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黑板的右上方,出现了一个闪烁的黄色信件图示。
上课上到发呆的春雪不由得缩起脖子,移动双眼的焦点。
视线这么一转,占据整个视野的深绿色黑板立刻转为半透明,排列整齐的学生背影,以及站在更远处的老师身影都变得极为鲜明。
从教室、学生到老师,都确实存在于现实中,但透明的黑板和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算式则不一样。老师写在空中的数字跟记号,是透过装在春雪脖子后方的「神经连结装置(Neuro Linker)」,直接于脑内形成影像信息。
年约半百的数学老师在只有他看得见的黑板上,极不自在地以什么用具都没拿的手指比划,同时嘟嘟囔囔地解说着各种公式。他说话音量很小,在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可能传进春雪的耳里,但缠在老师脖子上的神经连结装置会对声音进行增幅与鲜明化的处理,最后送进春雪的脑中。
他将视线拉回近处,比先前写了更多项算式的黑板便再度转为实体。看样子刚刚寄来的这封邮件,并不是老师发给学生的作业压缩文件。既然不是老师发的,而且现在又跟全球网络隔离,那就表示这封信是同一间学校的学生送来的。
说不定是女生违反校规,在课堂中送来表示好感的讯息?这种期待他早在上了国中的这半年内就已经丢开了。春雪打从心底希望可以连看都不看,就直接把这封信拖到视野左下角的垃圾桶里,但若真的做出这种事来,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春雪心不甘情不愿地抓准老师转过身的空档,右手举向空中(这个动作是在现实而非虚拟世界中所做),用指尖点选邮件图示。
这一瞬间,出现了「噗霹叭啵噗霹」一连串丝毫没有品味可言的音效,搭上一阵仿佛原色洪水般的图像,淹没了春雪的听觉跟视觉。之后就开始播放由语音而非文字构成的信件本文:
【对小猪下令今天的指令!(背景还有好几个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午休时间开始后五分钟以内,准备好两个炒面面包、一个奶油菠萝面包跟三罐草莓优格,拿到屋顶上来!敢迟到就处以肉包刑!敢打小报告就处以叉烧刑!(又是一阵爆笑)】
——左脸颊隐约可以感觉一道道黏腻的视线,但春雪挤出所有的意志力,努力固定脖子不回头看。原因很简单,因为要是看过去,只会被荒谷跟他的手下A、B嘲笑,更加自取其辱。
课堂上当然没办法录制这样的语音邮件,更别说还添加视听觉上的特效,所以这封邮件多半是事先就做好的。这些家伙也未免太闲了,而且什么叫做「下令指令」?你们这群大白痴,意思根本就重复到啦!
尽管脑子里这么痛骂,春雪当然不敢骂出声音来,更别说回信了。如果说荒谷是那种不管时代多进步都不会绝种的蟑螂级笨蛋,那么一直以来任凭他欺负的自己就是个更加愚不可及的呆子。
事实上,只要他能有一点点胆识跟行动力,包括这封邮件在内,他储存下来的「物证」已经多达数十件。只要提报给学校,要让校方处罚他们应该轻而易举。
然而春雪却无法不去设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就算神经连结装置已经普及到号称全国国民人手一台,而且人民的生活有一半都是在虚拟网络上度过,但人类终究摆脱不了「血肉之躯」这个枷锁,继续被绑在低次元的世界。每天三餐时间到了肚子还是会饿、还是要上厕所,而且——被人揍了还是会痛,痛得哭出来时更是悲惨得让人想死。
说什么升学跟升等取决于连线技能,这终究只是巨大网络企业的形象文宣。到头来一个人的价值,仍然取决于外貌和力气这些非常原始的参数。
这就是国小五年级时体重就已经超过六十公斤、跑五十公尺时秒数从未低于十秒的春雪,在十三岁时归结出来的结论。
