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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部 二○二○年十二月

1 断章·雨 二○一四年

晴。

我正在法国巴黎。这边的环境可以接受像我这样的人,所以我过得很轻松。我什么都没跟你说就到这里来了,你或许会有点惊讶吧。

巴黎的城市,是依据整合过的美感规画而成,非常美丽。无怪乎是世界首屈一指的观光胜地,每天都有好多人在城市里进进出出。街上的人每天都不相同,人际关系也重新洗牌。或许因为如此,当地人也对他人保持着适度的距离。我并不讨厌这点。

我离开你家四年了。

在那之后,我就想忘了你的一切,继续生活。未来我也会一直这样下去。不过,在相隔四年后,我想试着回头看看你的事。我想去思考,与你共度的时光究竟是什么。在我的人生中,你是特别的存在。我已经放弃,不再试图无视与你的过去了。我想好好地总结,然后在结论之上继续前进。于是我现在在这里,对着电脑敲下文字。

这个日记是写给你的。不过完成后是否要给你看,我尚在犹豫。我即将写下的文章,究竟要寄给你,还是怀抱着带进坟墓呢。我想我会一直迷惘下去,直到最后一刻吧。所以,现在就先不考虑那些了。

起因是你寄来的游戏。

睽违四年接到你的联络,我很困惑。与此同时,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不曾想过你会联络我,又觉得你总有一天会捎来消息。

就和刚跟你同住时一样。觉得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也觉得我们大概迟早会分开。我经常会像这样,抱持着两种相互矛盾的预感。

你寄来的游戏,我好好玩到最后了。自从与你分别,我好久没玩游戏了。跟你住在一起时,我们常常玩任天堂的玛利欧赛车,或明星大乱斗吧?有时候,你会跟我说明那些游戏是怎么设计的,好让玩家可以玩得流畅。我大概完全听不懂吧,但我很喜欢看你条理分明解说的样子。

离题了。我还不习惯写文章,请原谅我。

说到你的游戏,我觉得很好玩。那独一无二的世界观,是只有你才做得出来的。你以前常说「操作性不能不好」。确实,操作起来也非常顺畅。玩游戏的时候,感觉可以碰触到你的灵魂。

同时,正因如此,对我来说,那也是个残酷的游戏。你究竟有多么恨我,那份深刻,再次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

无论以任何形式,你都不曾责怪过我。你不擅长使用语言。所以你才不以语言,而以游戏的形式,向我传达你的愤怒吧。

我想再一次向你道歉。

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剥削了你。

这个游戏的结局,就是你真正的心声吧。你想杀了我。如果你如此期望,我也愿意被你所杀。

2

步入记者会会场,异样的热气朝工藤袭来。就像三年前第一次金星战的情景,众人对于前所未见的局面期待不已,好奇心在空气中剧烈浓缩,以高温迸发出来。

金星战的决赛组合已出炉,工藤坐在记者会的受访席上。

「晋级金星战决赛的双方阵营记者会,正式开始。Super Panda的开发者,Monster Brain的工藤先生与长谷川先生。以及目黑隆则八段。」

镁光灯齐闪。工藤的眼角瞥见,目黑正朝下方挥手致意。

「那么,首先先请日本棋院的白石理事长,为我们说一句话。」

白石理事长拿起麦克风。也许是心理作用,但他似乎很激动。

颠覆了Stomach Five将取得压倒性胜利的预测,挺进决赛的是目黑。这个结果出乎众人意料,记者会场充满对人类王者的期待。

目黑隆则。先前看过好几次,但这是第一次和本人见面。体格魁梧、全身洋溢自信。和紧张的白石不同,目黑就像在朋友家里一般轻松。

「我想请教目黑老师。」

白石理事长的致词结束后,立刻就有记者提问。

「恭喜您进入决赛。请分享您面对决赛的振奋心情。」

「谢谢。嗯,我会保持平常心喔。如果对方是年轻的小伙子,我会使出我杀气十足的念力,不过对机器这样做就没意义了。」

「您对Stomach Five一战是险胜,那么对于Super Panda呢?有胜算吗?」

「当然,轻轻松松。我会让它见识见识人类的可怕。」

会场稍微骚动起来。或许注意到众人的反应,目黑谦虚地补上一句「开玩笑的」。

「不不,我骗人的。毕竟人工智慧很强大,根本没什么胜算的。就算输了,也请各位高抬贵手啊。」

另一个方向有人举手。

「再次请教目黑老师。请问您这次为什么会特地参加金星战呢?站在您的立场,应该没有必要和人工智慧对战了……」

「我以前就说过想参加了喔!因为要趁早打赢电脑,才能先赢了就跑吧?未来电脑会愈来愈强,但我的能力没有那么厉害,所以以常识来看,尽早与电脑交战才是赢面最大的。」

「啊,这样啊……」

对于目黑戏谑的回答,记者困惑地坐下。

他还是老样子。表面看似豁达,却无从判断他真实的想法。刚才的答案让工藤再次确定,用普通的方法无法应付目黑隆则。

「想请教工藤老师。目黑老师方才的发言有点谦虚,而Super Panda呢?请告诉我们您对此有什么抱负。」

工藤拿起麦克风。

「首先,可以在决赛中和目黑老师这样优秀的棋士对弈,我感到十分荣幸。老师打败了强大的Stomach Five,因此胜负还很难说。我会全力以赴的。」

「今年的决赛不再是人工智慧之间的对局,而是人工智慧对上人类棋士。您是否有思考什么特别的对策呢?」

——你的意思是,我会不会派出更强的版本?

工藤没把心思说出口。

「没有特别的对策。因为实际对弈的是人工智慧,这次我也会扮演好辅助的角色。啊,不过我还是会重新练习如何下子的。」

记者稍微笑了。

「接下来想请教目黑老师。」

另一个方向有人举手。工藤放下麦克风。

「真是期待啊,工藤。」

记者会结束后的后院廊下,长谷川说。这个男人难得露出开心的模样。他喜欢这种活泼愉快的场合,或许是沐浴在这种聚光灯下,可以体验有别于金钱成功的快感。

这样也好。就让长谷川享受荣耀,卖卖人情给他。Frict现在在公司内部的立场不太稳固,必须创造能表现自己重要性的机会。

「是啊,我也会再加把劲,调整状态应付决赛。」

「拜托你啰,工藤。」

工藤点点头。数秒后,他的思绪便转向其他事。

——水科晴。

自上回到歌舞伎町造访栗田的酒吧以来,已过了两周。这期间没有任何新的斩获。之前的恐吓者,也没再采取其他行动。工藤继续在社群专页上发文,但他无视专页风气的行为已逐渐成为问题,管理员甚至直接通知他「若继续发表超出分际的文章,就要请你退出社群」。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工藤向晴曾就读的国中和高中询问,但两校均坚持「不可透露个人资料」,让他吃了闭门羹。他尝试在社群网站上联络她的同学,然而「有可疑的人在到处打听」的耳语已渐渐传开,也没有新的情报提供者出现。

入江惠的车祸事件调查,同样以失败告终。当时的报纸、周刊杂志、网页等,能找到的资料他都翻遍了,仍旧一无所获。惠并不是被谁所杀害的,那只是单纯的意外事故,没有第三者恶意入侵的余地。「HAL」说的「要不要我也杀了你」,仅仅是恐吓罢了。虽然心中无法接受,但这是唯一的结论。

调查完全陷入死胡同了。工藤可以预见,若没有其他结果,这个计划也将会烟消云散。

——不完整也没关系。就以现有的资料,制作人工智慧吧。

——不行。没办法做出完整的水科晴,就没有意义。

两种念头在胸中不停缠绕。工藤急躁不安,但仍找不到脱离困境的方法。就算想采取行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我去叫计程车啰!」

长谷川说完先站了起来,此时,

「工藤先生。」

两人后方传来呼叫声。是目黑。他和颜悦色,微笑看来是发自内心。

「今天辛苦了。正式对局时,还请您高抬贵手。」

目黑说着,伸出右手。其手腕上戴着一只爱彼(Audemars Piguet)的皇家橡树系列表。高级腕表的气质,与配戴者本人的能量颇为协调。工藤也伸出手回握。

「我才要请您多多指教,我也非常期待。」

「谢谢您。嗯,话说……」

目黑同时瞄了一眼长谷川。

「两分钟就好,方便跟工藤先生单独说点话吗?」

什么?工藤感到讶异。长谷川识趣地说了一句「那我在外面等啰」便离去,留下目黑与工藤,两人站在死气沉沉的走廊上。

「您说想跟我单独谈话,请问有什么事吗?」

「正式比赛时,请您多指教。我很期待跟Super Panda交战喔。」

「谢谢您。我也是初次有幸能跟目黑先生这样级别的棋士对战,希望能多多向您讨教。」

「讨教吗?」

目黑笑了。

「那么跟我的对局,您会全力以赴吧?」

「当然。」

「所以您会准备最新版本的Super Panda,而非旧版本的,没错吧?」

工藤大吃一惊。为了隐藏内心的惊愕,他瞬间挂上伪装的表情,但难以肯定是否顺利瞒过对方。

「您说什么呢,目黑老师?最新版本?」

「这半年间,我都关在房里,不断和人工智慧对战。Super Panda的棋谱,也几乎都记在脑海中了。你在金星战用的是旧版程式吧?可别想骗过我的眼睛啊。」

「您说的这……很抱歉,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箴言》,第十二章第二十二节。」

「啊?」

「说谎言的嘴为耶和华所憎恶;行事诚实的,为他所喜悦。」

圣经吗?工藤等着目黑说下去。

「听好了,如果想赢过我,劝你还是别太轻敌。正式比赛时,要派出最新版的Super Panda,可以吧?」

工藤看了看四周。走廊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对方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要他别回嘴,他可忍不下这口气。

「我还在考虑哪。在围棋的领域,人工智慧的程度已经比人类高出一阶了,真有必要拿出真本事吗?」

「要说程度的话,我可是赢了Stomach Five,它跟Super Panda程度相同吧?」

「程度不同。合计胜率是我们比较高。」

工藤说。

「如果真要这么斤斤计较,我们也可以派出更旧的版本。」

「那你们会输的。」

「输了也无所谓。说到底,围棋对我不过只是打发时间。就像打弹珠游戏输了也完全没差,不会觉得不甘心。」

「你的个性还真是优秀啊,工藤先生。算了,要怎么做随你。你会如我所想的行动吧!我很期待正式对战喔。」

目黑说完,转身离去。工藤半发愣地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记者会结束后,工藤回到Monster Brain。公司里等着他的,是其他社员的加油打气。我会支持您的!请加油!请坚持到底吧!踊跃的关心与激励的话语,沉浸其中固然令人愉快,却无法激起工藤对Super Panda的热情。

工藤走向会议室,准备参加与神音股份有限公司的会议。神音是由三十人左右的少数精锐经营的公司,原本是某大科技业财阀的一个部门,后以子公司的形式独立为新兴中小企业。

神音的主力商品,是语音辨识及语音合成函式库。语音辨识,乃是听取人类的声音,并分析其中内容的技术;而语音合成,则是将各类文章以自然的声调重现的技术。在「听」与「说」的功能之间,加入「思考」的人工智慧,就成为Frict。负责制作Frict的耳朵与声音的,就是这间公司。

「要合成真实人类的语音对吧!」

坐在工藤前方的男人,是神音的首席工程师手冢。他不仅是一名优秀的技术人员,也是经常替客户着想的,富有职业良心的男人。

「是的。目前敝公司内部有一个进行中的计划,希望能靠神音公司的技术,重现真实人类的声音。」

「完全没问题。」

手冢的声音充满自信。

「其实,我们以前也接过这样的工作。举一个可以公开的例子:两年前,为了替配音员月夜纱纱罗小姐的新歌宣传,我们制作了一个网页服务,可以让纱纱罗小姐说出粉丝想听的话。」

工藤记得这件事。只要在网页上输入日文,无论内容是什么,都可以用月夜纱纱罗的声音播放出来。刻意钻禁止词汇的漏洞、让语音说出各种猥亵台词,成为当初喧腾一时的下流游戏。

