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是因为巨响也不是因为冲击。反而是因为那几乎使人耳鸣的反常寂静,使我睁开了眼睛。然而,明明张开了眼睑,周围却像是被电视机的杂讯覆盖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我以为自己仍在睡。脑海完全没有直到一秒前的记忆,所以这应该是在梦中吧?
但下一瞬间,某人的手忽然在我的背上用力按了一把。就像在催促我往前走。
按在背脊上的那只手,虽不像父亲的手那样巨大、坚硬、温暖,但也不像弟弟的手那样小巧、温柔、冰凉。是股连体温都很柔软,坚强却没有杂质,细致温柔的力量。
这只手,令我想起了小时候因意外而亡故的母亲。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似曾相识的街景。我意识到自己停止了呼吸,连忙大口吸气,却不小心呛了一下。强风从背后袭来。那只温暖的手的触感清晰地留在背上。但回过头去,我的背后却什么也没有。
我背对着一片巨大的圆形『虚无』,站在悬崖的边缘。
那里本该是我和父亲与弟弟一同生活的都市。有我们的家、有道路、有电线杆、有广告海报、邮局、银行、便利商店、超市、车站、电车、汽车、学校、公园,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日常生活不能没有的事物。但如今它们全都消失了。简单地说,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坑洞。奇妙的是,坑洞的边缘就像是用刃器割开一样地整齐,也没有溅起什么尘埃。低头俯瞰,望不见那大洞的底部;抬头仰望,天空也跟周围的空间没有什么不同。
太过惊讶的我,只能像根木头般傻傻地杵在原地,听着来自远方的微弱海浪声。原本城市还在那里的时候,因为隔着太多障碍物,所以是听不见海浪声的。
就连思考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想法,也是隔了好一阵子才在脑中浮现。
这就是三年前,我目击到的都市消灭,如今通称『消灭』的事件。
从消灭事件生还的我,完全不明白事件经过也不清楚详细情形,于茫然若失的状态下,被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们发现,带回了他们的地方。
在黑色的汽车中,两名身穿相同黑衣的男人分别坐在左右,夹着坐在中央的我。他们的脸深深地藏在兜帽下,看不清长相,当时的我也丝毫不想去看。
好不容易感受到了母亲那双温柔的手掌,我却快要被杀死了。我毫无来由地产生这样的念头,缩起身子。
对于要把我带去哪里、要对我做什么,男人们一句话也不说。中间他们用对讲机跟某人交谈了两次,但都不是什么有内容的对话。
从黑色汽车走下的瞬间,一阵凉风倏地吹来,带来泥土和树木的气味。我转头一看,发现这里似乎是某片森林,到处都是茂密的林木,有些昏暗。正前方则是一座造型冰冷的建筑物,但才观察到一半,黑衣服的男人便团团围住我,架起我的双手,把我拖进了那栋建筑物内。虽然我觉得自己肯定有反抗,却没有半点记忆。
等到回过神时,我已独自处在一间狭窄、没有窗户的房间内。
门上唯一的一扇小窗也装着看起来相当牢固的铁网,就连从房内窥探门外都没办法。
房间内摆着一张比单人床还小的床铺,放着水壶的小茶几,以及简易的洗手台和厕间。理解他们的意思是要我从今以后在此生活后,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在飘着消毒水臭味的床上坐下。
父亲和弟弟到底怎么了,他们一个字也不肯告诉我。相反地,还不停质问我各种问题。
「你知道什么是魂体吗?」
「你有听过波动性物质吗?」
「你最后一次跟你父亲连络是什么时候?」
对于所有的问题,我都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知道」。实际上,跟平常一样普通地生活时突然遇到消灭事件的我,对于整起事件也确实没有半点印象。除了和父亲与弟弟一起待在家中客厅的情景外,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除此之外,他们还问了我是否生过大病,现在有无特殊疾患,睡眠状况如何等问题。从身高、体重、血液、血压、视力、听力、以及牙齿的健康状态,他们每天都会仔细地对我未成熟的身体进行精密的检查,而我也渐渐习惯了那些冰冷医疗器具的触感。
设施中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过我。尽管没有人说出真相,但无人访问,也没有人试着来救我的事实,使我渐渐察觉了父亲和弟弟苍真遭遇的命运。总有一天一定要逃出这里、努力活下去的意志,也跟着一天天地衰减。结果,我的食欲变得愈来愈差,晚上也睡不着,甚至开始希望消灭能再次发生、让自己从世上消失就好了。
由于晚上无法入眠,因此白天的我,几乎都在近乎昏睡的无意识状态下度过。
每天重复着那样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年。
2
深夜的设施比白天更加静谧,加上我的房间没有窗户,关灯后真的就只剩一片黑暗。耳边传来的,只有我身上的衣服与床单的摩擦声,还有空调微弱的运转音。
难道我会就这样,一辈子作为连目的都不晓得的研究材料活下去吗?未来是否已经完全没有半分希望了,我连该如何判断都不知道。当我的内心做出那样的判断时,我是否会因为绝望,在这个房间里咬舌自尽呢?