早上请母亲储值到神经连结装置里的五百圆午餐费,在被迫请荒谷他们面包跟饮料后就完全见底。尽管省吃俭用存下了七千出头的零用钱,但那已经是他的全部身家。一旦动用这笔钱,就会买不起这个月即将上市的神经连结装置专用的游戏软件。
春雪庞大的身体油耗量异常地大,只要少吃一餐饭,就会因为空腹而头晕,但今天他也只能忍耐了。至少他还有方法能撑过允许学生进行「完全沉潜」的午休时间。
只见他将圆滚滚的身体缩得不能再缩,走向几乎全是专科教室的第二校舍。如今从理科的实验到家政科的烹饪实习,都是以虚拟授课方式进行,让这整栋第二校舍都逐渐失去用途,也因此没什么人会踏进这里。尤其午休时间更是看不到学生的踪影。
堆积许多灰尘的走廊角落有间男生厕所,这里就是春雪专用的藏身之处。他无精打采地躲进厕所,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朝洗手台前的镜子看了一眼。
从模糊的镜面上回视自己的,是一名「遭到霸凌的胖学生」。如果这是一出电视剧,他一定会吐槽:这也未免太老套了吧。
不听话的头发往四面八方乱翘一通,两颊的曲线没有一丝锐利可言。制服的领带和银色的神经连结装置就像执行吊刑般,陷入了松松垮垮的脖子。
他也曾想过要改善一下这样的外表,于是有段日子几乎完全不进食,甚至还订出根本办不到的慢跑计划。但结果却是午休时间因为贫血而昏倒,还牺牲了好几个女生的便当,创造出一段差劲透顶的传说。
发生那件事之后,春雪就决定放弃现实中的自己,至少在学阶段是如此。
春雪只用零点一秒就将视线从镜子上转开,走进厕所里最角落的一间隔间。他牢牢上了锁,放下马桶盖,接着坐了上去。他早已习惯塑料被自己的身体压得滋滋作响的情况,因此也不再多想就将背靠到水槽上,放松全身,闭上眼睛。
口中念诵的,是一段能让他的灵魂摆脱沉重肉体束缚的魔法咒语——
「直接连结(Direct Link)。」
神经连结装置收到语音指令,将量子连线等级从视听觉模式提升到全感觉模式,全身的重量与那种揪紧胃般的空腹感,瞬间从春雪的身上消失。
马桶盖硬梆梆的触感和制服太小的感觉也都跟着消失。从遥远的运动场上传来的学生欢呼声、弥漫整间厕所的清洁剂气味、就连眼前平淡无奇的门板也融入黑暗而消失无踪。
「完全沉潜」。
连重力感都被截断,春雪只觉整个人都在黑暗中下坠。
但随即有一阵柔和的飘浮感和七彩虹光笼罩他全身。从双手双脚的前端,逐渐形成完全沉潜时所用的「虚拟角色(Avatar)」。
黑色的蹄状手脚,胖嘟嘟的四肢,圆球般的躯干上则有着鲜明的粉红色。虽然自己看不到,但脸孔中央应该有突出一个前端平坦的鼻子,两旁还垂着一对大耳朵。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一头粉红色的猪。
他以这外型滑稽的虚拟角色咚地一声落地,来到了一处一看就像文部科学省(注:相当于教育部科学处)会推荐的童话风格森林中。
森林里随处可见巨大的香菇,而一处洒下耀眼阳光的圆形草地中央,则涌出水晶般的泉水。草地外围围着一圈树干内中空的巨大树木,树干内侧不但分成很多楼层,还以楼梯连接,以便让师生用来交谊聊天或娱乐。
这个虚拟空间,就是位于东京都杉并区的私立梅乡国中所设立的校内局域网络。
森林中三三两两结伙成群谈笑的形体,也几乎都不是人类。以两只脚行走的拟人化逗趣动物造型占了半数;剩下的则有长着翅膀(但却不会飞行)的妖精、镀锡材质的机器人,以及穿着长袍的魔法师。这些全都是沉潜于局域网络中的梅乡国中师生。
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并修改校方所准备的多种素材,来设计自己的虚拟角色。只要够有耐心,甚至还可以运用校方准备的编辑软件,从头塑造出完全原创的造型。而尽管技术跟品味终究都还是国中生的水平,但春雪在四月亮相的自制黑骑士虚拟角色就曾经大受瞩目。