「原来那是神音公司的作品啊!」

「是啊。作法是先录下纱纱罗小姐的声音,再将语音资料编进敝公司的函式库。」

「制作一款同样的产品,大约需要花费多少呢?」

「依实际作法会有差异,不过粗估的预算是一千万左右。」

很便宜,堪称破格的价位了。八成是函式库的部分已经做得十分完善,只要有丰富的语音资料,就不需花到太多人事费用。

「不过,我们自然得先准备好想重现的声音才行,对吧?」

「您说的没错。以纱纱罗小姐的案子来说,我们有先请她录下大约五百种模式的文章。」

对工藤而言,这就是烦恼所在。在现存的资料中,完全没有晴的语音。

工藤脑海中,已开始勾勒晴的性格轮廓。下一个困难点,是相关素材的取得。影像资料、语音资料,若缺少这些,便难以将水科晴制作成人工智慧。工藤看不见跨越这道困难的方法。

好像有什么声音响起。工藤睁开眼睛,看见晴的双眼正望着自己。那是他复印下来,并放进相框的杂志图。

他还记得自己回到家,但不知何时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最近诸事繁忙,像这样睡眠不规律的情形,也愈来愈常发生。固然明白必须好好睡觉,却一直无法遵守「淋浴并就寝」的生活常规。

工藤拂过照片,宛如在轻抚晴的刘海。塑胶的冷硬质感,在指尖徒留空虚。

这时他突然想起,刚刚好像有听到什么声音。他一时间头脑混沌,不明所以,但终究还是会意过来。他转向笔电,握住滑鼠。那是索拉力星的通知音效。

他打开索拉力星的网页,信箱里有一封新讯息。工藤屏息,寄件者是「HAL」。

他移动滑鼠,点开讯息。工藤惊愕了。

讯息中附有三张照片。

第一张,竟是工藤的照片。角度是从背后拍摄的,正面是坐着的井村初音。那是在蒲田的家庭餐厅里拍下的。虽然没有拍进去,但旁边应该还坐着间宫纪子。

第二张,也是工藤的照片。他正要踏进歌舞伎町的「穆斯」酒吧时,被人从后方偷拍的。

再来是,最后一张。

最后一张照片上的人物,是间宫纪子。她的模样十分奇怪。

纪子倒在水泥地上,双眼闭着,似乎失去了意识。头部侧面,有鲜血流出。

「下一个就是你。」

讯息中如此写道。

3 断章·雨 二○一四年

在你的记忆里,我是何时出现的呢?是我向你搭话的时候吗?要是比那更早,我会很高兴的。不过,应该还是我对你的记忆要早一些吧。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入学典礼后。那是真正冲击性的一刻。像你那样美的女性,我从未见过。你的脸庞,你的头发,你的身高,你穿的鞋子,你瘦小的身体。你的一切,都散发着光。

是恋爱。在看到你的瞬间,我坠入爱河。

我特别喜欢你的眼睛。你有一双大眼,那眼睛像在威吓世界,又仿佛想看遍世界所有。

你的双眼很坚强。我不曾见过谁拥有坚强的双眼如你。你是个坚强的人,不在意周遭的人事物。那份强大,就表现在你眼中。身为一个总是介意周遭、活得心神不宁的人,我或许就是被你的坚强所吸引了。

当时的人生经验已足够让我知道,爱上你会是怎么一回事。我很痛苦。就算爱上你,我也明白一切不会顺利。我一直扼杀着自己的心意活着,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怎知,在你这个人的面前,我所构筑的小小堤防,竟会在瞬间崩毁。

你经常玩游戏机,尤其喜欢任天堂的游戏,总是随身带着NDS。你还总挂着一副大耳机。后来你说,「最近的游戏也很讲究声音表现,所以如果不用好的配备玩,是很失礼的喔。」

戴着一副大耳机,看着手上的小游戏机。你的这般身影,实在太美了。在我眼中,玩游戏时的你,就像身处在另一个世界。你的周围包覆着透明的硬壳,谁也无法进入,而你也无意从中走出。你不在这里,而是在游戏里,这是我对你的印象。

实际上,你在学校里也是孤立的。不对,用孤立这个词有些太负面了。要我来说的话,晴,你是屹立着的。无论周遭有没有人,你都不在意,如此强韧地屹立不摇。

我想跟你搭话,但那是不可能的。对你认识得愈多,我的焦躁就益发强烈。

开始和你说话,源于一次偶然。

那是在某个假日的电车里。我坐着看书时,隔壁有人坐下。那就是你,晴。我们竟碰巧住在相邻的车站。

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深深相信,若现在不搭话,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跟你熟识的机会了。

当时我也想过,就这样藏着对你的心意,继续度日。与其说想过,应该说暗自下了决定比较贴切。不过所谓一时的决心,只要环境一改变,瞬间就会被吹得烟消云散。回过神来,我已经向你开口。

那是什么游戏?

你当时的反应,我还记得很清楚。你吓了一跳般睁大眼睛看着我,那是威吓的眼神。然而,我并没有退缩。

你是水科晴同学,对吧?你一直都在玩游戏。现在玩的是什么呢?

你看着我,轻轻取下耳机。你的短发扫过耳机,柔顺地飞扬。

「超级玛利欧64。」

片刻后,你回答。我好开心。开心是因为终于跟你说上话,也因为连不熟游戏的我,也听过超级玛利欧。

玛利欧,那个我知道喔。

以此为开端,我尝试跟你对话。然而对话并不顺利,因为你的反应很糟。我丢了话题给你,但你连一声都不应。就算回应了,也只有短短几个字。我想让对话尽量融洽点,不停找话说,仍然持续碰壁。

快要下车了。我们的对话,眼看就要在如此寒酸的状态下结束。我内心焦急,只好搬出压箱宝,也就是从你国中同学那里听来的情报。

水科同学有在制作游戏吧?我满想玩的,如果方便的话,下次可以让我玩玩看吗?

我依然清楚记得你当时的表情。宛如听到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敲击透明硬壳的声音,你有些惊诧。

「好,下次。」

你只说了这些。话中既没有对不断干扰你的我的不信任,也没有身为创作者、作品受到关注的喜悦,什么都没有。在你看来,那或许就跟借支原子笔差不多。但是,对于终于和你牵起一条线的我而言,你的回答真的让我非常开心。

4

工藤在蒲田站下车,到站前买了一小束花。

他打电话给井村初音,问到纪子入住的医院。虽然幸运地只有轻伤,并未危及性命,但由于受伤的是头部,还是暂且住院观察。

办完会客手续后,他进入病房。大房间里,用帘子区隔出不同病床。工藤找到「间宫纪子」的名牌,朝帘子里出声致意。

「您好,我是工藤。听说……」

话还没说话,帘子就拉开了,是初音。纪子坐在病床上,头上包着绷带。

「听说您受伤了,所以前来探望。您还好吗,间宫小姐?」

「工藤先生,抱歉还让你跑一趟。我没事的。」

纪子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声音听起来精疲力竭。

工藤回想「HAL」寄来的照片。纪子左半身朝上倒地,血从左侧头部流出来。医院应该确认过脑部了,但毕竟是头部受到撞击,原本很有可能因此死亡。

「总之,您平安无事就好了。去过警局了……?」

「不,还没。后天就出院了,我想说到时候再去。」

「或许是我太多嘴了,不过还是尽早报案比较好。听说犯案过一段时间后,犯罪证据会逐渐消失……」

工藤边说,边观察适当的时机。纪子看起来很疲劳,但已经冷静下来了。这种情况下,或许可以直言询问。

「恕我多管闲事,您有看到犯人的模样吗?」

「没有……因为突然就被人从后面打了……」

「等等,纪子。」

初音插话。她瞪着工藤,眼神透露赤裸裸的敌意。

「我先问你。工藤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纪子受伤的?」

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工藤原想在对方发问前,先问出必要的资讯,但也没办法了。

「这件事有些敏感,井村小姐,方便我们到外面说吗?」

「纪子不能听吗?」

「可以的,但我不想过度刺激伤患。井村小姐听了之后,再看情况决定要不要跟间宫小姐说,这样可以吗?」

初音望向纪子。纪子无妨地点点头。

工藤步出病房,走向院内附设的咖啡厅。他找了一个双人面对面的座位,并主动表示「由我买单,请尽管点您喜欢的饮料」。然而初音只冷淡地回了句「不用了」,毫不领情。

点完餐后,他再次面向初音。初音锐利地盯着工藤。

「然后呢,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吗?」

「继续?是指什么呢?」

「别装傻!我在问你是怎么知道纪子受伤的啊!」

初音很激动。工藤没有接话。保持沉默下去,对方应该会泄露更多情报。

「你这个人,我们都叫你住手了,你却还是跑去学校问对吧?你还在到处鬼鬼祟祟打听晴的事?」

「您在说什么呢,我没有做那些事喔。」

「不要说谎,有人联络我。」

「是学校联络的吗?说要小心有个叫工藤贤的人,到处打听晴小姐的事?」

「没说到这么详细,但我收到了好些通知喔。在这种时候传出那些事,对象不就只有你了吗?」

工藤犹豫了。只要没被揪出尾巴,他可以继续装傻下去。不过,那样只会徒增对方的不信任,纪子和初音的这条线索,八成也会就此断绝。手中掌握的牌已经很少,就算失去一点点情报来源,都是莫大损伤。

工藤决定道出恐吓者的事。反正无论说什么都会让初音反感,还不如直接掀出底牌,或许有机会改善目前的状况。

工藤坦诚告知。自己曾两次收到网路恐吓;而他忽略那些信件、继续调查,昨天恐吓者便寄来了纪子遇袭的照片。

「那……」

初音无法忍住震惊。

「那纪子不就是因为你,才会被人攻击吗!」

咖啡厅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但激动不已的初音,并没有注意到。

「井村小姐,这里是医院,请先冷静下来。」

「要怎么冷静下来!不就是你开始刺探晴的事,才会发生这种事的!」

「我不否认这点,但我真的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我以为就算恐吓的人要危害谁,对象也应该是我才对。」

工藤说着,内心明白这是谎言。他从未想过,「HAL」竟会真的动手伤人。「HAL」是个比想象中更危险的人物。

「让我看看那个讯息!」

初音的声音在发抖。工藤取出手机,让初音看那篇索拉力星的讯息。初音看着萤幕,脸色益发苍白。

「这个,是我们上次见面时的……」

「是的,看来应该是恐吓的人偷拍的。」

「还拍到我了……」

初音手里的手机颤抖着。

「工藤先生。」

初音的声音不再强硬。

「拜托你,不要再挖晴的事了。犯人也看到我的脸了吧?接下来……就换我被盯上了。」

工藤边喝咖啡,边观察初音的脸。

「我知道了。发生这样的事,我自己也是始料未及。这件事情我会完全抽手,真的很抱歉。」

「现在道歉已经太迟了,真的,拜托你别继续了……」

「我明白。」

工藤撕下笔记本的一页,在上面写起字来。「你在做什么?」初音诧异地问,但工藤没有停笔。

「是承诺书。」

工藤将写好约两百字的文件给她看。内容声明工藤将不再插手此事,也不会再和晴扯上关系。

「虽然是私人文件,只要我们双方见证过,就具有法律效力。可以的话,麻烦井村小姐签名,我会复印一份,原始文件交由您保留。」

工藤递出纸和笔。「什么啊……」初音嘴里嘟哝着,右手拿起笔签名。

她是清白的。工藤想。

「HAL」会是初音吗?谈话之初,工藤心中就不时浮现这个疑惑。初音一贯的主张就是停止调查、不要再挖晴的事,这和「HAL」的要求一致。不过,不是她。她不是「HAL」。

「这样就行了吗?」

初音将纸张交给工藤。工藤接过,暗自决定。既然初音不是「HAL」,有必要向她问出多一点情报。

「井村小姐,那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我们见面的那间家庭餐厅,所以表示犯人也在场,对吧?」

「当然啊!」

「照片是从我后面有点距离的地方拍的,当时有没有人拿着手机向我们走来?」

「你不是说不会再调查晴了吗?」

「嗯,不会再调查了。只不过,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连同这次的事件一起讨论,对犯人有个大致的概念,我认为这样没有坏处,对我们双方的安全也有利。」

