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弦和薰的对局定于六月初,这在将棋界立刻引发一阵轰动。
广受赞誉的年轻天才加贺薰对战人气实力都急剧增长的三河美弦,会变成这样并不稀奇。
再加上将棋界之外也对这场对局颇为瞩目。报刊和新闻节目都加以报道,让这事火出圈了。
火爆到足以使主办方决定在网上进行对局转播,将棋联盟的大盘解说会报名也在转眼间截止了。
临近这场重大比赛——美弦再也没造访向阳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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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没来呢,小弦……」
曾接受美弦指导对局的茜嘟哝道。
「是啊……」
成海呆滞地眺望窗外,淡然回应道。
「不担心吗?」
「重大比赛嘛。可能是在研究对战对手的将棋吧」
事到临头才开始拼命研究将棋,是没法在短时间内急遽提升棋力的。
所以不要研究将棋,而应该全力研究对局对手。
找出过往棋谱,把握对手棋风,选择战法展开周密演练。
这种时候,人越多研究效率就越低。必须独自一人对着将棋盘专心排棋谱,保持设身处地地站在深入思考的一方进行模仿。
「美夏小姐,是这样吗?」
茜向美夏询问。
「是啊……她回到家里也会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过精神还蛮好的。要是再逞强一点我就该担心了,但现在还算安心」
美弦这么一说,成海也暗中放心了。
那次约会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美弦。
她不来向阳庄,成海也不好主动联系。
他正担心那段独白会不会给美弦增加负担,关键时刻会不会扰乱心绪,好在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对了对了,那孩子带话过来」
美夏行棋后说道。
「想请你们两位在最近的地方观看对局……这样」
「近?」
成海一脸惊讶,美弦接着说道。
「对。你们知道美弦和加贺七段的对局有大盘解说会吧?地点就在将棋联盟」
「但我听说早就满员了啊……」
「受那孩子所托,留了两张席位」
美夏说完,瞥向成海的表情。
「……那个地方,不想去吗?」
「…………是啊。说好再也不涉足的地方。没兴致啊」
何况自己现在完全帮不上她。反倒只会碍事。
但是——
「可是,我想回应那家伙的愿望。我既然教那家伙下棋,就有这个责任」
自己搞砸了约会,至少这次能顺从美弦的期待。
「呵呵……太好了。若是你不肯来,还在苦恼怎么抓你过去呢」
成海没拒绝这事让美夏的表情放松下来。
「美夏小姐也会去观战小弦的对局吗?」
「当然。虽说不是观战,而是担任大盘解说的助手」
「美夏小姐做助手……哇太豪华了」
茜不禁吐露出热气。
解说会几乎都由两人一组负责。
大多是由职业棋士担任解说员,女流棋士负责助手一职。
解说员的工作如字面意义一样,在将棋进行时解说棋路、局势、战型等等。
另一方面,助手的工作是帮助听众更容易地理解这些解说内容。
简明易懂地解释专用术语,听取听众的疑问并引入解说中。
身为现役女流头衔保持者的美夏担任助手这件事本身就很难得。
毕竟她会比站在一旁担任解说员的职业棋士更加引人关注。
「这可是舍妹大显身手的舞台。选上本小姐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吧。嘛……既然解说员是那个人,本小姐也只是个陪衬罢了」
「那个人是指……?」
针对茜的询问,美夏郑重地开口道。
「……名王」
「哇!俊男靓女齐登场啊!」
想象着职业棋士和女流棋士的顶级人物并列的场景,茜感动不已。
而在茜纯真感想的另一边,成海注意到美夏的表情有些阴沉。
「……发愁吗?」
