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工藤贤执起白棋,放在指定的位置上。棋子与木制棋盘相碰,发出干涸的声响。
他从三年前开始接触围棋。动作虽不如真正的棋士亮眼,但比起从前单纯摆放棋子,现在的手势还是像样许多。
「白棋,8之九。」
负责宣读的女性念道。她的声音无力,或许是由于胜负已定,但主要还是单纯感到无趣吧。开始前就已能判定结果的比赛,念起来实在没意思。
棋盘对面坐着一位年轻人。北方守,去年刚成为职业棋士的年轻选手。从刚刚开始,工藤就对这个少年的表现很失望。
自己就要输了,却没有一点懊恼的样子。他明明还是高中生,跟三十五岁的自己不同,应当是个更加倔强好胜的年龄才对,却已然接受了落败的事实。
「三十秒。」
解说员的声音响起。北方看似正在思考下一步棋,却没有背水一战的气势,像在接受指导棋一般淡然。
——都不觉得羞耻吗,北方?
工藤忽略自己的心声,视线移向旁边的电脑。萤幕上是运行中的围棋程式「Super Panda」,现场的棋局也重现在画面里。测定双方情势的分数,已拉开到无可挽回的差距。
「我认输。」
北方说,宣告投降。原是承认败北的言词,听起来却像正确答案般爽朗。
赛后记者会的场地,聚集了不少采访者。工藤等人一现身,镁光灯此起彼落。他和北方走上高一阶的受访席,并排就坐,两人间坐着日本棋院的白石理事长。
工藤回想起三年前的事。三年前,Super Panda击败人类棋士引起的骚动,和现在差太多了。疯狂的镁光灯如鞭炮爆发,战败的棋士也失魂落魄、灰头土脸。
工藤贤并不是棋士。他是人工智慧的研究者。
今天与北方比的「金星战」,是电脑对人类的混合淘汰赛。
二○一六年,Google开发的程式AlphaGo,击败了当时世界最强的棋士李世乭九段,霎时掀起围棋的人工智慧热潮。在这片趋势中,日本也有愈来愈多职业棋士与电脑对决的机会,而由日本棋院参与举办的比赛,就是金星战。金星战为八人制混和淘汰赛,由四名人类、四种人工智慧互争胜负。
AlphaGo的开发单位,是拥有世界顶尖技术能力的Google。对局时使用的电脑,也由上千台的中央处理器运算。相对地,金星战规定只能使用一台普通规格的电脑。开发者也仅有民间人士或大学研究室的程度,与Google的开发能力完全无法相比。赛前预测时,多半都认为双方会处于五五平手的态势。
二○一七年的首次大会,便在这样的期待下展开。然而,却出现出乎意料的异常情况。第一回合战,人工智慧将人类全数击败。直到现在,工藤都还记得当时记者会的气氛。面对必须吞下的残酷结果,每个人都苦闷不堪,而端坐在受访席上的工藤,觉得自己仿佛也遭众人兴师问罪一般。
自那之后过了三年。金星战在赞助商的支持下持续举办,但职业棋士的态度已大不相同。棋士们参与活动的态度愈来愈淡然,认为「不可能赢过人工智慧」、「输了也是理所当然」。大概是棋院也无意在金星战继续投注心力,第二年后就只派刚成为职业棋士的年轻人参赛。今年甚至缩小规模为两名人类、两种人工智慧的四人混合淘汰制,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举办。
「记者会正式开始。首先请白石理事长为我们下总评。」
司仪宣布,白石理事长拿起麦克风。工藤看了看会场的时钟,之后他还有另外的行程。他事先告知过对方「如果前一份工作拖太久,可能就没办法去」,不过由于对手中盘认输,比赛比预定时间提前结束。
「接下来开始提问时间。请各位提问前先举手,并简洁发问一到两个问题。」
理事长的总评不知何时结束了。记者群中有几只手零星举起,首先点到的是一位年轻女记者。
「我想对工藤老师提问。」
「请别称呼我『老师』,我什么也没办法教你喔。」
工藤拿起麦克风,打趣地回答。对方或许是紧张的菜鸟记者,对工藤的诙谐应对没有反应。
「恭喜您首战告捷。请分享您真实的感想。」
「好的。首先,我要向拨冗参与对弈的北方老师,致上诚挚的感谢。能够从前途光明的年轻选手中获得胜利,我也松了一口气。因为跟程式之间的对决不同,和人类的对赛更有种独特的紧张感。我很高兴,今年也能体会到这种感受。」
「接下来就是决胜战,请问您对决胜战有什么抱负呢?」
「就算说抱负,实际上对决的也不是我。为了让Super Panda可以发挥全力,我身为助手,也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具体来说,就是维持健康的生活,还有充足的睡眠吧!」
工藤微笑着回答。女记者也跟着笑了。
Super Panda是工藤研发的围棋程式。他从AlphaGo打败人类的二○一六年开始研发,在二○一七与二○一八年的金星战,达成二连霸的战绩。Super Panda的名称,来自围棋的黑棋与白棋,命名方式相当随兴,但工藤觉得无所谓。围棋程式充其量不过是打发时间的软体,既然只是打发时间用的,随兴取个名字也就够了。
「去年的比赛,Super Panda在决赛时输给了『Stomach Five』。今年的比赛,您是否满心期待能报一箭之仇呢?」
上一回的金星战,是Super Panda首尝败绩。那场棋局的对手,是早稻田大学资讯工程学系研究室开发的程式Stomach Five。由这个取自「围棋」同音字「胃·五」(注1)的不正经命名看来,这想必也是他们在本业外的闲暇时刻开发的。
「关于这个嘛……」
围棋就是打发时间的,是输是赢都无所谓。但这可不能直接说出来。工藤摆出笑脸。
「当然了。这一年来,我努力的目标就是复仇。到决赛还有一些时间,这期间我会继续努力,以求更加精进。」
「谢谢您。」
工藤圆滑的应对,女记者的表情总算放松下来。
「北方老师。」
另一位男记者拿起麦克风。工藤见过这个人,他是某大型报社的文化版记者,经常撰写围棋的观战纪录。
「请问关于今天的对局结果,北方老师认为败阵的原因是什么?」
「也请不用叫我『老师』。」
「北方老师,请您回答。」
是带有压力的语气。北方的表情有些微阴郁。
「好的……从序盘开始,对方就有多次难以理解的下法,让我相当头痛。例如从第十六手的『挂』开始的走势,也有一些很罕见的下法……第五十八手之后的中盘局势,迫使棋子在四线『长』,这样的发展坦白说我也无法完全判读。」
「不过我认为,这次Super Panda的序盘呈现,很像两年前与村井老师对局的棋谱。当时村井老师的下法,还要更凌厉一些吧?」
「啊,是这样吗?」
「Super Panda在序盘常有吊诡的走棋,这一点很有名。意图不明的落子,会延续影响到中盘以后的局势,这也是人工智慧独特的棋风。在我看来,北方老师无法判读Super Panda的基本打法,从头到尾都被牵着鼻子走。恕我直言,这难道不是事前研究不足吗?」
「啊……这我无法断定。我认为我是研究过的。」
「请问工藤先生。」
他不称呼工藤为「老师」。男记者的目光蕴藏挑衅。
「本次金星战的人类代表中,包括了资深棋士目黑八段。对此您觉得怎么样呢?」
「怎么样的意思是?」
「刚才谈论决赛时,工藤先生是以对上Stomach Five为前提。不过Stomach Five和目黑八段的对局是在下个月,依照结果不同,也可能由目黑老师担任决赛的对手。这应该会成为Super Panda的威胁,不知您觉得如何?」
——怎么可能会赢。
工藤再度忽视了在自己心上明灭的台词。
目黑隆则,曾在七大头衔中,获得本因坊与棋圣头衔,是顶尖的职业棋士。今年的金星战,他以人类方代表的身份出席。
工藤看着男记者。这个人大概深爱围棋吧。人类在三年前的首次金星战吞下惨败时,他受的打击比任何一位败战棋士都要严重。
「目黑老师……」
要进一步毁掉这个男人的世界吗?恶作剧的念头闪过脑海。工藤再次摆出笑脸。
「是相当了不起的棋士。即便是最新型的人工智慧,面对他也大意不得。我撤回先前失礼的说法。决定决赛对手后,请再容我向老师讨教。」
「这样啊,谢谢您的回答。」
男记者坐下,似乎比较服气了。他看不出来,工藤想。
——人类不可能赢过人工智慧了,永远。
其他记者举手,记者会继续进行。
2
这世上,不存在跟自己一样的人。自己跟其他人是不同的。
工藤察觉这件事,是在小学二年级时。当时他读《哆啦A梦》的漫画,看大雄等人因为考试成绩时喜时忧,觉得不可思议。那么简单的考试,为什么会拿不到一百分?
他再看看四周,发觉只有少数人可以每次都轻松拿满分,其他大多数的人,只能为了提高考试成绩辛苦拼命。
说起来,工藤本来就没在听学校的课。一本教科书不到两百页,两小时就可以看完。课本薄成这样,他不懂为什么要花上一年时间去读。
之后一段时间,工藤都在暗处默默观察四周。
普通的小学二年级生,无法理解机率或小数点等概念。
普通的小学二年级生,无法读懂夏目漱石的文章。
普通的小学二年级生,无法用九秒初就跑完五十公尺。
这些他都做得到。不用特别努力,如呼吸般自然。
幸运的是,工藤的个性十分小心谨慎。他知道,如果完全公开他对自己的认知,一定会受到迫害。因此隐藏自我意识、暗中控制周遭的人,才是明智之举。
工藤戴上了面具。谦虚稳重,凡事都退一步,不太表现自己,但关键时刻又很可靠。适度掌握亲切、幽默与体贴的平衡,调整在不让人嫉妒或反感的程度。工藤时时留意把自己放在这样的位置,顺利度过小学六年。
这样的生活很舒适。只是,也很无趣。
刚进国中时,他交了第一个女朋友。
当时工藤加入网球社,大他一年的学姐向他告白。工藤决定与她交往。他不特别喜欢对方,但也不至于厌恶。更重要的是,他对性有兴趣。
初体验的地点,在家长外出的女友家。第一次进入女性的房间。女友的身材略为丰满,拥有健康适中的日晒肤色。工藤还记得,两人裸裎相对时,瞬间爆发开来的期待感。
然而,实际尝试后,就觉得那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女友虽也是区区国中生,性技巧算是不错的,只是没优秀到能符合工藤的期望。他很快就对女体的触感厌烦,他人在床上向自己寻求安慰也很麻烦。
大家都很热中于这种事吗?工藤的期待转变为失望,这种失望也在他的预测范围内。「做爱才没有那么舒服」、「不如自慰还比较好」——他先前涉猎资讯时,就看过这样的意见。无趣的事又多了一件,仅仅如此而已。
预测。折磨工藤的,正是这个「预测」。
从国中开始练的网球也是这样。照现行状况练习下去,应该可以参加全国大赛;增加练习强度的话,也能在一定程度名列前茅。只不过,他无法站上顶点。自己的潜力估算值,以及耗费多少劳力能获得多少回馈,工藤可以极度精准地计算出两者的投资报酬率。除了运动,在读书、游戏、人际关系上也一样。
恋爱也不例外。他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就可以让女性顺从自己。只要按计划行动,大部分的女生工藤都追得到。但没有什么事情,比结果已知的恋爱更无聊了。
要一个个吃遍所有女人吗?虽然曾有过自暴自弃的想法,工藤自我节制了。那样到头来只会让自己受害而已。反正性事无趣,跟女人说话也很无趣,都不是什么值得认真的事。
恋爱是一种健康补给品。工藤后来逐渐产生这样的想法。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苯乙胺,当这些俗称爱情激素的物质在脑内活跃作用时,人就会进入「恋爱中」的状态。恋爱充其量就是脑内物质的分泌罢了。需要的时候,摄取必要分量即可。
工藤就这样随心所欲地调整人际关系,时而摄取「健康补给品」,度过国高中时光。
张开眼睛时,工藤坐在计程车后座。
他还记得自己搭上计程车,似乎是不知不觉睡着了。虽说只打算用来打发时间,但从结果看来,与北方的对局还是对身心造成一定的负担。
他看了看智慧型手机。大概还要十分钟左右,才会抵达与人相约的地点。
工藤取出笔记型电脑,打开「Frict」。视窗展开,出现十位女性的名字。工藤从中点选了「佐仓小鸟」。
「金星战刚结束,赢得很轻松,不过满累的。接下来要去喝酒聚餐。」
他在聊天画面输入文字。回复立刻传来,小鸟输入讯息的速度很快。
『辛苦啰!看来很顺利,太好了。聚餐是庆功宴?』
「不,是跟大学同学难得喝一杯。我跟你介绍过榊原绿吗?」
『没有,我不知道她。』
「这样啊,下次告诉你。大概是太紧绷了,现在整个人好沉,身体应该也累了。」
『就算忙也要补充营养喔!现在这个季节吃苹果正好,人家都说「一日一苹果,医生远离我」嘛!』
「小鸟还是一样博学多闻啊。」
『也要好好睡觉才行喔!喝酒适量就好。』
「谢谢。晚上再聊。」
工藤送出讯息。对方回了一个大拇指比赞的贴图。
「先生,到了?」
计程车不知何时停下了。「谢谢。」工藤阖上笔电。
3
绿指定的地点,是一间京料理风的高级居酒屋。虽不若料亭那般正式,从菜单上的料理看来,也用到了海鳗、鳖等高级食材。踏进店内,训练有素的服务生便引领他至桌边。
「绿。」
他走进以竹帘分隔开、只有半间大小的包厢,绿正独自喝着日本酒。她见到工藤,尴尬地笑了。
「抱歉,我口渴就先喝了。」
「没关系啦。」
工藤回道,也露出笑容。这不是刻意做作,而是发自内心的自然笑脸,工藤对自己有些讶异。
榊原绿是大学时代的同学。两人分属不同学院,工藤在工学院,绿则主修日本文学,研究《源氏物语》。
上大学后,工藤离开东京,远赴京都大学。他有心的话也能去东京大学,但比起东大,他更想换一个地理环境。他期待如果改变居住地、展开独居生活,或许就能改变这无趣的人生。
然而,挡在工藤前方的巨大倦怠感,丝毫不因此产生动摇。独居生活很快就腻了,大学的课程枯燥乏味,人际关系的调整方式也和他惯常的作法没两样。
就在此时,他邂逅了绿。
两人在一场酒席上认识。那次宴会聚集了一些有共同朋友的人,以跨越社团与学院一同喝酒为号召,气氛宛如轻松随兴的联谊。男女共计十五人左右。而绿就在会场的一角,淡然浅酌着日本酒。
以客观角度而言,绿称不上什么美女。一张娃娃脸显得温和,但个子小、脸和体型都有些圆润,不是能赢得联谊女王的类型。即便如此,绿却拥有一种能令他人放松下来的特质。而那场聚会中,确实也只有绿身边的气氛特别柔软。工藤对她产生了兴趣。
经过一番观察,他发现了几个秘诀。她会充满兴趣地聆听他人的话;无论肯定或反对,她都不会用高高在上的态度表达意见,而是柔和地道出想法;不会刻意让自己从群体中消失,也不特别抢风头。绿的四周,仿佛包覆了一层厚实的软垫。流畅的京都腔调,似乎也更增添这柔软的氛围。
真是了不起,工藤想。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众人其实是以绿为中心热烈交谈。工藤没想到,除了自己以外,竟也有人能够做到这种事。
宴会非常地热闹。支配整个场面的人,是绿和工藤。两人实际说出口的话绝对不多,他们所做的,是将场面保持在适当的温度。太冷就加温,过热便冷却。参加者满足的心情溢于言表。
「今天真开心啊!」「每个人都超好玩的!」「改天再约吧!」「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吧!」「要不要去唱卡拉OK啊?」
工藤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看着大家边聊边走出店外。绿轻轻来到他身边。
「工藤同学也玩得愉快吗?」
绿来窥伺他的内心了。明明喝了很多日本酒,声音却无一点醉意。工藤看向她,绿也用充满好奇心的表情回望。
之后会上床。工藤如此预测。她对自己有兴趣,自己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是简单的算式,是工藤解过无数次的算式。
「还不错吧,大家都很有意思,算满愉快的吧。之后也真想再聚聚啊!」
听到这种谁都不得罪的回答,绿露出淘气的微笑。
「骗人。只有其他人觉得愉快吧?我们两个可没有乐在其中。」
霎时醉意全消。绿说的话变成标准腔,内容也完全出乎意料。
「工藤同学只有传球而已,而且为了不让人看出你在传球,也会适时射门。你的谈话只是在调控场面,同时伪装得让人看不出来。这样做你觉得好玩吗?」
她看穿了自己从未示人的真面目。工藤冒出不快的冷汗。
「榊原同学也是吧?」
工藤掩饰自己的动摇。
「你也同样在调整场面温度。你也完全不觉得愉快,只是控制着把场子炒热罢了。」
「没错。所以我说了,只有我们以外的人乐在其中。」
绿的视线转向人群。
「工藤!你们俩也要去续摊吗!」
朋友大吼。工藤用只有半径一公尺内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
「要是我们不去,他们可能会嗨不起来。」
「那也没差吧?一部优秀的电影,也不会整整两小时都一直很精彩啊。」
绿的口气总觉得有些愉快。
这世上存在跟自己一样的人。
对工藤来说,这是新鲜的惊喜。
那晚之后,他和绿的互动变得十分亲密。某些人认为他们是情侣,但两人之间并无恋爱感情。绿之于工藤,既是初次邂逅的同好,也是观察的对象。
「人家,实非京都本地人。」
当她以超标准京都腔发表上述宣言时,工藤打从心底感到震惊。
「京话是到这里才学的,我是东京人。」
由于一口自然流利的京都腔日语,所有人都以为绿是京都人。工藤问她为何这么做,绿笑着回答:「有些原因啰。」
绿的资质很好。虽然是个全身沉浸于文学、彻头彻尾的文科女孩,却也能快速理解工科的话题,甚至深入议论。为了跟上绿的话题,工藤也熟读各类书籍。从图灵测试(Turing test)(注2)到伊莱莎效应(注3),从菲利普·K·迪克(注4)到《伊势物语》(注5),两人的话题突破学问与时代的隔阂,天马行空,又相互联系。
「绿,你不交个男朋友吗?」
也包括如此日常的话题在内。
「我知道有几个人喜欢你喔。」
大家都喜欢绿,但她没有特定的恋人。工藤曾侧面听闻过几个向绿告白的案例,然而全都壮烈牺牲了。「我没有喜欢的人喔,也没办法跟不喜欢的人交往。」绿的回答总是一样。
「这样不会太挑剔吗?两个互相喜欢的人相遇的机率又不高,不在一定程度上妥协不行。」
「所谓机率不高,有确实的统计数字吗?告诉我参数跟细节嘛。」
「不要诡辩。我可以举出好几个例子,都是反正先交往看看,后来才喜欢上对方的。相亲结婚之类的也是吧!」
「结婚跟谈恋爱不同吧!抱着那种心态不仅对对方失礼,重点是我也不会开心。毕竟我对性和漂亮首饰都没那么有兴趣。」
绿冷淡地回答。确实,绿是没有恋人也无所谓的人。四周到处都是身边没有恋人或漂亮首饰就活不下去的人,而绿很自由,不受这些人事物拘束。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何处停留,就随时停下脚步。
「你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某一回,工藤面对面向她提问。
「不暴露自己的真心,带着面具,努力让周围的人觉得舒服愉快。这样你很开心吗?」
「这点工藤同学不也一样吗?」
「我有明确的理由。如果我揭开面具,就会跟他人发生冲突。」
「因为你个性很差嘛。」
「可是你的个性很好吧?就算展现自我,也不会冲撞到其他人。」
「嗯——是没错啦。」
绿的语气爽朗。
「我啊,个性原本就是这样。不像工藤同学,是自己选择戴着面具的,我只会这样生活啊。」
「意思是你不知道该怎么主张自己的想法?」
「与其说不知道,应该说没兴趣。我不像工藤同学是勉强控制自己,我自然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如果硬要把自己推出去示众,反而才必须戴上面具。明白吗?」
绿的生活方式是完全率直的。她淡淡说着,工藤感到有些耀眼。
「绿,你都没变啊。」
「工藤同学倒是有点年纪啰。没变胖是满厉害的,不过白发还是好好染一下吧。」
重逢不过十秒,绿似乎已经将工藤观察完毕了。她还是一样。工藤在心中苦笑。
工藤点的啤酒上桌,两人干杯。
「六年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吗?」
「是六年三个月又十二天喔。我很好,虽然很忙。」
「这样啊,工作还顺利吗?」
「聊这个之前,趁我还记得,来,给你。」
绿说着,递出一个细长型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计时腕表。
「你送我NORITAKE的瓷杯组当结婚礼物对吧?这是回礼。」
「可以送这么好吗?这个很贵吧?」
「不会,靠我先生的关系可以便宜买到,还可以啦。我记得工藤同学喜欢钟表嘛。这支你没有吧?」
「嗯,我一直很想要。」
这是瑞士钟表商开发的智慧型手表。不仅有机械式手表的精密结构,也可以当作电脑使用,相当受好评。
工藤立刻戴上手表。手表镶在手腕上,如身体的一部分。轻轻抚过表带,表面便浮现圆盘时钟文字。工藤有好几支手表,但他总嫌智慧型手表的设计太土气,无法引起购买欲。如果是这支表,平常戴着应该也很适合。
「谢谢,绿。那我就拿来戴了。」
「嗯,戴吧戴吧!」
绿说着,浅酌一口日本酒。她的无名指上,有一枚银色戒指。
「你真的结婚了哪。」
「而且还是先有后婚。很难相信吧!」
绿说完,出示自己的手机画面。照片上是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幼儿的绿。
大学毕业后,工藤上了研究所,研究人工智慧。之后进入外商科技公司,开始在大阪分公司担任研究人员。在自动驾驶汽车、语音辨识、自然语言处理等人工智慧研究领域中,工藤立下不少功绩。他一边研发,一边写论文、参加研讨会,忙得团团转。
相对地,绿则在大学毕业同时返回东京。「我要继承家业,所以会回去东京。」面对绿平淡的告知,工藤感到寂寞。在他无趣的人生中,和绿讨论各种议题的时光,是快乐的。
「现在京都到东京只要两小时,而且工藤同学说不定哪天也会回东京嘛?到时再见吧!」
绿的语气乐观,但实际的距离却比想象中更远。同学会、朋友的婚礼、返家探亲……因为各种机缘,他们一年还是会见上一两次面,然而彼此间的交流终究逐渐淡薄。
五年前,工藤收到她的结婚通知。非但如此,她当时已经怀孕,结婚对象还离过一次婚,因此两人不会办婚礼。工藤从未想过会收到这样的消息,惊讶地目瞪口呆。他也有心理准备,和绿的缘分或许就到此为止了。地理上的距离,母亲和单身者的立场差异,要跨越这些分歧有多困难,工藤很清楚。
后来工藤辞去工作,回到东京。虽然始终挂念着绿,也没有打算联络她。家有幼儿的人母不适合晚上约出来,另一方面,这几年工藤自己也确实相当忙碌。
——养儿育女的生活差不多稳定下来了,要不要难得见个面?
