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旅行的轨迹及希望之箱 第六幕「但愿永不消逝的绯红」

1

「虽然现在才说可能太晚了,但这样不会太过头吗?」

「其实我也这么想。」

我们站在一起,仰望着在圣堂前广场上堆起的薪木。那些是存放在圣堂后方仓库的东西。不同于劈成小块的家庭用薪木,而是将去皮原木分割成四等分的尺寸。那可能原本就是用在灯花祭的东西。虽然夏洛儿是比较有力气的兽人,可是那种东西靠两个人搬,还是颇为吃力。

「你所说的营火,原来是这种东西吗?」

「很难说……我自己也没弄过。」

「这样亏你还能提议要搞这种东西。」

「因为那是男生都会向往的东西。」

我们把薪木交叠成方形,中央则放进较小的树枝跟薪材。由于里头还放有作为蒸汽车燃料的魔矿石,所以应该很容易就能烧起来。

「惠介,这种厚度可以吗?」

「没问题。」

妮朵正在同样从仓库里找到的长桌旁帮忙切蔬菜。周围则摆着三个看起来像是在金属盒上装了脚架的烤肉台。旁边摆着夏洛儿提供的新鲜肉品跟蔬菜,还有今天白天从波拉告诉我们的食物仓库那里搬过来的大量保存食品。

祭典的准备工作毫无延误地顺利结束,就只剩下等大家到场了。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邀请函上所写的时间。天空的两端已经分别变成红色与深蓝色,而中央的部分是美丽的紫色。

最先来到广场的人是芳歌女士。她手里拿着一个装着某种食物的托盘。我上前帮忙的时候,立刻闻到诱人的香气。

「这是什么?闻起来好香喔。」

「是司康。我是用胡桃跟水果干一起烤的。这可是祭典少不了的东西。」

托盘上的司康形状饱满,看起来也相当柔软。那大概是类似蒸饼的乡土料理吧。我接过托盘,食物刚出炉的特有热气便窜入鼻腔。这道料理充满让人想要偷吃的魅力。我忍着口水把托盘放到长桌上。

芳歌女士一看到我们组起的营火堆,傻眼地说出「你们是打算把这座圣堂给烧掉吗?」的感想。看来真的是太大了。

在我努力向芳歌女士解释的时候,蒙提先生也爬上坡道,出现在我们面前。令人意外的是,他竟推着脚踏车。看到我圆睁着眼,蒙提先生拍了拍脚踏车的坐垫。

「这玩意要比蒸汽车安全,停车也方便,是很不错的交通工具。没有要爬坡的话。」

蒙提先生停好脚踏车,便打开绑在车斗上的木箱盖子,从里面取出一条看起来像大鳟鱼的玩意。

「这是我刚钓上来的。尽管拿去用。」

「哇!真是太棒了,谢谢。……你是不是其实挺期待的?」

那条鳟鱼一看就知道很新鲜,肯定是刚钓上来不久。这代表蒙提先生特地划小舟到湖上钓鱼。这可是相当有诚意的伴手礼。

被我这么一问,蒙提先生摸了摸胡须,动了动鼻子。

「这只是礼仪问题。跟期不期待没有关系。」

「哈!看来你这个人的个性是越老越扭曲了。」

芳歌女士跑来这样插嘴。

「我还以为是一团菜干在说话呢。活得久是没关系,但人老化得这么厉害,日子肯定不好过吧?」

「总比变成一枝到处起毛的拖把要好得多了。」

面对这突然开始的辛辣舌战,让我决定默默远离战场。两人毫无顾虑的用词,让人感觉到他们之间有着某种就算吵架也没问题的关系,只是我并不想置身其中。

我把接过的鱼放到砧板上,往长桌上一放,妮朵便停下正在切蔬菜的动作,双眼发亮地看着那条鱼。毕竟我们可没有多少能吃到新鲜鱼肉的机会。尽管我很能理会妮朵那口水都快流下来的心情,不过我还是希望她能把那种眼神放在已经调理过的食物上。

以这样的尺寸来看,大概可以整条弄成烤鱼吧。搭配蔬菜一起烤也不错,只可惜没有味噌就是了。就在我还在想该怎么处理的时候,夏洛儿用手肘顶了我一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会弄成生鱼片的。」

「我什么都没说。看来人都到齐了。」

我顺着夏洛儿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波拉与吉儿小姐的车子正开进广场。车子在一旁停好后,便看到两人下了车。

