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栋老公寓楼房里,只有一间贴着磁砖的狭窄淋浴间与蹲式厕所。房间的流理台旁放着一台老瓦斯炉,看来还勉强可以使用。房中央则是一张小小的卓袱台及一组带着霉味的棉被。那条棉被虽然硬梆梆的不太好睡,但为了不被组织发现,我和凤华选择认命地忍耐。
凤华一边盘点在这里生活需要的东西,一边在狭窄的室内走来走去。而我早已筋疲力尽,隔着轻薄的睡衣,坐在地上用手指感受榻榻米的触感。
直到凤华出门去采购晚餐和明天的早餐后,我仍坐在原地动也不动。窗户外面,天空的颜色一点点地变化。淡淡的水色逐渐染上桃色、灰色、和红色,最后变成浓郁的靛蓝。天空看不见半片云朵,微弱的星光在夜幕中闪烁。
「呜!」
一股剧痛突然袭上胸口,我忍不住呻吟,皱着眉毛按住心脏。小小的身躯紧绷弯曲,不禁停止呼吸。
眼角瞄到装有发作药的凤华黑色尼龙包后,我用比匍匐前进更缓慢的速度,在榻榻米上一点一点地爬向包包。
在我还小、懵懂无知的时候,曾以为自己的身体长不大、常常发作,以及每天都要接受人体实验、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全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必须经历的事。只要这么想,就一点也不难受。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自己是特别的这无聊的事实呢?从那一刻起,每当自己感到剧痛、痛苦的时候,我就会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还活在世上。
我从尼龙包中抓住药包,用颤抖的手勉强推出红色的胶囊,直接塞进嘴里。
全身不停冒汗。我在原地打滚,再次呻吟起来。每当痛到受不了时,我就会想象药丸进入身体后的情况。透明的糖衣逐渐融解,装在里面的红色液体于体内扩散。如此一来,痛苦的感觉和痛楚就会慢慢减退。
「嗨。」
回过神时,我正独自站在黑暗之中。明明四周一片漆黑,我却马上知道这里是我在设施里的房间。然而,跟现实不一样的是,这个房间里没有通往走廊的门,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通向前方、微微发亮的空间。
「你总算听到我的声音了。」
明亮的空间内,我只见过几面、眼神交会过数次的小雪,以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印象,一脸不安地独自站在那里。
「我一直,想跟小雪你说话。」
小雪转过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那表情不像是害怕,倒像完全不认识我一样。
『你是谁?是某人的魂体吗?』
「魂体?不是喔。我是活生生的人。虽然我的外表看起来或许不像。」
我的身体很娇小,声音又尖锐,完全是个幼儿。然而,我却用异常成熟平静的语气,流利地告诉她。
「你才是,应该不是魂体吧?」
『不是喔。我还活着。』
「太好了。毕竟你好不容易才逃到外面的世界。」
『逃出去?外面的世界,是指哪里?』
唯有小雪所站的地方,光线愈来愈亮,所有的东西都因光的反射而变得雪白,逐渐看不见。
「那边,就是外面的世界。而我,一直都待在没有窗户的世界。」
我的四周和脚下,依然一片黑暗。我一个人,站在黑暗中看着发光的小雪。
「小雪你,为什么活着呢?你在这个世界,还有要做的事吗?」
『你问为什么……』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呢?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会诞生在这世界上呢。小雪你觉得,这世界有人希望自己存在吗?是因为这样才选择活着吗?」
『等等,别说了。拜托你别老是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这些问题很奇怪吗?难道,大家对于自己为什么活着这件事,都已经知道答案了吗?但我却不知道答案。就算到了外面,实际上也还是一个人困在漆黑的房间里。」
『我也不晓得答案。可是,人又不是为了别人的期望才活着的。不过,如果有人希望自己活着的话,那当然会很开心……』
「小雪,你怎么了?」
小雪的身影太过耀眼,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
她的声音又纤细又宁静,宛如笛声一般。就像我想象的乐器音中,长笛的音色。
「如果小雪也是迷惘地活着的话,那就来陪我嘛。」