每天关灯后,我都在床上想着同样的事情。
「你就是小雪?」
直到那一天,他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因突然冒出的人声而弹起身体,只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正从门外盯着房内。那双锐利且闪闪发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是的。」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从那个人的说话方式听来,他似乎不是这所研究设施的职员。
「很好。」
男人一说完,便打开了房门的锁。
「走吧。」
「你是谁?」
我从床下跳下,退后一步。
「我叫拓也,是个送货员。我收到你父亲朋友的委托,要送你离开这个地方。是来帮你的。」
听到「送你离开」这种奇怪的说法,我不禁一脸狐疑。但那自称拓也的男人只说了句「快点走吧。警卫马上就会来了」便抓起我的手,拉着我跑到连紧急照明都没有的漆黑走廊上。
「小雪!」
就在那时,我仿佛听见一道以前从未听过的尖锐嗓音,呼唤了我的名字。
「等等,刚才好像有谁在叫我……!」
「没时间了。这里还有其他你认识的人吗?」
拓也一边走一边问道。
「不,应该没有才对……」
尽管有点在意,可还来不及确认,我便被拓也硬拉着手,在走廊上全速奔跑起来。
「你刚才说的……我爸爸的朋友,是谁?」
穿着一身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辨认之红色外套的拓也,正用惊人的速度跑下楼梯。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活动过身体的我,只跑了一小段距离便已气喘如牛。
「等你见到就会晓得。」
拓也不耐烦地回答。
「等等、我、跑不动了……」
我的手、我的脚,感觉都好像换了一具身体。明明骨瘦如柴却又沉重如铅,完全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
「太慢了!」
拓也忽然回过头,一把将我扛了起来。
「等等、住手!放开我!」
我用力挣扎,死命捶打他红色的背脊。
「你想回去那个房间吗?」
拓也不慌不忙地停下脚步。
我的两脚被他抓着,上半身和双手垂在他的背后,两眼盯着眼前的红色外套。
「不要。我不想回去那个房间!」
「那就乖乖让我帮你。」
走廊的另一头,开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们追来了!」
我赶紧调整姿势,抬起头来,用手抓住拓也的肩膀。三年来从未剪过的头发缠住手指,突然感觉碍事无比。
「到外面了!」
拓也游刃有余地说完这句话后,便打开通往设施外的巨大铁门。
大约三年前,我被一群身穿黑衣的男人从这里带进了设施;而现在,又被这个身穿红衣的男人从同一个地方扛了出去。曾经见过一次的森林,弥漫着夜露的湿气。微冷的空气拍打着双颊。
许久未见的夜空,广阔得令人晕眩。
拓也抱着我,跨出生锈的巨大铁门,走到一辆仿佛理所当然似地停在研究设施附近的黄色摩托车前。然后便把我放下、跨上驾驶座,转头看着我。
「上来。」
我让肺里盈满户外的清新空气。
「要走啰!」
就像被拓也的声音硬拖过去似地,我听话地爬上后座。
那个呼唤我的声音,难道是错觉吗?
这时,设施内的照明终于亮了起来,警铃声大作。
「永别了。」
就在我对着那栋建筑自言自语的同时,拓也启动了引擎,催动油门飙了出去。
「用力抓好喔!」
仔细一看,拓也有着一头凌乱的茶发。红色外套的兜帽在他的脑后随风飘荡。
拓也微微转头,用那对与晒得黝黑的肌肤形成强烈对比的大眼,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瞧。他没有说半句话,也没有露出同情的表情,只是盯着我看,确认我有没有好好抓紧他的背。
他的后背格外温热,外套柔软的棉料散发着阳光的香气,以及些许的汽油味。
我的脑中,不禁联想起从未亲眼见过的野生雄鹿。拓也他,就好像一头一点也不亲近人,长着大角的雄鹿。
刚才,拓也好像提到了父亲的事。记得他说是受到了某人的委托吧?我怀着满满的思绪,一手按着乱飞的头发,另一手用力抱紧拓也。
就这样,我终于逃离了那座设施。虽然不知道接下来又会被带去什么地方,但除了委身于他外,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尽管我对拓也的事一点也不了解,不过跟这三年来遇到的那些宛如机器的白衣人相比,他一点都不可怕。
3
自称曾跟父亲一起从事过平行世界研究的那个男人,说他也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对于我平安无事感到非常开心。然而,一如预料,关于消灭事件后父亲和弟弟的下落,他似乎也一无所知。
「不过,我从你父亲那里收到了一封邮件。可惜因为完全查不出寄件人的资料,所以也无法回信。」
研究员在电脑萤幕上打开那封邮件后,往办公椅的椅背一靠,发出叽哩哩的声响。
坐在研究员旁板凳上的我,起身往前盯着萤幕。
「那,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离我和研究员一段距离外,独自坐在墙边老沙发上的拓也忽地开口,他一边搔着头一边站起身。
「拓也,稍等一下。」
我还来不及转头向他道谢,研究员便先叫住了他。
「等等可能还有其他工作得拜托你。小雪父亲寄来的这封信,也麻烦你看一眼吧。」
拓也耸耸肩膀,走到我旁边瞄了一眼萤幕上的信件。
『我在失落之地等你。』
「就这样?」
我错愕地呢喃。
「失落之地,是指那个大坑洞吗?」
拓也皱起眉,用力歪着头。
「在消灭事件生还的我之所以可以召唤魂体,难道跟父亲的研究有关?」
「我认为,小雪父亲的研究跟消灭事件有密切的关联。所谓的平行世界,就是和我们所在的这个时间线相异之另一种未来。过去发生的所有历史,每个分歧的选择都会产生不同的未来,那就是平行世界。也就是与现在的世界并存,位于其他时间轴的世界。失落之地虽然是以小雪你们居住的都市突然消灭之形式出现的,但那个大洞其实就是通往平行世界的大门。」
研究员叹了口气。
「而波动性物质,就是从那个大门,或者说从失落之地出现的。小雪会得到召唤魂体的能力,恐怕就是受到波动性物质的影响。组织大概是想借由小雪,调查那种影响的强弱和种类吧?」
「意思是曾暴露在波动性物质中的人,全都能使用类似的能力?」
靠在墙上的拓也表情相当复杂。
「组织应该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至于其他像小雪这种拥有特殊力量的个体,我倒还没有听说过。当然,无法保证以后会不会出现。小雪也是,或许以后还会发现其他的影响。」
「如果按照信上说的,到失落之地去的话,是不是就能见到我父亲呢……?」
「可能性不是零。」
然而,失落之地现在除了一个大坑洞之外一无所有。即便研究员说那里连接着其他平行的世界,但没有人确定那到底是真是假。甚至有消息说失落之地本身正逐渐向外扩张。
「那封信本身说不定就是组织的陷阱喔。」
拓也盘着双臂,淡淡地说。
「可是,如果能稍微得知爸爸和苍真的消息……」
「只要是我能力所及,我愿意提供一切协助。」
研究员大概是因为早就知道我会这么做,所以才让拓也留下的吧?