虽然吉儿小姐一脸紧张,不过波拉的表情更是僵硬。可是两人并没有站在原地,而是一起朝我们这里走来。

原本在跟蒙提先生斗嘴的芳歌女士也安静下来看着波拉。所有人没有对话,也没有发出声音,周围弥漫起一股莫名的紧张感。

「我正在等你们呢。」

我朝两人走去,刻意用开朗的声调向两人举手打招呼。

「……我感觉自己快死掉了。」

波拉低声说道。

「你的脸在抽搐喔。保持笑容。」

「……我还是回去好了。我不行了,太难了。」

波拉边说边背过身子。

「没问题的。你表现得很好喔。」

「你那种自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啊~我真的不行,那个人现在是什么表情?」

被波拉这么一问,我转头看了看芳歌女士,发现她正在跟妮朵说话。我想应该是机伶的妮朵主动去转移芳歌女士的注意。

「她现在笑容满面。看起来心情很好。」

「谢谢你说出这种一听就是骗人的谎话。」

波拉这么说完之后,便别开头去咬指甲。

看来果真不是把两人带到同一个地方就能让事情顺利解决。这也在预料之内。而要改变这种状况,就得靠吉儿小姐的歌声了。

当吉儿小姐正担心地来回看着波拉与芳歌女士时,我靠过去对她小声说道:

「吉儿小姐,你可以吗?」

虽然我刚才都在注意波拉的脸色,不过靠近一看,让我知道吉儿小姐也相当紧张。她的嘴唇发青,身子也微微颤抖。

「……可、可以的。对不起……那个……真的要……在这里……」

「是的。在这里──我希望你在这里唱歌。」

我想在妮朵给吉儿小姐邀请函的时候,她应该就察觉到了我的意图。事实也是那样。只见吉儿小姐紧闭着眼睛,点头说了声:「好。」

只是就我来看,吉儿小姐的状况也相当令人担心。看她紧张成这个样子,让我甚至想提议要她放弃。

「……这、这毕竟是我拜托你,因为有惠介先生帮忙,波拉才能在这里跟母亲见到面。所以……我也──要做我能做的事。」

伴随这强烈的决心,吉儿小姐的表情也瞬间转变。我不再担心了。因为对下定决心的吉儿小姐来说,那样反而失礼。既然她决定要唱,那我只要相信她,让她放声去唱就行了。

「可是,呃……」吉儿小姐将脸凑了过来。「我该带着什么样的感情去唱呢?」

面对吉儿小姐的疑问,我心中有个早已确定的想法。

「请你唱带有希望的歌。能叫人相信明天,告诉人不用担心,令人感觉有人推自己一把的歌曲。」

我认为「希望」这两个字,肯定过于抽象。但我认为我们真正追求的感情,追求的想法,确实就集中在这短短的两个字里头。

吉儿小姐点了头。她将手放在胸前,像是在确认存在于内心的感情般闭上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周围的气氛产生变化。皮肤阵阵发麻。某种突然出现,可称为预感的东西,充斥在我们四周。

好比说,我们其实可以先插入活动开幕的致词,或是将营火点燃之后,向大家介绍背着火堆站在大家面前的吉儿小姐。再不然就是请大家安静下来,准备聆听歌曲。这些在开始唱歌之前可以想到的许多准备,在此刻全都是多余的。因为当吉儿小姐歌声响起的瞬间,我们所有人的听觉便立刻被歌声占据。

那是令人感觉平静的歌声。

没有伴奏,也没有打亮她周围的聚光灯,更没有大量的观众。这里既不是剧场,也没有舞台。这并不是她梦寐以求的憧憬环境。可是为了重要的友人,还有友人的母亲,吉儿小姐第一次出于自己的意志唱歌。

那带有亲切感的歌声,彷佛是在对我们的心灵耳语。旋律逐渐变得强烈。吉儿小姐投入其中的感情冲击我们的胸口。在带有哀愁的高音当中,充满了对珍惜对象的关怀。对深爱对象的爱情与思念,希望对方能免于病痛的期望,那是鼓励人抬起头,寻找明天的希望之歌。

