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疼痛有很多种类。从我有意识的时候开始,每天,我都会替身体所受的疼痛加以分类。如此一来,我便能客观地认识、看待疼痛,欺骗自己的神经。然而有一天,我发现了。我的分类根本没有意义。疼痛之中夹杂着痛苦,而痛苦之中夹杂着愤怒。结果,到底哪种痛楚属于哪种,我突然搞不清楚了。
自己到底能不能忍受那种痛楚。到最后,只能分出这两种而已。而我,对所有的痛楚,全都只能选择忍受。所以,我活了下来。
带着我一直逃到这里的女人,名叫凤华。她绑着一束又长又硬又粗的三股辫,因念书而近视的眼上,戴着一副厚到看不出原本长相的眼镜。明明视力已经恶化成这样了,她却还是一有空就拿文库本出来看。
这是间由某个小书店的老板所有的老旧公寓。好处是从不过问房客的身份背景,缺点则是一张榻榻米大的狭小空间内,只有一个小厨房和柜子,以及塞着马桶和淋浴器、贴着发霉磁砖的厕所,而且没有空调。小小的窗户外,只能瞥见被石灰覆盖的道路,以及电线交错的天空。
从组织的设施逃出后,我每天的生活都大同小异。毕竟我的身体只有三岁左右,没办法自由出门;就算能外出行走,我也不知道该在这个世界做什么才好。没有能拜访的朋友,也没有想去的地方。
凤华为了赚取生活费,在房东经营的小书店打工。虽然个性比较内向,但凤华的头脑很好,有时还会做出令人吃惊的举动。那个老态龙钟的房东大概没看出凤华的才能吧?不过那怎样都无所谓就是了。因为我不论再聪明再健康也没办法工作,只能依赖凤华活下去。
凤华为了替时间多到用不完的我消磨时间,每天从书店下班后都会拎着一堆特价书回来给我看。
像是在组织的设施里时,不论我如何要求也读不到的现代犯罪小说或真实社会事件报导文学、重口味的恋爱小说、以及能了解现代社会风俗的刊物。看样子组织似乎很不想让我学习新事物。大概是因为让我得到智慧的话,会变得很难操控的缘故。
我躺在茶色的榻榻米上,一本接一本地读着书。
午餐吃的是凤华事先做好放在桌上的食物。给我用的幼儿餐具上,印着没见过的卡通人物。
以前被禁闭在设施里的时候,我所希望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当时的我,究竟以为逃出那里后会有怎么样的未来呢?
夜晚,我跟凤华一起度过。
凤华的手艺虽然不怎么样,但早晚都能吃到刚做好的温热饭菜这点,感觉还是挺新鲜的。设施内的餐点都是固定几种在轮流,而且总是冷冰冰的。不过我对进食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热情,就算饭菜不是热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也从未对千篇一律的菜单感到厌倦。但这世上原来还有很多我没尝过的温度和味道。
至于寝具,感觉设施里的设备似乎更好一点。只有一人份的地铺和棉被,八成是从二手家具店买回来的。即便包装上注明是未拆封的新品,却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我跟凤华两人总是挤在一条棉被里,贴在一起睡觉。
「抱歉喔,星。」
凤华每晚都对我道歉。
「再等一会儿,就能过上更好一点的日子了。」
「这也没办法。」
我没有多想地回答。
这一次,凤华展现了「惊人的」行动力。虽然做法粗暴了点,可不这么做的话,我们或许就无法逃离那个地方。
我钻进棉被,看着从户外洒入漆黑房间内的蓝光,觉得有种奇妙的感觉。
每天住在设施狭窄的房间里,阅读种类非常有限的书,忍受着实验和检查造成的痛楚,那种生活一点也不快乐。然而,有时候我会思考。跟凤华在一起,这种没有孤独也没有痛楚的生活,以及过去的那种生活,究竟哪种才是我需要的呢?
我会就这样,一辈子跟凤华一起,在这个世界单调乏味地活下去吗?然后永远维持幼儿的姿态,走到生命的终点?