但这种光彩的日子却非常短暂。春雪叹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模样,黑骑士的虚拟角色转眼间就被荒谷抢去,还强迫春雪使用现在这个预设的小猪造型。
当然如果纯以独特性来看,这头粉红猪也一样抢眼,因为没有人会选这么自虐的造型来用。春雪就跟在现实世界中一样,拼命缩起圆滚滚的身体,小跑步跑向一棵树。
就在这时,他发现中央的泉水边已经围起了一个特别大的圈子。一边奔跑一边投以视线的春雪,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因为他在这个由学生围成的圈子正中央,看到了一个平常很难有机会看到的稀有虚拟角色。
那绝非预设的造型——一件漆黑的礼服镶上了透明的宝石,手上拿着折起的黑色阳伞,背后则有着许多虹彩脉纹的黑凤蝶翅膀。
一头长直发紧贴的雪白脸孔美得无可挑剔,令人难以相信那是学生自制的造型。设计的技巧就连春雪也望尘莫及,想必在专业领域也能吃得开。
春雪知道这名让纤细身躯端正地倚在巨大的香菇上,以佣懒表情听着周围其它虚拟角色说话的人,就是在学生会担任副会长的二年级女生。真正惊人之处,是这副虚拟角色几乎完美地重现了她现实生活中的美貌,也因此学生们为她送上了一个外号——
「Snow Black」,也就是「黑雪公主」。
哪怕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共通点,那样的完美人物和自己同样就读梅乡国中这点,就已经让春雪觉得难以置信。光是像现在这样投以虚拟的视线,都觉得只会平添自惭形秽的渺小感,让春雪不由得地强行将脖子转回正面。
他全力飞奔所向之处,是一棵设有娱乐空间的大树。说穿了就是游戏区,不过这里当然完全找不到像市面上卖的那些RPG类作品或是战争游戏,摆的不是问答或益智游戏之类的智育类游戏,就是健全的运动游戏,但各个游戏区仍然围满了学生,还不时传出欢呼声。
他们都是从自己教室的座位上或是学生餐厅里进行完全沉潜,现实世界中的身体在沉潜过程中都无人看管,但对沉潜中的人恶作剧是明显违反规范的行为,除了春雪以外并没有人会担心这点。还记得大概是在刚进学校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吧,当时春雪从教室沉潜到局域网络内,一回来才发现制服的裤子已经被脱下来了。
春雪将现实世界中的肉体藏进厕所,就连在虚拟空间里也都躲着人们的目光,沿着刻在树干上的楼梯往上跑。楼层越往上,设置的游戏就越没有人去玩。
一路经过棒球、篮球、高尔夫球、网球区,连桌球的楼层也视若无睹,最后来到了「虚拟壁球游戏」区。
这里连一个学生都没有。游戏不受欢迎的理由非常明显,因为这是一种极为孤独的运动。所谓的壁球尽管乍看之下和网球有点相像,都是用球拍击球,但球却是打向一个上下左右与正面都由墙壁围绕的空间,玩家只需自己默默地将弹回来的球打回去即可。
本来春雪喜欢的游戏类型,是拿着冲锋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FPS(注:FPS为First Person Shooter的简称,又称第一人称射击游戏。玩家可透过显示设备仿真主角的视点,身历其境感受游戏场景,并进行射击、运动、对话等活动),就算跟最盛行这类游戏的美国玩家相比,他的技术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游戏类别在日本当然也很受欢迎,但校园网络里当然不可能准备这样的游戏,而且——就读国小时,有一次他只拿着一把手枪就宰了全班男生,隔天就被整得非常惨,让他留下了痛苦的回忆。从那之后春雪就对自己发誓,无论玩任何种类游戏,他再也不跟学校里的人一起玩了。