我缓缓地从吉儿小姐身边走开。在场所有人都在专注聆听她的歌声。我来到妮朵身边,低声在她耳边交待几句话。妮朵用力点了几下头,接着便快步跑向波拉那里,拉住他的手。

而我则是算了一下时间,来到芳歌女士身旁。蒙提先生察觉到我靠近,便像是理解了一切地走到别处。那个人的洞察力真令人难以置信。

「这歌声很美吧?」

「……嗯,没错。」

芳歌女士在看到我的时候吃了一惊。这个歌声让她听到出神了。

太阳已经落下山坡。周围的景色正迅速转暗。在尚未被夜色彻底占据的淡蓝色夜空中,已经可以看到圆月与些许星光。在吉儿小姐的歌声当中,我们似乎都稍稍敞开了心扉。

「芳歌女士,我有件事想再问您一次。」

芳歌女士将视线放在吉儿小姐身上。她正倾听那带有希望与期待的歌声。这也让她能稍稍听进我的话语。

「这是只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对话。您真的不想跟波拉见面吗?明明身处在同一个地方,您也不愿意跟他说话吗?」

我想这种时候可能会有人认为,我不需要问这种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会有人认为这种事情就算不问也知道。可是有时不管是知道得多清楚的事,也必须要说出来。就像是某人的心可以被简单的一句话拯救一样。

芳歌女士叹了一口气,低声对我说:

「──我当然会想见他。他可是我的亲骨肉。不管是男生也好,女生也好,这都是不会变的。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实在太晚才懂……」

我拍了拍芳歌女士的肩膀,用手指了指她身后。芳歌女士转头望去。她睁大了眼睛,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虽然听到她咋舌的声音,但我并不在意。

「被你算计了。」

波拉就站在那里。是妮朵牵着他的手,偷偷把他带来这里的。

芳歌女士仰头看着波拉,垂下眉角露出苦笑。

「你怎么把脸弄成这样?别哭哭啼啼的。」

波拉的紫色眼影被泪水弄花。他一边抽噎,一边往芳歌女士那里又多踏出一步。

「妈妈……对不起。我没能成为让您骄傲的儿子。我现在……是这个模样。我一直想向您道歉。」

「你在说什么傻话?」

芳歌女士温柔地抱住波拉壮硕的身躯。她就像安慰小孩一样,用手轻拍波拉的背。

「你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你是让我感到骄傲的女儿。」

波拉的呜咽变得更加清晰。她跪在地上,让自己整个人靠在芳歌女士怀中,波拉同样伸出手臂,和芳歌女士紧紧拥抱。

我轻轻牵起妮朵的手,从两人身边离开。现在就算只让她们两人共处也不成问题,所以我们留在这里肯定只会碍事。

妮朵的脸上满是泪水。而我也不敢说自己跟她不同。

当吉儿小姐的歌声结束,妮朵也带着眼泪奋力鼓掌。在场每个人都陆续献上掌声,尽管规模完全不能跟剧场中如雷的掌声相较,但吉儿小姐的脸上也带着红潮,像是害羞又像是高兴地连连低头致谢。

2

当夜幕彻底降临后,我们便点燃营火。正如我跟夏洛儿所预料的一样,火势颇为壮观,不过这正好为少人数的祭典补上不足的热烈气氛,就结果来说也令人满意。

我们吃了烤肉、吃了鱼、吃了司康,而蒙提先生则只吃蔬菜。所有人都带着愉快的心情互相谈笑。虽然人数不多,但时时刻刻都能听到笑声。

「听人家说喔,小惠惠!妈妈说她有为人家作鞋呢!而且有好几双!世界上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妈妈了!」

「真是的,你到处说嘴做什么!就不能安静点吗!」

「因为人家很高兴嘛!」

令我感到意外的,大概就是波拉跟芳歌女士的关系大幅改善。原本甚至不愿见面的两人,竟能变成现在我所看到的这样。而这种结果当然不会让我有任何不满,所以我跟妮朵对此都相当开心。