为了避免那样的结果,我必须和小雪见面才行。我的思念,应该很快就能传达给小雪了。到那时候,即使要对凤华动手,我也要去见小雪。
2
从我有意识的时候开始,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待在组织的研究设施最里层的房间。然后,从我有意识的那一刻起,我的身体就完全没有长大过。所以,我一直以三、四岁小孩的模样活着。这副娇小的身躯没有力量,而且手短脚短,什么东西都构不到,相当不方便。
我虽然知道自己的双亲是组织内的研究员,但从出生开始,就未曾见过他们一面。关于这一点,我明明感到很悲伤,却从来没有哭泣、愤怒过。因为不论是双亲这样的单位、家庭的单位、还是身为人子的身份,我都只在书本上读过,没有实感。
对于连是否真实存在都不清楚、没有实体的东西,根本没办法真正去渴求或憎恨。
我每天的生活都十分空虚。位于设施最里层的房间非常狭小,也没有窗户。房间内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架、以及一张用来进食的儿童用桌椅。连接外界的铁门上装有一扇用来监视的窗口,窗上嵌着强化玻璃。我只能站在椅子上,从那扇小窗往外望向设施的走廊上。
铁门旁下方装有一支内线电话,可以拨给负责照顾我的凤华。凤华说自己原本也是个研究员,在不用照顾我的空闲时间里,通常都在读书。听起来是个很悠闲的差事。被派来照顾我的人,似乎都会被免除其他的杂务。至于这是为什么,我就不晓得了。
每天,凤华都会为了各种差事而到我的房间来。
例如送餐和更换毛巾、帮我擦身体、检查健康状况、替我带新的读物。还有,对我做实验。
凤华会带我不认识的药物来给我喝,或替我打针。如果那些药物使我感到痛苦,就会再换其他的药物或注射剂,然后一边计时观察我的反应,一边记录在笔记上。除此之外,我有时也会被带去实验室。
实验室里有很多身穿白衣、戴着口罩的研究员,他们会让我躺在坚硬的床上,不是给我药丸,而是给我液状药品;不是帮我打针,而是对我注射点滴,或是在我身上贴上电极、涂上液体,测量数据。
有时也会对我测试涂抹用的药膏或眼药水。
对我而言,这种实验是最疼痛的。感觉眼球就像着火、皮肤就像溃烂了一样。还有让大脑麻痹撕裂般的疼痛、让喉咙呛得仿佛刀割般的疼痛。以及因忍受不住痛楚,哀号挣扎得太过头,而引起的脑震荡般的疼痛。
我在实验室时的这段时间,凤华总是会待在门外,一边读文库本一边等实验结束。平常来看我时老是对我道歉、安慰我的凤华,只有在去实验室的那天从来都不说话。
实验之后,虽然身体筋疲力尽,神经却反而活跃得睡不着觉。这时凤华总会默默地替我施打镇定剂。我的手上满是紫色发肿的针孔,到底哪个才是镇定剂的针孔,连我也搞不清楚。
那时我完全不相信设施之外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从我出生后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可不论我或凤华,或是我的生活、以及设施的模样,都从来没有改变过。
所谓的世界就是这个设施,而设施就是痛楚。所以,我的人生也等同于痛苦的象征。
而比起每天的实验,更令人厌恶的则是偶然会发作的副作用。胸口和腹部痛得受不了,咳嗽咳到无法呼吸。我拱着背躺在地上,拼命喘气却吸不到空气,睡不着也吃不下,除了吃药以外别无他法。数锭装在银色包装纸内、装有红色液体的透明胶囊,纵使看起来像是毒药,却对我的症状很有效。唯有这种能抑制发作的药物,会二十四小时摆在我的水壶边。
但我之所以害怕发作,并不只是因为痛苦而已。因为无法呼吸而在地上打滚时,我曾好几次晕了过去。
在无法呼吸地状态下失去意识的我,即便在晕厥后也不会自己呼吸。尽管心脏仍在跳动,不过就像暂时死去了一样。当然,只要没有真的死掉,过一阵子身体仍会自己恢复,重新张开眼睛。然而,我的心脏很显然一天比一天衰弱。
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死掉更痛快点。
『星:我听说你又发作了,幸好没事。在下次实验前请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觉得不自由的地方,或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告诉负责照顾你的人。
我还是一样,日复一日地在研究。过得非常充实。有时我会心想,如果有天能跟你一起生活就好了。 妈妈』
这个自称是我母亲的人,偶尔会写信让凤华转交给我。白色的便条纸上只有短短数行用原子笔写的字,看完以后一点感觉也没有。
「你妈妈写了什么?」
凤华一边用梳子准备替我修剪头发,一边问道。尽管她的语气并不失礼,却总是让我一肚子火。
「没什么。好奇的话你可以自己看。」
我坐在儿童椅上,先摇摇头想甩掉梳子碰到脖子的触感,再把便条纸递给身后的凤华。
