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就在一时冲动之下,跟讨债三人组展开了对峙。
但是以这个场合来说,我能做的事其实只有一件。
没错,就是用沟通的方式说服对方。这是唯一的办法。
只要能请他们好好写份收据,问题就解决了。好吧,再来如果可以,我还希望他们支付魔道具店大叔的医药费就是了。
「啊啊?你是哪根葱啊?」
站中间的长发男子耸起肩膀,威吓性地对我大吼。
离这么近不用这么大声说话没关系,我听得见。
「呃,我再跟你们确认一遍喔。我是说,我希望你们能写份收据……拿给躺在那边的大叔。」
不晓得他们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真让我不安。没人能保证我的语言翻译能力,水准有高到能对应流氓语言。
「你是什么东西?是那边那块垃圾的亲戚还是什么吗?」
结果没用,果然是鸡同鸭讲。这个男的没理会我说的话,问了我毫不相关的问题。
没想到思考逻辑互异的人种之间的对话,居然有著这么深的隔阂。
「不,我不是他的亲戚。我跟他的关系嘛,呃,我只是正好路过,不,或许应该说他是我的死对头……」
我不禁支吾其词了。
这是当然的,无可厚非。从客观角度来说,我几乎没什么搭救这个大叔的动机。假如我拔刀相助的对象是个美少女,或许还能讲句什么耍帅的台词。无奈对方是个不修边幅的大叔……
就连被我搭救的他本人都没能跟上状况,只是缩在地上,愣愣地抬头看我。
我、流氓三人组与大叔,所有人全都搞不太懂现在这是什么状况。
「呃──……」
身为现在这个混乱状况的元凶,我伤透脑筋地抓了抓后脑杓。
长发男子毫不客气地把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最后好像想到了什么,咧嘴邪笑了起来。
我从那表情当中,看见了侮蔑之色。
「哼哼……我看你是那个吧?就是从东方流亡过来的魔术师吧。」
我的确用的是这个设定。
就姑且先配合著说下去吧。
「是啊,没错。」
「哈!看你穿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还以为是哪来的大爷咧。原来根本是只没用的丧家犬!」
长发男得意洋洋地张开双臂,一边狂笑一边这样讲我。
我猜想他这种戏剧化的夸张举动,可能也是在故意做给周围群众看。
「逃离战场又逃出祖国,还跑到别人的国家来丢人现眼,怎么还有脸活下去啊~?就没那个种死在战场上!你以为你是谁啊,有资格插手管别人家的事情吗!」
「什……」
这男的实在太过没品,让我不禁有点被吓到。
想当然耳,我并非这世界的东方地区出身,所以即使一个流氓这样痛骂我,老实说根本不痛不痒。
可是,假如我真的是从东方逃离战乱而来到这里,听到这话不知会是什么心情?一定会觉得既懊恼又悲伤,忍不住潸然泪下吧。
又没有人是自愿成为难民的……
为什么像他这种人,总是能这么轻易说话刺伤别人的心灵呢?是缺乏同理心吗?还是说他真心以为身分立场不如自己的人,就可以随便伤害没关系?
「哼,你要是搞清楚自己的分寸了,就快给我滚吧,逃亡魔术师老兄。」
见我有点被吓到,长发男明显地嚣张了起来。
然后准备对我伸出手。
这个男的大概是想把我往后推倒,或是推到一边去。
不,也说不定只是想瞧不起人地轻拍我的肩膀几下。
结果到头来,我没能得知他这个动作的意图。
瞬间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现场掠过一道令周围空气结冻的杀气。
这时,我才终于想起来了。
我直到这个瞬间之前,竟然都忘得一乾二净──没错,我把伙伴魔太的事给忘了。
忘了有一位异样保护过度的纯白希腊雕像,总是依偎般的伫立在我的斜后方。
然而其实此时最重要的问题,倒不是我把魔太的存在忘得乾乾净净,反而应该是「我为什么会把她的事情给忘了」的原因所在。
的确,原因之一是我满脑子只顾著解救遭受不合理痛打的中年男性。但事实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的理由存在。
在场的所有人,都绝不可能想到这个理由。
说穿了就是魔太在这时候,完全没让我感觉到她的存在。
首先,每当我遇到危险时总是会挺身而出的她,这时并没有站在我的前方。
而与我正面对峙的三人组当中,没有一个人对应该在我背后候命的魔太做出有所戒备的动作。
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不在我的背后。
而是在其他地方屏气凝神,不动声色,静候时机。
同时正确而冷静地判断对手的威胁性,确保我的人身安全。她谨记与我的「打勾勾」约定,静候能够确实歼灭敌人的良机。
──啪叽。
只听见一阵某种物体被扭断的难听声响。
一回神才发现,魔太的白皙玉手,抓住了长发男正想碰我的手臂。
男人被握住的右臂,从奇怪的位置弯向关节的反方向,瘫软无力地下垂。
魔太把长发男的手臂握断了。
就在这个瞬间,我想起了进入城镇时,与魔太做的约定。
只有在获得我的准许,或是对方对我们出手的时候,才可以攻击──
我看了看长发男维持笔直往前伸出的状态,从中折断弯曲的右臂。
「啊……」
是、是没错,他是出手了。
这个男人的确把手,往我这边伸了出来。
但是,你也太急了吧!魔太啊,你时机也抓得太早了吧!这家伙只不过是把手往前伸出来而已啊。
不行。这可万万不行!凭这种歪理,人家一定不会认为这是正当防卫。
况且魔太这家伙,刚才到底都跑到哪里去了?
