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樱花精──星期三
虚【うろ】
宿于腹部至大腿间的双头大蛇式神。召唤时,可单独现形,或者和夜鸟子的腿合体出现。
—1—
星期三,少女奔跑着。
在无尽飘散的樱花花瓣中。
马尾于身后飞舞,汗滴洒落,她挥动着双手,拼命狂奔。
驹子所就读的高中有条樱花道从校门环绕半圈操场,接续到体育馆约三百公尺的小径。
开花时期在每年的四月十日过后。由于微妙地赶不上入学典礼,也没办法拍摄以盛开樱花为背景的纪念照。不过,在这附近算是个小小的景点。
就跟大部分的学生一样,驹子也很喜欢走过这段淡粉色的隧道,至少在今天早上之前都是。
再度让时间回到一天前。星期二下午六点半之后,太阳早已西沉。
将之前被鬼附身的男学生遗弃在三楼后,驹子、久远与三桥三人,连忙从还冒着烟的新校舍溜了出来。
幸好在这时期,这所学校还没有运动社团勤奋到要用上夜间照明设备。
趁着暮色横越过操场,他们藏身于校门前一棵大树的后方。
三台消防车与一台救护车,鸣着尖锐的警铃声,急速经过眼前。
「就这么丢在那儿,那家伙不要紧吧?」
「他也没受什么伤,而且有救护车来了,应该没问题啦。」
「一定会被询问详细情况吧?再怎么说也是爆炸事件的重要在场者。」
「那个人应该也……大概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介入驹子与久远之间对话的,是三桥。
「那……三桥你呢?」
「嗯,一直到刚才,看到那个为止都还……我也曾经被那种东西附身吧?」
——哎呀,被发现了吗?
不愧是三桥。虽然说话慢半拍,但是脑筋可是很敏锐的,传闻中的F罩杯里装的一定是聪明的脑子吧。看来是没办法继续隐瞒下去了,久远下定决心后回道:
「呃——唉,什么嘛……那又不是三桥的错……所以,那个就……别在意了啦。」
「对不起……」
三桥有气无力地结束了对话。
出了校门之后,三人之间仍持续着尴尬的沉默。
而轻易打破这气氛的,是从驹子腹中发出的咕噜声。
「肚子好饿——!」
驹子像是故意般地大声嚷嚷。
「唉,今天的确是跑了不少。」
「对不起……救我的那次也很辛苦吧?」
当久远正努力想着安慰她的话时,意外的人物应声了。
「正是如此,你叫三桥吧?说到要回礼,盛宴款待是自古以来的常习。总之,你就请一顿吧。」
看来夜鸟子是记住『请一顿』这个字眼了,三桥则是愣了一下,驹子连忙打起圆场。
「啊,刚刚是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在意呀,哈哈哈……」
在笑声中,再度响起肚子咕噜直叫的声音,实在是毫无说服力。
「请问,你喜欢煎饼吗?方便的话要不要过来?我们家是开煎饼店的喔。」
「算我一份!」
驹子干脆地撤回前言。
三桥家「御好亭三桥」,就开在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街上,也就是在驹子与久远通学路上的途中。以一楼跟二楼作为店铺,三楼和四楼则是住家,听说可以从屋顶上看到建筑在略高山丘上的学校。三桥的家是以瓷砖铺建而成,是一栋相当雅致的大楼。
三人避开了一般客人,占据了二楼最里侧的位子。
夹杂在墙壁上的普通菜单之间,有张以大型字体写着「挑战套餐!三十分钟内吃完五份免钱!」的宣传单。
当驹子开始吃第三轮挑战套餐时,包括夜鸟子的事在内,三桥对于鬼的理解程度,已远远超越了久远之上。
「鬼的目的啊,这问题问得可真不错。」
夜鸟子一边呼呼吹着乌贼煎饼一边说道。
「真要说的话就是繁殖。鬼会先依附于人体,养精蓄锐,但之后会产卵并死亡。喂,那个『没奶滋』不要加太多。」
久远的指尖在沾上酱汁的金属小铲子上,铿地轻敲一声。
「那么,被附身的人会怎么样呢?」
三桥灵巧地将猪肉煎饼应声翻了个面。
