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利尔出生的故乡──艾宣达尔汀,是位于利迪尔王国西南部的小镇。
名产物是纺织品,镇上的女性打从懂事起,就会在大人的指导下学着如何操作纺织机。
希利尔的母亲平时在家,也总是坐在纺织机前,梳引五颜六色的纺线,编织纹样美丽的织布。
最近由于利用水力运作的自动纺织机问世,手织品有日渐没落的倾向。即使如此,艾宣达尔汀出品的手织品──艾萱德织品仍以其精致的纹样与缤纷鲜艳的色彩,在国内外保有大批的忠实主顾。
造访久违的故乡,已经看到不少街景与希利尔回忆中的景象有所出入。不过,四处都可听见纺织机啪荡啪荡运作的响声这点,还是与小时候如出一辙。
走下驿站马车的希利尔,手持旅行袋,独自漫步在怀念无比的街道上。
在决定返乡时,义父海恩侯爵曾表示可以派海恩家的马车接送,但希利尔郑重婉拒了。那辆马车豪华到一眼就能看出是贵族御用的,要停在老家门口,实在过于招摇。
母亲最不喜欢用那种方式引人注目了。所以希利尔今天穿的,也不是海恩侯爵买给自己的高档衣物,而是一身朴素的旅装,还戴上一顶帽子。
拥有一头亮丽的银发与深蓝色双瞳,秀丽端正的五官──天生一副贵族容貌的希利尔,总是与周遭的孩子们显得格格不入。
而最在意这件事的人并非希利尔本人,而是母亲。直到现在,这点都还令希利尔印象深刻。
母亲总是在希利尔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并为此感到恐惧。深怕或许有一天,希利尔会变得像父亲那样。
希利尔重新把帽子压低,视线也落到了脚边。
旁人要觉得自己可怕、或把自己看成珍禽异兽,都早已司空见惯。只不过,唯独让这样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是怎样都无法忍受的。
希利尔成长的老家,虽已睽违数年未归,仍位于与从前同样的场所。
海恩侯爵所提供的金钱援助,数目足以让希利尔的母亲早早退休享清福,但母亲还是过着一如既往的勤俭生活。
希利尔咕嘟一声咽下口水,站在家门前不知如何是好。原想敲门而举起的右手,却不自然地停在半空中。
如果,打开大门,说出「我回来了」之后……母亲的回覆却是「这里不是你的家吧」该怎么办──这样的想法不停在脑海打转。
「……唔……」
明明是自己的家,却连一句「我回来了」都说不出口的希利尔,在纠结之末,导出了一项结论。
(有了,首先就说「好久不见」吧。如此一来,就能够自然地展开对话。然后再根据对话走向观察母亲大人的态度……)
「哎呀,你回来啦。」
背后传来的嗓音,差点让希利尔不小心松手把行李掉到地上。
动作僵硬地回过身去,只见手持扫把的母亲正站在身后。看来应该是正在房子周围打扫。
希利尔转眼间把方才东想西想的内容全都抛在脑后,慌忙开口回应:
「我、我回来,了!」
这下子,可没法取笑莫妮卡•诺顿了──回应时的高八度语调就是如此不像样。
母亲先是带着好似有点茫然的表情望着希利尔,随即将扫把摆在墙边,动手打开家门。
「外头很冷吧。我这就去给暖炉升火。」
「让、让我,让我来吧。」
「这样吗?那,就交给你喽。」
就只是被交付稀松平常的琐事,就只是返家时的问候没有遭到拒绝,希利尔却放心到差点哭出来的地步。
久违的老家,里头就与外观相同,都和希利尔回忆中没两样。
房间的角落摆了生财工具纺织机,五颜六色的纺线勾勒着精致的美丽图样。
在群青色布料上以带有光泽的纺丝描绘着白蔷薇,若仔细观察,还能发现蔷薇使用了好几种光泽与色调都微妙不同的纺线,令立体感更加逼真。
为暖炉升好火后,母亲也煮滚了水冲茶。
「请用。」
「谢谢。」
接过茶杯的希利尔,想起自己紧张到连土产都忘了拿出来,慌忙从行囊内取出一只纸袋。
「那个,这是……土产。还请不吝使用。」
稍微打开纸袋确认内容物后,母亲轻轻眨了眨眼。
「香皂?」
「那个,我是跟学弟妹一起,到店里挑的。那儿卖的是各种有香气的东西……但我觉得这个的香味最令人安心,所以……」
「味道真不错呢。」
见到母亲露出微笑,希利尔嘴角也舒缓了下来。
(有挑这块香皂真是太好了……到时可得好好感谢诺顿会计一番。)
希利尔暗自松一口气,举起茶杯。那是从小用到大的,希利尔专用的茶杯。
这个茶杯有留下来真是太好了。没有拿客人用的茶杯,而是用这个茶杯冲茶给自己,真是太好了。
随着这些思绪涌现心头,希利尔举起茶杯就口。
温度适中,让怕烫的希利尔容易入口的这杯茶,已经调进了些许的甜味。是希利尔小时候最喜欢的味道。
啜下一口,便感到满腔的回忆令胸口一紧。
久未会面的母子,连一句交谈都没有,就这么无言地喝了好一阵子茶。
然后在杯中物只剩半杯左右时,母亲以生硬的语调开了口:
「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希利尔紧张到当场挺直背脊。
在搭马车返乡的途中,明明一直在思考回家后该聊些什么,等真的和母亲碰面,脑袋却一片空白,没法正常发言。
说到底,和校园生活有关的事,平时都已经写在信上了,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到什么有新意的话题。
将茶杯摆上桌,希利尔开始思索。
(有了。像这种时候,聊殿下就对了。)
如果是聊菲利克斯,希利尔有绝对的自信能一口气聊到太阳下山聊不停。
每当聊起菲利克斯,艾利欧特那家伙总是会向自己露出一种极度遗憾的眼神,那只代表他对殿下的敬意还不够,希利尔总是这么想。
「学生会的工作很顺利。这学期有新会计上任,虽然有点为此繁忙了些,但多亏殿下卓越的人事安排,才让所有活动都平安顺利落幕,令我再度切身体验到殿下的指挥能力是多么出色,实在深感钦佩。尤其在校庆时,殿下的致词更是……」
「我想听你谈的不是菲利克斯殿下,而是你呀。」
母亲静静道出的这句话,令希利尔顿时停下动作。
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希利尔才语带结巴地回应:
「那个,若是我的事情……我几乎,都已经写在信里了,所以……」
「同样的事也无妨。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跟我说。」
希利尔表情陷入了僵硬,默不作声。
从小,还在上民间小学的时候,每每考出好成绩,或是被老师称赞,都会得意洋洋地回家告诉母亲,可现在却对于要让自己的事情出口,感到无比的恐惧。
──母亲大人,今天考试我考了满分。是全班最高分的!
