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宴结束以来,这星期莫妮卡简直伤透了脑筋。
午休时间一到,莫妮卡就在钟响的同时迅速离开教室。虽然已经抢在第一个出门,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莫妮卡四处张望,保持警戒地来到外头。
(这、这样子应该,不要紧……了吧?)
就在抱著这种想法抬头的瞬间,坐在花园长椅上的黑发千金随即映入眼帘。莫妮卡当场「噫」地倒抽一口凉气。
长椅上的人,是克劳蒂亚。
她就仿佛一个摆设物,文风不动地保持手脚并拢的姿势坐在长椅上,就连注意到莫妮卡之后,也只扭动脖子转头,目不转睛地朝这儿瞧。
这星期每天都是这种发展,无一例外。
莫妮卡所到之处,克劳蒂亚总是出现在隔了段距离的位置望著她不放。
而且就只是这么望著。既不主动靠近,也不开口攀谈。这种诡异的举动,反倒凸显出一股阴森感。
(该不会,她已经发现,我就是〈沉默魔女〉……)
结果,莫妮卡为了甩开克劳蒂亚,绕了校舍一圈之后才往教室移动。
回到校舍内的时候,午休已经快要结束了。莫妮卡就这么错失吃午餐的机会。
偶尔也好想安安静静地悠闲吃午餐喔~莫妮卡按著薄薄的肚皮叹气。这时,教室前出现了几位女同学挡住莫妮卡的去路。
「嗳,方便打搅一下吗?莫妮卡小姐。」
向莫妮卡搭话的,是有著一头焦糖色褐发的诺伦伯爵千金──卡罗莱•西蒙兹。害莫妮卡从楼梯上跌下来的罪魁祸首。
不敢放松戒心的莫妮卡,反射性地退了几步,岂料卡罗莱竟带著谄媚似的肉麻语调开口:
「别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嘛。我呢,只是想邀你参加茶会而已呀。」
「参、参加……茶会吗?」
「是呀~今天会比较早放学不是吗?所以呢,在你去学生会办公前,先和我们一起喝杯茶吧。毕竟,我也很想聊聊你不慎摔落楼梯时的事嘛。」
卡罗莱家世显赫。若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莫妮卡基本上无法拒绝她的邀约。
(社交舞和茶会,都得好好表现才行……因为,我是学生会,干部。)
莫妮卡握住别在制服上的干部章,在内心鼓励自己。
卡罗莱在茶会上一定又会说些坏心眼的话找碴吧。即使如此,也只要忍到茶会结束就行了。
双手使劲握拳,莫妮卡下定决心抬起了头。卡罗莱见状,眯起眼睛露出一抹微笑。
「所以你愿意,来参加我的茶会吧?」
「只、只要是在,不对学生会工作造成影响,的范围内……」
「当然了~放心。花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卡罗莱开心地笑著,向跟班的女同学们「对吧,各位?」并使了使眼色。
跟班们一边附和卡罗莱,一边以打量似的眼神望向莫妮卡。
眼神中露骨地夹杂著轻蔑之意。「瞧你这穷酸乡巴佬」──少女们不停以视线如此表达。
(不要紧,不要紧,只要安分地喝茶,好好开口回应就行了。只要不主动提些多余的事,一定不要紧,没问题……)
拚命在心中说服自己的莫妮卡,并没有发现,有一对琉璃色眼睛正紧紧望著自己的背影。
* * *
卡罗莱指定的地点,是茶会课用来举行实技演习的中庭茶桌。
天气晴朗的日子,这里常会有千金小姐举行茶会。除了莫妮卡被带往的茶桌之外,现场还设了许多其他桌椅,供好几组同学在此享受午后时光。
现场有这么多观众,应该不至于遭到太明显的暴力相向,也不用担心被人家拿茶泼脸了才是。
为此稍稍松一口气的同时,莫妮卡抵达了指定桌。
在茶桌就坐的,包含莫妮卡与卡罗莱在内共四人。卡罗莱坐在莫妮卡的正对面。
卡罗莱是个双眼又大又圆的千金小姐。虽然与莫妮卡同年,却浑身散发成熟的奢华风范。
(……啊咦?她的眼睛……)