「谢谢你,小惠惠。都是有你帮忙的关系。」

「妮朵、夏洛儿、吉儿小姐也都有帮忙喔。」

「那我们就有很多需要道谢的人了!我们走吧,妈妈!」

「别这么大力拉着老人家!」

两人牵着手,快步往营火那里走去。她们走到吉儿与妮朵旁边,四个人又热闹地谈笑起来。

「我必须向你道歉。」

当我正用铁网烤鱼的时候,蒙提先生来到我身旁这么说道。

「其实我原本一点都不抱期待。」

「您是指祭典吗?还是指吉儿小姐的歌声?」

「两者都有,但正确地说,主要是后者。如果要我用小说家的方式去描述她的歌声,大概就是──骇人听闻吧。」

听到这种形容,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那种歌声确实称得上是骇人听闻。

吉儿小姐的歌声,能够让人心中的负担变轻。就算身在看不清周围的黑夜,也能让人相信前方就是光明。在她的歌声里充满了希望。

「在脚踏车的车斗里头,有一个盒子。」

蒙提先生这么说。

「……等等,现在这条鱼,原本也是放在那个车斗里吧?」

「是可能会有一点鱼腥味,不过,那应该是小问题。反正那是要给你的。」

「就是因为那样,所以我才希望能用心一点……那盒子是?」

「就是那天晚上我拿给你看的盒子。锁已经拿掉了。」

「那里头不是放着蒙提先生的希望吗?」

「没错。不过,我是将自己的希望化为一堆纸张。在不久的将来,我死去的时候──如果幸运到真有死后的世界,我希望能将那段故事的后续交给我的女儿。我原本一直在期盼那天到来,但结果我却还是活到了现在。」

在蒙提先生发出的笑声当中,并不带有悲怆的情绪。

「因为您觉得可能随时都会死,所以才抱着那份希望吗?」

「只要深信能见到女儿,那也没什么,就跟骑脚踏车出门差不了多少。」

蒙提先生那半开玩笑的话语,让我有些脱力。我想自己是太正经了,所以实在没法像蒙提先生那样笑谈生死。在这个逐渐消灭的世界,人只能寻找希望让自己活下去。希望的形式及期待,每个人各有不同,所以我当然不能否定蒙提先生的看法。

「那个故事是我为女儿写的。是我跟女儿两人一起,一点一点把那些故事写成书。在我女儿去世之前,我答应过她要把那本书给完成,但我没能遵守承诺。因为我连看到那本书都会十分难受,所以我决定把那本书脱手。」

结果应该就是那本书落到夏洛儿那里,让夏洛儿找到这里来吧。

「……为什么您没在当时把书完成呢?您有把故事写到结尾吧?」

「我留下了最后一页没有写──因为太伤感了。你应该明白有那种让人觉得不想完结的故事吧?」

那个故事对蒙提先生来说,同样是无比重要的东西。然而昨天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却对他说出那种自以为是的话。我开口想要道歉,但被蒙提先生举起手制止。

「我其实要感谢你。因为你直率天真的话语,让我想起自己这份工作的意义。能在人生终结之前──虽然只是一页──但我成功写出了真正精彩的故事。」

说到这里,蒙提先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们的笑声,还有她的歌声,都教会我再一次选择相信──就算正步向毁灭,但世界依旧美丽。」

最后蒙提先生将盒子交给了我,要我自行处理。

当蒙提先生说完话,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出声将他叫住。

「您不把这个交给夏洛儿吗?」

「我没有那么不识趣。令人意想不到的礼物,不是该由你交出去比较合适吗?」

蒙提先生用像是小说家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3

在与喧嚣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夏洛儿独自站在圣堂门边。看到我靠近,夏洛儿露出平常那有些冷淡的表情。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她感到不悦了。

「玩得开心吗?」

「嗯,很开心。好久没能这么热闹了。」

我们并肩看着广场。那里的景色彷佛像是巨大的火光照亮黑夜底部。

波拉正配合吉儿小姐开朗的歌声,摇着裙摆翩翩起舞。妮朵用手打起节拍,芳歌女士跟蒙提先生则带着笑声起哄。在地上能看到每个人长长的影子。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找你帮忙。」

「什么事要说得这么正经?先说来让我听听。」

「我希望你能帮我送一个东西。」

「……我没说过自己已经不再帮人送货了吗?」

「你不是也要我先说给你听听吗?」

被我这么一说,夏洛儿像投降般举起双手,她闭起嘴不再插话,就只是看着我。

「虽然我还没有得到本人同意,但这件事我希望吉儿小姐也能帮忙。」

说到这里,我从口袋中取出手机。那个没多大的长方形物体,就某个角度来看,也能说是一个盒子。

「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有人活着。就跟我们一样。可是那些人有可能没人陪伴,也可能有相当痛苦的经历,他们可能已经对明天不抱期待。我们所需要的,其实是一个装有希望的盒子。」

我低头望向手中的手机。那对我来说是无可取代的东西。那是让我能确认自己原本世界的少数存在。可是比起让我用来使自己沉浸在感伤当中,这玩意肯定能对其他人有更多帮助。因为我已经不需担心了。