春雪走到空荡荡的场地最右端,一只手放到操作面板前。他的学号立即被输入进去,读取出先前所储存的游戏等级与最高分记录。
他从第一学期期中左右就开始用这款游戏来消磨每天的午休时间,结果分数越飙越高,高得让人看不下去。虽然他早已玩腻,但除了这里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春雪以前端长着黑蹄的粉红色右手,牢牢握住从面板上浮出的球拍。
显示出「游戏开始」的字样后,接着就有一颗球凭空掉了下来。春雪猛力挥动球拍击球,发泄今天一整天无处可发的郁闷。
只留下一瞬间的闪光,仿佛化为一道雷射的球体就笔直向前飞,分别在地板跟正面墙上反弹过后才飞了回来。春雪靠着几乎已经超越视觉的反射神经掌握住球的动向,遵循大脑自动导出的最佳解读,身体往左挪出一步,同时以反手拍回球。
现实世界中的春雪当然做不出这种动作,但这里可就不同。这里是可以摆脱一切现实世界束缚的电子世界,一切行动只需藉由在大脑与神经连结装置之间往返的量子讯号。
打出去的球立刻失去实体,化为一段在球场中闪过的模糊轨迹。叩叩作响的音效听起来就像机关枪的枪声,短短一秒内就反复了许多次。尽管如此,春雪仍然让这副小猪躯体往四面八方跳跃接球,球拍更是往全方位挥得虎虎生风。
可恶——我才不需要什么现实世界!
尽管面临极限的游戏速度,却还是甩不开杂念,充满怨恨的叫声回荡于脑海中。
为什么需要在现实世界中弄出教室或学校这种无聊的东西?人类已经可以只活在虚拟世界中,而且已经有数不清的成年人也纷纷这么做。过去甚至有人进行了实验,将人的意识原原本本地转换成量子数据,企图建构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异世界。
但社会却以要让小孩学习集体生活或培养情操这些蠢得可以的理由,将他们一起丢进现实的牢笼中。荒谷他们当然无所谓,毕竟他们来上学不但可以借机发泄压力,又能节省零用钱,可是我——往后我该怎么办才对?
叮咚两声响起,提示于视野角落的游戏等级往上升了一级。
球体猛然加速,反弹的角度也变得不规则,划着出入预料之外的轨道朝春雪飞来。
春雪的反应渐渐跟不上了。
该死,我要加速——我还要更快!
不管是虚拟或现实世界,都能以速度冲破一切的阻碍;他需要能冲到无人场所的——
极速!
手上的球拍呼的一声挥空,化为光线的球体掠过春雪的脸颊,飞到他身后消失无踪。一声令人丧气又滑稽的音效响起,显示游戏结束的字样掉了下来,在球场上弹跳着。
春雪选择不看闪烁的高分记录,而是垂头丧气地转向操作面板,准备再来一场。
就在这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吶喊声撼动了春雪神圣的藏身之处。
「啊——!原来你都躲在这种地方!」
这声尖锐的叫声让春雪不只耳朵刺痛,连脑袋都跟着酸麻,整个人紧张得背部僵硬。他转过头一看,就看到一个同为动物造型的学生虚拟角色。
虽说同样是动物造型,但对方的模样却不像春雪的粉红猪那般滑稽,而是一只体态强韧修长,全身皮毛银中泛紫的猫。这只猫的一边耳朵跟尾巴前端都系着深青色的丝带。虽然不是从头用多边形拼成的,但各个部位的参数都经过了相当多的调整。
这只有着金色虹膜眼睛的猫泛起怒色,张大了长着小小牙齿的嘴,又大声喊了一次:
「小春你最近一到午休时间就跑不见,害我一直在到处找你,你知道吗?玩游戏是无所谓,可是何必来玩这种小众的玩意,到楼下跟大家一起玩不就好了?」
「……爱玩什么是我的自由,不要管我。」
春雪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回嘴后,就作势要转回去面对球场。然而银色的猫却忽然伸长了脖子,朝游戏结束的字样一瞥,接着用更尖锐的声音大喊:
「咦咦?这什么分数……152级,263万分?你……」
——还挺厉害的嘛!