艳阳高照的秋高气爽午后,莫妮卡在卡罗莱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小小的不协调感。
不过,就在莫妮卡言及那份不对劲之前,卡罗莱抢先开了口:
「呵呵,今天特地让你在百忙之中赴会,真是非常感谢。莫妮卡小姐。」
「非、非常……谢谢你邀请我。」
听到莫妮卡的不流畅回应后,卡罗莱大方地点头。
「先前真难为你了,出了那种『不幸的意外』,从楼梯上跌下来……嗳,你没有受伤吧?」
「是、是的,我没有,受伤。」
「哎呀~那太好了!」
卡罗莱笑得满面春风,眯起那双大眼睛,以低沉的语调说道:
「那么,可以请你主动找希利尔大人解开误会吗?向他说明,那只是场意外。」
「…………咦?」
莫妮卡顿时语塞,其他少女们也口径一致地拥护起卡罗莱。「对呀对呀,那只是意外嘛」、「根本不是卡罗莱大人的错呀」等等。
看来,这似乎就是今日茶会的主题。
卡罗莱想唆使莫妮卡向希利尔作证,表示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只是场意外。
「嗳,莫妮卡•诺顿小姐。那件事是场意外对吧?我根本就没有动拉娜•可雷特半根寒毛……对不对?」
卡罗莱那对仿佛要将莫妮卡整个人吸进去的大眼睛,正强烈散发著「给我点头」的威压感。
好想干脆屈服在这股威压之下,点头任她摆布。如此一来,大概就能从这个场所解放了。
(……可是,可是……)
莫妮卡跌下楼梯后,明明没有任何人拜托希利尔,他却挺身向在场人士打听了事发经过。
要是莫妮卡听命于卡罗莱,同意那只是场意外,希利尔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握紧制服的胸口,莫妮卡颤抖地打开嘴唇:
「要、要我推翻,先前的发言,会给艾仕利大人造成困扰……我不要,这样。」
说了。说出来了。
卡罗莱没有回应。忐忑不安的莫妮卡窥伺起卡罗莱的状况,只见她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眼神瞪著莫妮卡。
「……是吗。」
总算出口的回应,夹杂著沉重的怒意。正当莫妮卡被那股怒意吓得浑身颤抖不已,卡罗莱又突然收起了怒气,再度往脸上摆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哎呀,真是糟糕。聊著聊著就忘了时间。再这样下去,难得准备的红茶都要凉掉了……来,请用吧?」
「好、好的……」
喝完这杯红茶就离席吧──如此决定的莫妮卡伸手拿起茶杯。这时,卡罗莱等人同时举起了扇子遮住嘴巴。
(啊,这个是……伊莎贝尔大人提过的,反派千金的基本动作……!)
从扇子底下轮流传出的窃笑声,其精度已经卓越到令人怀疑是否经过特殊训练。
笑声既不明显,也不至于听不见,以一种恰到好处的绝妙刺耳音量,将恶意送入莫妮卡耳中。
原来如此,真高明……在内心涌现这种无谓钦佩感的同时,莫妮卡举起了茶杯就口。
岂料入口的红茶苦得诡异。并不是涩,是纯粹的苦。
(这种红茶原本就这样的味道吗?)
苦归苦,倒也不至于喝不下去。
平时就已经习惯喝黑咖啡的莫妮卡,虽然感觉这杯红茶有点不对劲,还是咕嘟咕嘟喝个不停。
紧接著,卡罗莱等人脸色大变。
(……?她们是怎么了?)
卡罗莱与跟班们露出一种既惊讶又战栗,好似看到骇人光景的眼神望向莫妮卡。
该不会自己失了什么礼数吧?感到焦急的莫妮卡,为了掩饰内心的惊慌,仰头就把这杯苦味异常的红茶一饮而尽。
啊──卡罗莱小声地嘀咕。
(……啊,咦?)
心脏怦通不停的鼓动声听起来莫名吵耳。眼前突然亮晶晶闪个不停,见到的光景开始逐渐朦胧。
「她喝掉了?」
「不会吧?明明那么苦耶?」
「讨厌啦,本以为她顶多就呛到了事……」
卡罗莱一行人显得狼狈不堪,七嘴八舌地争论不停。
明明声音确实都传进了莫妮卡耳里,却不知怎地,脑袋没办法把言语认知为言语。周遭的声音,都成了无意义的声响,左耳进右耳出。
(怎么,回事?)
