欢迎光临。」
Chez Hirono的褐发店员——和仓日向亲切招呼来买蛋糕的安子。那天过后,安子会在书店每周一次公休的周日光顾甜点店。店里的蛋糕都是日前向安子买书的阿创独力制作的,其余工作则全由日向负责。
来过几次后,安子从日向那边打听到不少事。例如,她很好奇的年龄,阿创二十七岁和她同年,日向则小她三岁是二十四岁。日向的年纪比她想象得大一些。
经营状况如安子所想,虽然有少数的回流客,但因为知道的人实在太少,状况很糟。她厚着脸皮打听了营业额,结果令她震惊,就算是生意好的时候,一天顶多两万圆。看到蛋糕的品项不多,安子心中已有个底,没想到实际情况比她的店还惨。
「这样的营业额够你们两个生活吗?」
日向听了苦笑着回道:
「没问题啦,我和阿创一起住,生活还过得去。」
甜点店是一直空着的出租物件,向认识的人以便宜的价钱租下。如外观所见,原本是小酒吧,摆放酒类的架子、酒红色椅子的包厢座位等,至今仍保留当时的装潢。
「阿创今天也埋头研发新品吗?」
「是啊,他似乎干劲十足,这种时候的阿创,任何人都阻止不了。」
「这样啊,那么这个就麻烦你了……」
安子将手中的纸袋交给日向,纸袋上印着「幸福堂书店」。
「这是阿创请我保留的书。钱先欠着没关系,希望对他会有帮助。」
「真的吗?谢谢你!他一定会很开心。」
反正迟早要交到阿创手中,早点给他也无妨。或许钱可能收不到,不过要是这些书能够让他早日完成新作品也是好事一桩,安子很乐意这么做。如果他真的付不出钱,就用卖剩的蛋糕抵消吧。
安子今天也买了两个蛋糕,她向边说「下次再来喔」边挥手的日向挥手道别,返回家中。
「这么好吃的蛋糕怎么会卖不好呢?」
回到书店二楼的住处后,安子边吃蛋糕边思考Chez Hirono的事。那家店的生意和我的店一样惨淡,可是商品本身很棒。假如是在像幸福堂书店这样的地方卖,应该会受到更多人喜爱。
「啊,对了!」
安子突然大叫一声,急忙下到一楼的书店,开始搜寻放杂志的地方。她在找的杂志被其他杂志盖住,只剩下一本。经多次翻阅变得绉巴巴的封面上,一行醒目的文字写着「书店里开咖啡厅!这是怎样的经营战略?」
「对对,就是这个!」
安子脑中浮现这样的念头,如果咖啡厅附设书店是可行的,那么甜点店附设书店不也行得通。以美味的甜点吸引客人上门,来客数增加,书也能多卖几本,生意自然好转。
「这么做……真的可行吗?」
老实说,她想以正统的书店一决胜负,可是过去不管怎么做都行不通。正因为如此,安子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消沉。
正面进攻的方式赢不了大型书店,所以必须采取没人做过,只有小店做得到的方法。遇见阿创和日向也许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安子心中的幻想不断扩大。
「——不过啊……」
此时,另一个冷静的自己泼了冷水。自顾自地把事情想得很美好,但那只是自己的期望,对方未必会答应。而且靠甜点店揽客未免太依赖别人,目前手头上也没有闲钱整修书店。
实现的可能性应该是零吧,安子心中的矛盾纠结最终导出了这个结论。因此她决定把这个想法藏在心底。
◇
「安子,新品完成了,请你过来试吃喔。」
那天之后过了两周,她收到日向的讯息。可以试吃阿创的新作品,而且那个新作品还是从安子让阿创先赊账的书得到的灵感。兴奋不已的她比平时稍早关店,前往Chez Hirono。
「欢迎光临。」
今天的日向依然笑容满面地迎接安子。但他今天不在平常的柜台,而是带安子到小酒吧时期留下的包厢座位。酒红色的椅子蓬松柔软,坐起来很舒服。阿创也适时端来了蛋糕。
「哇啊,好漂亮!」
安子眼前的蛋糕形似富士山,褐色的表面撒上如白雪般的糖粉,顶端排列着具光泽感的水果。