成海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先前名王来这儿的时候,她也是一脸苦涩。
「嗯……算是吧」
美夏也不加隐瞒地交代了。
「以前在活动里对局的时候……赢了名王」
「赢了!?陆奥名王!?好厉害好厉害!」
茜又兴奋起来,但美夏的表情依然很为难。
「没什么可高兴的。名王大概也不是认真的吧。即便如此,女流棋士赢了最强棋士……变成这种奇怪的话题了。明明只是侥幸取胜」
只不过赢了一次就被搬上神坛,所以美夏才会心情不佳。
「还有这种事啊?」
「就是有啊」
身为女流棋士会头面人物的美夏因此进退两难。
「名王也常常拿输给我这事开玩笑……那天肯定会不安啊」
摇头叹气的美夏又下了一手。
「…………侥幸赢了,吗」
说不定名王是认真下棋又输掉了呢——成海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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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弦和薰对局当天。
对局开始于上午十点,在这之前就有大批媒体相关人士聚集在将其会馆门前等待两人登场。人数太多以至于挤出会馆用地,延伸到了道路上。
不明真相的路人们都好奇地瞪大眼睛看向这边。
过了上午九点,在蒸人的暑气中率先露面的是薰。
他身着潇洒的西装,摆出端正的姿势,向记者们微微点头致意。
于是记者们飞快地赶到薰的身边。
「加贺七段!这是您第一次同女流棋士对局,请问您有什么期许呢?」
「我只想和平时一样下出自己的将棋。就算以女流棋士为对手,我也会注意保持常态」
「三河女流三段在这之前可是获得九连胜了啊?」
「虽然是名强敌,但我会努力不让自己成为第十个手下败将」
「师傅陆奥名王有过什么嘱托吗?」
「好好下棋吧,只有这句」
薰耐心地依次回答提出的问题。
面对试图把自己和美弦描述成竞争对手从而炒热气氛的媒体,薰顺应话题进行评论。
他遵从众人期待,装出一副货真价实的好学生面孔,而内心却全然不同。
(我和三河女流是竞争对手……吗。真是被看扁了啊。不让你们重新认识我的话……)
薰的脑海中已经在想象对局结束后的场面——作为胜者接受大众媒体采访。
加贺七段果然很强啊。相比女流棋士实力悬殊啊——为了营造这种想法,就要做些风趣的评论。
不能由自己挑明,而是要让对方自然地意识到这一点。
(真是的……被人期待还真麻烦)
薰露出笑容,完美掩盖住心中的丑恶,走向对局室。
目送一名主角离去后,记者们急不可耐地等候另一名主角。
当那位终于现身时,记者们无不大吃一惊。
伴随着三河女流名樱到来的三河美弦女流三段——穿着哥特萝莉猫耳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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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穿这身衣服!请马上回去更换!」
甫一见到美弦的打扮,一名将棋联盟的男性员工变脸色大变飞奔过来。
然而美夏拦在他身前。
「将棋联盟的规定里没有哪项说不许穿成Cosplay啊」
「请有点常识好吗!今天可是有转播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穿成这样吗!?」
「这是这孩子觉悟的证明。也是她全力以赴的决意。或许你不能理解这些话,但请务必不要阻碍」
在美夏和员工争论时,美弦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地静静伫立。
沐浴在四面八方传来的不解视线中,但她一心只想着对局。
「总而言之!不行就是不行!」
「啊你这人!怎么说你才懂呢……」
常识之类的美弦当然知道。
尽管如此,她还是尊重美弦的决断。