每每如此志得意满地报告,母亲就会交杂着叹息,一声「这样吗」别开视线。
如果是用写信的,要怎么冷静回顾报告都没问题,可这会儿要面对面开口,又突然害怕母亲会出现怎样的反应,致使希利尔的舌头有如冻结般动弹不得。
然而,也不能一直这么沉默下去。
况且,还有件消息非得向母亲报告不可。
「新年的问候……已经决定,会让我一起,陪同入城了。」
所谓新年的问候,是指新年初日在王城内举行典礼后,全国贵族们依序在一周内陆续进城,向国王嘘寒问暖的例行公事。
这项例行公事,基本上只开放拥有爵位者参加,其家族按惯例不得参与。
唯一的例外是,仅限将来预定继承爵位的嫡子,准予同行。
而海恩侯爵已经宣言,今年的新年问候会带上希利尔一起。
这就代表,身为养子的希利尔,已经获得海恩侯爵认可为自己的后继人。
虽然成为侯爵养子早已经过数年,希利尔仍总是感到不安。自己的头脑不如克劳蒂亚,这是不论谁看了都明白的事实。
为了培养自己专属的特长而苦学魔术,却落得过剩吸收魔力症发病的下场。
自己总是在绕远路白费工夫。
没有成功回应他人的期待。
再这样下去,是不是会遭到侯爵舍弃──
像这样的不安,总是紧紧逼迫着希利尔。
虽然说,这几个月来,其实根本忙到连涌现这份不安的闲工夫都没有……主要是那票令人操心的学弟妹害的。
寒假时,返回艾仕利家的希利尔,听到海恩侯爵提起新年问候的事,差点当场泪流不止。就是高兴到这种地步。
可是,不安也同时涌上心头。
──母亲大人听了这个消息,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无论想像几次,记忆中的母亲永远都是交杂着叹息如此说道:
『啊啊,你果然,还是贵族之子啊。』
如果,这次又是同样的反应……这样的恐惧,令希利尔指尖不停颤抖。
好可怕,不敢看母亲的表情。要是母亲一脸无奈地叹气,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面对低头不语的希利尔,母亲静静道出了回应:
「……你很努力喔。」
希利尔纤瘦的肩头颤了颤,缓缓从原先的姿势抬头。
坐在自己面前的母亲,正露出祥和的表情。
「校庆时帮我带路的女孩告诉过我了。她说,你总是很细心地指导她工作……还说,你很温柔。」
「……咦。」
「一定是你的这些努力,都被海恩侯爵好好看在眼里了吧。」
湿润的视野中,映入眼帘一角的,是母亲的纺织机。
小时候最喜欢看母亲纺织了。随着啪荡啪荡的响声,漂亮的图案一点一点出现在织布上的景象,年幼的希利尔总是待在这个位子看得目不转睛。
『最重要的就是有恒心,一点一滴仔细织出成品。』
所以希利尔才会从小脚踏实地,一步一脚印累积扎实的努力。
不停在胸口反刍母亲给出的「你很努力喔」评语,希利尔带着有点喜极而泣,却又无比骄傲的表情回答:
「因为,我是你的孩子啊。」
(插图013)
* * *
利迪尔王国第二王子菲利克斯•亚克•利迪尔结束与法佛利亚王国的外交会议,从廉布鲁格公爵宅邸启程离开,是在入住第八天的事。
虽然发生了遭遇咒龙这种大事件──不,正是多亏了这场骚动,与贸易相关的交涉才会顺利谈成,顺利到令人生惧。因为原属于贸易扩大反对派的法佛利亚王国马雷伯爵,在击退咒龙后,态度就显而易见地软化。
共同跨越这场危机,似乎令法佛利亚王国的访客们,对菲利克斯产生了一种共患难的连带感。
为了应对今后的龙害,希望利迪尔王国与法佛利亚王国双方,可以将共享情报与共同演习纳入考量──听到菲利克斯如此提议,法佛利亚方的使者纷纷脸色大变,争先恐后附议。
就现状而言,每个国家针对龙害的对策都不同,不太会出现国与国彼此协力抗龙的情形。
可是,利迪尔王国与法佛利亚王国若能在此组成协力体制,不但能在龙害对策上领先他国,更重要的是,将会更加巩固两国之间的邦交。
菲利克斯这趟外交行,不仅成功增加了从法佛利亚王国进口的小麦量,还赢得强化邦交的契机。成果可谓不凡。
想到第二王子既打倒咒龙这个巨大灾厄,又在与邻国的外交谈出丰硕成果,第二王子派的贵族想必是喜出望外吧。
(……唉,不过那只咒龙不是天灾,是克拉克福特公爵主导的人祸就是了。)
在驶回王城的马车内,菲利克斯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并在脑海里回顾廉布鲁格公爵领地内发生的一连串大小事。
昨晚,有一位仆役从廉布鲁格公爵宅邸内消失了。是名叫彼得•山姆的老男仆,菲利克斯刚抵达这栋宅邸时留意的人物。
恐怕,那个男人就是动手安排这次咒龙骚动的实行犯吧。目的是把菲利克斯拱成英雄。
(……原先的剧本,是要操控咒龙让我打倒,没想到咒术失控,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差点把我害死的彼得,害怕遭到克拉克福特公爵追究,才会连夜自宅邸潜逃,大概就这么回事吗?)