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到正偷偷打呵欠的拓也面前,开口告诉他。
「你是送货员对不对?」
「啊啊,没错。」
「能请你把我送到失落之地吗?」
「你要委托我?」
拓也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惊讶。而且,比想象中更加犹豫的样子。不过,他似乎也对这起事件的真相产生了兴趣,最后答应只要确实付清酬劳,就愿意接下这份工作。
4
我在这趟新的旅程中,被迫学会了控制自己得到的『召唤魂体之力』。
因消灭而死去之人的魂体,受到谜之组织的某人操控,前来阻止试图探寻真相的我们。研究员说,为了对抗他们,我必须得有效地控制召唤魂体的力量。
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从拓也的背后发现了正朝我们移动的魂体。于是,我阖上眼睛,低声默念,开始冥想。然后,去感觉。再次睁开眼时,他们已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最先召唤出的,是过去曾保护过父亲的年轻保镳,明的魂体。
我不知道,原来明也被卷入消灭中死去了。
「明……」
看到一脸惊讶、瞪大眼睛的我,明浅浅一笑。
与袭向我们的魂体作战的同时,我才亲身体会到召唤魂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随着我们一步步接近失落之地的真相,只要我还没有失去这项能力,这样的战斗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结果,最后虽然成功到达了失落之地,我们却没有发现真相。
在旅途的途中,虽然得知苍真的遗体已被人发现,但应该已经死去的他,却因为跟身为姐姐的我一样拥有召唤魂体的能力,而被组织复活利用。
苍真命令魂体袭击我们,最后连自己也失去了理智,亲自攻击了过来。
而父亲则在平行世界研究的最后,与引发都市消灭的核心融为一体,用尽所剩的最后一丝意志,将研究资料托付给了研究员。
父亲和苍真,最后都以跟生前截然不同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无论如何呼唤,我的声音始终没能触及他们的心。
面对失去自我、袭向我们的苍真与父亲,我只能选择还击。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说不定早在中途就放弃了。因为对我而言,不论他们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最重要的家人。或许我打从心底希望,自己可
以死在他们的手里。可是,有拓也在我的身边。
他依照契约,一直尽责地运送着我。所以我不能让被我卷进危险里的拓也受伤。
我的理智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杀死父亲和苍真。父亲早已不是人类,而苍真也早就死了。即便如此,我召唤魂体攻击他们这件事,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就这样躲在拓也背后,选择不去直视逐渐虚弱的他们。
自己所做的事,难道非得正眼直视不可?我非得不停去接受这些令人痛苦的现实才行吗?
「你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当夕阳西下、空气变得寒冷时,拓也脱下那件红色的外套,披在只穿着一件无袖洋装的我身上。我穿上那件外套,靠着他的背脊,忍着声音抽泣了好几次。
「别哭。」
这么长一段时间,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一起战斗、一起奔跑,现在的我深深地依赖着拓也。
明明嘴巴上总是坚持凡事以工作为先,但实际上却和这个理念相反,付出了不少劳力的拓也,既是因消灭而失去一切的我无可替代的朋友,也是一起追踪谜团的搭档。
身为失落之地核心的父亲死去的现在,拓也和我必须回到研究者身边,将事实告诉他,并且好好调养休息。一切都是为了继续追寻真相,为了展开新的旅程。
而这,就是我们逃离失落之地后,直到踏上下一段旅程前的故事。
5
拓也用手掌接住从天空飘落的白色物体,夸张地大叫一声。
「干嘛啦?」
把头埋在拓也背上哭泣的我,此时总算抬起头来,擦了擦红肿的眼角。
「我还想说怎么一点都不冷,原来这不是雪啊。」
拓也忽地停下摩托车。
「咦?」
我闻言望瞭望四周,只见附近的建筑物和地面全都一片雪白,灰蒙的天空正不停飘下某种粉状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
我摸了摸落在摩托车上的那些粉状物。触感十分干爽,而且颗粒比雪细得多。的确,不仅一点也不冰,也没有雪水特有的气味。
「难道是……石灰之类的东西?」
拓也独自呢喃。
「你是说天空在下石灰雨?」
我戴上拓也外套上的兜帽,一边任由长发从帽间垂落,一边问他。
「不,我也不确定。还是快回研究员那里确认吧。」
说完拓也忽地骑向被粉末覆盖成纯白色的自动贩卖机,朝我扔了一罐看起来好像很甜的罐装咖啡。
「喏。」
「谢谢。」
温暖的咖啡罐在冰冷手里握起来格外烫手,于是我把外套的袖子拉到手掌,隔着袖口握住咖啡。
「你也差不多哭够了吧?骑车的时候没有人聊天,总觉得静不下心来。」
拓也语气生硬地又补上一句。
「我,已经没有哭了喔。」
我拿起咖啡罐啜饮两口,坐回拓也的摩托车后座。
说起来,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注意过周围的季节了。现在到底是几月,天气又怎么样,感觉全都无所谓。毕竟在设施里的房间没有窗户,空调的温度永远是固定的。每天只能靠时钟得知现在几点几分的生活,跟大自然的时节变化毫无关系。而现在,虽然比待在研究所的日子好多了,可依然没有心情去注意季节这种小事。这样的生活,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继续上路一阵子后,拓也身上的通讯器收到来自研究员的联系。他说他已经把魂体研究所搬到新的地点,要我们改去那里找他。
「石灰化?什么意思?」
关于那些从天而降的石灰状物质,拓也问了研究员后,听到他的回答耸了耸肩。
『一如字面上的意思。我想,应该是在你们接触到失落之地的核心时开始的,整座城市都开始转变成石灰状的细白粉末。之前用来当研究所的建筑物,也是在那之后就马上沦陷了。屋顶和部分墙壁都出现石灰化现象,变得完全不能居住。』
「这跟失落之地有关吗?」
听到许久未闻之父亲同事的冷静声线,我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反问。
『这点还不清楚。说不定,跟这些物体曾经与平行世界相连有关,但也有可能是完全无关的其他现象。』
尽管事到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在这既不热也不冷的纯白道路上所见之景色,依然感觉十分奇妙。道路两旁的住宅和商店,以及远方的高楼大厦,全都一片雪白。让人有种接近过核心的我们,虽然以为自己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但其实早已被弹到了平行世界的错觉。
『总而言之,我在新的研究所等你们。地图已经传送过去了。你们自己也小心点。』
新的魂体研究所,似乎是一栋离都心稍微有点距离的建筑物。
一路上我们久违地穿过了宽阔的道路和林荫,看到了陆桥,虽说每样事物都被石灰所笼罩,但仍令人切实地感受到这世界此刻的确存在。我们一边默默感受着,一边朝新的魂体研究所前进。
「就是这里吗?真大啊。」
拓也见到眼前的巨大古宅,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车停在门边。这里尽管也覆满了石灰,可建筑本身的受损情形似乎并没有都心那么严重。
我迅速跳下摩托车,深深吸了口气。穿着红色的鞋子踏过白色的石灰,感觉就像在过圣诞节。
稍事歇息后,不久又得继续踏上旅程。又得继续战战兢兢、冒着冷汗、召唤魂体,被迫攻击素未谋面的某人,忍受那样的痛楚和疲劳。不过,至少现在可以放心地休息。
「你们都平安无事呢!」
大概是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声,研究员从大宅内跑了出来。
「拓也、小雪,你们终于回来了。快进来!」
「真的是白茫茫一片耶。」
拓也在玄关前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和衣服。