「杀死宿主的话就无法寄生了,就算是衰弱状态,也会让他活到孵化为止。一般而言,最后也将成为新生之鬼的食粮。」
「原来如此!这样就合乎常理了。那鬼会吃人类的什么呢?」
三桥将分切好的整整一大片猪肉煎饼,有如供品般静静地推到夜鸟子面前。
「人的情感,也可称之为魂魄吧。特别是年轻人的,有如这混合多种食材的『条站套餐』般,十分丰盛,而且也相当美味。你们那个叫高中的地方,是汇集了那个的好场所。」
夜鸟子马上大口塞进了猪肉煎饼。
「啊,所以鬼就算解除了封印,也不愿离开学校呢!那么,如果放着不管的话,校园内又会出现牺牲者对不对?啊,嗯~鬼还剩下几只呢?」
「三只。」
「那个……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事』……」
三桥望了一会儿夜鸟子的脸,但对方却没有任何回应。
「呃……我……我当然没有办法跟鬼作战,不过如果是准备工作或收拾残局……那个……呃嗯——要不要来一份葱烧煎饼呢?」
「拜托了。」
这两人奇妙的对话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
在这段期间,久远只有嘲弄驹子门牙上沾了绿色海苔,不过也完全遭夜鸟子漠视。
向三桥的父母三番两次地道了谢,两人走出店门后,久远发着牢骚:
「也不能每天都给三桥家请客呀,照这样子下去,就算再多钱也不够花吧。」
『就是说啊』,驹子忧郁地以眼神回答着。
「那明晚交给吾请客。别操心,这里有的是钱。」
从驹子的包包底部,取出一个没看过的钱包,里头装了数张万元与千元钞票。
「这样,衙门就会判断学校被放火是盗贼所为,不但能帮成为宿主的学生一扫嫌疑,还能填饱咱们的肚子,这人世间就是该互助互信哪。」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在那场危急的战斗中,竟能想到这些,并且还有余力去偷走人家的钱包……
隐约窥见夜鸟子性格中的另一面,久远的头不禁疼了起来。
数着钱包中的钞票,驹子也跟着叹气。
——话虽如此……
那个三年级的,还真是有钱哪,啊,难道是补习班模拟考试的……?
啊~啊……唉,不过看那个样子,他也没办法参加考试了。
—2—
星期三,早晨。
距离驹子与久远确认下一场战斗的预兆,还有三分钟,而距离三桥在『可以帮忙的事』上精采的表现获得全员一致认可,只剩十二个小时。
久远与依旧身着冬季制服的驹子并行着,悠闲地走在通往学校的坡道上。除了挂心昨晚的爆炸究竟引起了多人的骚动,倒是十分平静的通学景致。
「三楼的日轮之阵已经不能用了啊。你打算怎么办?」
「就算要重新画过,这次也得选在不会被擦掉的地方呀。」
「……是啊。」
两人依然没什么好主意,对话因而一时中断。
直至昨天为止还那样吵杂的蝉鸣声,似乎也减少了许多。难不成由于昨晚的爆炸,让这里大部分的蝉都化为灰烬了?
唉,虽说距离枫红的季节还早,现在原本就是适合蟋蟀与螽斯鸣奏远胜于蝉鸣的季节,也不得不说其实是返回了常理。
当他正发着呆思索这些事时,从学校的方向传来了喧闹声。
才刚听到那声音,驹子便马上跑了起来。
「在旁人看得到的地方,你不是要装成不能跑步吗?」
久远在驹子的身后暗骂着,连忙追了上去。
在穿越过校门的正前方,一株格外壮硕的大树底下,正是人潮聚集之处。刚好正位于他们昨晚藏身躲过消防车和救护车那棵树的附近。
先抵达的驹子仰望着众人所指的前方,那里有朵稀疏的小花,大约盛开了两成吧。
是漂亮的淡红色染井吉野樱,现在明明已经是九月了。
在单纯地发出欢呼声的学生之中,只有驹子一人神情肃然。
「昨天根本没有这东西啊?」
「虽然不太清楚,大概吧。」
仔细一瞧,其他的樱花树也开始结出了花蕾。照这幅情景看来,可能下午就会全面盛开。
「这也是那个东西搞的吗?」
驹子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她跳了起来,宛如宣战公告般朝樱花树干奋力一踹。