「我把欧洲主流的烘焙点心咕咕霍夫2加上水果装饰。」
说完后,阿创在安子面前将蛋糕切成小片,黄澄澄的切面也布满色彩缤纷的果干。
「看起来好好吃……」
安子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今天是我们的招待,请你尽情享用。」
日向端来红茶和叉子,迫不及待的安子立刻拿起叉子伸向蛋糕。
「我要开动了……」
安子边切边注意让果干和蛋糕保持均等比例,切下一口送进嘴里。细细咀嚼,湿润的蛋糕体带着淡淡酒香,果干的浓郁甜味在口中扩散。这和以往吃过的蛋糕截然不同,她觉得好吃到快要升天了。
「嗯,好好吃!阿创,真的超好吃喔!!」
安子用左手捧着脸颊,开心地扭动身体。
「……」
阿创瞥了安子一眼,随即移开视线。他慢慢去理解安子透过全身表现出来的「好好吃」是什么感觉。
「哎唷,你老是这样。直接说谢谢不就好了?」
听到安子那么说,阿创的太阳穴爆出青筋。
「……真是的,根本不必找她来,有哥帮我试吃就可以了。」
这么说来,平常都是阿创的哥哥在负责试吃。他长怎样呢……阿创的哥哥一定也很帅。就在安子幻想的同时,阿创像是结束任务似地回到厨房。
「……阿创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是啊。虽然他嘴上那么说,但收到安子送来的书,他非常开心。谢谢你喔。其实阿创应该亲自向你道谢,但他就是这种个性……所以我得陪在他身边才行。」
「你是指?」
日向的语气仿佛是阿创的监护人。
「阿创话不多对吧,可是他一开口经常句句带刺,因此容易和客人或员工起冲突。安子第一次来的那天不也和他吵起来了。」
「啊!」
没错。面对客人都会表现出那种态度了,让他待在外场迟早会出事,更别说是朝夕相处的员工。
「我很喜欢阿创做的蛋糕,难得他有这般好手艺,要是无端被埋没岂不是很可惜。所以,我要代替阿创向大众传达这个好味道。」
不过,每天面对那样的态度,应该会累积不小的压力吧。
「日向真的无所谓吗?」
「嗯,我们认识很久了嘛。而且阿创很敬重我。」
「的确,感觉得出来他很尊敬你。」
「对啊,所以我不能不管他。」
「这样啊。」
这两人真是互补,安子打从心底这么想。
◇
天啊,好可疑……
某天下午,正在看店的安子突然提高警觉,因为来了一位举止诡异的客人。
体型微胖穿得全身黑的男人,明明没在找书却在店里四处张望。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安子也不敢问他「请问您在找什么吗?」
为了以防万一,安子紧握电话观察情况。
十多分钟后,可疑的男人什么都没买就离开了。
当天关店时,果然出事了。安子一如往常拉下靠近道路旁的铁卷门,只留下门口前那片。七点一到,她会拉下最后的铁卷门并上锁,结算营业额,完成关店的工作。
关店前五分钟,为了打发时间,安子开始整理柜台内散乱的书。店门前传来机车的声音。就在那时,引擎声停止,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人进到店里。以往通知客人上门的门铃声没有响,因为昨天就故障了。虽然那个人的脸被安全帽挡住看不见,但身上穿着和白天那个可疑的男人一样,体型也相同。好可疑,太可疑了。
男人快步走向安子所在的柜台,朝她亮出一把大美工刀。
「钱,把钱交出来!」
安子顿时脸色发白。
这是抢劫!偏偏挑上这么穷酸的店。这里根本抢不到什么东西啊!但,既然遇上了也只能认了。这男人白天到店里勘察,发现只有一个女人看店,所以觉得很容易下手吧。
安子的父母叮嘱过她,遇到这种情况,「保护好自己最重要,乖乖把钱交给对方。」于是安子交出收银机里仅有的二十几张千圆钞,这已经是全部的钱了。
「不只这些吧。快点、快点!全部交出来!」