为了提高胜算不择手段。哪怕这些手段近乎祈愿和迷信——在妹妹如此断言后,姐姐决心守护她。
美夏发誓,在这一局中,无论如何都要让美弦如愿以偿。
美夏发誓,为了向自己坦白一切的妹妹,自己会纵容她的一切行径。
为此美夏企图借助头衔保持者的地位强行闯关,但员工抵抗得相当顽强。
(早知如此,提前找人疏通就好了……)
虽说有些后悔,但『妹妹要穿成Cosplay去对局所以请帮帮忙』这种事哪能和别人商量啊。到头来还是只能蛮干到底了吧。
「已经快到对局开始时间了!马上找人去拿更换的衣服,赶紧换上……」
「不行!不答应!」
就算自己背负所有责任也要让对局实现——正当美夏决心发动全面战争时。
「那样没什么不好的吧」
说话人是今天的对局解说者,陆奥名王。
「连名王都……」
「正如三河名樱所说,没有充分的觉悟是不会穿上这身衣服的。今日将棋的求胜秘密,一定就在这件衣服上吧」
「秘密什么的……该不会是靠这种打扮削弱加贺七段的注意力这种邪门歪道吧……」
员工向美弦抛去轻蔑的眼神,但名王咯咯地笑了。
「我可不记得收过会被这种事情影响注意力的弟子。三河女流也是,我不认为她会做出这种事」
名王在嘴边展开扇子,直截了当地断言道。
「只许胜不许败……拥有这般坚定的意志,才能做出这种决断。既然如此,难道不该尊重她的意志吗?」
在他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向阳庄看到的美弦身影。
穿着不合时宜的Cosplay装束,却用认真的眼神旁观着对局,从她的侧颜中能读出对将棋的直率热情。
「而且以前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比如染成金发来对局,还有戴着假发的……」
他主张这次美弦的Cosplay同样不值得吹毛求疵。
「但、但是这次媒体的关注度也非比寻常……」
「所有责任都由我和三河女流名樱来承担」
「名、名王!?」
名王主动揽过让美夏也难掩震惊。
「……这样好吗?」
「就让我滥用一次名王的地位吧」
语气中听不出任何自高自大的成分。
「名王和名樱……承担责任还不够吗?」
言毕,联盟员工只得举起白旗。
于是,美弦身着代表决心的哥特萝莉猫耳服的对局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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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海和茜到达将棋会馆时,对局正要开始。
「长门君,这边这边」
茜穿着平时那身辣妹风时装招手道。
与将棋气氛格格不入的茜吸引了场上所有人的惊讶目光,但她毫不在意。
直率地活出自我。
「你倒是觉得这个地方很有趣,可我不觉得啊……」
成海努力克服胸口闷堵、呼吸困难的症状。
虽然下了决心要回到这个地方,但当他看到这里时依然难掩内心的震动。
「……冷静点。我是普通人。不是来下棋的……」
多次深呼吸后,他总算平复心境,走进建筑物内。
避人耳目般闷头前进。
穿过采访相关人员和联盟员工,走向二楼的大房间。这间平日里面向普通人的将棋教室,就是今天这局的大盘解说会场。
成海和茜打开教室门,发现里面挤满了众多的将棋粉丝和采访人员。
房间尽头放着大盘,旁边备有监视器,里面映出今天的主角。同样的影像也被传到网上,由各家视频网站播放。
今日对局的关注度可见一斑。
监视器放映出的特别对局室中,薰在上座、美弦在下座。
美弦穿着哥特萝莉猫耳服。其他观众的惊叫声不绝于耳,但习以为常的成海和茜意识到,她决心在本局中全力以赴。
静静冥想的身姿传达出奔涌的斗志,即使远隔监视器也能感受到。
在大盘两侧的位置上,本局的解说者美夏和名王已经做好准备。
陆奥名王身着沉稳的西装,美夏也穿上素雅的女裤。
成海和茜刚一入座,那两人就按照计划行动了。
「对局马上要开始了,名王预计会出现什么样的将棋呢?」
