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连络后没过多久,白石就赶到了我家。

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那家伙在玄关处跟母亲交谈的声音后,急忙盘腿坐在地上,一边照镜子一边拿剪刀剪头发。这么做是为了强调「我就快要死了,还请各位多多关照」的感觉。

走进我房间的白石……不知为何有点兴奋。

「你妈是个美女耶。」

「如果不在乎离过婚的话就交给你啰。另外还有『晚上十点后禁止摄取糖分』的家规。」

「跟继子同年吗……啊,不过你再活也没多久了吧。」

白石在我背后坐下,从便利商店的塑胶袋中取出剃刀。

我一边拿著镜子观察白石的反应,一边以若无其事但也不失慎重的语气开口询问。

「……舞蹈大会怎样了?」

「自然消灭。大家都从一开始就不想参加了吧。」

我本来还以为会听到「都是因为你这家伙喷○的关系」之类的谴责,不过白石就只是毫不在意地在我的头上涂抹乳霜。

选择在家疗养的我,对于这家伙怀有些微期待。

我原本想要趁自己还好手好脚的时候,留下一些快乐的回忆。希望共同歌咏青春的伙伴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一群人,不是戴著面具交到的国高中朋友。我想跟学长你们一起创造出能够以自己的真实面目尽情欢笑的时刻。

然后,在学长你们的围绕之中,我的意识缓缓坠入黑暗,走完最后一段旅程——我以这样的安乐死为目标。

第一步相当顺利。学长,你想像一下白石为我剃头的场景,泪腺应该也打开了吧?

……哎,不过世界并不是绕著我转的就是了。

「水口成了张望充(※注1)的一员,为了讨好其他人而任人拿自己的体臭来取笑。那副模样,连我看了都觉得丢脸。」

(※注1:有空档时就到处东张西望,寻找团体收留自己的人。)

「松尾学长呢?」

「好像没有来学校的样子。反正会被除籍,可能是在找工作了吧。」

「竟然这么认真啊。……那个人呢?我是说江奈小姐。」

「跟松尾学长一样,没有来学校。反正她已经确定会留级,看样子大概连下个学期都放弃了吧。她不是每天都传LINE过来,说交到了新的男朋友之类的吗?净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是啊,每天都会收到。」

其实,自从我去过江奈小姐的房间后,她就经常传讯息给我。话虽如此,讯息内容也都跟白石说的差不多,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刚开始我还会随便给个回应,现在已经觉得很麻烦而直接无视了。虽然她试过「我也传了讯息给白石跟水口」之类想引我嫉妒的方法,以及「小心我把你喷○的事情告诉大家」这种威胁,但我下定决心彻底加以忽视。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跟神经病扯上关系。」

白石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些家伙都是烂人哪。」

「……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我这种态度又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白石换上一副「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的表情,让我觉得稍微有点尴尬。

……我很清楚,身为一个人而言,我自己也早就没救了。

就连现在也是,为了避免头发弄脏地板,我用从学长你那边拿到的A4原稿用纸铺在地上,其中还混著来自流行杂志的剪报——当然就是白石担任模特儿的照片。杂志是我透过二手拍卖APP买来的,为了不让白石发觉,藏得相当隐密。

「村上春树说过,对人类而言,肉体正是神殿。……这个身体正在腐烂。」

「原来你是村上信者啊。」

贞操观念不一样就是了。

就这样,我和白石一起踏进了睽违已久的大学校地,但是,世界的模样已经截然不同了。

对现在的我来说,熙来攘往的学生,感觉就像是异世界的居民一样。例如欧克、妖精之类的异人种。搞不好会连沟通都没办法——我甚至担心到这种地步。

不,或许并不是世界有所改变,单纯就只是我没能好好跟上而已吧。

「这家伙真的有够臭!」

在大讲堂前的小广场,我看到了跟一群现充混在一起,嘻皮笑脸地说著「你们太狠了吧!」这种话的水口。他把库雷诺瓦的香水洒在自己身上,让那群现充闻笼罩全身的薄荷气味。

「唔哇,你这臭人不要跟过来啊!」、「太糟了。」、「鼻子都快歪掉了。」

我彷佛听见自己内心之中有什么东西应声绷断了。

「喂,别作傻事啊。」

我挥开白石的制止,朝著水口走去。

水口看到我之后,依然是那副嘻皮笑脸的表情,说了声「喔」。

「藤堂,你还活著啊。」

水口注意到我的视线,将库雷诺瓦香水拿到我眼前。

「来,让你看个清楚,这是我听你的话去买的,真的很有效。」

这个东西,只有僵尸患者可以用。

我挥出右手,打飞了水口手中的香水。香水瓶在地上摔成碎片,薄荷味顿时在四周炸开。

我伸出食指,戳在面不改色的水口的胸前。

「你是小丑吗!在捏住鼻子之前,先去照照镜子吧!」

「怎样?想打架吗?没问题,来啊。」

水口张开双臂,脸上浮现游刃有余的笑容。以运动绩优生身分入学的水口,那身晒成古铜色的肌肉隆起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前面也提过很多次,虽然他已经无法再打橄榄球,但却还是十分爱喝高蛋白,每天做重训。

我早就知道自己没有胜算,毕竟我可是皮包骨的僵尸患者啊。

「怎么啦,藤堂,就只有一张嘴而已吗?」

我一拳打在水口脸上,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倾轧声。

虽然水口连晃都没晃半下,但是太阳穴已经爆出了青筋,双眼圆睁。

为了闪躲挥过来的拳头,我钻进水口怀中紧紧抱住他。虽然背部遭受重击,不过,要是我放开手就会挨到致命的一击。我奋力抵抗,试图以膝盖撞击水口大腿外侧。

白石将我拉开,现充们也冲到我们中间,拖走了水口。

我口沫横飞地对水口大喊。

「你知道为什么橄榄球队没人待在你身边吗?因为他们关心的只有〈3〉号这个背号啦!」

「我就只是骨折而已!」

我全身上下顿时失去了力量。

虽然水口粗暴地以手背揉著双眼,不停流下的眼泪还是沾湿了他的嘴唇。

「舞蹈大会那天也是,我始终一个人在等,你们两个都没有来吧。」

有好一段时间,我的视线始终无法离开在现充们的安慰之中缓缓走进大讲堂的水口那抹背影。

在大讲堂上的必修课内容,我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虽然坐在旁边的白石非常努力在抄笔记,不过,反正我是拿不到这堂课的学分了。不但出席天数可能不够,更何况,现在甚至连自己能不能活到期末考都很难说。

我看向走廊侧的座位,但是没发现江奈小姐。毕竟刚才收到了「我要从阳台跳下去」的讯息,现在她多半在家里看电视吧。

春奈坐在最前面的位置,对于讲师所说的内容点头应和。她是个会在考试前让大家看笔记,认真而又温柔的好女孩。虽然这件事根本不重要就是了。

在比较后方的座位,水口跟现充们混在一起,正在看漫画杂志。不时发出似乎感到愉快的「呼哈哈」笑声。

我想学长你也知道,水口是个很单纯的人。虽然外表是那副模样,不过,内心其实纯真到双眼水汪汪的地步。

然而,他因为从高中以来就全力投入的橄榄球之道突然断绝,于是变得无处可去了。这家伙之所以还在锻炼身体,应该是为了想藉此避免迷失自我。

水口像那样强颜欢笑的个中辛酸,对于长年以来一直伪装自己的我来说,有著非常深刻的体会。不,或许我只是以为自己能够体会而已吧。

是啊,我相当后悔。因为,内心没有明确目标的我,只是受到「希望能留下回忆」这种漠然的欲望所驱使而导致水口流下了眼泪。舞蹈大会也是一样,水口之所以表示有意参加,并不是为了想跟春奈打好关系,就只是为了我著想而已。

我看向身旁的白石,他的颈部有著非常新的抓伤,那正是刚才把我拖离水口时留下的伤。

现在这种状况,要是没有我的话,搞不好大家其实都会比较幸福?