「不了。」
凤华小声拒绝,然后接过便条纸,把它塞进床下。
打从我识字以来,从妈妈那里收到的所有信件全都放在床底下。因为内容基本上大同小异,所以拿哪张出来看都没差。
「那,我要剪了喔。很快就好。」
凤华拿起剪发用的剪刀,一刀、一刀地把我的头发修平。我不知为何感到有点烦躁,等待凤华不明就里地对我道歉。
3
都市的消灭,消灭事件的发生,是在那段生活持续了好一阵子后的事。
在那之前,我也曾在那个狭窄的房间中,体验过微弱的地震、雷雨、以及过于寂静的大雪天。然而,它们全都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什么印象。除了因为设施的建筑物本身够坚固之外,另一方面也因为那些噪音和晃动都不大,也没有能力伤害到我。
然而,消灭造成的冲击却远远不能相提并论。
那天吃完早餐后,凤华为了抽血和收拾餐具而来到我房间。我躺在床上,看着凤华正在准备的小皮管和针筒。
就在那时,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却不知该如何形容。我皱起眉头,盯着凤华的脸,然后,全身就像遭到电击似地一阵麻痹。正确地说,并不是我的身体麻痹,而是某种不可能是地震造成,尽管幅度不大却异常强烈的摇晃传到了整栋设施。
凤华急忙起身,把手上的器具放到自己坐的椅子上,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躺在床上的我,并用双手抱住我的头。
「地震?」
我抬头望向凤华的脸,只见她的表情比我更加恐惧。
我按住凤华抱着我的手,告诉她「没事的」。可凤华双手的力道却愈来愈强,把我紧紧按进她的胸中,害我开不了口。
整个房间都轰隆隆地作响。
数分钟后,晃动总算停止,一脸苍白的凤华终于放开我。我爬起身,看了看桌上的水壶。玻璃制的水壶从桌上摔落,碎了一地。里面的水渗进了网纹的水泥中。
「你没事吧?」
凤华耸耸肩,拿下眼镜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没事。」
凤华无法马上继续抽血的作业,用颤抖不止的手捡拾摔破的水壶。
当天傍晚,他们突然决定要对我进行全身检查。凤华解释是为了确定我有没有受到那场强烈地震的影响。
「我的血液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凤华的催促下,跟她一起走出走廊。
「不,血液检查的结果很正常。但这么大的地震你是第一次遇到吧?好像是担心你会受到磁场的影响。」
可实际上,那并不是地震,而是都市的消灭。然后那场检查,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受到因消灭现场而产生之物质的影响。
那一天,是我出生之后第一次见到自己以外的小孩子。那个小孩的身高大概跟我的实际年龄差不多,长长的头发上绑着一条红色缎带。
从走廊的另一头向我走来的少女,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和凤华的脚步声,微微抬起头来。
少女一脸难过的神情,用悲伤无比的双眼愣愣地望向我们。那双眼里没有恶意,却也并不温柔。她的嘴角紧紧抿着,笔直的眉毛微微皱起。
「那是谁?」
我才刚开口,凤华便忽地将我抱起来。而少女则在两侧和背后的黑衣男催促下,迅速消失在某个房间内。
「快点过来。」
凤华好像突然慌了手脚。她用单手抱起我,小跑步穿过走廊。
「凤华,刚刚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
少女的黑发宛如深夜时房里的黑暗一般。那张雪白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暗,在短暂一瞬间内与我对上的双眼,仿佛非常惊讶似地大大地睁开。
「那孩子也跟我一样吗?」
我有点兴奋了起来。
「我觉得应该不一样。」
凤华一脸歉疚地回答。
「那孩子几岁了呀?叫什么名字呢。」
「马上要检查了,请冷静一点。」
凤华一边战战兢兢地开口,一边把我带到实验室前。
她把我放到地上,然后蹲在我的面前看着我。
「关于那女孩子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跟平时一样在这里等你,你乖乖进去接受检查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进去。」
我微微蹙着眉头,不服气地回答。
「你在担心什么?」
「什么都没有……」
4
从那天起,我在离开房间的时候,总会竖起全副神经。我已经大概推敲出了那名少女平常住的房间。说不定还能听到她的声音,或是像上次那样偶然碰见。
凤华见到我这样子,总是会露出半错愕、半怜悯的眼神。那对我而言再好也不过。因为照这么下去,凤华说不定会因为同情而告诉我那女孩子的事。