听了工藤的话,初音似乎犹豫了起来。初音很好操纵,只要适度锉锉她的锐气,便能任由自己控制。

「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可疑的人……」

初音回忆着。

「至少没有人用相机对着我们,应该吧……」

「但这张照片是其他人拍的。现在不只是手机,还有笔型相机、手表相机,都能拍出很清晰的照片。如果把这些工具包含在内呢?」

「我想不太起来了,只觉得应该有人坐在那里……」

工藤请她若是想起来务必告知。

「那我们从另一个方向思考。您知道有谁不愿意晴小姐的过去被挖出来吗?」

「很多吧?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愿意回想啊。就是因为晴,媒体才会对我们纠缠不休……你跑去学校问的行为,应该也有很多人不喜欢。」

「那我换一个问题。很多人都不喜欢有人调查晴小姐,但真正使用暴力阻止,又是另一回事了。会做出这种事的危险分子,井村小姐心中有猜测的人选吗?」

「当然没有啊!我怎么会认识那种人……」

「纪子小姐是在什么状况下被攻击的?您跟她聊过吗?她有没有看到犯人的脸?」

「详细状况我是没有问……她说突然就有人从后面打她,她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在医院了。她好像连被打过都记不太清楚了……?」

「犯罪地点是?」

「医生说她倒在她家前面。明明就快要到家了……」

工藤上身前倾。

「我再换一个问题。犯人恐怕是左撇子。左撇子,这样您有联想到什么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

初音十分惊讶。工藤说,

「很简单。间宫小姐是被人从背后攻击左侧头部的。如果要从背后殴打左侧的头,就必须用左手拿凶器。」

这便是工藤将初音排除在嫌犯之外的原因。初音是用右手签名的。

「说不定只是刚好用左手而已?」

「所以我说『恐怕』,目前还无法断定。不过在攻击别人时,应该很少人会特意使用非惯用手吧?」

左撇子……初音低喃着,再次搜索回忆,最终还是轻轻摇头。

「我还是想不到有谁是那样的。有人是左撇子吗……」

「据说人类中约有百分之十是左撇子,应该并不少见。同学、晴小姐身边,或间宫小姐身边,有想到谁吗?」

「没有啊。对,我们同学中是有几个左撇子,但我根本没看过他们跟晴说话。更别说要做出这种事,我完全想不到……」

晴还有一个恋人叫「雨」。你知道这个人吗?

工藤没有问出口。反正初音大概什么也不知道,对于无法期待的池子,没有放下钓线的必要。

「HAL」的特征,唯有一点是可以锁定的。家庭餐厅里的照片,是在近距离拍摄的。如果是认识的人在那么近的地方拍照,纪子或初音应该会察觉。

「可以了吧?反正你不要再碰晴的事了,我可不想受什么伤。」

「明白了,我会反省的。」

「不要再过来了,可以吧?」

「好的。」

工藤说。看来初音这条情报线,今后也用得上。

5 断章·雨 二○一四年

自从那天后,我和你的往来就维持在若即若离的状态。学校与电车,这是我最常见到你的两个地点。

我想更接近你一点,但是没办法。你的话太少了,我也还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开口。

正因如此,当你那天向我提议时,我的心才会如此悸动。

「要玩吗?这个。」

自我们第一次对话以来,大概过了三个月左右。我看到你拿出的随身碟,立刻明白你的意思。随身碟里,有你制作的游戏。

嗯,我想玩。我这么回答,你将随身碟交给我,说了句「玩完了再告诉我」,随即离去。

《Black Window》。那是一款益智游戏,主角被囚禁在幽暗的森林深处,必须打破黑色窗户、逃出森林。游戏刚开始的那首类散文诗,我印象很深刻。

我被关在黑暗的森林深处。

必须打破黑色窗户。幽暗方能远去。

不能打破白色窗户。无光线照耀,就看不见道路。

不能打破红色窗户。血液会流淌不止。

必须逃出森林。我如此想着。

开始玩游戏后,我感到非常惊讶。这真的是业余作品吗?我想起国文课本,像〈山月记〉或〈奥茨贝尔与象〉(注7)这类的文章,即使给不了解文学的孩子读,他们也能明白那是高水准的作品。你做的游戏也是,就算我对游戏不熟悉,也知道那有多优秀。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在玩《Black Window》。你做的游戏虽然很难,我依然不屈不挠。我想透过游戏更了解你。

我大概整整玩了一周吧?之后,我告诉你游戏的感想。超好玩、黑暗的世界观好棒、玩得好流畅好厉害、好佩服你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我混合了你可能想听的话,以及我的真心话,拼命思考怎样说才能让你高兴。那些称赞的话,是我绞尽脑汁的成果。

然而,你的回应却只有一字冷淡的「喔」。仅仅说了一个字,你就马上走了。我愣住了,同时也非常后悔。那些肉麻的称赞,不是你想要的。

当时我究竟有多悔恨,你大概不知道吧。就连玩得如此入迷的《Black Window》,也不再想打开了。时间很快地来到暑假,我们也没再见面了。

第二学期开始。

我还在后悔对你说过的话。但就算知道错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对的。坦白说,我有点怕见到你。

并非刻意这么做的,但我想我当时曾无意识地避开你。在学校里、电车上,经常看到的你的脸,不知何时已从我的生活视野中消失了。尽管寂寞,我却感到更加放心。

十月时,学校有一个天体观测的活动。

活动内容我已经完全忘光,查了一下,当时似乎正值狮子座流星雨的活跃期,应该是观测那个的活动。学校开放操场和屋顶,由天文社出借望远镜。我和朋友一起参加活动。

抵达活动场地时,我不禁倒抽了口气。你也在场。

在漆黑的夜晚,你用望远镜看着天空。我当时看不太清楚,但想必你正极力睁着那双大眼。为什么你会参加那个活动,到最后我都没有机会问。不过现在的我已经知道,在你封闭的内在里,其实对各种事物都充满兴趣。

我跟着朋友活动,小心避开你。一方面觉得和你说话很尴尬,一方面也害怕若别人看见我接近你,我会被当成怪人。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我打从心里感到可耻。但当时的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做,我一直都是隐藏真心活着的人。

流星雨美不美,我不记得了。既然没印象,大概表示实际状况不如预期吧。然而当时的我,应该还是假装跟朋友们乐在其中。好棒啊!超美的!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我比谁都擅长做这种事。

正因如此,当你向我说话时,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那个,」

耳边响起美丽的声音,你就站在我身边。我立刻扫视四周,确认附近没有我的朋友。说出来非常羞耻,但我多少放心了。

「下次,我想做夜晚的游戏。」你说。

「夜晚?」「游戏?」我想我大概是这么反问的。你宛如自言自语般说着,

「夜晚的游戏,主角是侦探。制作大约需要一年。」

你说完就走了。我还没从混乱中回过神来,逐渐恢复冷静后,我也明白了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要再做一个游戏,希望你可以玩。这就是你想说的。

同时我也领悟,我对《Black Window》的感想,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你淡薄的反应让我产生误解,其实听到我的感想,你是高兴的。你身上只是没有将喜悦表达出来的出口,这我现在也知道了

你再度回到我的视野里,我渐渐又能跟你说上话了。对此,我感到非常开心。

有几个喜欢你的男生,也有些人在告白后,被你冷冷拒绝。在学校里,不时就会听到类似传闻。

你并没有跟任何人成为恋人,总是远离周遭的干涉,孤然屹立。看到那样的你,我很安心。虽说一般男孩就算和你交往,大概也无法维持多久就是了。

6

星期一,是Frict举行例会的日子。工藤走进会议室时,其他成员都已到齐了。长谷川坐在中间,板着一张脸。

「事情变得很麻烦了。」

一看到工藤,长谷川就说。旁边的濑名有里子递来一份文件。

「这是……」

低头一看,好像是将某个部落格列印下来的复本,部落格标题是「被人工智慧睡走老公的女人自白」。

「是正在跟我们打官司的那个女人,她的部落格。」

部落格是一周前开设的,每天都有更新文章。里面以煽动的语气描述Frict有多危险,留言栏位也十分热闹。有里子插话,

「这个部落格,已经在社群网站成为话题焦点了,也上了一些网路新闻。再这样下去,闹到报纸跟电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工藤读了部落格的文章。内容手法纯熟,将女性塑造成被害者,而陷入外遇的丈夫,也不过只是遭人工智慧蒙骗的被害者。人工智慧才是万恶的根源,是会破坏社会的危险存在。文章中明确传达了这个论点。

「他们雇了专业写手哪,这不是外行人的文章。」

「那并不是现在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这会严重破坏Monster Brain的形象。」

「反过来告他们妨害名誉就行了,里面好像也有很多夸大跟事实误认。」

「工藤。」

长谷川出声斥责。

「你说的没有错,但这样做只会让我们的形象更糟。」

「不过这种单方面的言论,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我们不是大公司,必须避免公司形象受损或陷入好几个官司的风险。」

「那要怎么做?」

「这次的官司已经没办法了,只能接受并忍耐下去。」

长谷川继续说。

「之前提过封锁关键词的事,我想该是实际执行的时候了。」

果然是这个话题。长谷川旁边的有里子露出笑容,两人应该已经谈妥了。

「跟上次说的一样,我无法赞同。硬要矫正人工智慧的言论,使用者会失去兴趣的。」

「但风险实在太大了。已经愈来愈多人知道这个部落格,要是有一些人也提出相同的控诉,整间公司很有可能因此倒闭。」

「意思是,要是输了一切就完了。很久以前,个人贷款业界曾经面临崩盘危机,源头也不过是一件官司而已。有人控告贷款公司要求过高的偿还金,结果大量的人起而效仿,整个业界都被毁了啊。」

工藤沉默,并露出郁闷的表情,让会议成员的视线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当长谷川、有里子和柳田的视线都完全移到他身上后,工藤开口。

「大概也……没办法吧。」

他难受地低喃。

「的确,要是公司倒了,我们也是唇亡齿寒。虽然我在情感上是反对的,但或许也真的是非常时期了。」

长谷川依然板着脸孔,但感觉得出他松了口气。一旁的有里子笑了,仿佛宣告着自己的胜利。

真是有够迟钝的女人,连演戏都看不出来。若要提高退让的价值,最好表现出勉强下决定的态度,仅仅如此而已。

对工藤来说,Frict是否设定封锁关键词,已不是什么大问题了。比起那个,失去Monster Brain这个出资者,无法继续制作水科晴的人工智慧,才会是真正的打击。如果加入封锁词,就能延续Frict的寿命,那正合工藤的心意。

「那就朝这个方向前进。筛选出封锁词,修改人工智慧,让她们不要提到这些词汇。然后要向大众宣传我们的改良成果,这样应该能平息一些风波。」

正当工藤想着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时,意料之外的方向传来异音。

「请等等,我反对。」

发言的人是柳田。长谷川面有难色。

「柳田,刚刚的话你有在听吗?」

「有,对此我有话想说。」

柳田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

「我反对有几个原因。第一,判决的结果还没出来。我私下向几位律师朋友询问过,他们认为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案例,我们会输的机率很低。请冷静想想,这个部落格确实写得很好,因此大众才会这么感兴趣。不过,真的会不断出现因为游戏而离婚、并向游戏公司提告的人吗?」

「只要官司达到五件、十件,就会阻碍公司业务。」

「Frict发行三年了,这才是第一个走到法律途径的案子,我不认为现在是紧急进行粗糙改版的时机。再来……」

柳田八成早已决定好要说什么了,言词流畅,毫不迟疑。

「人工智慧好不容易累积学习了那么多事物,却要动那种不自然的手脚,我还是觉得很可惜。」

「这是你以CTO的身份提出的意见,还是做为技术人员的意见?」

「要区分的话,是我身为技术人员的想法。我想看看,Frict的人工智慧可以走到多远。因为工程师的本能,就是走向从未有人涉足过的世界。」

「那以CTO的立场呢?你不觉得,Frict就像我们手上的定时炸弹吗?」

「我无法否认那个可能性,但我认为现在的状况,还不到炸弹会引爆的程度。就算真的要改版,是不是可以等问题再浮上台面一些后,再决定呢?单以一件诉讼就下判断,我认为是言之过早。」