一旦开始这么想,世界就逐渐离我远去。你想嘛,学长,不是有种叫做「爱丽丝症候群」的病吗?就像是那个一样,感觉黑板离我越来越远。

我站起来,静静地走出大讲堂。

来到走廊之后,我直接冲向男厕,对著马桶狂呕。

从我口中吐出的是绿色的秽物,多半是腐烂内脏的一部分吧。穿透鼻腔的,不是胃酸那种刺鼻的气味,而是类似猫大便与死掉的鳌虾混合而成的,带有苦涩味道的腐败臭味。

接近酩酊状态,头脑昏昏沉沉的我,就这样俯瞰著堆在马桶里的,自己肉体的一部分。那些物质,与其说是液体,不如说无限接近固体……这可以直接冲掉吗?会不会害厕所堵住啊?

「喂喂,你还好吧?」

从走廊上窥探著厕所状况的白石急忙跑过来,似乎是在为我担心的样子。

白石伸手轻抚我的背,但是被我挥开了。虽然没有使什么力,不过白石似乎还是能够理解,改为向我递出手帕。原来这家伙也懂得像这样关怀他人啊——虽然这种心态或许有点瞧不起人,但我其实相当感动。

在我接过手帕的时候,白石吓得瞪大了眼睛。

……其实我并不会感到难过。现在沾满自己嘴边的,并不是普通的呕吐物。即使连我也能够理解,这些绿色秽物是洗也洗不掉的。

「啊,不好意思,我还是用自己的就——」

正当我要归还手帕的时候——整个人僵住了。

映入眼中的是,〈HARUNA〉字样的刺绣……。

相信学长你也应该一头雾水吧。为了要确定上面绣的字真的不是〈KARMA罪业〉,我还一再仔细审视那条手帕耶。总觉得大概是我上辈子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白石用手抓著后颈,撇开了视线。

「……对不起,我们正在交往。」

看来我果然被遗留在某处了。

反正都这个时候了,我就坦白承认吧。

即使我曾经觉得春奈不错,但其实从来没有爱上她。

不过,我试过要让自己喜欢她。

契机是去年的教职概论。我跟刚好分在同组的白石,说起了要去大学附近的拉面店吃东西的事。因为当时碰到空堂,加上学校餐厅又很多人,所以白石找我去吃饭。

——你有没有什么在意的人啊?我喜欢的是阳泽同学那型的喔。

学长你想想看,对于坚持文库本一定要附有书签绳的我,以及高谈阔论「所谓的服装品味,简单说就是与生俱来的体型啦」的白石,除了这种稀松平常的闲聊之外,还能有什么共通的话题?

——阳泽同学也是我的菜。

对于过著孤独大学生活的我来说,白石修二可以说是来自神的赠礼。就算没办法成为朋友,只要能够维系住这份关系,肯定能够让今后的学生生活过得更加多采多姿——怀著这种想法的我,伪造了自己与白石的共通点。水口多半也是这样吧。

没错,春奈要跟谁交往,我其实一点都不在乎。说起来,这类在手帕上绣上自己姓名的行为,未免太幼稚了吧。

然而,如果对象是白石的话,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那家伙一直在欺骗我。」

坐在学长车上副驾驶座的我,把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低声这么说。

学长你回想一下,就是你提议「我们去比较远的地方逛逛吧」,然后硬把我推进轻型车里的那一天。我怀著「大概又是在新人奖初选就被刷掉了吧」的想法,不太情愿地同行的那一天……。

「那家伙装成不幸的样子,私底下却为所欲为。他其实一直在嘲笑我跟水口,当然也包括学长你在内。真是太烂了。」

「我看过阳泽的推特啰。杯子上就已经映出了白石的背影。」

学长你发出的愉快笑声,让我忍不住一头撞在车窗玻璃上。

「她不是发了一则以〈人生最棒的瞬间〉为标题的推文吗?那则推文里贴出来的项炼,其实就是白石送的礼物。」

「男朋友的礼物是人生最棒的瞬间啊……。会像那样自拍的,人生肯定都过得不怎么样哪。」

「……学长,你交过女朋友吗?」

「年龄等于没有女友的时代、恋爱经历一片空白、孤独有够烦、希望谁来给我爱……糟糕,忘记打左转方向灯啦。对后车献上全力道歉的告白。」

学长让车尾警示灯闪动。

「去读海明威吧,真相就在那里。」

我只是默默地听著,没有开口回应。

为了避免误解,在此必须讲清楚,海明威我还是读过的喔。不过,老实说,海明威的小说就是无法打动我,大概是根本不记得自己读过他哪些作品的程度。而且,我也不打算跟学长讨论文学。

当时的我,只顾著留意散落在脚边的零食空袋,还有跑出菸灰缸之外的烟蒂的味道之类。

由于得知了白石与水口不想知道的一面,让我产生了「学长或许也刻意不提我的薄荷气味」的想法。一旦开始在意,腋下汗水就流个不停,逐渐染黑了衬衫。虽然我很习惯为他人著想,但是并不习惯让别人为自己著想。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嘟~嘟~」的声响,拯救了我。

学长,你那时对于正在确认画面的我感到相当好奇,想知道是谁打来的,对吧?

