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天到底是怎么上完剩下的课、中午吃了什么,又是走哪条路回家,春雪几乎完全想不起来。
忽然间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连制服都没脱,就躺在房间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戚觉就像一天之内的所有记忆都裹在一层半透明的缓冲材里头,无声无息地滚落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简直像是在说那一切都是梦。
——没错,那些都是梦。怎么可能会是现实呢?春雪没有出声,在心中这么自言自语。
想也知道只要现在马上加速,从名单里随便找个人来对战,就能轻而易举地揭晓事情到底是真是假。背上还有没有翅膀这种事情,不用回头看也知道。
但春雪就是没有心去实际验证。
他翻了个身,将毛毯从脚下拉到肩上,正打算就这么睡着,不去做一贯的特训时。
一阵轻巧的门铃声直接回荡在听觉之中。
春雪心想反正还不是寄给母亲的东西,想要装作没听到,但视野中却不容分说地显示出来宾的画面。在视窗中看到脸色严峻的好友——拓武的身影,春雪猛然拉起毛毯蒙住了头。
拓武在今天的午休时间跟放学后,都跑来问春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相信只要看到春雪嘴边的伤痕,还有千百合的模样,有出过事的迹象实在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看样子千百合只有回答他说:「你去问小春。」而春雪也只能回答:「没事。」他总觉得不管有没有说出事实,都会背叛拓武,还对自己找藉口说需要时间思考,就这么一路跑回家里来。
然而看样子拓武并不打算打退堂鼓。再次响起的门铃声之中,散发着一种不管几个小时都要等的顽强意志。
春雪深深叹了口气,半自暴自弃地举起手来,按下了投影对话框之中的开锁按钮。
接着他从床上起来,慢吞吞地走到走廊上,正好跟开门走进玄关的拓武四日交会。春雪以视线示意上来。
两人默默走进客厅,在餐桌旁面对面坐下。
沉默又维持了三分钟左右。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肯说,我就不问发生什么事了。」
早已看到春雪嘴边伤痕的拓武,忽然问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摘下蓝色鼻托的眼镜,视线笔直望向春雪:
「可是只有这件事我一定要跟你问个清楚。小春……你到底把小千当成什么?为什么看到小千的表情那么难过,不,是看到她在哭,你却放着她不管?不管发生过什么事,她都是我们的……朋友,不对,是我们的死党,不是吗?小春。」
春雪不敢看拓武的眼睛,让视线往左下漂走。
……我才不想放着她不管。
春雪在心中这么呐喊。
然而要解决这个连千百合都陷了进去的状况,就得让能美征二这个存在完全屈服。要是没有逼他删除拍到春雪潜入女更衣室的影片,并在加速世界里打败他夺回翅膀,春雪今后永远只能对能美唯命是从。而且只要有春雪这个人质在,千百合也一样只能乖乖听话。
只要冷静判断,就会知道哪怕能美要他们保密,现在仍然应该说出一切。
但春雪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对拓武说自己呆呆中了能美设下的视野覆盖程式,冲进女更衣室,最后还拖累了千百合。
——真要说起来,那个程式可是施放在你传给我的照片里头啊。要是你有留意到档案大小的异常,就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了。
春雪不去想自己也没发现到异常,在内心发着牢骚。
这显然属于推卸责任的情绪,促使春雪说出了根本没打算说的话。
「我……我才要问你,你把小百当什么了。既然你这样说,那怎不自己先做点什么?」
「……我想,我当然想……可是我……」
——我已经背叛过小千了。
春雪觉得自己听到了这句拓武没有说出来的话,立刻双手猛力在桌上一拍。
「阿、阿拓……你还不是一样!」
他任凭突然涌起的情绪驱使,大声吼道:
「每次,每次、都、都像这样缩起来!一直放不下以前的事,想说的话全都吞回肚子里!你不是喜欢小百吗!你不是想跟她从头来过吗,阿拓!」
「对,没错,我喜欢她!我比谁都更喜欢她!」
拓武带着椅子撞出声响,跟着喊了回去:
「就是因为喜欢她,我才希望照小千的意思去做!在小千自己找出答案以前,要多久我都会等!」
「等?那如果小百找出的答案不是你,你要怎么办?万一她选了你以外的人,你又打算怎么办!」
「没关系,那样也好!」
拓武咬紧牙关,双手抓着桌缘抓得嘎嘎作响,从喉咙深处一字一句慢慢说下去:
「只要、小千、可以幸福。哪怕她选上的人……是小春你,我也、可以、满意。」
「……你这是真心话吗,阿拓?」
春雪听着自己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平板得不可思议。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想、把小百、让给我是吗?啊啊……还是说……」
不要,不要,我不想说,我没有想说这种话。我只是一直希望,你可以跟小百重修旧好,我就只希望这样。
「还是说,这次你喜欢上学姊了?所以才想把我跟小百送作堆,你才好去追学姊?这就是你的盘算吗?」
——我明明一直祈求你们可以顺利。
对于右脸颊上产生的滚烫与冲击,春雪带着半理所当然的心情承受下来。
春雪被拓武隔着餐桌挥出的左拳打个正着,连人带椅被打得滚倒在地。
就在今天第二次被泪水弄得模糊的视野远处,春雪看见了呆呆站着不动的拓武脸颊上,也流着两行像丝线一样细的眼泪。
「小春……小春。」
拓武的声音中有了裂痕,不停颤抖。
「小春,我们不是说好,我们三个人之间再也没有秘密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跟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我……我这个人,就那么,让你不敢相信吗?」
「阿……不……」
阿拓,不是这样。
但春雪的喉咙却再也挤不出更多任何声音了。
他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一切实情,拓武多半会直接找上能美对峙,如此一来他多半就会知道。知道春雪,也就是Silver Crow失去了翅膀,知道他再也不会飞了。
不,就连这点也应该吐露才对,只要自己还当他是搭档,当他是好友。
但春雪却说不出口。自己变得远比等级还只有1的那时候还要脆弱,已经没有资格担任Cyan plie的搭档,这点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吐露。
拓武又等着春雪说话等了十秒以上,之后放松了肩膀的力道,用右手袖子擦了擦眼睛,就这么转过身去。
「……对不起,我不该打你的。」
身材修长的好友只留下这句话,就慢慢从客厅走了出去。开门声响起,之后就只剩下一片寂静。
不知道在冰冷的木质地板上躺了多久。
不知不觉间,面向南方的窗外已经完全换成了夜景。
春雪仍然停止一切思考,慢吞吞地站起,在自己房间里随便挑了些衣服换好,就走出了玄关。搭电梯下到一楼,快步走出了大厅。
大楼腹地被大群携家带眷前来隔壁购物中心的消费者挤得水泄不通,看到一个小朋友将游戏零售店的袋子牢牢抱在胸口,脸上露出灿烂的表情,春雪才想起今天是某个著名RPG系列最新作品的发售日。
……我也去买来玩玩看吧?
买好套装软体就立刻杀回家去,灌进神经连结装置里专心玩他一阵子。不过到了这年头还装进储存媒体贩卖,想必容量一定很惊人,装置里的记忆空间容量多半会不够用吧。那也没关系,只要删掉其他游戏就好了,只要删掉那个大得不像话的程式……删掉「BRAIN BURST」。
没错,就算不再玩下去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游戏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玩腻的。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也真亏自己可以沉迷在里面长达半年之久。
只要离开加速世界,不再是超频连线者,跟能美之间的利害关系也就会跟着消失,被他掌握在手上的证据影片也就会变得一文不值。相信这么一来,他也就没办法继续拿春雪当人质来威胁千百合了吧。
难道这不是现在他所能做的最佳选择吗?当然这样一来就会没办法继续帮助以升上10级为目标的学姊,但也不必再用已经不会飞的虚拟角色扯她后腿,让她失望。
——只是恢复原状而已。拿到过的东西又不见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难道还剩下什么理由不能离开吗?