「这,这已经是全部了……」
安子的声音细弱如蚊蚋。
「别想骗我。」
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安子用发抖的手取出收银机的零钱箱摆在柜台上,抢匪抓起百圆和五百圆的硬币往口袋里塞。
光是这样他还不满意,他闯进柜台,翻找柜台下的架子。可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找了一会儿后,抢匪再次将刀指向安子。
「后面还是二楼有保险箱吧。带我去!」
抢匪朝后院的方向挥手,示意安子快点带他过去;另一手握住刀子不时上下移动,没有要收起来的打算。这里哪来的保险箱,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要是带他去,发现没东西可拿,反而惹怒他该怎么办。她的小命恐怕不保了。
安子一步步走出柜台,心中暗自祈祷。
快来人!谁来救救我!
虽然不觉得这个无声的祈祷会被听见,但她还是拼命地祈祷。
不管是谁都好。
希望有人听见我的呼救——
就在这时。
「你这家伙在干嘛?」
安子耳边传来低沉熟悉的嗓音。
——是幻听吗?
不,我没听错。声音来自抢匪的对面,眼角余光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影,那个身影朝安子缓缓走来。
「阿、阿创?!啊,这里很危险。」
——别过来。请你救救我,这句话还哽在嘴里,阿创已经来到安子身旁。
「你在干嘛?」
「别,别过来!」
抢匪把刀指向阿创,但他不为所动,迅速抓住抢匪的手腕。
——你这样很危险!
安子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抢匪整个人动弹不得。他的手腕被晃了好几下,刀子离手落地,发出哐啷的声音。
阿创恶狠狠地瞪着抢匪,安子从未见过他这副表情。
或许是明白自己处于劣势,抢匪「哇啊~!」地大叫一声,挥舞另一只手,死命甩开阿创的手,一溜烟地逃出店外。
抢匪消失了。
得救了。
我得救了。
全身无力的安子瘫坐在地。
后来,安子去警局做笔录直到深夜。这段时间阿创一直陪着她。
隔天,书店临时店休。除了因为几乎没睡而疲惫不堪,安子也害怕独自看店。
稍晚吃完早餐后,安子前往阿创的店,要为昨晚的事向他道谢。途中她买了点心礼盒。虽然送点心给经营甜点店的阿创有点奇怪,但这只是聊表心意,安子买了同一条商店街上的「猫屋」的米果组合。
「安子,昨晚你吓到了吧?」
日向的表情凝重不同以往,想必是听阿创说了昨晚发生的事。
「嗯,多亏有阿创帮忙。」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日向又恢复往常的笑容。无论任何情况,他的笑容总是有疗愈人心的力量,安子如沙漠般干涸的心瞬间获得滋润。
「谢谢你。」
「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这是要给阿创的谢礼。」
安子拿起刚买的点心礼盒。因为店名是「猫屋」,礼盒的包装纸是可爱的猫咪图案。
「你等一下喔,我去叫阿创来。」
日向进了厨房好一会儿都没出来,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安子感到不安。不过,这里还有两个人没什么好怕的,她这样安抚自己继续等待。
约莫过了五分钟,阿创和日向一起走出来。阿创用手巾擦拭着双手,他好像正在做东西。
「你怎么会来?」
阿创说得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啊,昨、昨晚很谢谢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说完后,安子递出点心礼盒,阿创收下了礼盒。他看了看包装纸,说「你的品味不错嘛」。那一瞬间,安子看见阿创的嘴角微微上扬。