我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回口袋,想要表现出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江奈小姐打来的。」

「你们快点交往啦。」

「她可是个会对快要死掉的人一直喊著自己很想死这种话的家伙喔?」

真希望有谁能够把那个人杀掉哪。

开上高速公路后,我们在休息区稍事休息,学长继续把车开往山中湖。

抵达目的地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湖面反射出的橘色夕阳相当耀眼。

在画有轮椅记号的停车场中停好车之后,学长取出野餐垫与收音机,下到了湖畔。

我们在沙石上铺好垫子,接著就在治愈系音乐之中开始坐禅,感受广大的自然。

「人的苦恼什么的,其实十分渺小。相信你也一定可以了解到,在支配世界的轮回之中,自己的性命也不过就是沧海一粟而已。死亡并不可怕。没错,藤堂,不要去思考,要去感受。」

我只能感受到不快感。因为垫子实在太薄,下面的沙粒刺痛了我的屁股。

在学长你闭目沉思的期间,我多次睁开眼睛,在心中发出「还得再继续坐多久啊」的抗议。学长你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就是了。

好不容易终于睁开眼睛的学长,以看似感到目眩的表情远眺夕阳。

「藤堂,我决定去办退学了。觉得这样会比除籍要来得积极一点。」

那时,我内心尽是「果然如此」的心情。

「最后,我想弄本文艺杂志。希望能够让大学生活留下具体的回忆。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什么都没办法留下,不是吗?」

「……请加油吧。」

「不,你也要写喔。不是只有你而已,白石跟水口也要。还有那个剪齐浏海的女生。」

「这有点不太可能吧……。」

「只要你说『放进我的棺材里一起烧掉』,没人能拒绝吧。」

我觉得,要是真的这么说,反而会让江奈小姐不想写就是了。

不过,文艺杂志吗……。

老实说,我一开始认为这是个非常有魅力的提议喔。

我所欠缺的,其实就是能够实际感受到的有形事物。对于漠然地聚集在文艺社社团教室的我、学长、白石,以及水口,将我们写的小说整理成一本文艺杂志……。如果能够抱紧这本书,我想倒也算得上一个还可以说是幸福的结局吧。

「……请不要把我们卷入学长你的回忆里。」

听到我以敬而远之的语气这么说,学长闭起眼睛,对著虚空如此自言自语。

「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那我也不勉强你。」

结果,学长你事先准备的烤肉用具跟帐篷,直到最后都还留在车上没动过,我们在休息区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回来了呢。

我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要什么?为了追求什么而在生与死的夹缝间徘徊呢?

脑海中回响著在〈与僵尸并行〉中听到的,那个知识份子说过的话语。

——现代人总是为了追求什么而持续徘徊。

——即使说我们都是与生俱来的僵尸,应该也不为过吧。

对啦,陈腐到不行的话语。

虽然我以往始终像这样轻视那个装模作样的知识份子,不过,那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的关系。到了现在,我才总算能够理解这些话的真正含意。

总之,我的内心其实十分空虚。

正因为里面空无一物,所以会想要放些什么进去,于是就把看到的东西全都一股脑扔进了叫做〈藤堂翔〉的容器里头——甚至根本没搞清楚放进自己内心之中的事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即使如此,我还是拚命想要填满自己,无法罢休,持续四处徘徊。把目的与手段完全弄反了。

和白石、水口,以及学长你都保持距离,重新找回孤独的我,依然会去大学上课。虽然已经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但还是跟母亲拿了午餐钱,就像是在消化还没到期的定期票一样,在挤满人的电车中随波逐流一小时后抵达校园。

不惜耗费这么多精神也要去上的课,我却完全没在听讲师所说的内容,就只是如同下诅咒似地,在笔记本上胡乱写著某人的名字。

没错,就是F‧史考特‧费兹杰罗。

讲师一宣布下课,我就马上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教室。

看清楚,身为僵尸的藤堂翔要通过啰——我昂首阔步地穿越走廊。为了扮演好孤独的王者,我洒在身上的库雷诺瓦香水比平常更多。凭藉著「看不见的味道」这个武器,彷佛面对大海的摩西般,在我的面前,开出了一条只属于我的路。

实在太爽了。所谓的自虐,其实就像是一种毒品,一旦沉醉于其中,人就会变得毫无责任感,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呢。

「你还会来学校啊。」

差不多就在我要走出第三教学大楼的时候,听到了白石的呼唤。

白石快步跑过来,跟上了无视而继续径自往前走的我。

「松尾学长跟我们提过啰,要弄本文艺杂志?」

「那个人就只会出一张嘴而已啦。把自己的妄想写出来,未免太悲哀了吧。」

「可是,你很喜欢吧?费兹杰罗。」

彷佛认定这个词正是可以打开我内心门扉的钥匙一样,白石停下了脚步。

我也不由得停了下来。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有如此重要的含意。

「你这家伙写出来的小说,也让我读读看吧。」

……是啊,我有股兴奋激动的感觉。

这个时候的白石,真的是帅到不行。让我有那么一瞬间体会到了少女漫画女主角的心情。

但是,白石有所误解,而且还是十分重大的误解。

在散步道旁的长椅上坐下之后,我对白石说出了自己进入文艺社的理由。虽然非常喜爱小说,但是国中、高中都没让他人知道。决定上了大学就要做回毫无矫饰的自己,于是敲了那间社团教室的门——哎,不过这些他其实早就都知道了。

「……咦,你没有写过吗?」

看吧。只要我提到自己喜欢小说,别人就会认为肯定有在写。

「我才想问你咧,你什么时候看过我在写小说了?」

「你跟松尾学长一直偷偷在写吧?你家里也有像是小说创作的东西啊。」

「像是小说创作的……啊,你是说帮我剃头发的时候,铺在地板上的东西吧。那些全都是松尾学长写的喔。虽然我最后还是没看完就是了。」

白石双手抱头,垂头丧气到了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直接沉入地面的地步。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参杂在那些纸张里面的,我的杂志照片剪报——那也就只是为了嘲讽我而已?」

「这样说起来,记得当时是交给你收拾的。」

白石的视线相当伤人呢。

我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无法接受没有任何成果就死掉的下场。所以,我试著在脑中描绘出最棒的瞬间,想要把那个当成努力的目标。但是,当我注意到的时候,那个目标早已褪色,成了让自己觉得陈腐、毫无重要性的东西。我把这种状况称为费兹杰罗法则,这是最沉重的诅咒。」

我本来还想把「TLC病毒的C,其实是诅咒的C」这句话也告诉白石,但到头来觉得很麻烦,还是没说出口。

「我也想过要弄文艺杂志的事喔。要是能够把这个当成最后的回忆,肯定比舞蹈大会要好上几千倍吧。但是,如果对于弄完之后的产物感到不够满意的话呢?要是弄完文艺杂志后,我还是无法选择安乐死的话?」

讲完这段话之后,我才觉得自己搞砸了。居然说出这么蠢的事,根本就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嘛。

为了整理心情而抬起头的我,将视线投往小河的对岸。

那辆白色轿车,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我视野范围的。

那辆车停在路边,但引擎始终没熄火,驾驶注意到我之后,就直接把车开走了。

是的,学长,这里也要请你稍微记一下喔——这辆白色轿车,其实从相当久之前就经常在我附近出现,次数频繁到我有好几次都想要报警的地步。我怀疑搞不好是僵尸狩猎者。……不过,如果这只是药物副作用造成的幻觉,那不是很丢脸吗?所以,我之前一直都视若无睹。