哪怕只有一瞬间,春雪还是虚荣地期待对方会说出这句台词,但这只猫却不当一回事地辜负了他的期待。
「你白痴啊?连饭也不吃,就为了玩这种东西?马上给我下线!」
「……我才不要。午休时间明明还有三十分钟,我才要叫妳滚一边去咧!」
「哦,是吗?既然你用这种态度对我,我可要来硬的了。」
「有本事妳尽管试试看。」
春雪小声地顶了这句话,重新握好手上的球拍。校园网络的虚拟角色并没有设定「名中判定(注:射击游戏或对战型格斗游戏等动作游戏,会于显示器上表示出敌、我角色承受攻击的范围)」,校方以「防止学生做出不适当行为」为由更改设定,让学生无法碰触到其它学生的虚拟角色。因此要强行让别人下线根本是不可能的。
猫型虚拟角色先极力伸长舌头做了个鬼脸,才大喊一声:
「登出连线(Link Out)!」
紧接着这只猫就消失无踪,现场只留下一阵光的漩涡与铃声般的声响。
春雪心想:烦人的家伙终于走了。于是短促地用鼻子呼了口气,吹开少许的寂寥。就在这一瞬间。一阵有点让人笑不出来的冲击袭向脑门,让周围的光景全都消失无踪。现实生活的光景就像一阵从遥远黑暗处拉近放大的光点般,重新覆盖整个视野。
春雪感觉到自己的体重沉重地压在身上,同时拼命扎着眼睛对准焦点。
这里是他原先所待的男生厕所隔间,但他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本来应该存在于眼前的蓝灰色门板,而是一个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人物。
「妳……这……?」
一名女学生双手抱胸站在自己眼前,她制服外套上的丝带颜色跟春雪身上的一样,都是代表一年级的绿色。
她的个子很小,看上去重量像是只有春雪的三分之一。留着一头俏丽短发的她将刘海固定于右上方,并以蓝色发夹夹住。宛如猫科动物般小巧的脸部轮廓上,有双不相称的大眼睛,而这对大眼睛正燃烧着怒色瞪向春雪。
她的左手上提着一个小篮子,右手则直直伸到春雪头上,握紧了小小的拳头。看到她这样,春雪才终于领悟到自己的完全沉潜为何会突然被打断。原来是这个女生用她的拳头敲了春雪的脑袋,而这个冲击触发了神经连结装置的「保险装置」,让他自动脱离了连线。
一般情形下,光是摇摇肩膀或是大声呼喊,都可以触动保险装置,有些比较神经质的女生甚至会设定成只要有人接近到方圆一公尺以内就会自动下线。春雪之所以会直到脑门挨了一拳才发现有人入侵,是因为他躲在厕所的隔间里,将触动保险的等级调到最低。
「妳……我说妳啊!」
春雪震惊之余,不忘朝着整间学校里唯一不会让他紧张,还能正常交谈的女生大喊:
「妳在搞什么啊!这里是男生厕所耶!而且我还有上锁……妳白痴啊!」
「你才是白痴!」
这位跟春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同时也是穿着裙子就翻越男生厕所隔间墙壁的强者——仓嶋千百合——以不悦的声音回完这句话,接着翻过右手,反手打开了身后的门锁。
她以轻快的动作跳出了隔间,一头柔亮的咖啡色头发让春雪看得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千百合对他露出一丝笑容,要他赶快出来:
「好了,赶快出来啦!」
「……好啦。」
春雪强吞下叹息声,起身时还带得马桶盖唧唧作响。随后他追上走向出口的千百合,抛出了另一个疑问:
「……妳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千百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把头探到男生厕所外,确定外面没有人之后迅速地溜到走廊上,才简短地回答:
「刚刚我也待在屋顶上,所以就跟了过来。」
这就表示——
「……妳都看到了?」
春雪停下就要踏到走廊上的脚步,低声说出这句话。
千百合低着头,仿佛小心斟酌遣词用字般,让背部靠到里边的墙上后才点了点头说:
「……我,不会再提那些家伙的事了,既然小春你决定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可是饭还是要吃啦,不然对身体不好。」
千百合挤出有点生硬的笑容,递出了左手提的篮子。
「我做了便当来,只是不能保证味道会有多好啦。」