「太好了,我本来还在想送点心给甜点店会不会很失礼……」
安子总算松了口气。
「是说,你的店还会开吗?」
「我当然想……只不过?」
昨晚抢匪逃走后,安子哭着说「我已经受够这家店了」,所以阿创才会那么问。
「我还有书要托你帮忙找喔。」
说完后,阿创随即回到厨房。虽然他的态度还是很粗鲁,但短短一句话却渐渐渗透安子的心。
隔天起安子照常开店。今天好像是进入梅雨季,一早就下着绵绵细雨。就算打开铁卷门,店内还是显得阴暗。
原以为日本很和平,自己不会遇到抢匪,但现实生活中,前晚我就遇到了。就算犯人已经被逮捕,也不保证不会再有其他抢匪来。
阿创那晚来店里是为了付清积欠的书款,能够获救真的只是侥幸。要是阿创没来,我会变得怎样?光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所以我不敢开店。
可是,又不能不开。生意本来就不好,怎么能不开。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动作迟缓的自动门打开的声音让安子吓了一跳。
「什么嘛,是宅配啊……」
上门的是平时送货的宅配员。虽然抢匪可能也会假装成宅配员,但这是认识的人。松了一口气后,安子在滴到雨的签收单上签名。
后来,只要有客人上门,安子就会心脏狂跳。干嘛偏偏挑下雨天的时候来,明明平常都没人。干脆大家都别来好了,她心中不时浮现这样的想法。
从没想过独自看店会感到如此害怕,假如这种感觉一直持续,说不定关店还比较好。倘若告诉父母自己遇到抢匪,他们一定会说别再开店了。不是半途而废,而是不得已才关店。
自祖父那代沿用至今的大时钟发出哒的声音,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总算过了一小时。时间过得好慢,太慢了。安子数次确认时间,短针始终指在相同的位置。
望向店外,雨势似乎变大了,哗啦啦的雨声传进店内。
「要是有店员在就好了……」
安子脑中闪过臭脸的阿创和笑咪咪的日向。要是有他们在,我就会很放心。
但我也没钱雇用他们。就算嘴巴裂了,我也说不出「来当书店店员啦」这种话。因为阿创是天生的甜点师,日向全力支持着那样的阿创。
「对了……」
安子从柜台内杂乱堆积的书里取出一本绉巴巴的杂志,里面刊登了咖啡厅附设书店的文章。她又想起藏在心底的那个想法。
——甜点店附设书店。
这确实是不错的点子。
和他们一起开店,应该会很有趣。
和他们一起开店,应该不会寂寞。
而且,和他们一起开店……我就不会害怕了。
浮现出这些想法后,安子再也按捺不住,想要一起开店的念头不断地扩大。坐立难安的她,傍晚提早关店,冒雨再次前往「Chez Hirono」。
「咦,安子,你今天也来啦。」
见到连续两天上门的安子,日向露出「怎么了?」的表情。
「欸那个……」
「今天要买蛋糕吗?」
「呃,嗯。对……」
大概是雨天的关系,蛋糕柜里剩的蛋糕比平常多。也许是听到两人的交谈,或者是刚好而已,阿创也难得走出厨房。
从店名「Chez Hirono」来看,这家店的老板姓洋野(Hirono),也就是阿创,安子的点子必须获得他的同意。如今,阿创就在眼前,这是绝佳的机会。可是,她烦恼着该如何开口。凭着一股冲劲来到这里,却还没想好要怎么说服他,没有任何具体的计划。
「安子喜欢的水果塔还有剩喔。今天天气不好,安子是第三个客人。」
「啊,是喔……」
如日向所言,蛋糕柜里还有好几个色彩缤纷的水果塔。但,这并非安子来此的目的,她是来提议甜点店附设书店的事。
真的要说吗?假如他们不当一回事该怎么办?安子心中浮现这样的担忧。