然而,这辆白色轿车也跟俊子一样,之后会再提到。也就是所谓的伏笔啦,请多包涵。

白石冷淡的眼光,让我偷偷将视线转回到脚边的小石头上。

「……费兹杰罗是那样的人吗?」

我摇头否定。虽然照片中的费兹杰罗已经褪色,但是,他眼中映出的世界,依然不可能是陈腐而毫无重要性的。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老爸拋弃了家庭。刚好就在暑假惯例的冲绳旅行之前几天。好像是从前一年就开始搞婚外情的样子。虽然说是小学生,不过其实也已经相当成熟了嘛。那些家族旅行全都是假的吗?虽然离旅行还有一个礼拜,但是我已经完全提不起兴致了。在老爸他留下来的行李之中,有一本已经染上菸垢颜色的小说。那本留著浓厚老爸气味的小说,就是费兹杰罗的作品。因为不想让你怀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不提书名。」

「反正我又不会去看。」

啊,是哦。

「开始读那本小说后,我记忆里的父亲就逐渐褪色。从此以后,不管在心中描绘出什么样的画面,景色都会逐渐泛黄。或许是我在无意识之下弄出来的,叫自己不要怀有过度期待的心理防卫机制吧。也可能是读了太多的小说,所以没能面对现实。……这就是费兹杰罗法则。我是随著任性的风嬉戏的蝴蝶。」

白石注视了我一段时间,然后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像是想藉此安慰我。

「原来你这家伙的过去这么沉重啊。」

「松尾学长有过家庭内分居的经验。」

「跟学长没关系吧,现在是在说你的事。」

我并不是在跟别人比较,只是不想承认现在这样的自己是受到父母亲影响的结果而已。对于努力把我养到这么大的母亲,以及提供Y染色体的父亲,不希望别人对他们怀有负面的看法。……啊,对于刚才把学长你的家庭环境告诉白石的事,在此道歉。不过,白石不是那种会到处乱说他人是非的人,所以学长你也不需要太过在意。

「可是,那样的话不就什么都做不到了吗?」

白石对著抬起头的我继续说了下去。

「不是有句话说,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吗?就跟你说的一样,即使弄出了文艺杂志,或许也就只是没有什么内涵的纸老虎。但是,能够从中获得的,并不单纯只有刊物本身吧?大家一起制作文艺杂志,这段时间有多少价值,不管对你或对我来说,都是未知数。因为还没有人能够看得到啊。」

对于既不曾失败也不曾成功,总是连挑战都不尝试就直接放弃的我来说,白石这段话真的深深地刺进了内心之中。

「总之就写写看吧,我也会试著写看看。」

白石这时使了个眼色,让我有好一阵子看得呆住了。

事情就是这样。

我拿起了笔。

……不对,哎,学长你应该很清楚吧。现在这个,并不是为了刊在文艺杂志上而写的。

不过,我的确曾经为了写文艺杂志用的小说而坐到书桌前。现在想想,除了弄出文艺杂志之外,别无其他可以让藤堂翔的人生发出耀眼光彩的方法。

……嗯,什么都写不出来。

说起来,其实我根本没试著创作过。如果忽然有人叫我写小说,然后也真的能够马上写出一堆东西来的话,我早就过著更加幸福的人生了吧。

而且,我的僵尸化程度,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加严重。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游乐园的长椅上。

虽然云霄飞车、旋转木马之类游乐设施都在运作,不过只听得到节奏轻快的音乐,感觉不到有其他人存在。

我伸手摸摸头,应该已经剃掉的头发恢复了原状。

哎,学长,我可以体会你想要吐槽的心情。实在是太夸张了。不过,这也是我的真相。

在真的空无一人的游乐园中,只有我孤孤单单地坐著。

挂在打靶小屋墙上的时钟,让我知道现在是下午一点。

「让你久等了,翔。」

双手各拿著一个可丽饼,朝我跑过来的人物是春奈。

「来。」

春奈把堆满抹茶冰淇淋的可丽饼递了过来。虽然我还是接下了,不过完全没有食欲。因为想起了在A小姐家地下室里的一之濑小姐。一之濑小姐的颜色其实还更深一点就是了。

我对在自己身边坐下的春奈投以苦笑。

「……这样啊,我终于死了吗。」

「怎么会,你还活著喔。」

「……这是梦?」

「与其说是梦……」

春奈以手指顶著下巴,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才有办法让我已经开始腐烂的脑也能够理解。她接著皱起眉头,彷佛觉得这个问题意外地困难。

「你不记得了吗?你已经住院三次,又出院三次了喔。」

「住院三次,出院三次……也就是说,现在我人在家里?」

我环顾游乐园,春奈微微嘟起嘴巴。

「这是谵妄,如果说是某种意识障碍,会不会比较好懂?」

「谵妄……」

「幻觉、错觉、妄想、亢奋、无法集中注意力、记忆混乱、对时间与空间缺乏认知能力……虽然其中也包含药物副作用的影响,不过最重要的理由还是没遵守跟主治医师的约定。明明医师嘱咐过要按时参加〈僵尸会〉,但却因为不想见到A小姐而没去,对吧?翔,你已经没救了。」

「……简单说,这里不是现实世界?」

「对。」

也就是说,我的脑已经腐烂到无法区别现实与妄想的地步了吗。

「那么,这个……」

我咽下一口口水,看到春奈猥亵地舔了一口可丽饼上的生奶油。

简直太棒了!

我把可丽饼上的抹茶冰淇淋在自己嘴边乱抹一通。

「对不起,因为僵尸化太严重,舌头不太灵活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

春奈缓缓地将脸靠过来,伸出柔嫩的粉红色舌头……。

醒来之后等待著我的场面,恶劣到极点。

躺在自己房间床上的我,四周满是玻璃碎片。原本应该吊在天花板上的灯已经碎裂四散,灯罩也出现了像是巨人咬过般的缺损。壁纸上有著多到数不清的抓痕,让下方粉刷过的水泥墙面曝露了出来。

我移动视线,看到空无一物的书架正压在书桌上。原本放在书架上的教科书、笔记本、漫画跟小说,此刻都在地上堆成了小山。衣柜像是闹过鬼一样,抽屉开得乱七八糟,从中拋出的衣物散落在房间各处。

简直就像是台风过境后一样,整个房间变得凌乱不堪。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其实倒还无所谓,反正只要整理好就没问题了。

问题是飞散到房间各处的绿色肉片。由于库雷诺瓦香水让室内充满薄荷香气,所以还闻不到臭味,但是,那些肉片肯定是人类肉体的一部分。

我不免也感到著急,担心自己搞不好在不知不觉间杀了母亲。

注意到外衣上的污渍后,我慢慢地将之掀开。被挖开的侧腹有著绿色的化脓。请学长你想像一下,用手指撕开烤牛肉之后的断面。因为僵尸化而变质的血管,会变得像是橡胶制品般硬,切断面也很快就会愈合,不会流什么血。就只是会渗出绿色的脓而已,有点类似挤压吸饱水的菜瓜布后跑出来的东西。

我松了一口气。对嘛,正常人的肉片不可能是绿色的。

我的情况是,手脚等处的肌肉纤维、皮肤,以及骨头的腐败都呈现停滞。相对地,大脑等各种脏器的腐败速度,比一般的僵尸患者要来得更快。

学长,你之前跟我说过吧。白石他找你商量过,担心我有睡眠不足的问题。剃成光头加上皮肤本来就偏白,导致我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变得更为明显。搞不好学长你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担忧?