花瓣翩然飘落,周遭的学生们纷纷叫喊着。
无视于那些吵嚷声,驹子迅速朝校舍方向而去。上课五分钟前的铃声就在此时响起。
通往三楼的阶梯被红色胶带封锁起来,挂上了禁止进入的警告牌。
进了教室,班上讨论的全是有关昨天的爆炸事件、和不合时令樱花盛开的话题。即便有几名因肚子痛而缺席的同学,食物中毒的骚动似乎早已被众人遗忘。
早上的生活指导课,就在说明昨晚发生的事件中结束。
爆炸的原因目前不明。今天一整天,警察跟消防队将会入内调查。
昏倒在现场的三年级男学生被送进医院后不久就恢复了意识。据说就这样住院观察了。
第一节和第二节课的时候也没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怪事。
由于教地理的大谷老师请了假,所以第三堂课改为自习。搞不好明明是个老师,结果那老头儿自己早上也偷吃了便当。
驹子以手托着脸,静静俯视着下方的樱花道。二楼教室是监视犯人的绝佳位置。唉,不过位于窗边的,大部分都是同样的景致,倒也没什么特别起眼的事物。
第四堂课是一周一次的英语会话听力课。从视听教室回来时,大批的学生都贴在窗户旁,兴奋地叫着。
虽然并没有怎么期待,但久远还是完全猜中了。从校门口延伸至体育馆,一道宽幅的粉红色线条美丽地完成。
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冲了过去,想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办场不合时节的赏花会。
「要不要也过去看看呢?不快点的话,好位子会被占走喔。」
连应该明白事情严重性的三桥,都一手拿着便当,一边开心地向他们招手。
——事有蹊跷。怎么回事?大家全高兴成这样。
久远的背后流过一道冷汗。
「……哟,第三只是樱花精呀,这下可麻烦了。」
似乎终于清醒过来的夜鸟子,俯望着窗外的景色,独自低喃道。
「师父,麻烦是指?」三桥问道。
——喂喂,三桥。你什么时候成了夜鸟子的徒弟啦?
「哼,可能为时已晚了。」
此时,在樱花道的某处,响起了第一声尖叫。
「你刚刚拿图钉什么的,偷戳我屁股干嘛!」
「什么?你才是拿走我的章鱼小香肠吧!」
一些无谓的小纠纷,在樱树下各处同时展开。
这些争执,在一声大叫之后回归寂静。
一名女学生在树根旁跌倒,翻飞而起的裙摆下露出的白皙腿部流下了嫣红的鲜血,一段树枝刺进了她那吹弹可破的大腿。
这种因『不小心』所造成的事件,光是在午休时间就发生了七起。
到下午第一堂课时,柏油路上开始出现无数裂痕,道路四处坍塌。
事已至此,慢了一步处理的教职员会议,决定全面封锁樱花道。
仍对恐怖事物感到好奇,特地跑到事故现场的四名调皮学生相继被刺伤,使得牺牲者增加至十一名。
保健室连日来热闹无比。这对保健校医加美山老师来说,应该相当于一整年的工作量吧。
种植在事件发生处旁的樱花树,其淡红色的花瓣比其他的樱花树更为红艳,而知道其中原因的,就只有他们三人。
—3—
「樱花原本就是以人血着色,香气将使得血气迷乱,这是基本常识。」
夜鸟子眯起了眼,透过教室窗户眺望下方的樱花。在她身旁,三桥正逐一点着头,频繁地抄着笔记。
「也有某些地方会为了镇邪,而将尸骨埋葬在根部。此为人与鬼打交道的形态。」
似乎带着些许怀念般,夜鸟子的口气缓和,又忽然一转。
「啊~真是的!」
一直忍耐着的驹子,终于发火了。
「长篇大论就免了,我们得先找出宿主才行,有头绪的话就快点说吧。」
「用不着找呀。瞧,就在那儿。」
夜鸟子指向盛开的樱花道树。
「已经被吞进去了吧,就在那其中的某一株。而且能轻易容纳一个人的大树,数量倒也不多。」
「今天早上,驹子用力踹的那棵和……大概有五棵吗?」
「体育馆前也种了几棵高大的樱花树,全部加起来有七、八棵。总之,其中一棵就是鬼的主体对吧?」
对于驹子的回应,夜鸟子却是回以冷笑。