「我,会一辈子像这样每天接受实验,然后死掉吗?」
于是,有天我决定稍微试探一下。
凤华把毛巾放入温水中沾湿后再拧干,把我的身体从白皙柔软的腋下到腹部都擦过一遍。
「欸,凤华。」
我坐在椅子上,依照平时的顺序轮流抬起又放下左右手,方便凤华替我擦身体。凤华弯着腰,首先将我的上半身擦干净。
「不会的……没有那种事。」
凤华有点踌躇地回答。
「很难告诉我实话?」
我稍微装出了悲伤的模样。
「反正,我这副身体什么也做不到。就算到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没那种事。」
凤华以前真的是研究员吗?平常对我做实验的那些人,都会板着一张脸,用例行公事般的语气直接回答我。不管我多么痛苦地哭嚎,他们也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相较之下,凤华尽管表情贫乏,讲话又畏畏缩缩的,却很容易看出心里在想什么。
「真希望能多了解一点那女孩的事,就算是芝麻绿豆的琐事也无所谓,如果能讲上几句话就更好了。」
我刻意用淡泊的语气,有些寂寞地说道。
「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我就心满意足了。」
「别这么说。以后,你还有很多很多机会……」
「不要再用那种谎言安慰我了。反正你始终不是我的朋友,只是因为工作才来照顾我而已。」
这一刻,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真的动了一点怒气。
「那种半吊子的同情心,通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狭窄的房间突然归于寂静,凤华手上的湿毛巾,咕咚地掉入水盆内。
「那个孩子名叫小雪。是最近……在上次那场地震后被带来这里的。我就只知道这么多而已……」
我不禁苦笑。然后,告诉凤华「你这个人真可爱欸」。
5
我跟小雪大概每隔几个月会在走廊上碰一次面,运气好的时候甚至有机会跟她四目相会。每一次,凤华都会在我身边,而小雪旁边则会跟着好几名黑衣男和身穿白色实验袍的研究员。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彼此面对面站着。
小雪跟我不同,身体似乎很正常地在成长,背后那头漂亮的头发也愈来愈长。尽管沉静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不过眼神却渐渐蒙上阴影,也变得愈来愈像大人。
这数年来,不论外面的季节如何转变,身体和所见的景色都完全没有变化的我的人生,因为小雪的出现而有了变化。
我虽然并不羡慕小雪能长大这件事,但在得知她并非跟我一样不会成长、时间永远停滞的同伴之后,还是有点遗憾。不过,从我第一次见到小雪的那一刻起,我似乎就已隐隐察觉到这点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发作的症状依然没有改变。过了这几年,除了那个装着红色液体的胶囊外,他们仍然没开发出能有效治疗我发作症状的药。
每次发作时,我都会在地上打滚,在心脏完全停止前赶紧吃下那个药,然后于床上昏睡。
「还好吗?」
感觉到凤华拍着我的背,我缓缓睁开眼睛。横躺在床上的我,身上既没有盖被子,还冒了一身冷汗。脑中没有半点吃药后的记忆。
「我来的时候你已经吃过药,像昏倒一样地睡着了。」
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梯形的长裙,以及一件拖得长长的开襟衫。厚重的眼镜后面,是一双跟平常一样满是歉疚的眼。
「我替你擦汗。」
过了这么多年,凤华是否有变老呢?那副眼镜和辫子始终没有变过,握着毛巾准备替我擦拭身体的手掌与长长的指头,从以前就是这么大。
我一边深深叹气,一边缓缓撑起身体。没有犹豫地脱掉衬衫后,凤华开始仔细地擦拭我娇小的背部。
「发作的情况,是不是比以前更难受了?」
「为什么这么问?」
我弯着背,一边微微垂下头、让凤华更好擦到我的脖子,一边反问她。
「因为,房间凌乱的情况比平常……」
凤华愈说愈小声。
「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好的预感?」
湿热的毛巾,从脖子下面逐渐滑到背脊。
「像是……」
话音刚落,设施便突然停电。
我冷静地微微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凤华则慌张地跳起来。
她吓得撞倒了装水的桶子,又自己踩到弄翻的水,一头撞到了门上。不知是不是忘了锁门,铁门随即发出唧唧的声响,似乎微微打开了些。但走廊也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光线照进来。