「怎么啦?」
两人注视着犹豫不决的安子。日向歪着头,露出纳闷的表情;阿创则是准备要回厨房的样子。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一点说出来吧。安子握紧拳头,开了口:
「要不要搬到我那里?」
两人听了一脸惊呆,安子接着说:
「我那边是好地段,这些美味的甜点在那里,说不定会受到更多人喜爱。」
阿创和日向互相对视。面对突如其来的提议,他们似乎还没进入状况。安子又继续说:
「我的意思是,阿创的店要不要搬到我店里?」
「我是有听懂……所以,安子要把书店关了吗?」
日向这么问。
「我没打算关店喔。我在想,把一栋建筑物的一半开书店,一半开甜点店。你看,这里是小巷子,继续经营下去就会变成只有熟客光顾的店。我的店离车站近又有人潮,营业额肯定会增加。营业额增加就能做更多研发,创作出更美味的蛋糕……」
也许是明白了安子的想法,日向表情严肃,双手环胸。
「嗯~……那些是我们的好处,安子会有什么好处呢?」
「我是房东啊,所以我会收房租。而且,坦白说我的店生意也不太好……来买阿创做的美味蛋糕的客人,或许也会顺便买我店里的书。」
「这么一来,书的库存就会减少,营业额也会减少不是吗?」
日向说得没错。即使有房租可收,经营状况可能会变得更差。
「那,那样的话……」
安子声音嘶哑地说,接着低下头。没有具体的计划,一股脑儿冲来这里,她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
就算安子认为这是完美的提议,对方也是经营者,自然会考量好处与坏处。在装潢充满小酒吧气息的地方开店,除了房租说不定还有其他理由,让他们决定在这里做生意。
钱也是一大问题。连书都买不起的阿创应该凑不出搬家费用。当然,安子也没办法负担。
更何况,花了那么多钱也无法保证三个人都能赚钱,搞不好一起惨赔。
「……」
即便如此,安子还是想和他们一起开店。
令她坚定信念的动机只有一个。
自从那一天、那一刻开始——
「那个……」
安子低着头,娓娓道出心声。
「我很寂寞。自己一个人开店很寂寞。」
成为这里的常客后萌生动机。当然,那件事也促成了这样的想法。
「看到你们的互动,我一直很羡慕。有可以互相商量的伙伴,有值得信任的伙伴,有能够分享喜悦的伙伴……这让我好羡慕。」
前几天接到大订单的时候,安子很开心。假如当时日向就在身边,那份开心也许会增加好几倍。如果是阿创的话……虽然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但应该会自顾自地跟他说她有多开心吧。
安子抬起头看看阿创,再看看日向。阿创一如往常,日向恢复平时柔和的表情。
「其实啊,我已经作了约定,再过一年要是生意没有好转就得关店。可是,我真的不想失去那家店!那里充满我的回忆……我的一切,所以……所以我!」
安子突然噤声,店内一片寂静,只听见雨水敲打道路的声音,偶尔夹杂汽车或机车驶过的声音。
「……阿创,你怎么想?」
这是异想天开的提议,也是自己任性的要求,如果被拒绝就乖乖回家吧。正当安子那么想的时候,阿创给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我们先去那家店看看,确认这家伙的计划是否可行吧。」
◇
甜点店公休的星期三,阿创和日向来到安子的店。
今天可说是梅雨季的中场休息,太阳露脸、天气相当好,尽管气温也飙高变得闷热,但店内看起来很明亮,令人心情愉悦。真是适合勘察的好日子。
为了让店看起来体面些,安子努力打扫,在推荐书旁摆上手写的POP广告。这么一来,店里应该比平常感觉更有活力吧。当然,她也开了冷气。