「今天没有联络却无故未来学校的、早退尚未回家的学生,大约有几人?」
「喂,意思是说,难道不止一只吗……」
三桥理所当然地斜眼一瞥抱着头的久远,接着翻阅笔记本。
「师父,你昨天曾说过,鬼在大白天的行动不会太明显对不对?这样的话,趁现在用斧头或其他工具砍断,不就没问题了吗?」
原来也有这种方法呀,久远随之抬起头来。
「要那样做也行。试着砍砍看,如果喷出赤红鲜血的就等于命中目标吧?吾倒是完全无所谓啦。」
三桥像是只被主人训斥的小狗般缩起了身子。
「犯不着操心,吾就算同时与八只鬼交战也没问题,这点就交给吾处理吧。只不过问题在于……」
说到这儿,夜鸟子语气停顿。转向窗外,她缓缓眺望而后指着樱花道树那侧的校园一角。
「要绘制阵形的话,就在那附近吧。东北方位正好有合适的栅栏。」
夜鸟子所选今晚的战场,正是棒球场的内野。所谓合适的栅栏指的则是挡球网。
「不过,问题是……」
总是游刃有余的夜鸟子,一反常态踌躇着说道:
「能同时逮住八只鬼,也就是八株大樱花树的庞大阵形,该如何绘制于那个场所?」
沉默了一阵子的久远,像是要说出『什么嘛,就这点小事啊』似的,抿嘴一笑。
「从体育仓库偷拿石灰粉出来,用那个画上白线怎么样?以垒包作为记号,应该满容易就
能画好了。」
「在地面?那在第一只踏进的同时,阵形也就跟着瓦解了吧。」
久远绞尽脑汁所想的点子,瞬间就被夜鸟子给否决。
「也就是说啊,让鬼聚集在投手丘附近,之后由某人瞬间画好那个魔法阵的话……就行了吧?」
驹子仍不放弃。除了跑步与跳高之外,这女人的长处,就是绝不轻言放弃。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没错。不过,那方法就连吾也毫无头绪。」
夜鸟子在这段话之后又补充道,如果不在今晚之前救出被吞进樱花树干中的人,他们将被同化再也不得分离。
从驹子,亦或夜鸟子的口中,逸出深长的叹息。
离太阳下山仅剩两小时,众人开始被绝望感所笼罩。就在此时——
不知是否未感受到这沉郁的气氛,三桥尖声叫着,蹦蹦跳个不停。
「啊啊!那个!看,快看那边!你们看,那个。不是还有那个在吗!」
三桥指向的前方,与方才夜鸟子所指的是同一面挡球网。
三桥打开了携带式的笔记型电脑,似乎打算为无法理解的两人与一人,使用电脑进行说明。
片刻过后,液晶萤幕上显示出昨天三桥拍摄下来的太阳符号。十六个小小的圆形,如花瓣般围绕着五重同心圆的日轮之阵。
—4—
驹子与久远在田径社的社团办公室屏气凝神,注视着三桥所进行的工作。
三桥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敲击着电脑键盘,努力反覆计算着三角函数的复杂公式。
晚上八点半。
确认警察与消防队已撤离,三人依循步骤来到了指定的地点。
「那,等我数完十,就开始了喔。」
已换上轻便体育服的驹子,从校门口来电确认。
「我了解了,请小心喔。」
三桥从手机那头传来的声音,带着些许的紧张。
驹子弯下身子,凝视前方。
在月光之下,只有樱花如浮空的白纸罩蜡灯般,隐约闪烁着光芒。
除了驹子心脏的脉动以外,一片静谧,什么也听不见。
十、九、八、七……
太阳西沉后,樱花的成长虽随之止息,熟悉的行道树却有些近似森林的面貌。
今早与小型轿车错身而过的这条道路,狭窄得仅容一个人通行。看起来就像是为了让驹子练习所特地设置的跑道。
六、五、四……
驹子的得意项目,是四百公尺障碍赛。总有一天达到一分钟以内的纪录,是她的梦想。
就像往常起跑前所做的,驹子在脑海中描绘着今晚的路线。
从校门口至新校舍入口,是直线两百公尺。在那儿左转,到体育馆前还剩下一百公尺。之后是跳下操场,以投手丘为终点。
三、二、一、零。
驹子从蹲踞起跑的姿势跃起,疾奔加速冲刺。
如同等不及驹子的进入般,淡红色的隧道已开始蠢蠢欲动。
劈哩、劈哩、劈哩。嘶咻、嘶咻、嘶咻。
以惊人气势伸长的枝与根,迫近了驹子的头上和脚下。