技术部门的首席人物都说到这个地步,即使是长谷川,也不便再冷面坚持下去。他撑着下巴,仰头思考。有里子眼见即将获胜的战局出现动摇,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了,再让我想想。」

「社长!」

有里子抗议,但长谷川摇摇头。

「抱歉,我想再思考一下。一直以来,我都很看重实际执行者的意见。再怎么样,毁掉自家商品也不是我的目的。」

「我当然明白,非常感谢社长您的理解。」

柳田说,眼角瞄向工藤,就像看着并肩作战的同伴。工藤心想,他真的是个率直的男人。

「这件事就先暂缓,继续观察状况再决定。好了,来讨论例行议题。濑名,麻烦进行销售报告。」

「是,我明白了。」

有里子难忍不悦。

工藤看着部落格的列印文件。最重要的,是延续Frict的寿命。他思考下一步棋。

回到家中,开了罐啤酒。工藤察觉自己最近比较常喝酒,大概是晴的计划进展有限,心里累积了不少压力吧。

「水科晴的人工智慧制作计划,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工藤想到步出会议室后,柳田向他催促。工藤表示「资料还没搜集完全」,但柳田并不认同。

「资料很足够了吧?你对晴的个性已经有相当的了解,我认为可以进入制作阶段了。」

「确实,我们是可以做出类似的东西。但既没有语音资料,也缺乏影像画面,以目前条件是没办法做出晴的。」

「工藤先生,先前也说过了,这只是雏型啊。」

柳田提醒。

「晴是测试用的产品,精确的水科晴是做不出来的,这个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了吧?工藤先生都把时间花在什么事情上了呢?」

「以少量的资料,尽量做到最好,接下去才会轻松。」

「是这样没错,但追求做不到的事也是徒然啊。工藤先生提到的语音和影像资料,这些原本就不存在吧?模仿晴的模样,做一个相似的就行了。这样就够了吧?」

这样是不行的。

工藤终究没说出口。若是透露真正的想法,柳田会觉得自己很恶心吧。伙伴不多了,他不能再失去最强的棋子。

「我话都说到那样了,希望Frict还是能有某些进展。听说因为官司的问题,跟盐崎满智那边的交涉也暂停了。这样下去,整个计划会不了了之的喔。」

「我知道了。不过再等等我吧!再一、两个星期就好。」

「一、两个星期可以改变什么呢?光浪费时间是没意义的。」

「我知道,我知道啊,柳田!总之,再给我一些时间吧!」

工藤固执的态度,让柳田为之愕然。他罕见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那么,我们下星期再谈吧。」

柳田说完便离去了。

将晴完美重现。工藤的理想,和柳田的想象有着大幅差距。缩小差距的方法只有一个:取得晴的资料。

即便这么想,工藤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语音和影像资料的欠缺尤其致命,连这种东西是否存在于地球上都不知道。

工藤拿着罐装啤酒,走到阳台。他倚靠在栏杆上,让夜风吹拂烦躁的自己。

他手里拿着晴的照片,一张不清晰的杂志剪报。看着照片,工藤饮一口啤酒。

最近看到晴的照片,都让他有点难受。计划碰壁,自己恐怕无法完成任务,仿佛有人隐约将现实挡在他眼前。

自信开始消融。但就算到处哭诉,也不会有人出手相助。只有他,会因为无法完成晴的人工智慧而烦恼。他只能靠自己。

工藤又喝了一口啤酒,这时他注意到。

夜晚的马路对面,站着一个男人。在漆黑中难以辨识面貌,只看得出他是个约莫一百九十公分高的巨汉。男人如暗影伫立,朝工藤的方向仰望,高举着一支智慧型手机。

——他是谁?

视线疑似对上的瞬间,男人转身离去。工藤正想大喊「喂、等等!」但随即放弃。男人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在监视我……?

或许只是单纯的错觉,但工藤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假设。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就是在看他。

「HAL……」

工藤脑海浮现一个想法。

「其实还有嘛……」

还有盲点。跟晴相关的线索,还有一个。

就是「HAL」。此人与水科晴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过去。只要能跟「HAL」接触,说不定就能打开现在的僵局。

「HAL」已经攻击过纪子,他很有可能不打算收手,于是今天又直接找上工藤。

伫立黑暗中的高大男人,若他就是「HAL」,那该做的事只有一件:揪住他,问出晴的过去;如果他有相关资料,就收为己用。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似乎在迷雾中窥见了烛光。工藤将啤酒一饮而尽,再度注视照片。晴的一双大眼看着他。感觉好久没能如此平静地看着这双眼了。

7

第二次造访榊事务所,工藤被带进会议室和绿见面。绿的神色担忧。

「你在电话里说……你被监视了?在自家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被监视,只是昨天十二点过后,我走到阳台,看到有人向上看着这边,好像在用手机拍照。对方是个大约一百九十公分高的强壮男人。」

「你有什么想法吗?」

「很不巧,我没认识什么摔角选手。」

「不是说那个啦,我是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有人监视你?」

「算是知道吧。」

工藤娓娓道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在调查水科晴的过程中遭受恐吓;已经出现一名被害者间宫纪子;为了获得晴的线索,必须抓到这名恐吓者。

工藤觉得自己说的事颇为暴力,不过绿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

「满危险的案件呢。」

绿像在发表吃蛋糕的感想,接着叫工藤稍等,离开了会议室。

片刻过后,绿带回一个男人。虽不比昨天那个男人,他也颇为壮硕。不仅肉体强壮,全身亦散发着战场生还者独有的威压感。

「这位是奥野先生,榊事务所头号的武斗高手。我想他可能适合我们的案子,就请他一起旁听了。」

「我是奥野。」

男人温和地伸出手。工藤回握,男人的手掌粗糙如鱼鳞。他第一次见到拥有这种手掌的人。

「有人透过网路恐吓你,也确实有人受害,然后昨天自家前面出现可疑人士。目前的状况是这样对吗?」

「对,没错,状况确实是这样。但现阶段,我也还不知道具体该委托你们什么。我该怎么做比较好?」

「以这个案子来说,首先是确保人身安全,再来就是埋伏调查犯人的身份吧!就算告知也没用的,条子不会理这种案子。」

「告知?」

「啊……不好意思,就是提出报案单的意思。」

奥野搔搔头,一旁的绿露出敬请见谅的表情。虽然介绍他是武斗高手,奥野之前可能也当过警察。

「工藤先生家的大楼面向大马路吗?」

「没有,大门在小巷子里。」

「路边有方便监看大门的地点吗?比如饭店、咖啡厅这种久待也很自然的地方。」

「没有……没有这种地方。我家是在住宅用地里。」

「这样要监看是不太方便,不过我会想办法的。我听说工藤先生的回家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二点,这四个小时,我会在大楼周围徒步巡逻。如果犯人现身,我会跟踪对方,查出他的身份再将他逼到绝境。这样应该就可以抓到恐吓的人了。」

嘴里说着各种危险的话,但奥野的语气相当温和。

「这个案子,我是觉得你收手比较好。」

旁边的绿开口。

「假设在网路上恐吓你的就是那个摔角壮汉,实际上他已经伤害一个人了。他不只是在网路上恐吓,还进入了真实的生活空间。你说不定会在路上突然被人刺杀啊。」

「嗯,也是。」

「我们再怎么样,也没办法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看,不可能滴水不漏地保护你。我觉得这样很危险啊。」

所以才更有趣啊。工藤很想这么回,但没说出口。绿应该可以理解他,但不适合说给初次见面的奥野听。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这个工作,我还是想做到最后。」

「你有这么热中工作吗?那个恐吓者还说,他以前杀过某个人吧?就算赔上性命你也想继续做吗?」

——想继续做啊。

工藤再次把话吞了回去,只是深深凝视绿的双眼。

两人的目光碰撞,最后撇开视线的,是绿。

「我都忘了,就算对工藤贤这个人说教,也是白费工夫。」

她轻声放弃。奥野开口。

「一般状况下,对方若发动攻击,绊倒自己的机会比较大。专注狩猎的人,往往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盯上。」

「我也有同感。这是我们的机会,绿,你愿意帮我吗?」

绿长长叹了口气。

「可没有好友优惠价喔。」

工藤继续说。

「还有另一件事,我也想拜托你调查。」

「另一件事?」

「嗯,是个人调查。」

怎么还有呢?绿的表情显得很疑惑。

离开侦探事务所后,工藤回到Monster Brain。他走进办公室,打开笔记型电脑。

工藤首先登入索拉力星,点开水科晴的社群专页。管理人叮嘱过他「不要再发表超出分际的文章」,但他无所谓。

「大家好,我是自由写手KEN。今天,我想写下至今一直没写出来的事。

自从在这个专页征求情报提供后,我就持续受到一位自称『HAL』的神秘人物威胁。实际上,此人也已经犯下了一桩伤害事件。

在此,我想询问各位:『HAL』是谁?这个社群专页里,有人不希望晴的过去被挖出来。任何人若握有『HAL』的情报,可以的话,请您发送私人讯息给我。我会支付谢礼的。」

以我的水准来说,还真是篇蠢文章。工藤想着,还是将文章发送出去。

「HAL」一定会看到这篇文章吧!对于工藤的执拗,他肯定会焦躁不已,做出进一步的攻击。

——专注狩猎的人,往往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盯上。

他想起奥野的话。无论「HAL」是多么谨慎周全的人,只要他和奥野两方夹击,应该也能揪住他的狐狸尾巴。

这时,有个男人走到他身边,是工程师西野十梦。

「工藤先生。」

「怎么了,西野?难得你来找我说话。」

「水科晴的计划,后续怎样?有进展吗?」

在Frict加入晴的人工智慧,原本就是西野提出的想法。对他人兴趣缺缺的西野,对这件事好像颇为关心。

「有一定程度的进展,但目前停滞中。我有联络到几个认识晴的人,应该也能掌握她大部分的个性,不过还缺乏资料。」

「啊,是语音资料之类的?」

「还有影像资料。如果缺少这些资料,就算做了人工智慧,也没办法让她开口说话。不过柳田是说,做个差不多像的就好了。」

「柳田先生在那方面很天真嘛。我想要按部就班地做,我支持工藤先生喔。」

工藤有些惊讶,他从没听过西野说出这样的话。

「对了对了,目黑隆则对工藤先生呛声的影片,看过了吗?」

西野突然提出新话题。

「目黑?」

「网路上讨论得很热烈喔,去看看吧。」

西野说完便离去了。工藤想着他怎么不顺便说一下影片标题,边打开浏览器搜寻。

影片很快就找到了,似乎已经在社群网站散布开来,点阅数突破十万。那是个线上围棋节目,目黑做为节目讲师登场。他坐在棋盘一边,对面是一名扮演学生的年轻女子。她是以「会下围棋的偶像」出名的和岛真理。

「话说啊,我前阵子打赢人工智慧了喔!真理知道吗?」

目黑边说,右手清脆地落下棋子。就算面对偶像,落子的姿态依旧气势十足。真理展开笑脸回答。

「是的,我当然知道啰!目黑老师真的好厉害。下次就是决赛了吧?」

「对。决赛我也会漂亮取胜的,你要替我加油喔!」

「老师好有信心!我会替老师加油的!」

「我最近都关在家里,天天研究Super Panda的棋谱,已经发现四个致命的弱点了。只要开发者没有修补那些弱点,我就必胜无疑。不过那间公司好像陷入了各种麻烦事,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那个时间啊。」

工藤目瞪口呆。他到底要说什么?真理似乎也听不懂目黑的话,但目黑不打算收敛他的犀利。

「你回家后,搜寻看看『Frict、官司』就知道了,会找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部落格喔。像那样乱搞可不行,连对手都当不成的,以我的力量……」

「谢谢目黑老师!我可以下子了吗……?」

真理的笑容难以掩饰地僵硬,影片到这里结束。应该是有人录下实况影片,将争议部分单独剪辑上传。

目黑的发言偏离常轨。为什么要在无关的节目上说这些话?比起生气,工藤更感到不舒服。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想不出理由。面对停止播放的影片,工藤陷入片刻的呆滞。

8

感觉好久没睡这么沉了。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后,心理负担也跟着变小。工藤醒来时,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他喝了水,走进工作间。一打开电脑,Monster Brain公司内部专用的通讯软体就跳出通知,是西野传来的讯息。

「目黑又暴走啰,他这人真的很好玩耶。」

他传来这行文字和一串网址,点进去是某大网路媒体的网站,标题写着「目黑隆则紧急采访」,副标题是「Super Panda绝对赢不了我!」下方是一句句比前一个影片更激进的发言,以及针对Super Panda的批评。

「先前的人在挑战人工智慧时,都太过缺乏相应的准备了。他们与人工智慧对战的同时期,也持续进行平常的比赛。而我在这半年间,都以『与人工智慧对战』为准备目标,不可能会输。」

「Monster Brain公司制造了许多社会问题,我不可能输给那种公司。以伦理道德来看,我也有该赢的义务。」

「Super Panda阵营,私下其实瞧不起人类棋士,自以为人工智慧比较强大。他们八成会疏忽轻敌,所以我要痛快地打倒他们。」

还真敢刊登啊,工藤想。这家媒体的文章本来就以乐于掀起争议闻名,但这样的内容未免也太激烈了。

比起生气,工藤更觉得不解。为什么目黑要用这么尖锐的方式说话?跟目黑对局的,是没有心灵的人工智慧。就算骂得再凶,也不会因此慌了心绪,甚至目黑自己才会被逼到死路。

他真的有绝对获胜的自信吗?