以艾莉安奴为首的廉布鲁格公爵宅邸成员们,都非常为了失踪的彼得担心。
打从遭到咒龙袭击开始,彼得似乎就极度心神不宁。是不是害怕到生了心病,才暗自离开廉布鲁格呢,这是目前流传的主要说法。
(看来克拉克福特公爵,也差不多开始不择手段啦。)
在启程离开廉布鲁格公爵宅邸前的最后一刻,菲利克斯收到了一封书信。
记载在信中的内容,简单说来就是第三王子派已经归顺第二王子派了。
照这样说来,应该是第三王子的母后──菲丽丝王妃和克拉克福特公爵私底下达成了某种协议。
归根究柢,第三王子派原本就属少数势力,是三派中距离王位最遥远的一方。想必是因此,为了子嗣前途着想的菲丽丝王妃,才会早早决定投靠克拉克福特公爵吧。
如此一来,第三王子就算没能当上国王,也至少能确保一定程度的地位。
(国王病倒、第二王子以打倒咒龙的英雄身分享誉内外,然后,第三王子派又低头归顺……王位交替的时刻近了。)
精心设计来让菲利克斯走向王位的台阶,可说是几乎都打造完毕了。
一直以来扮演克拉克福特公爵的傀儡,对公爵言听计从的菲利克斯,也该是时候展开行动了吧。
打算把龙当作傀儡操控的咒术师彼得•山姆。研究精神干涉魔术的赛莲蒂亚学园前教师维克托•松礼──只要想想克拉克福特公爵找来的爪牙在研究些什么内容,其目的也就显而易见。
(你是想要把「我」,改造成真正的傀儡吧,克拉克福特公爵?)
精神干涉魔术虽然能干涉他人的记忆与精神,却还不存在能够完全控制他人言行的术。
克拉克福特公爵之所以会广召优秀的魔术师与咒术师,相信是打算开发能完全令他人成为傀儡的术,进而掌控整个利迪尔王国。
当然,国王陛下所在之处是全国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想令国王陛下本人成为傀儡是难如登天的。
可是,对象换作自己的孙子菲利克斯,想下咒的机会自然要多少有多少。
(为了对抗克拉克福特公爵,还需要更多棋子……幸好,这次的事件让我个人也有很大的收获。)
第一项收获,是与古莲•达德利的交流。
古莲的师父〈结界魔术师〉虽然是第一王子派,但古莲本身对于政治斗争似乎并不特别感兴趣。
(他身怀的庞大魔力量实在魅力十足。经过这次事件,他一定也获得了不少成长。)
古莲绝对是未来的七贤人候补。能够趁现在尽早驯服他,将来肯定派得上用场。
可能的话,希望今后也能和古莲建立友好的关系。菲利克斯不但对古莲的天分给予极高评价,况且那表里如一的个性,菲利克斯其实也挺喜欢的。
(然后,另一项收获则是……)
从行李中掏出一叠纸束,菲利克斯的嘴角浮现起淡淡的微笑。
那是特地请〈沉默魔女〉批改过的论文。
趁公务与校园生活之余的零碎时间,一点一滴积沙成塔写成的论文,竟然真有这么一天,能够让憧憬的魔术师过目,实在有如美梦成真。
(我终于,朝她更近一步了。)
连沃岗的黑龙都能驯服的伟大魔术师──〈沉默魔女〉就在赛莲蒂亚学园内。
会是学生?还是老师?又或是仆役呢?无论如何,想缩小对象范围肯定不怎么难。
按〈深渊咒术师〉所言,〈沉默魔女〉与古莲•达德利身中的诅咒,即使痕迹消失了,疼痛也还会残留一个月左右。
既然如此,只要清查赛莲蒂亚学园内,有哪些女性左手疼痛就行了。
(……马上就可以,见到面纱下的她了。)
难以压抑的喜悦,让菲利克斯喉咙微微颤抖,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欢迎回来,王兄。」
前来迎接回到王城的菲利克斯的人,是第三王子亚伯特。
亚伯特是今年刚满十四岁的伶俐少年,有着一头平整的金发,以及榛果色的眼珠。
对菲利克斯摆出的态度虽然恳切,但那副不似这个年龄会有的锐利眼神,正毫不松懈地凝视着菲利克斯。
「谢谢你特地迎接,亚伯特。陛下的病情呢?」
「……说是实在称不上乐观。医师表示就连想会面都有困难。话虽如此,似乎是能够出席新年的典礼就是了。」
「是吗。」
亚伯特就好似要刺探真意,仰头望向一脸愁容的菲利克斯。
按克拉克福特公爵的书信所言,第三王子派已经放弃了王位,低头归顺第二王子派。只是……瞧这个反应,亚伯特好像仍对此颇有微词。
亚伯特的母后菲丽丝王妃,似乎已经放弃了让儿子登上王位的想法,但最关键的亚伯特本人,只怕是还没有接受这件事实。
菲利克斯眯细碧绿色的双眸,尽可能摆出了温柔王兄的表情。
「亚伯特。你好像要辞退米妮瓦,插班到赛莲蒂亚学园来嘛。」
「……是的。」
回答的同时,亚伯特的表情苦涩地扭曲。
米妮瓦向来为人瞩目的地方,都是身为魔术师养成机构的最高峰这点。但其实米妮瓦还有一项特征,那就是──在政治立场上保持中立。
原本就读米妮瓦的亚伯特,插班到克拉克福特公爵伞下的赛莲蒂亚学园,此举所意味的,即是表态归顺第二王子派。
恐怕,这并非亚伯特的本意,而是菲丽丝王妃安排的。