树枝企求贯穿驹子的背部,树根则伺机缠绕脚踝,好使她摔倒。
就连楚楚可怜的花瓣,也试图堵住驹子的口鼻,带着恶意飘舞于空中。
在驹子的前方,道路如同巨人的手掌相合般逐渐封闭。
忽然,在前方约七公尺处,也就是驹子的三步前、一秒之后即将通过的地点,地面上出现了裂痕。柏油路隆起,粗壮的树根气焰蓬勃地跃出了地表。
就像早已算计好似的,上方覆盖了数根尖锐的枝干。树根与枝枒之间,仅有五十公分的缝隙。
驹子所剩的空间,是个位于腰部高度,没有上盖与下底的大型瓦楞纸箱所形成的洞。约十根细桩突出于内侧。刚好就只有那么点大小。
但是,驹子毫不迟疑。
——不要紧,还有很大的空间。只要注意头部的高度,就能轻松通过。真要说会令她感到不安的,是起跳的时机。
——没问题的,之前每天都有练习。一步各修正两公分,就来得及,别犹豫,交给身体的记忆吧。
驹子这么告诉自己,脑海中响起了某超人气偶像团体的畅销歌曲。那是驹子今年夏天所编成,调整起跳脚步用的秘技。
上了高中之后,大多数的女子选手,都以十五步跑过跨栏与跨栏间三十五公尺的间隔。但是未满平均身高的驹子却办不到这一点,这也是身为选手的致命伤。
不过,驹于从未想过为此放弃跨栏,她真的很喜欢跑步。
所以每餐每餐,她都拼命地喝牛奶,一年间长高了三公分三厘米。
这贵重的三公分三厘米,硬是加上她异于常人的练习量,在今年夏天,她终于能像一般选手以十五步跑过。
只是驹子的十五步,是几乎没什么余裕的十五步。只要节奏略现混乱的瞬间,就会完全随之瓦解。
所以在八拍子的第二回,最后的『蹚!』时,必须确实越过下一道跨栏才行,在暑假期间,她不知为此练习了几千次。没问题的,别犹豫,相信自己吧!
哒、哒、哒、哒、哒、哒、蹚!
她伸出右手与左脚,弯曲身子。右大腿像要嵌入骨盆般使劲收紧,再一口气弹开。
很好!着地时也很完美。
瞬间松了口气的驹子,毫无预警地失去平衡,往前摔倒,她设法踩稳了脚步。
地面正摇晃着,花瓣如风雪般飘舞。
接着,有如撕裂某物般的异样声响传进了左右两耳。
喀咔喀咔、嘶唰嘶唰嘶唰嘶唰嘶唰嘶唰……
她仍未降低速度,只是轻轻地甩甩头。
樱花巨树花瓣飘散,不住地晃动。
粗壮的树干上浮现丑陋的面孔,如洞穴般没有眼珠子的眼睛,她与那眼睛目光相望。
樱花树一边以骇人的面貌瞪向驹子,一边将根部从地面拔起。
喀咔喀咔、嘶唰嘶唰嘶唰嘶唰嘶唰嘶唰……
「别担心,那些家伙还没习惯怎么走路。脚程上还是我们略胜一筹。」
她的耳内响起了夜鸟子的说话声。
簌飕飕…………簌飕飕…………簌飕飕…………
樱树终于开始了行进。
—5—
「从那边可以确认桂木同学的情况吗?」
从久远持有的手机里传来了三桥尖锐的声音。
「呃——嗯,一、二、三……目前有三棵尾随,正往这边冲过来。」
从久远的位置,只能看见杂乱地动了起来的樱花树顶端。不过,现在最热闹的地方一定是驹子的所在位置了,那一点正以猛烈的速度朝这里移动。
「唔哇!」
「怎么了?你不要紧吧?」
「哟、喔、喔。有点重心不稳,没问题。啊,刚才冲过我前面了,追在后面的又增加了四棵。」
在盛开樱花的间隙之中,瞬间闪过了驹子的身影。
节奏有条不紊,照那个样子看来,应该是没问题才对。
什么嘛,那家伙……还挺有本事的嘛。很好,冲啊冲啊——!
「请记得要告诉我时机喔。」
三桥的声音使得久远回过了神。
「喔、喔!就交给我吧!」
就在这时,樱花道下传来驹子连续两次的尖叫。
当驹子弯过操场转角时,也在一瞬间瞥见了久远。
他以危险的姿势,跨坐在挡球网上方。
——可别摔下来啦,我马上就过去。
驹子抬头望着久远,目光离开了脚下,就在那瞬间的空档,她少躲过一根树根。
缠绕住右脚的树根,将驹子拉往空中,倒吊了起来。紧缚至体育服的胸部处。
「呀啊啊啊!」
宛如听见了这声尖叫,周围的树枝从四面八方朝驹子涌上。
该穿刺过哪儿好,胸部、腹部、还是臀部?或者挖出她的眼珠子呢?
无数的枝干,有如品评般包围住驹子的肢体。
该花点时间好好玩弄她?或是一口气贯穿?