「凤华?」
我坐在床上,思考着如果趁现在全力跑出去,能不能跑到小雪的房间。双眼正一点一点、一点一点适应着黑暗。
「我没事,不好意思。」
凤华爬起身体,扶着门把想站起来。
「刚刚的声音是?」
走廊另一头传来「砰」的一声。然后,一道非常微小却强烈的光芒,从门外微微照向凤华握着门把的手。
「发生什么事了?」
凤华朝走廊探出头去。
「那是……」
我对自己不好的预感很有自信。所以我立刻跳下床铺、光着脚丫子,钻过凤华的腋下跑出走廊。脚底下,传来已经冷却的水桶水恶心的触感。我迅速穿上平常那双白色橡胶制的鞋子,移动到寒冷的走廊上。
「星?星!」
凤华摇摇晃晃地追了上来。
我迅速找到小雪的房间。就在走廊遥远的另一头。方才那个微小的亮光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小雪被一个比她更巨大的阴影抓着,正要离开房间。我知道小雪就要离开设施了。
「星,回来!」
凤华拿出紧急用的手电筒呼唤我。
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响过的警铃,在建筑内大声作响。
那巨大的影子和小雪,迅速跑向走廊底部的阶梯。
「小雪!」
这是我第一次使尽全力,呼喊小雪的名字。
「小雪!等等!」
凭我的身体,别说是追上小雪了,光是要下楼梯都得费上好一段时间。
拼命朝楼梯奔跑的我,很快便被从背后赶上的凤华抱起。
「星,我们回去吧?」
凤华一边用力喘气,一边用左手的手电筒照了照我的脸和脚底,确认我有无受伤。
「小心又会发作喔。」
「小雪!小雪!」
虽然凤华一脸伤脑筋,但还是马上追了上去。一次在楼梯跳下好几阶的感觉非常恐怖。手电筒的光不断摇曳,四周的环境跟我所熟悉的研究施设,就像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凤华下到一楼后,连忙跑向引擎声的方向。巨大沉重的铁门微微打开,户外的空气流进设施内。
「小雪!小雪!」
我被凤华抱在怀里,从大门的缝隙中窥见了外面的世界。铺装的地面,包围着设施的高耸围墙。敞开大门另一头的葱郁树木,以及漆黑昏暗的夜空。黑暗中,小雪坐上由身穿红衣的男人所驾驶的黄色交通工具,疾驶而去。她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荡,十分美丽。
「被他们逃走了呢。」
凤华一边喘气一边喃喃说道。
「小雪她,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我。」
鼻腔深处忽地一疼,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凤华没有回答。
不久后电力恢复,凤华趁着外面还混乱时急忙把我带回房间。设施电力系统被破坏,并出现了数名伤者。我一边侧眼望着凤华清理地板,一边细细品味从自己心中油然涌出的全新感受。
我确实看见了。在小雪离去的风景中,点缀夜空的微弱星光。
凤华换了一桶水,重新替我从头到脚依序擦过一遍。
我的脚底板稍微有点黑了,而凤华就像在保养什么重要的仪器似的,小心翼翼地擦拭我那双比她的手还小的脚。宛如刚才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6
对我而言,理应根本不存在、从未被我放在需要认真检讨名单上的外面世界,突然有了醒目的色彩和存在感。外面的世界有小雪、有晴天和雨天、有时冷有时热,到了晚上就会变暗。天空可以看见星辰、看见月亮,夹着各种气味的微风扑面而来。而小雪就像融化在那之中似的,离开了这里。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跟小雪说,想尝试看看在这间设施里没有经历过的事。
小雪的离去虽然使我受到失眠和食欲不振的折磨,但此后除非遇到像上次那样的大停电,我再也没有刻意让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体不舒服。
因为我下定决心要逃到外面。而要达成这目的,多余的关注只会惹来麻烦。
然而,凤华却变得比以前更加黏人。此刻她也正坐在躺在床上阅读童话书的我旁边,看着自己的书。
「凤华,你很闲吗?」
我按捺心中的烦躁问道。
「没有那种事。照顾你就是我的工作。」
「凤华你以前不是研究员吗?为什么会被派来当保姆?」
我一边问,眼睛一边假装继续看书。
「因为我不是优秀的研究员。」
凤华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我相信你喔。」
我忽地转头,看着凤华说。
「什么意思?」
凤华微微抬起脸来。
「我除了凤华以外什么也没有,而你也是一样的吧?」
我想试探凤华会有什么反应。我的身体能做到的事情非常有限。如果真的想要逃离这里,就必须像上次小雪逃离的那晚,有一个能抱着我跑下楼去的协助者。而要说唯一有可能帮助我的大人,就只有凤华而已了。