我之所以会睡不好,并不是因为药物副作用或不安的关系。

希望你设身处地想想看。

要是在睡觉的时候,身体自己开始乱动,投入无止境的暴力之中的话?

我是因为害怕而不敢入睡的,毕竟家里还有母亲在的关系。

大脑皮质开始腐败之后,首先就是睡眠时会失去理性。当然,美也她推荐过的手铐,我在入睡前一定会铐上,而且也将电击枪交给了母亲。但是,万一我咬断自己的手腕离开房间,母亲她有没有办法对儿子使用电击枪,这个就很难说了。毕竟也有像是美也爸爸那样的例子。

是啊,我已经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理性了。

「呜……」

找回自我的同时,痛觉也随之恢复,烧灼著被挖开的侧腹。

我用事先挂在墙上的钥匙打开手铐,以桌上准备好的绷带缠绕腹部。说到僵尸的伤处治疗,还能做的就只剩下喷洒库雷诺瓦香水而已了。反正身体正在逐渐腐烂,拜变异型白血球之赐,也不用担心细菌造成二次感染的问题。

「药……止痛药…………」

脚碰到地板时我才察觉,脚掌朝著奇怪的方向扭曲了。这是脱臼。明明一只手已经用手铐跟墙壁扶手铐在一起,但却还是能够把房间弄成这副惨状,原因似乎就在于此。学长,ID细胞不是会影响到神经系统吗?我的身体就像是在表演特技的鲤鱼一样,在床上不停弹跳的样子。我一边吞下惨叫声,一边把脚掌推回了原处。

因为桌子抽屉里的东西也全都散落在地,所以我爬著寻找止痛药。虽然找到了药局的药袋,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离开房间来到厨房的我,看到母亲正坐在餐桌前,紧盯著笔电。身为上班族的母亲,似乎正为了明天的提案会议而在整理产品资料。现在刚过半夜一点不久。

为了避免打扰到她,我先试著拉开了放有家用电话的小桌抽屉。……同样没找到药。

「妈,备用的止痛药在哪里?」

母亲依然注视著笔电的萤幕。

「妈……?」

到这时,母亲原本保持张开状态的双手手指才慌张地在键盘上动了起来。

这绝对是听得到我说话的情况,对吧。

让母亲她如此坚持不想理会我的理由是什么?

虽然我试著思考,但是找不到答案。正如同支撑著美也的星宫夫妇一样,我也受到母亲所支撑。如果是平时的母亲,应该根本顾不及找什么止痛药,已经急忙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吧。因为,即使住院,费用也是国家出的。

让我内心的疑问获得解答的线索,就放在电视机前的咖啡桌上。

没错,那正是刊载冲绳特集的旅游杂志!

啊~这下子惊喜失败了哪——我这么想。所以我打算装出不知情的样子,希望母亲能够好好安排。另外也回想起了许久不曾见面的父亲,不是很有把握碰面时能不能认得出来。毕竟从小学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就算我认得出父亲,他也不一定就能认出我,因为我的僵尸化程度已经相当深刻了。然而,以最后的回忆来说,这是相当理想的。母亲也很有一套呢。

……嗯,去冲绳的话,我会帮学长你带猪耳朵回来的。

因为谵妄的缘故,我的现实依然相当暧昧。

一眨眼之后,旅行杂志就变回了安乐死的小册子。

我急忙打开厨房的垃圾桶。在厨余中翻找了一会之后,找到了已经揉成一团的空药袋。

我将沾著乾掉的饭粒与油污的药袋拿给母亲看。

母亲无力地转过身,抬头看著我。

「对不起,翔。我……」

「拿去厕所冲掉了吧。」

感到傻眼的我,只能露出无奈的笑容。我的内心早已彻底乾枯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爸爸离开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你就只知道道歉而已,认为不幸的人总是自己……。」

我打开餐具柜,把排放在其中的碗盘逐一摔到地上。掉落在地板上的餐具,伴随著清脆的磅啷、磅啷声响,陆续碎裂。

「想看的话就让你看个够。让妈你了解到自己究竟有多不幸。唯一的一个儿子究竟烂到什么地步……轻薄、世俗、卑鄙、傲慢、蛮横、平庸、自虐、独善其身、任性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就只懂得胡闹,悲哀到极点的藤堂翔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看!」

母亲的哭喊,让我的手停了下来。

她一边流泪,一边摇头。

「我再也不想看到翔你痛苦的模样了。」

「…………」

「对不起,翔。就到此为止吧。」

我也不想看到母亲哭泣的模样。

我就这样直接冲出家门,跑下楼梯,跨上了停在停车场的脚踏车。

在深夜的住宅区街道上,我踩著脚踏车狂飙,或许也曾经对著夜空吶喊吧。

即使如此,母亲的话语还是在我耳边萦绕不去。

——对不起,翔。就到此为止吧。

不,母亲她的心情,我也有深切的体会喔。

失去理性的我,已经不再是藤堂翔,就只是个僵尸而已。话虽如此,但外表还是藤堂翔的模样。谁会想看到自己的儿子宛如野兽般吼叫,到处破坏的姿态?更何况自己也可能会受到危害,而且我的侧腹又是血腥恐怖到非得打上马赛克不可的状态。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了让我能够在还是我自己的时候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母亲她会希望我尽早办完安乐死手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是,我还不能死,现在死掉还太早了点。

因为,我什么都还没做到。

就这样在空无一物的状态下死掉,实在太过份了吧!

抵达江奈小姐所住的公寓后,我从楼梯走上二楼,来到了她住的房间门前。学长,你现在也可以理解了吧。想要从这种高度的阳台跳楼自杀,根本不太可能嘛。

说起来,想要寻死实在是相当奢侈的烦恼——我一边拚命压抑焦躁与痛楚,一边按下门铃。

没有回应。

我狂按门铃,但是,门的后方始终没有传来声响。

然而,有灯光从窗户透出。不知道江奈小姐是不小心睡著了,或者只是刚巧出去买个东西而已。我想过要跟她连络,但是手机忘在家里没带出来,于是就在「啧」一声之后握住了门把。

我当时并没有要开门的打算喔?只是想要藉由喀喀作响的声音来纾解压力而已。但是,因为没有上锁,所以门就这样被我打开了。

「……我要进去了喔?」

我先这么说之后才探头察看室内状况。

不过,我马上就又把门关起来了。果然还是不该跟这个人有所牵连。

我若无其事地沿著来路往回走。

但是,侧腹的痛楚令我难以忍受。而且,门把上已经有了我的指纹,要是发生什么事件的话,很容易就能想像到警察会对我产生怀疑。老实说,在向她寻求协助的时点,我就已经玩完了。

我摀著肚子掉头,踏入了江奈小姐的房间。

在那个单间套房之中,身穿内衣的江奈小姐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稍后再叫救护车吧,不对,还是应该先报警呢?随便啦。

我夺取了江奈小姐握在手中的药容器,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板上。

乐复得、安立复、舒乐安定、立舒定、柔速瑞……我只记得这些名字,但是不知道哪个是哪个。不仅如此,眼前的药堆中还混著许多我从来没看过的药。江奈小姐的字典里,肯定查不到关于用量、使用法的记载。

「到底哪个是止痛药啊?」

我拿起江奈小姐的手机,借用她的手指解除了指纹认证安全锁。正想要上网查关于药物种类的资讯时,看到了来自〈康太〉的讯息。

康太是谁啊!