跟春雪擦身而过的一个小女孩,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看着池。
这时春雪才注意到自己走在人群之中,却哭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他赶忙用连帽风衣的两边袖子用力擦拭脸颊,开始朝着公寓大楼的大门跑去。
为的是找人「对战」,想办法赢得胜利,去赚取点数来缴给能美。为的是乖乖听话进贡点数,以期他有一天会将翅膀还给自己。
要是在杉并区对战,万一拓武有打开观战功能,就会将他叫到对战场地之中观战,所以春雪决定换个区域,一路走到环七大道上。
在高圆寺陆桥路口的公车站牌前,对该搭内圈还是外圈路线的公车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等通往涩谷的公车来。北方的中野区跟练马区都是红色军团「日珥」的领土,他现在也下想见到这个地区的支配者Scarlet Rain。
当有着成排车轮,外型圆滚滚的电力公车停在站牌前,春雪就踩着阶梯上去。在视野的角落,可以看到车资从剩余的电子货币中确实扣除。
春雪让身体挤进车中角落的一个空位上,看着流动的夜景,茫然地想着。
——现在的超频连线者总数约有一千人,几乎全都存在于东京之中。这个知识已经有人教过春雪。
但是累计总人数——也就是从「BRAIN BURST」程式在网路上出现到今天为止的七年半之中,总计有多少人得到,又有多少人失去了加速能力,他就不得而知了。
真不知道他们这些曾经是超频连线者的人,现在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感想?是懊恼得咬紧嘴唇,还是静静缅怀回忆——又或者是怨恨得全身颤抖呢?
春雪想着换做是自己又会怎样。
如果我失去了所有点数,被迫强制反安装,是否就能当作只是「游戏结束」而释怀呢?哪怕堪称他存在证明的翅膀已经被抢走,到现在他还还死命抓着超频连线者的身分不放。
不,自己绝对无法立刻忘怀,肯定会拚命挣扎,想要再一次得到BRAIN BURST。
而且——一定也有人还想得「更远」。因为愤怒与失望到了极点,愤而想带整个加速世界同归于尽的人,绝不会一个都没有。黑雪公主过去曾经说明过,说小孩子没有物证就去告发,也没有人会相信,但事情真的是这样吗?只要大众传媒跟警方多收到几次这类密告,相信大人也不能视若无睹,总要开始调查吧?
到底「BRAIN BURST」为什么能在长达七年以上的时间里,一直保密得这么完美呢……?而制造出这种状况的程式设计者,到底又有着什么样的意图呢……?
春雪半逃避地转着这些念头,公车已经从甲州街道(注:日本的国道20号)上左转,开进了绿色军团领土所在的涩谷区。
在所属军团支配的领土之中可以不接受挑战的权利,在这时应该就已经解除。春雪——Silver Crow的名字应该已经出现在对战名单之中,随时有人来挑战都不奇怪。:
……是谁都无所谓啦。
春雪闭上眼睛,身体深深靠在椅背上,等待那一瞬间的来临。Silver Crow已经成了个「不耐打的近战型」,不管对上远战、近战还是扰敌类的角色,都没有任何优势。
由于晚上八点是平日中「对战」进行得最为如火如茶的时段,短短三十秒后,整个听觉就被那雷鸣般的加速声响所占据。
被丢进黑暗之中的春雪变身成对战虚拟角色,往下掉了一段短短的距离,接着牢牢踏上了地面。
他还是忍不住先朝背上看个清楚,金属翼片确实已经消失无踪。春雪先用力闭上眼睛一会儿,接着才仔细观察四周。
夜晚的甲州街道本身没有改变,但将道路填得密密麻麻的车流,包括春雪搭来的那辆公车在内,都已经消失无踪。路面龟裂凹陷,四处都有成堆的断垣残壁。
春雪一边想着这大概是「世纪末」场地,一边避开占领周围废弃大楼屋顶的观众视线,连对手的名字也不看就低下头去,就这么站在宽广的道路正中央等待。告知敌人所在方向的导航游标指着东方不断震动。
没过多久,就有一阵低沉的驱动声响,从远方的黑暗中传来。
以机械型外装的虚拟角色来说,对方的接近速度相当快。这么说来对方是以移动力取胜的类型了?那么这个声音多半就是旧式的内燃机引擎,没有几个超频连线者会有这种玩意……