我也跟着照做,并脱下拓也借我的红色外套,把石灰全都拍干净后才进入屋内。
「抱歉让你们绕了些路。这里是我祖父以前留下的房子。尽管有点老旧,但比石灰化的建筑物牢固多了。空房间也很多,你们可以暂时待在这里。」
研究员带我们来到一间有暖炉的客厅。木制的天花板和墙壁、地板都是烧焦般的深棕色,墙边还摆着一张笨重巨大的皮革沙发。
「虽然一直有在管理,不过这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使用了。你们随便当自己家就行。」
「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我只是送小雪过来而已,等等就要回去自己的狗窝。」
拓也一边打呵欠一边说道。
「不,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情况。我想你住的地方恐怕也深受石灰化的影响。再说,组织那边八成已经查出你的住址了。你回去的话恐怕只会自投罗网。」
「我就怕你会这样讲。」
拓也深深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很抱歉,把你卷入现在的境地。」
「不,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的委托……」
是我明知会有危险还委托拓也的。即使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我一直觉得很内疚。
「不,是我自己决定接下这份工作的,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反正只要摩托车还在,饭碗就不会丢。」
我默默不语。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管道谢或道歉都弥补不了什么,而且拓也肯定也不喜欢我老是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虽然我没办法像他那样,认为反正是工作,只要拿到酬劳就没关系。
我在铺着皮革的老旧沙发上坐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脚痛得不得了。一打直膝盖、稍微弯动脚趾,脚踝到小腿的肌肉就马上抽筋。毕竟一路上我一直坐在全速狂飙的摩托车后座,绷紧全身抓紧拓也避免摔下去。
「石灰啊,真是麻烦。」
拓也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用力在我旁边坐下,整个人深深陷入沙发的正中间。
「魂体研究所也在这里。刚好现在大家都到齐了。总之你们先好好休息。」
研究员面色奇妙地开口。
「说的也是。那我就不客气,稍微放松一下啰。」
拓也这个人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总是能很快适应。
我虽然很佩服他那种性格,但同时又不想变成那样的单细胞生物。因为这世界没有那么简单。至少,我遇到的尽是无法简单分清是非的事。而且我也不觉得会有能分清楚的一天。
一开始思考,头就痛了起来。
「冷静下来后说不定会想起什么先前没发现的环节。你们在失落之地的经历,等情绪和心情平复下来,再详细向我报告。这一切是否存在什么关联,目前都还是未知数。」
「小雪,没事吧?」
拓也突然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你能说话吗?」
「虽然有点疲倦,不过没问题。还能说话。」
我随即回答。
「可是你的脸色很苍白喔。」
「因为,总觉得头有点晕……」
我扶着额头和双目。自己的长发、连身洋装的裙摆,以及膝盖忽地映入眼帘。
「没办法……呼吸……」
「小雪!」
来自一旁的呼唤声,就像被扩音器放大似的,震动着鼓膜。我从视线的角落,瞄到拓也起身搀扶我肩膀的身影。
现在的状态,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感觉一阖上眼睛,世界、整个地球都像在快速旋转。
我努力控制自己连坐都坐不住的身体,不倒向拓也的方向,整个人躺在沙发的椅背上。
「小雪!你还有力气爬上二楼吗?二楼有张整理好的床铺。」
研究员的声音有些焦急。
「你别乱动。」
拓也用他强壮的双臂将我抱起的时候,我忽地回想起父亲,以及从前负责保护父亲的明。拓也大概是我的人生中,第三个用这种方式抱我的人。隔着眼皮,我仿佛能看见那件红色的外套。
「在这里。」
就像乘坐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身体不停地上下摇动。一级一级爬上阶梯的晃动感过去后,紧接而来的是虽然带着一股霉味,却十分柔软的床单触感。
「睡着了吗?」
拓也在我的头上问道。
「暂时观察一下情况吧?大概是累积太多疲劳了。」
研究员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紧张。
之后他们俩人又站在旁边,好像这是什么大事似地交谈了一会儿。我一边慢慢坠入梦乡,一边感慨没想到能有机会在床上好好睡一觉。而且旁边还有人的气息与交谈声,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
即便没有持续太久,但现在这一瞬间,就仿佛回到了童年一样。
「小雪,你是不是在哭?」
拓也对几乎已完全睡着的我问道。接着,他用温暖的手指,轻轻擦了擦我的眼角。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哭。刚在心里这么抗议完,我的意识便完全中断了。
6
在深深睡去的我的梦中,他以没有实体的状态,就像一直在等候我似的存在着。他在黑暗中,对应该累到连作梦力气都没有的我喊了声『嗨』。
『你总算听到我的声音了。』
稚嫩摇曳的那个声音,语气平静得就像打从一开始就已预见这一刻的发生。
『我一直想跟你说话。』
大概是因为之前一直待在失落之地,所以才听不见这个声音吧?我忽地想到。虽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没有心力去倾听,可更重要的是,那个地方充斥着太多人们的声音、思念、爱恨、与遗憾,就像台风一样强烈地咆啸,要从那之中仔细听出特定某人的声音,需要非常强大的集中力和体力。
「你是谁?是某人的魂体吗?」
我的内心充满了疑惑,但仍努力不让对方察觉。
『魂体?不是喔。我是活生生的人。虽然外表看起来或许不像。』
那声音寂寞地叹了口气。
『你才是,应该不是魂体吧?』
「不是喔。我还活着。」
『太好了。毕竟你好不容易才逃到外面的世界。』
「逃出去?外面的世界,是指哪里?」
那声音明明听来那么幼小,却显得异常悲伤、沙哑。
『那边,就是外面的世界喔。而我,一直都待在没有窗户的世界。』
没有窗户,听到这句话,我倏地想起组织研究设施的那个小房间。狭窄无比的隔间中,于小小的床边坐下,眼前可见的就只有墙壁和天花板。连扇窗户都没有,飘荡着药物的臭味,没有温度的世界。
『小雪,你为什么活着?你在这个世界还有要做的事吗?』
「你问为什么……」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小雪你觉得,这世界上有人希望自己存在吗?是因为这样才选择活着吗?』
「等等,别说了。拜托你别老是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这些问题很奇怪吗?难道,大家对于自己为什么活着这件事,都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我却不知道答案。就算到了外面,实际上也还是一个人困在漆黑的房间里。』
「我也不晓得答案。可是,人又不是为了别人的期望才活着的。不过,如果有人希望自己活着的话,那当然会很开心……」
小雪以为自己是因为累坏了,所以才会听到陌生的声音,还有这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一心只想睡得更沉,或是快点醒来。
小雪是为什么活在世上的呢?当然,她相信自己是在父母的期盼下诞生的。然后,抱着理所当然的想法活过了童年时代。但是,现在又如何?无论是爸爸、妈妈,都已经不在了。弟弟苍真也是。
即使如此,这世上仍存在由衷希望自己活下去的人吗?在消灭事件中失去了家人和原有一切的小雪,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继续活下去。然而,她还活得好好的。是因为活下去是常识,所以她才继续活着?还是因为她相信死亡是坏事呢?在这前方有光明的未来在等待着自己,她是否真的这样相信过呢?