「加贺七段居飞车和振飞车都能下,属于不拘于战型的棋风。虽然事前会有某种程度上的作战计划,但也要视对手的应手来随机应变。所有很难预料啊」
「原来如此。那么您对三河女流三段有何看法呢?」
「她一直都是振飞车党,近来锐气渐增。至今为止她在获胜的对局中都是用振飞车,恐怕今天也会振飞车吧……就是这样」
名王做出标准解答后,忽然降低音调说道。
「她在本局中全力以赴的斗志非比寻常。或许不要把今天的三河女流三段同过去相提并论比较好」
对这名棋士的锐眼,美夏只得拜服。
接着——上午十点到了。
『时间已到。请加贺老师执先手』
监视器的另一端,担任记录员的青年出声道。
以此为信号,美弦和薰深深低头致意。
命运之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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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局开始不久就迎来急转直下的发展。
第四手,三河女流三段——4二玉。
与暗示使用振飞车的薰相反,美弦这一手以居飞车为目标。
大盘解说会场一片哄然。
「不振……吗」
名王早有预料似的点点头。
「这么快就偏离预想了。是不是和三河名樱预想中的一样?」
「呵呵,名王这一问真是刁难啊」
明明你也早有预感啊——美夏没有明说这话,但名王从她的表情中看得出来,于是轻轻耸肩。
「对那孩子来说,这次对局很重要。非常重要……应该说是极其重要的将棋……」
美夏回答时看向成海。
(搞什么……啊……)
成海从那视线中看不出她的本意。
但她的眼神非常温柔。温柔到无以复加。
这份温柔应当送给美弦才对——为何自己胸中一阵躁动呢。
「原来如此……」
名王仔细思量着美夏这番言语的含义。
对于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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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弦和薰的对局从序盘起就展开正面对决。
薰将飞车移到七筋,堵住角道,以紧紧围住王将的阵型——穴熊为目标。但美弦不容许他这样做。
她在薰的穴熊完成前出招了。当然,美弦的阵型尚不完整。
这是振飞车党难以想象的攻击将棋。
这跳出了检讨人员的判读范围,局面进行到此,美弦的下一手无人能料。
由于美弦的骤变,旁观对局的棋士、记者和大盘解说会的观众都惊呆了。
然而,最为惊愕却无能为力的人是对局对手薰。
(竟然……竟然变成这种将棋……!!)
对薰来说,这种发展完全出乎预料。
如果对手移动飞车,就按照计划凭实力打败她。
若是对手下居飞车,薰有信心击败这种临阵磨枪的粗陋攻击。
然而——两种情形都没有发生。
对手的居飞车激烈又凶狠——让他没有攻击余地。
无论多么谨慎的应对都没能阻挡对手的攻势。
比起那个软弱的女流棋士简直判若两人。
(这不就像是在彻底耍我吗……!)
正当薰心有不安时,美弦下了一手。
4九角——把角行打入敌阵深处。
对这手击双※杀金将的棋招,薰稍作思考后用底步防守——5九步打。
被迫将原本留作攻击的步兵拿来防守。
自己的攻击棋路更加难以实现,这让薰咬紧嘴唇。
然而,天才棋士不会就此倒下。
(……暂且忍耐。一定要挡住进攻。虽然穴熊尚未完成,但也比对手玉将的阵型更加坚固)
抛弃虚荣、切换头脑,薰将船舵转向最适合求胜的方向。
然后双方暂时进入略显滞后的阵型整备阶段。
虽然薰缺乏攻击手段,但遭到完美防御的美弦一时间也难以攻破对手防线。
在一阵坚守后,终于轮到薰发动攻击了。
6四步打。他投出暗器扰乱对手阵营。
接着他没去动用金将换掉角行,而是将刚到手的金将打在对手玉的侧腹。
美弦让玉将逃开,但薰用飞车追杀同时升变。攻守形势完全逆转。
薰终于要将美弦置于死地了。
(看我彻底摧毁你的攻势!)