从我的角度来说,她现在站在长发男的左边。每次战斗开始时她都会待在我的斜前方,平常则喜欢固定待在我的斜后方;但从这两个起点,是绝对不会变成现在这种相对位置的。
难道说魔太这家伙,一直都躲在旁边的围观群众当中吗……!
这种明显具有计画性味道的犯罪状况,让我心惊胆战。至于眼前手臂被折断的长发流氓,连惨叫都没发出来。
他的大脑还来不及理解疼痛,魔太的右掌已经从我的视野边缘一闪而过。
「────!」
不妙。
我看出这招的动作,是手刀。
魔太曾经用这招,把大猴子的颈椎连同脖子外围的岩石外壳一并砍成两段,就好像在切豆腐似的。自从在圣堂对付魔像时被敌人执拗地针对脖子下手以后,她偶尔会施展这一招。
错不了。
魔太打算砍下这男人的头。
不行,不能让她杀人。
在这一剎那间,我想到的不是替流氓担心,也不是基于理性排斥杀人行为,反而是在为魔太担心。
只因我觉得如果现在让魔太一时激动杀了这个男人,魔太心中的某个部分就会决定性地失去控制。
「──不要杀他,魔太!」
我喊叫了。
情急之下发出的声音,蕴藏著超乎我想像的怒气。
我想这恐怕是自己第一次对魔太使用这么强硬的语气。以往我从来不需要这么做,况且也有自觉,知道自己说来说去,对这家伙犯的错仍旧比较宽容。
魔太像是吓了一跳,手臂一抖之后停了下来。
已经处于施展状态的白皙手刀,顿时在长发男的脖子旁边静止不动。一边的长发被平整地切断,顺著肩膀飘落到地上。
这正是千钧一发,勉强安全过关。
我这才如释重负,安心地呼了口气。
……然而,看来我安心得太早了。没想到魔太居然把停在脖子旁边的手掌直接握成反手拳,往对方的肩膀一口气捶了下去。
只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低沉声响。
「咕嘎啊啊啊啊!」
流氓刺耳的凄厉惨叫,在缇巴拉镇上回荡。
男人一边发出哀嚎,一边满地打滚。肩膀骨头被彻底打碎,外加手臂弯曲折断的流氓,甩乱一边被割断的长发,像毛虫一样满地乱爬。
真是惨不忍睹。
我低头看著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流氓,脸色发青地喃喃说道:
「糟、糟了。只说不要杀他,好像还是不够完整……」
魔太乖乖听我的话,并没有杀掉对方。可是她似乎还是忍不住做出过剩的报复攻击。
「什……原来你是魔像使!」
一旁候命的两个流氓跟班,脸色大变地拔出了腰上的曲剑。
不,正确来说是还来不及拔剑出鞘,魔太的回旋踢就把两人一起踢飞了。
血花四溅,名符其实地被一脚踢开的两个流氓,狠狠地撞上了墙壁。
至于我则是大脑已经开始逃避现实,一边想著「魔太这家伙的大腿真漂亮」,一边呆站原地望著发生悲剧的事故现场。
啊!不对,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我急忙过去检查撞坏店家墙壁,半个人陷在里面的两个流氓有没有怎样。
两人都严重流血昏死过去,其中一人的腿还软绵绵地弯向了奇怪的方向。
不过,仍有微弱的呼吸。还在动。
「还、还活著……」
我忍不住在胸前合握双手,做出祈祷的动作。
还活著,他们还活著!太好了,感谢老天爷。原来魔太终究有手下留情,没有杀掉他们。真是个聪明听话的孩子!