不过,安子心中还是很不安,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假如他们接受提议,接下来能否解决钱的问题。就算解决了钱的问题,生意就会变好吗?一旦开始想就会没完没了。
「哦~安子的店是这种感觉啊。」
日向巡视着宽度比深度窄的店内这么说。
「对了,日向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你平常有在看书吗?」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她对日向提出这个问题。
「我很喜欢看书喔。」
「是喔,你都看哪些书?」
「我什么都看,但最常看的是小说吧?尤其是这本,是我现在很喜欢的书。」
日向拿起作家仓绵比奈的小说。这本书被翻拍成电视剧后销量大增,被安子大量陈列在店内最显眼的位置,她也看了好几遍。
「那本书,我也很喜欢!」
「真的吗?弱势女性战胜困难的故事情节,正中我的喜好。」
「嗯嗯嗯,没错!」
后来两人针对书的内容聊得很起劲,哪个角色很棒,某个家伙很可恶等等,话匣子一开停不下来。
「安子还有其他喜欢的小说吗?」
「我想想,应该是东野圭吾的作品吧。」
安子指向柜台附近书架上的东野圭吾专区。
「超经典!」
「嗯,他的书比较好推荐给客人,读过就会明白为何说是经典。而且……」
「而且?」
「因为卖得好,所以我喜欢。」
安子脸上满是笑意。
「啊哈哈,这是开店做生意最重要的事嘛。所以说,旁边的专区也是这样的作品吗?」
日向指着时代小说的专区。由于地域特性,幸福堂的客层年龄偏高,这类的书也卖得不错。
「嗯,对啊!当中又以佐伯泰英的作品最赞,像是《打瞌睡盘音的江户双纸》,这个系列有五十一集,偶尔会遇到整套买下的客人喔。」
安子望着那套排满两层书架的丛书,每一本书背上的剪纸插画,摆在一起就变成一幅壮观的画。
无论小说或漫画,能够整套卖出是系列丛书的优势。况且有五十一本,金额更是不容小觑。除此之外,只要客人成为作家的粉丝,也会购买其他作品。
「什么嘛,所以你店里只有好卖的书啊。」
阿创突如其来泼冷水的发言令安子感到不悦。
「才没那回事。虽然我没卖你要的那种专门书籍,但我也是有花心思选书设置专区好吗。」
安子背对柜台,朝书架的另一侧走去。那里有个集锦专区,放着各种系列与作家的作品,架上贴着「幸福堂书店大赏」的醒目标示。平放的每本书都有安子亲手制作的POP广告,说明书的「卖点」。
「你看!这里都是我看过的书,我还做了布置。」
安子抬头挺胸,一副「怎么样啊」的神情。
「是喔……那,这里的书卖得好吗?」
「唔,你真会戳人痛处耶……」
遗憾的是,这个专区的书卖得不太好。放在店的深处也是原因之一,但主要的理由目前尚未得知。
「我懂你的心情啦,想要提高营业额真的很难,有时我自认做出超优的蛋糕,结果却被客人打枪。」
「咦,阿创的蛋糕也会被嫌喔。」
没想到阿创会那么说,原本打算反击的安子有些失落。
「对了安子,你为什么推荐这本书啊?」
「啊,那本书——」
谈及推荐的书,安子就变得滔滔不绝。她热情地对日向说明那本小说的精彩之处,同时巧妙避开爆雷。
之后安子和日向持续聊着小说的话题,仿佛永远聊不完的他们被晾在一旁的阿创出声打断。
「……哥,我们该确认她的计划了吧。」
「对齁,那才是今天的目的。抱歉抱歉,我聊得太起劲了。」
「欸?」
刚刚,阿创叫日向「哥」,但明明日向的年纪比他小。这么说来,上次去「Chez Hirono」试吃新品时,他也提过哥。那时候以为是他的亲哥哥,原来是日向。
「安子怎么啦?」
「喔,没事没事。」
安子很想知道理由,但又觉得那不是她能够过问的事,所以说不出口。
「是喔……?是说安子,关于上次的提议,你的想法是?」