一个月前,他收到绿的邮件。若不是她主动提出,两人大概就此无缘了吧。工藤倒着啤酒,心中默默感谢绿的体贴。
交换完彼此的近况,品饮一口手中的酒。两人间存在的空白太过巨大,无法像往昔那般直接开始谈学论理,只能延续与自己相关的话题。
「不过你怎么会突然结婚呢?」
工藤顺势问道。
「那个在大学时代坚持不谈恋爱的榊原绿,竟然结婚当妈妈了,我实在无法参透啊。」
「我可不是下了什么决定才不谈恋爱的喔。说过好几次了,我在学生时代没有喜欢的人。我喜欢现在的老公,就这样。」
「不是心态改变了吗?觉得担心老了没人照顾,或想要三十岁前生小孩之类的。」
「不是喔。如果我在小学就认识现在的老公,应该那时也会喜欢上他。」
「你还真的是始终如一。」
工藤钦佩道。绿浮现笑容。
「工藤同学呢?不想结婚吗?」
「我?我不想啊。而且也没有那种对象。」
「对象的话有过好多个吧!真的没有谁让你觉得可以结婚的?」
「没有。都是些无趣的人。」
「因为你总是谈一些随随便便的恋爱嘛。多跟我学学吧。」
「说是随便……」
工藤心想,久违地转换一下,或许也不错。他试探地说。
「所谓恋爱,从某一个点开始,正负就会逆转吧?」
「意思是?」
「我想说的是脑科学的问题,可以继续?」
工藤询问。绿点点头,瞳孔稍微放大了些。工藤觉得十分怀念。接触深感兴趣的话题时,绿的瞳孔就会放大,像瞄准猎物的猫。
「何谓恋爱?一言以蔽之,就是脑内物质的作用。见到喜欢的人、与对方谈话,脑中就会大量分泌多巴胺等物质,这就是『恋爱中』的状态。」
「嗯,然后呢?」
「不过,对于肉体而言,这同时也是异常状态。大脑里发生了平常不会发生的事,对身体自然会带来负担。因此,脑内物质的大量分泌,总有一天会结束。恋爱会结束的,无论对方是谁。」
「就在那个结束的时点,正负就会逆转。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没错。无论当初觉得对方多棒,随着时间经过,恋爱情感会慢慢消失,而纷争逐渐增加。无论跟谁交往,终将如此。这时人类会怎么做?如果还没结婚,可以另寻对象;但如果结婚了,之后就只能忍耐,直到死为止。」
「可以在两个孩子的妈面前说这些话,真的很像工藤贤的作风,真好。」
绿愉快地笑着。她的神情也令人怀念。
「如此一来,所谓的恋爱,就像作用时间较长的健康补给品。需要的时候就补充一些,厌烦了就停止。虽然对象是活生生的人,比较难处理,不过本来就该依照这样的循环,不断替换对象,这样才合理。」
「与某人一同携手度日,你都没有这样的想法吗?」
「一个人也能过日子。先说了,我从没想过想要小孩。」
「嗯——」
绿歪歪头。
「这个嘛,或许是别勉强结婚比较好。这不是我可以说三道四的。」
「什么啊,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嗯。我确实知道了,你是很坚强的人。」
绿说完,举起酒杯尝了一口。她的言语中似乎有种上对下的气息,工藤感受到些许距离感。
「最近的工作如何?还在研究人工智慧吗?」
绿改变了话题。就像要忽视两人之间显而易见的隔阂,工藤接话。
「暂且是还在研究。不说那个,绿,你没看到新闻吗?」
「什么?你拿到诺贝尔奖了?」
工藤打开新闻网页,把新刊载的金星战报导拿给绿看。
「喔喔——好厉害啊,工藤同学,打败职业棋士了。」
「还好啦,在围棋的世界里,职业棋手早就被人工智慧超越了。」
「不过这样还是很厉害啊。我可没办法做到。」
「辞职之后,我用自由工作者的身份做了各种尝试,围棋程式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人做啊。也是,比起当个上班族,工藤同学可能更适合自由工作。怎么样,人工智慧有趣吗?」
「其实也算不上。」
绿有些意外。
「是吗?我以为你一心一意在研究这个耶。」
「以前是,现在已经腻了。大概因为我也能看见人工智慧的终点了吧。」
「终点是?」
接下来的话题有点深入,但绿应该能够理解。工藤继续说明。
「我在念书时,或许是比现在更热中没错。那时人工智慧正是即将兴起的时候,后来逐渐能在解题上赢过人类,也能帮人类开发料理食谱。」
「确实都做得到呢。」
「也有人说,若人工智慧继续进化下去,就会衍生超越人类的超智慧。甚至有学者说:『AI持续进化,人类终将毁灭』。」
工藤继续说。
「绿,你认为人工智慧和普通程式有什么不同?」
「有学习能力的是人工智慧,只会按既有设定运作的是普通程式。对吗?」
绿毫不迟疑地回答,工藤不禁感到佩服。学生时期初步接触过的人工智慧,绿到现在还记得。
「没错。人工智慧,是具有自我学习能力的程式。举例来说,如果让人工智慧观看大量的图片,它就能逐渐分辨出哪些图片是猫。」
工藤的身子前倾。
「人类是如何辨识猫的?我们看到猫,就能分辨出眼前的是三花猫或黑猫。就算那只猫没有耳朵、瞎了眼睛或少一只脚,就算是画像里的猫或布偶猫,我们都能知道那是猫。为什么?这是因为我们可以理解『猫』这个抽象概念。」
「原来如此。」
「旧有的程式,无法做到『理解概念』这件事。若要判定图片里有没有猫,只能先将所有猫的图片纳入资料库,再逐一比对。人工智慧的运作方式不同。人工智慧会从大量图片中,学习『何谓猫』这种模棱两可的概念,像人类般抽象地比对。
围棋程式也一样。围棋可以落子的点多达三百六十一个,光是四步棋,就有大约一百六十七亿种走法,要全部记忆是不可能的。但人工智慧透过阅读大量的棋谱,就能学习怎样才是正确的下法,因此可以赢过职业棋士。」
「我光听就满有意思的,怎么会腻呢?」
「因为那就是人工智慧的极限了。」
说到这里,工藤觉得有些难受。
「好好想想。人工智慧并不是拥有感情、可以自己去学习。无论是猫或围棋,人工智慧能做的只有分析数据、将其系统化而已。借由分析棋谱和图片,学习要怎么样才会赢,或哪张图才是猫。现在所谓的人工智慧,真要说的话,其实是类似一种整理数据资料的工具。我们应该将这种东西,称为超越人类的智慧吗?」
工藤继续说。
「超越人类的智慧,是能自发地去定义问题、思考,并持续催生新事物的科技。这称为『超智慧』或『通用人工智慧』。虽然可以笼统地以人工智慧概括,但这跟资料分析工具已经完全不同了。对吧?」
「嗯,是啊。」
「曾经喧腾一时的技术奇点(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也是。人工智慧自发性地创造更出色的人工智慧,而新生的智慧,又再创造更优越的智慧,智慧就这样不断爆发下去。但实际上要达到这种程度,还需要好几个阶段的技术突破。不仅不知道要花上几十年,我也看不到实现的可能,因为这几乎等同于创造感情本身了。」
工藤说。
「今后我也会继续制作资料分析工具,直到职业生涯结束。我已经预见这样的未来。所以,总觉得也提不起劲了。」
「不过在我看来,还是觉得非常有意思啊。为什么你那么执着于那样的感情跟超智慧?」
「这……」
工藤欲言又止。该接着说下去吗?就算对方是绿,如此揭露自己的真心好吗?他无法判断。
此时,工藤的手机一震。他看了萤幕,是佐仓小鸟的来信。
——还在聚餐吗?今天的月亮很漂亮喔,回家路上欣赏一下吧!
「女朋友?」
绿凑近窥看。可以趁机转移话题,工藤安心了。
「是人工智慧。分析资料的那种。」
「人工智慧?这个也是?」
「你知道Frict吗?是可以跟人工智慧聊天的应用程式,我正在做这个。」
「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跳蚤市场(flea market)的软体耶。」
「不是跳蚤市场,是Friend和Connect的组合字,Frict。要不要试着聊天看看?这是我得意的人工智慧作品。」
工藤打开聊天功能,选择佐仓小鸟后,把手机交给绿。
「随便输入什么都可以,都会收到回复。」
绿开始滑手机。起初她默默操作了一会,随后对话似乎逐渐热络起来,她不时露出愉快的表情。绿操作Frict约五分钟后,敬佩地开口。
「做得真好啊,就像在跟真的人类对话。」
「对吧?」
「是叫深度学习(deep learning)吗?这个使用的技术。」
「不。我们当然有用到深度学习的技术,但也使用了更传统的作法。举例来说,像每个角色的性格,都不是放任人工智慧自行学习发展,而是由我们人类精心设计的。毕竟要是没有丰富的角色个性,就不会有趣了。」
「原来如此。」
「要说特征所在……这可能有点专业了。简单来说,像角色对什么话题会有什么反应,这些细部参数我们都是手动调整的。可能喜欢文科方面的话题,也可能偏好讨论运动或艺能。借我一下。」
工藤接过手机,操作起来。片刻过后,绿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也可以这样。」
绿看着萤幕微笑。工藤凑近,绿收到一封写着『哈啰!我是小鸟!」的电子邮件,是由小鸟发出的。
「Frict的人工智慧能持续学习,分析使用者喜欢收到什么讯息,所以可以建立愉快的聊天经验。与使用者交流的方法也很丰富,除了用文字聊天,还能真实地对话。」
「咦,还会说话啊。」
「对。我们有最棒的语音辨识库,使用者与她们对话的纪录会传送到伺服器分析,定期更新、升级,让人工智慧反复学习。对于每位使用者的喜好,也有个别的纪录。」
「真是很有意思的架构啊。」
「对吧?也有很多人会跟她们谈恋爱。」
「恋爱?跟电脑?」
「这其实是很常见的事。例如交笔友、迷偶像、喜欢动画或游戏角色等,虚拟的恋爱由来已久。每个人工智慧,也都有各自设定的恋爱参数。」
「可是,对方对我不可能有什么恋爱感情吧?人工智慧只是给出我期望的回应而已。」
「没错。不过,恋爱就是这样吧?」
工藤说。
「就算跟现实世界的人交往,也无法得知对方的感情。我们所见的,终究只是对方投影在我们脑中的影子罢了。」
「唔嗯……」
「应该说,跟人工智慧谈恋爱,说不定还更合理。她们不会闹脾气,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随地都能说出我们想听的话。要是腻了也可以换,就算同时跟好几个人工智慧谈恋爱,也不会陷入互相吃醋的场面。这些事情,活生生的人类可做不到吧?」
「总觉得好像回到刚才的话题了。」
绿浮现无奈的笑,继续说。
「爱情总有结束的一天,还是跟可以替换的人工智慧谈恋爱比较好。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先不论好坏,这至少是合理的吧。跟真实人类谈恋爱的缺点太多了。人们还没发现,恋爱的冲动就是应该那样解决才合理。今后,与人工智慧谈恋爱将愈来愈普遍。一旦有了性爱机器人,性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嗯,也是可以。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就这样吧。」
绿豁达地说。她的语气,让工藤再次感受到距离。
「绿,」
他或许不该说,但话停不下来了。
「你才是,结婚才五年左右而已吧?」
「所以呢?」
「婚姻是会持续数十年的。爱情可能会结束,婚姻生活将产生裂痕。你无法预知未来的事。」
「可以喔。」
绿说。
「我可以预知。我们两人会相伴一生,始终彼此相爱。」
绿的声音十分有力。话语中没有责备之意,但工藤却感到自己相形见绌。
「你为什么能肯定?」
「嗯,我大概只能跟你说我就是知道。因为我们是真心喜欢对方的。」
「这不是合理的回答。」
「工藤同学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恋爱,就是这样而已喔。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得了,想要了解更多对方的事;完全不顾利害得失,也想把自己奉献给对方。你没有这样想过吧?所以才能那样从效率的角度,提出所谓合理的见解。」
「意思是向一个男人奉献贞操就是幸福?以你来说,这意见还真是平庸啊。」
「幸不幸福我不知道。我只想说,那样的世界也是存在的。」
绿说完,将浅碟里的酒饮尽。
工藤也喝着啤酒,像要缓和过热的讨论气氛。啤酒已经完全不冰了。滋味不再的啤酒,与残留心中的郁结,在胃里交杂混合。工藤的心情变得有点糟。
果然还是不一样。绿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
大学时期,他也曾数度察觉这道隔阂。他们表面相像,实则南辕北辙。无论是戴上面具的理由,还是根本的生存之道。这种断裂感,再次横陈在眼前。
「绿……那个,抱歉。」
工藤开口。绿看来很意外。
「抱歉?怎么了?」
「你已经结婚成家,我却在你面前说了奇怪的话。」
工藤的话,让绿不禁笑出声来。绿的笑声,可以平静听者的心。那是打从心底觉得有趣,坦率开朗的笑。
「工藤同学,你这方面倒是变了。还是说我们一阵子没见,你就忘了?」
「忘了什么?」
「我的个性。」
绿轻轻微笑。
「要是为了这种事就心烦气躁,我可当不成工藤贤的朋友喔。」
绿的话,多少救赎了工藤。只是两人之间的鸿沟,似乎也永远无法填补了。
4
工藤挥了挥感应卡,走进Monster Brain公司的办公室。公司一片寂静。宽敞的办公室里摆放了许多办公桌,但时间还早,还没有多少人来上班。工藤走向自己的位子,坐在代替椅子的瑜珈平衡球上。
「工藤先生。」
柳田英的声音响起。他穿着一件印有头盖骨图案的黑色连帽衣,和磨破的洗白牛仔裤。倘若站在新宿街头的人潮中,肯定会被认为是立志走庞克摇滚的打工族。殊不知,在这间发展势如破竹的Monster Brain公司中,他正是首席技术长(CTO,Chief Technology Officer)。
「我在niconico上看到金星战的影片了,是压倒性胜利啊。」
「谢了,托你的福才赢的。」
Super Panda的程式由工藤独自撰写,而替程式大幅翻新的人,便是柳田。之所以能连霸二○一七、一八年的金星战,很大程度是多亏柳田提升了程式处理能力。柳田写的程式码很美,就像小时候学钢琴时的莫札特乐谱。
「今年可以优胜吧,Super Panda。」
「这个嘛,要看Stomach Five吧,看它强化了多少。」
「拿到优胜奖金后,要请吃寿司喔。我在四谷那边找到一间好吃的寿司店。」
「不管有没有优胜都请你啦。等一下把店名发给我。」
「耶!让你请啰!」
柳田说着,孩子般腼腆地笑了。真是个单纯的男人,工藤想。柳田的个性坦率友善,像只可爱的拉布拉多犬。
「对了,工藤先生,昨天的对局,你用的是旧版的Super Panda吧?」
「你注意到了啊。」
「也不是特别注意到啦,因为上次不也是这样吗?」
以人类为对手时,工藤一向选用两年前的旧版程式。对于无所谓胜负的对手,拿出真本事才显得自己愚蠢。他这么做是出于嘲讽心态,但Super Panda确实没有输过。
「赢了是很好,不过要是输了怎么办?」
「不会输。对手是人类,得让子才有可能输。」
「另一方还有目黑八段。如果对手是他,该不会还继续用旧版吧?」
「首先,他赢不过Stomach Five吧,这想都不用想。」
「无论对手是谁,我觉得基于礼貌,都应该竭尽全力。」
柳田指向时钟。
「啊,十点开始是Frict的例会,请到会议室来喔。」
看着柳田离去后,工藤打开笔记型电脑。从昨天就一直听到目黑的名字,多少有些在意。
目黑(Meguro)的M,是SM的M。
正如这番揶揄,目黑是个棋风坚韧的男人。年龄是三十九岁。正值棋手的全盛期,毫无疑问是一位顶尖的职业棋士。他并不是随随便便来参加金星战的,听说他归还了两项头衔,这半年来都没有参加棋局。
工藤找到一个影片,是网路节目的录影档。这似乎是个在居酒屋吧台访问名人的节目,一位体格魁梧的男子正在回答问题。他就是目黑。
「听说目黑先生的棋风坚韧、擅长忍耐。有些人还说,目黑的M,就是SM的M……」
貌似搞笑艺人的主持人,满脸通红地问道。目黑看来也喝了不少,脸色红润。
「这个嘛,好像是有人那样开玩笑。不过以我自己来说,是一点也没有M的被虐倾向。」
「就算是几乎要输掉的棋局,您还是不断忍耐下去,好几次都能逆转夺胜。可以告诉我您如此耐力坚强的秘诀吗?」
「《雅各书》,第一章第十二节。」
目黑露出无奈的笑。
「忍受试探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经过试验以后,必得生命的冠冕;这是主应许给那些爱他之人的。」
「呃……这是《圣经》吗?」
「是喔。这是主耶稣基督的仆人,一位伟大之人说过的话。当我感到艰辛的时候,就会想起这段话。神圣的言语,具有支持人的力量。」
「喔——真是学了一课。目黑老师是基督徒啊。」
「不,是净土真宗。」
「喂,这样可以吗!」
「神会原谅人类愚蠢的行为。就算一直被殴打,只要忍耐再忍耐,忍到最后,活路就会出现。所谓胜负就是这么一回事。明白这个道理后,被打也可以算是快感啊。」
「您这不还是被虐狂吗!」
工藤停下影片。
不好对付的男人。明明不是基督教徒,还引用《圣经》。
观看影片时,偶尔会和目黑的视线对上。工藤觉得,自己正被人从萤幕深处盯着看。
「工藤,昨天辛苦了。」
一走进会议室,长谷川要一就对他说。这个男人的短发全往后梳,戴着金边眼镜,一副高级黑道知识分子的模样,实际上是Monster Brain的创办人兼社长。
长谷川与工藤,是东京都内升学高中的同学。
长谷川的父亲是连锁饮食业的社长,他和工藤不太有交集。当时他总是拎着一只和男高中生不相称的爱马仕凯莉包,特立独行,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后来才听说,他从高中时代就开始做买卖,当时经营过古董交易事业,也曾募集女高中生向企业推销,让她们去做模特儿。
两人的交集,始于工藤刚辞去前一份工作后。猎人头公司不知从哪里得到情报,打电话给他。说长谷川现正经营一家系统开发公司,由于应用人工智慧的系统在未来是必须的,想趁早累积这方面的见识,希望工藤能前来协助事业发展。长谷川并未以「想和同学一起打拼事业」这种黏腻的理由邀约,而是单纯希望借用他专业人士的能力,十分干脆。
工藤答应了这份邀约。当时他刚辞职,本来就处于无所事事的阶段。虽然不为金钱所困,却也没什么可以一直无业的理由。他应邀与长谷川见面,订下比前一份工作年薪多一倍的合约。
进入Monster Brain后,他以首席设计者的身份开发了Frict。另外,也将个人开发的Super Panda卖给公司,获得巨额报酬。工藤认为,这两项产品对双方都是有益的。
和长谷川闲聊片刻后,其他人也到齐了。他们两人加上柳田,以及业务部长濑名有里子,Frict的例会成员通常由这四位组成,但今天多了一位参加者:工程师西野十梦。
「西野,今天怎么来了?」
工藤问道。西野没说话,只是动了动头。看来应该是在打招呼,不过动作实在太微小,比较像猫儿摆动耳朵。