像是饥肠辘辘的野狗群,彼此互相牵制,观察着她的情况。
「唔哇!不要——!」
听见驹子的叫声,按捺不住的第一根树枝采取行动。那锐利的尖端正确地朝驹子的乳房袭去。
「愚蠢的家伙。来吧,潮丸!」
被夜鸟子的怒吼所召唤,小只螃蟹一粒粒地出现在驹子的右上臂,转瞬间便将驹子的右手打造成巨大的蟹螯。
咻唰。
捉住驹子脚步的粗大树根轻易地被切断。
「痛!」
驹子被扔到地面,肩膀与背后重重地一撞,此时蟹螯已从她的右臂消失。
「快跑!」
驹子比夜鸟子出声催促还快一步地站了起来,再度起跑。
身后,差点吃了她的无数枝干紧追而来。
久远见嘈杂的樱花树再度移动,才跟着松了一口气。
定睛一瞧,体育馆旁的两棵大樱树,正朝向驹子的前方缓缓挪动。
——可恶!竟然打算夹击!
「驹子!前面!前面也有!」
久远竭尽全力地扯着嗓子大喊。
奔跑中的驹子耳里听见了久远的大叫声。
——前面?什么意思啊?
那句话的意思,驹子马上就明白了。
新出现的两棵大树,完全阻挡了她的去路。
路、没路了。驹子的脚步停了下来……
灾难也降临到放声大叫的久远身上。
听到声音的枝干,将久远当作了新的猎物。
攀附挡球网的树枝,无声无息地向上爬行。
「往左跳!」
眼看就要尖叫出声的驹子,嘴巴却对她发出了命令。
但往左望去也布满了樱树的根枝,连蚂蚁能爬进去的间隙都没有。
——啊~管他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驹子下定决心,以双臂护脸,纵身往左侧的树丛一跃。
正如预料,无数凶暴的根枝,张牙舞爪地等候着她的到来。
锐利的树枝刺击驹子的身体,接二连三地来袭。
贯穿树丛,驹子的身体翻滚到操场上。
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身上丝毫未见严重的伤势。
满腹狐疑地站起身来,有东西零零散散地掉落在驹子的脚边。
那是被划破蟹壳的数百只小螃蟹。
——潮丸?是你保护了我呀,谢谢你。
「用不着向式神道谢。」
夜鸟子冷淡的声音,令驹子猛然清醒过来。
目标挡球网近在眼前,驹子再度迈开了步伐。
—6—
「驹子过来了,她倒在地上,啊、啊、啊、站、站起来了!又开始跑了。」
三桥听着手机那头传来久远的兴奋叫声,安心了不少。
「别弄错时机喔,有效范围只有在内野里面而已。」
「OK、OK——」
三桥将颤抖的手指静置于小小的突起之上。
从久远的方向,只看得到驹子站在投手丘上的人影。
从一垒方向跟三垒方向各三棵,合计六棵巨型樱花树,正一步步朝驹子接近。
——那些家伙,动作还真慢哪,还不快放马过来。
久远想起了在作战会议时,与夜鸟子间的对话。
「这次也会像昨天那样,轰隆一声就搞定吧?」
「你说舞?那是在狭小的场所才适合使用的武器。」
「那是用钳子把它们喀嚓?」
「潮丸不适合用于复数的敌手。」
「啊,是蜘蛛吧。用那个刺下去对吧?」
「要是刺下去,就连里面的人类也会死啊!」
「那到底是什么啦!?」
「这不关你的事。」
那家伙,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啊咧?驹子那家伙,竟然在投手丘上坐了下来,也太从容自在了吧。
望着驹子的久远还没有留意到已伸至他脚边的树枝。
「翘起屁股蹲下,像小便的姿势。」
抵达了投手丘之后,夜鸟子马上下令道。
「那种姿势,我死都不要。」
「……唉,放心吧。这么暗的地方,普通人根本看不到的。」
驹子万不得已,只好脱下运动短裤蹲了下去。
「百爷。」
夜鸟子话都还没说完,就有条长形的物体,呼噜一声从驹子的后方溜了出来。
「呜哇、呜哇、呜哇。等一下。什、什么,刚才是?」
「小心哪,好,可以站起来了。看来客人们差不多也该到啦。」
六棵巨型樱花树,缓慢地踏入棒球场的内野。
三桥将手机置于耳畔,等待久远下达指示。
「再一下下,还剩一棵。听到了吗,还没喔……好,就是现在,GO——!」
正当三桥要按下按钮的瞬间。
「哇,住手!放开!」久远在手机的另一头大叫着。