……啊,这个人物并不重要,就算往回翻也应该找不到吧。学长你回想一下,江奈小姐不是说过她交了新的男朋友吗?那人就是康太。

江奈小姐似乎是因为被这个康太甩掉,于是一如往常地向绝对不会背叛的朋友们寻求协助,没想到竟然就在这个关头遭到了背叛。康太今后不会再出现,学长,你可以忘记他了。

这时,某个凉凉的东西碰到了我的脚踝。

「唔哇!」

我吓得跳起来,踹开了抓著我脚踝的那只手。

江奈小姐先是发出似乎感到相当不舒服的「呜呜……」呻吟声。

「救护车……」

在低声说出这句话之后就昏了过去。

需要稍微住院观察几天喔——听到邻近医院诊疗医师这么说的江奈小姐,用一堆「主治医师说怎样怎样」的说词拗了过去,跟我一起搭计程车前往品川的国立医院。

我在医院做了电脑断层扫描,得到主治医师「相当严重了呢」的诊断,于是又得住院了。

我已经进入了第3期。虽然医师建议动手术摘除腐败部分,不过我在得知这么做并无法让腐败速度变慢,也不可能因此而恢复正常之后,便以「那就不用了」加以婉拒。毕竟当时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不太好,所以更不想面对自己的病情。

隔天。

我完全没有跟把换洗衣物带过来的母亲说上半句话——虽然这条命是你给的,不过现在已经是我的东西了,关于这部分还请多包涵之类的。母亲在由A小姐搂著肩膀的情况下走出了病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母亲她似乎也和A小姐谈了许多心事的样子。

吊完点滴后,有人打手机过来。我先绕到候诊室去了一趟,然后才前往江奈小姐的病房。

「……你为什么要叫救护车?」

趴在病床上的江奈小姐,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死成了。……要是你直接放著我不管就好了。」

「……很抱歉。」

江奈小姐把脸埋进枕头里,她的黑发呈扇状散开,铺在白色的枕头上。

「为什么啊?我明明一直为大家尽心尽力付出,可是却没有任何人来探望。大家都只是在利用我,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是让手腕上的伤痕变得越来越多而已。明明不想再碰上这种事,没想到竟然连一直相信的好朋友们都背叛了我。我到死为止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实在不想知道这种事。」

我低头看著自己大腿上的花束。当然,这束花既不是送给我的,也不是我自己去挑的。其实是刚才把我叫到候诊室去的某人交付的。

「松尾学长好像不想继续念大学了。江奈小姐,你打算怎么办?」

「我才刚从生死关头回来,现在先别讲这些。」

「不过,江奈小姐,你今年几乎也已经确定留级了吧。你还是大二,要升上大三的话,明年是最后的机会。……难道你以为升上大三之前可以留级四年吗?」

「……我不想管那么多。」

江奈小姐变得自暴自弃了。

是啊,我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应该要鼓励她,然而,我自己却是无论怎么挣扎都不可能从大学毕业的情况。江奈小姐身处的环境,让我既羡慕又嫉妒。……嗯,我相当喜欢这个说法。

「这是别人交给我的,请收下。」

我站起身,将花束放到病床旁边的架子上。

「等一下啦。」

当我准备要离开病房的时候,江奈小姐开口叫住了我,但是依然没有面向我这边。

「你弄脏过我的房间,所以再稍微多待一下也不会怎样吧。」

「……江奈小姐一次都没来探望过我对吧。」

我走出了病房。

走下楼梯,来到一楼之后,坐在候诊室的水口站了起来。

「怎么样?」

「那个人根本不知道是谁送的啦。想要卖恩情的话,你就该自己把花交给她的。」

「我跟江奈小姐又没有什么交情。」

我猜学长你肯定吓了一跳吧,但是真正感到惊讶的还是我。

你想想,曾经互殴的水口连络我了喔?当我怀著「喔喔,想跟我和好啊?很好很好,希望我接受你道歉也可以喔」这种想法去跟水口见面后,这家伙却只说「拜托转交给江奈小姐」就把花束塞了过来,没有提到任何跟我有关的话。

真的,大家都一样,全都烂透了。

「希望她今后能将对于药物的依赖转到你身上呢。水口依存症,不对,哲夫成瘾?」

「有些玩笑是不该开的吧。」

水口以认真的眼神瞪著我。

虽然我觉得自己也有权利说那句话,不过没有呛回去。因为,水口看来就只是纯粹地在为江奈小姐担心而已。

状态恢复稳定的我,让母亲办好了出院手续,隔天开始继续去大学。

奇妙的是,「希望追求些什么」的漠然想法已经变小了许多。

或许先前只是受到「死亡」这个期限逼迫的关系吧。可能是为了逃避那股压力,所以装出有意正常活下去的样子。又或许是无法忍受一直关在家里或医院的生活也说不定。

不过,我已经再也无法离开库雷诺瓦香水,没办法再混迹于人群之中了。即使搭乘挤满人的通勤电车,大家都还是会默默地远离我。虽然公共频道经常播出〈与僵尸并行〉,但是人们对僵尸依然抱有偏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把立场对调的话,我也会做出一样的行为。不过,其中也有丝毫不为所动的人。因为他们那种「我一点都不在意喔」的态度让我觉得不爽,所以我反而会主动离这类人远一点,想要藉此传达「但是我会在意」的讯息。

总之,我已经看到了,看到这个身体迟早将会彻底腐烂,失去自我的未来。

看得非常清楚。

「这样啊。哎,我想也是。」

大学的中庭不是有个水池吗?那个由水泥围绕而成的小池塘。

我跟白石一起坐在那里,看著在校园内来来去去的学生——其实也就是看似开心打闹的阳光型、背著个大背包,不知道究竟里头塞了些什么东西的阴沉型,以及穿著毫无意义的白袍,自以为是研究者,让人有点看不下去的大四生等等。

白石先是「唔」了一声,接著以「不不,就是这样吧」为开头,继续说下去。

「我的小说也还没写完。果然没有那么简单,不是说要写就马上能写得出来的。」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头一次遭遇到挫折了。」

「与其说是挫折,或许更像是无法妥协的感觉?我觉得,既然要写,就要写出自己能够接受的东西。不过,那时候你应该已经死了吧?」

我已经习惯白石这种在某些奇怪地方怀有高傲自尊的特质了,所以就没跟他认真。

「之前,水口来探过病喔。」

「咦,你们和好啦?」

白石似乎极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则只是耸了耸肩。

「对象不是我,他是送花给江奈小姐啦。」

「这是怎样啊。」

「那家伙其实还是有人性的喔。」

「喔,我还以为他就只有体臭而已。没想到,那个水口也会……。」

我撕下一块苹果面包扔进水池,聚集过来的鲤鱼用尾巴啪沙啪沙地拍打著水面。

「我跟春奈分手了。」

这次换成我感到惊讶了。池子里的鲤鱼群也争先钻进从我手上滑落的苹果面包包装袋之中,不停挣扎。

「在付帐的时候平均分摊到连一块钱都要计较的缘故吗?」

「不是,这类禁忌我早就在网路上查过了。对店员说话也会注意语气。我的优点可不是那种表面性的东西喔。而且,说起来也不是她甩了我,是我甩了她。」

「怎么会?为什么?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哎,该怎么说呢……。」

白石先看了我一眼,然后陷入苦恼。

喂喂喂,是我害的吗?

