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加跑在长长的走廊上,连额头流下的汗都不擦。
对已经待在『王之剑』四年的路加来说,在石头路上跑已经是习以为常,但只有今天这走廊跑起来特别漫长。
虽然昨天已经告知索菲今天可能会因为铜星惯例的练习比赛迟到,但练习赛花費的时间超乎预想。
(杰瑞德大人已经亲自去护卫了吧……)
本来紫星的护卫就是由杰瑞德・佛西士负责。
杰瑞德现在正忙著执行第一王子的命令。由于命令内容不能被人知道,所以要花上多少时间也无法估计。但优秀的他肯定已经快完成了吧。
这样自己护卫索菲的机会一定就会减少。
一切都很理所当然,但身体却不知为何变得沈重。
(要是没练习赛,今天就能护卫一整天了)
今天的练习赛不幸地一定要全员参加。
比赛会拖这么久,是因为最后与马克斯的胜负一直决不出来。
平常都不会拖这么久,但这次马克斯说了「要是我赢了,下次小姐的护卫就换我啦」,让路加不禁认真起来。
马克斯也是从铜星中选出来的护卫之一。
他去护卫索菲可以说是正当至极。
当初马克斯说『护卫贵族啥的我做不来』,就把职责全丢给了路加。但在之前的交流过后,马克斯就变了,现在只要索菲开口他似乎随时都愿意担任护卫。
学生间的胜负当然不允许拿来下赌注。
马克斯的话只是他常说的玩笑,但路加却当真了。
(不对,那不只是玩笑)
要是输了真的会变成那样。
虽然马克斯说他在胜负上一直都是全力以赴,但实际上他很少真的全力以赴。
他总是估算著对方的实力,判断自己应该认真到哪个地步。再计算这场胜负自己是赢下来还是让给对方好。
马克斯比起当下的胜负,更在乎胜败带来的结果。
注意到这点也是最近。但注意到这点的时候路加真的不禁颤栗。马克斯虽然星数和自己一样,但能力却比自己优秀不少。
自己只懂得全力战斗去取胜,马克斯那种老谋深算的战斗方法,自己没想过也学不来。
而这次那个马克斯本人确实全力以赴了。场子也因此热闹起来,一旁的铜星们热烈地讨论谁会赢。
花上长时间战斗后,这次是路加胜利了。虽然体力和攻击力是马克斯占优势,但速度却是路加快。但能抓到马克斯瞬间的失误几乎可以说是全靠运气。
决出胜负后,马克斯虽然喘著气但还是剩下不少体力。他有些悔恨地笑著说了声「真可惜!」。
那笑容不禁让路加陷入思考。
这胜利究竟是被让出来的,还是靠运气赢来的。
(真的有一天,我能真正地胜过这个人吗……)
两人年纪差了两岁。但路加未曾把年纪当作理由。
索菲也第一眼就看上了马克斯。
聪明的紫星判断一个人不会只看地位或是爵位,她会以这个人的一切去评价。
获赐黑星一星的基斯・达特利和获赐银星三星的讲师文森特都没有被索菲所认可,但马克斯却被索菲认可了。这让路加不禁羡慕起来。
路加一直都很尊敬拥有人望和才能的马克斯,但这时路加却第一次嫉妒起他。
就在路加这样感到自我嫌恶时,他到达了金星的教室。
还没进去,就能在走廊听见热闹的讨论声。
像是「小麦的价钱多少」,或是「不能只看整体数值,得一个个金额都仔细清查才行」之类的。
打开门,路加与在后方守望金星的索菲对上眼。
索菲穿著引人注目的华丽水色洋装,微微一笑。
「辛苦你了,路加。……哎呀,你流了好多汗」
索菲说完,递来一方有著淡淡花香的手帕。
路加慌忙拒绝,但索菲却笑著说了声「真拿你没办法」,用那手帕擦起路加额头上的汗。
路加连忙后退躲避,接著索菲便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地「哎呀,那你要自己擦吗?」再这样问了。
此时路加突然注意到。之前有听说过索菲有个弟弟,难不成自己也被当做弟弟对待。虽然发色不同,但自己的眼睛应该和索菲弟弟的眼睛一样颜色。
知道索菲把自己当弟弟对待后,路加有些失落。
路加抬起头,心想不能把这想法表现在脸上的。索菲虽然是没注意到,但站在他身后的圣骑士与路加对上眼后,稳重地对路加微微一笑。
说不出口又静不下来的心情让路加又脸红地低下头。
「对了,路加。虽然昨天忘记说了,但昨天发生的事情请不要告诉罗伦佐大人唷」
是不想被后面的圣骑士听到吗,索菲说话的声音有些小。
「是的,我明白。——还有就是与哥哥约定的日子已经快到了,没问题吗?要是有什么东西需要事前准备,可以由我们这边来准备」
听完,索菲思考了会儿才回答。
「并没有……啊,对了。那天我想带几个『王之剑』的学生一起过去。可以帮我问下能不能吗?」
「好的」
路加这样回答,索菲安心似地把意识移回向金星那。