说起来,对上去年冠军的Stomach Five,目黑虽是险胜,但终究还是胜利。人类已经许久没有打败人工智慧,是他有信心绝对也能赢过Super Panda,才会自我膨胀到如此夸张?

但话说回来,目黑面对Stomach Five时,并未说过这么激进的言论。为何他不惜增加自己败北的机率,也要说这些话?莫非他对Super Panda有什么私人恩怨?工藤不甚理解目黑的举动。

工藤觉得,最近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或许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多看不透的事物。这阵子的生活,对工藤来说很新鲜。

工藤接着登入索拉力星。

距离上一次发文只经过八小时,但文章已经被删除了。工藤的账号,也被强制退出社群专页。

信箱里有五封新讯息。一封来自专页管理人,冗长地表示事态发展至此实在令人遗憾,工藤还没读完就把讯息删除了。其余四封皆是诸如「恐吓你的人就是我」或「别破坏社群的气氛」之类的废话,工藤全丢进了垃圾桶里。

工藤创了一个新账号,再度加入水科晴的社群专页,并在公布栏贴上和昨天相同的文章。无论被删除几次,他都要继续闹下去,直到「HAL」出现为止。

接着,工藤打电话给间宫纪子。在医院时,充其量只说了些慰问的话,没有真的谈到什么。他想尽可能获取一点「HAL」的情报。

电话持续响着,没有人接。现在是平日早上,纪子可能在忙,甚至是根本不想跟工藤讲话。他在语音留言里向纪子道歉,挂了电话。

工藤随即拨打另一通电话。这次的目标,是井村初音。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干么?」对方的语气不悦。

「上次真的非常抱歉。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不好意思我不方便。所以你有什么事?」

「间宫小姐后来还好吗?她出院了吗?」

「早就出院了。你真的很让人不舒服,别再跟我们扯上关系了!」

「井村小姐也还好吗?那之后有遇到什么危险吗?」

「有的话我还能在这里接电话吗?说完了吧?我挂了!」

初音不留情面地挂断电话。这反应还不糟。虽然一边抱怨,但担心自身安全的初音,还是无法对工藤视若无睹。这条线索还能继续使用吧。

工藤将手机插上充电器,翻身倒在床上。

「HAL」究竟是谁?工藤的思绪,很自然地集中到这个疑问上。

「HAL」与水科晴,肯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除此之外,还强烈地不希望某件事情曝光。发现恐吓信无法吓阻工藤,就马上攻击纪子,逼迫她封口。

他想起在阳台看到的男人身影。他不一定是「HAL」,但倘若真的是,就表示他是为了阻止工藤,亲自找上门。工藤可以感受到,他绝对要严守秘密的决心。

「HAL」是何时、何地知道「KEN」就是工藤?

跟初音她们见面那天,工藤首次遭到「HAL」偷拍。就在那时,「HAL」得知「KEN」的真实身份就是工藤。

他回想事情发展的脉络。当时他已经见过川越;他一一寻找晴的同学,向每个人发出讯息,也提供了自己的个人资料。他丢出的瓶中信,在整个同学圈传递,也传到了纪子手上。

换言之,「HAL」是认识川越的人,或者与晴的学校有关系的人。还有一点,初音她们并不认识「HAL」。认识的话,在家庭餐厅时应该会认出来才对。晴的前辈、后辈,抑或是老师,大概不脱这个范围。

「雨」。这个名字总是在工藤脑中浮现。

那个纪子见过的年轻男性,川越和栗田也知悉的,特别的某人。若「雨」跟学校有关,「HAL」就更可能是「雨」了。

和几天前如五里雾中的状况相比,现在单纯多了,对于「HAL」这个人也有了相当的概念。如果抓到「HAL」,情势便能有所进展。为此布下的网也已经就位,现在的状况可说是有利的。

这时,房子的对讲机响起。

有网购的东西吗?工藤没印象。他走向对讲机,按下大楼入口玄关的按钮。玄关的摄影画面上,没有出现任何人。

「是谁?」

无人应答。工藤盯着空无一人的萤幕。

是「HAL」。这是工藤的直觉。

他关上对讲机,寻找可以当武器的东西,最后拿着一只平底锅走出家门。他考虑过菜刀,但一旦产生正面冲突时,他不想对对方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他不使用电梯,走楼梯到一楼。他从暗处观察大楼入口,但没看见任何人。他一边警戒四周,一边朝大门前进,来到大楼之外。举目所见,没有可疑人影。

工藤转往信箱集中区。他打开自己的信箱,里面一团乱,所有的信都被开封了。

他查看信箱的投入口,果然有刮削过的痕迹。工藤用手机拍下。想必有人曾用工具插入信箱,取出里面的信件。信箱里的东西不外乎广告邮件或电费账单一类,但如果恐吓者也拿到他的私人信件,恐怕就能掌握他的交友关系。

——你说不定会在路上突然被人刺杀啊。

来访者的攻击性增加了。工藤刚刚要是没接起对讲机,对方可能就直接上来房间了。

这个状况正好。恐吓者的攻击性愈强烈,从背后袭击他的机会就愈多。

——专注狩猎的人,往往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盯上。

事态渐入佳境了。工藤伸了个懒腰,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平底锅。他对自己苦笑,返回房间。

9 断章·雨 二○一四年

新的学年到来,转眼间,我们就升上了高三。

对我来说,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晴,那就是我跟你同班了。我们同在一个教室里。就像看着电脑桌布上自己喜欢的女演员,我只要想看看你,就随时可以看到。

我喜欢你,所以我很痛苦。这般矛盾的感情,已在这两年间淡化不少。得以近距离和你共享同一段时光,唯有这点微小的幸福,残留我的掌心之中。

分到同一个班级后,我就知道你平常都是怎么过的。

没有任何人接近你。即便是受到你端正脸庞吸引的男孩,也在这两年内遭驱逐殆尽。

你被视为怪人。你不打算和他人往来,总是独自一人。然而,你对此似乎并不焦虑,也无不安。你既不害怕孤独,也无意对抗孤独。你只是以最自然的状态,自然地孤立着。屹立,果然还是最适合形容你的词汇。

我曾经尝试和你一起活动,但最终放弃了。与你同行的话,连我都会被当成怪人。我终究还是畏惧着这件事。我知道我正在写的东西十分可耻。真的,对不起。

在学校外,我们则逐渐有了对话。还记得吗?我们最常去的地方,除了图书馆,就是「莫尔道咖啡馆」(Die Moldau)。你喜欢他们店里的捷克风装潢。去巴黎前,我曾经想去那间店看看,但好像早就关了,变成一间手机店。仿佛失去了一个与你之间的回忆,好寂寞。

你比以前更常说话了。虽然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但我感觉得出来,你是接纳我的。

你告诉我许多游戏的事。我用零用钱买了任天堂DS后,你借给我各式各样的软体。《脑锻》、《玛利欧》、《逆转裁判》、《世界树迷宫》,你借我的每个游戏都好新奇,我没玩过游戏,很惊讶这世上居然有这么有趣的东西。

你让我玩你的新游戏《Sleuth》时,应该正值梅雨季吧。

「看看这个网址。」

你递过来一张手抄的网址。

「夜晚的游戏,我做好了。」

网址会连到你做的网页,上面可以下载《Black Window》和《Sleuth》。

《Sleuth》非常好玩。即便已玩过几个你推荐的游戏,我还是觉得《Sleuth》和这些商业作品相比,毫不逊色。

「谢谢。」

听完我详细的感想,你说。

「《Sleuth》我做得满认真的,能够理解真是太好了。」

你淡淡地说,面无表情。但我知道,我的话让你很高兴。

我只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你做的游戏,跟你很像。然后,也跟我很像。

在玩《Sleuth》的过程中,我就感觉到了。你的游戏没有救赎。主角向往着光明的世界,却被困在黑暗的世界里,无法逃离。

这个游戏,就是你。你包裹着比谁都硬的壳,安居其中。那壳是如此坚硬,无法脱身。

这个游戏,就是我。我隐藏着真心而活,被关在黑暗世界里,梦想着光明的外界。

「我想,不继续念高中了。」

秋天时,你这么说。地点在「莫尔道咖啡馆」,当时我正忙于准备考试。你的话令我大为震惊。

为什么?你要工作吗?

对于我的问题,你没有答得太多。提到游戏或艺术时,你的话比较多,但却不太告诉我你自己的事。然而,透过你的只字片语,我还是得以拼凑出你的心事。

「我非走不可了。」

你和母亲的关系很糟。从你还是个孩子时,你的母亲就对你完全没有兴趣。在你母亲的心中,你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不过那倒如你所愿。母亲不关心你,也很少回家。你对母亲也没有兴趣,正好不必为烦人的亲子关系所恼。

而那个扭曲的平衡崩解了。母亲结交了新的恋人,将恋人带回家,和你接触的机会也增加了。无可避免地,母亲和你产生了矛盾。

「我想独自生活。」

那便是你要中断高中学业的原因。你不念大学吗?「不念。」要住在哪里?「总之就是东京里的某个地方吧」什么时候搬家?「愈早愈好。」钱怎么办呢?「可能打个工吧。」

跟你谈过后,我发现你没有生活能力。你的计划完全脱离现实,就算我当时只是个高中生,都觉得荒诞无稽。

这样下去,你会被不良分子盯上,淹没在大都市的陷阱中。不,那样可能还好,我甚至担心你会变得无家可归,最终横死街头。

要不要一起住呢?

回过神来,我已脱口说出。我四月就要上大学了,希望你等等,先不要离家。之后我们就合租一间房,一起住吧。我这么说。

如今回想,自己的心情究竟只是纯粹的担心,还是有着其他的什么,我不知道。你一个人无法生活,你需要我。这是不是我自己编造的故事呢?是不是为了逃避想和你同居的欲望,而虚构出来的自私情节?