「等一下,白石。我要先把话说清楚,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喜欢春奈,只是想要跟你有个共通的话题,所以装出喜欢她的样子而已。」

因为白石稍微退远了点,所以我急忙补充。

「我不是同性恋喔,只是没能连你的个性都一并看穿。」

「不是,这个我知道、我知道。理由并不是因为你这家伙的关系啦。」

白石把腿伸直,手撑著池塘边缘,上半身后仰到了让我担心他会不会摔进池塘里面的地步——就此仰望著天空。

「多半是厌倦了吧。即使跟她约会,心里想的也净是『要是我就这样回家的话,她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之类的事,越想就越是坐立不安。于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我说要去上厕所,然后就这样直接回家了。」

「……咦?我有点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也就是说,你把春奈扔在电影院里了?」

「是啊,她用LINE传来了一条讯息。」

「内容是?」

「就只有『现在在哪里?』而已。已读不回之后,她就没有任何连络了。」

「然后呢?」

「就到现在了。」

听到这种话,学长你会怎么回应?

唉,恋爱问题对我来说太难理解了。

说起来,我根本没有爱上过别人。学长你看嘛,因为费兹杰罗法则的关系,我始终不曾拥有过能够对谁死心塌地的热情。

不过,因为读过非常大量的小说,所以还是知道,爱情会有彻底冷却的瞬间。

「对不起,白石同学。」

「怎么突然这么说?藤堂同学,你有点恶心喔。」

「不,我觉得,你跟春奈之所以会分手,果然还是我造成的。你看,我不是就快要死了吗?正是身边有像我这样的人,所以你才会去重新审视大可不必特别在乎的自己,终于对这个无情的社会失去了希望。」

「……少在那自恋了。我反倒想要感谢你。」

白石发出苦涩的笑声。

「你看,天空都已经褪色成这样了——这就是费兹杰罗法则哪。」

我这时真的很想把白石推进水池里。

学长,你试著思考看看。白石沐浴在普通的阳光之中,对于还在天空高处的太阳,像是感到眩目般眯起眼睛的模样,正是无法摆脱费兹杰罗束缚的我,一心梦寐以求,希望能够成为的姿态。这个虚幻,彷佛望著梦想般的眼神,的的确确就是我对著镜子练习过无数次却依然没能成功的,费兹杰罗的眼神。

世界真的很不公平哪。帅哥白石,竟然是个轻轻松松就得到了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伸长手都还是遥不可及的事物,然后又不以为意地随手将之拋弃的人。而且,他还把那个东西拿到再活也没多久的我面前来,实在太恶劣了。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混在热舞社成员之中的春奈走过了我们面前。

春奈看向白石,然后跟我四目交接。

她随即转开了视线,就这样走掉了。

白石还是一样望著天空,没有察觉到这件事,但是,我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

这下子,春奈绝对会认为白石是因为我才甩掉她的吧。

当然,我并没有打算拿春奈怎么样喔。毕竟她已经跟白石交往过,而我对于这方面又非常计较的关系。

但是,因为春奈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体贴,想到自己可能会在遭受她怨恨的情况下死掉,就连我也不太能够接受。

我和春奈之间相隔了大约一年的正规事件,发生在当天的傍晚。

虽然想要化解误会,但也就只是想想而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的我,送走去打工当读者模特儿的白石之后,来到了社团大楼的屋顶。

蹲在屋顶上的我,以望远镜俯瞰著教学大楼后方的抽烟区。

水口独自在那里落寞地抽著烟。

那副模样让我一时看得入迷了,当然不是因为他和我那拋妻弃子的父亲抽同样品牌香烟的关系。抽烟时的水口,流露出彷佛纵火烧掉金阁寺之后那种既虚幻又强而有力的眼神。原来那家伙也会有这种表情啊——这还是我头一次知道。

春奈她开口对我搭话,就是在这个时候。

「热舞社,今天休息喔。」

包含著青草香气的风,从后方温柔地抚过我的背。

我转身往后看去,只见脸上带著爽朗笑容,微微歪著头的春奈。

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能够化解误会的时机,就只有这个瞬间而已。

但是,因为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所以我完全来不及反应。

「……午安。」

「不要这么见外啦,藤堂同学。你在看什么?」

春奈把头探出屋顶围墙外,看到待在抽烟区的水口后,像是有所领悟的「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明明就不是需要用到望远镜的距离……你有偷窥的嗜好吗?」

「最近迷上FPS了。」

「就爱骗人。」

简直就像是青梅竹马一样,春奈她十分自然地进入了我的个人空间。

我马上把警戒等级提高了许多。她肯定没把我当一回事——我的矜持受到了刺激。所以,为了随时都能够用暴力掌握主导权,我摆出毅然的态度。……因为僵尸化持续进行,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打得赢就是。

是啊,爆发了小规模的心理战。

从上往下看著我的春奈,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皱起了眉头。因为很久没有像这样两人独处,所以她或许也有点紧张吧。

「这个……现在有空吗?」

我冷冷地点头。

哎,我也知道,为了化解误会,应该要把姿态放低一点。不过,这个时候的我,依然不够成熟。

在春奈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混在住宅区里的日式点心店。

我后来上网查了才知道,那间店似乎是曾经接受过电视节目采访的名店。

在氛围沉稳店内的和式房中坐定后,春奈点了剉冰。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还是头一次来这类场所,所以刻意点了抹茶红豆汤。我好歹也是个病人,想要藉此向春奈强调「我选的可是容易消化的东西喔」。

当身穿和服的店员把我们点的东西送来后,春奈吃了一口剉冰,露出天真的笑容。

「这个很好吃呢!试著来这家是对的!」

我报以十分普通的笑容,看向眼前的抹茶红豆汤。这碗汤,完全就是一之濑小姐啊。

「你还好吧?随时可以躺下来休息喔。」

春奈选择和式房的体贴用心,几乎要让我因为感激而落泪。

「白石跟我说,你们分手了。」

对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突如其来话题的春奈,我大力拍了自己的胸口。

「OK,交给我处理吧。只要我说这是遗言,相信那家伙一定能够摆脱迷惘。虽然我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死,不过绝对会让你们破镜重圆。」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春奈气得眉头皱成一团。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春奈真正生气的模样,只能拚命寻找辩解之词。