世界的轮廓软趴趴地扭曲。变形、渗开、雾化、溶解,染成一片红茶色。
……不对。这种赤红色不是红茶。
是火,是火红色。
随著啪叽啪叽声响,火粉四处飞散,火焰摇曳不已。在火焰后方,一道人影映入眼帘……
「爸,爸……?」
被绑在树木上的父亲,逐渐消失在火焰中。
一股令人不快的气味传来,那是人肉烧焦的味道。
围著父亲的人们,异口同声地开口:
『混帐异端者!该死的异端者!触犯禁忌的罪人!』
「……不对,不是的,爸爸他,并没有错!」
火粉突然飞溅,剧烈燃烧的火焰中被扔入了某种物品。
那是数量庞大的资料。是父亲生前,赌上自己一切撰写完成的,重要的重要的重要的……
「住手……不要……不要烧掉这些……不要烧掉这些──……」
要被烧掉了,要被烧掉了,经年累月构筑出来的美丽数字与纪录,在短短一瞬间便化作灰烬。
(记起来,快点记起来,爸爸留下来的数字,我必须全部记起来!)
把被烟熏痛的眼睛睁大到极限,莫妮卡奋力凝视著扔进火中的资料。
莫妮卡那不可靠的动态视力所能辨识到的,就只有庞大资料中的片段数字。
即使如此,莫妮卡还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将映入眼中的数字全部刻进脑海。
(不记起来不行,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我一定得记住,爸爸留下来的纪录。)
烙印在眼底的数字是父亲的遗产。怎么可以忘记。绝对不能忘记。那些数字就是父亲曾经活在世上的证明。
「一八四七三七二六,三八五,二零九八五点七二六,二九四零五点八四七三九……」
『满嘴数字嘀嘀咕咕的恶心死了!给我闭嘴!』
嘴中咕哝著数字的莫妮卡,先听到一声咒骂,随即遭到挥下的酒瓶痛打。
「叔叔对不起叔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大哥搞那什么蠢研究,害我也跟著被拖下水!就因为家里出了个犯罪者,我就得被闹到连生意都没得做?开什么鬼玩笑!』
「不是的……爸爸他,没有错……爸爸他……」
『你有种到外头去扯这些鬼话试试看!小心老子拿火耙打死你!』
「叔叔对不起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在别人面前乱讲话了我会乖乖不讲话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 *
中庭引起了一阵骚动。
原本在茶桌用茶的莫妮卡•诺顿,突然从椅子上翻倒,倒在地上挣扎。
一脸铁青的莫妮卡,带著不自然的急促呼吸朝喉咙猛搔,期间还反复喃喃自语著意义不明的辞句。
无论是同桌的卡罗莱还是两个跟班,都没有出手帮忙扶起莫妮卡,只是带著望向诡异光景的眼神,任由她倒地不起。
就在这时,一位大小姐不发半点声响地来到了卡罗莱等人的桌边。
那是浑身散发阴郁气场的黑发千金大小姐──克劳蒂亚。
克劳蒂亚单膝就地,默默蹲在莫妮卡面前确认她的状况。
「……你让她喝了什么?」
克劳蒂亚的质问,令卡罗莱猛力摇头,激动地高声尖叫:
「不知道!不知道啦!我什么都不知道!」
「…………」
静静起身的克劳蒂亚,有如一条悄悄接近猎物的蛇,迅速凑近卡罗莱,将手伸进她的口袋。
随后,四处摸索的手指,在口袋内碰触到了某种物品。
「……眼药?」
「不要!还给我!谁准你乱碰的!……唔!噫──?」
嚷嚷不停的卡罗莱,被克劳蒂亚一言不发地从下颚一把揪住。
随后更将另一只手伸往卡罗莱眼角,撑开那经过化妆的彩纹眼皮,仔细观察她的眼珠。
「……瞳孔有放大现象……是颠茄吗,或类似的毒素吗。」
「这个就只是,让眼珠看起来比较大的眼药啦!」
「这是毒。」
克劳蒂亚一句话直接否决卡罗莱的说词。
她目不转睛地直直盯著卡罗莱放大的瞳孔,以含意深远的低沉嗓音开口:
「你,对那个女孩,下了毒。」
「才没……我只不过……我只是,想让她被苦红茶呛到,当众出糗而已……这怎么能怪我,正常谁会想得到,有人能把那么苦的红茶喝下肚!是她自己不好啊!」
丝毫不搭理歇斯底里的卡罗莱,克劳蒂亚再度蹲到莫妮卡身边。接著扶起莫妮卡的上半身,用指头伸进她的嘴里。痉挛中的莫妮卡马上出现了反胃现象。
「……啊、啊呜……呕……」
「吐出来。」
即使被克劳蒂亚刺激著喉咙深处,莫妮卡还是没能顺利呕吐,只是不断低声呻吟。