他准备捕获美弦的角行。美弦在十几手前为进攻而打入的角行最终没能大显身手,落得束手就擒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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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要被吃掉了啊……」
大盘解说会场上,陆奥名王玄妙地轻声说道。当前局面下还是先手方的薰略有优势,但美弦被吃掉角行后必定会在转眼间陷入不利局面。
「三河名樱你怎么看?」
「最坏情况下也能换掉对手的金。虽然有所驹损,总比白给要强」
「但先手拿到角后……后手阵营还能守住吗」
「…………」
名王的评论让美夏一时无从回应。
美弦的防御要看就要被薰的龙王击溃。要是再对上角行,就很难坚持下去了。
反观薰的防御,虽未能组成穴熊,但王将周围遍布金将银将。而作为美弦为数不多的攻击棋子,这枚角行已是风中残烛。
形势倾向先手——美弦明白,任谁都会有这种感想。
然而——
(就算所有观看对局的人都认为先手能赢……你也不会认同吧)
美夏的眼神看向的是——成海。
他睁大双眼,出神地凝视着监视器。
「长、长门君……?」
邻座的茜发现他有些不对劲。
他的双拳正微微颤抖,呼吸短促。
汗水从下巴滴落,打湿了衣服。
接着从他战栗着的口中艰难地吐出话语。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下出这种将棋啊……」
美弦所下的将棋——正是原本成海在奖励会三段联赛最终局中下出的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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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薰也意识到了真相。
(这……不只是巧合……?)
薰把成海视为威胁自己的存在,因此通读过成海在奖励会时代的棋谱。
所以从美弦的应手中感到成海的面貌并不让薰感到奇怪。
毕竟她向成海学习将棋。棋风中有相似之处也属正常。
她不过是为了今天的对局在有样学样地下棋——薰如此轻视着。
然而有些不对劲。
纯粹的模仿能生出如此浓厚的他的气味吗。
能让她下出的每一手都散发出他的气息吗。
(…………等等)
薰在脑中从头排起本局的棋谱。
7六步、3四步、7五步、4二玉、6六步、6二银、7八飞车——在重现至今为止的棋步后,他得出最糟的结论。
(这是……那家伙在奖励会下的最后那局……!?)
薰惊诧了。
按理说,只凭个人绝不可能重现棋谱,但眼前的将棋同成海过去所下的将棋别无二致。
(怎么可能……我只是下出理所当然的应手!只是自然地下出这种局面下的最佳棋步!!)
这意味着什么呢。想到这里薰当即绝望了。
这局将棋在决战开始的瞬间——在后手出招的瞬间,就注定了先手的败北。
没错,就像那场三段联赛的最终局一样。
(可恶!可恶!!)
薰的脑力里乱作一团。
明明还没到终盘。
明明正要迎来能否将死、是攻是守的关键时刻。
却在此时宣告这些挣扎全属无用,胜负已定了吗。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勉强保持着冷静的表情,他拼命寻求着破局方法。
薰在不经意间抬头后——顿时哑然。
他看到美弦将视线落在盘上,以稍稍前倾的姿势保持正坐,宛如雕像般纹丝不动。
沉浸在局面中,切断此外一切感官,一心只为下出制胜一手。
这副身姿,这种氛围——酷似成海。
(对了……我想起来了……)
在脑海中重现当时棋谱至最后一步的薰明白了。
重现应手这种事,说来难以置信,实则理所当然。
因为在这局将棋中,『当前局面下依然是先手优势』。
占据优势地位就会去下最佳棋步,自然会下出过去的棋步。
于是自己才会在不知不觉中下出那时的将棋中先手所下的最佳棋步。
(这样啊……先手的、我的优势……到此为止了)
这时,美弦下了一手。
这一手正是令薰将成海视为威胁的一手。
这是仅凭一招就逆转了后手的劣势,超乎所有人预料的一手。这是让原本应该倒向先手的天平瞬间摆回原位的一手。
想出这一手的家伙一定是怪物——这是令人被感动和恐惧所吞噬的一手。
后手——3六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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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不要角了吗!?』
看到监视器中映出的美弦棋步,大盘解说会场掀起一阵喧嚷。
舍弃角行、拱进步兵,一般而言不是正常人所为。而且前进后的步兵并没有威胁对手的大棋※。
「这是……」