『小雪,你怎么了?』
「没什么。」
她不想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她希望自己的生命存在着意义,更想相信那种意义。
『如果小雪也是迷惘地活着的话,那就来陪我嘛。』
声音的主人淡淡地说。
「陪你?」
『我们一起到最远的地方去,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就算不去追求什么意义也无所谓,因为我和小雪是同类,一定不会寂寞的。』
「同类……」
被卷进消灭事件、受到组织召唤的魂体阻挠,我真的非常害怕,强烈地想要活下去,不想就这样死去。我祈求着能活下来找回幸福的生活,与拓也一起奋斗到今天。然而,实际上一路战斗过来后,我才终于明白。
我跟拓也不一样。我对拓也过去的人生和人际关系一无所知。可是,至少拓也没有在消灭中失去一切。等到这一连串的事件完全落幕后,他仍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而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无论是家、学校、熟悉的街景或公园,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消灭了。
在这段漫长、孤独的时间,我一直努力去忘记自己曾经最钟爱的玩偶和那件意义特殊的连身洋装,并将它们从记忆中抹去。
『为什么你会露出那种表情呢?你不是已经逃到设施外面了吗?我们,以后再也不需要孤单一人了。』
来自黑暗的那个声音,感觉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
「放开我。」
我反射性地警告他。
『放开什么?我什么都没有碰呀。因为,我只有声音能传到你那里。』
「放开我!」
我以为他在说谎。黑暗中,我连自己的手在哪里都看不清楚,无法明确区分自己是不是在梦中,情急之下不禁放大了音量。
「我一直、都拥有活下去的希望、活下去的目的,一直相信着,抱持着这样的信念前进……」
『那到底是什么目的呢?告诉我嘛。』
接着那片黑暗由双手一路侵蚀到肩膀,缠住我的长发。
「住手,不要拉我的头发!快救我!」
救救我,爸爸。救救我,苍真。救救我,拓也。
『我没有拉你呀。不需要害怕喔,小雪。』
「怎么可能不怕!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跟你才不是什么同类,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因为我就是为了与你见面,才会来到这个世界的。』
从疲惫不堪的双腿,到头发、脖子、脸颊。眼看黑暗就要将我完全吞噬。我死命地扭动身体,踢动双脚想要逃离,努力抽回双手。
所以,我才没有发现。那声音的主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隐藏自己,也没有对我说谎。只是,我们之间的认知相差太远罢了。不论是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恐惧,还是对于活着这件事。
「放开我!我跟你一点都不像!」
然后我终于满身大汗、呼吸急促地睁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盖在身上,干燥又暖和的棉被;未曾见过,微微发黄变色的天花板;贴着碎花壁纸的墙壁,以及垂在眼前的小巧水晶吊灯。
「小雪,你还好吧?」
拓也正一手握着门把,站在房间的入口。房里的电灯似乎是他打开的。
「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慢慢调整呼吸,将在梦中最先被黑暗抓住的右手从床单下抽出。
「不过,没什么大碍。」
「是吗?研究员说你应该是太疲倦了。还是多休息吧。虽然外面已经完全天黑就是了。」
「我、睡了那么久啊?」
我维持躺着的姿势,转头望向位于脑后的长窗。老旧的蕾丝窗帘微微敞开,窗外一片漆黑,只能看见如雪花般不停飞落的石灰。
「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了。感觉还有点困。」
「了解。那需要什么再告诉我。」
「嗯,谢谢。」
关于那个奇怪梦境的内容,我没能开口告诉拓也。因为,总觉得真实得有点诡异,怪恐怖的。而且,要是亲口说出「好可怕」这三个字,感觉反而会让梦境变得更加真实。
「肚子饿的话就下楼来,研究员那家伙好像还满会做菜的。」
或许是在体贴我吧?拓也对我微微一笑后,离开了房间。
背脊直到现在仍一阵阵发凉。于是我把棉被一口气拉到头顶,屏住呼吸。
这个房间有窗户,好高兴。
想象了一下研究员做菜的模样,感觉心情稍微和缓了点。
7
宽敞的厨房内,研究员一边将早餐端上餐桌,一边蹙起眉头。
「幼童的声音……?」
他穿着蓝色的围裙,一手端着煎蛋,另一手拿着味噌汤的碗。
「他好像认识我的样子。还说我们是同类。」
虽然我觉得那应该只是普通的恶梦——我一边补充,一边盯着眼前刚煮好白饭冒出的袅袅白烟。没想到,我居然真的还有机会,像这样坐在餐桌上无忧无虑地享用日式早点。尽管我先前一直拼命地想活下来,但内心深处其实早已不相信自己还能回归日常的生活。
「如果真的只是个怪梦倒还好,但如今的状况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万一下次又听到那个小孩的声音,一定要告诉我。」
研究员把鲑鱼片和煎蛋卷放上餐桌后,迅速脱下围裙在桌边就坐。
「不错吧,小雪。」
拓也对我说。
「这可是我的主意喔。我跟他说了,小雪你早餐想吃白饭。」
「谢谢,我很高兴。」
明明是真心话,但实际开口时我的声音却比想象中更加无精打采。尽管我努力挤出笑容,却做不出自己想做的表情。
「毕竟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点事而已。」
研究员卷起白衬衫的袖子,拿起筷子。
「我开动了。」
研究员说完,我和拓也也跟着复诵。
拓也吸了口味噌汤,深深叹了口气。
「啊啊,终于有吃饭的感觉了。」
「的确……真好吃呢。」
饭的味道。的确,已经想不起来距离上一次吃到真正的饭有多久了。牙齿和舌头上的触感,以及这股温润香气。在消灭事件发生前,我所生活之世界的一切,应该都拥有像这样丰富的色彩和香味才对。
「一天三餐中早餐是最重要的,也最应该下功夫。」
研究员一面淡淡地说着,一面把煎蛋卷送进嘴里。以前爸爸和苍真也常常因为嫌麻烦,所以只想用烤面包当早点。因此,我总是一个人起来煮饭,准备味噌汤和荷包蛋当早餐。
不知过世的妈妈,以前早上都吃什么呢?因为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所以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虽然曾想过跟爸爸问清楚一点,但还没有开口,我们的家就如同字面上的意义,完全消灭了。
「这样的早餐,今天或许是最后一次吃了也说不定。」
在我过去的人生中,吃过最多次的早餐种类,就是关在组织设施时的早餐。放在让人完全不会有食欲的浅盘上,一个又冷又小的面包卷,夹着一片薄薄的火腿。另外附有一小包柑桔酱或蓝莓果酱,以及半个番茄,与淋着酸溜溜酱汁的沙拉。最后配一瓶铝箔包的牛奶。每天都是固定的菜色。
我试着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反正,虽说是早上,整天也只是待在那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内,也不太会产生饥饿感。那面包卷永远都是白纸一样的味道,令人失望。
不知为什么,每次咬下那面包,心中就会涌现一股或许永远也无法离开的绝望感。我甚至一度怀疑,那面包里是不是加了什么会使人失去气力的药。
「小雪?」
抬起头,只见拓也正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什么?」
「不,没什么。」
当时感觉到的那种焦躁,现在是否已经挥去了呢?