克劳蒂亚冷静地向保持距离围观的人们下令。
「来人,拿淡食盐水过来。另外,去联络医务室与学生会干部。」
* * *
回想起父亲时,率先浮现的总是那身著白衣的细瘦背影。
(……爸爸,爸爸……)
莫妮卡的父亲是研究者,是个几乎一天到晚都与书桌为伍的人。
希望父亲多少回头一下都好,年幼的莫妮卡举手朝父亲的背影伸去……然后,立刻又放了下来。
她知道,父亲正在处理很重要的工作,不希望自己打搅父亲。
但,那天的父亲,就仿佛听见了莫妮卡的心声似的,停下写字的手,转身望向了莫妮卡。
满是胡须的脸上,戴著一副小巧的圆眼镜。眼镜下的双眸既温和,又充满知性。无论何时,父亲都是个沉稳温柔的人。
莫妮卡放下的手,被父亲以两手包覆的方式握了起来。父亲的手又大,又温暖。
「……欸嘿嘿……爸爸……」
来自父亲手掌的暖流,为莫妮卡脸颊添上了笑容。这时却不知为何,一道嗓音自头上响起。
那道嗓音,并不是回忆中的父亲所发出的……
「嗯──我看起来有那么老成吗?」
「殿下,这种小丫头的梦话没必要一一放在心上。」
「不过,你竟然不开口说要打醒她呀?」
「那是……因为……她、她现在是病患。」
随著微弱的呻吟声,莫妮卡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看来这儿似乎是医务室的病床。以前也曾被抬到这儿来。
在莫妮卡就寝的病床旁,可以看到两道人影。在窗口透进的夕阳光线照耀下,金银两色秀发正鲜明地闪闪发光。
「……殿下……跟,艾仕利大人……?」
莫妮卡的手掌握在菲利克斯手中,希利尔则是在一旁仔细观察著莫妮卡的脸。
为什么他们俩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为什么,菲利克斯会握著莫妮卡的手?
慢慢清醒过来的大脑,令莫妮卡朦胧地回想起方才的经纬。
(……记得我应该,是在茶会上喝了一杯苦红茶,然后眼前就天旋地转……)
接下来的记忆有点暧昧。不过,总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很可怕的梦。
「你呀,在茶会上被诺伦伯爵千金下毒了。毒药让你陷入了严重的错乱状态。」
「……唔!」
莫妮卡顿时脸色发青,把手掌自菲利克斯的手中抽离。
紧接著,她连滚带爬离开床面,硬是动起还不太能使力的身体,额头贴地跪拜。希利尔见状,忍不住惊愕地大喊:
「你在干什么?」
莫妮卡维持著跪拜的姿势,使劲挤出嗓音,用不听使唤的嘴唇,颤抖不已地开口:
「……给大家,添麻烦了……真的……真的是,非常,对不起……」
光是挤出这么句话,都让她产生呕吐感。
即使如此,莫妮卡搞砸茶会,引起骚动依然是不争的事实。必须得郑重道歉才行。
「亏我是干部……却没能好好表现,真的很抱歉……」
舞蹈课已经一塌糊涂,至少茶会得要不负学生会应有的风范,原本明明是这么想的。
到头来,莫妮卡又再度为学生会添上了一记污点。
谢罪之声泛起呜咽,鼻酸感油然而生,眼底涌现一股热潮。
比平时更加松懈的泪腺,就这么滴下一滴滴泪珠,在地上渲染开来。
「诺顿小姐,把头抬起来好吗?」
菲利克斯单膝就地,蹲著向莫妮卡这么说。但是,莫妮卡没办法这么做。
(大家一定都很失望。明明是学生会干部,却连场茶会都没法表现得落落大方。)
自责的言论,要多少都想得出来。
就在莫妮卡罗列出无尽自责话语,令内心饱受煎熬时,一双手突然毫无前兆地伸到左右侧腹旁。
然后,那双手就好似抱起小猫咪似的,把莫妮卡整个人抬起来。
「够了没!劳烦殿下为你屈膝,这是成何体统!」
抬起莫妮卡的人是希利尔。
啊啊~又惹艾仕利大人生气了。都怪自己没有好好表现……莫妮卡不停低声抽泣,希利尔则是细心周到地将她按回病床上。
接著替她盖上毛毯,高声怒斥起来:
「你这家伙,知道自己是被害者吗!哪有被害者却要低头赔罪的道理!」
「可……是……」
「满脸苍白的病患少在那边多嘴!再给我擅自下床试试看。我保证拿绳子把你绑回床上去!」
希利尔眉角上吊地宣言些火爆的内容,就在这时──
「……哎呀,你这是在医务室大声嚷嚷些什么?……兄、长。」
分隔病床的遮帘动了起来,一张美丽的脸庞从遮帘中探头。真的就只探出头。
把身体藏在遮帘后,宛若飘在半空中的头颅一般,用这种毛骨悚然方式登场的,是面容出众又散发阴郁气场的貌美千金──克劳蒂亚。
(……兄长?)