「能够和可爱的弟弟上同一间学校,我很开心喔。赛莲蒂亚学园无论设备、师资,还是授课内容,绝对都堪称一流。你要好好用功向学,别辜负了菲丽丝王妃的期待。」
菲丽丝王妃的期待──也就是,退出王位继承权之争,确保某种程度的地位,让母后有面子。
相信亚伯特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还无法彻底控制自己感情的亚伯特,抽搐着脸庞,浑身忍受着屈辱而颤抖,即使如此,还是卯足全力挤出了回应。
「……会的,我必定孜孜不倦,以成为王兄这样杰出的人物为目标努力。」
还有许多想与菲利克斯交谈的大臣们等在亚伯特身后。应该已经没有必要,继续陪亚伯特交谈下去了吧。
简短道出「期待你的表现喔」,菲利克斯便穿过了亚伯特身旁。
与大臣们彼此寒暄,讨论关于今后安排的菲利克斯,一直遭到亚伯特以灰暗的眼神狠瞪。不过,菲利克斯已经连一眼都不再瞥向亚伯特了。
强忍下想要猛踩地板离去的心情,亚伯特直到弯过走廊两个转角,才总算起步奔跑。
「派翠克!派翠克!」
待亚伯特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唤起随从的名字后,与亚伯特年纪相仿的少年,便悠哉地走到了亚伯特身边。
「是,亚伯特大人。你找我吗~」
随从派翠克是个一头轻飘飘薄茶色头发,有点发福的少年。不只是蓬松的头发,就连他的笑容和讲话方法,都给人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被那种毫无紧张感的态度激得有点恼火,亚伯特怒踩地板。
「派翠克!你为啥还能这么悠哉啊!主人都用跑的了,随从难道不必跟着跑吗!」
「可是,在走廊跑步不好啊~」
无懈可击的大道理。可是,亚伯特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嘟起了嘴唇。
「派翠克。你看到没,王兄那个态度。」
「一如往常呢~」
「根本就不把我当一回事,都写在脸上了!」
「就是说,一如往常呢~」
「我这边可是被王兄害得连米妮瓦都不能念了啊!我跟王兄不同,是有魔术天分的耶?如果能留在米妮瓦深造,一定能留下更多更优秀的成绩!明明就可以的……」
亚伯特焦躁地把头发搔得乱七八糟,派翠克再一点一点地帮忙梳平。
放着派翠克帮忙梳理头发,亚伯特开口下令:
「派翠克,去给我彻底调查王兄在校园生活时的一切。擅长的学科、棘手的学科、嗜好、特长、要好的朋友、未婚妻候补、稍微不可告人的小秘密,诸如此类!什么都好!总之就是给我查个清楚!或许,会有办法找到王兄的弱点也说不定!」
听到这番命令,派翠克以一如往常的悠哉语调回了声:「咦~~」
「那个完美的菲利克斯大人,会有什么弱点可找吗~」
「设法找出来就是你的任务啊,派翠克!」
「唉~好啦,我就努力试试喽~」
转身背向悠哉乐天随从的同时,亚伯特脑海里激荡不已。
啊啊~受不了,无聊透了。为了自身利益操弄亚伯特的大人也好,彻底认定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轻视自己的王兄也好,全都无聊透顶。
相较于同年代的孩子们,亚伯特可说是很擅长用功的。
就只是运动神经稍微差了点,挥剑砍不到目标、骑马时会害怕、跑得又慢罢了。可是相对的,在静态学科方面也比别人更加努力呀。
明明如此,却完全没有人愿意关注亚伯特。每个人都认为,第三王子在或不在没什么两样。
(……实际上,我这什么第三王子,确实是在与不在都没两样啊。没有人把我当一回事。父王也好,母后也好,菲利克斯王兄也好……莱欧尼尔王兄应该没这样就是了。)
说实话,亚伯特并没有多讨厌第一王子莱欧尼尔。不如说,其实还挺喜欢的。
虽然是个有点热血过头的人物,却很疼爱弟弟,也从不拿马术差当理由数落亚伯特,反而常陪着自己一起骑马。
旁人总爱说什么莱欧尼尔王子是个莽夫,但亚伯特觉得,比起乍见之下温柔的菲利克斯,莱欧尼尔才真正是个温柔的人。
(大人们都说配得上王位的人是菲利克斯王兄,可那种心里在想什么都搞不懂的人到底有哪里好?……而且,父王都病倒了,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得知陛下病情不乐观时,菲利克斯虽然有露出哀愁的表情,可眼神却一丁点都不悲伤。
(当然我也知道,王族过于感情用事或许并不好,可即使如此,那也未免太过冷淡了吧。莱欧尼尔王兄可是动摇到饭都吃不太下了耶。)
明明是自己的二哥,却总是莫名有种古怪感。让人忍不住怀疑他那张俊美的脸蛋底下,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揭穿菲利克斯王兄的本性……等开学就要跟王兄上同一所学校了。这绝对是掌握菲利克斯王兄弱点的绝佳机会!)