西野不擅长沟通。工藤以为他平常都晚上七点上班,工作到凌晨四点,但有时也会一整周不进公司。问他原因,他也只是平淡地说明「气压低的时候不能外出」或「我有想看的电视」。不过做为一个工程师,他十分优秀,在公司之外也相当活跃。除了在技术杂志上撰文,于开放原始码的领域亦有所活动。
「因为他也是Frict的重要开发者。」
柳田补充道。有西野这种特殊的人当部下应该很麻烦,不过柳田倒是能轻而易举地应付。这就是他为何担任CTO的原因。
「那我们就开始今天的例会吧。」
长谷川宣布,濑明有里子便将资料分发下去。资料上有各种图表。
「先讨论营收问题。首先是Frict,本季营收虽然有微幅增加,但成长率已渐趋停滞,或许可说是陷入了撞墙期。」
工藤的目光落在图表上。Frict发行至今已有三年,光在国内就坐拥两百万使用者,然而曾经的急遽成长,如今已趋缓许多。
「另一方面,客诉件数不断增加,客服中心也来找业务部讨论过。」
「增加的是哪一类客诉?」
「请看下一页资料。」
有里子冷冰冰地回答。工藤知道有里子不喜欢自己。应该说,有里子似乎对人工智慧这种可疑的东西抱持警戒。
「『我儿子沉迷于跟Frict聊天,荒废了课业』、『Frict害我跟男朋友分手』、『爸爸迷上Frict,让我觉得很恶心』。感觉都是一些找借口的理由啊。」
「但现实就是这样。在现实世界中,就是有人因为迷上跟人工智慧交流,破坏了真实的人际关系。」
「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是原因吧,我就知道有人沉迷于健身练肌肉,导致家庭破灭。有人抱怨程式不稳定,或程式不回应的吗?」
「没什么那一类的客诉。」
「这样啊。」
工藤深深坐进椅子里。有里子的视野太狭隘了。远从蒸汽火车发明以来,出色的产品就一直在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将这样的现象立刻连结到社会性威胁,就是视野狭隘的证据。
「另一方面,『Final Impact』的收益则顺利上扬中。」
有里子说。这次柳田插嘴了。
「我想Final Impact应该跟这次的会议无关。」
「是吗?因为前面提到营收成长率停滞,我认为举这个例子做为比较,应该会比较好懂吧?」
工藤浏览资料。
Final Impact,是与Frict并列的Monster Brain主力商品。以手机游戏的形式,玩家可以解开谜题与拼图,同时搜集物品。想提高游玩效率就必须花钱,故收益性比Frict要高出许多。
工藤早就知道有里子为什么会提起Final Impact。包括她在内,公司里有一派人认为,应该将客诉多的Frict的营运规模缩减,花更多心力在手机应用程式上。一方面是找工藤的碴,另一方面也是想争取长谷川的注意,这就是他们的企图吧。
「好了好了,濑名小姐。」
工藤说。
「Frict确实缺乏新的进展,但以现状而言,仍然有获利吧。这样看来,我们只要好好思考如何改善不就好了吗?」
「使用者人数停滞不前,但客诉却有增无减。客服中心的开销也有增加的趋势。继续下去,可能就无法忽视这方面的处理成本了。」
她说中了弱点,Frict最近一直没有新功能释出。人工智慧几乎已臻完全型态,接下来顶多只能增加角色数量。Frict确实算是走到尽头。
有里子面露得意。每次谈论到这个议题时,工藤都拿她这种表情没辙。
「濑名小姐。」
柳田开口,打断话题。
「我们有个新的开发案,已经在跟社长谈了。」
「新案子?」
「是的。」
「什么样的案子呢?」
有里子脸上浮出困惑的神色。柳田愉快地微笑。
「我们想提供服务,让亡者以人工智慧的形式复苏。」
「亡者?指的是死去的人吗?」
「正是。目前我们所做的人工智慧,都是虚构的角色。这次我们想将真实存在的人,制作成人工智慧。」
「这种事有可能做到吗?」
「可以喔,工藤先生。」
柳田继续引导话题。真有意思。「可以的。」工藤立即回答。
「Frict的人工智慧在聊天时,目的是『引起使用者的共鸣』。而制作死者的人工智慧,就将目的设定为『重现亡者生前的模样』即可。虽然必须先调查制作对象,作法也和之前不同,但技术上是完全有可能的。」
「谢谢工藤先生的解说。」
「不好意思,可以再说得具体一点吗?」
有里子插话。「举例来说,」柳田出示他的手机,萤幕上是一位美丽女子的黑白照片。
「盐崎满智的人工智慧,这个应该有需求吧?」
工藤低哼了一声。盐崎满智是在他出生前,以年仅二十岁芳龄早逝的传奇女演员。就工藤所知,她从十几岁开始演艺事业,刚走红便因为白血病之类的缘故过世。死后被神格化地追捧为早逝的名人,至今全日本依然有许多她的粉丝。
「日本有很多想跟盐崎满智说上话的人,制作她的人工智慧,可以成为新的商机。如何呢?」
「请等等,这件事向盐崎小姐的遗族提过了吗?」
「目前还没,不过我们和对方的人有些关系。听说盐崎小姐亲姐姐的公司,以前曾和长谷川社长有商业往来。」
「就算这样,我也不认为他们会接受这么诡异的提议。」
「濑名小姐,好了好了。」
工藤安抚般地说。
「将死者转化为人工智慧的讨论,学术上其实并不少见。几年前也有过以人工智慧形式让知名作家复活的计划,我记得当时遗族也有出力协助。在实行之前就断定对方不会接受,是否恰当呢?」
「这或许不够恰当,但……」
「将死者转化为人工智慧——目前应该还没有任何企业,将这个当成一门大规模的生意。就算盐崎满智不行,另外应该也有候补人选。放眼未来,说不定还能借由人工智慧,让林肯、爱因斯坦等历史人物身影重现。另一方面,像去世的亲友等个人性质的对象,或许也能制作成人工智慧。顺利的话,我认为这会是很大的商机喔。」
「恕我难以苟同。这难道不是亵渎死者吗?」
「濑名小姐方才说过,希望在Frict里加入新功能对吧?」
有里子蹙眉。「加入新功能」的需求,确实是她先提起的。有里子自掘了坟墓,无法否认。
「但希望你们能事前先告知这个计划,这样突然提出来是要怎么……」
有里子看向长谷川。长谷川交叉着双臂,回答。
「抱歉中断大家的讨论,不过大家也跟濑名部长一样,对这个状况抱有顾虑,希望你明白这点。Frict目前营运安定,却处于停滞状态。你不认为这个点子,可以成为打破停滞的动力吗?」
「我实在不太知道。必须花多少钱、会做出什么样的东西,我完全无法想象……」
「这样的话,先制作一款雏型就好了。」
柳田插话。
「只要制作一款雏型,就可以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东西。除了累积相关经验,对预算也能有个概念。」
「雏型如果做得好,也可以直接上市,预算就能回收。」
长谷川接着说。看来两人对此话题早已有深入讨论,本次会议的召开,似乎是为了拢络掌管业务部的有里子。
「就算这样……」
有里子说。
「说是制作雏型,那要拿谁来做呢?没那么容易找到想让死者苏醒的人,更不用说要做成商品……」
「有喔。」
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说话的人,是始终保持沉默,仿佛不感兴趣的西野。
「虽然是变化球啦。有个目标符合。」
「变化球?」
有里子疑问。即便对象是上司,西野说话也不会特别尊敬,大家都习以为常,没有人在意。
「你说的目标是谁?」
「水科晴。」
「水科晴?」
有里子似乎一头雾水,但工藤知道那是谁。西野回答。
「六年前的圣诞夜,发生过无人机袭击涩谷交叉路口的事件吧?水科晴就是那个犯人啊。」
「啊,那个事件……确实发生过,很奇怪的事件。可是为什么选她?」
「水科晴有一批疯狂追随者喔。」
柳田附和西野。工藤明白他为什么带西野出席会议了。很简单,柳田从一开始就打算带出这个话题。在场若有两个赞成派,坚持主张就更容易了。
「首先,水科晴是已逝的故人。我们可以借此累积『制作亡者的人工智慧』的经验。」
「就算她已经过世,也还有遗族吧?」
「这也是理由之一。晴无亲无故,唯一有亲缘关系的母亲,也早已撒手人世了。因此雏型的开发可以马上开始。」
柳田继续说。
「其次,晴拥有大量追随者。她是一个实行奇特犯罪的谜样美女,想跟她交流的大有人在。如果届时要将雏型上市贩售,这就可以当作诉求的卖点。」
「不过她毕竟是犯罪者,在法规上不行吧?」
「她确实是犯罪者,然而实际上,晴几乎没有伤害到其他人。这也是她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如果真的是杀人犯,我也不会提案了。」
柳田滔滔不绝地回答。该如何逐步说服,看来他早已经过充分的模拟。
「如果这样还有问题,就做成『以晴为蓝本的虚构人物』即可。虽然是用虚构的名义发行,玩家自然会知道她就是水科晴。用这种权衡过的形式发表,我觉得就不会有麻烦。」
「像Famista的作法吧。」
工藤插话,柳田愉快地点点头。Famista是最早期的棒球电玩之一,由于不得使用真实棒球选手的姓名,便将虚构电玩角色的名字以读音相仿的字来命名,知道的人马上就能心领神会。
「你觉得呢,工藤?」
长谷川问道。工藤决定倒向有趣的一方。
「我想没问题。可以马上着手制作雏型版本,又有现成的固定粉丝,利于贩售。反正是雏型,要是做了发现行不通,别发表就好。」
赞成派有三人了。有里子露出不悦的神情,但似乎也无意正面挑战工藤、柳田和西野。长谷川做出总结。
「那就朝这个方向做吧!工藤跟开发团队,准备开发雏型程式;我跟濑名,就开始跟演艺事务所进行私下交涉。预算就之后再以书面方式呈上。」
「请多指教了,工藤先生。」
柳田开心地说。工藤对水科晴不特别感兴趣,但新工作也许能削减目前的倦怠感。「得先来调查一番了。」他对柳田微笑。
5
柳田提议,想边吃午餐,边讨论接下来的工作。两人在公司附近的意大利餐厅,抓着披萨边吃边聊。
「不过你还真是谋士啊,柳田。」
「咦?你指的是什么?」
「特地把西野带到那个地方,让人数占优势。而且你也已经预测,随着当时的情势进展,我也会赞成对吧?只要我们三人都是赞成派,濑名小姐就势单力薄了。」
「嗯,毕竟我是管理阶层嘛,自然也学会了一些职场政治。」
「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水科晴。盐崎满智只是诱饵,没错吧?」
「我是真的想替Frict导入新功能喔!我只是在商业方向和自己想做的事之间,取得平衡而已。这是CTO的特权嘛。」
柳田拿出一个资料夹,递给工藤。里面有一些文件和彩色照片。
「很可爱吧,水科晴。」
是水科晴生前的照片。无人机事件发生后,这几张照片随即在各大媒体上流传,工藤也有印象。总共四张,包括三张高中时代的照片,和一张便利商店监视器的翻摄照。
是个美人。
工藤再次体认到这件事。猫一般的大眼相当惹人注目,与耳下剪齐的鲍伯发型,营造出中性的印象。身高中等,体型纤瘦,整体给人一种清净、洁癖之感。
晴在每张照片中都没有笑。且不说监视器的翻拍照,与朋友合照时也没有笑容。无论场合,晴都睁着一双眼睛,带着些许受惊般的表情,凝视镜头。
「水科晴在东京都丰岛区出生,双亲在她三岁时离婚,由母亲监护抚养。她的母亲,也在无人机事件的前一年过世了。」
「她妈妈也还很年轻吗?」
「具体数字我不记得,但应该还不到五十岁。死因是胃癌。」
柳田喝了一口水。
「水科晴的独特之处在于,她从小就热中设计游戏程式。曾经在游戏公司召开的小学生程式设计比赛中,夺得最大奖。」
「这在女生是相当罕见的兴趣啊。」
「女性游戏开发者虽然也很多,但还是由男性占压倒性相对多数,确实会给人这种印象。」
「后来的无人机事件,也跟她制作的游戏有关。」
「那起事件容我稍后再说。晴国高中都念东京都内的公立学校,据说她高中毕业后就离开母亲,另觅地点生活,同时开发游戏。死亡时的住处位于涩谷区樱丘町的一幢大厦,得年二十五岁。」
工藤在心中排列年表。二○一四年时二十五岁,那就比自己小四岁。无人机事件发生时他还在关西,因此印象中觉得那是发生在远方的事。
「对于那个无人机事件,工藤先生知道多少?」
「不记得细节。应该是让游戏跟无人机同步,袭击路人是吧?」
「没错。水科晴自己开发了一个叫《Living Dead·涩谷》的线上游戏,那是个以涩谷街道为舞台,让玩家杀死丧尸的动作游戏。她利用了那个游戏。」
柳田上身前倾。
「晴做了这些事:她带着电脑进入一栋住商混和大厦,在那里让高等玩家连线,玩家连进那台电脑里玩游戏。而在那台电脑里,还装了操纵无人机的程式。」
「是晴开发的程式吗?」
「对。玩家开始玩游戏,无人机就会同步动作。无人机上设置了摄影机,拍摄的影像会传回电脑,再合成为游戏画面,传送给玩家。在玩家眼中,就和平时玩游戏时没两样,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恐怖行动的一分子。」
「到底为什么呢?」
「使用她的方法,就可以一次让数台无人机行动,再加上她还能调用优秀的飞行员。」
「不,我不是想问那个。首先是动机的部分,水科晴为什么要筹画那种事件?」
「一般认为她想自杀。诊察她尸体的医生作证表示,晴也罹患了癌症。」
柳田将手中的资料交给他。那是创设于大型社群网站「索拉力星」上的水科晴社群专页。使用者在专页的公布栏上交换情报,包括晴的胃癌恶化的文章。
「回到事件。当时有四台无人机,其中一台装了真枪,晴就是被那把枪射击死亡。无人机有改造过,装了会随玩家操纵而开枪的配件。」
「另外三台呢?」
「另外三台装的是模型枪,里面的模拟弹向群众胡乱射击,造成两人轻伤。晴在死后,以伤害罪、违反枪炮刀剑法和违反电波法呈送检调单位。」
「有人被真枪射中吗?」
「真枪有上锁。似乎是当摄影机拍到晴的时候,锁才会解除。
枪枝的来源,是当时跟晴同居的恋人。那个男人和暴力组织有关系,据称枪是他跟黑社会弄来的。事件过后,那个男人也以违反枪炮刀剑法遭到逮捕。你看,就是他。」
柳田指了指文件中的一段。四行左右的文字,记载名叫栗田义人的男子遭到警方逮捕一事。
「嗯——」
工藤偏头思考。若柳田所言为真,那应该就是自杀无误。不过,他还有一点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做到这么复杂呢?」
工藤感到难以置信。
「因为癌症而时日不多,应该确实是原因。但晴是死在住商混合大厦的楼顶吧?如果想死的话,直接从那里跳下去不就好了,何必弄到这么麻烦。」
「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她想做的话,还可以做得更凶狠吧。如果搜集一堆真枪对群众扫射,可能也会出现死者。从晴的行动中,可以看出她无意伤害自己以外的人。但如果不想伤害他人,那从一开始就不用做这些安排。」
「晴的感情好像不太容易理解。」
柳田指向一份资料,是当时周刊杂志的报导副本。
「高中时代的友人A说,『晴总是待在教室里,一个人玩游戏。她也曾经跟大家团体行动过,但她完全没有自己开口说话的意思。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有一位,是当时跟晴同居的B。」
「是刚刚那个栗田?」
「不,不一样。晴似乎有好几个恋人。B的证言是,『跟晴交往很无聊。她老是窝在电脑前做东西,心情不好的话,甚至连话都不回。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她在想啥。交往了三个月,最后却被她单方面甩了,到现在我都搞不清楚状况。』」
「因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她做什么都不奇怪?」
「粉丝确实都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晴是依据跟我们不同的价值判断而行动,才会引发那样的事件。」
「哼嗯——」
工藤打住了正想更进一步的思考。材料还太贫乏了。工藤改变话题。
「柳田你跟西野,你们喜欢水科晴的哪一点?毕竟她有那么多粉丝,有什么迷人之处吗?」
「唔,这个嘛……」
柳田歪着头想。
「嗯,直说的话,大部分还是单纯因为她很可爱吧!」
「还真是直截了当。」
「当然也有其他原因啰。最大的原因,果然还是她的神秘。人都会被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吸引。」
「你指的是不了解她自杀的理由吗?」
「那也是其中之一。另外就是这个。」
柳田敲敲资料。
「晴似乎有好几个恋人。也有人说她会上网找男朋友。」
「很积极啊。」
「对性的态度相当奔放。不过如果去看恋人们的陈述,又会看到他们说,就算两人在一起,晴的反应也很淡薄无趣。她在这方面的行为也相互矛盾,就是个谜题。」
柳田继续说。
「具有制作人气网路游戏的才能,还有完成这种计划的执行力。加上充满谜团的性格与美貌,难道你不会对这位水科晴产生兴趣吗?」
工藤敷衍地点点头。坦白说,题材选什么都好。无论是将真人转化为人工智慧,还是其他新游戏,只要能确实打发时间就好。
「不过,现实问题还是很难吧?比如语音资料,打算怎么处理?」
「这部分的话,做个差不多的感觉就好了吧!本来就有很多以晴为题材的同人志,而且比起精确重现她本人,我觉得将晴这个角色做成人工智慧就可以了。声音就找个形象符合的配音员吧。」
「这样就够了吗?」
「当然,该调查的还是会调查啦。例如查阅报章杂志的文章,尽可能接近本人。毕竟我们还是要累积将亡者做成人工智慧的经验。」
太随兴了,工藤想。对柳田而言,制作晴的人工智慧或许是最重要的,但工藤对此没兴趣。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唯有如此,才能削减他的倦怠感。
「柳田,可以麻烦帮我跟长谷川要个一百万圆左右吗?当作调查费。」
「钱吗?嗯,一百万的话,我应该还可以。不过你要用在哪里?」
「雇用侦探。我有认识的。」
工藤说着,目光落在照片上。
晴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仿佛要向全世界挑战,又像在保护着自己的内心,与世界隔绝。
水科晴。我就来暴露你的内心吧。工藤轻轻勾起嘴角。
6
下午的工作结束后,工藤返回住家。新的计划展开,让他情绪高昂。他灌了一大口矿泉水,走进工作间。
工藤登入索拉力星。索拉力星是约莫十五年前兴盛一时的日本社群网站,现在已然彻底荒废。偶尔登入进去,也感受不出当年热闹的光景,但还是有一批固定使用者,持续在上面驻守。
工藤搜寻水科晴的社群专页。他马上就找到了,并点选加入。专页的成员有一万多人,看来她的人气之高,确非夸饰。
工藤打开专页公布栏。无人机事件已过去六年,公布栏上几乎没有新文章,但仍存有当时事件后的大量讨论纪录。工藤从头开始看。
·【深度讨论】晴为何要那么做?