——春雪觉得自己悲惨到了极点。
他想从千百合的言语和行为中,找出超越怜悯之上的感情。而自己的这种心态又让他觉得好没出息。
原因很简单,因为千百合已经有了正式在交往的男朋友。这个对象是另一名从小就认识的朋友,但对方各方面都和春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春雪任凭自己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以异样平板的语调撂话:
「……做给阿拓吃剩的才给我喔?」
千百合的表情立刻蒙上阴影。春雪不敢看她皱紧的眉头下有着什么眼神,只好将视线往下转到走廊上。
「才不是呢,阿拓的学校都是吃营养午餐。这个……这三明治只有包马铃薯色拉跟火腿起司,都是小春你喜欢吃的,不是吗?」
看到白色的篮子进入视野,春雪伸出右手想要轻轻推开。
但现实世界中动作迟缓的身体以违背春雪本意的剧烈动作,从千百合手上拍掉了篮子。篮子应声砸在地板上,盖子也瞬间弹了出去,水蓝色的蒸笼纸内侧跳出了一、两个切成三角形的变形三明治。
「啊……」
春雪反射性地想要道歉,但脑海里却忽然情绪沸腾,让他没能将该说的话说出口,甚至连头也抬不起来,于是他就这么低着头退开几步,大喊一声之后转身跑开。
「我……我才不需要!」
春雪痛切地想要当场离线登出,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至少他已经拼命地跑,但现实世界中的身体却十分笨重,让他无办法逃离背后传来的小小啜泣声。
春雪带着糟透的心情,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完下午的课跟班会时间,就赶忙逃出了教室。
隔两间教室就是千百合的教室,照理说他应该要在这间教室外、校门前,又或者是回家路上的必经之处等她,好好向她道歉,但春雪却将这个内心的声音推到意识角落,跑进了另一个被他当成藏身处的图书馆。
到了这年头,图书馆这种地方本来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但却有些成年人觉得以纸张作为媒体的书本就和学校空间一样,是儿童教育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因此才会有这些怎么看都觉得是在浪费资源跟空间的全新书背排在书架上。
当然也多亏了这种政策,春雪才得以在校内保住宝贵的个人空间,所以他也没立场抱怨。他先抱起两、三本精装本书籍作为掩护,再将自己关进墙边的阅读区,让身体挤进狭窄的座位上,之后就以最小音量说出能让连结装置辨识的完全沉潜指令。
由于从放学之后才过了短短几分钟,校内网络内还是门可罗雀。为了趁现在躲进老地方,春雪以高速穿越草皮,爬上树干。
虚拟壁球游戏区当然还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其实他不怎么想玩这种单纯的击球游戏,最好是可以玩一下血肉横飞的战争游戏来发泄胸口的郁闷,但校园内连不上全球网络,又禁止执行游戏软件,实在是无可奈何。
空腹已经超出春雪能够承受的极限,但他还是不想马上回家。要是在回家路上撞见千百合,他根本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些什么样的话才好。不,说穿了当然只要道歉就好,但他根本没有自信能让自己的嘴乖乖听话。
——记得那时候也是一样啊。
他差点想起以前曾经在大同小异的情形下把千百合弄哭,于是紧紧闭上了眼睛。他就这么闭着眼睛,将右手伸到操作面板上进行登入。
他摸索了一下后抓住球拍,再转过身来正对着球场。
接着睁开眼睛,准备将满心的郁闷发泄在掉下来的球上——
这时春雪忽然全身僵住。
显示于球场正中央的原色立方体字形,显示出了一串与他记忆不符的数字。
「166……级?」
比起春雪才刚在几小时前更新的级数,整整超出了十级以上。
一瞬间春雪想不通为什么,照理说分数应该会照学号个别管理,但他立刻就恍然大悟。当时由于春雪是被千百合一拳敲得强制离线,游戏状态也就维持了下来,所以只要有人接手继续玩,确实可以刷新春雪的得分记录。然而……
除了自己以外,到底是谁打出了这种离谱的分数?