* * *
时值冬至假期开始后一周,希尔达•艾瓦雷特这会儿正不知如何是好。
今年就要满四十岁的她虽然独身,但毕竟是王立魔法研究所的研究员,收入还算可观,因此在王都买了栋整齐漂亮的住家生活。
希尔达的家事能力低落到堪称毁灭级。所以家事基本上交由干练的宅邸女仆玛蒂达一手包办,不过冬至到新年这段为期两周左右的假期,玛蒂达是休假的。
贴心的玛蒂达,为了家事一窍不通的希尔达,已经事先制作大量耐久存放的料理,摆放在餐桌上。好让希尔达的养女要是回了家,就可以一起用餐。
就在这样的某天,希尔达心血来潮挑战煮汤,结果玛蒂达的用心良苦一口气全泡了汤。
「太奇怪了,明明只是想要煮个汤,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呀?」
被随手扔进食材,以最大火力烹煮又一度也不曾搅拌的汤,就这么在煮滚后溢出锅外,锅底更是焦成一片黑,惨不忍睹。
慌忙想收拾汤锅的希尔达,也不晓得锅子已经煮到连握把都是滚烫的,就这么豪迈地砸了锅。
她是个能干的研究员,同时也是精通各种实验器材的才女,但很悲哀地,一旦论及家事,她就连自家锅子的构造都把握不了。
光是砸锅就已经凄惨到足以让宅邸女仆看了当场跪倒在地,然而悲剧却并未就此落幕。
为了清理洒在地板上的汤水,希尔达想用水系魔术洗去脏污。天晓得,附着在地板上的污垢,怎么冲都冲不干净。
一时冲动了起来,希尔达咏唱愈唱愈长,水流的劲势也随之愈发猛烈……
「……啊。」
结果,势头猛烈到堪比攻击魔术的水流,硬生生冲断了其中一根桌脚。
成了三角桌的餐桌当场倾倒,而玛蒂达摆放在桌面上的心血结晶,就以雪崩之势滑落在闹水灾的地板上。
就这样,面对眼前上演的大惨剧,希尔达•艾瓦雷特站在地板前不知如何是好。
当事人虽然供称「明明只是想要煮个汤」,可任谁看了都明白,原因绝对不只如此。
就在希尔达半逃避现实地构思如何改善魔术式时,叩叩两声,后门被人放低了力道轻轻敲响。
难道说──抱着满腔的期待,希尔达咕啾咕啾地踩响浸水泡湿的鞋子,一把打开后门。
「我、我回来……了。」
总是喊得如此生硬的「我回来了」,出自一位浅褐色头发的娇小少女──希尔达的养女莫妮卡•艾瓦雷特。
希尔达忍不住随着一声「哎呀~!」紧紧抱住莫妮卡纤瘦的身体。
(插图014)
「欢迎回家,莫妮卡。之前有收到你的冬招月(雪露古利亚)贺卡,就想说你今年搞不好会回来呢……话说,为什么特地走后门?」
「呃──刚是先敲了敲正门的叩环,可是没有回应……我才……」
直到数年前都还住在这里的莫妮卡,当然有这个家的钥匙。
明明可以直接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却总会不小心顾虑太多的个性,似乎从以前到现在都一个样。
「外头这么冷,站在这儿聊也不好,快进房里来吧……不过,要走玄关喔。」
「咦?」
「可爱的女儿难得回家来了呀。我可要好好在玄关迎接才行呢。」
说着说着,希尔达用自己的背挡住了惨不忍睹的厨房。
从玄关进到家里的莫妮卡,往久违的家转头环视了一圈。
希尔达的家以女性独居而言,宽敞程度虽然是充足过度了,但也因为摆放了大量书本与实验器材等物品,而显得杂乱无章。
即使如此,也没有四处可见的尘埃或蜘蛛网,就这点看来,还是能感受到宅邸女仆的努力。
(好怀念,啊……)
在希尔达催促下,坐到沙发上的莫妮卡,从包包内取出了两袋土产,摆在桌面上。
「希尔达阿姨,这个,是土产。呃──有一袋是要给宅邸女仆玛蒂达小姐的。」
「哎呀,薰衣草香皂?」
「是的……朋、朋友跟学长,陪我一起在冬市,采买时,挑选的……」
朋友与学长,听到这两则词汇从莫妮卡口中说出,希尔达先是稍微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又温柔地微笑。
「这香皂味道真好呢……薰衣草能够防霉,我看,就赶快摆到书房去吧。」
没出现要把香皂摆在浴室的想法,实在非常有希尔达的风格。