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氛,不知持续了多久……。

「对、对不起。」春奈慌张地摆动双手,「我刚才那样生气,实在不怎么讲理呢。之所以找藤堂同学你说话,跟修二一点关系都没有。嗯……来,你看这个。」

春奈将手机拿给我看。

上面有个似曾相识的绿色吉祥物,在遭到自身重量压垮的状态下,对我投以没品的视线。

没错,学长,这就是先前提过的——

「这不是俊子吗!」

「对啊!俊子!」

春奈露出看似相当高兴的笑容。

「虽然我并没有偷看的意思,不过,去年看到了藤堂同学你的手机画面,所以试著提起勇气找你说话。因为我想要认识比较宅的朋友。啊,虽然说是宅,不过不是动画或漫画之类的,就只是纯粹想要跟喜欢俊子的人交朋友。想要跟人谈论各式各样与俊子有关的话题。」

来,学长,我不是说过请你记住了吗?我拿来当手机待机画面的,跟高中篮球队那些人一起去仙台时拍的照片。照片中的绿色在地吉祥物——正是将毛豆麻糬拟人化而成的俊子。

其实我就只是截取了一段回忆而已,不过,春奈似乎因此误以为我是俊子狂热者了。

哎,其实我一开始也对于「俊子真的有能够讨论的深度吗?」这点怀有疑问喔。

「对、对啊。突然就说自己是宅女,未免太让人看不下去了呢。绿色的生物其实还有很多嘛。」

「才没有那种事呢!说到绿色就是俊子啦!像是绿灯之类的,在我看来全都是俊子!甚至可以说最好直接改成俊子!」

「是啊是啊是啊!」

春奈以食指迅速切换手机画面。

「你看你看,俊子不是出了很多手机吊饰吗?就像是昆虫标本一样,这样钉在软木板上吊起来就很容易欣赏了。啊、你看这个!休假俊子的第3期版本,制造工厂不是在途中转到泰国去了吗?要收齐在越南生产的初期版本真的很难呢。啊,俊子的水坐垫。我才只坐坏4个而已。藤堂同学,你有几个糯米团?把我们有的加起来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换到黄金俊子。对对,我还有件绝对想要问藤堂同学你的事。『跟俊子在一起』,你玩到什么程度了?我的俊子依然还是笑脸,没有改变过呢。明明都已经按到两万次了说。虽然听说按到一千万次之后,俊子就会换成严肃的表情,但是,如果花一万圆就只能换到按一万次的效果,那我宁愿选择自己按。」

你这家伙的记忆力还真好啊——对于现在多半眯起了眼睛的学长,我要先把话说清楚。老实说,关于春奈到底讲了些什么,其实我并没有记得很清楚。这些都是后来上网GOOGLE俊子时,凭著「啊,她当时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之类推测写下的而已。毕竟「俊子的五十道阴影」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重要性嘛。

但是,春奈谈起喜爱事物时活力洋溢的表情,让我看得入迷了。虽然一方面还是会有「跟僵尸患者谈俊子的话题,真的适合吗?」的想法,但同时也不禁暗自祈祷,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哇、剉冰融化了!」

春奈用汤匙捞起遭到稀释的糖浆后喝下,接著露出像是感到难为情的笑容。

「总觉得我好像一直在说自己的事呢。藤堂同学,你常吃的是什么?」

在俊子业界之中,似乎是用「常吃」来比喻当时沉迷的俊子相关产品。

我一边以笑容蒙混带过——

「白石呢?你也跟他说过自己是俊子粉丝的事了吗?」

「因为我希望能让修二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其实,跟藤堂同学你说的时候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可是,该怎么说呢……我这样很卑鄙吧。」

因为春奈的沮丧表情对我来说相当新鲜,所以其实想再多看一阵子。搞不好,当初把手帕拿去还她的时候,如果说「我就快死了,请跟我交往」之类的话,在谵妄状态下看到的,发生在游乐园的光景,或许有机会成为现实也说不定。

不过,春奈果然还是露出开朗笑容的时候比较可爱。

「如果你方便的话,要不要现在去仙台一趟?」

「真的吗?」

春奈先是大喜过望的模样,接著手掌一合——

「可以改去中野吗?之前那里展示著俊子时钟,我现在突然很想要。你知道吧,就是为了募集震灾复兴款项的,限定只生产50个的那个。」

其实我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而已……果然有说就有机会呢!

虽然有人说男女之间不可能存在友情,不过,我对这个意见抱持怀疑态度。因为,我和春奈之间的确萌生了超越性别隔阂的牵绊。

在新宿站下车后,我们转搭总武线前往中野站。之所以没有选择中央线快速,其实只是因为春奈说她喜欢东中野的氛围。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即便到了正在写这段文字的现在,依然想不出理由何在。如果学长你在意的话,请试著直接询问春奈本人吧。

抵达中野站之后,我们走在那条通往中野百老汇,有屋檐的商店街上。

其实我总是很好奇,那段路经常会变成靠右走的状态,对吧?然后,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似乎有点坡度。或许是为了营造将要前往聚集了各式各样店家的百老汇的期待感?

当我们混在人潮之中的时候,彷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背后推著她似地,春奈加快了脚步。

努力在她身后追赶的我,有种自己的脚彷佛正逐渐沉入地面之中的感觉。

喂喂,又是费兹杰罗法则啊?——我猜学长你大概会这么想吧。

不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摆脱了那个名为费兹杰罗法则的诅咒。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白石的这句话,帮助我从那个迷信之中获得了解放。

我之所以没能赶上春奈,其实是因为对她感到过意不去的关系。

学长你想想,白石之所以会染上费兹杰罗法则,终究还是我的关系嘛。

因为是白石,所以,我觉得他在读费兹杰罗的小说时肯定会产生「啊,我就是这种感觉」之类的心态,很快就会受到影响。那家伙的内心不是没有什么牵挂吗?

而且,白石又因为高中时的遭遇而变得不太能够相信他人,对于异性怀有不必要的强烈警戒心。然而,既然连这样的白石都曾经喜欢过春奈,表示春奈对白石的好感也是货真价实的,对吧?

没错,学长,白石跟春奈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藤堂同学,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春奈注意到了停下脚步的我,看似担心地赶到我身边。

我压抑著内心的辛酸,说出这句话。

「……对不起。我快吐了…………」

坦白说,要是现在有人问起「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我觉得自己多半会想到发生在这个时候的事吧。毕竟我等于就是自己拋弃了人生最最幸福的时刻。

回到家之后,我对于母亲「晚餐想吃什么?」的询问置若罔闻,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紧握著春奈借给我的手帕。这种程度的行为,应该还算是可以接受的吧?毕竟,对我来说,跟女生一起度过的普通青春时光,就只有这一次而已。察觉到自己失去的事物究竟有多么重大后,我就再也无法压抑哽咽,达到了母亲她来敲门时也忍不住要把电击枪按得滋滋作响的地步。

哎,越写越觉得空虚,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啊,有件学长你在意的事还没讲清楚呢。

春奈的手帕呢,果然散发出恋爱般的青草香气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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