就连名王也未能在判读后揣摩出这一手的本意,只得默不作声。
美夏也惊讶地瞪大眼睛,嘴边却露出微笑。
「…………原来如此」
在默默判读足有一分钟左右后,名王终于开口道。
「角被吃掉的同时可以做出成步。这枚成步位于先手玉附近,足以发起进攻,是这样的构思吧」
名王在大盘上移动棋子。
在先手玉正上方升变出的成步,看起来确有威胁。
「后手玉没问题吗?连角都送给对手了……」
「没法将死。不……说不定根本没法将军」
找不到下一手、甚至再下一手的将军棋步。
后手阵营中虽寒风呼啸,却没有被将死的迹象。
「这个构想真是厉害。一般来说首要考虑救角,其次尝试吃棋换子。可她反而选择弃角,赌在成步上……」
「忽然冒出一招妙手呢」
「嗯嗯……真的很震惊」
大盘解说会场仍然充斥着喧嚣。
只有成海独自一人,安静地看着监视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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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变招了)
薰做出这个结论。
持续下出最佳棋步只会输棋。
那么不去下最佳棋步就好。换言之选择次佳棋步,偏离过去的棋谱。
当然这样做会拉开差距。可接受注定的败局只会更遭。
即使暂时有损于形势,自己也有实力挽回局面。
(那时候的将棋是吃掉角,让步升变为成步。这枚成步在最后诘棋时发挥作用……既然如此!)
薰没有吃掉角行,而是除掉拱出的步——3六同步。
意志保持前倾姿势注视盘面的美弦瞬间后仰。
她仍将目光固定在局面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她意识到了啊……)
再也回不到那张棋谱了。不能依赖于成海的将棋了。
从现在起,到了检验三河美弦孤身一人的将棋实力的时刻。
(请看着吧,长门先生……我从长门先生那里学到的东西……现在就展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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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激战炒热了大盘解说会场的气氛,唯有成海不为所动。
美弦下出了自己的将棋——同自己决定离开将棋界时的棋谱一模一样。
脑海中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家伙……下了那局将棋……)
她会模仿既有将棋这件事并不奇怪。调查一下就能轻易找到棋谱。对棋士来说能够背诵棋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比起这个,薰被拖进这张棋谱才更令人吃惊。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将对手引入预定的棋路呢。
再加上对手是职业棋士,要做到这一点格外困难。
(……不对,不是这样)
若是换了其他人,肯定会对此大加赞赏、震惊不已、感慨万分。
但成海不一样。
对他来说最为关心的是——在如此重要的对局中,这般下棋的理由是什么。
(她说想让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个吗……?)
可是看到了又能如何。自己看到了这张棋谱又能怎样。
在重要的对局中选择这种——这种毫无价值的将棋,究竟有何意图。
(那家伙……想告诉我什么……?)
在监视器的另一端,局面已然跳出过去的棋谱,迈向未知的将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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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迎来最终盘。
美弦和薰都保持前倾凑近盘面,来回审视自阵和敌阵。
但两人的视线停留在先手阵营的时间更长。
换言之,他们在研究先手玉能否将死。
(……这一手,更快)
在详查双方的阵型、攻击棋子的位置和持棋之后,美弦做出判断。
薰向自阵的要害发动突击,是该转为防守还是该继续进攻,下一手让美弦无比烦恼。
(若是以前的我,一定会选择防守吧……)
在保证自玉安全、应付对手攻击的前提下,发动反击打败对手——这就是三河美弦这名棋士赚取胜星的必胜法。
她对这种方法既有绝对的信心,又有实际成果。
而这次——她舍弃了这种方法。
这局将棋——用进攻取胜。
进攻进攻进攻,不停进攻直到获胜。一心一意地推进棋子,借此获胜。
就像那天看到的将棋一样。
像那局令人激动不已、浑身战栗、心潮澎湃的将棋一样。
(我从那个人身上学到……要进攻!)