不过,只要宅邸女仆玛蒂达回来后看到,一定会帮忙把香皂移到浴室去吧。
「所以,莫妮卡这趟可以待到什么时候?我记得,七贤人得出席参加新年典礼才行,没错吧?」
「是的,所以,我想说是不是要在典礼前两天,就先进城去……」
「那~就是可以留到那天为止喽。尽管好好休息,悠闲自在点吧。毕竟这里是你的家呀……啊!」
希尔达原本正浮现充满母性的柔和笑容,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唤了一声,而且视线还往厨房飘个不停。
「呃──关于用餐方面就……那个……对不起啊。暂时就先吃面包配酸黄瓜……姜、姜汁蛋糕有先移到柜子里了,所以平安无事喔!」
状况莫妮卡已经大致上明白了。再怎么说,这位养母不擅家务的程度也是毁灭级的。
「那个,那我去……冲茶过来,喔。」
刻意不把话说破的莫妮卡才刚起身,希尔达就一脸铁青地开口阻止莫妮卡。
「等等!厨房现在,那个……啊啊~呃──……总之茶让我来冲就好……!」
希尔达的制止没能奏效,打开通往厨房的禁忌门扉后,莫妮卡见到眼前的惨状,忍不住苦笑着心想──还是一点也没变呢~
打从收养莫妮卡的时候起,希尔达就大概每年都会闹出类似的名堂。
结果,那天莫妮卡直到日落为止,都陪着希尔达一起打扫厨房。
希尔达虽然一脸如坐针毡的表情,但就莫妮卡来说,这次只把地板弄脏就了事,已经算是很好了。
以往情形严重时,要不就引起小火灾把天花板烧个焦黑,要不就搞到柜子灰飞烟灭。希尔达在家务方面的毁灭级,就是这么真枪实弹。
待打扫结束,希尔达便陆续端出切片好的面包、蜂蜜渍坚果、以及酸黄瓜与姜汁蛋糕摆上桌。看来是把家里所有的保久粮食一口气全端了出来。
「尼洛,尼洛,快起床。吃饭喽。」
莫妮卡向窝在行李袋底下蜷成一团的尼洛唤着,但没有回应。
启程离开气候温暖的廉布鲁格时,尼洛还活蹦乱跳的,可差不多就在进入王都一带之后,或许是忍受不了寒冷,完全进入冬眠状态,睡眠几乎占据了一整天的所有时间。
虽然也担心睡成这样要不要紧,但想想尼洛好歹是龙,相信不至于因为这点程度就衰弱。
莫妮卡让尼洛睡在靠近暖炉的位置,再往希尔达对面的位子就坐。
「对不起呀,难得莫妮卡回家来……却这么粗茶淡饭的。」
「不会的,那个,这样已经太过丰盛了……」
原本,莫妮卡自己对用餐就没有多讲究。反倒是因此暗自反省,当初怎么没想到要带点吃的东西当土产。
「那个……希尔达阿姨……」
「怎么啦~?」
希尔达已经开始大快朵颐,嚼得满口面包了。耐心等到希尔达咽下面包后,莫妮卡才开口:
「……请问我爸爸身边,有没有人,是在研究咒术的?」
话才出口,希尔达的表情便陷入僵硬,眉毛好似痉挛一般抖个不停。
(果然,希尔达阿姨也心里有数。)
在廉布鲁格公爵宅邸任职的仆役,彼得•山姆──本名巴利•奥兹。
这个男人正是引起咒龙骚动的咒术师,同时,还对父亲死亡的真相知道些什么。
──这个世界是由数字所构成的。
彼得出现明显的动摇,是在听到莫妮卡道出父亲这句口头禅的时候。
(那个咒术师,跟爸爸认识。)
希尔达是莫妮卡父亲的助手,也是最常出入父亲研究室的人。
既然如此,希尔达不就很可能对那个咒术师的来历略知一二?莫妮卡的这份推测,看来是正中了红心。
「……莫妮卡,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种事?」
希尔达擦去沾在嘴边的面包屑,带着刺探的眼神凝视莫妮卡。
莫妮卡直直地回望希尔达的眼睛,挺直了背脊回应。
「虽然不能讲得太详细,但我遇到了认识爸爸的咒术师。那人一看到我的长相,就提起了爸爸的名字……而且,那个人出口的某些内容,还暗示着,他跟爸爸的死有关……」
「莫妮卡,不要再跟那个咒术师有瓜葛了。」
希尔达低头望向脚边,沉沉地低吟。
希尔达在桌面上十指交叠的双手,可以在手背上看到浮现的青筋。而且手掌还微微地颤抖──恐怕,是基于强烈的愤怒。
「那家伙,背后有掌权者在撑腰。要是一个不好,就连现在的你都会有危险。」
身为七贤人的莫妮卡,地位上是与伯爵爵位相当的魔法伯。