索菲静静地倾听金星充满生气的讨论声音,那身姿让路加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太好了,在被怀疑前就转移了话题)
路加按照罗伦佐所说的,如果索菲这样说了就照自己所说的这样去回答。没被索菲看穿的路加安心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欺骗索菲般的行为让路加的良心饱受折磨,但这样做也是没办法的。
昨晚,路加被罗伦佐叫出来报告索菲在铜星的行动。
报告内容是『铜星监督生马克斯与黑星不同,对索菲抱有好意的态度,并约定将全面协助她』。
听完后,罗伦佐相当意外似地说道。
「没想到对贵族抱有反感的铜星会主动协助索菲大人。是你做了什么吗?」
「不,我什么都没做!全是索菲大人自己的力量」
路加慌忙否定,罗伦佐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索菲大人具体做了什么?」
罗伦佐不可能满足于这种简化过度的说明。
路加自己也明白『铜星被索菲大人的聪明才智给感化了』这种报告不可能能让罗伦佐满意,但实在没其他说法了。
贵族多的其他星也就算了,平民居多的铜星不可能会为索菲的聪明才智感到敬服。
炫耀不知道的知识只会被铜星敬而远之。
看见路加说不出话的样子,罗伦佐皱眉。
「那与索菲大人作为贵族千金的准则有什么抵触吗?」
「……是的」
罗伦佐改变了问题,路加小声地回答。
乘马疾驰,铜星都大吃一惊的体力,最后甚至还料理了鸟和蛇。
就算是自己也明白一般的贵族千金肯定不会这样做。
「真麻烦呢……。刚开始我还想说这点程度的话还能容许,但抵触的事情太多了。这样派你去的意义就少了一半」
「非,非常抱歉」
「今天一整天的事情都被封嘴了吗?」
「不」
与其说没有被封嘴,不如说只是忘记了。等索菲回想起来肯定会要求自己不要说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相当享受,索菲回到宿舍时心情相当好。但等到明天一定就会想起来吧。
「那你就把那些行为当成一般的行为就好了」
「咦?」
把那些行为当成一般行为?
如果对象是男的还能理解,但索菲是贵族千金。
那些行为可能还不算离谱至极,但绝不普通。
但路加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无法违逆哥哥的命令。他把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一一传达给罗伦佐。
全部说完后,几乎未曾惊讶的罗伦佐呆然地低语。
「……原来如此」
并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在漫长沉默之后,罗伦佐再度开口。
「真是位超乎我预想的大人呢」
使罗伦佐・弗赛露惊讶到这种地步的索菲,不禁让路加在双重意义上感到畏惧。
回想起这件事情,路加的胃又更痛了。
欺骗索菲的罪恶感,以及之后保持沉默的哥哥让路加实在忍受不住。
就在路加一个人叹气的时候,金星讨论的声音变得更大声了。
「所以就说了,这金额是单买的价格,整体的单价应该更便宜才对。商人为了抢大笔的订单不都会拉低价钱或是送些什么。尤其我们这还是王立喔!」
「是吗?可是那也只差一点点钱吧?」
「不,这可难说了喔?购入数量一大,金额差距也就大了」
「嗯,如果从年度预算的角度来看就是笔大钱了」
「不要看轻古鲁一个的份量,再仔细点调查会比较好吧」
「但价钱也会因为当月的收获量而不同不是吗,这样要怎么办?」
「王立学校基本上都是签下契约,以固定金额购入的不是吗?这样只要看与业者签下的契约书不就都明白了」
「这种东西应该不会给学生看吧」
光只是花在古鲁上的年度预算,金星就讨论不出来了。
平民也能随意买来吃的古鲁是经常可以在食堂吃到的食材。常常可以吃到也就代表购买量大。
金星讨论著微小的价钱差距是否会带来巨大的金额差距,而索菲则只是静静地守望著他们。
虽然上次的议论是由索菲亲自主导,但今天她却没有站出来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选择让金星的学生们自由讨论。如果有人询问她也会回答,但她只会给出提示,不会给出明确的解答。索菲相当重视金星们的自主性。
(这位大人……)
路加突然想起塔利斯的事情。
塔利斯的商人们自己努力的结果?
那难道不是索菲所诱导的吗?