这时候的我只顾著为被害人的生存高兴,竟完全忘了魔太不容分说地踢飞了尚未拔剑的两人,其实并不能算是有多聪明听话。
不过无论如何,在这局面下,我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我把魔太一把拉过来,用力抱紧了她。
然后卯足全力摸她的头。
「魔太,你真听话,没忘记要手下留情,你真棒。没错,不可以杀掉镇上的人喔。好乖好乖好乖,喔──好乖好乖,好孩子好孩子!」
没错。我养过狗,知道该怎么训练它。
狗狗做对了事情,就要称赞。而且要尽量当场称赞。
尤其在它做出忍著不攻击,或是吃下很苦的药之类违反动物本能的行动时,更是必须大力称赞。主人必须立刻把它好好称赞一遍,让它知道学会忍耐就会发生好事。
所以我摸了魔太一顿。大摸特摸了一顿。一直摸到在我的臂弯里不安分地扭动的她,最后开始微微抽搐,感觉好像有点虚脱为止。
就这样,魔太学会了新的特技「手下留情」。
就在魔太抓著我开始虚脱的时候,无意间我抬起头来,发现流氓们已经在远处准备撤退了。
说是这么说,但有两人被魔太踢到陷入昏厥濒死的状态,实在无法自行走动。看起来好像是有几名流氓同伙前来救援,把肩膀借给他们靠著走。
照他们的作风,大概是除了店铺正面之外的地方,也配置了几个人手守著后门等处,好让债务人逃不掉吧。
「哈啊,哈啊……可……恶啊……」
我听到有人呻吟,就是那个长发男。
他脸色糟透了,满脸黏汗地护住骨头碎裂的半个身体,然后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走向道路那边。
真是有毅力到令人不敢置信。换作是我的话,伤成那样可绝对动不了。
长发男注意到我的视线,用痛苦得龇牙咧嘴的脸低吼著说:
「你、你一定……会后悔的,魔像使。我绝对会让你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咦!难道说他想告我?
那就完蛋了。这个案子恐怕百分之百是我方的错。我一定会告输。
强烈的败诉预感让我胆战心惊,但撂下狠话的长发男没理我,步履蹒跚地走到了道路上。
然而,他才前进了几步,就像是两脚站立不稳般摔了一跤。
他那倒卧路面的身躯,无力地开始阵阵痉挛。同伙们急忙赶过去,用拖的把他带走。
「大概是痛到昏倒了吧。可想而知……」
魔太很明显地做得太过火了。未闻其名的流氓啊,我真的很抱歉。
我一边在心中诚恳地赔罪,一边目送上半身骨头被打碎,又失去半边头发的男人被拖走的凄惨模样。
不知道他们的伤势要不要紧?不过这世界有方便的治疗魔术,姑且相信他们不会有事吧。
在流氓们撤退时,围观群众也几乎同时作鸟兽散。
大家都脸色大变,简直像是急著逃命似的。
就连面朝道路的周边店家老板,也都慌张地开始关店。转眼间,每个店家的卷门全都紧紧拉上了。
「咦,现在是什么状况……?」
只剩下我与魔太,呆站在被砸坏的店铺前。
遗落脚边,仍在冒烟的香菸,以及装有猴子魔导核的皮袋,两个都是长发男被魔太用反手拳打碎肩骨时掉下的。
还有顺便一提,魔道具店的大叔也倒在我们脚边。
我一边用鞋底踩熄菸蒂,一边侧眼看了看倒地的中年男子。
「喂,你没事吧?」
我基于善意出声关心了一下,但他没理我,继续缩在地上。他抖著渗血的嘴唇,嘴里咕哝著说:
「啊啊,怎么会这样?我搞砸了,大家都完了……」
「……好像完全没听见我说话呢。」
不过话说回来,大叔这张脸被打得还真惨。
他被三个人合起来乱踢一通,弄得鼻青脸肿又喷出鼻血,嘴里可能也破皮了,正在流血。
稀疏的头发也弄得乱七八糟。已经不只是像个落难武士了,眼前的他如假包换,就是个完美重现的落难武士。
假如我会用治疗魔术,倒还可以出于同情,以收费的方式稍微帮他治疗一下。
但很抱歉,我信奉的宗教教规严格规定只可使用土属性魔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