希利尔大吃一惊,面带不悦地凝视克劳蒂亚,不再发言。
菲利克斯则完全相反,笑容满面地向克劳蒂亚开口:
「克劳蒂亚•艾仕利小姐,多亏你急救处置得宜,拯救了一位同学的性命。作为学生会长,在此发自内心向你道谢。谢谢你。」
听到菲利克斯致谢,克劳蒂亚露出仿佛目睹世界末日般的绝望表情,满脸不耐地低声回应:
「……不客气。」
要是一个不好,这种态度难保不会被视为对王族不敬,希利尔瞪向克劳蒂亚开口斥责:
「你可是荣获殿下开口褒奖了。还不给我表现得开心点。」
「……哎呀,意思是要我效法某人,摇尾乞怜得活像条被夸奖的忠犬?」
说著说著,克劳蒂亚表演了一手明明面无表情却用鼻子笑人的绝活。
鲜少正常人在看了这种挑衅后还能保持冷静,希利尔当然不意外地遭到激怒。
「你说谁是狗!」
「……我可没说自己是在暗指兄长呀。哎呀,兄长的表情怎那么僵硬?明明打算把昏睡的莫妮卡•诺顿一路抱到医务室,却因为体力太差而在途中力竭,改由会长代劳的兄、长?」
这一连串毫无抑扬顿挫,只以平淡语调道出真相的发言,起先激得希利尔面红耳赤,再逐渐转为发青,最后一脸惨白。教人除了同情之外不知该做何反应。
「……对、对不起……都怪我,太重……」
莫妮卡卯足了劲想缓颊,却让希利尔皱起眉头,咬牙切齿不发一语。好可怕。
(怎、怎么办,艾仕利大人生气了……都怪我体重太重……)
才刚狼狈起来,菲利克斯就探出身子,摸了摸莫妮卡的脸颊。
「你一点也不重喔。倒不如说是轻得吓人。最好还是多吃点东西比较好。」
为莫妮卡重新盖好毛毯之后,菲利克斯转头望向希利尔。
「好了,一直待在病患身边也不妥吧。我们差不多该离开了。」
希利尔老实地同意菲利克斯这番话,朝莫妮卡狠狠一瞪说道:
「今天你不用到学生会室来。就算来了,也没有工作要你做。」
「可、可是,校庆的准备工作明明就很多……」
制作要交给业者的文件、重审社团的预算,有好几件工作是必须在今天之内完成的。
可是,希利尔却斩钉截铁地说「没问题」。
莫妮卡继续追问,这回换菲利克斯望向莫妮卡,露出温柔的微笑。
「你回宿舍去,好好养病休息喔。」
语调虽然温和,却带有一股不由分说的强悍。
确认莫妮卡把到口的反驳咽下之后,菲利克斯与希利尔离开了病床边。
克劳蒂亚从口袋里取出手帕,装模作样地向两人甩著道别。全程面无表情。
希利尔的太阳穴青筋暴露,一颤一颤地抽搐。
「克劳蒂亚。盯紧那个小丫头,别让她离开医务室,跑到学生会室来工作。」
「……哎呀,担心的话老实说不就得了。趁莫妮卡•诺顿昏睡时一直观察人家的睡脸,担心到手足无措的兄、长。」
希利尔激动到浑身颤抖不停,菲利克斯则是望著这对兄妹的互动嗤嗤地笑著,离开了医务室。
两人走出房门后,医务室突然安静了下来。下定决心的莫妮卡,转头朝克劳蒂亚搭话:
「那、那个,劳烦你帮我做急救处理……真的是非常谢谢你。」
「……失去意识前的事,你还记得哪些?」
「就只到喝下红茶,为止……」
之后还记得的,顶多就只有做了恐怖的梦而已。就这样,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
一度离开病床的克劳蒂亚,带著装了牛奶的茶杯返回,递向莫妮卡。
「一点一点喝也无妨,拿去。效果可能聊胜于无,但能够保护胃黏膜。」
莫妮卡接下后,举起茶杯就口。克劳蒂亚也在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混在红茶里的,是有散瞳作用的眼药。」
「眼、眼药?……啊,所以,卡罗莱大人才会明明待在明亮的场所,瞳孔还……」