经日向一问,安子恢复平常心,回想脑中的计划。那天冲去对他们说了自己的提议后,五天来她一直很认真思考,现在终于要发表具体的计划了。刚刚还在愉快聊着小说的事,此刻的安子却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
「我在想,把店分成两边,这边是书店,这边是甜点店。」
安子张开双手,做出将深且狭长的店面一分为二的手势。
那天日向曾问到,书店面积减半,真的没问题吗?安子为此烦恼许久。最后,她想出只放自己真正想推荐的书,以及最低限度的必需品,就能实现这个计划。
小书店得有特色,安子自知若店内商品和其他店大同小异,肯定会输给大型书店。虽然对父母感到抱歉,但里面那些卖不掉的书可以先收进仓库,如果有客人问起,马上拿出来就好啦。
「甜点店的最深处是阿创展现手艺的厨房,蛋糕柜放在接近门口的这个地方。这样就会邻接书店的柜台,可以同时应对两边的客人。」
「可是,中间多出来的空间怎么办?」
如日向所言,这么一来会多出一半以上的空间。不过,安子早就想到这点了。她参考了那本杂志刊登的文章。
「我打算设置内用区,边看书边吃美味的蛋糕不是很棒吗?」
「对欸,这是个好主意!」
「这样的话就得有人做外场的工作,我和日向一起分担。」
日向的反应似乎不错。安子看了看阿创,他不改本色地说:「我想要比现在更大的厨房。」
「可以啊。这只是我的想法,你想把厨房弄大一点也没问题喔。」
阿创的反应也不赖。士气大振的安子一口气说完整个计划,像是内用区的桌椅配置,以及「或许能够提供这样的饮品」等等。
「这些就是我的想法,你们觉得……怎么样?」
后来,阿创和日向谈了一会儿。
「安子的计划听起来满有趣的。」
阿创听了日向的话,默默点头。
「我认为可行,阿创觉得呢?」
「我也想在这里试试我的实力,不过……」
「你别在意那件事,我已经决定要全力支持阿创了。」
「哥……」
气氛变得难以介入,安子和他们保持距离。他们又谈了约五分钟,日向拍拍阿创的肩膀后,来到安子面前。
「你们……决定好了吗?」
「安子,甜点店也很注重店里的清洁感,以你的店现在的状态好像有点困难。」
尽管反应不错,出乎意料的这句话令安子感到泄气。她已经很努力打扫了,还是藏不住陈年的老旧感。日向说得没错,大部分的甜点店无论外观或内部装潢都很整洁时尚,这家店的装潢会让阿创的蛋糕失去三成的美味。
「所以包含这点在内,我们得谨慎评估才行,非做不可的事太多了。可是……这对阿创来说是很难得的机会,我也觉得继续在那里开店对阿创不是好事,那里不是适合开甜点店的地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
日向露出如向日葵般灿烂的招牌笑容,接着说:
「我们很乐意接受安子的提议。」
日向说出安子内心期待已久的答复。
「真的吗?我好高兴!谢谢你们!!」
安子笑得无比开心。
这天安子的店还是照常营业,于是三人先约好今后的事在彼此关店后讨论,然后解散。
两人离去时,和阿创一起走出店外的日向又绕了回来,在安子耳边悄悄说:
「阿创好像很喜欢安子喔。」
「蛤?那家伙喜欢我?!」
阿创今天依然是那副粗鲁的态度,而且安子和日向在聊小说的时候,他几乎被晾在一旁。安子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地方会被他喜欢。
「除了我,他很少对其他人敞开心房……」
日向留下这句话后,不等安子回话,便转身去追先行离开的阿创。
1.日本基于《地方自治法》由行政命令指定的城市自治制度,条件为全市人口超过五十万,获指定者能拥有较其他市更多的地方自治权力。
2.Kugelhopf,使用中空螺旋纹的烤模做成的皇冠形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