美弦一把抓起棋台上的金将,打入敌阵深处。
看到这一手,薰陷入沉思。
目前为止,原本比美弦多出来的持棋时间逐渐减少,终于被反超。
但薰仍然没有下出下一手。
他在——寻找认输时机。
(闯进来了……吗。从她过去的棋风来看,绝对会选择防守的一手的……)
这就是她从成海那里学到的东西吧——薰这时才真切地领悟到这一点。
从那家伙身上能学到什么啊,穿着搞笑似的衣服下棋是要干嘛啊。
内心所持有的轻蔑、侮蔑、轻视、大意——悉数还施己身。
(是要在被诘的时候投降呢,还是要作形※成只差一手就能赢的局面呢……)
职业棋士的棋谱会永久保存,因此不能留下被玷污的棋谱——薰在心中描绘着认输局面。
于是他想到——那时的最终盘是什么样子,呢。
(……不得不承认啊)
在深入思考几分钟后,薰做出决定。
他下出了阻挡美弦进攻的一手。
那是径直通向自玉被将死的一手。
美弦没有看漏,越过薰的防线使出攻击的一手。
薰防御。美弦进攻。薰再防御。美弦再进攻——如此循环,终于到达了薰的王将在数手内就会被将死的局面。
要认输了吗——无论是谁都会这么想吧。
但是薰行棋了。
败局已定却继续下棋。
美弦在看到这一手后——稍稍点了点头。
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也没有观察对手的样子,只是继续盯着盘面。
还差三手就将死了,还差两手,还差一手——好了。将死了。
「…………我输了」
薰清晰洪亮地宣告认输,并深深低头。
美弦稍迟一步,也同样低头致意。
对局结束后不久,相关人员进入对局室。紧接着众多的大众传媒人士雪崩一般涌进来。
对局室转眼间成了采访会场。
其实美弦和薰经过长时间对局都已经很疲乏了,但这场对局广受关注,因此两人无法拒绝采访。
「三河女流三段!恭喜获胜!首次战胜的职业棋士是加贺七段,能请您回顾一下本局吗?」
「在中盘的关键时刻舍弃角行、拱进步兵,这是计划好的一手吗?」
「这局棋真是让人捏一把汗!结束后的感想是?」
已经没人在意美弦穿成Cosplay这件事了,毕竟都想听听战胜天才棋士的女流棋士的心声。
被数十架照像机镜头对准的美弦——只是沉默地站起来。
在旁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来到拍摄对局室的摄像机前,正坐下来。
「我只是……下出自己憧憬的将棋」
美弦面向镜头说道。
「从第一次见到那张棋谱开始,我就一直……一直憧憬着。比任何人都更加憧憬。要是能下出那种将棋该多么幸福啊,一直这样梦想着」
场上没人理解美弦的举动。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其中唯有薰无奈地露出苦笑。
「但是那个人……停止下棋了。他说自己……下了一局最差劲的将棋。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很震惊。因为那局将棋,那局将棋真的……是我最喜欢的棋谱」
美弦哽咽着挤出话语。
「我最喜欢的将棋却被那个人打心眼里讨厌了,憎恶了。但是……但是我不想让他讨厌将棋!想请他继续下棋!」
在冲动的驱使下,她恳求道。
「我在想自己能做些什么!我所能做的只有下棋……那我就证明给你看!虽然你讨厌这张棋谱,但这张棋谱明明……明明那么让人感动啊!」
回过神来,美弦已泪流满面。
终于传达过去了——一股达成使命的安心感涌上心头。
「我这些话可能没法治愈你的创伤……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将棋了!所以……所以求求你!」
已经没人能阻止美弦了。
「请不要……不要害怕将棋!!」
她是不是在看着某个不在场的人——人们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点还是能看出来的。
「…………那个,怎么说……就、就是这样!」
在尽情倾诉恋慕之情后,美弦突然恢复理智,面色通红地朝着照相机行礼。
接着起身快步离开了对局室。
众人只得默默地目送她离去。
前来采访美弦的记者们因放跑了主角而狼狈不堪。
若是直接追过去,却又对留在现场的加贺七段太过失礼——记者们进退两难。