一想到这里,春雪才总算抬起头来。
圆形的车头灯灯光猛然照向他的双眼。一辆美式机车前后碟刹洒出红色的火花,镀铬的车身零件上反射出周围的火光,做出一个漂亮的甩尾转向动作煞停。
「HEY、HEY、HE——Y!」
后仰着坐在座位上,戴着骷髅面罩的机车骑士,伸直双手食指朝春雪一指。
不用看右上方的名字,也知道对手肯定就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机车骑士「Ash Roller」。也就是说,无论场地种类还是对手,都跟半年前,春雪这辈子第一次加速对战时一模一样。
「Mega久不见啦YOU!怎么啦?这么想念大爷我,还跑到Bitter Valley来见我YOOOOOU?」
「……嗄?」
春雪一时愣住,连招呼都忘了打,当场先问了回去:
「什么叫做Bi、Bitter Valley?」
「喂喂喂,拜托你听懂好不好,Understand一下啊!当然是谷涩好不好谷涩!」
「……」
春雪又想了一秒钟左右,才发现他指的大概是涩谷。
「……我说Ash兄啊,我想Bitter这个单字的意思是『苦』,不是『涩』……照你这种说法,涩谷就不是涩谷,会变成苦谷了。」
「……真的Really?」
「……真的Really。」
在Ash Roller的调调传染下,春雪明明已经消沉得不能再消沉,却还是忍不住吐槽,让道路沿线大楼上的观众爆出了盛大的笑声。Ash Roller抬头往这些大楼上一看,双手中指乱比一通:
「不要给我在那边LOL(注:Laugh Out Loud,指放声大笑,为欧美网路上常用的缩写)!等会儿我就去痛扁你们,给我乖乖等着吧!」
接着一张骷髅脸立刻转回春雪身上,放低声音说道:
「……那,涩的英文怎么说?」
「呃、呃……是Rough,吗?」
「哦?所以应该说Rough Valley是吧……等等,这种事情根本不重要!」
「明、明明是你自己问……」
「闭嘴Shut up!YOU不要以为我们的对决里你打赢的场数比我多了那么一点,就给我嚣张起来啊!给我看看这玩意看得吓破胆吧,」
说着,Ash Roller按下一个握把旁边的按钮,装在前轮架两旁的神秘筒状物体之中,立刻应声露出了深红色的圆椎状物体。春雪心想「怎么可能」,但怎么看都觉得不会是其他答案,只能茫然地喃喃问道:
「这……这玩意,是飞弹?」
「Yes I dO!这可是Missile,还有导向功能咧,你这个飞天小子!」
「可、可是美式机车上面装飞弹,造型上……还是该说美学上,会不会太那个……?」
「你说什么!这明明就Mega酷到世纪末好不好!好啦,赶快飞上去!然后等着被大爷我打到哭吧!」
一直喊到这里,Ash Roller这才总算发现Silver Crow身上异状,伸长了脖子猛瞧。
「……等等,你干嘛收起翅膀?对战明明已经开始了,赶快给我亮出来。」
春雪轻轻摇摇头,加快速度说道:
「出了点问题,今天我就在地面奉陪。」
「……嗯?也好,随你高兴……不过如果你是看不起我,我可真的会打得你哭爹喊娘啊?」
说着朝着显示的剩余时间瞥了一眼,先催了一下油门,才以高亢的声音大喊:
「Let's Dance——!」
机车先是后轮猛冒白烟,再往右侧展开冲刺,春雪就一直在旁看着。
这阵子对上Ash Roller时,战况多半会演变成看春雪如何以俯冲攻击命中可以自由在垂直墙面上行驶的机车。然而现在这个战法当然已经用不出来了,唯一剩下的战法,就是躲过对方的冲锋,从背面一点一滴地造成对方损伤了。
机车在远处做了个锐角转向,笔直冲了过来。春雪放低姿势,集中精神想要看清楚机车的行进轨道。
玩惯了游戏,让春雪一旦开始对战,身心就反射性地动了起来,但他当然并没有就此甩脱被。Dusk Taker抢走翅膀的阴影,心里还是一样开了个大洞没有补上。春雪感觉得到自己现在正在将手伸进这个大洞,想找找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呜喔!」
他先等对方逼近得即将撞到,再大喊一声往右跳开。前轮的胎面轻轻擦过他的脚。
——就是现在!