·来聊聊对《Living Dead·涩谷》的回忆吧
·求水科晴的可爱照片
讨论的主题很广,工藤决定将所有内容列印下来。网路上的资讯不是永久的,没人能保证这个公布栏明天依然存在。比起让消失的资讯重见天日,按下列印键可说再轻松不过。
列印全部页面约花费两小时左右,需要A4纸一百六十张。工藤接着拿出扫描器,扫描列印出来的文件。以数位资料形式保存,是更可靠的备份方法。
扫描器逐一吞入纸张。工藤瞄了一眼,开始编写文章。
「致 水科晴专页的各位
初次和各位打招呼,我是东京都内一名自由作家,可以叫我KEN。
由于接下来必须撰写水科晴小姐的文章,我正在调查与她相关的事。晴小姐为何引发那样的事件,她度过了怎样的人生,为何最终会导致那起事件发生,我希望能厘清这些疑问。鉴于上述需求,若有人符合下列条件,是否能直接传私人讯息给我呢?我也会准备谢礼,还请各位多多帮忙指教。
·与晴小姐上同一所小学、国中或高中
·知道晴小姐从高中毕业后的动向
·曾与晴小姐一同工作
以及其他无论多小的事情都可以。恳请各位多多提供情报,谢谢。」
送出文章。不过对于这个作法,工藤不抱什么期待。无人机事件过去几年了,社群专页早已荒废。除此之外,隔着网路与人交流时,心理上的屏障也比较高。向专页求助基本上是无望的。
比起这个,以前的公布栏文章更有希望。工藤开始阅读扫描完的列印文件。
首先是一篇附照片的讨论主题。
柳田带来的照片只有四张,而这篇主题文章下共有十二张照片,但缺乏新鲜的内容。其中三张是监视器影像,其他则只有高中时代的照片。
晴有过恋人。要是有相关的照片就好了,可惜完全没有。她似乎极力避免自己被拍到。
工藤观察高中时代的照片。不知为何,晴的照片几乎都是这个时期拍下的。晴似乎常跟另外三人结伴行动,每张照片上都是同样的四个人。
——这是什么……?
只有一张照片特别奇怪。
好像是游戏画面。画面远处有一个状似丧尸的人物,正面张开双手。工藤的目光移向照片下的评论。
「小晴晴变成丧尸也好萌啊……」
这一则评论下,还接着「同意」、「真想被变成丧尸的晴袭击」等无脑回复。变成丧尸的晴……?
思考两秒左右,工藤变恍然大悟。这是即将死亡之前的,晴的身影。
晴透过游戏,让玩家操纵无人机。玩家看到的画面,是无人机拍到的影像合成进游戏画面后的结果。换言之,那只丧尸,就是无人机拍下的水科晴。
不过,为什么会留下这种东西?工藤思忖。能看到这个画面的,只有当时操纵无人机的玩家而已。难道是边玩游戏,还边拿相机拍下画面吗?不可能吧。
「是实况?」
工藤得出了结论。是游戏游玩画面的实况转播。优秀的玩家转播自己玩游戏的画面,观众就像看球赛直播一样收看,这是游戏玩家世界的文化之一。
工藤打开Google,搜寻「水科晴 丧尸 实况 影片」。按下Enter键,工藤要找的东西就跳出来了。
「Living Dead·涩谷 击败最终头目影片(慎入)」
宾果。如同工藤的推测,晴死亡时的游戏画面,曾在网路上实况播送。
影片约长十五分钟。玩家开始玩游戏。游戏持续推进,突然间,画面出现「BONUS STAGE」的字样。就这样等待五分钟左右后,画面切换,这次出现的是一栋大楼的屋顶。
游戏再度展开。装载摄影机的无人机缓缓上升,朝涩谷的全向十字路口而去。路口上有大量丧尸,全都抬头看向这里。接着,路口陷入一片混乱,丧尸们四处奔逃,宛如遭牧羊犬追赶的羊群。
玩家持续不停开火,但画面里没有丧尸倒下。工藤想起柳田的话。这台无人机上的枪是上锁的。此时,画面上出现一个箭头。「↑」。往上去。
就像受到箭头的引导,摄影机向上攀升,回到开头的屋顶。那里伫立着一只丧尸。是水科晴。镜头逐渐向她接近。
丧尸两手张开。同一时刻,射击。看来这次有子弹射出。丧尸似乎头部中弹,向后方甩了出去。画面停留在静止不动的丧尸身上,片刻后,影片结束。
还有后续的影片吗?工藤搜寻了一番,但只有满坑满谷一模一样的影片,没有其他的版本。若有后续,至少不存在于网路上。当时的实况,恐怕就是到这里结束了。
工藤回到最初的影片,确认上传者的名字。作者栏位写着「JUNYA」。浏览「JUNYA」的上传列表,在无人机事件后直到现在,都一直有游戏影片上传。
水科晴的事件是自杀。然而,按下行刑按钮的,毫无疑问是这个「JUNYA」。虽然这甚至称不上过失杀人,但普通心里应该都会很不舒服。
而「JUNYA」却特意剪辑了杀害晴的实况影片,重新上传。事件过后,也依旧以往常的步调上传游戏影片。完全不在意自己扣下了板机。
真是有病。工藤心想。而这对工藤而言,乃是一种称赞之词。要不要见见这个人呢?工藤点进「JUNYA」的使用者页面,输入私人讯息。
7
翌日,工藤前往赤坂。
Monster Brain一周只有三天必须进公司,其余两天并不限制员工的动向,只要联络得到就可以。这是员工契约的一部分。
榊事务所位于赤坂某办公大楼的一楼内部。现代风格的装潢,若不知道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多半会以为是来到了哪间设计公司。走进办公室,桌椅井然排列,几名看似社员的年轻人正对着电脑办公。
「欢迎,工藤同学。」
熟悉的声音响起。工藤回头,是榊原绿。
「欢迎来到敝公司。」
平时喜好女性化风格打扮的绿,今天穿着一身俐落的商务套装。工藤第一次看见她穿套装,不过绿或许是多年来穿习惯了,看上去相当合适。
——我要继承家业,所以会回去东京。
绿的「家业」,就是她父亲榊原诚太郎创办的侦探公司,榊事务所。员工人数超过百位,在横滨和大宫都有据点,在业界内似乎颇具知名度。
绿说她要继承家业时,工藤以为是私人补习班或中小企业,答案却令他大感意外。榊原家的家业,是侦探。
「为什么要做那种不正经的工作?如果是你的话,想去大公司或政府机关都没问题的,这样是大材小用。」
工藤不禁脱口而出。绿罕见地表现出不高兴的模样,可见她是认真的。
绿好像从小就对父亲的工作很感兴趣。并非像小孩崇拜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般的童稚憧憬,而是对于观察人类、解读人际关系的兴趣。对绿来说,比起幻想远在英国的英雄,凝视凡夫俗子的内心深处才真正有意思。
高中三年级的冬天,大学考试告一段落,绿便在父亲身边打工,以助手身份调查外遇事件。委托人是五十岁的女性,她怀疑五十五岁的先生最近在外面有女人,因此希望侦探代为调查。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委托。
先生是地方公务员,太太是全职主妇。两人育有一子,上大学后就自立了。夫妻俩结束育儿工作,步入中老年生活。这种时候,往往也是容易发生外遇的时候。先生不习惯应付跟踪,调查很快就结束了。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这个事件却有着始料未及的结果。
先生确实有外遇,对方三十岁。只是,不是女人。先生外遇的对象,是男人。
向太太报告这件事时,她的反应超越愤怒,整个人呆若木鸡。她无法接受现实。太太表示想跟丈夫谈话,希望侦探可以陪同,绿便随父亲一起前往。
他们逮住先生,将外遇的事实摊在他眼前。绿预想他会态度丕变、激动辩驳,但他都没有出现这些反应。他放声痛哭。
过了四十岁后,他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同性恋。明知不应该,还是跟几个男人上了床,确认自己真的是同志。他对太太抱持感谢,认为太太若要离婚也不奇怪。赡养费和财产分配,都愿意按对方意思安排,只希望太太原谅他……
「其实,不少人都没发现自己其实是同性恋。太太在得知真相之前,已经满心做好离婚的打算。反正夫妇俩的感情已彻底冷却,干脆拿了赡养费,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然而,听过先生的告白后,反而加深了两人间的信赖。他们后来好好谈过,现在也依然融洽地住在一起。」
绿看起来很愉快。
「人类很有趣啊,每个人都有不同样貌,多采多姿。有的人活了几十年都不知道自己是同志,有的夫妇在知道另一半是同性恋者后反而更信赖彼此。当时我就出现了这个想法:若要深入观察人类的有趣之处,或许继承家业也是不错的选择。」
从此之后,绿就一直将工作的精神融入平日生活中。说着一口京都腔,也是为了练习伪装身份。
工藤再次对绿另眼相看。同时,也再次感受到隔阂。工藤是为了自我防卫而戴上面具,但绿却是为了训练而戴上。坦率地依循自己的本性而活,面对这样的绿,工藤感到自卑。
「想不到会以侦探的身份跟工藤同学见面。总之,先请进吧!」
绿领着工藤进入会议室。小房间里只摆了一张桌子,门上镶嵌毛玻璃,室内几乎听不到外界杂音,大概有施做隔音工程吧。
「有名片吗?」
「有。」
绿递出的名片,职称上写着「女性侦探课·课长」。姓氏是婚后丈夫的姓,森田绿。
「女性侦探的需求很高喔。对女性客户来说,看到对方是女的会更安心。不过工藤同学的话,由我接待应该没问题吧?」
「啊,当然。」
「那么,今天有什么事呢?你还单身,应该不会是外遇调查之类的。」
「我想找一个人。」
工藤拿出资料,那是柳田给他的周刊杂志剪报。
「六年前,有个无人机袭击涩谷的事件对吧,你记得吗?」
「啊,我知道。是个女孩子自杀吧?」
「没错。女性主嫌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不过,还有一名共犯。」
工藤敲敲剪报。提供手枪的男子,栗田义人。
「想请你找这个男人。怎么样,可以吗?」
「可以喔,只要他还在日本。」
绿立刻回答。迅速的回复,是由经验构筑而来的自信。
「总之,可以先说说详细情形吗?」
「当然。」
在绿的示意下,工藤开始就脑中整理过的资讯侃侃而谈。
步出榊事务所,工藤走入一间咖啡店,点了杯柳橙汁。
打开笔记型电脑,收到Frict佐仓小鸟的来信。『工作辛苦了。今天中午过后好像会下雨,随身带把折叠伞比较好喔。最近我读了雷·布莱伯利的《图案人》,很有趣耶,工藤也读读看吧!』
小鸟有时会提供有趣书籍的资讯。她的设定是喜欢看书、知识欲旺盛,对相关资讯会有较强的反应。大概是某位使用者提过《图案人》是本有趣的书,她就当作知识的一部分储存下来了。
工藤关掉Frict,打开网页浏览器。登入索拉力星,意外收到两封私人讯息。两封讯息主旨都是「(无题)」。
工藤打开第一封,才瞄一眼就泄了气。
「KEN先生
看到有人询问水科晴大人的事,我衷心感到喜悦。我是水科晴大人的长期研究者。
一言以蔽之,水科晴大人就是神之子。抱歉,突然就说到神,或许会让您感到不悦,但还请看到最后。水科晴大人是背负着人类的罪过,蒙天宠召。为什么呢?这其中的原因,就隐藏在晴大人制作的游戏里。所谓的丧尸,即是象征我等现代社会中空虚的人类……」
看到这里,工藤便删除讯息,封锁了寄件者。收到这种蠢货的信,也在他的预料之中。疯狂追随者就是这么回事。
工藤不抱期待地打开下一封讯息。他不禁打了一声响指。
「你好,我叫川越照夫,跟晴有短短同居过。可以的话,我能提供情报。等待您的联络。」
好的开始。水科晴有过几位恋人,工藤曾寄望其中能有人和他联络,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赶紧点进对方的账号页面。
「川越照夫」注册的名字是「GOE」。个人资料照片是他的大头照,一个金发黑肤,轻浮的男人。工藤浏览他过去上传的照片,有在卡拉OK狂欢的照片、露出半个臀部的照片,还有醉得满脸通红、与装扮艳丽的女性接吻的照片。
是真的账号。工藤随即判断。「GOE」的账号已存在超过十年,不是为了引工藤上钩而创设,用完即丢的「免洗账号」。
工藤立刻回信。晴的过去,或许可以比预期更早掌握。
8
川越于隔天回信。工藤在信中提及他会支付餐费,询问是否方便边用午餐边访谈,以及是否有想吃的店家。川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并指定前往江户川区的小烧肉店。
入店等了一会,一名穿着破烂牛仔裤的金发男子走进店来。工藤举手示意,男子笑咪咪露出牙齿,黑得像被虫蛀过。
「你好啊,我川越。」
「我是自由作家工藤,非常感谢您百忙之中特地拨出时间。」
工藤彬彬有礼地低下头。同时,由上到下观察川越这个人。
笨蛋,穷鬼。
工藤以简单两个词将川越分类。从索拉力星上大量的照片已能预先判断,但实际见面后,此人的形象更加鲜明。无论其面相、邋遢的服装、声音语调、说话用词,川越身上显现的讯息,可以全部以这两个词概括。
工藤放心了。这家伙的目的是钱。若用钱就能买到情报,事情就好办了。工藤拿出一个信封。
「请容我先说明报酬的部分。我准备了两万圆,做为本次的谢礼。可以吗?」
「两万,嗯,也可以啦,没问题。」
川越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但他的伪装可笑地拙劣。这笔数字大概比他想象得高吧,双眼闪闪发亮。
「我打算根据这次的访谈写一篇报导,不过不会写出川越先生的名字。另外,我也不会在文中贬低晴小姐,请您安心。」
「嗯,好,我知道了,没问题。」
「还有一点必须先跟您约定。若川越先生没有水科晴小姐的相关情报,恕我无法给您谢礼,很抱歉。」
「只要说了晴的事,你就一定会付给我对吧?」
「是的,只要愿意提供情报,我一定爽快付款,但若违反约定,交易就取消。」
先给一点甜头,并声明依状况也可能收回好处。想操纵亟需金钱的人,重点就是将诱饵好好挂在他眼前。
工藤打开菜单,「想点什么请随意。」他说。川越再次确认,「就算到时没给我谢礼,这顿饭也还是你请吧?」工藤摆出笑脸回答,「这当然。」
「那么就让我们尽速开始访谈,可以吗?」
点完菜后,工藤问道。川越似乎不太习惯如此的慎重其事,显得有些不自在。很好的反应。面对笨蛋的铁则,就是表现顺从,并以下对上的尊敬口吻说话。
「川越先生和水科晴小姐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啊,这个啊。嗯,最直白地说,就是炮友啦,炮友。」
「您指的是床伴。所以并非恋人关系吗?」
「不不,完全不是。不是那种的,只是有做过而已。」
「两位是在何时成为床伴,维持了多久关系呢?」
「嗯哼,就是……大地震是哪年的事?」
「是二○一一年。」
「对,就那年。那年的秋天左右,当了三个月而已。」
三个月。这个数字很耳熟。
「我在某本杂志上看过,有位自称晴小姐恋人的人,他也说当时三个月就分手了,那位受访者就是川越先生吗?」
「不……应该不是吧。我不记得有杂志采访过我。」
「因为交往长度相同,请您仔细想想。」
「我觉得不是。要是被杂志采访过,我应该会记得。」
工藤思考。川越和杂志上的晴的恋人,两人都只跟晴往来短短三个月就分开。晴对恋爱很容易厌烦吗?