「咦,到底是要还不要啊……?」三桥简直快哭出来了。
驹子焦急不已。
六棵巨树已在内野集合完毕,却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看来失策了哪。就是因为随便相信他人,才会落到这种下场。真没办法,这次就以吾的做法……」
「不行!!!!」
夜鸟子顿时被驹子的声势镇慑住。
六只樱花精,完全包围住了投手丘。
在对三桥发出「GO——!」指令的瞬间,久远的脚被数根树枝攫住了。
「哇,住手!放开!」
在挡球网上,他展开与树枝的搏斗。
「咦,到底是要还不要啊……?」
从手机那头,传出三桥一头雾水的声音。
此时,抓住久远脚部的树枝,突然松脱开来。
一只长形的人面虫随后穿越树枝,露出脸来,是副满脸皱纹的老人面孔。
「施主,可别让人家女孩子等太久啊。」
「唔,虫说话了!」
虫以身体缠绕起久远因惊吓而重心不稳的身体,巧妙地支撑住。
「施主,脚边的事儿不打紧了,就及早完成工作吧。」
恍然间过神的久远,朝向手机叫着。
「三桥,按、按、按!快按!」
—7—
设置于挡球网上方的夜间照明灯,其中一盏被点亮了。
棒球场内野一片通明。
同时,被一垒、二垒、三垒、本垒所包围的大型日轮之阵,浮现于眼前。
「喔~?这下子赶上了呀?」
在阵势的正中央,夜鸟子努力忍着不笑出声来。
她解开马尾,胡乱脱掉了脚上的钉鞋,裸足赤脚。
「虚!吾难得有这个兴致。今晚将乘兴一舞,与我为伴!」
驹子察觉到两腿上奇妙的不协调感。好似有些汹涌的起伏,从大腿朝脚尖处蔓延,并深感拘束般地脱离了双脚。
在那瞬间,上下视野相互替换,世界跟着开始剧烈旋转。
驹子的腿强烈蠕动着,并接连有力地持续伸长。长到大约有驹子身高的三倍吧。
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驹子似乎看到自己的脚尖出现了两颗头。
久远与人面娱蚣一同坐在挡球网的上层观战。
「能活着见到咱家大小姐的舞姿,施主可真是有福气,就算哪天去了那个世界应该也能炫耀一番啦!嘿嘿嘿嘿嘿……」
人面娱蚣张开无牙的嘴,嗤嗤笑着。
夜鸟子立于投手丘上。
一开始轻巧地翻了个跟头,就这么倒立着,水平张开左右双腿。
接着,她边替换撑在地面的双掌,边旋转起身体。
随着回转逐渐加快,双腿跟着伸长,最后变化成两条全长超过五公尺的人蛇。
「百爷,帮忙镇住那些家伙。」
夜鸟子的怒吓声传至挡球网上,人面娱蚣便兴冲冲地朝久远告辞。
「一下切断身体组阵、一下又得关照栅栏上的男子,这次是?今天的大小姐,可真是爱使唤人哪。那么,施主,老夫在此先行告退。」
——切断身体组阵?什么意思?说到阵,难道是日轮……?
出现在久远脑中的疑问随即被眼前的光景所震慑,瞬间消失无踪。
大概是夜鸟子已咏唱了咒语,方才模糊显现于地面的日轮之阵,正散发出鲜明的光线。
完全围绕住内野,直径约四十公尺的巨大日轮之阵。
庄严且强而有力的光芒,自地面升起。
当沐浴于那道光芒中,樱树的动作瞬间停止。
六棵樱花巨树所组成的淡粉色小山之间,有个物体大排场地卷起花瓣,逐渐浮现。
那是个巨大的竹蜻蜓……
不,是两腿左右展开,手臂朝头的方向伸直,倒立着高速回转的夜鸟子。
夜鸟子的舞,似乎不仅无拘无束,连重力都无所限制。
有如替换着舞伴般,她在樱树之间优雅地移动。
只不过,从传来的声响听来,要说优雅未免相去甚远。
喀滋、喀滋、喀滋、啪唰啪唰啪唰啪唰。
夜鸟子的两腿化为双头大蛇,将所有碰触到的物体打得粉碎。
火花数度飞散,樱花的枝枒、树干,被毫不留情地击碎、削落。
樱花精们呻吟着,完全抵挡不住她的攻击。
它们痛苦地从像是嘴巴的洞穴中,吐出了浑身树液的人类。
缩起了树根、最先试图逃跑的,是在大树之中最为壮丽的一棵。
它却好像一时之间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突然笨拙地失去了平衡。
但不知道它是否别有用心,就这么倒向方才所吐出的人头上……