「这个盒子是我那个世界的东西,可以录下鲜明的声音,要播放几次都没问题。我想请吉儿小姐让我录下她的歌声。录下她那会让人感觉有人推自己一把,内心得到慰借,感受到希望的歌声。」

我接着将手机递到夏洛儿面前。

「所以我想请你用这个东西帮我运送歌声。让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些人能重拾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大家齐声发出的笑声传入我们耳中。

世界确实即将毁灭。每个人都失去了身边珍贵的人。也有人怎样都找不到想找的东西。每个人都还得面对明天可能不会到来的黑夜。可是我们现在正共享着相同的时间,在一起欢笑。如果这个世界还留有希望,那就是在这里。

夏洛儿没有望向手机,只是正面回望我的双眼。她的眼睛反射着那隐约透露出愉悦的绯红光芒。

「原来你是个梦想家呢。」

「……因为我的想法有些天真吗?」

「是啊,非常天真。可是,真的可以吗?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所以我才会委托你去办。委托人是我。货物是希望之盒。收件人是──世界上的所有人。你看,这样你就有很多工作可做了。」

你愿意答应吗?

我笑着问道。夏洛儿无奈地耸了耸肩,随即伸手接过手机。

「这种委托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竟然会有这种要人去运送希望的胡闹委托。」

「这样说起来还真的挺糟的。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胡闹呢。」

可是夏洛儿正对我露出微笑。温暖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那是一张亲切、温和,十分美丽的笑脸。

「并不会──我很喜欢这种委托。」

夏洛儿的回应让我全身瞬间发麻,突然感到手足无措。我开始觉得自己之前的每句话都让人十分害臊,我死命克制想要大叫的冲动。

「呃,那么……可以跟我一起去拜托吉儿小姐吗?毕竟得先录下她的歌声才行。」

「你怎么突然这么慌张?」

(插图016)

「我才没有慌张。嗯,没错,一点都没有。」

「你这个人还真的挺怪的。」

听到夏洛儿发出的轻笑,我彻底投降。我只能设法转移话题。

「……对了,关于委托的报酬。」

「对喔。这么大的一件工作,报酬应该也很值得期待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报酬是一件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宝物。」

「那么了不起的东西,你究竟收在哪里?」

「现在是收在一个盒子里,不过……可能有些鱼腥味。」

「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呢。」

就在我正犹豫要现在交给她,还是先把盒子外侧洗过再说的时候,妮朵跑了过来。她抓起夏洛儿的手,用力拉着她。

「夏洛儿小姐,可以把灯花拿出来吗!」

「嗯,当然可以。毕竟那是我们一起收集的呢。」

妮朵脸上正带着乐不可支的笑容。我跟夏洛儿对望一眼,互相点头。我们决定把那有点成熟的交易放到后面,先享受眼前的这段时间。

夏洛儿来到营火前,从魔法腰包里取出成堆的灯花。妮朵按照芳歌女士的指示抓起一朵灯花,轻轻将灯花放入火中。

「哇、哇!」

我们所有人都仰望着上方的亮光。

在火中燃烧的花瓣带着红光飘上夜空。那短暂的光亮简直就像是直冲天际的红色流星。

在妮朵之后,大家也跟着捡起灯花。芳歌女士、波拉、吉儿小姐、蒙提先生、夏洛儿,还有我,每次将灯花丢入火中,花瓣都会形成数道升上天际的红光。

我在妮朵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妮朵惊讶地回望我,摇头说:「不可以那样啦。」可是相较于她的话语,妮朵的大眼睛却藏不住好奇的光辉。

我用双手抓了一大把灯花交给妮朵。妮朵先是皱起眉头,装得像是因为我将大把灯花塞给她,所以才不得不照办,但其实自己一点也不想那么做的模样,然后将手里的灯花一口气往营火扔去。

就在那个瞬间,红光绽放。耀眼的光亮冲上天际,随即又像粉雪般飘落。

我能听到妮朵发出的欢呼。

我们并肩看着眼前的景象。

我想我们肯定不会忘记这个瞬间。眼前的光景肯定会比任何回忆都要强烈,永远在我们记忆中发亮。就在这一刻,我能发自内心相信这件事。就算世界会在明天消灭,这点也不会改变。