春雪之所以还能勉强维持濒临崩溃边缘的自尊,靠的全是完全沉潜环境下的VR(注:Virtual Reality的简称,即为虚拟实境。利用以计算机为核心的高科技技术构成一个三维的虚拟环境,让使用者有身历其境的感觉)游戏技术。虽然说胜负取决于头脑好坏的问答或桌上型游戏必须除外,但如果是靠反射神经定胜负的枪战游戏、动作游戏或竞速游戏,春雪自负在学校里没有人能够赢得过自己。
他从来没有在学校炫耀过这点。打就从读国小开始,他就已经学到了太多教训,知道自己出风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以前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功力根本不用特地去印证,但是看到这个壁球游戏的惊人得分……
就在这时——
背后传来了某人说话的声音,但不是千百合的声音。说话者是一名女性,她那低沉的嗓音宛如丝绸般顺滑。
「这离谱的分数就是你打出来的?」
春雪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就看到站在他眼前的是——
身穿黑底镶银的礼服,仿佛拄着手杖或长剑般将伞顶在地板上,有着纯白的肌肤与一双漆黑眼睛的——「黑雪公主」。
这个学校最有名的人将她那虽然只是个虚拟角色,却不带丝毫数位气息的艳丽美貌微微往旁一侧,无声地往前踏出几步。
黑雪公主让全身上下唯一有着色彩的红色嘴唇浮现出一丝微笑,接着说道:
「少年,你想不想……『加速』到更快的境界?」
要是你有这个意思,明天午休时间就到交谊厅来。
黑雪公主留下这句话之后,就很干脆地登出了。
她的虚拟角色留在春雪视野内的时间,多半不到十秒。整件事来得太超脱现实,甚至让春雪怀疑是局域网络的臭虫让他看到了幻觉,但持续飘浮于球场上的惊人分数却是不争的事实。
春雪甚至已经不想挑战刷新记录,登出之后就这么呆坐在图书馆的阅读区里。然而,唯独那三句话始终在脑海中无限次地重复播放。以一个国中女生而言,黑雪公主说话的语气未免太过老气横秋,但配上她那压倒性的存在感,就不觉得哪里不协调,反而让人觉得难怪她不只受男生欢迎,连在女生之间都有着莫大的人气。
不久后,春雪踩着梦游般的脚步走出学校,踏上归途,途中整副身体几乎像交给计算机自动驾驶般失魂落魄。若非神经连结装置以视听觉模式显示出交通预测导航信息,说不定他已经被车撞到两、三次了。
回到位于高圆寺地区的高层公寓大楼,走进无人的家里,春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热冷冻披萨,配着碳酸饮料吃个精光。他的双亲很久以前就已经离婚,现在则和母亲同住。但由于母亲都要到午夜以后才会回家,使得春雪只有每天上学前伸手拿午餐钱的短暂时刻可以见到她。
用垃圾食物填饱肚子后,春雪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平常这种时候,他都会连上全球网路,把常逛的网站逛过一遍,之后就在欧洲等海外战场冲锋陷阵几个小时,再用剩余的力气解决作业才去睡。但今天他实在提不起劲,什么事都不想做。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情,脑袋宛如肿胀般沉重。春雪换好衣服,卸下神经连结装置之后,就砰的一声倒到床上。
然而这一觉却不算睡得安稳。荒谷他们的嘲笑、千百合的眼泪,以及黑雪公主语带神秘的话,都反复出现在梦中,让春雪辗转难眠。
你想不想……「加速」到更快的境界?
梦里出现的黑雪公主不是虚拟角色,而是现实世界中的学生会副会长。照理说春雪应该只看过她在全校集合的讲台上,超然自得但面无表情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何,梦里的她嘴唇上却浮现仿佛想勾引人的小恶魔式微笑,还在春雪的耳边轻声细语:「到我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