能够对这样的莫妮卡造成威胁的对象,恐怕不是王族,就是地位堪比王族的人物。
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丝丝的反应,莫妮卡紧紧凝视着养母的脸庞,继续问道:
「爸爸之所以被处刑,是那个咒术师,害的吗?」
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希尔达的嘴角传出。
总是笑口常开,温和无比的养母,现在就彷佛要扼杀涌现胸膛的激情,露出一脸悲壮的神情。
「……从前,有一个咒术师找上雷因博士要进行共同研究。那人研究的是如何操纵生物还什么的方法,总之就是游走禁术边缘的内容。雷因博士专攻人体与魔力的关系性,所以算是比较接近的主题。」
而就在雷因博士严正拒绝对方邀约的一个星期后,事件就发生了。
官员接获某人通报,韦内迪克特•雷因在进行一级禁术──死者复活的研究。
死者复活,是与黑炎及操作天候并列为王国最大禁忌的禁术。别说是要使用了,单是研究就免不了判处极刑。
「当然,雷因博士根本就没有接触过什么死者复活的研究。博士是个时时刻刻都敬重生命的人。那样庄重的博士,才不可能研究什么死者复活去冒渎生命。」
然而官员闯入检查的结果,却在雷因博士的研究室里发现了好几份与死者复活相关的资料及禁书。
就这样,莫妮卡的父亲──韦内迪克特•雷因遭捕入罪,最后判处火刑。
「被扣押的资料,想也知道是那个男的动手脚放在雷因博士研究室里的。可是官员们的态度却丝毫不变。整起事件以非常不自然的方式,朝对那个男人有利的方向发展。」
对此深感不单纯的希尔达,独自对那个咒术师展开调查……并且,得知了存在彼得背后的,地位远超乎想像的大贵族。
然后,就在希尔达查到这个阶段时,韦内迪克特•雷因的处刑已经执行了。
这场连法庭也没开,整体流程快得过于不自然的处刑,就是那个大贵族在幕后施加压力。
莫妮卡摆在膝上的拳头紧握。明明感觉自己浑身血液倒灌,却不可思议地冷汗直流。就连紧握的掌心,都微微渗出了些许汗水。
「……那个大贵族到底是,什么人?」
面对莫妮卡的询问,希尔达缓缓摇了摇头。
「你现在已经是七贤人了。与那个贵族碰面的可能性并不是零……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一旦莫妮卡接近那个贵族,并让自己是韦内迪克特•雷因的女儿这个身分穿帮,就会危及莫妮卡的立场。
希尔达是为了莫妮卡的安危着想,才只好三缄其口。
所以,莫妮卡也没办法继续追问下去。
莫妮卡在艾瓦雷特家住过的房间,还是维持着当年的模样,床铺与书桌都与离开前如出一辙,而且打扫得干干净净。
莫妮卡把抱在胸口的尼洛放到床上。自从抵达艾瓦雷特家以来,尼洛一度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搞不好,他会就这么一路睡到春天。
发现自己在没人可以交谈时会感到寂寞,莫妮卡直率地吃了一惊。
在山间小屋独居的时候,明明就不曾感到过寂寞,看来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习惯了有尼洛陪伴的生活。
「帮他把身子弄暖,是不是就愿意醒过来呢?」
莫妮卡抓起毛毯盖在尼洛身上,隔着毛毯抚摸尼洛的身体,但还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摸尼洛摸了一会儿,莫妮卡静静起身,拿出纸笔坐到书桌前。
莫妮卡想在睡前,先把自己心中的疑问整理在纸上,好好厘清思绪。
【疑问点】
•彼得提到的,把爸爸出卖给阁下的事 → 阁下是指谁?
•彼得的背后,有掌权者在撑腰 → 那个掌权者=阁下吗?
•阁下为彼得撑腰的理由 → 阁下需要咒术吗?
•彼得陷入错乱时提到的「才不会落得,跟亚瑟一样的下场」 → 亚瑟又是谁?
•殿下他,知道那只咒龙是因咒术诞生的 → 明知真相却刻意隐瞒的理由是什么?殿下知道彼得就是犯人吗?