一如往常,你的大眼凝视着我。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我的提议。一秒,一秒,令人窒息的时间流逝。

「我知道了。」

你说。

「四月后,一起住吧。」

你不会明白,我听到那句话有多么狂喜。那是我的人生中,最盛大的青春的开端。

待办事项和必须考虑的事,问题多得数不清。说服父母、考上大学、创造一定的收入来源。不过,只要能和你一直在一起,那些都是枝微末节。

现在想起来,那个瞬间,或许就是我剥削的开始。

10

幸好,周末平安度过。对讲机没再响起,从阳台也没再见到可疑人影。

「晚上八点至十二点之间,我在工藤先生的自家前面巡逻,不过目前没有看的可疑的人。」

榊事务所的会议室里,奥野如此报告。距离上回来访还不到一周,现阶段很难提出成果,但绿和奥野都很诚挚地回应工藤。

「其实,星期三的白天发生过一点事。我这次来拜访,就是为了这个。」

工藤大略说明了事件经过,包括有人按了对讲机,以及邮件被胡乱翻过。工藤出示手机上的信箱照片。「借我印出来一下。」奥野说,拿着手机走出会议室。

「工藤同学你啊,」

奥野离开后,绿说。工藤摆出一张滑稽的玩笑脸。

「我先说了,绿,你跟我说教也没用喔。」

「认真听我说。这个事件真的很危险,我觉得你应该收手了。」

「要是站在你的立场,我大概也会这么说吧。」

面对完全不当回事的工藤,绿难得急躁了起来。她加重语气。

「犯人已经攻击过一个人,现在还跑到你家前面来了,甚至有试图入侵的痕迹。你要是一不注意,他就会闯进房间一刀刺死你啊!这样你也无所谓?」

「对方攻击我的次数愈多,我们追捕他的机会也愈多。奥野先生跟我,两方夹击就会赢的。」

「如果犯人同样铁了心只瞄准你,你就没有人数优势了,你懂吗?」

「哎,那也不错啊。要是那样就那样吧,挺有趣的。」

「有趣?我说你啊……」

绿质问道。

「你这个人,大概没碰过什么真的危险吧?」

「这个嘛,跟你比起来应该没有吧。」

「我曾经单独跟拿着切鱼刀的男人对峙,曾经有车子从后面突然撞上来,也被好几个流氓包围过。」

「现在还能看到活生生的你,真是感谢老天。」

「给我适可而止!因为你没有真的面对过死亡,才说得出那种轻松的话。只要碰触死亡的世界一次,你就会知道,那不是什么可以用游戏心态接近的世界。」

我碰触过的。工藤想。将绳子套上脖子的瞬间,踢倒椅子的数秒前。死亡,曾以甜美冰冷的手轻轻抚过。

绿还想接着说什么,不过奥野回来了。他应该感觉得到两人正在争论,但仍保持一脸淡然。

「这个,是外行人做的。」

奥野看着列印出来的照片。

「犯人恐怕是用扳手之类的东西插进信箱,想要拿出里面的信。可是一次拿不出来,又试了好几次,才会在信箱口留下刮痕。这是外行人的手法,专家的技巧会更好。」

「以这个情况来说,所谓专家是指什么人?」

「职业侦探,或情报机关的人之类的。」

「我明白了。嗯,我也觉得对方不是专业的。问题在于犯人连白天都现身这点。可以请你们增加巡逻频率吗?」

「可以的,只是得再花钱。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视是不可能的,就算办得到也会有疏漏。大楼门口没有监视器吗?」

「有,我问过管理公司。但他们基于个人资料保护,无法公开。」

「除非是警察提出要求,不然管理公司是不会动作的。」

「麻烦你们了。白天跟晚上,就算只有几个小时也没关系,拜托你们守在我家大楼前面。只要这样,就能抓到犯人。」

奥野询问地看向绿。绿瞪着工藤一会后,叹了口气。

「奥野先生,麻烦你拨出时间了。」

「抱歉啊,绿。」

绿仍皱着眉头,懒得搭理工藤。

「那么,之后在大楼前巡逻的时间,就是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以及晚上八点到十二点。有任何异常状况,请立刻打手机联络。」

「谢谢。」

谈话告一段落,工藤准备打道回府。离开前,绿放下一个资料夹。

「你的另一个委托,上周末我整理好了。」

「真的假的?」

工藤重新坐下,取出文件浏览。榊事务所这回也漂亮地完成工作,工藤想知道的情报,都写在上面了。

「绿,你的工作效率真高啊。」

「这种程度很一般啦。」

「谢谢,我得救了。」

「真想得救的话,你还是别管另一个烫手山芋比较好。」

虽然这么说,绿似乎不期待能说服他了。工藤也当作没听到,起身告辞。

离开榊事务所,工藤前往Monster Brain。他看了使用者对Frict的建议与客诉,跑了跑测试程式,确认一切皆在正常运行中。

接着,工藤打开「被人工智慧睡走老公的女人自白」。一阵子没看,部落格好像愈来愈热闹了,每天更新一篇长文,下面也有很多留言。

起初,来留言的多半是有共同烦恼、抱怨「我的恋人好像也被人工智慧抢走了」的人。但是现在不同了,对于人工智慧这种科技感到厌恶、担忧、恐惧等,倾向歇斯底里的留言更惹人瞩目,甚至还出现「人工智慧再这样进步下去,人类会被它们毁灭」这种过时的宣言。

「要真是那样还有趣多了。」

工藤低喃。

看来这个女人的部落格,现在已不仅仅是厌恶Frict,而是成为了反抗人工智慧本身的代表性象征。这么一来,只要击溃这个象征,就能平息这场纷乱。

工藤看着榊事务所的调查结果。

——我想要掌握根本纱绘的弱点。

工藤委托绿进行的个人调查,目标就是这个人。根本纱绘,向Monster Brain提起诉讼,并创设那个部落格、上传文章的女人。人非圣贤,倘若纱绘真的无懈可击,再向她的父母或丈夫下手即可。

他打开收信软体,收到绿寄来的信。里面有一张纱绘挽着一名年轻男子的照片。

根本纱绘有外遇,这便是绿的调查结果。纱绘与丈夫的关系早已冷淡,丈夫提出离婚大概正如她愿,于是想趁机尽量大敲一笔,以便离婚后展开新生活。不过打官司的同时还跟男人见面,也实在太大意了。

「附上调查目标的照片啰。地理位置等资讯已经全数删除了,可以直接使用没关系。」

他曾听过,用数位相机拍下的照片,会将地理位置、相机机种等资料记录下来。不愧是绿,想得十分周到。

工藤将笔电与公司网路的连结切断,连上手机的热点。他点进「被人工智慧睡走老公的女人自白」,贴上那张照片。一般人大概看不出照片有何怪异,但纱绘应该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八成也猜得到是Monster Brain的员工做的,但没有任何证据。

这样的作法虽然粗暴,但没办法了。必须尽快结束这愚蠢的闹剧,减低大众对Frict的不满。如此一来,才有余裕好好开发晴的人工智慧。工藤关掉手机热点,继续处理未完的工作。

11

两天后,「被人工智慧睡走老公的女人自白」部落格就关闭了。包括纱绘开设的推特账号在内,所有相关的资料都被删除了。网路上虽流传着是否受到Monster Brain施压的说法,但由于缺乏证据,无法获得大量支持。

「这是突然发生什么事了?」

在Frict的例会上,长谷川讶异地问道。工藤说,

「她没有联络公司吗?说要撤销告诉之类的。」

「完全没有。算了,虽然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那个部落格消失了就好,那可是混乱的大本营。」

不知是不是错觉,长谷川的脸色看来不错。就像身体总会将体温保持在一定范围,长谷川也是个这般纤细的男人。网路闹得这么大,他肯定每天都无法心安。

「事情终于解决了,这样也不必封锁关键词了吧!」

柳田很高兴,他对面的有里子则是愁眉苦脸。工藤对有里子说,

「濑名小姐,最近Frict的客诉状况如何呢?」

「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倒是愈来愈多人抱怨,Frict破坏了他们的人际关系。」

「有像这次到离婚这么严重的吗?」

「那是没有。不过,就算有也不奇怪。」

有里子绝不认输地说。工藤仿佛理解她的立场般,轻轻点头。

「长谷川,加入封锁关键词吧。」

「什么?」

不只长谷川,有里子和柳田都吓了一大跳。工藤继续说,

「目前,还没出现严重到真正进入司法程序的案例,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还是趁现在准备比较好。」

「工藤先生,」

柳田困惑不解,

「这样说不对。设定封锁词,人工智慧会坏掉的。对于任何话题都能流畅应答,这才是Frict的价值啊……」

「巧妙避开就行了。举例来说,我们可以事先准备大量不同的回应句,让人工智慧应对包含封锁词的话题。这样在使用者看来,对话多少还是算自然的。」

「缩小自己制作的人工智慧的可能性,工藤先生可以接受吗?」

柳田的话中,难得透露出责难的味道。工藤尽全力做出非常抱歉的表情。

「柳田,我真正的想法和你一样。我也不想限缩人工智慧的可能性,我想走到更远的地方。Frict是我们共同创造的,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工藤先生……」

「但是,如今闹得这么大了,要是下次再发生问题,Frict的负面形象就无法抹灭了。到那种地步,就算再加入封锁词,可能也来不及了。那还不如现在就加入比较好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

「人工智慧还是发展中的科技,一定会有某些部分和现实的人类社会产生冲突。我们做为这个领域的先驱,必须思考双方的共存之道。这也算一种技术上的挑战,不是吗?」

工藤加强力道。他知道,他的话不仅影响柳田,也影响了长谷川和有里子。

柳田沉思片刻,最终同意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那么,我撤销反对意见。」

话中没有一丝不甘,看来他是真心认同了工藤的想法。

柳田是个率直的男人。这既是优点,也是弱点。操弄个性率直的人,对于工藤是轻而易举。

「柳田,谢谢你的理解,我很信任你的。」

工藤真挚地说,柳田露出体谅的微笑。操弄纯真的柳田固然令工藤有些愧疚,但那只是枝微末节的问题。

加入封锁关键词,让Frict安定运作,确保有足够时间重现水科晴。这是工藤唯一的目的。

「话说回来,盐崎满智那边,之后怎么样了呢?」

柳田转向长谷川问道。

「因为部落格的事件,双方暂停交涉,但接下来应该可以继续进行了。目前还在跟对方的人私下讨论,但感觉还不错。对方希望我们贩售时,多少可以带点学术研究的性质,不过无所谓,那是包装的问题。」

「不愧是长谷川社长,真厉害。」

长谷川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工藤放心了。

这样一来,计划就稳当了。盐崎满智那边要正式动工,应该还需两三个月左右。官司危机也解除了。接下来也会加入封锁词。太完美了。

「那接下来讨论销售报告吧。濑名。」

长谷川结束了这个话题。工藤暗自窃笑。

此时,工藤的手机震动了。是榊事务所的来电。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工藤走出会议室,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但中途电话就断了。工藤走出办公室,来到逃生梯间,回拨电话。

『您好,这里是榊事务所。』

「承蒙您的照顾,我是工藤贤……」

『啊,工藤先生。现在就帮您把电话转给奥野,请稍等。』

总机的女子将电话转接。看来打电话的不是绿,而是奥野。电话保留音乐响了一会后,奥野接起电话:『喂?』

「请问怎么了吗?调查有什么进展了吗?」

『嗯,是的。我知道恐吓者是谁了。』

「真的吗?」

工藤握紧手机,「是谁?」八成是不认识的人,姑且还是问一下。工藤心中如此预期,因此奥野说出的名字,让他惊愕无比。

『目黑隆则,您知道吧?』

「你说什么?」

工藤的脑海一片空白。竟是他完全没想过的名字。

『目黑隆则棋士,他就是恐吓者。』

12

工藤坐在日本棋院附近的一间咖啡厅里。

今天,目黑会来日本棋院下棋。奥野等在棋院前,工藤可以自己过去,但棋院的人认得他的长相,因此还是安全至上。

「昨天晚上,我看到一辆可疑的车子。」

工藤接到电话后,立即前往榊事务所和奥野见面。

「那是一辆黑色的日产March,停在大楼前面,整辆车都贴上深色隔热贴,看不到里面。那明显不是外行人的车,但也不是黑道,车种太便宜了。」

「目黑在那辆车里吗?」

「没有,车里的人是我们的同业。目黑雇用了侦探事务所,要调查工藤先生。」

奥野说。

「车子停了三十分钟左右后离去,我让部下跟踪他们,所幸没有被发现。」

奥野拿出一张放大至A4尺寸的照片,上面有一辆停在停车场的黑色日产March,以及挂着「村田侦探事务所」招牌的承租店铺。照片还拍到一名正要进入事务所的壮汉。

「工藤先生看到的人影,是这家伙吧?」

「我没看到脸,不过轮廓很相近。」

「那就是他了吧!他是所长,姓村田的侦探。我们今天监视了这间侦探事务所的客户,出现的人就是——」

奥野拿出第二张照片。上面的人,是戴着棒球帽的目黑隆则。

「目黑会不会只是偶然拜访这间事务所?」

「理论上有可能,但依目前状况来看,不可能吧。March里坐了两个侦探,其中一位就是在事务所前迎接目黑的人。事务所本身生意不太好,守了四小时也只来了三个客户。我认为碰巧出现跟工藤先生有关的人,这机会很低。」

工藤不得不承认,恐吓者就是目黑。

究竟为什么?工藤在咖啡厅里不断思索。若目黑是恐吓者,他跟晴又有何关系?