我不曾从外面听过自己的声音。我想,一定让人很不舒服吧。
『陪你?』
感觉,小雪似乎在光芒中看着这里。
「我们一起到最远的地方,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就算不去追求什么意义也无所谓,因为我和小雪是同类,一定不会寂寞的。」
同样在那间设施,那没有窗户的房间中待过的同类。同样放弃了一切希望,度过那段寂静且悲伤岁月的同志。
『同类……』
小雪的声音,以及被光芒笼罩的脸,都同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为什么你会露出那种表情?你不是已经逃到设施外面了吗。我们,以后再也不需要孤单一人了。」
我想前往小雪身边,从黑暗中,向那过于明亮的区块踏出一步。
由于太过耀眼,因此我的眼睛完全睁不开。只能两手捂着脸遮住光芒,用尽全力才勉强站住。
『放开我。』
「放开什么?我什么都没有碰呀。因为,我只有声音能传到你那里。」
『放开我!』
小雪再次激动地喊道。
『我一直、都拥有活下去的希望、活下去的目的,一直相信着,抱着这样的信念前进……』
「那到底是什么目的呢?告诉我嘛。」
『住手,不要拉我的头发!快救我!』
「我没有拉你呀。不需要害怕喔,小雪。」
『怎么可能不怕!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跟你才不是什么同类,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因为我就是为了与你见面,才会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想更加靠近小雪,直接跟小雪说话,双脚却无法动弹。
「放开我!」
小雪大声一吼,我的身体便轻易地被弹回深深的黑暗中。我不清楚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只感觉深深地受到了伤害,再次怀疑起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星,你还好吗?一定是因为太累,所以又发作了吧?你似乎又晕过去了。」
凤华抱起我的身体,用手帕替我擦拭额头的汗珠。
「星,你在哭吗?有哪里还在痛?」
我轻轻摇头。因为这触感,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清醒了。
凤华同情地低头看着我,用温柔的动作替我擦掉从眼角流下的眼泪。
「再休息一下后,等等来吃饭吧。」
我动了动身体,发现睡衣全被汗水浸湿,感觉有点恶心。我躺在凤华怀里望向窗外,虽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但可以看见一盏盏橙色的街灯。于灯光照射下,石灰就有如阳光下的尘埃般闪闪发光。
2
凤华除了白天在书店的工作,还另外找了晚上的工作。那份晚上的工作,令我想起以前读过的推理小说中,也有出现从事相同职业的女性角色。
尽管我觉得那份工作不太适合凤华,但毕竟我们的生计完全靠凤华在支撑,况且凤华如果能赚到更多钱,那当然再好也不过。因此我也没有多说什么。
当凤华在外面工作时,我就在家里阅读凤华带回来的书,吃凤华准备的食物,用倒置的木桶当踏板勉强转开莲蓬头的水梳洗,然后看着窗外的景色打发时间。
比起以前的生活,我一口气学会了很多新的知识。脑中所想的事物,也跟以前完全不同。就像开阔的原野,没有任何束缚和极限。然而,胸中的空洞感却依然没有改变。我跟凤华住的小房间有扇窗户。即便不是很大,但应该也不算小。
在那之后,每次发作失去意识时,我都会试着与小雪联系。我感觉自己好像就快要联系上她,独自相信着这一切不是单纯的幻觉。然而,小雪却好像很怕我。不仅如此,更丝毫不记得我们的相遇。
我想跟小雪面对面说话,解开她的误会。想让小雪想起我。被小雪畏惧这件事,始终令我耿耿于怀。
我凝望着窗外小巷内堆积的石灰,不禁感到有点焦虑。以前看过的书中,从来没有提过天上会下石灰雨,凤华也说她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我摸了摸积在窗缝的石灰,石灰哗啦哗啦地掉在榻榻米上。
我不认为自己还剩下很多时间。尽管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理由,但我却有想要完成的事。我必须尽快完成那个心愿才行。
「你还有很多时间喔。」
结束书店的工作下班回家的凤华,听了我的话后,一脸心虚地说。
「你的身体和发作症状,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的。所以……」