春雪顺势转动身体,挥拳就要朝骑士打去。
然而。
「喝啊啊啊!」
一只靴子在喊声中从旁飞来,捕捉到了春雪的头盔。被踢飞的同时,春雪看到了Ash Roller直立在座位上,踢腿后势未收的身影。
紧接着他就坐回座位上继续加速,在离了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转向,又在座位上站了起来。看样子他是用右脚在控制油门。
「看到了没有啊YOOOU!这就是大爷我的新招式,V型双汽缸拳!」
站起身的春雪大感佩服,姑且不论命名,技术本身确实了不起。
他就像站在冲浪板上似的,只用双脚控制巨大的机车。不只是用车体冲撞,骑士本人也具备了攻击力,藉此填补了冲撞被躲开之后会出现的破绽。
……看样子是赢不了啦。
春雪在心中这么自言自语。
如果演变成纯粹的打击战,有机车冲力可以运用的Ash Roller是压倒性地有利。就算双方都中招,Silver Crow所受的损伤想必远比对方要大。再硬撑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春雪垂下双手,呆立不动,机车的前轮从正面撞飞了他。
Silver Crow就像根木棍一样直挺挺地飞上天空,重重撞上路面,又再翻了两三圈,在t阵盛大的撞击声中冲进大堆断垣残壁,这才总算停住。
春雪难看地躺在地上,用昏昏沉沉的脑袋想着。
……洞里果然什么都没有剩下了啊。被拔掉翅膀的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今后也只能尽量找低等级,而且还要尽量挑适合自己对付的超频连线者来对战了。一场一场地累积稀少的点数,存起来缴给能美,而且两年内都要一直缴,直到他把翅膀还给自己的那一天。
忽然间一阵轰隆隆的低沉引擎声,就从头部旁边传来。
春雪心想快点给我个痛快,静待对方下手,但不管等了几秒,又硬又热的胎面就是没有压上来,反而是从高处传来说话的声音:
「So——bad啊。喂、Crow,你这小子干嘛不飞?」
春雪微微昂起头来,用眼角捕捉到了骷髅面罩,以观众听不到的音量小声回答:
「……是飞不起来。我没有翅膀了,所以已经赢不了同等级的对手了,今天我只是想确定这一点而已……你可以就这样结束这场对战。」
又是只有V型双汽缸引擎的低沉声响响起。
随后传来的说话声,有着以往在Ash Roller口中从来没有显露过的平静。
「……结束对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还有什么意思……只要用你的轮胎碾过我几次,对战应该就会结束吧。」
「哼?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飞不起来,所以就赢不了,因此放弃了对决,躺在地上不抵抗?」
春雪也能理解自己摆出来的并不是对战者应有的态度,但就算在这里绞尽脑汁,出奇制胜地赢了一场,也没有任何意义。今后还会有无数场的对战要应付,能不能留下足够的胜率,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而春雪已经确定这是不可能的了。所以——
「……我再站起来也只是白费力气了。」
春雪躺着说出这句话,等着Ash Roller痛骂自己。
然而他等到的却是一段压抑得更加平静——甚至可说是心平气和的话。
「……我说啊,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跟大爷我第二次『对战』的时候……你抬起了我的机车车尾。」
「……」
春雪不可能会忘记。因为那是他第一次赢得胜利,是场值得纪念的战斗。然而春雪却什么也不说,连头也不点,只等着他说下去。
「当时我可慌得很。整个后轮都被你抬起来了,所以不管我怎么催油门,机车就是动也不动。可是如果我继续赖在车上,也只会被你从后面用头锤撞到爽,完全就是没有解的局面了。可是啊……」
Ash Roller气安全帽骷髅护片下的双眼忽然精光暴现,发出了低沉而紧绷的声音:
「那个时候,大爷我可有放弃比赛?有像现在的你这样放弃,任对手宰割到输吗?」
——你没有。
当时这位几乎所有点数都灌注到了机车这件「强化外装」上,骑士本人的战斗力可说是趋近于零的超频连线者,选择翻身下车,以血肉之躯找上有着金属装甲的Silver Crow展开了一场肉搏战。
结果春雪单方面地痛殴对手,赢得了胜利。
然而直到打完HP计量表的最后一线为止,Ash Roller都没有放弃。他满口嚷着脏话,直到被K。的那一瞬间为止,都一直挥着拳头。
「…………你没有。」