工藤在脑中梳理目前发生过的事。

一切的开端,是金星战。目黑于金星战出赛,和工藤产生了关联。但那是很早的事了,当时工藤还没对晴发生兴趣。将晴搭载到Frict,是第一回合淘汰赛后才提出的。

然而,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们开始研议制作水科晴的人工智慧。

工藤在索拉力星的社群专页发文,并向晴的同学们发送讯息。目黑得知了这些事。他和晴之间,有什么秘密不想曝光。

目黑开始发恐吓信给工藤。不准再调查水科晴。同时,目黑也发现「KEN」的真实身份就是工藤,并开始埋伏跟监。他在中途攻击间宫纪子,增加了威胁性。

但工藤仍未停下脚步。于是他雇用侦探,对工藤进行个人调查。就像工藤威胁根本纱绘一样,目黑也想抓住能用来威胁的把柄。

这样想的话,基本上都还合理。不过,偶然的因素实在太多了。电脑围棋、人工智慧与恋爱软体。透过前者的工作认识的人,碰巧也跟后者扯上关系。有这么偶然的事吗?又或者,只是工藤没有察觉,其实一切都是目黑背地的阴谋?

工藤看着手边一叠文件。那是工藤调查的,目黑的来历。

目黑隆则,三十九岁。比工藤大四岁,比晴大八岁。在东京出生,国高中均于都内名校就读,地理位置与晴的学校很近。

目黑在十八岁时通过职业考试,开始以职业棋士的身份活动。他没有上大学。之后的四年内没有特殊表现,但二十三岁时在十段赛的正式比赛中获胜,此后逐渐活跃,并于二十七岁获得天元头衔。之后,陆续成为本因坊与棋圣,这也是他在金星战前持有的两个头衔。

光看经历,他与晴的共通点只有住在东京,以及高中的距离很近。就算目黑隆则真的是「HAL」,也很难想象他是「雨」。根据纪子表示,「雨」应该是跟晴同一个世代的少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当思绪走进死路,工藤的手机出现来电,是奥野。

「喂?我是工藤。」

『目黑在我旁边,我们现在就过去。』

「了解。」

电话挂断。终于来了。工藤久违地感到紧张。

目黑被奥野带来时,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他的模样轻松自在,仿佛来到饭店住宿,而奥野只是接待他的服务人员。

「想不到会在这里见面啊,工藤先生。」

工藤只点了头回应。首先要观察对方如何出手。

「今天有何贵干?这位先生说,工藤先生有话想跟我说,我也没多问就来了……不过我之后还有事,麻烦您长话短说。」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工藤刻意使用语意模糊的问句。他还不完全清楚目黑做过哪些事,于是先丢出一个涵盖范围较广的问题,引诱对方提供更多资讯。

目黑轻轻歪头答道:「那种事?是哪种事?请您说具体点。」

目黑没有上钩。没办法了,工藤决定更进一步。

「村田侦探事务所。你雇用那边的侦探,调查我家对吧?为什么这么做?」

对于工藤的质问,目黑轻轻一笑,眼神盯向工藤。

工藤悚然一惊。目黑淡淡的笑容背后,自深处窥伺而来的眼神,竟如无情的杀人犯一般冰冷。

「我不打算说明这个。」

「拒绝说明吗?我会报警喔!」

「请自便。我可没缠着你,请去找侦探公司吵。而且我听说,侦探行为是否违反轻犯罪法(注8)之类的法律,若非纠缠到一定程度,是很难认定的。对吗,旁边这位?」

目黑向奥野提问,但奥野没有回答。他的毫无反应,似乎也在目黑的预期之中。

「没有其他事了吧?我之后还有安排,不打算久待了。」

「请等等,如果你不承认的话,我会向媒体爆料。决赛前竟然雇用侦探调查比赛对手,这事情曝光可不好吧?」

「请随意。我可没有犯什么罪,如果你宣称的内容违背事实,我会提起妨害名誉的告诉,这点还请注意一下啰。」

目黑不为所动,比想象中难对付。工藤这才顿悟,他打算和目黑面对面问出真相的计划,实在太天真了。

「奥野先生,请记下我们刚才的对话。」

「我有录音。」

奥野拍拍胸口,录音机就在他胸前。然而,目黑的神情依然如故。

「目黑先生,开诚布公地谈吧!你的要求是什么?」

「要求?是你突然把我叫来的,我会有什么要求呢?我只想回去而已。」

「你调查我,应该是打算利用调查结果,向我提出什么要求才对。你就直接说清楚,看条件如何,我说不定可以跟你交易。」

对于工藤的让步,目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工藤先生,你为什么想知道那种事?如果希望我不要调查,把这件事呈报给相关单位就行。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的动机?」

现在或许就是掀出底牌的时候了。工藤下定决心。

「『雨』就是你吧,目黑先生?」

目黑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工藤并不在意,继续说下去。

「目黑先生,你就是『雨』。你恐吓我、攻击间宫纪子,但我依然没有停手,所以现在打算动用武力。你雇用侦探,就是为了找出可以袭击我的方法。没错吧?」

「我搞不太懂你在说什么啊。」

「不,你应该听得懂的。我不知道你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我不打算把你出卖给警察。目黑先生,可以互相坦诚吗?我认为我们可以谈成一桩好买卖。」

「那边那位,他到底在说什么?」

目黑向奥野问道,奥野没有回答。

「如果你还想继续嚷嚷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我就要回去了。」

目黑说完便起身,工藤抓住他的手。

「等等,『雨』!都来到这了,你觉得你还逃得掉吗?你还犯下了伤害事件啊!」

「请放手。这已经构成暴力行为的条件了,我要报警喔。」

「怕上警局的应该是你吧,目黑先生!」

「放手。」

「好。不过,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

工藤撇下目黑的手,目黑用观察的眼神看着工藤。

「你想知道什么事?」

「水科晴的事。」

「水科晴?」

「别装傻,目黑先生。晴的事你明明很清楚吧!」

目黑没有回答。他直直盯着工藤,像狙击手瞄准目标。

「我不会给你造成其他麻烦的,至今为止的那些恐吓,我也不会过问。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吗?告诉我晴的事,我非得调查她的事不可!」

「工藤先生……」

目黑的表情转为挑衅。

「你想知道水科晴的事吧。那这样如何?如果Super Panda在决赛时赢过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怎么样?」

「决赛?」

「对。不过,你必须派出最新版的Super Panda,这是条件。只要你愿意这么做,水科晴的事我就全部告诉你。如何?」

「所以你果然就是『雨』对吧,目黑先生?」

「想提问的话,请先打败我。好吧?」

工藤在心中计算。决赛举行的时间是下下个月,在那之前都无法获得晴的资讯,虽令人头痛,但也无计可施。依目前状况,目黑八成不会坦白,也没有其他可靠的情报来源了。

「我明白了,这个条件我接受。」

「合约成立。正如《雅各书》第五章第七节所说吧!『弟兄们哪,你们要忍耐,直到主来。』」

目黑愉快地笑了。工藤问,

「但为何要这么执着于最新版的Super Panda?能至少告诉我这个的理由吗?」

「谁知道呢。这题也等到我输了的话,再回答你吧。你只要准备好程式,让它拼命学习,直到比赛那天就好,不是吗?」

目黑挑战地看着工藤。工藤觉得他想表达自己会守护晴的决心。

工藤心中,燃起一株微小的火苗。要让这个男人落败,将他体无完肤地击溃。

然后,要问出晴的事。到时,计划终将得以更进一步。

13 断章·雨 二○一四年

在那之后的四个月,我上紧发条,奋发读书。

人们常说「拼死拼活」,但实际上真能以死为赌注行动的人,应该几乎不存在吧。当时的我,的确就是拼死拼活了。要是大学落榜,就没办法再见到你。在我心目中,那跟失去人生同等严重。

我去三所大学参加考试,全数合格。爸爸说:「早知道能考得这么好,就应该瞄准更好的大学才对。」但我根本无所谓。

我想一个人住。

考试前,我提出这个希望。还是留在爸妈身边吧?会做家事吗?就那么讨厌跟爸妈一起住吗?爸妈费尽唇舌轮流想说服我,最后都功败垂成。每个月要跟家人见一次面;要时常保持联络;不许留级;就业要以上市公司为主,找一间稳定的企业。我将他们的条件照单全收,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离开家门。

晴,你还记得我们找房子的事吗?我原本都是跟爸妈看房子,只有一次他们没办法来时,我叫你一起过去。

「只要有电,我哪里都好。」

这是你对租屋业者提出的唯一条件。你说这句话时一脸认真,他们的职员好像觉得莫名其妙。我对着你笑了,但你也不懂我在笑什么。

和你同住后,我很快就发现,你的生活充满漏洞。

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么有条不紊,但你实在太混乱了。想睡就睡,想起来就起来,有时三餐正常,有时一整天什么都没吃。我觉得要是我不在,你迟早会弄坏身体的。「你没有我就不行」的这份担忧,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确实不是我的杞人忧天。

房租加生活费,每个月的支出约十三万圆。八万是爸妈给的,剩下的由我打工凑足。一边上大学,一边赚生活费,就是我每天的生活。

你既不知道怎么煮饭,也不会烤面包。我问你以前在家都怎么吃饭,你说都是靠便利商店解决的。你很偏食,有时三餐只吃能量食品,心情不好时就什么也不吃。你那瘦小的身躯,便是这种饮食生活的结果。

这么说来,我在老家时也没在做饭,但我拼命学习。虽然难以同时满足预算、营养平衡和制作简便三项条件,为了照顾你,一切都值得。

一起生活后,我便得以看到各种从未知晓的,你的另一面。

你嗜好阅读,但读得并不多。同样一本书,你会反复读上数次、数十次。《魔戒》、《纳尼亚传奇》、《地海战记》、《哈利波特》,你喜欢以前的奇幻文学。因为吸收了这些内容,你才能做出《Black Window》那样的世界。

你看书、看电影、玩游戏。你打开电脑,你写程式。你宛如一只猫。听说猫如果认定房间是它的地盘,房间对它来说就是整个世界。就像你把我们住的一房一厨公寓,认定为你的地盘。

你极度执着的一面,我也是在同居后才知道的。你是个执着于验证的人。

某天,你晾完衣服后,就一直站在阳台上。我问你在做什么,你说:

「我在研究衬衫要几个小时才会干。」

你说着,给我看你的笔记。上面写了日期、气温与湿度,记录衬衫几小时会干。根据笔记上的资料,你已经统计十天左右了。

验证者。我不知道有没有这种词汇,但「验证者」完全就是你的写照。你是个无论任何事物都会验证的人。衣服几天洗一次最有效率?最佳的水量与洗衣精比例?投币式烘干机跟自然干燥有何区别?我完全不能理解,调查那种东西究竟可以做什么,但对你而言想必十分重要吧。你彻底研究过洗衣后,便突然停手。我想,或许是你已经得到某些结论了吧。

你做游戏时也如出一辙。你的制作方式非常偏执,一旦坐在电脑前,就会全然忘了时间,整天都不离开座位。你还曾经因为低血糖,以打电脑的姿势直接倒地。那之后,我就养成了在电脑旁放糖果的习惯。