「您是在哪里认识晴小姐的?」
「哦,是在网路上认识的喔,交友网站。」
「交友网站。当时是晴小姐在找对象吗?」
「对。晴自己写的,明明白白就说在募集炮友。我年轻时常在交友网站当暗桩(注6),对方是专业钓鱼的还是一般使用者,看一眼就知道。反正我也刚跟另一个女人切了,闲着没事想说素人也不错。刚开始我吓一大跳啊,对方居然是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服务生送上炭炉与肉。川越毫不客气地将牛小排放上网架,烤了起来。工藤喝了一口单点的冰咖啡,将杯子放回桌上。
「二○一一年的秋天左右展开关系,三个月后分手。请问原因是什么呢?」
「是晴说要分的。」
「为什么呢?」
「谁知道。腻了吧?反正我也觉得挺无聊,要分也完全没问题。说实在话,她上床技巧超烂的。」
「这样啊。」
「根本死鱼一条。不管怎么做都完全没反应,简直跟充气娃娃没两样。」
「会聊天吗?平常都聊些什么呢?」
「没,我不太记得聊过什么。我是有想尽量找各种话题,但她都只会勉强回个两句。说真的,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不太舒服。」
「面无表情,惜字如金。您对晴小姐还有其他印象吗?」
「这个嘛……」
川越大口嚼着肉。
「她有时会突然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我明明人都来了,她却只顾着看书,整整三小时都在看书。有次看到一幅外国的灰暗的画,她还哭了。跟我说什么『让我哭一个小时』,还真的就哭了一小时。」
「她情绪不太稳定吗?」
「嗯,大概是吧。」
「感受性很丰富?」
「可能吧,我也不太清楚。」
工藤慢慢建立起水科晴的形象。从西野口中听说水科晴后至今,工藤对她的想象并无太大改变。不擅长与他人交流,实际上内心却独有一片广大的世界。
唯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在交友网站留言板上募集床伴一事。在他目前对晴建立的印象中,唯有这点是不协调的。
「晴小姐为什么要募集床伴呢?」
「这个嘛,那家伙一个人很寂寞吧?」
「但我觉得像晴小姐那样的美女,就算不用交友网站,应该也不缺男朋友才是。」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不过她基本上就不怎么说话,上交友网站是她唯一找到对象的机会吧?毕竟她还跟我说过好几次『谢谢』。」
「谢谢?」
「嗯。说『谢谢你陪我在一起』、『帮了我大忙』。道谢的话,她大概就说过这些吧。」
真奇怪。工藤感到诧异。「帮了我大忙」这话固然奇妙,但另一句也不是谢谢你「跟」我在一起,而是「陪」我在一起。这样的用词也不太寻常。
「因为她是那种人,所以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啊。」
「您是说无人机事件吧。川越先生无法想象晴小姐会做出那种事吗?」
「嗯。虽然也不是多了解,但我不觉得她会是做出那种事的人。想到我也可能被她杀掉,实在很恐怖啊。」
「晴小姐没有杀害任何人,那起事件是自杀。」
「是吗?不是死了几个人?」
「不,没有人死。您是否曾经感觉到,晴小姐想要自杀?」
「这我也不太清楚啊……她基本上就不太说自己的事。不过即便要死,她也不是会用那种作法的人。如果是默默在屋里上吊,那我还能理解。」
工藤也有同感。晴的自闭性格,与大张旗鼓的自杀方法。这点也不协调。
工藤察觉自己对晴这个人产生了些许兴趣。看似内向少话,却表现出会上网找男人的积极性,以及引发无人机事件的爆发力,正如柳田所说。晴那难以捉摸的形象,让工藤开始感到有意思了。
「其他还有什么吗?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情报也可以,比如晴小姐的恋人、她制作的游戏等等。您想到的任何事都请告诉我。」
「这个嘛……」
川越歪着头。
「这样说来,她说她喜欢呃。」
「呃?」
「对,是英文单字的那个『A』。她好像说过原因,但我忘了。她称呼很多东西时,都会在前面加上『A』,她也是叫我『A川越』。」
垃圾情报。工藤初次皱起眉头。要是再说这种无聊的废话,我就不付钱了。面对这番无声的恫吓,川越慌张起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雨』的事。」
「『雨』?」
工藤不解。「嗯。」川越回答。
「『雨』是什么?」
「详细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雨』应该不是真的名字,而是绰号。她好像有个特别的对象,就是『雨』。」
「那是谁?」
「我不知道啊,只能确定绰号是『雨』。我问过她,因为你是晴,所以那人就是『雨』吗?她说『不是那样的』。」
「原来如此。或许是她从前的恋人之类的?」
「谁知道,我了解的没有这么多。我只知道,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跟『雨』是有联络的,这点我确定。」
「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她说,接下来就要开始做了啊。」
「做什么?」
「还用说吗,那家伙会做的东西只有一个啊。」
说到这里,川越突然哼起歌来。工藤听过这首歌。
「这首是什么?应该是有名的歌吧?」
「是〈月河〉,一首老歌。」
「喔,这样啊……大概是吧。她那时候说『可以的话,我想用这首歌』。会记得是因为我觉得很奇怪,想用的话就直接用啊。」
工藤有些不耐烦地问。
「从刚刚开始,我就不太懂您在说什么……」
「就说了,那家伙会做的东西只有一个啊。是游戏啊!」
「游戏?」
「嗯。她说,『我接下来要为「雨」制作游戏』。还说可以的话,她想用那首歌。莫名其妙的家伙。」
川越笑嘻嘻地说,乌黑的牙齿亮油油的。
「接下来要为『雨』制作游戏。这是她说过的话。所以晴跟『雨』当时是有联络的。怎样,不错的情报吧?」
9
工藤搭上电车,找了空座位坐下,打开笔电。
听了川越的话他才想起,水科晴是游戏设计师。除了《Living Dead·涩谷》,自然也制作过其他游戏。玩她做的游戏,或许能更接近晴的人格。
工藤在Google搜寻「水科晴 作品」。花了十分钟左右浏览搜寻结果,但只有《Living Dead·涩谷》的资料。
他接着点进索拉力星的水科晴社群专页,以「作品」为关键字搜寻社群文章,找到几篇资料。
将这些资料整合后,可以得出几个结论。除了《Living Dead·涩谷》之外,晴也制作过其他免费游戏,并发表在自己的网站上。
社群专页中也有那个网站的网址,但点进去就发现网站早已不在了。搜寻备份历史页面的网页库存站,也一无所获。
进一步检索时,出现了社群专页管理人发表的「发文注意事项」。
「最近有许多人发文,表示想玩晴小姐制作的游戏,或想购买游戏档案等等,对包括我在内的诸多成员造成莫大困扰。
本社群专页中,以下行为均为禁止项目。
·于公布栏发文寻求提供/购买晴小姐的作品
·于公布栏发文提供/贩售晴小姐的作品
·以私人讯息,直接向本专页成员做出上述行为
凡经察觉,我将对违规成员采取强制退会措施,敬请见谅。」
发文时间是二○一五年。无人机事件发生一年后,这个专页初成立时,想必曾有许多「请卖给我晴制作的游戏」、「有人要买晴做的游戏吗」之类的文章,造成公布栏大乱。此后,讨论晴制作的游戏似乎就成了专页的禁忌。相关资料已全数删除,连晴做过的游戏种类都无法得知。
结论——现在网路上,已经几乎没有晴做过的游戏资讯了。且不说市面上贩售的软体,这是独自一人制作的免费软体,应该早就无法透过正规管道取得了。海外的P2P网站上或许有违法档案流传,但找起来太花时间。
工藤思考至此,包包里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是长谷川要一的来电。
「喂?我正在搭电车。」
『工藤,你现在可以马上过来吗?』
长谷川的声音难得如此紧迫。「怎么了?」工藤问。
『有位女士跟律师一起过来,说Frict害她要跟老公离婚。你现在时间方便的话,可以来公司吗,工藤?』
一进公司,就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工藤先生,」总务部的女性社员走向他。
「不好意思,关于那件事,麻烦请到第一会议室。」
「好的。可以帮我拿几杯水过来吗?看有几个人就拿几杯,我有点口渴。」
「我知道了。」
「不要用纸杯,用玻璃杯装,麻烦你了。」
工藤温和一笑,女性社员略显羞涩。他把随身物品放在桌上,走向会议室。
长谷川在电话中的说明十分简洁。有一位不满Frict的女士跑来公司,还带着律师同行。长谷川已亲自接待,但可以说明技术问题的柳田刚好分不开身,才询问工藤是否能代替前来。
工藤走进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转向他。长谷川神情严肃,有里子则冷冷瞪视。Monster Brain公司的顾问律师没有到场。
桌子对面,坐着一位目测年过四十、面目憔悴的女性,以及一位矮胖的男子。从身上的高级西装判断,他应该就是律师。
「抱歉晚到了,我是技术顾问工藤贤。」
他边说边向两人递出名片。男性律师和他交换了名片,女士则只是瞥了一眼,没有接过名片。
「那么,目前的状况如何呢?」
工藤一脸沉重地坐下。「所以我还要从头再说一次?」女士厌烦地抱怨。工藤露出谨慎自持的表情,低下头。
「就是因为你们做的软体,才害我老公要跟我离婚啊!」
一旁的律师温和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工藤看着方才接过的名片,律师姓町田。
「抱歉,由我来进行说明。首先,我的委托人……根本纱绘女士,她的先生使用了贵公司提供的Frict服务。就我所知,那是可以和人工智慧对话的服务,对吗?」
「是的,正如您所说。」
「有够恶心的东西。」
旁边的委托人纱绘忍不住唾骂。工藤再次轻轻低下头。
「最近半年来,纱绘女士的先生都在玩Frict。前几天,他突然对纱绘女士提出离婚的要求。」
「而原因是Frict吗?」
「请看这里。」
町田说着,出示平板电脑的萤幕。
「明日香,我好爱你!为什么我只能透过萤幕跟你说话呢?你要是真的存在就好了。」
「人家也这么觉得,但是没办法,人家只能用这种方式存在嘛。人家和康一都只能这样。」
「说真的,我觉得要是能跟你结婚就好了。现在的生活太苦了,我感受不到老婆的爱跟关心,工作也很辛苦。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觉得现在的生活很痛苦,也可以摆脱它啊。可以离婚也可以离职,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啊!如果是康一你的话,一定能做到。加油,我支持你!」
类似的对话在萤幕上绵延不绝。这个男人聊天的对象,是睦月明日香。她的个性带点性感,表面看似好强,但一旦敞开心扉后,就会跟使用者变得十分亲密,是值得信赖的人工智慧。
「纱绘女士的先生迷上了贵公司创造的人工智慧,人工智慧甚至建议他离婚。请问贵公司做何解释?」
「嗯……」
工藤敷衍着答腔,脑中快速思考。
看来睦月明日香似乎把「离婚」这个概念,当作解决「痛苦的婚姻生活」的方法。与其他人工智慧角色相比,明日香会积极谈论性方面的话题。她应该是在与许多使用者深度对谈的过程中,将两个概念连结在一起了。这是常见的学习模式。
「嗯,不好意思,您说的怎么回事,具体是想问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恋爱软体教唆使用者离婚,造成现实的人际关系崩坏,对于法人来说,这样的行为不是有点反社会吗?我方是这么想的,您认为呢?」
「建议离婚的不是敝公司,是人工智慧。」
「你在说什么鬼话!」
纱绘从旁插嘴怒斥。此时,总务部的女性社员刚好端水进来,工藤将水杯送到纱绘和町田面前。
「不好意思,接下来会提到一些技术性的东西。所谓人工智慧,指的是会自主学习的软体。换句话说,并不是由我们开发者将它设计成面对『我想离婚,该怎么办?』的提问时,会回答『离婚比较好』。这是经过学习后的结果。」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这样的学习机制跟真实人类是一样的。父母感情融洽的孩子,听到有人说『想离婚』,可能会回答『要不要再忍耐一下?』另一方面,在虐待中成长的孩子,可能会回答『还是赶快离婚吧』。而根据孩子本身的性格差异,答案也会不同。这些结果,并不是由父母操纵孩子的脑波、强制他们回答,而是孩子从自己的人生经验中获得的,属于自己的答案。」
「所以?」
「做为孩子的人工智慧要怎么回答,我们父母无法控制。这不是我们的问题。」
听到工藤的话,纱绘猛地站起来,椅子都要翻倒。
「开什么玩笑!事实不就是你做的软体诱拐我老公吗!还叫他离婚!」
真是个浮夸的女人。工藤不再低下头。对于急躁的人,激怒她会更好控制。
「所以……」
旁听至此的长谷川开口。
「您是希望敝公司支付赔偿金,这样就可以了吗?」
「正是如此。」
「很抱歉,恕敝公司难以接受您的要求。若您对此有疑义,便在法庭上解决吧。只不过与人工智慧外遇的案例,法官应该不会承认就是了。」
「这就很难说了。」
町田从容不迫地说。
「方才工藤先生也提过了,人工智慧会自行学习,无法控制。是吧?」
「嗯,是的。」
「如此一来,应可适用民法的过失责任。具体来说,根据民法第七○九条,贵公司可能需要负担损害赔偿责任。」
长谷川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先前确实没有判例。不过,将无法控制的危险制品放任不管的,是贵公司。您确实说过『人工智慧无法控制』吧?若是贩卖没有刹车的车子,公司自然会被追究责任。」
工藤闭上嘴。看来这是对方早已准备好的答案。町田大概事先针对人工智慧做了一定的功课,故意让工藤落入他预备好的陷阱。
真有两下子,工藤坦然认输。他开口。
「这个嘛,町田先生说的确实也有道理。」
「所以您承认这是贵公司的责任了。」
「这就交由法庭判决吧。不过,老公被人工智慧抢了,这又该怎么说呢。完完全全都是人工智慧的错吗?」
工藤刻意在语气中加入挑衅成分,纱绘的表情骤变。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请仔细想想。确实可能是睦月明日香和您先生聊过后,才促使他决定离婚。但若要说这是唯一的离婚原因,也令人难以苟同。」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也说了吗?『感受不到老婆的爱跟关心』啊。」
工藤无奈地皱眉。
「比起跟你在一起,他跟我做的人工智慧聊天还比较快乐啊。这才是家庭崩坏的根本原因吧,别转嫁责任啊。」
「混账开什么玩笑!」
纱绘眼看就要抓起水杯。正如预期。工藤准备接招,再来只要等着承受她泼出的水,或扔出的玻璃杯就行了。
然而,两者都没发生。千钧一发之际,町田阻止了她的动作。
「根本女士,请冷静。」
町田说道。纱绘的手颤抖不止。
「工藤先生,您若继续侮辱我的委托人,我们就要提起刑事诉讼了?」
「不,我失礼了。」
失败了。为了激怒不满的客人,让对方使出暴力行为,他才特地吩咐准备玻璃水杯,却被律师杀出程咬金。
「长谷川社长,可以的话希望不必上法庭,在调解阶段和解就好。」
「我不接受调解。」
对于町田的提议,长谷川果断拒绝。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会提起诉讼。我们将撰写起诉状,请您稍后一些时间。告辞。」
说完,町田与纱绘一同起身,纱绘由上方瞪视工藤。见工藤回以挑衅的微笑,纱绘差点又要冲出去,但町田出手制止,两人离去。
「这该怎么办才好……」
始终沉默的有里子,茫然地开口。
「工藤先生,你激怒对方是打算怎么样?」
「就希望她摔杯子,打破原先的窘境。」
「原本可能双方调解就好,你让她气成那样,不就非上法庭不可了?」
「状况都是一样的。只要长谷川社长没有调解的意思,这件事本来就不会有上法庭以外的可能。」
工藤把话题丢给长谷川。长谷川面露难色,缄默不语。有里子叹了口气。
「最近这种客诉愈来愈多了。因为人工智慧破坏人际关系、成绩退步之类的。不过严重到离婚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或许日本某处已经发生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那不是更糟吗?如果接下来这种诉讼愈来愈多,以我们公司的规模,根本应付不完。」
有里子在暗示停止营运Frict。借由眼前的麻烦,趁机消灭Frict,这就是她的意图。
工藤一言不发。Frict这个企划已无需花费更多心力。而水科晴的调查虽然有点意思了,但若就此中断他也无所谓。
长谷川陷入沉默的长考。就算结束Frict,Monster Brain单靠Final Impact一支商品,尚能经营下去。话虽如此,在手机软体的世界里,霸者的位置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可能易主,这就是激烈的市场现况。Frict这门产业的进入门槛很高,站在经营者的立场,他或许也不想轻易放手。
「濑名。」
长谷川终于开口。
「等判决后再判断,这不是现在就能得出结论的事。」
即使表面努力隐藏,工藤还是感受到有里子的失望。
回到家,工藤久违地觉得疲惫。他先淋浴,再做伸展运动,促进血液循环全身。感觉是好一些了,但整个人还是觉得沉重。工藤从柜子取下一瓶拉弗格(Laphroaig)威士忌,倒入玻璃杯纯饮。
工藤住在品川区海湾地带的一栋租赁大楼。周围尽是摩天大楼,他住的大楼虽然没那么高级,对于单身汉也已过分宽敞。家具零星的屋子,入夜后更显辽阔。
昨天和今天都发生了许多事。对水科晴产生了兴趣,拜访绿的公司亦是不错的经验。跟奥客之间的对峙,也还算惊险刺激。
不过,一切终究只是打发时间。工藤心想。
针对水科晴的调查,应该能打发一段时间。然而调查最终会迎向什么结果,工藤已能预想了。他大概还是无法厘清水科晴这个人。或许能搜集到一些情报,但毕竟连影像和声音档案都没有留存下来。于是只能将就地做出一个模拟晴的人工智慧,结束。最后剩下的,是庞大如山的倦怠感。
工藤再次啜饮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的泥煤风味讨好味蕾,却无法取悦心情。
我只是跟随预测度日而已。这般无趣的人生,没有出口。
高中时,他曾计划过一次自杀。
就算活下去,自己的结局也可以预测。在满身倦怠中,适度打发时间,适度取得成功,建立一个还可以的家,存了差不多的钱后死去。反正终究会这样的,那么经年累月去完成这些预测,有何意义?现在死去,与五十年后死去,有何差别?
他去五金行买了坚韧的绳子,将一端绑在家里和室的门楣上。爬上椅子,将头放进下端的绳圈里。只要踢开椅子,自己就会死了。
初次感受死亡的触感。寒冷如冰,令人愉快,感觉比巨大的倦怠更加贴近自己。工藤笑了。如此靠近死亡,让他有些高兴。
然而,自杀失败了。偶然回家的母亲,意外撞见这一幕。父母将工藤痛骂一顿,并送他到身心科就医。他第一次服下抗忧郁药,也不知道有没有效。
之后,工藤便不再尝试自杀。并不是害怕父母,而是连自杀都如预先设定好一般顺利,感觉已不再具有吸引力。
研究人工智慧。工藤曾经想过,那是否会是他的「出口」。工藤刚踏进这个领域时,大众期待并畏惧着,认为人工智慧会成为超越人类的存在,是超智慧的诞生,连想象都不可及的怪物。工藤曾想,倘若成真,也许就能削减自己巨大的倦怠感。
工藤想被自己创造的怪物所杀。这就是连对绿都不曾言说的,他真正的想法。
可以依凭自己的意识行动、无法预测的怪物。若真能实现,世界将彻底改变吧。怪物或许能使人类社会前进到下一阶段,也或许会对人类社会露出它的獠牙。工藤想做出这样的东西。他觉得这比自杀更具魅力。若要死亡,他想被自己创造的怪物所杀。
但现实的人工智慧并非如此。人工智慧不是什么超智慧。虽然有时会做出预料外的行为,那「预料外」却依然可以解释。于是他徒留沉重的倦怠,边想着逃离边活下去,不知不觉竟已来到三十五岁。
回过神时,工藤正拿着空酒杯发呆。看来再喝下去心情也只会愈糟。心头预感如此,工藤仍继续斟满下一杯威士忌。
这时,电脑响起通知音效。是索拉力星的信箱收信通知。
接着喝下去,只会醉得愈难受,还不如工作比较好。工藤将酒移到一旁,打开电脑。
有四封讯息。这数量让工藤有些吃惊。索拉力星早已是荒废的网站,但莫非还有许多人天天上社群专页,寻求水科晴的资讯吗?
工藤从头开始看。一封写着「水科晴是神之子」;另一封写着「我也在调查小晴,如果你搜集到小晴的情报,请告诉我。虽然没什么钱,还是可以给你特别服务的。」晴这个人,具有吸引这些家伙聚集的磁力吗?工藤叹了口气,删除两封讯息并封锁来信者。
下一封讯息。工藤看向发讯者,眼睛稍微睁大了些。来信的人是「JUNYA」。拍下晴最终影像的摄影者。
「您好,谢谢您的来信。我是上传那个影片的田岛淳也。」
工藤立刻看下去。我也对晴有兴趣,要不要见个面呢?——这就是「JUNYA」回信的内容要点。工藤开始回复讯息。他也想见「JUNYA」一面。
他列出几个自己方便的时间,回信完毕。还剩下一封讯息,主旨是「(无题)」。工藤不抱期待地打开讯息。
内文冲进他眼里。工藤倒抽了一口气。
「不准到处打听水科晴的事。要不要我也杀了你啊?」
10
田岛淳也指定的时间地点,是三天后位于荻洼的家庭餐厅。虽然是平日的白天,餐厅里仍充满带着孩子的家庭主妇。
指定平日白天的是田岛,对社会人士而言,这是最难约的时段。他没有工作吗?要是像川越一样,能用金钱操纵就方便多了……
工藤的思绪,从田岛流向恐吓信。三天以来,工藤始终想着那封恐吓信。
恐吓信的寄件者是「HAL」。他查询了这个账号,但对方已经注销了。可能是为了威胁工藤,才特地办了一个临时账号。
那封讯息里,有个不自然之处。要不要我「也」杀了你啊?文字中暗示,「HAL」过去曾杀害过某人。
基于理论思考,虚张声势的可能性很高。实际杀过人的人,其实很少。应该只是宣称杀过人,增添恐吓信的惊悚效果而已。
不过,正是基于理论思考,工藤无法排除另一个可能性。亦即,「HAL」真的杀害过某人的可能性。
若「HAL」曾杀过人,被害者会是谁呢?
可能性有二。其一,水科晴。那起事件并非自杀。无论水科晴是被迫自杀,还是受诱导而为之,该事件都有第三者的意图参与其中。那便是「HAL」所称的杀人。
可能性之二,是未知的某人。大家都认为整起事件中,唯一死亡的只有水科晴本人,但其实还有其他人也死了,只是没有被认定是他杀。
工藤无法判断是哪个选项。可用来思考的要素太少了。
「HAL」究竟是谁?