8
听说调查员要开车载祖克柏过来,我突然有点坐立难安。虽然我很感谢他们,但他们既不算是我的朋友也不是伙伴,也说不上讨厌或喜欢。只是曾经帮助过拓也的朋友,这种间接的关系。
调查员是拓也的老同事,擅长搜集情报。祖克柏则是跟拓也同年,却长期留级中的大学生,以技术员的身份提供协助。
对于能见到许久不见的友人,拓也应该很开心吧?我默默提醒自己,不可以打扰到他们快乐的叙旧时光。
果然,我跟拓也是不同的。对拓也来说,就算这趟旅程结束了,也还有其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人在。尽管我不觉得自己跟梦中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同类,但我也不像拓也那样,拥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想到等一切结束后,就得从头开始重新建立自己的居所和生活,便让人头晕目眩。因为我知道,若是要找到比我所失去的那些过往还更温暖美好的事物,光靠我一人是不可能的。
我一点也不想去正视这个世界。对于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有精神。」
调查员走下嫣红色的跑车后,不是对着拓也,反而先对我开口说道。
「嗯。」
我待在拓也的旁边出来迎接他们,却没想到自己会被搭话,光是挤出声音就用尽了全力。
而祖克柏一下车,便立刻开心地对着拓也大喊「欢迎回来!」。
「啊啊,我回来了。」
拓也苦笑着回应。
「总之,先进去吧。虽然不是我的房子。」
老旧的客厅,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我在暖炉旁一张铺着软垫的古董椅上坐下,一边盘算着等如何找机会回房间去,一边轮流观察毫不迟疑地在拓也旁边坐下的调查员,以及坐在两人对面小沙发上的祖克柏。
「我照你的委托,去拓也你家看过了。」
祖克柏跟上次见面时一样,穿着一件颜色土土的格纹法蓝绒衬衫加无袖背心。他以前曾把从消灭事件生还、得到召唤魂体力量的我当成怪物,非常怕我。
现在虽然已经没有那么夸张了,但我在他的眼中,大概仍是某种未知的生物。
「结果呢?」
「公寓本身的石灰化确实很严重。不过你住的房间看起来好像还没什么大碍。还有,这是你电脑里的资料。」
祖克柏从背心的口袋掏出两块小板子,轻轻放在深色的木桌上。
「别担心,里面的内容我全都没有打开看过。」
「白痴啊,我的电脑里才没有什么奇怪的档案。我只是不想被组织的那些家伙搜家罢了。」
拓也一边说,一边把那两块小板子塞入牛仔裤的口袋。
「这些资料,我等等就会处理掉。」
「为什么?顾客的资料不会消失吗?」
调查员靠上前去。她把茂密的长发扎成一束,黑色的皮制连身短裙紧紧描绘出身体的曲线,令胸前的沟壑和白皙的大腿显得格外抢眼。
「重要的资讯我都记在脑子里了。留下资料的话,反而有被抢走的风险。」
拓也断然回答,往后朝沙发椅背上靠。
「真像你会做的事。」
调查员的反应就像拓也的妈妈,又像姐姐似地笑了笑。
她是拓也以前的同事,大概也是他的旧情人。感觉她到现在仍非常在意拓也,而这点让我很不愉快。
在这两个人面前时,拓也会露出被友情包围的表情。那是在我面前从不曾出现过的表情。
「我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哎呀,不留下陪我喝杯茶吗?我开车开了好一段路,喉咙干得要命呢。」
调查员用自然无比的语气试图挽留我。
「当然不勉强就是了。」
我也没有坚持拒绝的理由。
于是拓也丢下我独自面对这两人,说了声「那我去泡咖啡」后就自己去了厨房。
我用手指玩弄着自己蓝色的发梢,微微低着头默默不语。
「我跟你说,祖克柏这家伙真的很好笑。刚刚在车上比我还聒噪,一直拓也长拓也短的。」
调查员对我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我才没有咧!」
祖克柏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
「而且要他帮忙开个广播来听听,他居然转了一个放动画歌曲的频道。明明负责开车的人可是我耶?」
「那、那是凑巧的好不好?谁叫收音机一打开刚好就是那个频道。」
我完全插不上话。
「对了,祖克柏你不是想跟小雪和好吗?」
调查员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微一扬。
「……嗯。」
祖克柏突然在沙发上坐好。
「之前擅自把你当成妖怪,虽然说是因为不清楚实情,但真的对你太失礼了。我已经知道你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也是拓也的好搭档。」
「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再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够召唤魂体。会觉得害怕或不舒服也是正常的。」
我没想到他会道歉。而没放在心上这句话,当然也是骗人的。
「你们在聊什么?」
拓也两手的手指夹满马克杯,端着四杯泡好的咖啡回到客厅。
「又来了,那种拿法太危险了吧?万一洒出来怎么办。」
调查员特地起身帮忙接过杯子。
「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垫个碟子吗?」
调查员明明都表现得那么积极了,拓也却不知是真的没发现她的心意,还是明明知道却装作没有发现。
「我刚刚是在跟小雪道歉。」
祖克柏郑重其事地说。
「这样啊。小雪,这家伙其实没有恶意,你就原谅他吧。」
调查员帮忙把马克杯放在我面前。夹在我们正中央的桌子就跟这栋房子和沙发一样,感觉都是非常有历史的东西。
黑咖啡配上白色的马克杯,以及袅袅升起的水蒸气,总觉得有种异样的居家感,令人难受。
「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忍不住猛然起身。
「小雪?」
坐在我旁边的拓也抬头看着我。
我的表情应该没有那么不自然才对。
「会感到害怕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没关系。」
「小雪。」
虽然知道拓也的意思是要我别再说下去,但我却没有住口。