「话说回来,凤华,你变得比以前会打扮了呢。」
我盯着把原本土气的头发一口气剪短至下巴附近的凤华。
「是吗?因为去店里上班的时候我不会戴眼镜,原本的发型实在太碍事……」
凤华一脸羞涩地拿下那副厚重的圆眼镜。
「这样就看不见自己穿上华丽礼服的样子,感觉比较轻松。」
「哼~~嗯。」
我看着感觉语气好像有点开心的凤华,突然觉得有点郁闷。因为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独自被困在狭小的房间,而她却变得不一样了。实际上,凤华随时都可以丢下我,到别的地方自由地活下去。
「那个……总而言之,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跟小雪见面比较好。」
「理由呢?」
「因为,你会受伤的……」
凤华戴回眼镜,走到厨房前。然后,双手按着流理台的边缘,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我会受伤?」
我盯着凤华的背影。
「那是因为……」
「因为小雪不需要我吗?凤华你觉得,小雪害怕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吗?我的身体和声音、体力、精神力全都跟内在不搭调,的确会让人感到恶心。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不是的。但是,你跟小雪,是……」
凤华在杯子里装满水,喝了一口。
「还是嫉妒?」
我两腿一伸,在榻榻米上躺下。
「哎?」
凤华放下杯子,缓缓转过来。
「你在嫉妒小雪?」
凤华一反我的预料,并没有马上反驳。她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如果我说是嫉妒,你会打消去见小雪的念头吗?」
凤华的声音,丝毫听不出半点愤怒的情绪。
我没有回答,而她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把买回来的便当和水放在卓袱台上,开始准备夜班要用的东西。
「我是说真的。去见小雪的话,你会受伤的。」
一手拿着镜子,另一手画着眉毛的凤华,就跟以前的凤华判若两人,不知为何看起来充满生命力、充满力量。
「星,我一定会保护你。」
凤华用充满决心的表情在我面前蹲下,看着我的眼睛。
「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就算我现在一拳揍过去,凤华也不会痛吧?而且就算用这无力的手臂、娇小的拳头揍她,也无法让我消气。
「我从来没有要你保护我!会不会受伤是由我自己决定的!」
我们的房间倏地归于静默。
「对不起,星,我老是多管闲事……」
凤华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垂头丧气。
「星的……杀死你父母的人,就是小雪。小雪,还有那个用摩托车载小雪离开的男人。所以,我认为你不要去见小雪比较好。」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的双亲。我曾想过,如果能在他们死前见上一面就好了。但是,我的心中并未感到愤怒或悲伤。小雪跟我的双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小雪她,一定不晓得他们是我的父母吧。
只有困惑的情感在胸口不断蔓延。对于这样的事实,我究竟该如何看待才好?
「我走了。」
凤华把眼镜戴回那张化妆后美丽动人的脸上,穿上平常的那套衬衫和裙子,离开了房间。
我在逃出设施短短几天后,就下定决心要逃出这个房间。
凤华一直都误会了。她总是说得好像只要她拼命努力,我就可以得到幸福。身体就能正常地长大,发作症状就会消失,就会满足于这一切。但是,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
也许对凤华而言,照顾我就是一种幸福。跟在设施时不一样,在这里,凤华不是一无是处的研究员,而是家中唯一的支柱,年轻貌美、正值大好年华的女性。相比之下,我跟以前几乎毫无改变。就连双亲的死亡,也没有改变我。
不论是立场、强大、软弱、目的、以及愿望都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只有那扇窗户,以及可以看见那扇窗外的天空与不停降下的石灰这件事而已。
我穿上凤华替我准备的灰色外套和运动长裤,从凤华的尼龙包中,尽可能拿出所有带得上的红色胶囊后塞满口袋。当我手里的药全部吃完的那一刻,便是我生命的极限。那是打从一开始就已决定好的游戏规则。