久远不禁有所觉悟,感觉自己将看见极为凄惨的光景。
然而,不知怎么同事,大树忽然以极为不自然的角度停止了倾倒,在仅剩的距离内,几乎能感受到倒在地上的人的呼吸。
不仅如此,眼前即将倒下的大树却像不倒翁那样,忽然又重新站了起来。
使它展现这项绝技的是从地下伸出的锁链。
这条链子不知何时出现,将樱树的根部紧缚于地表。
锁链的原形是全长超过二十公尺的人娱蚣躯体。
樱花精已是逃也逃不了,甚至连倒下也不被允许。
久远第一次见到树木哭泣的模样。从树干上两个如眼睛般的洞中,红褐色的树液代替血泪,滴滴答答地迸流而下。
在久远看来,就像个拼命乞求饶命的可怜巨人。
但那些毫无抵抗力的大树们,甚或连他们诞生的意义,都被夜鸟子的倒立之舞无情地击溃。
喀滋、喀滋、喀滋、啪唰啪唰啪唰啪唰。
终于,六棵樱树只残留根部与花瓣,化成了木屑。
其后,只留下教地理的大谷老师等六名去向不明的学生及教职员,再加上昏厥倒地的驹子。
从她的胯下,人面娱蚣探出头来说:
「啊——啊,要是用不着去救那名男子,就会是老夫得胜的……大小姐,今日的赌局就当作没这回事儿啦。」
他在一阵嘟哝后,转瞬间消失无踪。
—8—
「喂,你还好吧?」
从挡球网爬下的久远,出声叫唤呈大字形倒在操场上的驹子。
「好想吐…………」
唉,这也难怪。虽说是仅仅五分钟,在倒立着回转了几百次后,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后来呢?没问题吧?那个叫樱花精的收拾掉了吗?」
「放心吧,那本来就是春季之鬼,在秋风吹拂之下便会消失,终究只是一夜迷梦。」
这边的另一个人,仍维持着那可恨的一贯口吻。
三桥活力充沛地晃动着那传说中的F罩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计算没有出错,太好了。」
三桥所说的计算,是指贴于夜用照明灯前方,缩小比例的日轮之阵。
由久远攀登并测量挡球网上方的照明至地面的高度,在厂商的网页找到夜用照明的光扩散率,以及世界性统一的棒球场内野大小规格等等。
三桥将久远所得到的这些情报,为了让映照于地面的日轮之阵尽可能地成为正确的圆形,无数次地反覆计算。
最后,在萤幕上绘制成离正圆形相去甚远,连椭圆也称不上的有机体图形。
那扭曲的图形经过三桥的慎重摹绘,久远的细心关注,数度确认水平垂直,才固定于照明灯前方。
「没问题的。」三桥说道。不过,在实际行动之前还是不放心吧。再怎么说,那都是唯一一次的机会,能够顺利进行,或许有大半都是因为运气好。
「不过,这些要怎么办啊?」
三桥张望着大量的碎木层,和六根巨大的树桩,以及散乱倒在操场上毫无意识的六人。
「总之,先把人搬出操场,之后的交给虚就行了。还有,久远,借一下肩膀给这女人,她头还在晕。喔,对了,可别忘了驹子的宝物啦。」
夜鸟子手指的前方,是驹子扔在地上的钉鞋。
他们花了大约二十分钟数度往返,总算将驹子与六人移到现在一动也不动的樱花道树下。
久远回过头去,操场内已经展开了『大扫除』。
双头大蛇于月色下翻腾着深灰色的巨大躯体,在操场中游动着。它张开大大的嘴,陆陆续续吞下垃圾。
——啊~连投手板都吃下去了……
多亏双头大蛇迅速吃干抹净,操场方面大致上已整理好。
剩下的问题则是,樱花大树连根拔起,开了六个人洞,以及从樱树中救出来的六个人,该找什么理由蒙混过去?
有个傻瓜唐突地说道:
「说是『樱花大盗』怎么样?对了,嗯……犯人想偷走我们学校的美丽樱树,恰巧被这六个人现场目击了,就用绳子或什么的将他们绑起来,关在某个地方了。」
——喂喂驹子,你的脑袋是不是还在晕啊?
「这么说来,刚才体育用具室里有看到麻绳喔,还有最适合用来蒙住眼睛跟堵起嘴巴的布条和头巾。啊,把体育用具室当作监禁场所也不错耶。」
——竟然连三桥也跟着起哄……
「唔嗯,真是个好主意。」
——你们还决定了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