「嗯。」
凤华老实地回答,用力点头。
「说的也是。」
我有一点意外,但还是装出平静的语气继续问下去。
「你可以带我逃出去吗?」
我率直地问她。
我凄惨又令人同情的状态,事到如今就算不特别解释,凤华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凤华到底会不会帮助我,这件事或许早就决定了。
凤华皱起眉头,咽了口口水。
「停电那天其实我就有这样的想法,我想跟你一起到外面的世界去。」
凤华没有点头。她的头上不停冒汗,满脸苍白,但仍低声回了一句「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因为,你是我唯一仅存的未来。」
尽管很高兴凤华老实地回答了问题,但听到「我是她的未来」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
「凤华,你有时候说话还真有趣。」
从我十年来一直维持幼儿体型、没有任何成长的迹象、以及无法离开控制发病的红色镇定剂这几点,凤华应该早已明白我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如果我是你的未来,那你的未来恐怕只有一片黑暗吧」,我本想用讽刺的语气这么吐槽她,可实际开口后,声音却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平淡。
凤华把书签夹进文库本里,阖上书页放在膝盖上,用一脸正经八百,又感觉有些悲伤的奇怪表情望着我。
于是我也爬起来,坐在床边摆动双腿,看起来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婴儿。
「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你父母的研究也是,组织里的研究员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未来会有什么结果。」
凤华像勉强挤出声音似地开口。
「那,凤华也还对自己的未来抱有希望吗?」
「我觉得,自从成为星的保姆后,我才开始找到希望。」
凤华有点难为情地说。
「那样就行了,不管最后会有什么结果都无所谓。」
一直以来,我始终无法理解,偶尔可从凤华的只字片语中窥见的这种想法。但是,想起小雪的事后,我感觉自己好像稍微可以理解了。当然,就算成功逃出去、见到小雪,我的人生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巨大的转变。可是,我的心情却突然好了起来。
我想要自己决定,凭自己的想法去完成某些事。因为我知道,如果继续维持现状,无论我还有多长的生命,也只能每天服用他们给我的药物,继续过着被他人掠夺却毫无感觉的日子而已。
「即使未来充满黑暗,你也不是孤单一人喔。」
凤华在我面前蹲下,轻轻微笑,摸摸我的头。凤华大大的手掌,在我纤细滑顺、又有点湿润的头发上,笨拙地拍了拍。
不是一个人的意思,是指凤华会跟在一起吗?
我原本以为凤华是父母派来的间谍,是这间设施的手下,不过现在有点改观了。
「星?」
凤华歪着脑袋。
我站到床上,在一脸纳闷的凤华脸颊上,用小巧的双唇亲了一口。
凤华瞪大眼睛,脸颊微微发红。
「这是代表友谊的吻喔,我在书上读到的。」
这是我第一次亲吻别人。希望,凤华有感受到我的决心。
凤华用手按着脸颊,深深颔首。
7
凤华拿着妈妈寄来的信和黑色尼龙背包来到我房间时,我已经上床睡了。
「不好意思,星,把你吵醒了……」
凤华还没解释究竟有什么事,就先打开房间的灯,把信纸递上来。
「你应该知道我很早就睡了吧?到底什么事情啊?」
我继续窝在被窝哩,因刺眼的灯光而眯起眼睛,伸手接过信纸。就跟平常一样,是那个自称我母亲的人送来的信。我叹了口气,打开信纸。
「出了大事了……」
凤华一边咕哝着,一边紧张地站在床边。
内容比平常稍微多了点情感的信,我读了两遍后,又重新塞回信封内。
「什么大事?」
我揉着眼睛问。
「就是……」
凤华避开我的眼神,犹豫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地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如果没有要告诉我的话,就明天再说吧。明天一早还要起来体检。」
我把棉被重新拉到下巴下。
「你的父母过世了。」
凤华一边注意着监视摄影机,一边清楚地说道。
我听了哑口无言。心里既没有感到任何悲伤,也没有什么惊讶之情,只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毕竟,我跟从未见过面的他们,关系还没有深到会互相哀悼彼此死亡的地步。