我把妈妈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和发作药抓在手上,跑出了公寓。
昏暗的小巷寒冷刺骨,马路上的石灰沾满鞋子。即便如此。我也必须自己走完自己的人生。
我很感谢凤华。但是,我想,凤华一定无法完全理解我吧。
3
下班时间拥挤的电车中,我尽量挤进车厢的最角落,在一名在座位上睡着的男性隔壁坐下,尽可能保持看起来就像与那名男性是父子的距离。接下来只要保持安静,谁也不会注意到我。
车内的空气非常不通畅。我每次感觉自己好像要发作时,就会立刻把手伸进口袋,握住发作药的包装。
我知道自己对凤华做了很过分的事。所以,至少在这辆朝小雪的气息前进的列车中,我决定只想着凤华的事。
就像思念着小雪时,在梦中实际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去思念凤华的事。
凤华曾说过,她工作的店,就在车站另一侧的繁华街边缘。不过我没有在公寓附近走过,所以就算听她那样说也没有概念。实际上,也从未想过要去看看。
凤华到位于地下室的那间店上班时,应该会先换上她说过穿着很难为情的那件礼服吧?那是一件柠檬黄色的礼服,下摆很长,胸口则用闪闪发光的丝线绣着许多人造宝石和塑胶珠。
穿着高跟鞋、头发绑得漂漂亮亮的凤华,终于摘下厚厚的眼镜,用模糊的视线,走进装潢华丽的店内。
我的脑中,生动地浮现那幅情景。仿佛伸手可及,只要出声呼唤她就会回头般栩栩如生,穿着礼服的凤华。
「凤华,那身打扮很适合你喔。」
我忍不住开口叫她。
「凤华!」
如同以往,我独自伫立于黑暗中。
明亮的水晶吊灯下,凤华一边礼貌地问候店内的服务生,一边在铺着黑色皮革的椅子上坐下。
「凤华。」
凤华没有注意到我的声音。既没有转头张望,也没有回应,更没有像小雪那样露出害怕的样子。
「凤华,你听不见吗?我是星啊。」
凤华眯着眼,抬头望向水晶灯。
我锲而不舍地,继续呼唤着凤华。
接着,凤华的表情忽地一沉。我以为她终于注意到我的声音,稍微往前走了一步。然而,凤华却用怪异的表情,紧盯着另一个方向,并没有注意到我。
「凤华无法听到我的声音啊……」
我由衷感到沮丧的同时,更感慨自己果然只有小雪。我不知道为什么小雪听得见我的声音。不过,我跟小雪果然存在着某些共通之处。
而凤华则没有。
凤华紧盯着的,是数名身穿黑衣的男人。每个人都穿着相同的黑衣,把脸深深藏在兜帽底下。
「是设施的人。」
我忽地绷紧身体。
凤华没有慌张地逃跑,而是重新在椅子上坐正,故作平静的模样,然后从手上的化妆包里拿出一支看似普通的口红,握在手里。
说不定,这些男人会因凤华的容貌和气质改变太多而认不出她来。
那些黑衣男于服务生的带领下在一张桌前就座,四处观察店内的情形。最后,男人们叫住服务生,交谈了几句。
「凤华……」
接着服务生笔直地走向凤华的方向。摇晃着黄色的下摆,凤华扶着服务生的手从椅子上起立。
凤华微微踉跄着脚步,走向男人们坐的桌子。
「晚安。」
凤华露出我平常没有见过的笑容,与男人们四目相对。
看到这里,我的意识便重新回到电车上。
就算继续看下去,我也做不了任何事,声音也传不过去。
电车内被橙色的灯光照得一片通明。我稍稍扭身,望向窗外。
在与我平常所待的地方一样黑色的夜景中,隐隐可见一幢建筑物的微弱剪影,和巨大看板射出的灯光。灯火下,漫天的石灰源源不绝地飘落。
凤华会因为擅自离开设施而受到惩罚吗?又或者,会因为把我带出设施而被惩处呢?凤华对别人提起我的事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话语呢?
仔细回想,我对凤华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真正想完成的事情是什么,有什么不愿意做的事;尊敬谁,又轻蔑什么样的人,根本完全不了解。
难道,我其实根本没有喜欢过凤华吗?
这时,坐在隔壁的男性突然「唔哇~~」地大声打了个呵欠。
我瞥了那男人的脸一眼,迅速转回正面重新坐好。
凤华喜不喜欢我,我不知道。反正,不管答案如何,我都不会回头了。况且,至少对我而言,小雪比凤华更重要。
即便如此,我仍在心里祈祷凤华能平安无事。
不久后,凤华工作的那间店发生了小规模的爆炸事件。爆炸的原因是一名女性员工携带的小型炸弹。虽然没有出现重伤者,但关键的女性店员,以及其中几名来店的客人,却下落不明。
女性在店里自称为『月』。是最近才搬到镇上的新住民,没有人知道她的背景。
我直到在海边的小镇下车后,才得知这则新闻。车站杂货店的女店员,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站在店前读着报纸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