「那就……开始采访失败者吧」
察觉到气氛沉重的薰顺势开玩笑道。
「失败者什么的……」
「不不,我就是失败者。号称今天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失败者」
薰制造出毫不在意的氛围,总算让记者们放松下来。
「可以请您回顾这一局吗?」
「彻底输了……只能这么说。三河女流过去从没下过这样的将棋。恐怕这是相当深入的研究成果吧」
「中盘您有机会吃掉角却没去吃,有什么意图吗?」
「那个嘛……一定吃掉就完全落入对手的研究棋路了,就是这样」
之后薰和记者们的问答也在继续。
就在采访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名记者提问道。
「加贺七段,您一直下到被将死为止,有什么原因吗?」
对于这个疑问,薰清晰地答道。
「我想留下棋谱。留下三河美弦这名女流棋士,把加贺薰这名棋士打得一败涂地的棋谱……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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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将棋会馆的正门处。
成海站在一片树阴下,远离为美弦的胜利而鼓噪的记者们。
受到美弦此生唯一的告白后,成海像是要整理心情似的吹着风。
天已暗,风渐凉。
风中的成海内心却充盈着不可思议的温暖。
耳边萦绕着美弦的话。身体每每随之滚烫。
居然有人会喜欢那种将棋啊——他为此感到意外、不可思议和困惑。
尚需时日,他才会发觉这种感情名为『喜悦』。
「回想起来,最初问她为何来我这儿的时候……她好像生气了」
是因为自己以全胜战绩突破奖励会三段联赛所以才想来学习将棋吗——成海这么说的时候,美弦无端地愤怒了。
我绝对不是被那种纪录吸引过来的——她这么说过。
她不关系纪录、胜负和成绩,纯粹只是被自己的将棋吸引了。
想下出和那个人一样的将棋——什么的。
对下棋者而言,还有比这更高的赞美之辞吗。
「不要害怕将棋……吗」
美弦的心意大概全寄托在这句话上了吧。
作为赢得对局胜利的主角所获得的权力,她将受人称赞的机会弃之不顾,一心只想传达向自己传达心意。
「真受不了……没想到反倒是那家伙来教训我啊」
不要害怕职业棋士——过去明明自己在鼓励她,这下师徒的地位对调了。
她所拼命传达的直率心意,该如何在自己内心消化才好呢,完全搞不明白。
尚需时日,他才会发觉这种感情名为『快乐』。
「我……真的可以去下棋吗……?」
自己下出了最差劲的将棋,但有个人却说她喜欢那局将棋。
自己憎恶的棋谱,但有个人却说那是她最喜欢的棋谱。
就算这样,自己能容许吗。
自己擅自关闭了下棋未来的大门,如今却又要重新下棋这件事。
不可能容许——像这样的决断。
若是过去的自己,一定会在转瞬间做出来吧。
不去和别人商议,当即抛弃这种想法。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将心意传达给了自己。直截了当地传达给自己。
不要害怕将棋——这份心意。
那么——
「…………下棋吧。为了你」
既不为自己,也不为纪录。
只为那个说最喜欢那局将棋的人而下棋。
「那么,该做的事是……」
成海穿过一群群来来往往的记者,走进将棋会馆。
在徘徊几分钟后,他找到了目标人物。
那是过去在奖励会时代关照过自己的联盟员工,一名女性工作人员。
「好久不见」
听到有人出声问候,那名女性愣了一下,但当她发现来人是成海时不禁惊讶地跳起来。
在三段联赛中全胜却离开将棋界的青年,其面容是不会那么轻易从记忆中消失的。
「不好意思我就直入正题了,我有件不情之请……想和您商量下」
成海还在迷茫该如何说出口。
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遣词造句。欲说还休,不知如何直抒胸臆。
尚需时日,他才会发觉这种感情名为『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