「请不用顾虑我。反正,我本来就没有任何伙伴……我只能自己一个人怀念着爸爸和苍真。那样就行了。」
说完,我奔出了客厅。慌乱地,就像逃跑似地跑上楼梯,打开楼梯前的第一扇门,冲进房内。倒在沾有自己气味的床上,抱着微微紧绷颤抖的肩膀。
能抱紧我、安慰我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小雪,你在哭吗?』
首先传入耳朵的,是在梦中听到的那个声音。
「我才没有哭。」
尽管再次听到那声音令我感到恐惧,我仍故作平静地回答道。
『说的也是。我们一点也不寂寞。』
那声音虽然有点答非所问,却非常温柔,就像在抚摸我的头。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房间,然后连忙钻进被窝。
「小雪。」
拓也用力在门上敲了两下。
「我在。」
我从棉被里应声。
「抱歉,在你疲倦的时候还勉强你来陪我。」
「没关系。」
虽然明知是自己不对,明知应该要拓也告诉祖克柏不要放在心上,但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一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边等待拓也继续说下去,或是转头离开。
「那些家伙应该不会放在心上啦。你也别太在意。」
拓也说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门前。不知不觉忘了要呼吸的我,直到听见拓也下楼的声音后,才总算松了口气。
『你旁边,有谁在吗?』
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能看见这边的情况。
「没什么,只是个送货的而已。」
小雪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低声答道。
『送货的?不管是什么人我都不介意喔。我只要能见到小雪就行了。所以,请你别去太远的地方。』
小雪没有回应。只要钻进被窝,就能轻易坠入梦乡。为了治愈疲惫的身心,为了暂时忘记现实的一切。很快地,她便深深地睡去。
9
再次听见敲门声时,太阳已完全西沉,窗外变得漆黑一片。
「可以进去吗?」
拓也的声音听起好像很愉快。
「请进。」
此时我已完全清醒,把椅子拉到窗边,坐着眺望黑暗中被石灰覆盖的树林。
「中介商人送了个东西给你。」
拓也抱着一个巨大的化妆箱走进房内。黑色的箱子外,绑着一条红色缎带。
尽管想为中午的事情对拓也道歉,却怎么也无法开口。而且,现在比起那件事,我更在意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
「打开看看。」
「会是什么啊……」
我抱着尴尬的心情,看了一下放在地板上的那个化妆箱。
中介商人是个专门贩卖各种情报的男人,非常喜欢装模作样。他总是穿着一身做工精致的高级西装搭配色彩鲜艳的领带,简直就像个真正的绅士。一身典雅的古龙水味配上香烟,似乎很喜欢豪华优雅的事物,对于赚钱之外的话题毫无兴趣。
「总觉得不太想开。」
「别那么说嘛,快打开来看一看。」
拓也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我一边担心收下这东西,事后会不会被中介商人要求回报,一边打开那个黑色的箱子。
解开绑在化妆箱外的缎带、打开箱子后,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木箱。木箱上用英文不知写着些什么,还积着些许灰尘。
「是英国制的啊。」
拓也探头偷看,一脸稀奇地盯着木箱上的文字。
于是我一口气打开木箱的盖子。
「是熊……」
木箱里面,一只巨大的小熊布偶正躺在缓冲填料上。金色的绒毛间点缀着一双圆滚滚的黑眼珠。这布偶大得我抱在怀里时,几乎能遮住整个上半身。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我不知所措地蹲在这头可爱的熊娃娃旁边。
「怎么,你不喜欢布偶吗?」
拓也一把熊娃娃从箱子里抱起来。
「看来是古董呢。喏,还有一张卡片。」
拓也递给我的白色卡片上,写着一行字—『这是犒赏你的奖品』。
「他没想过这么大一个箱子,可能会引起怀疑被我扔掉吗?他可是那个中介商人耶。」
我盯着被拓也手上那头泰迪熊的可爱脸蛋。
「虽然我不讨厌布娃娃……」
「那,你就好好珍惜这家伙吧。」
拓也把泰迪熊放到我的床上。
「很疗愈对不对?」
「可是,我没有做过任何需要被中介商人犒赏的事啊。」
「别这么说嘛。那家伙虽然是个守财奴,但其实很喜欢替人挑礼物喔。」
拓也耸耸肩膀。
「拓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为什么要这么护着这只泰迪熊啊?」
拓也听了苦笑,只说了句「中介商人那家伙还真是不得人信任呢」,接着摸了摸泰迪熊的脑袋。
「什么意思?」
我在床上坐下,又瞧了瞧那只泰迪熊呆萌的脸。
「这只泰迪熊的名字,好像叫做『玛莉』。」
「那不是中介商人侄女的……」
中介商人有个叫玛莉的侄女,也被卷入了消灭事件。
「他之前为了生意去英国的时候,偶然遇见了这只叫玛莉的泰迪熊,就忍不住买了下来。你也知道,中介商人对这种布娃娃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他又舍不得丢掉玛莉。」
拓也一脸无奈地笑了笑。
「所以,他就把它硬塞给我了。」
玛莉用天真的表情回看着我。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突然要给我这个。」
不过,中介商人的侄女玛莉个性刁钻,留着一头金发,身穿华丽的洋装。跟眼前这个圆滚滚毛茸茸的泰迪熊相比,要说像又好像不太像。
「唔,加上我也觉得小雪你应该会喜欢啦。」
「你真清楚呢。中介商人的事,还有大家的事。」
我走向玛莉,摸了摸它的绒毛。虽然同样是金色的,不过这只泰迪熊的毛却是Q卷的马海毛。系在胸口的缎带,泛着股鲜艳的紫色光泽。
「没那种事。」
「不,你真的很善解人意。跟我完全不一样。」
又来了。我暗自咒骂自己。明明不想撒娇,故意让拓也替自己担心的。不如说,原本是想老实道歉的才对。
「话说回来,你从中午的时候就一直怪怪的,有什么心事吗?」
隔着玛莉,拓也在我身旁坐下。