然后就这样把功绩让给他们,透过成功的经验培养他们的自信。
路加偷偷看向索菲,她红润的嘴唇带有微微笑意。来自窗外的风儿吹拂在她秀丽的黑发上,但她却毫不在意。她绿色的眼眸追逐著金星每个人的脸庞。
昨天还像个孩子般骑在马上闹腾的少女,今天却露出了紫星的目光。
————这个人的视野相当宽广。
路加不禁如此心想。
这也当然,她可是紫星。她和罗伦佐一样,都与自己不同世界。
这理应早就明白,然而不安却突然涌上心口。
(我究竟要多么努力,才有资格站到这人的身边呢……)
可能就连这想法都太过自以为是,但被丢下却又是如此的恐怖。
想像未知的未来,路加总有种自己脚踩不到地的空虚感。心脏不快地加速跳动,路加紧闭嘴唇想止住颤抖,但无力感却使不安定的自己露出焦躁的表情。
「路加?」
「呃?啊,我在!」
「没事吧?你脸色好像有些不好」
不成熟的自己又让索菲担心了,这使路加相当懊悔。
一瞬间甚至想吐露心中这份懦弱,但路加马上就忍住了。
弱小,自己确实很弱小。但路加并不想屈居于这份弱小之下。
尤其是在眼前的少女之下————。
「我没事,还请您不用在意」
「但是……」
「我只是因为金星的对话太过深奥,所以才试著思考看能不能理解而已」
虽然理由很牵强,索菲姑且没有追问下去。
「要是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勉强自己,早点告诉我。护卫我就让你累积不少疲劳了吧」
「不,这点程度真的没问题……!」
体力这方面真的没有问题。减少锻炼甚至还让路加有更多体力。
「路加还在发育,太勉强自己对身体可不好唷」
「真的没问题……啊!」
「怎么了吗?」
「非常抱歉,我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注意到!索菲大人您身体没有问题吗?」
索菲的样子太过普通,让路加彻底忘记这重要的事情。
就算是铜星的学生,在山岳演习过后也有许多人会肌肉酸痛。
虽说没有爬到山顶,但那运动量一般人都会感到疲累才对。
路加慌张得担心起索菲,但她本人却看不出有任何一丝疲惫的感觉,甚至还露出一种压力彻底消除似的表情。
在金星的议论中,索菲也一直站著没有坐下。就算劝她坐下也被她以其他人都站著为由拒绝。
看向另外一名山岳演习的参加者那边,面如土色的拉尔斯一个人坐在站著讨论的金星旁边听著他们讨论。虽然偶尔也有发言,但那话语中毫无力量,仿佛就连说话都很痛苦。
「拉尔斯,你没事吧?」
「我今天也叫拉尔斯在房间休息就好,但他却一直坚称自己没事」
「那是因为……」
与自己同龄的少女还如此精神,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肯定不允许他休息吧。
就连铜星的路加也对完全不会肌肉酸痛和疲劳的索菲感到恐惧。
在那之后,除去濒死的拉尔斯外,其他人缓慢但稳定地推进著议论。
明明已经超过时间全员却都还留在教室,让之后来教室巡视的金星讲师感到惊讶。
议论的内容从外面能听到,但讲师却没有多说什么,只要求学生记得锁门就离开了。这让路加很不可思议。
路加向索菲问道。
「索菲大人,食堂这事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意图潜藏在里面?」
「不,没有这回事唷」
「咦?」
「这是谁想出来的呢,真令人感兴趣呢。『王之剑』做的事情还真是有趣呢。」
「哈啊……?」
不明白索菲说的话,路加只能含糊地回复。
「不使思考停止,寻找改善之处,著眼瑕疵之处,能够以多么不同的观点去观看日常的风景。金星所需要的就是这些能力」
在路加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之前,一名少年来到了索菲身边。
那是直到刚才都站在金星后面的少年。
路加还以为他是金星的学生,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没在金星看过的脸。
路加想了下,才想起他是银星的学生。
「但这对银星来说也一样。——你不这么觉得吗,法斯?仅是注视之物不同,但两者在探索上的心态不都一样吗。那又何必为了分出优劣而蒙蔽自己的双眼呢?」
索菲静静地说道。
被称作法斯的少年听完后,深思似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之前他们有过什么对话,但索菲的话语确实传达到了他的心里。他眼中充满了好奇心。
「虽然不能说已经理解金星的思考,但这确实激起了我的兴趣」
无法理解两人对话的内容,路加退后一步守望著两人的背影。
解散的时候,索菲递了一本书给走都走不好路的拉尔斯。
好像是之前说好的『那本书』的样子。
收下书的拉尔斯感动至极地向索菲道谢。
那表情就像幸福降临一般,刚才如土色般的脸色一转为满面的笑脸。
(那究竟是什么书呢?)
自己这种只会拿剑的人,肯定一辈子也理解不了吧。
如此心想,路加不禁再次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