4

我之所以会在深夜醒来,或许是因为灯花祭的兴奋还留在身上。为了当作献给圣女的贡品,我准备了红酒,而盯上红酒的大人们──尤其是波拉早早就喝个烂醉,让祭典变成吵闹的宴会。我被波拉抓着手,硬是被拖去一起跳舞。芳歌女士跟蒙提先生、妮朵跟夏洛儿看起来也都跳舞跳得相当开心,可是我感觉到比较多的却是心累。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子。当我转头往旁边一看,这才发现隔壁床上没有妮朵的身影。

我下床来到走廊。由于手机已经交到夏洛儿手中,所以我手边并没有方便的光源,只能靠着窗外的月光前往圣堂。我推开通往圣堂的门。妮朵就坐在最前排的长椅上。她似乎正利用提灯的灯光描绘眼前的圣女像。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惠介。你醒了吗?」

妮朵的声音相当清楚,看来她没有丝毫睡意。

「我有点睡不太着。」

我走过去坐在妮朵身旁。

有好一段时间都只能听到妮朵画笔的声响。她使用的水彩颜料跟我知道的管式颜料有些不同。她的颜料是放在摆有许多小型方形容器的金属盒内,各种颜料就分别装在那些容器当中。而在盒子中央的缝隙,还能看到眼熟的两发子弹。

「──灯花祭好有趣喔。」

妮朵语带感慨地这么说道。

「真的很有趣。还好有办。谢谢你,妮朵。」

「……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因为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我摇了摇头。

「是因为妮朵说想办,才得以实现的。提议也是很重要的一环。而且如果没有你准备的邀请函,就没法把所有人都找来了。」

「……你这样说是让我很高兴啦。」

可是。妮朵说到这里,转头看着我。

「在我没有看到的地方,惠介也做了很多努力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装傻也没用。之后你可要找时间全告诉我喔。」

我感受到一股无法推托的压力。这种彷佛全都被看穿的感觉,让我觉得有些尴尬。真奇怪,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做什么亏心事啊……

「这是个很棒的村子呢。」

「是啊。」

「芳歌女士、波拉、吉儿小姐、蒙提先生……还有夏洛儿小姐,大家都是非常好的人。」

「我也这么想。」

「可是,我们还得继续上路吧?」

「…………」

要留在这里吗?我在想自己也许该开口做出这种提议。

我们确实另有目的。妮朵要寻找金色海原。我要寻找黑衣人。可是两者都是不确定能够找到的东西。就算要在这个让人感觉舒适的村子多停留一阵子,应该也不会有人责备我们。

可是妮朵明确说出得继续上路的话语。她没有停下脚步,自己坚定地做出还要继续前进的决断。

「你很难过吧?」

「嗯,很难过。」

妮朵的语尾带着颤抖,声音也有些变调。妮朵吸气的声音逐渐变成呜咽,最后转变成压抑音量的哭声。

我仰头直视着圣女像。

我认为每天到这里祈祷的芳歌女士,实现了她的心愿。所以,虽然我过去从未好好祈祷过,虽然我的祈求可能不会被接受,虽然我这种想法可能太过天真,但我希望圣女也能允许我进行祈祷。

我希望妮朵再也不会孤单。我希望她能永远保持笑容。我希望她能过得幸福。

我祈祷的愿望就只有这些。我在心中这样默念。

妮朵用衣摆擦了擦脸,接着用力吸了几下鼻水。

「惠介,你有跟波拉跳舞吧?」

「可以不要让我想起来吗?那种体验太过强烈,我需要时间让自己接受。」

听到我这么说,妮朵笑了出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人家有点羡慕波拉说。」

……被这样一说,我究竟该怎么做,自然也没有其他答案了。

我打起精神,从长椅上站起身子,朝妮朵伸出手。

「我有荣幸跟你共舞一曲吗?女士。」

虽然我的表现很难称得上道地,但没关系。反正全世界也只有妮朵会看到。

妮朵那对大眼睛虽然惊讶地圆睁,但她很快便说了声「好」,接着带着笑容站起身,回牵住我的手。

我们将身子靠在一块,踏着舞步。

音乐就只有我跟妮朵那走调的鼻歌,最滑稽的是,我们用的旋律竟是日本的流行乐。

由于我们两人都没有像样的舞技,所以只能笨拙地移动脚步,有时还会踩到彼此的脚,动作生硬到实在不能说是跳舞。可是妮朵还是笑得十分开心。所以我自然也不会有任何不满。

就只有圣女像在一旁守望在提灯微弱灯光下跳舞的我们。

这样的想像是否算是太过美化了?

(插图017)

(插图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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