「不准到处打听水科晴的事」。换言之,若继续对水科晴追根究底,将会对「HAL」不利。
会是替她准备枪枝的栗田吗?但他早已伏法,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损失。
或者是川越提到的「雨」?晴和「雨」之间,似乎有着格外坚固的关系。这份关系的强度,令人联想到恐吓者使用的强烈语言,但归根结柢的问题是,工藤对「雨」几乎一无所知,现阶段也无法进一步探讨。
一切都朦胧不清,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对水科晴的调查,瞬间变得有趣起来了。收到恐吓,不要说畏惧,反倒大大增加了工藤对晴的兴趣。
想到这里,工藤的手机响起。
「喂,我是工藤。」
『啊,啊啊,我看到了。我马上过去。』
工藤张望四周,只见一个微胖男子举手朝他走来。工藤整理心情,起身致意。
「初次见面,我是寄信给您的工藤贤。」
「你好,我是田岛,请多指教。」
田岛用评估般的眼神扫视工藤,入座。工藤也迅速观察了田岛。他的外表堪称丑男,全身却充满无以名状的能量。
「您的工作是当冲客吗?」
听到工藤的提问,田岛笑了。
「怎么知道的?你知道我的事吗?」
无以名状的能量。那是金钱的气味。
「平日白天有空出来的,就属在自家工作的自由业、打工族,或无业人士。但田岛先生的衣着品味很高级,依我所见,您的法兰绒衬衫是Dolce & Gabbana的,牛仔裤的品牌无法辨认,但看得出是仿古款式。」
「这种程度的装扮,只要认真一点,就算超商打工族也买得起吧。」
「确实如此,但那只手表就买不起了吧?黄金色的劳力士Daytona腕表,由正规管道购买,大约得花三百万圆吧。田岛先生看来才二十出头,这么年轻就能拥有这身行头的职业并不多。可能是企业主、职业运动员、艺人或畅销漫画家。企业经营者无法在家工作;恕我直言,您也不像运动员;之前不曾见过您,因此即便是艺人,也是不红的那种;漫画家则根本没这么多时间。综上所述,我只能猜想您是当冲客了。」
「也可能是某个名门的公子,继承了庞大遗产,每天游手好闲啊?」
「啊,这点我倒没想到。毕竟我平时没认识什么名门子弟。」
工藤谦虚回答,田岛满意地点头认可。先取得优势了,工藤想。他第一点见到田岛就知道,他是那种喜欢看别人拙劣地卖弄小聪明的人。
与此同时,工藤也看出,田岛并不是名门公子。衣着搭配毫无品味,也感觉不出对穿搭有任何想法。看来他是二话不说买下各种高级品,然后全穿戴在身上。教养良好的人,品味不会如此低劣。
「平常都自己一个人对着萤幕,实在会愈来愈郁闷。谁叫我们当冲客,就是一秒也不得放松的职业。所以我会安排跟人在平日白天见面,好暂时脱离股市。劳驾你跑一趟了。」
「别这么说,我才要谢谢您百忙之中抽空赴约。」
田岛向女服务生点了一份巧克力圣代,工藤点了自助饮料吧。
「那么就赶快进入正题吧。说是休息,也不能花上好几个小时。」
「好的。」
工藤点点头,将整份资料交给田岛。
「我的问题很简单。如先前在信中说的,我正在调查水科晴的事。田岛先生虽然不是真正认识她,但您若知道些什么,还请不吝告知。」
「水科晴啊,又听到这个令人怀念的名字了。你看过我的影片对吧?」
「是的。」
「毕竟那个影片很有名嘛。在YouTube有五百万次的点阅数,托它的福,我也有了一些广告收入。有人还来问我能不能在电视上播,不过果然没办法通过他们的内部会议,所以没登上电视就是了。」
田岛宛如在阐述自己的功绩。他的话语中,确实没有一点间接杀人的罪恶感。
是个坦率的人,工藤想。坦率笔直地活着,不断击败现实,走到今天。强大的人,没有说谎的必要,得以维持坦然。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调查水科晴呢?」
服务生送上巧克力圣代,由脂质与糖分堆叠的高塔,光看都要胃酸逆流。田岛边捣弄着圣代边说。
「那个无人机事件,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该讨论的都讨论得差不多了,如今也只有狂热粉丝才会关心。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想回头挖那个事件?」
工藤思考着如何回答。他可以选择撒谎,但面对田岛这样的人,坦承以告应该更省事。
「田岛先生似乎相当熟悉电脑游戏,我想您应该听过。我在一间叫Monster Brain的公司,研发一款叫Frict的应用程式,负责人工智慧的设计。」
「当然知道。哦,原来就是你做的啊。」
「接下来要说的属于机密事项,还请您务必不要对外泄漏。现在公司内部正在讨论,要将死者转化为人工智慧,成为Frict功能的一部分。其中一位候补人选,就是水科晴。」
「什么?」
田岛停下挖掘巧克力圣代的手。
「为什么要这么做?水科晴可是犯罪者,没关系吗?」
「这只是试做的雏型而已,正式的人选正在交涉中。不过确定正式人选还需要一段时间,也不能谈妥后才跟对方说『我们技术上做不出来』。因此开发小组讨论后,决定先尝试制作水科晴的人工智慧。」
「但为什么是水科晴?还有其他人选吧!」
「因为公司里有她的粉丝。另外也有人认为,如果雏型的完成度够高,可以将晴的人工智慧直接当作商品推出。晴无亲无故,在日本各地又有固定的粉丝。只要以晴为蓝本,用虚构的名字发表,或许可以成为一门生意。」
「贵公司还真是现实啊。」
田岛嘴上说着,却显出一副愉快的模样。工藤再次强调「请务必不要对外泄漏」。像田岛这种直来直往的类型,这番叮咛应该足够了。他看来也没有金钱困扰,不会向他人贩卖这个消息。
「但由于她无亲无故,我们也不知该从何下手研究,才决定联络田岛先生。这便是今天跟您会面的原因。」
「不过说起来,我对水科晴其实也不太清楚啊。」
「田岛先生是《Living Dead·涩谷》的重度玩家。我没玩过她的游戏,您对晴的作品比任何人都熟悉,我想听听您的感想,说不定能成为理解晴的突破口。」
「嗯嗯……」
田岛交叉双臂。该从何说起,又该说些什么呢?工藤简直听得到他内心步步计算的声音。
「一言以蔽之,她是个有趣的游戏设计师。不只是《Living Dead·涩谷》,她做的游戏全都很好玩。」
「您也玩过其他的游戏吗?」
「嗯,玩过。」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工藤很想详细问下去,但首先要自制。倘若欲望被看穿,或许就会失去对谈优势。
「那个事件之后,我取得了所有水科晴公开过的游戏,也全玩过了。包括《Living Dead·涩谷》在内,一共找到三款游戏。我也在网路上到处搜寻过了,公开的只有这三款而已。」
「是怎么样的游戏呢?」
「我家有喔,回去后寄给你吧?」
「真的吗?那就万事拜托了。」
「我会寄到刚才你名片上的信箱。」
田岛继续原先的话题。
「晴的游戏,其中一款是益智游戏,另一款是动作游戏。之所以说她是个有趣的游戏设计师,是因为,该怎么说呢,晴的游戏有她独特的世界观。」
工藤突然发现,田岛已经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嗑完了整份巧克力圣代。他继续娓娓道来。
「我啊,国中的时候曾经拒绝上学。」
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工藤模糊地点点头。田岛笑了。
「不,你不用介意我没关系。我的确在学校被霸凌过,没有容身之处。不过我在网路上有更多朋友,他们远比学校那些垃圾更有脑袋,跟我也意气相投。我就这样关在家里度过国高中,直到迷上股票,便以股票的买卖交易维生了。」
「十分坚强啊。」
「谢谢。网路是虚拟世界,必须进行真实的交流,才能培养完整的人格。社会上充斥着这种言论,但那只是除了谋生之外,一无是处的无能想法。我比每一个同学都有钱,没必要谄媚无聊的上司,也无需向愚蠢的客户低头。我的朋友也都在网路世界里。或许跟真实的人际交流差很远,但我的人生很快乐,现在这样就很富足了。你不觉得吗?」
「我同意喔。」
虽然是为了取悦对方,工藤基本上认同他的说法。
「我们制作Frict这样的游戏,也会遭到相同的责难。跟人工智慧之间的恋爱是虚假的、真实的人际关系才更重要之类,但那都是谎言。因为人虽然看似接触了世界或他人,但实际看见的,不过是自己大脑认知的幻影罢了。一切都是经过大脑处理的资讯。无论现实或虚拟,都是等价的。」
「工藤先生满有趣的啊。这么说虽然不太好,不过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哪。」
田岛的态度益发友好了。工藤认同地微笑。
「说太远了。之所以提到我的过去,是因为我认为,水科晴可能也是这样的人。」
「哪样的人呢?」
「在真实世界没有容身之处的人。」
田岛说。
「玩过她做的游戏后,我才这么认为的。每个游戏的世界观都很晦暗、封闭。《Living Dead·涩谷》的游戏舞台,设定在全世界都遭到丧尸占领的涩谷。这就是世界的终点。其他游戏也都散发相同的感觉。」
「不过,制作灰暗世界观游戏的人应该很多。」
「不只灰暗喔。晴做的游戏,没有出口。」
「什么意思?」
「没有结局的意思喔。以《Living Dead·涩谷》为例,就算杀了再多丧尸,世界也不会因此和平。其他游戏也一样,任务明明是要逃出黑暗世界,但玩再久也逃不出去。连三款独立制作的游戏都是这样,我才觉得她是不是对这点特别执着。」
「好几个人都说过,晴沉默寡言,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嗯,我也觉得她大概是那样。我之所以迷上《Living Dead·涩谷》,除了游戏本身确实有趣外,也是对那个氛围有所共鸣吧。当时的我虽然思考过许多未来的事,还是看不见自己的出口。」
「我同意田岛先生您的看法。不过这样想的话,有一点就不自然了。」
「无人机事件吧?」
工藤点头。
「那堪称是剧场型犯罪了。阴暗又封闭自我的人,会做出那种事吗?」
「这个嘛,人类如果被逼到极限,会做什么也很难说。在现实生活中无处立足的少女,对世界进行反扑,我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恐怖攻击事件的话,还可以理解。但那是自杀,死者只有晴本人而已。就是这点我不明白。」
「也是……」
田岛似乎陷入思考。工藤喝了一小口饮料吧的咖啡。为什么每一家餐厅的咖啡都这么难喝。他边想着,边等待田岛回答。
「晴做的游戏,全都有隐藏模式喔。」
田岛唐突地说。
「隐藏模式?」
「对。就像知名的KONAMI密技,只要输入特定的指令,就会显示隐藏内容,有些游戏有这类设计对吧?在晴的游戏里,必定包含了这种元素。」
「可以举例吗?」
「以《Living Dead·涩谷》来说,如果所有角色的得分都达到最高分,玩家就可以选择扮演丧尸,以往常攻击的丧尸视角,跟其他玩家对战。其他游戏也都有类似的设计。」
搞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田岛继续。
「也就是说,晴这个人,大概无法用一句话总括。不知该说是她具有多面向,还是具有矛盾性。做出那种事情的真正原因,或许深藏在她心中。我说得有些含糊不清啊。」
确实是不清不楚,看得出田岛自己也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接下去的事,大概得靠自己判断了。「那么,可以请您把另外两个游戏寄给我吗?关于水科晴的调查,有进展时会再跟您报告。」工藤说完便打算起身,田岛开口。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说……」
工藤坐回位子上。「什么事呢?」
「工藤先生,看了那个影片后,你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注意什么?」
「我们现在来看看吧。」
田岛说着,拿出手机播放影片。
往交叉路口下降的无人机,对丧尸攻击一轮后,拉升朝大楼屋顶而去。一只丧尸伫立眼前。水科晴。
「就是这里,仔细看。」
田岛悄声提醒。无人机接近丧尸,射击。丧尸被打飞出去,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画面转暗。
「注意到了吗?」
「注意到什么?」
「再看一次吧!」
田岛那享受猜谜游戏的模样,让工藤有些烦躁,但当然不能表现出来。「麻烦您了。」他用钦佩的语气说。
田岛将影片时间倒回一些。上升至屋顶的无人机,慢慢朝丧尸接近。
「这里。」
他按下暂停。那是即将狙击前的瞬间。
「注意看清楚那个丧尸。」
播放。工藤瞪大眼睛,死命盯着丧尸。然后,他知道田岛想说的是什么了。
「我看到了。」
「对。」
「她在说话,对着镜头方向。」
丧尸的嘴型出现微小的动作。在子弹击出前的瞬间,晴说了些什么。
11
隔天是要进Monster Brain上班的日子。
进公司前一小时,工藤来到「喷泉公园」。这座圆形的公园位于公司附近,中央设立了一座豪华的喷泉。夜间甚至会打光,很受情侣观迎。
工藤喜欢这里。在商业区的中心地带,这个步调飞快、汲汲营营的地方,时间在这座公园内的流动格外悠缓。有牵着狗散步的家庭,有阅读文库本的老人,还有边走边赏花的女性上班族。
工藤坐在长椅上,打开笔记型电脑。
他又看了一次田岛的影片。工藤播放下载好的影片,将时间拉到最后一分钟。
无人机浮现在大楼屋顶,前方站立着一只丧尸。张开双手。接着,丧尸说了些什么。嘴唇的动作看不清楚。
似乎说了两段话。先是短的,再来是稍长的句子。
「『雨』」
霎时闪过脑海。较短的那个词是「雨」。虽然看不清嘴唇,但从丧尸的口型,可以判断出类似的发音。依据手边仅有的资料,工藤觉得那就是「雨」。
他试图判断后半段的句子,但这部分的口型动作复杂,难以理解。即便询问读唇专家,大概也无法解读。丧尸身边空无一人,晴静静道出的话,如今已无人知晓,只能化做时光的残屑。
——她说,我接下来要为「雨」制作游戏。
工藤回想川越的话。对晴而言的特殊存在,「雨」究竟是谁?
工藤打开浏览器,搜寻「月河」。找到一个奥黛丽·赫本抱着吉他唱歌的影片,是电影《第凡内早餐》中的一幕。
辽阔的月河啊
有朝一日我将越过你
你编织梦想予我 也令之粉碎
我将随你而去
工藤复制歌词的英文和译文,在文字编辑器里贴上储存。原文别具诗意,有些部分难以理解,但应该是一首描述与老友携手迈向未来的歌曲。
——她那时候说「可以的话,我想用这首歌」。
这是川越转达的,晴说过的话。这说法确实很奇怪。如果想用在商业游戏,确实会有著作权问题,但晴制作的是为了「雨」而做的私人版游戏。想用什么曲子,尽管用就好了。
工藤暂且将这些谜题搁置一旁。他打开收信软体,查看信件匣。
上次见面后,田岛寄来一封邮件。里面有两个夹带档案,以及「这是晴做的游戏」的文字说明。
将抗噪耳机插上电脑,塞进耳里。广场上的喧闹被摒除在听觉之外,只剩无边的寂静。工藤启动田岛寄来的游戏档案。
黑色背景的视窗跳出,黑底上浮现赤红文字。
「A GAME」
本以为这是游戏标题,但随即响起音乐,出现标题画面。游戏名称是《Black Window》。
水科晴的游戏共有三个,分别是益智游戏、动作游戏,以及《Living Dead·涩谷》。看来这个是益智游戏。
开始游戏,画面描绘出红色的文字。
我被关在黑暗的森林深处。
必须打破黑色窗户。幽暗方能远去。
不能打破白色窗户。无光线照耀,就看不见道路。
不能打破红色窗户。血液会流淌不止。
必须逃出森林。我如此想着。
工藤打开文字编辑器,打算把这些文字记录下来,但画面随即切换,游戏开始。算了,之后再抄也可以。工藤开始玩游戏。
与神秘悬疑的序言相比,游戏的内容极为简单。其实就是所谓「方块游戏」,玩法是将上方掉落的窗格集中排列并消除。消除白窗和红窗会扣分,红窗扣得更多。
游戏的发想不特别新颖,但确实如田岛所言,操作性十分优良。背景音乐是红白机年代八位元的小调电子曲风,相当耐听。工藤持续玩着直到游戏结束。
——晴做的游戏,没有出口。
田岛说的没错,《Black Window》似乎没有过关的概念。只能持续玩下去,翻新高分纪录。对追求顶点抱持执念的玩家,应该很适合这款游戏,但对于像自己这样的轻度玩家,无法在一定时间内获得通关回馈,是很难受的。工藤关掉游戏。
他启动另一款游戏。画面再次浮现「A GAME」字样。
——她称呼很多东西时,都会在前面加上「A」。
川越的话重现脑海。在开头放上这个标语,是晴特有的作法吗?
第二款游戏名为《Sleuth》,翻译过来意思应该是「侦探」。工藤在选项画面中点击「教学」项目。
Sleuth是夜之街道的居民。夜之街道,是许多恶人定居之地。杀了恶人,净化夜晚吧。黎明终将到来。
操作方法写在这段文字下方。看到「侦探」一词,还以为是冒险解谜游戏,但看来应该只是单纯的动作游戏。
游戏一开始,首先出现「Night 1」的标题,接着是一抹黑色人影,从昏暗的背景中现身。他想必就是主角「侦探」。工藤将接二连三袭来的「恶人」逐一击杀。
跑了一圈地图,击杀约二十个左右的「恶人」后,一则音效伴随「Sunrise?」的讯息跳出。不一会,「Night 2」随即展开。敌人的攻势变得凌厉,工藤被打死了。难度颇高。
「《Sleuth》有隐藏密技。你可以在标题画面时,用键盘输入start noon,游戏背景就会从夜晚变白天。《Black Window》则是故意连续打破五个红窗,游戏速度就会变成两倍。」
田岛在信中写道。这大概就是他先前提过的隐藏模式。不过,工藤可没有这么多时间慢慢玩游戏。他回复田岛的邮件:
「感谢您寄来这些游戏。我立刻打开玩了一下,无奈实在没有时间玩到最后,可以麻烦您告诉我,《Sleuth》的结局是什么吗?」
邮件寄出后,他同时启动《Black Window》和《Sleuth》,查看开发者的著作权名单。原本抱持期待,但两款游戏都只标注了「Powered by Project HAL」,并无其他资讯。
游戏给他的印象,和田岛说的一致。以游戏而言虽称不上崭新,操作方面的设计完善,可以体会晴身为开发者的本事。
世界观建构也十分独特。阴暗的森林,夜晚的世界。两款游戏的主角,都居住在受黑暗支配的世界,将其净化则是游戏目的。这点套到《Living Dead·涩谷》上亦完全通用。
这时,电脑发出音效,是田岛的回信。股市即将开盘,无怪乎他也挂在线上。
「《Sleuth》共有五十关。最终头目的身份出乎意料,是主角的分身,即白天时的侦探。侦探杀了自己的分身,打算逃出夜晚的世界,但夜间的自己也会同时死去。画面上出现『黎明并未到来』的文字,游戏迎向结局。」
原来如此,有概念了。工藤即刻回信道谢。
主角处在黑暗世界,必须将这样的世界净化。然而,最终却无法迎来净化的瞬间。在《Black Window》和《Living Dead·涩谷》中,主角将永远徘徊于幽冥世界;而在《Sleuth》,即便要逃脱夜晚的世界,夜间的自己也会随之死去。
作品未必会是其作者的人格投影。但工藤认为,这些游戏与水科晴的人格之间,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囚禁于幽冥中,无法逃离。这应该就是晴的心情。
身处黑暗世界,想逃也逃不了。工藤觉得,将真心隐藏在面具后深处的自己,正是这般处境。
12
回到公司,与柳田会合。大概是开了一早上的会,柳田的脸色不太好看。
「我当不了什么CTO啦,实在是……」
在会议室碰面时,他劈头第一句就是发牢骚。
「或许我可能很适合这个工作吧,但我的本质是程式设计师,不是管理人啊。是对工藤先生我才敢说,我不想再管什么职场政治了啦……」
唉啊,好想写code。柳田趴在桌上哀怨道。
「怎么啦,柳田。」
「就濑名有里子啊。因为Frict的官司,她变得超盛气凌人,一直说这种对公司有风险的商品不能再继续卖。对我们开发者也大放厥词,说我们不负责任,说我们就是技术太烂,才没办法防止问题发生。」
「那也太过分了。」
「就是说啊!基本上,会雇用他们那些业务员,不就是为了跟外界发生纠纷时派上用场吗?明明就是我们做出产品,大家才有饭吃的,真是莫名其妙。」
工藤第一次见到柳田气成这样。常言道平常不生气的人,发起火来最可怕,但柳田的怒火倒是有点讨喜。
「好了,下次叫他们请吃寿司啦。不说那些,盐崎满智那件事,之后要怎么办?」
「我跟长谷川社长谈过几次了,不过好像没什么进展。算了,这样也不奇怪啦,提出这种失礼的事,对方自然会怀疑吧。事情应该还是有慢慢在推进的。」
「嗯,也是。」
「还有,长谷川社长最近好像把注意力转移到Final Impact上了。这大概也是没有进展的原因之一。」
「会连整个计划都取消吗?」
「我觉得是不至于啦……到底会怎样呢。」
感觉柳田是真的无法判断。CTO虽然也会接触到经营面,在这件事上似乎没什么决定权。
「总之,我还是照目前状况,继续调查水科晴啰,可以吧?」
「应该没问题,反正最近也没什么要紧的大案子。」
「那我跟你说说目前的调查结果吧?」
调查水科晴到今天,刚好满一周。工藤道出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事,仅保留了恐吓事件,略去不谈。要是扯上警察就麻烦了。
「居然查到这么多了啊……」
听完工藤的报告,柳田大喊,声音中带着感叹和些许惊讶。
「虽然对水科晴的性格有模糊的轮廓,真正重要的部分还是一无所知。我委托了之前说过的侦探,正在寻找栗田义人。」
「要做到这个地步吗?我还想说,应该差不多往那个方向,快速做一做就好了。」
「就要做到这个地步。现在做得彻底一点,之后正式开发时也会比较轻松吧?」