在中庭茶宴与卡罗莱面对面时,莫妮卡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不协调感。
通常来说,待在明亮的场所时,为了调节进入眼中的光线量,瞳孔会自动收缩。然而,卡罗莱的瞳孔却依然保持著放大的模样。
「那、那个,卡罗莱大人她……难道是患有,眼疾吗?」
「……点这种眼药的目的在于美容。瞳孔愈大、眼睛看起来愈炯炯有神,就显得愈美丽──盲从这种想法的笨蛋,就是会不顾危险接触这种眼药。」
卡罗莱持有的眼药,原本应该是用来检查眼睛是否有异状时使用的。
遵守用量使用时不会有问题,可一旦搞错用法就会成为毒药,引发幻觉或中毒症状。
然后,卡罗莱将这种药滴进了莫妮卡的茶杯里。
「……这种眼药混有许多物质,苦味相当强烈。她们的盘算是让你喝加了这个的红茶,让你苦得呛到,把你当作笑柄。」
正因此,卡罗莱的茶会地点才没选择个人室,而是在众人群聚的中庭。
这样才能让莫妮卡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红茶呛得出尽洋相。
然而卡罗莱千算万算却算不到,莫妮卡竟然若无其事地喝光了整杯红茶。
「那个……呃──……因为味道虽然苦,但也没到真的难以下咽的程度……」
「……你以为生物为什么会有味觉?那可不是用来享受美食的。是为了透过味道判别毒物,借此回避危机。」
也就是兜著圈子在斥责莫妮卡危机意识不足,莫妮卡无从反驳。
也许真的太掉以轻心了。既然卡罗莱明显对自己抱有恶意,就实在不应该把送上桌的东西一股脑儿吞下肚。
按克劳蒂亚所言,因为没办法顺利吐出毒物,还先喂莫妮卡喝了淡盐水,再硬是施行催吐。
「……催吐后你的胃袋几乎是净空的。就你的年龄而言,体重似乎也过轻了些,感觉不太出来你有意思想维持生命呢。」
「…………呜~」
今天之所以没吃午餐,实际上是为了摆脱克劳蒂亚的追踪。
话虽如此,平时的进食量不足也是事实,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指责了,实在无从反驳。
面对垂头丧气的莫妮卡,克劳蒂亚继续以郁郁寡欢的语调开口:
「身材愈是矮小的人,毒素致死所需的量就愈少……有些毒对于标准体型的成人不至于致命,却能毒死幼儿体型的人。你可真是捡回了一条命。」
「幼、幼儿体型……」
莫妮卡无意间凝视起克劳蒂亚。
虽然苗条又高䠷,该凸该翘的地方却丝毫不马虎,实在看不出来与莫妮卡是同个年纪。
原本对自己的体型并没有过度纠结,可自从与拉娜及凯西成为好朋友之后,莫妮卡就开始变得会对自己孩子气的外貌稍微感到在意。
就在莫妮卡暗自在心里受到一点打击时,克劳蒂亚突然探出身子望起莫妮卡的脸。
「……哎呀,你怎么了,幼儿体型?怎么那样盯著人家不放呀幼儿体型。话先说在前头,劝你今天别再摄取流质以外的食物。包你吃了就吐喔幼儿体型。」
「不、不必那么,幼儿体型、幼儿体型地强调也无所谓吧……」
「……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想被你当成救命恩人道谢。」
克劳蒂亚的发言令莫妮卡睁大了眼睛。
这么一提,菲利克斯向她道谢时,她也是一脸不耐的表情。
莫妮卡当然感谢克劳蒂亚,也想开口向她道谢。可是,克劳蒂亚被人致谢时的表情,感觉不像在掩饰难为情,而是发自内心感到不愉快。
「那个……你之所以不想听我道谢……是因为……你讨厌我吗?」
听到莫妮卡带著颤抖的嗓音这么问,克劳蒂亚缩回上身,正襟危坐。