「怎么死的?」
光是挤出这问题,就花了我一番心力。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然后……」
凤华结结巴巴地说。
「如果不能好好说清楚的话,就别特地跑来对我报告。」
我开始感到不耐烦,不等凤华把话讲完,便重新钻入被子里,翻过身去。
接着,凤华冷不防关掉房间的灯,接着突然趴在我身上。
「我们逃走吧。」
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我倏地捏紧仍握在手上,大概是最后一封来自母亲的信。
「把那封信,还有你的发作药,能带走多少就带多少。」
光听凤华的声音,就知道她是认真的。
「你说要逃走,究竟要逃去哪里?」
我微微撑起身体。
「外面的世界。」
凤华紧紧贴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们要逃出这个地方。」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凤华便忽地拿出某种药剂放到我的鼻子前。握着焦茶色小瓶的凤华,在黑暗中捂着自己的口鼻,用仿佛魔女般的眼神盯着我。
然后,凤华将意识蒙眬的我,卷在棉被里整个扛了起来。我从头到脚都被包在棉被中,被扛到走廊上。隔着薄薄的棉被,我隐约瞥见了走廊上明亮的日光灯,却因为太过刺眼而睁不开眼睛。
接着凤华把我放到某种类似推车的东西上,在走廊上喀拉喀拉地前进。我的身体随着推车摇晃,渐渐失去意识。
8
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身在连作梦都会看见的外面世界一隅。
凤华背着我来到后来我们住的那间公寓,正在跟公寓的房东,也就是那个书店老板交谈。
我的心中没有任何愤怒的情感。因为,即使我没有开口,最后凤华还是为了我,不惜弄脏自己的手,将我带了出来。
「对不起,用了这么粗鲁的方式。」
房东带我们来到破烂的公寓二楼,那间一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只剩下我们两人时,凤华立刻对我低头道歉。
「我已经忍不下去了。听到星的父母过世,我……我认为你不能继续留在那个地方。照那样下去,无论是你或我都会在那间设施中被慢慢消耗……」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榻榻米。虽然是间非常狭窄,还有点倾斜的房间,却有扇很大的窗户。花格子状的玻璃窗半开着,可以瞥见外面有好几条电线,以及夹着狭小巷弄的其他公寓的墙壁。
「星,你有在听吗?」
「没关系喔。」
我坐在窗边,眺望着外面。
「没关系,这样就行了。」
「对不起。我本来是想住到更像样一点的地方,但后来想想如果贸然去银行领钱的话,可能会被组织发现行踪。」
凤华推了推那副厚重的眼镜,叹了口气。
「我跟房东谈好了,会到他开的书店工作。以后不会再让你感觉到任何不自由了。」
「凤华。」
我一边用食指抚摸橘黄色的榻榻米,一边开口。
「是。」
「原来,榻榻米这么臭啊。」
「不,我想是因为这张榻榻米比较老旧,而且晒得比较干,所以才有一股霉味。不然的话,一般的榻榻米应该会有青草的芳香。」
凤华战战兢兢地靠上前。
她把自己大大的手掌,放在我柔弱的手上。
「总有一天我会代替你的父母,发明出可以完全治好你的药。然后,让你的身体可以像正常人一样随着年纪成长。」
我不带感情地笑了一声。
「那种诺言,还是不要随便说出来比较好。」
我重新望向窗外。
「在我心中,还有其他比那更重要的事情。在这外面的世界……」
「哎?」
「不,没什么。欸,那个是雪吗?」
我站了起来,把上半身伸出窗外。
「星,危险!」
凤华慌张地跳起来,抓住我的身体。
「好厉害。满天都是耶。」
我抬头望着水色的天空,漫天飞舞的白粉,跟我想象中的雪花有点不太一样。
「可是,明明天气这么暖和,为什么会下雪……」
凤华把手伸出窗外,用手心接住飘落的白粉。
「这个粉粉的……是石灰。」
「石灰?不是雪吗?」
我扶着榻榻米,看了看凤华手掌上松散的白色粉末。
「的确,看起来不像会融化的样子。」
「为什么,天空会下石灰……」
凤华一脸疑惑地望着外头。
这个世界有多广阔,我曾在书本上认识过。然而,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半点实感。
不过不知为何,我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找到此时同样位在这世界某处的小雪。
小雪悲伤的眼神,就是我的未来。而我,一定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未来才来到这个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