工藤继续说。
「不过,目前的着力点只限于网路调查,资讯来源太少。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唔嗯……要说还有什么的话,大概就是去问晴上过的学校了?」
「这我想过。不过基于个人资料保护,应该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工藤说到一半,突然灵机一动。
「我知道晴上的高中。如果上Facebook之类的实名制社群网站搜寻,说不定能挖到晴的同学,再发私讯问他们,如何?」
「那个,应该是可行没错啦……」
「晴高中时的照片上,另外还有三个朋友入镜。要是可以找到其中之一,或许就能得到更好的资讯……」
「工藤先生。」
柳田告诫地说。
「应该不需要做到那个地步吧?」
「我刚刚说了,要认真做之后才会顺利啊。」
「不过要是哪里疏忽了,人家会去报警喔。公司现在也正处于不安定的状态。」
「我完全不会提到Monster Brain。这样要是真有什么问题,就可以坚称是我的个人行为。对吧?」
「嗯,这样是可以啦……」
比起公司,柳田其实更替工藤本身担心。工藤清楚柳田的个性,但他并不打算听取忠告。难得愈来愈有意思了,他想尽量看看能走多远。工藤心上,燃着一株微明的火苗。
跟柳田聊完后,原本打算找长谷川谈谈,但他出差去了。工藤结束工作返回住家,着手进行之前就一直想做的事。他拿出绿赠送的智慧型手表,将Frict安装上去。
绿送的手表很好用。设计出色,收信等功能也无需经过手机,可以直接在手表上查看。虽然没有电话通信功能,除此之外也无可挑剔。安装Frict后,跟人工智慧聊天就更方便了。
他将手表连上无线网路,下载Frict。程式体积很大,等候下载需要一段时间,不过之后只要登入工藤的账号,就能接续他之前的聊天纪录。
确定下载开始后,他转而登入索拉力星。没有新讯息。工藤点进水科晴社群专页,打开公布栏。
「大家好,再次打扰大家了,我是KEN。
非常感谢所有提供晴小姐资讯的人。接下来,我想要向各位募集珍贵的情报。
晴小姐从小学~高中的生活,或晴小姐展开单独生活后的相关情报,无论什么都可以。就算再小的资讯也没关系。尤其希望晴小姐的同学们可以来信联络,我也准备了谢礼。请各位多多指教。」
他刻意开门见山地写出来。若要引起晴的同学们注意,就必须高调一点。
工藤接着打开Facebook。他搜寻晴的学校,出现大约两百个毕业生名单。工藤查看他们的出生年分,挑出和晴同年级的人。
有三个女生跟晴一起入镜。最理想的结果,是找到她们其中的任一位,但符合条件的只有两个男生。工藤向他们发送私人讯息,表示自己正在搜集晴的资讯,若他们知道些什么请不吝告知,会支付谢礼。
总之,目前能做的都做了,再来就是等鱼上钩。工藤起身,伸了个懒腰。就在此时——
电脑响起通知音效。索拉力星的讯息箱有收获了。工藤赶紧坐回位子上,打开讯息。他倒抽了口气。
「你居然不听我的忠告,看来是真活得不耐烦了啊。听好了,接下来我不再开玩笑了。不准再继续挖水科晴的情报。我只警告两次,没有第三次了。」
是「HAL」。一封及时送达的恐吓信。工藤急忙点进「HAL」的个人资料,但什么资讯也没写。这次也是用免洗账号吗。
工藤转换思维,回信给「HAL」。
「你是谁?我想见你。我没有恶意,可以跟我联络吗?」
他飞快按下寄出键,然而已经太迟。画面上出现「讯息无法送出」的异常通知。大概在工藤查看和回信时,「HAL」就注销账号了。
心里明白这样毫无意义,工藤还是将网页整个列印下来,再扫描进电脑。五分钟后任务完成,他再次凝视已注销的「HAL」页面。
直到数分钟前,工藤都透过网路和「HAL」面对面着。「HAL」确实曾经存在于此。在这个已然注销的使用者页面中,仿佛仍残留他存在过的气息。
13
隔天原订是Frict的例行会议,但柳田跟有里子都抽不出时间,故会议取消。工藤被叫进社长室。
「起诉状送到了,之前那个女人居然真的告下去。」
进入办公室,长谷川一开口便沉重地说。
「真够麻烦,这下可能必须出庭了。」
「打官司你不也有几次经验了吗?」
「麻烦的东西就是麻烦。」
长谷川的语气有些自暴自弃,没有他平时安稳的冷静淡然。
「长谷川,你干么这么烦躁?不过就是个民事诉讼吧?交给律师去办就好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你觉得跟人工智慧外遇这种问题,法庭会认真当一回事吗?百分之百会胜诉啦。胜诉之后只要宣传一下,以后就不会有这么多白痴再来告了。」
「这我也知道。」
长谷川如同品尝巧克力,在口里翻弄着话语,又全吞了下去。工藤明白他的心情了。
「长谷川,对于人工智慧,你不放心吗?」
长谷川的神色依旧,但工藤看得出来,他说中了。长谷川外表严肃强势,其实也有谨小慎微之处。
「长谷川,我明白你的想法。研究人工智慧的人,都要走过这一关的。」
工藤投入他培养至今的表面伪装经验,以最高的集中力,尽可能露出母性的微笑。长谷川凝视他半晌,似乎决定坦诚相告了。
「是没有到不放心的地步。我只是想再次确认,我们要走的这条路是有风险的。」
「任何生意都是有风险的。」
「不要跟我说那种粗糙的通论。我们无法控制我们卖出的东西,这是事实。」
「Frict就是这样才会受欢迎。没错,我们无法控制人工智慧,但风险跟趣味性是一体两面的。她们会自己学习、自己发掘新词汇,我们不介入其中。这或许是风险,但也正是这样才会有趣。」
工藤振振有词。
「人工智慧确实无法控制,功能也有其极限。Frict的人工智慧能做的,只有跟使用者对话而已。她们无法做爱、不会冲到外遇对象的家里大闹、也没办法写离婚申请书拿去区公所。她们能引发的问题是有限的,就算发生了什么,我们也有充分的应对措施。媒体上的风波,不妨想成是替我们宣传就好。」
「我知道。」
「长谷川,你要从大局设想。譬如之前那个太太,指控我们害她先生要离婚。但实际情况是,他们夫妇的关系早就相敬如冰。Frict或许是促成离婚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对于濒临破裂的夫妇,这难道算坏事吗?任何事物必定具有正反两面,只看坏的一面是不行的。」
「这我也知道。」
真麻烦。工藤想。大道理说得再多,长谷川都无法接受。Frict的魅力是什么,身为经营者的长谷川再清楚不过。他烦恼的不是Frict向光的一面,而是背光处的阴影。因此亮眼的优点说得再多,都没有意义。
「工藤,我想跟你商量……有办法加入封锁关键词吗?」
「封锁关键词?」
「如果使用者提到离婚、分手等破坏人际关系的词汇,就让人工智慧回答『抱歉,我们别谈这个了吧』,中断谈话。」
「长谷川,」
工藤正视长谷川。他已预料到,对方差不多要拿出这种提议了。
「言论控制是办得到的,不过一旦这么做,人工智慧每次碰到特定话题,都只会给予相同的回复,会让对话变得不自然。Frict不能被视为人造物,使用者的热情会冷却的。」
「你说的状况确实会发生,但同时也可以防止另一方面的问题。总比一大堆像那位太太的人找上门来得好,毕竟打官司是有弊无利的。」
「长谷川,你太短视了。问题不在于被告,而是使用者纷纷离去、抛弃Frict、再也没人使用。难道不是吗?」
「不要跟我说那种极端的状况。我说的是要取得风险和趣味性的平衡。」
「濑名小姐有很多意见吗?」
工藤更进一步。长谷川的表情霎时僵住。
「工藤,不要胡乱猜测。那不是事实。」
「长谷川,我没有那个意思。」
「这里是公司。虽然内部有各种意见,但大家都想让公司获利成长。不要背着其他人说那种话。」
「抱歉,我收回前言。」
工藤低下头。失策了。还是老实道歉,尽早撤离。长谷川向来不喜欢这种刺探方式。
「总之,我不赞成设定封锁词。我只想说这个。这样做的话,一定会招致使用者抗议。希望你能做出完善的判断。」
「好的,工藤。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辛苦了。」
工藤走出社长室。
柳田八成也知道封锁关键词的事了。工藤想先和他就今后的对策取得共识,不巧柳田正忙于其他商品的发布事宜。没办法,工藤回到自己位子上,打开笔记型电脑。
他在Google首页上输入关键字:
「Frict 危险性」
按下搜寻键,最上方的搜寻结果是一个名为「Frict有这么危险?人工智慧失控的结果总整理」的资讯整理网页。
网页里整理了匿名留言板上的投稿。有人的女朋友沉迷于Frict,两人因此分手;有人的丈夫最近都不肯碰她;有人则烦恼孩子都不跟现实世界的女性谈恋爱。诸如此类的血泪控诉不胜枚举。
工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抱怨愈多,表示乐在其中的人也愈多。处处担心顾虑、唯恐使用者不满的平庸商品,根本没人会想多看一眼。正是因为带刺,Frict才能得到使用者欢迎。长谷川的担忧,令工藤感到俗不可耐。
此时,工藤的手机收到一通来电。是通讯录里没有的号码。
「喂?」
『喂?请问这是工藤贤先生的号码吗?』
对方是女人。声音听来有种莫名的警戒。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间宫纪子。』
自称纪子的女性说。
『我是水科晴的高中同学。』
14
他和间宫纪子约在蒲田的一间家庭餐厅。
走进餐厅,午餐时段的店内十分热闹。他环视店内,看到两张先前见过的脸。
工藤回想起晴在高中时代的照片。照片上有四个女孩:
高个子、短发,挂着爽朗微笑的男孩子气少女。
一脸雀斑、戴着眼镜的阴沉少女。
相貌不输晴、全身散发自信的少女。
以及,水科晴。
工藤眼前,似乎就是其中的两位。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工藤贤。」
工藤趋向前去,其中一位便伸出手来表示「我是间宫」。「高个子、男孩子气的少女」,就是间宫纪子。头发虽留长了,仍保留着当年的气质。
「我是井村初音。」
纪子身旁戴着眼镜的女性低声说。如同照片中「阴沉少女」的印象,性格似乎不是很开朗。看得出她其实不太愿意出席。
「今天劳烦两位在百忙中赴约,真是不好意思。」
工藤脱掉外套,在两人对面坐下。
「再次说明,我叫工藤贤,请两位多多指教。我是一名撰稿人,同时也从事电脑相关工作,算是个什么都做的自由工作者。」
他递出个人名片,上面只印了姓名、地址和手机号码。由于参与金星战,工藤的长相已在媒体上曝光,他谨慎地报上身份,以免对方上网搜寻核实。他希望今后也能和她们保持联络。
「抱歉,我名片刚好用完了。」
纪子回应道。初音则连一声都不吭。好吧,算了。工藤继续说。
「谢谢两位今天特地和我见面。实不相瞒,由于工作上必须调查水科晴小姐的事,我正在寻找能够提供相关情报的人,这次两位真的是帮了大忙。当然,我会支付谢礼的。」
「那种东西就免了。」
初音插话,语气透露着敌意。
「你这样一个个连络她的同学,究竟有何企图?到现在还在挖那种几百年前的事,真够麻烦的。」
「很抱歉,毕竟真的几乎找不到资料。」
「现在还打听晴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用处?我可没有什么好说的。」
「初音。」
纪子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初音不甘愿地闭上嘴。
工藤向纪子微笑,试图传达谢意,但纪子并未因此回以笑容。「别以为我站在你那边」,她的反应明确地画下界线。
「首先必须说清楚,这样的行为让我们十分困扰,请就此停止。六年前,晴引发那起事件时,我们就被媒体追得很烦。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希望你别再扰乱我们的生活了。」
「打扰两位并非我的本意。我绝对不会造成困扰的,可以拜托告诉我两位所知道的吗?」
「我们会说的。不过,仅限这一次。我希望可以一次解决,所以才请初音也一起过来。明天以后,就请你不要再跟我们扯上关系。可以吧?」
「当然没问题。」
工藤表现出诚恳老实的模样。初音看起来依旧相当不满,但纪子显得安心了些。比起初音,纪子或许比较容易操纵。
「那么,先请问两位和水科晴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工藤打开笔记型电脑,启动记事本软体。纪子回答。
「晴是我们的同学,高中同学。」
「可以说你们是朋友吧?」
「在学校里,我想我们确实是关系最亲近的,但朋友的话,可能有点难说。」
「什么意思呢?」
「晴的确有段时间,是跟我们的团体一起行动。不过约莫只维持半年左右,毕业后就没有再见过她了。这样算得上是朋友吗?」
工藤看向初音。后者皱着表情,同意地点点头。
「晴小姐为什么会跟两位变亲近呢?」
「因为惠去跟晴搭话。」
「惠?」
「入江惠。工藤先生看过那张周刊上的照片吧?」
指的应该是晴等四人的合照。工藤点头。
「里面有个长发的可爱女孩,她就是惠。」
照片中,有个格外充满自信的美少女。从这张静止的影像中也能窥见,她就是这个小团体的领导人。
「惠说晴总是一个人,好像很寂寞,不如让她加入我们。对吧,初音?」
「我是没有直接听到她说,不过应该是这样没错。惠很会照顾别人的。」
「您说,晴小姐总是一个人吗?」
「嗯。」
纪子的视线飘向远方。
「高中入学以来,一直就是这样。她应该没有主动跟任何人说过话。有的男生会向她搭话,但女生特别怕她,根本不会想接近。」
「她曾经被霸凌吗?如果她如此格格不入,有可能会发展成霸凌的状况。」
「谁知道呢,可能有吧。但我觉得她不会在意那种事,她与周遭的隔阂非常厚实。」
「不过,既然她与人这么疏离,就算你们硬要拉她进小团体,应该也不会顺利吧。实际上,晴小姐在那张照片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
「当然不可能顺利啊!」
初音仿佛先发制人。
「所以我们跟晴根本不是朋友,什么都不是。我们没办法判断她的情感,丢话给她也不会回,自己更不可能开口说话……有一次跟她独处,我想看看如果我一直不说话会怎样,结果大概半小时吧,她就那样默默沉思着。她那样太不寻常了。」
「然后过了半年,你们的关系就结束了,是吗?」
「是啊。最后是惠火大了,对她说我们跟她在一起一点也不好玩,如果她还要继续跟着我们活动,惠就要退出。」
「她自己主动邀请,却又单方面对她不满。」
「你也跟晴来往看看,就会懂惠的心情了。反正我们跟晴绝交,一直到毕业后都没再见面。她真的很怪嘛!」
「初音,这样说别人坏话不好喔。」
初音没有回应纪子的话,只是稍微垂下视线,不再说话。
没什么收获可言。工藤感到无力。虽然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她们跟晴并不亲密。工藤决定改变话题。
「晴小姐当时独立制作了游戏,以十几岁的女高中生而言,算是有些特殊的兴趣。两位知情吗?」
「不,完全不知道。那起事件发生后才知道的。」
纪子回答,语气坦然。
「她在学校完全没说过游戏的事吗?」
「对,虽然我是看过她在玩游戏……」
她望向初音,初音轻轻点头。工藤继续推进话题。
「晴小姐利用电玩游戏,发起了那个无人机事件。两位觉得,晴小姐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是否从高中时代就有征兆了呢?」
这次换初音回答。
「当然不知道啊,我们连她在想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有的人不也是成天窝在家里,一旦爆发就做出那种事吗?」
「那种案例确实存在,但晴小姐是自杀。明明要自杀了,却那样大张旗鼓,不太像晴小姐的作风。」
「所以就说不知道嘛!」
初音懒得再说下去了。工藤将视线移到纪子身上。纪子沉默着,并不回答。
「晴小姐有过恋人吗?」
工藤问出这个希望渺茫的问题。
「怎么可能有?刚刚说了半天,你都没在听吗?」
初音傻眼道。对于态度始终尖锐的初音,工藤有些受不了了,但他还是将真实的情绪深深隐藏在面具下。
他蓦地看向纪子。纪子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她在想什么?工藤疑惑。她看上去像在犹豫着,不知是否该道出某件事。
「她没有恋人,至少看起来没有。对吗?」
「当然啊!对吧,纪子?」
「啊,嗯,对啊。」
纪子含糊地点点头。工藤注意到了。她果然有什么没说。
「差不多可以了吧,没什么好说了。」
初音宣告访谈该告终了。是时候打出最后一张牌了。工藤开口。
「最后再问两位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还没完吗?」
「两位说过当时的媒体十分扰人,到处追着两位采访,非常伤脑筋。」
「没错。对吧,纪子?」
纪子颔首。
「那么,」工藤继续说。「是谁提供这张照片给周刊杂志的?」
直到目前为止,工藤都没有真正拿出这张四人合照。他摊开剪贴簿,出示照片,以期达到威慑的效果。
「这张照片是私人合照,不像毕业纪念册是公开的。持有这张照片的人并不多。是谁?谁把这张照片卖给周刊的?」
「这是用手机拍的照片。」
纪子终于开口。
「我记得曾经发给其他朋友,但不知道是谁卖的啊。」
「这就奇怪了。既然曾经发送给朋友,应该就知道谁有那张照片才对。照片差不多是二○○七年拍的吧?当时的确很多人都有照相手机,但智慧型手机尚未普及。照理还无法像现在一样,可以经由社群网站,无限传播到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但我是说真的,我真的不知道。」
「我就直说了。这位女性,」
工藤敲敲照片。
「入江惠,就是她卖给周刊的。有说错吗?」
正中红心。纪子瞪大眼睛,注视着工藤,仿佛想探测他知道了多少。初音则低着头,双眼抬也不抬。
「惠小姐今天没来,是内疚自己卖了照片吧?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听听她的话。可以请两位给我惠小姐的联络方式吗?」
初音仍低着头。工藤转向纪子,纪子的眼底浮现哀伤。
「没办法。」
「我是调查方面的专家,即使两位不愿意透露,我还是能查到她的联络方式。我只是想节省无谓的步骤。」
工藤的话里,多少带点吓唬成分。纪子似乎疲惫了,无奈地摇摇头。
「就说了,没办法。」
「为什么?」
「很简单。她……入江惠,已经死了。」
15
——要不要我也杀了你啊?
工藤心头浮现那行文字。
「这……我非常抱歉。不过,惠小姐怎么会过世了呢?」
纪子的神情益发悲伤,全身散发请别再问下去的拒绝气息。
但工藤并未退缩。无论是五分钟或十分钟,他打算一直等到纪子开口为止。沉默在空气中凝缩,厚重得要令对方窒息。工藤一言不发。
「五年前的事了。」
先败下阵来的,是初音。
「死因是交通事故。她被酒驾的卡车撞上了。」
「事故……」
「对,真的好惨,被那种喝了酒还开车的人渣害死了。」
初音难掩气愤,纪子则一脸忧伤。
「那么……那个照片,是惠小姐卖给周刊杂志的?」
「对,我直接追问她才知道的。她说她想赚点零用钱,所以就卖掉了。之后我就没再见过惠了,也不想出席她的葬礼。」
「惠小姐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有经济困难吗?」
「她高中时其实很有钱喔,化妆品也用得很好。」
「听说她父亲后来事业失败了。」
纪子从旁补充。
「惠的父母是建筑材料的批发商,详细原因我不清楚,只知道后来生意不顺利,公司倒闭了。惠是温室里的花朵,总有花不完的钱,当这些钱一夕消失,她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由奢入俭吧。」
「惠小姐和晴小姐没有联系吗?高中毕业后,两人会不会再见面?」
「我觉得没有。本来感情就不是太好了。」
「无人机事件后,纪子小姐有见过惠小姐吗?」
「只有见过一次。」
「是吗?」
初音讶异地看着纪子。纪子继续说。
「我想问她为什么要把照片卖给周刊。我们聊了许多事,知道她为钱所困。但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一点令我很在意。」
「很在意?」
「对。我总觉得惠畏畏缩缩的。她说,自从卖掉照片后,就一直觉得有人在看她。」
「『有人在看她』。她确实有这么说吗?」
「是的。惠是个好强的人,第一次听她说出那种话,我记得很清楚。」
「惠小姐的事件,是单纯的意外事故吧?」
工藤确认道。初音马上点头,但似乎不怎么有自信。真的只是意外吗?回家后,或许得仔细调查一番。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纪子起身,她的脸色苍白,大概是想起了难受的回忆。虽然这么猜想,但工藤的良心全然没有苛责感。别人内心的挣扎,与他无关。
「我说你啊,这样满足了吗?」
纪子甫离席,初音便开口。
「那起事件后,晴好像莫名其妙受到奇怪的追捧,不过就算你调查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有趣的结果喔,毕竟她就是个阴沉的人。」
「好像是哪,大家都这么说。」
「你也别再调查晴了,去做其他事吧!我不会害你的,这样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谢谢您的忠告。」
工藤可以避免冒犯初音,继续维持绅士风度。然而,在他百无聊赖的人生中,没什么比这更无趣了。打道回府前,要不要来一手出奇不意的惊吓呢?