春雪以细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否认。
同时他感觉到了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流的眼泪,在自己头盔下,从虚拟角色的双眼夺眶而出。
「……可是、可是,我……我的翅膀已经不会回来了。你不会懂的,今后还可以一直跟这部机车一起应战的你是不会懂的。」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周围大楼上的观众实在不耐烦,开始出声喧嚷。但Ash Roller对这些声音并不介意,摇摇头小声骂道:
「……Suck。Ciga suck,不对,是Tera,你是个Tera suck混球。都升上4级了,却还什么都不懂……第三次『对战』的时候,看到你突然给我飞起来,你知道我有多……不对,不只是我,所有超频连线者知道出了个可以飞上这世界天空的家伙时,都不知道有多惊讶,对你有多么的……」
骷髅骑士没有说完这句话,反倒将脸往前凑,以耳语般的音量问道:
「喂,你现在人在哪?」
「……咦?」
春雪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意会不过来,眨了眨被眼泪濡湿的双眼。
「我是问你,你是从哪里沉潜的?」
——对战中询问对方肉体所在的位置,这种问题本来是不可能去问的。然而春雪完全没有考虑到现实身分曝光的危险,被他的气势压住,想也不想就回答:
「在……在甲州街道……我在搭公车。」
Ash Roller先短短地啐了一声,又说了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话:
「那等这场对战结束,你就马上回家。先去上个厕所,然后躲进棉被里,钻到『上层』来。」
「上……上层……!」
「白痴,你太大声啦,这样会被观众听到好不好!上层当然是指『无限制中立空间』,不然还能够指哪里?钻进去以后,你要给我再来环状七号线跟井之头大道的路口一次。至于时间……我看看,就挑九点整,连一分钟都不准给我差。」
对哑口无言的春雪下完命令之后,Ash Roller就站了起来,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几下,请求平手视窗就在春雪眼前打开。
「好啦,快点答应啦。」
敌不过他的气势,春雪只好不明所以地按下了OK钮。
「对战」以意想不到的形式结束,回到跑在现实世界道路上的电力公车内之后,春雪立刻从全球网路上离线。
正好公车在一处站牌停下,春雪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再一路跑到最近的路口,过了马路跑到甲州街道的另一侧,跳上开往高圆寺的公车。
春雪跌进椅子上,气喘吁吁之余,开始思考Ash Roller的意图。
——他是想彻底了结我吗?他是为了让没出息的Silver Crow永远退出加速世界,所以才叫我去无法即时登出的无限制中立空间,想把我的点数打到光?
不,怎么可能,不会有这种事的。对方也得冒同样的危险,而且没有人可以保证春雪不会带着大批同伴出现。可是这么说来,他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算了……无所谓啦。」
春雪嘟囔完这句话,就很干脆地放弃了思考。想来Ash Roller是他在加速世界里对战过最多次的敌手,春雪对他本人绝对不算讨厌,还觉得如果是被这样的对手了结倒也不坏。
当春雪再次回到位于高圆寺陆桥路口的公车站牌,时刻已经过了八点半。春雪拚命跑回自己家里,立刻照他所说先去上好厕所,喝了些乌龙茶,抓起一片昨天剩下的披萨塞进嘴里,然后躺到床上去。
——搞不好这会是我最后一次「加速」?
如果真是这样,我要再见带我进这个世界的人——再见黑雪公主一面。就算没办法跟她说明原委,至少也想跟她讲一两句话。
尽管心中忽然有了这个念头,但想到黑雪公主人在遥远的冲绳,这时多半正为了领导一百二十名学生而忙得焦头烂额,就不太敢呼叫她。尽管如此,在视野角落所显示的时刻逐渐接近九点的期间,春雪都一直在等,想等等看她会不会主动跟自己联络,但来电图示却一次都没有闪烁过。
当数位时刻的数字来到午后八点五十九分五十八秒,春雪用力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出了指令:
「……无限超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