脸上依然宛若木偶般面无表情。可是,在那对琉璃色眼眸的深处,感觉上似乎摇曳著有别于恶意的昏暗情感。
「……我并不讨厌你……虽然也不喜欢就是了。」
克劳蒂亚答得有气无力,莫妮卡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那……如果是这样,你这周,又是……为什么,要跟踪我?」
莫妮卡猜测,克劳蒂亚恐怕是在怀疑自己就是〈沉默魔女〉。
还在等待回答,克劳蒂亚就像蛇一般无声无息地凑近面前,在极近距离下望著莫妮卡的脸。
「……因为,你想拐骗我的未婚夫。」
「……欸?……咦?……咦咦?」
莫妮卡惊讶得差点松手让牛奶摔落在地,克劳蒂亚则语调平淡地接话:
「……若只是同为学生会干部也就罢了,竟然连社交舞都一起练习……没可能放过你吧。明明就连我,都没与他共舞过几次。」
学生会干部,共练社交舞。
这两则关键字,让莫妮卡首先联想到的,是菲利克斯与希利尔。
但,既然希利尔与克劳蒂亚是兄妹,答案必然只剩下一个。
(难、难道说!克劳蒂亚大人是……殿下的未婚妻?)
自己的身分并没有被克劳蒂亚看穿,这点值得庆幸。
然而,没想到竟然会被菲利克斯的未婚妻,误会自己在跟菲利克斯搞暧昧!
莫妮卡抱头苦恼了起来,不知该怎样才能解除克劳蒂亚的误会,这时,从遮帘后来传来两人份的脚步声。
「莫妮卡──!咱们来给你探病哩──!」
「嘘!嘘──!不可以在医务室大声嚷嚷啦。」
这耳熟的热闹嗓音,是古莲与尼尔。
古莲一声都没吭就拉开了遮帘,大手大脚地走向病床。
「莫妮卡,你还好吗!唔哇,满脸铁青耶你!啊,这边给你送探病礼来,吃肉你没问题吧?」
「古莲,出现中毒症状的患者不可以吃肉啦。」
忙著纠正古莲的尼尔,注意到坐在病床边的克劳蒂亚后,立刻端正姿势,露出僵硬的笑容。
「啊,呃──克劳蒂亚小姐,午安。」
「…………」
克劳蒂亚依旧面无表情。但,身上缠绕的气场明显出现了变化。
直到方才为止都散发不停的阴郁而无精打采的气场,消失得一干二净。
看到克劳蒂亚毫无反应,尼尔略显困扰地眉尾下垂。
「呃──那个……啊,我听学生会长说了。好像是你帮诺顿小姐进行急救处置的嘛。」
「…………」
还是一样,克劳蒂亚不发一语又面无表情。就连应一声都不应。
尼尔这下也慌了,无意义地挥动双手,试图接话。
「真、真不愧是克劳蒂亚小姐!好厉害!」
「…………是吗。」
这瞬间,莫妮卡确实看到了。
克劳蒂亚开口回应时的嘴唇,虽然只是些许……但嘴角的确上扬了。
连被菲利克斯夸奖都一脸不耐的克劳蒂亚,现在却散发出一股喜悦的气场。
(难、难道说,克劳蒂亚大人的未婚夫是……)
「呃──这边这位是莫妮卡的朋友吗?尼尔也认识她?」
尼尔都还没开口回应古莲,克劳蒂亚就以更快的速度抢先贴到莫妮卡身边开口:
「是呀,没错……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对吧,莫、妮、卡?」
前所未闻的情报。真要说,刚刚才被给过「不讨厌,但也不喜欢」的评语。
眼见莫妮卡一脸茫然,不知该做何反应,克劳蒂亚睁大琉璃色的双眸紧紧盯向她。
这记无言的施压马上令莫妮卡就范。
「是、是的……」
莫妮卡浑身颤抖地点头,克劳蒂亚马上转头望向古莲与尼尔,补了一句:「看吧。」
「我是高中部二年级的克劳蒂亚•艾仕利,同时也是尼尔的未婚妻喔……请、多、指、教。」
「咦?未、未婚妻?尼尔有!未婚妻──?」
尼尔向高声叫唤的古莲回以暧昧的笑容。
「呃──关于这点,婚约只是我们彼此的双亲擅自决定的……」
「……哎呀,对我有不满吗?」