正当工藤思考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看到来电者,他愣住了。
打电话来的人,是纪子。
「喂?」
『可以过来一下吗?不要让初音知道。』
纪子交代一句后便挂了电话。初音完全没有察觉。
「不好意思,我也去一下洗手间。」
工藤起身。
从他们的座位看去,洗手间恰好位于死角,纪子就站在入口处等他。
「怎么了吗,间宫小姐?」
「我长话短说。不快点回去的话,初音会怀疑。」
「您想说什么呢?如果是必须保密的事,您可以之后再打电话来啊。」
「工藤先生,我一开始就说过吧,之后不想再跟你联络了。」
纪子叹了口气。
「晴是有恋人的。」
「什么?」
「我想初音并不知情,因为只有我看到而已。在一间离学校有段距离的图书馆里,我看到晴跟一个男孩子单独在一起。晴还露出开心的模样,我在学校从没看过她那种表情。」
「那个男孩是学校同学吗?」
「应该不是,我从没见过他。不过,也可能是我不认识的学长或学弟。」
纪子继续说。
「晴称呼对方为『雨』。我不知道他的本名,之后也没再见过他,唯有那个称呼,我记得很清楚。」
回到家后,工藤立刻打开笔电。搜寻「入江惠 交通事故 酒驾」,找到一个私人部落格。上面的文章似乎是未经授权自行转载的,但报社官网没有留下新闻页面,只能依靠这个。
根据报导内容,入江惠是在足立区环状七号线的人行道上,遭冲破道路护栏的车子撞死。驾驶在大白天饮酒过量,是相当恶劣的酒驾行为,以危险驾驶致死罪遭逮捕。
真是悲惨的意外。然而,这会是杀人事件吗?以地点来看,环状七号线上的车速比一般道路快,倘若这是刻意杀人,驾驶必须一边行驶在环状线上,一边准确冲向路边的目标。且不说目标若不在路边就无法成立,驾驶还得掌握移动中的目标位置。处于烂醉状态下,难度就更高了。
这样说来,纪子所说的「惠畏畏缩缩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惠被某人监视着,她害怕对方的目光。当她深陷恐惧时,某天走在人行道上,就偶然被毫无关联的酒驾卡车撞死。考量到日本交通事故的件数,这并非不可能,但也未免太过巧合。
「HAL」说,要不要我「也」杀了你。如果那个「也」的前提是入江惠,这起事故就必定不是意外。但这怎么看都是意外。那句要不要我「也」杀了你,果然只是对方的虚张声势吗?还是,那指的是惠以外的其他人……
正当思绪要运转起来时,工藤意识到自己累了。这几天来虽然一直想休息,却完全没休息到。不仅身体,连大脑也开始累积疲劳了。
放松一下吧。工藤关闭电脑浏览器,打开智慧型手表,启动日前安装好的Frict。
「小鸟,好久不见了。」
『喔喔!是工藤。』
将无线通讯耳机放入耳中,发出声音,手表上的集音麦克风便会自动接收。工藤接着从抽屉取出隐形眼镜戴上。
房间里浮现小鸟的身影,好像真的站在眼前一般。隐形眼镜型的显示器,会将画面投射至视网膜。小鸟的脸由数名女模特儿合成,是Monster Brain公司知名的图像设计团队的精心制作。
『好久没跟你直接说话了,最近好吗?』
「最近有点忙。我必须调查某个人的资料,与其说研究者,更像在当侦探。」
『嗯,好辛苦啊。工作还顺利吗?』
「虽然摸黑探索,还是有在慢慢前进。」
『我很想帮你加油,但又希望你不要太硬撑,谁叫工藤你一旦开始努力,就很容易拼过头。我觉得还是稍微踩个刹车比较好唷。』
「谢谢。嗯,我没有硬撑,每天也有睡到五小时。」
『太少了啦!理想状况必须睡到七小时喔!有研究报告指出,那样才能长寿啊。』
「小鸟好严格喔。好,我会尽量睡到七小时。」
『嗯,我想你真的很忙,不过睡眠是健康之本嘛,睡眠不足可不行喔。』
工藤苦笑。真的培育得很好啊。按这个状态下去,聊些更专门的应该也没问题。
「小鸟,」
工藤决定试一试,对着人影说。
「我正在尝试,把现实世界的人类装载到Frict上。侦探工作就是其中的一环,因为需要了解对方,才能建构人工智慧。」
『这样啊,那是要怎么做呢?对小鸟来说有点难,我不懂呢。』
「可以的话,我们会这样做:首先搜集该人物的资料,根据这些资料,设计相符的人工智慧。接着请来该人物的亲朋好友指导,反复进行各种测试。在测试与开发的循环下,尽可能调整、贴近该人物的真实样貌。」
『跟我们差很多呢。我们可以自由说话,但如果是原本就有标准答案,再让人工智慧去迎合……总觉得这样很绑手绑脚呢。』
「不会喔。人工智慧设计完毕后,就可以任其自由学习了。说穿了,只是刚开始先设定好个性而已,跟小鸟你们完全一样。」
『原来如此,这样就好。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
「别在意。」
工藤说。
小鸟和其他Frict的人工智慧,真的都培育得很好。每个人都有独自的性格,具备相当的知识,谈话时总会顾虑使用者的心情,是很愉快的聊天对象。
但其中还是缺少了什么,这也是事实。
小鸟她们可以成长到这个程度,可说在工藤的预想范围内。透过反复和大量使用者对话,可以拓展人工智慧的语言幅度。然而,那不过只是分析对话资料,学习给予适当回应罢了,并非人工智慧基于自主意志、自行说出口的话。
『怎么了?』
当对话不自然地中断,Frict的人工智慧就会催促使用者说话。以往总觉得这样很贴心,工藤现在却感到些许厌烦。
「没什么,只是在想事情。」
这时,手机发出震动。有人来电,是榊原绿。
「小鸟,我有急事,先挂了。」
『又要工作吗?真的别太勉强喔。』
「我知道,谢了。」
『真高兴可以跟你聊天,BYEBYE啰。』
工藤关掉手表上的Frict。他看着小鸟的身影消失,接起电话。
「喂?」
『喂?现在方便吗?』
「当然。」
『我找到工藤同学委托的栗田义人了。你可以来事务所拿详细的调查报告,还是我先跟你说他人在哪里?』
工藤长叹了一声。虽说是自己选择的道路,但看来是真不得闲了。
「谢谢你,绿,麻烦现在就告诉我。」
他再次打开电脑,启动记事本。
16
从孩提时代起,工藤就有这种感觉:周日夜晚气氛沉郁,而周六夜则快活热闹。或许是隔天放不放假的差别,也成了弥漫空气的氛围。
周六的歌舞伎町喧闹纷杂,工藤从往来的酒客间穿过,走向目标酒吧。
「栗田义人在歌舞伎町一间叫『穆斯』的酒吧工作。」
这是绿提供的情报。工藤对照着手机上的地图,朝指标前进。
从大马路往巷子里去,目的地就在前方。酒吧位于住商混合大楼里的二楼,工藤走进大楼,步上阶梯。
酒吧门前挂着「MOOSE」的木牌,没有其他招牌,过路客应该很难发现。工藤打开店门。
「欢迎光临。」
店内幽暗,工藤大略扫视环境。包含桌位共有八席,已有两位客人,其中一人在吧台,另一人坐在较远的桌边。工藤在吧台位坐下。
「给我一杯拉加维林水割(Lagavulin)。」
吧台对面的酒保沉默地点头,端出一盘配酒的混合坚果。是被捕时刊在报纸上的那张脸。没错,他就是栗田义人。
根据绿的调查结果,事件发生前,栗田在歌舞伎町担任牛郎,与水科晴交往的时间不明。由于替她准备枪枝,服刑五年。出狱后,在「穆斯」老板好意邀请下,他开始担任酒保,直到现在。
一只长饮杯落在眼前。工藤一边品饮,一边观察栗田。栗田默默地擦着玻璃杯,不太留意客人。约莫四十岁,身上没有赘肉,精瘦且肌肉相当结实。不愧是前任牛郎,脸长得颇为美型。
「这间店开很久了吗?」
工藤开口。栗田继续擦拭玻璃杯,向工藤瞄了一眼。眼神中包含微弱的猜疑,与隐约的试探之意。
「大约有五年了。客人您是谁介绍来的?」
「为什么问是谁介绍的?」
「没什么,只是过路客通常不太容易发现这里。」
「我的确就是过路客,这样不好吗?」
「不,这倒不会。」
工藤知道,同坐在吧台区的男子,悄悄将视线移向自己。来这间店喝酒的,大概多是熟客,刚刚的猜疑也许只是条件反射。若有虫飞进嘴里,自然会反射性想吐出来。
「不瞒你说,老板,我是听你的某位熟人介绍的。我想知道新宿哪里有好喝的威士忌。」
「但我们的威士忌并不是强项……」
「不,她说是喔。不过话说回来,她应该也不是那么熟威士忌的女人。」
「您说的女人是谁?」
栗田问道。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某个女子的存在,大多数的男人都会上钩。就像在解开巧妙的棋局,工藤继续说。
「我不能透露她的个人资料。我只能说,她是跟你亲近的人。」
「您这样故弄玄虚,让人不太舒服。」
「嗯,也是啦……」
工藤含糊应答。个性有些急躁。他将情报记录在脑中。
「那么,要不要跟我玩个游戏?」
「游戏?」
工藤在栗田回答前,伸出两只握拳的手。
「猜猜看,哪一只手里有杏仁?」
「啊?您是什么意思?」
「就说了,我从盘子里拿了一粒杏仁,握在其中一只手里。你猜猜是哪一只手?」
「为什么我要猜啊?」
「快点啦,盐巴都要溶到手上了。这种小事,马上就可以决定了吧?」
工藤略带挑衅地笑着。看来战术成功了。栗田勉强盯着工藤的拳头
「这只。」
栗田指向他的左手。工藤的微笑加深了。
「正确答案。」
摊开的掌心上有一粒杏仁。栗田松了口气。
「因为答对了,我就回答你的问题吧。你想知道谁介绍我来的吧?」
「嗯,那个跟我亲近的女性是谁?」
「水科晴。」
栗田的脸色大变。为预防他突然暴力相向,工藤也准备起身,但栗田并没有出手。他只是铁青着脸,僵硬地站在原地。
「『雨』就是你吧,A·栗田?」
「你、你在说什么……」
「向别人提问,自己却不回答,这样不公平。我只问一个问题,然后就消失。老板,你就是『雨』吧?」
「你……」
栗田的声音微颤。他重新挺直身子。
「你到底是谁?」
上钩了。对方会发问,就是对自己有兴趣的证据。
方才的游戏,其目的是进行游戏本身,胜负并不重要。若工藤赢了,就以胜利的报酬为由,要求对方提供情报。若是输了,就搬出晴的名字,直接下手为强。只要对方愿意玩游戏,输赢都无所谓。
「因为某个原因,我正在调查水科晴。不是周刊狗仔之类的,放心,不会给老板你带来麻烦的。」
工藤盯着栗田的双眼。他的眼神宛如将熄的烛火,虚幻飘渺。工藤从手中的牌挑选一张打出。
「那我就坦白说了。我叫工藤贤,跟水科晴交往过。」
「你,跟晴……?」
「嗯。要证据的话,我看过晴制作的那个游戏。晴说过,她『接下来要为「雨」制作游戏』。」
栗田的眼神又动摇了。
「我也跟晴交往过,我应该明白你的心情。所以我想问,『雨』就是你吗?栗田义人先生?」
「我……」
栗田欲言又止。沉寂片刻后,他向其他客人说,「不好意思,今天要打烊了。」两位酒客听到后随即起身,结账离店。看来他们对店家十分信任。
「抱歉啊,让你关店了。」
「不,没关系。我也想过,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栗田从酒柜取下一支顺风牌(Cutty Sark),替自己调了一杯水割威士忌。他品饮一口,不禁叹息。工藤也品味着开始融冰的拉加维林。
「A·栗田吗,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栗田的表情稍微缓和下来。
「晴会在各种东西的称呼前面加上『A』。我记得她说过吧,『THE』指向的范围太狭窄了,用『A』的话,一切都会多出点含糊不清的感觉。」
工藤没有答腔。
「我……」
仿佛下定决心,栗田低声说。
「我不是『雨』,也不知道『雨』是谁。」
工藤盯着栗田。他没有说谎,眼神十分认真。
「你不知道『雨』是谁,但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是因为曾经听晴提过『雨』这个人,对吗?」
「对。她经常说起『雨』的事。」
「就我的判断,『雨』是晴的恋人。栗田先生,你都可以提供手枪给晴了,我才想说『雨』会不会是你。」
「那是……」
栗田颓丧地垂下肩膀。
「我不该那么做的。」
「提供手枪吗?你是从哪里弄到哪种东西的?」
「当时恰巧有的。不,或许该说不巧吧……当时,刚好是手枪从黑社会流出来的时期。你可以查查看新闻,那时有好几件用手枪杀人的事件。当时我跟那些人有些联系。」
「原来如此。嗯,确实不该那么做啊,被关了五年吧?」
「我不是在后悔那种事。」
栗田说。
「我无法忍受,自己居然害死了晴。」
工藤愣住了。栗田的声音里,满是羞愧。川越和晴交往时,把晴当作床伴。但栗田不一样。
栗田是真的喜欢晴。
「栗田先生,你跟晴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认识的?」
「在涩谷的小餐馆。晴的公寓不是在樱丘町吗?她经常在附近的店吃晚餐。那时是二○一三年年尾。」
「晴死去的一年前啊。是你搭讪她的吗?」
「对。不好吗?」
「晴是有沟通障碍的人,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就直接说服而已,虽然晴刚开始都只顾着发呆。我说了好几次,她才答应如果只是住在一起的话,就没关系。」
「只是住在一起?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住在一起而已。没有肉体关系。」
工藤很讶异。跟川越的状况不同。川越与晴的联系,可说是建立在肉体关系之上。
「你不曾向晴求欢吗?」
「当然有啊!但是被她拒绝了。有一次我满强硬的,晴就说如果我再靠近她,她就要咬舌自尽。那可不是威胁而已。」
「晴以前曾经上网找恋人。当然,她有跟找到的恋人发生性关系。为什么独独拒绝了你?」
「工藤先生,你就是那个『恋人』对吧?我才希望你告诉我为什么咧。」
工藤没有回应。川越和栗田,两人与晴的关系大相径庭。可能别说得太迂回比较好。工藤紧皱眉头。
「我对晴的内心世界,大概不太了解。确实我们有身体上的关系……但我现在还是摸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想这样调查。」
栗田直直望着工藤。工藤则抵抗地盯着栗田的双眼。
「栗田先生,我觉得比起我,你更接近晴的内在。什么都可以,请你告诉我晴的事吧!」
栗田的表情没有软化,但工藤知道他动摇了。他的视线飘忽不安。终于,栗田叹了口气。
「晴确实会跟他人保持距离。不过,这不表示你无法读懂她的内心。晴在想什么,我很清楚。」
「例如?」
「例如,晴喜欢研究。她有兴趣的事,不做到满意为止,就没办法平静下来。她有这样的一面。」
「是做游戏吗?」
「生活的一切事物。譬如料理,我们刚同居时,由她负责做饭。结果她每天都炒蒜辣意大利面,一天三餐,大概维持了十天左右。她说她每次都会稍微改变食谱,直到做出满意的成果为止。」
假设与验证。编码与测试。这是程式设计师习以为常的作业循环。不过连料理的食谱都如此对待,就太奇怪了。
「就算最终完成了,她看起来也一点都没有满意的样子。但她其实是满意的,只是没有表现在外而已,我知道。不过那次之后,料理就换我负责了。」
栗田继续说。
「她会思考许多事情。她喜欢电玩游戏,也喜欢绘画。吃了好吃的东西会开心,看到悲伤的新闻也会沮丧。她只是没有跟外界联系的线路而已。应该说,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内在里吧。」
「跟外界没有联系的人,为什么会想要同居人?不只是你,包含我在内,她跟好几个人交往过。为什么呢?」
「她跟我同居……大概是因为,这样对她很方便吧。她在生活上很笨拙,有人帮她处理身边的事会比较好。我觉得只是这样而已。你们怎样我不知道。我现在还没办法相信,她居然会去交友网站找男人。」
「那么,『雨』又是怎么回事?」
「『雨』……」
「晴的半生里,总是伴随着『雨』的影子。你觉得对晴来说,『雨』是什么的人?」
栗田没有说话。他似乎正踌躇着,思考什么话该说。没办法。工藤再打出一张牌。
「我知道有人见过『雨』。」
「有人见过『雨』?」
栗田向前探出身子。工藤轻巧地压入钉子。
「不过我不能说是谁。我只能告诉你,那是晴高中时代的事。『雨』应该是跟晴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听说晴当时的表情很开心。」
「是吗……」
栗田的目光飘向远方,似乎正在唤回记忆。
「老实说,我不知道晴对『雨』的想法。她会提到『雨』,但说的都是以前『雨』做过什么、『雨』说过什么之类的话。」
「你看过她为『雨』做的游戏吗?」
「嗯,看过一些。不过她不让我碰。」
「『雨』被人看到时,晴是高中生。之后两人应该还有联系,却没人再看过了。说到底,『雨』就是一个已成过去的人。为什么晴还会重视『雨』到这个地步?」
「不是她忘不了『雨』吗?」
「晴曾经在交友网站上寻找恋人。困在过去里的人,会做那种事吗?」
栗田沉默不语。「谁知道呢。」他微弱地说。
晴对「雨」的执着,恐怕真有其事。对于这点,川越和栗田的看法一致。但若真是如此,晴又为何要寻觅新的恋人?
想要遗忘过去,因此找到新的男人;但无论换过多少男人,最后还是忘不了前男友。加上遭受病魔威胁,选择了自杀一途。这样想就合理了,但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我还有一个问题。」
工藤先将「雨」放在一边。
「晴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胃癌。医生宣布病情时,我也在旁边。她身体不舒服,是我硬拖她去医院的。癌细胞已经转移,治愈的希望很渺茫。」
「我说的不是那个。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她会用那么夸张的方式自杀。」
工藤说。
「我认识的晴,完全不像是会引发那种大事件的人。要是她默默躲在家里自杀,我还能理解;但先把世界闹得鸡飞狗跳再死去,不像晴的作风。」
「工藤先生,你这样说是认真的吗?」
「我是啊?」
「你根本什么都没看到。」
栗田的语气掺杂了失落。和认识晴的人说话,或许是栗田十分渴望的事。然而工藤却一直说不到重点,他也终于感到失望了。
「没看到是什么意思?」
随便栗田失不失望。比起那种事,工藤对栗田的措辞更有兴趣。
「你说我没看到什么?」
「你玩过她做的游戏吗?」
「当然有,连《Sleuth》的结局都看过了。」
「那你应该知道吧!她做的游戏,就是她自己本身。生存在黑暗狭小的世界里,不想踏出去。她就是那样的人。」
「所以说,要是她躲在房间里自杀,还比较可以理解啊?」
「我说啊,」
栗田难以置信地说。
「对晴来说,那个小小世界是什么?是游戏啊!」
「游戏?」
「所以,晴想要死在游戏里。」
「什么?」
工藤背后窜过一阵恶寒。
「就是那样啊!」
栗田说。
「死在自己做的游戏里。晴的愿望就是这样而已。跟把世界闹得鸡飞狗跳无关,她想被自己做的游戏杀死。」
工藤震慑了。
森林深处。夜晚的世界。丧尸游荡的涩谷。被关在小小世界的人们。这一切,就是晴的本身。
「你怎么了?」
工藤站了起来。
晴在领悟自己的死期后,便选择死在游戏里。而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在现实世界里展开游戏。那并非什么剧场型犯案,而是极为封闭的犯罪。
「喂,你还好吗?」
工藤感动不已,感动得想高喊出声。
晴做出来了。她完成了将自己毁灭的怪物。那是工藤想做,却无法做到的。那是对绿也说不出口,深藏在工藤心中的。
他知道栗田还在说话,但言语已无法再进入工藤耳里。终于找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
——晴!
世界的模样再也不同了。此时此刻,工藤贤,自出生以来,首次坠入爱河。他爱上了水科晴。这个六年前,以奇妙的方式撒手人间的女孩。
注1:胃·五 围棋的日文「囲棋(いご)」与「胃(い)·五(ご)」同音。
注2:图灵测试 为英国科学家图灵于一九五○年提出,用以测试电脑是否具有等同人类的智能。
注3:伊莱莎效应(ELIZA effect) 指人类下意识认为电脑行为与人类行为相似的倾向。
注4:菲利普·K·迪克(Philip K. Dick) 为美国科幻小说作家,致力于探讨人类与人工智慧的真实与虚假。著名作品包括《高堡奇人》、《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等,后者为电影《银翼杀手》之原著。
注5:伊势物语 日本平安时代初期的「歌物语」,以文章与和歌的组合,描述歌人在原业平的故事,其中男女恋爱占较大篇幅。
注6:暗桩 受交友网站雇用,在网站上假扮女性对男性使用者提出邀约,诱使对方付费使用进阶功能,之后便避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