写到这里,莫妮卡呼~地喘气。
最在意的症结,果然还是那个存在彼得背后的大贵族。恐怕就是彼得脱口而出的那个阁下吧。
彼得工作的职场是廉布鲁格公爵宅邸。所以听到彼得提起阁下两字,一般都会认为是指廉布鲁格公爵。
可是说得极端点,廉布鲁格公爵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物。就连与法佛利亚王国开外交谈判会议时,也都几乎没开过口,把表现的机会留给菲利克斯。
(唉~虽说人不可貌相,但……)
无论怎么想,「阁下=廉布鲁格公爵」这样的构图,就是让莫妮卡有股不协调感。
现在,莫妮卡正委托巴托洛梅乌斯,请他调查彼得来到廉布鲁格公爵宅邸任职的经纬。
彼得所遗下的咒具,则托给了〈深渊咒术师〉雷•欧布莱特。
除了父亲的名字被提出这点之外,莫妮卡将彼得死前的状况一五一十告诉了雷。
(希望能从那个咒具上头,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想着想着,莫妮卡缓缓吐了口气,用无咏唱魔术把写满疑问点的便条彻底烧成灰烬之后,扔进了字纸篓。
(希尔达阿姨,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用心。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真相……就算会因此失去七贤人的地位……)
莫妮卡躺到尼洛身边,从枕头旁的行囊内抽出一本书。那是父亲的著作,在波特古书店,让人用两枚金币帮忙买下的。
这个世界是由数字所构成的──由这句引言作开头的这本书,莫妮卡已经反覆读上了好几遍。
缺乏生物学与医学相关知识的莫妮卡,为了理解内容吃了好一番苦头。但也就在边查专业术语边一点一点解读的过程中,莫妮卡更切身体会到,这本书所记载的内容是多么出色。
父亲所研究的内容,是透过分析遗传自双亲的特征,来解读人类的性质。这本书还提到,魔力所带有的遗传性特征格外强烈。认为有朝一日,将能借由分析魔力来鉴定个人身分,或找出血缘关系者。
倘若父亲还在世,利迪尔王国的医学肯定能有更重大的发展。尤其是遗传性疾病的研究方面绝对会有更飞跃性的进步。
啪啦啪啦地翻着早已读过不知几遍的书,莫妮卡无意间想起,古书店店长波特说的话。
(这么一提,波特先生好像是爸爸的朋友嘛。)
以达士亭•君塔为笔名撰写小说的古书店店长,为莫妮卡父亲的著作,开价两枚金币的男人。
为父亲的著作开出两枚金币的价值,若不是代表认可父亲研究的成果,就是他与父亲的交情很深厚吧,莫妮卡如此心想。
(波特先生他,是不是也有来过爸爸的研究室呢……)
小时候,莫妮卡整天都待在父亲的研究室里头,但是出入研究所的人物,莫妮卡却不是很有印象。
因为,莫妮卡大多都沉溺在书本的世界中,有清楚记下长相与名字的人,顶多就每次都会给自己糖果的希尔达而已。
说到底,莫妮卡原本就是个不擅长记忆他人长相的小孩。
会养成透过数字记忆他人长相与身体部位的习惯,是在被叔父收养后,遭到暴力相向,变得会逃进数字世界中才开始的。
茫然地回顾着童年时光,随手翻过书页的莫妮卡,突然注意到──
在本文最末页后头的空白页,不知怎地与版权页黏在一起。
「……?」
轻轻剥开一小部分,便发现两页之间夹了一张纸。
那是一张纸片,看起来像原稿用纸的一小角。避免弄破书页,小心翼翼地剥开整张页面后,莫妮卡望向夹在里头的纸片。只见上头记载了这样的文字──
『等你发现了黑色圣杯的真相,再来店里一趟吧。』
莫妮卡举起提灯,仔细观察这张纸片。
纸片与文字都还没怎么褪色。恐怕是这几个月才刚写上去的。
字迹十分潦草,很像赶时间随手书写的。一定是在原稿用纸角落快笔写下这段讯息,为书页涂上一层薄薄的糨糊后,撕下纸片夹进了书末。
说起原稿用纸,那时候波特的确正在执笔为小说撰文。
柜台上不只摆了原稿,还四处散乱着文具,既然开的是书店,备有糨糊也没什么稀奇。
「难道说,是波特先生的讯息?」
文中所指的店,相信就是波特古书店。
可是,黑色圣杯又是什么?
反覆搜索自己的记忆,但怎么也想不出来。父亲的著作里,应该从未提过黑色圣杯这则词汇。
(是在隐喻什么的用词?又或是某种暗号?)
在床上翻来覆去,莫妮卡不停思考着黑色圣杯有什么含意。
然而,就在什么具体结论都没想出来的状况下,莫妮卡败给睡魔,进入了梦乡。
那晚,莫妮卡梦见了父亲。
梦中的莫妮卡正沉溺在数学书里头,父亲坐在椅子上,喝着咖啡安详地望向莫妮卡。
父亲身旁坐了一位客人。虽然长相服装都模糊不清,但隐约感觉得出来,对方是个男人。
客人喝了咖啡,呼~地长吐一口气。
『嗯哼~苦的确是很苦,但也没有其他杂味。这味道挺不错的。最重要的是很提神。最适合配稿子喝了……从以前,看到你那个咖啡壶的时候开始,我就想哪天有机会一定要尝尝看。』
『希尔达可是只舔了一口,就喊着太苦了喝不下去呢。愿意喝我咖啡的怪胎,大概就只有你了。』
『我的原则是面对任何事都不能忘记冒险心啊。生物要是失去了冒险心,就只剩退化一途啦,韦内迪克特。』
客人咕哝着好像在哪儿听过的台词,将咖啡一饮而尽。
『只不过,你这女儿也太怪了吧。还想说她在看什么,结果竟然是数学书。她是真看得懂里面写些什么吗?』
『是啊,她真的理解喔。这孩子很聪明的。』
『对我带来的小说却不感兴趣吗?』
『不好意思啊,我代替她看吧。』
『这些是准备给你女儿看的啦。都是冒险小说,只怕勾不起学者大人的兴致吧?』
『你的小说很有趣呀。虽然故事舞台是架空的国家,世界观却巧妙地融入了外国文化与风俗。上一作登场的关键道具,甚至还有与我研究内容相近的东西,非常耐人寻味呢。那也是参考异国传承写出来的吗?』
『喔~那个吗。那个关键道具的原型啊,其实是这个……喔?』
父亲与客人谈笑风生,莫妮卡在一旁默默地读着数学书籍。
就只是如此平凡无奇,毫不起眼的梦。
没错,就只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