克劳蒂亚用她木偶般的扑克脸望向尼尔。她五官本就端正美丽,面无表情时更因此带有一股诡异的威压感。
尼尔表情顿时冻结,惊慌地左右甩头。
「不是的,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该说是觉得自己高攀不上克劳蒂亚小姐,实在很过意不去吗……」
尼尔的眼神,不断游移在克劳蒂亚的头顶附近。
从那视线的走向,莫妮卡立刻察觉了尼尔在意的问题是什么。
相较于同年龄的少年们,尼尔的身高来得偏矮。而克劳蒂亚正相反,她以女性而言算是非常高䠷。两人站在一起时,克劳蒂亚明显会高过尼尔。
更别提克劳蒂亚还出身名门侯爵家,尼尔却只是下级贵族的男爵家公子。实在称不上门当户对。
莫妮卡还在默默思考,克劳蒂亚已经忽地从病床上起身,伸手勾住尼尔的手臂,露出阴沉的微笑。
「……嗳,莫妮卡。我跟尼尔,明明看起来就很登对嘛?……是吧?」
矮小的尼尔与高䠷的克劳蒂亚,这样挽著手排排站,更彰显出两者的身高差异。
但是克劳蒂亚的低沉嗓音施压再度令莫妮卡当场屈服,连思考都来不及就疯狂点头附和。
「你、你们非常,登会。」
「你看,连好朋友莫妮卡都在祝福我们喔。」
所以没有任何问题对吧?克劳蒂亚的这股言下之意,尼尔只能回以一脸干笑,古莲则小声咕哝著「好强的压力」。
突然间,医务室的门被猛力打开。
马尾甩个不停,使劲奔跑的凯西冲进了医务室。
「莫妮卡!我听说你被送来医务室,你还好……」
话都还没说完,就被搂著尼尔手臂的克劳蒂亚震撼到语塞,无法别开视线。
然后在短暂沉默之后,凯西一脸困惑地开口:
「嗳,我说,这什么情况?」
「……一看就知道吧。我接下来就要聊起我跟尼尔怎么熟识的故事了。」
「不,抱歉。这个怎么看都看不出来。」
傻眼的凯西,令莫妮卡露出一脸苦笑。
* * *
走在走廊上的菲利克斯罕见地收起了他柔和的笑容。不带笑容的他,更加凸显出那抢眼的俊美。
也许是感受到菲利克斯身上那股沉默的焦躁了吧。走在后头的希利尔,也露出一脸反常的表情。
菲利克斯正一面迈步,一面静静地与自己内心的烦躁感对峙。
(……唉~真伤脑筋。我明明是不浪费怒气主义的。)
内心那股名为愤怒的感情,应该是只在必须的时刻,向必要的对象释放才对。不是可以在这种地方随随便便发泄掉的廉价品。
即使如此,莫妮卡额头贴地谢罪的姿态,还是勾起了菲利克斯往昔的记忆。
──亏我是干部……却没能好好表现,真的很抱歉……
浑身颤抖的少女身影,与年幼少年的身影重合。
──亏我是王族……却没能好好表现,真的很抱歉……
因自己的无力而泪湿眼眶低头颤抖,等待责骂的少年。
(啊啊~她果然实在,非常相似呢……)
静静确认过这件事之后,菲利克斯开了口:
「这次的事件,让我有点怒不可遏。」
菲利克斯较以往都更加冰冷的发言,令希利尔顿时绷紧颜面。
「目前已安排主谋者诺伦伯爵千金以及两名跟班,在接待室待命准备接受质问。此外……」
说到这里,希利尔环望周遭,确定四下无人,凑到菲利克斯嘴边小声接话。
「柯贝可伯爵家的伊莎贝尔•诺顿小姐潜入了学生会室,表示想与诺伦伯爵千金谈谈……」
「伊莎贝尔小姐?喔喔,小松鼠的妹妹吗?」
「似乎要算是无血缘关系的侄子。」
嗯哼~了一声,菲利克斯嘴角微微上扬。
「来得正好。既然如此,就请伊莎贝尔小姐也一同出席吧。」
美丽的五官上浮现教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笑容,菲利克斯开口宣言──
「好,开心的茶宴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