「没什么……只是,像这样回到正常的生活后,我才深深感悟到。我已经没有任何家人和能回去的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小雪……是这样啊。」
不会随便用低劣的方式安慰人,是拓也的优点。
「从昨天开始,我就听得到某种声音。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孩子的声音。他问我为什么活着,我回答不出来。」
我把玛莉大大的脑袋抱在胸前,一边用脸摩擦着它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
「之前,我一直被某种使命感驱使着;可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为家人报仇雪恨、或是向世人揭穿组织的全貌、解开消灭事件和平行世界的谜团等等,我为自己想了很多目标。然而,这些事情真的非得由我来做才行吗?被夺走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我还要故意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里呢?我真正想知道的,只有未来自己该如何活下去而已。
因为活下来了,所以就继续活下去。只是这么做的话,总觉得大家都不会原谅我,也不会有人需要我。
拓也静静地听着我说的话。也许,我想表达的东西,有一大半他都无法体会也说不定。
「大家都是一样的。大部分的人都不晓得自己活着的意义。我也是,只是因为有需要才从事现在的工作。因为想要帮助你,所以才这么做。活着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必然的。」
拓也搔搔头。棕色的乱发翘得更加厉害。
「你是为了我才这么说的吗?」
「不,我说的是实话。」
拓也的侧脸看起来一点也不寂寞。被太阳微微晒黑的颜面、英挺的眉毛,比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起来更加平易近人。
「总而言之,我已经决定负责运送你到最后。所以,你不好好活下去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
「很伤脑筋?」
「很伤脑筋。」
我犹豫着,不晓得该不该老实地接受那句话。
10
深夜,拓也在客厅操作笔电,不知调查着什么东西。
而我,则在换成不久前大概早已睡着的时间里,一边对自己为何会站在这不熟悉的厨房而感到不可思议,一边泡着热牛奶。
我在牛奶锅中倒入牛奶,打开瓦斯炉,一边等待牛奶煮滚,一边望着窗外的黑暗。白色的石灰像萤光般阵阵飘落的景色,不管看几次都觉得很神奇。
「你在查什么?」
我拿着马克杯,对窝在沙发上的拓也问道。
「我在研究祖克柏替我整理的目前为止的发现,说不定会看出什么新的端倪。」
拓也转了一下笔电,把萤幕秀给我看。
「这都是、祖克柏做的?」
那是一份非常详尽,从消灭事件发生到目前为止所有事件的时序表。连我早就已经忘记的部分,还有组织派来的魂体列表,以及他们的特征,全都详实地记录了下来。
「很厉害对吧?不愧是技术宅,记得这么详细。」
「那个人,好像很高兴能见到你。」
我在离拓也稍微有点远的地方坐下。这栋房子非常宽敞,而且静得吓人。研究员平常几乎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单独跟拓也像家人一样近距离地待在一起,还是有点不太习惯。
「他也很想见你唷。他还说,希望以后能慢慢跟你成为朋友就好了。」
拓也一边热心地把那张表给我看,一边说道。
「他大概觉得很内疚吧。对于之前躲着你的事。」
「是个好人呢。」
我低下头望着杯子里的牛奶,牛奶的热气搔着冰冷的鼻尖。
还记得很久以前,年幼的我给当时担当父亲保镳、还很年轻时的明,第一次泡的东西就是热牛奶。那个时候,我还放了少许砂糖。
爸爸和妈妈就在我旁边,三个人一起站在流理台前煮着牛奶。尝到那仿佛连灵魂都被温暖了的甘甜,明真的非常开心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丝毫没有怀疑过。相信自己会就这样幸福地长大成人,明也会理所当然地喜欢上我,跟长大后的我结婚。我觉得自己泡的牛奶一定会很好喝,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光,绕着我旋转。我下意识地认为,对于周遭的所有人而言,我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那是我连菜刀都还握不住,稚嫩无知年纪时的事。
「小雪?」
拓也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手上的杯子不知不觉歪向一边,牛奶都流到了桌上。
「怎么了?」
拓也一脸疑惑的模样。
「总觉得,过去的记忆突然侵袭而来。」
我的声音开始沙哑,微微颤抖着。
「过去的记忆、侵袭而来?」
「明明没去回想,往事却不停浮上脑海。」
我按着双目,低头朝着地面。
「觉得有点晕眩。」
「研究员之前有提过。从消灭事件至今的一系列事件,我和你都长时间暴露在波动性物质下,但这样的影响对你会特别强烈。」
「是因为、消灭发生的时候、我也在那里的缘故?」
我靠在沙发上,以几乎完全仰躺下来的姿势调整呼吸。
「大概是吧。召唤魂体的力量、身体状况不稳定、还有现在的眩晕,这些症状在我身上都没出现。」
「那,那个声音呢?」
我忍不住问。
「拓也你、听不见那声音吗……?」
「那不是只会在梦中出现吗?」
拓也忽地眉头深锁,转头盯着我。
「看来你听不见……那虽然是梦,但又不是梦。」
「是什么样的声音?」
拓也关掉笔电,在沙发上坐起。
「一个非常年幼的、小孩子的声音。从他的说话方式听来,我想应该是个男孩子。」
我看着浅褐色的天花板说道。
「我虽然非常害怕,但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恶梦。可是,却不是那样。」
「你最好跟研究员好好谈一谈。如果那声音跟消灭或组织有关,最好先弄清楚比较保险。」
我用双手抱紧自己,害怕自己会变了个样。万一,我也像爸爸和苍真,或是太阳和月那样,无法维持自己的肉体,崩溃成其他模样的话,我一定会马上迷失自我吧?
即使到了那个地步,我还是必须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