形容你是「绝不妥协」,又显得太机伶了些。在我看来,你像是浑身沾满泥巴,却仍在泥堆中挖掘、寻找宝石的人。

一年的时光,转眼就过了。

我们变得经常说话了。你不是会主动开启话题的人,但对于我的搭话都会回应,日常对话也慢慢增加。

「雨,这个好好吃。」

某天,你突然开始唤我为「雨」。第一次有人用这种绰号叫我,因此我相当惊奇。

获得你给予的名字,我非常高兴。「雨」这个绰号,只有你会使用。这是只有你会呼喊的名字。与「晴」相对的「雨」,既如一双配对,也像要互相补足缺陷的关系。

「雨,买柳丁回来,我想吃。」

「雨,上野动物园多了一个指猴森林。」

「雨,现在还有罗浮宫展。」

「雨,我买了新的《异尘余生》,要玩吗?」

你说了许多话。游戏,文学,艺术,政治。对任何话题,你都自行思考,拥有自己的意见。倘若你知道该如何将其更轻易、更外显地表达出来,你的人生就能被更多人包围吧。当我跟你说话时,经常袭来那样的寂寞。

我独占着你。光是真实地感受到这件事,我每天的生活就能如此耀眼、幸福。

现实世界中几乎毫无人际关系的你,在网路上仍与他人有所交流。《Black Window》和《Sleuth》在网路形成热门话题,你的粉丝也经常到你的网站留言板留言。

网路上的你,比现实中的你更多话。当然,不至于到人格改变的地步。你的文字平淡,就像平时和我说话时一样,只是会再多加几个字。文字交流,可以承载比语言更多的资讯。你和粉丝之间的对话,时而成为长篇大论,时而深入我所不了解的游戏理论。

「有人说想放广告。」

某天,你收到这样的提案。网路广告代理商向你提议,希望能在《Sleuth》里置入广告。我问你想怎么做,你回答「都可以」。

我心想,就是这个!这就是缺乏社交性的你赚钱的方法。顺利的话,今后你或许光靠写游戏程式,就能获得收入。

和对方见面的人是我。置入广告的条件,是不得破坏游戏的世界观,对方接受了。你在《Sleuth》的开头和网页,放上赞助商的广告,也开设了帐户,供二十万圆的报酬汇入。对于那笔数字,你几乎没有一点关心的样子。

重要的是,你保障了获取收入的方法。我很清楚你的才能,只要多谈成几次广告,你的收入想必很快就能打平我的打工薪水。这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同时,我的存在理由也会因此减少。

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到何时?

广告事件后,我已然遗忘的不安又再次浮现。我想一直和你生活下去。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三年后,我就会从大学毕业,你会拥有收入,或许还会找到共度一生的伴侣。

内心的不安,就像忘了放进冰箱而发霉的生菜。演变并非一朝一夕,宛如大树被害虫一点一滴啃食,从深处缓慢腐朽,逐渐坏蚀。这微小的变化,我却能切身感受。

得以独占你,我很幸福。但这份幸福,总有一天会结束。

哪一天呢?这样的生活,究竟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14

两个星期后,圣诞夜到来,街上尽是欢欣喜悦。

六年前的今天,晴在涩谷的天空放出死亡之鸟,并被其利箭贯穿而死。这天,工藤进行了Super Panda的调整作业,这是工藤最近的主要工作。

人工智慧离开了创造者的手,就如同人类的孩子。孩子们会随意学习那些对父母而言理所当然的事,逐渐成长。他们学习的内容和速度,无法完全掌控。父母所能做的,就是为孩子准备学习环境。

工藤替Super Panda整备了所需的环境。

首先,工藤向Stomach Five及其他电脑围棋的开发对手打招呼,请他们出借最新版的程式。

人工智慧若要提升棋力,可以让它大量阅读过去的棋谱,反复在线上围棋网站上对局也有帮助。不过最理想的,还是与Stomach Five这种最先进的程式对局。在围棋程式的领域,和Super Panda棋力相仿的程式比比皆是,且每天都在不断精进。借助它们的力量,是增强棋力的捷径。

很多人拒绝了工藤的请求。但其中几位出于「想打倒目黑隆则」的共同心态,愿意提供程式。工藤将这些程式安装到Monster Brain的高规格电脑,并建构一个让它们与Super Panda持续对局的系统。电脑不会疲累,Super Panda和这些围棋程式,就这样二十四小时不停对战,提升棋力。

另一方面,Frict的也准备加入封锁词。没有意外的话,明年就会释出第一次的更新。他们修改了程式,让更新后的Frict在面临离婚、外遇、分手等可能破坏现实人际关系的词汇时,不会火上加油。

开发团队似乎对此感到不满,幸好柳田高明地安抚了大家。虽然柳田的内心八成还是反对,但不得不统合局面时,还是会压抑自己的想法,贯彻公司决议。在工藤看来,柳田展现了做为CTO的精神。

离开公司时,外面正下着小雨。若是再飘点雪,倒还颇具风情,可惜今天的气温不够低。

最后一次和恋人度过圣诞节,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工藤还记得最后交往的恋人,但他没把握能回答出是几年前的事。不会想特别去关心的恋人,按表操课的性爱,每次见面的无趣对话。那种干枯的感受,他还记得很清楚。

工藤走进电车,打开手机,萤幕上是晴的照片。他看过数百次了,仿佛每个细节都要烙印在视网膜上,但每每回过神来,他依然看着晴的照片。

真是奇妙的爱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打败目黑,问出晴的事。状况理想的话,他可能有晴的声音档、影片档,或未公开过的照片,要是他有好好保存着就太好了。可能性很低。但要是没有这些东西,将晴转化为人工智慧的计划本身,会就此结束。如此一来,他最终只能做一个差不多的雏型,然后再制作盐崎满智的人工智慧。

几乎没有胜算,但也只能做了。

「晴。」

他望着照片,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低喃。

「我喜欢你。」

晴用一双大眼,凝视着工藤。

他在最靠近公寓的车站下车,徒步返家。圣诞季的街道十分热闹。他穿过大门,解开自动门锁,搭电梯上到他家的楼层。

工藤将钥匙插进家门锁。这时,他觉得不太对劲。

奇怪的触感传递到指尖。钥匙孔里有碎石。

有人入侵了。

工藤的背脊不寒而栗。他张望四周,不见其他人影。工藤继续旋转钥匙。门开了,但他暂时不进去。

「你在里面吧!」

他向黑暗的屋里大喊。声音宛如被吸入般,消融在暗影中。

工藤侧耳倾听。他出动全身的感官,感测屋内飘荡的异常气息,全心专注。

没问题,入侵者不在屋里。他花了五分钟确认这一点。工藤走进屋里。

——有人进来过。

屋内不至于一片狼藉,但物品的位置明显不正常。工藤走进工作间。

桌上放的东西,全不翼而飞。晴的照片、备份用的硬碟。工藤拉开边桌的抽屉,里面的调查资料也全被偷走了。

「混账……」

工藤咒骂。失去了晴的照片,书桌就像一片肃杀的荒漠。

15

等待约一小时后,对讲机响起。工藤拿起话筒,里面传来『我是奥野』的声音。工藤打开门。

「绿课长今天休假。」

甫进屋,奥野就先说明。今天是圣诞夜,绿大概和家人在一起吧。在这种日子联络,就算来的只有奥野,也该谢天谢地了。

「请告诉我您的状况。」

「好。有人入侵我的家,犯人把跟晴有关的资料全部偷走了。还有,钥匙插进门锁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里面有小碎石。」

「可以让我看看玄关钥匙吗?」

「就是这把。」

工藤交出钥匙,奥野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原来如此,是这把吗。这种类型的钥匙确实有点危险。」

「你看这样就知道吗?」

「嗯,这是老技能了。也请让我调查看看钥匙孔。」

奥野站了起来,走向玄关。工藤有点好奇所谓的「老技能」是什么,但姑且还是先跟上去。

奥野跪在门前,研究着钥匙孔。他手上拿着一个小放大镜。

「请看这里。」

奥野指着钥匙孔。透过放大镜可以看到,孔中有细细的刮伤。

「这是用细针开锁的痕迹。细针开锁需要针状的开锁器和扭力扳手,这两种道具前端是尖锐的,碰到钥匙孔就会留下这样的刮痕。」

「细针开锁?」

「对。这个锁叫弹子锁,构造很简单,大概连对付细针开锁的结构都没有。这里的锁可能很多年没换了,跟房东确认一下比较好。」

奥野起身,脸上难得浮现困惑的神色。

「是怎么一回事呢?」

回到客厅后,奥野说。

「之前跟目黑已经达成共识了吧?那次之后,他还有做出什么事吗?」

「没有。」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跟监也就算了,闯空门实在太不寻常。」

与目黑会谈以来,原先委托榊事务所的定时巡逻就中止了。工藤以为,跟目黑之间应该已经是停战状态。

「奥野先生,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啊,请便。」

工藤提出一个假设。

「因为会触及法律,请当作在回答一个假设的问题。奥野先生如果因为工作因素,需要入侵某人的家时,会怎么做呢?」

「首先,我们事务所不会接受这种委托。」

「意思是没办法开锁吗?」

「不是的。坦白说,像刚刚那种锁,我可以打得开。碰上打不开的锁,也能强行敲坏。只不过这些行为必须背负刑事风险,站在公司立场,并不会考虑这种方法。」

「奥野先生知道会接受这种非法委托的事务所吗?」

「我不清楚他们会不会真的替客户动手,但那种流氓事务所我是知道几间。我不知道该不该称呼他们为侦探事务所。」

「我有一件在意的事。」

感觉结论会是他不乐见的,工藤还是继续说。

「还记得我的信箱,曾经被人弄得乱七八糟吗?」

「当然记得。」

「我把那张照片给奥野先生看时,你说『这是外行人的手法』。这次的开锁入侵,也像是外行人做的。我很难想象,专业的侦探会需要做到闯空门偷资料的地步。这次的情形跟信箱那次很相像。」

「嗯,应该没错。专业的不会做到这个程度,至少从钥匙孔看来,手法就很粗糙。」

「但是,目黑先生雇用的,是跟奥野先生一样的专业侦探。」

奥野睁大眼。

「您的意思是?」

「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信箱跟今晚的钥匙,都不是村田侦探事务所做的。换句话说,不是目黑做的。」

工藤说。

「恐吓的人有两个。我只能这么想了。」

奥野回去后,工藤独自沉思。

恐吓者有两个。

其中一个,是目黑隆则。他雇用侦探事务所调查工藤,调查的理由不明,恐怕跟决赛有关。晴的事与此无关。

无怪乎就算探查目黑的过去,也找不到他和晴的交集。在咖啡厅对质时,工藤丢出晴的名字,目黑也只是重复含糊的回答。那并非装傻,而是他真的不知道晴是谁。

另一个人,就是「HAL」。

分开来看就容易多了。雇用侦探、追踪工藤的是目黑;翻查信箱、开锁入侵的是「HAL」。两个恐吓者,是分别行动的。

工藤想起目黑的影片,那个跟围棋偶像和岛真理下指导棋的影片。

应该早点察觉的。目黑是用右手执棋。记者会结束后,他向工藤握手时,伸出的也是右手。那只爱彼腕表,就配戴于其上。

「HAL」袭击纪子时,是从背后殴打纪子的左侧头部。攻击他人时,没有人会使用非惯用手。「HAL」是左撇子,他不是目黑。

工藤叹了口气,真不希望结论如此。目黑不是「HAL」,就表示工藤的调查回到了原点,等于失去了所有与水科晴相连的线索。

再次请榊事务所到他家前面巡逻,等待「HAL」的出现——这是唯一的方法,然而工藤觉得,「HAL」不会再来了。入侵工藤的房间,抢走他的资料,可说「HAL」已经达到目的了。

「目的。」

工藤喃喃自语。「HAL」究竟想做什么呢?

妨碍工藤的调查?这或许是目的,但其中尚有几个疑问未解。

其一,即便他偷走工藤家中的所有资料,也不表示工藤手里的情报就此消失殆尽。电子邮件等资料存放于网路云端,杂志剪报之类的,无论多少份都找得回来。更别说工藤一直随身携带笔电,他还是希望尽量取回被偷的资料跟硬碟,但那并不是致命的问题。

这样一想,「HAL」可能是对电子科技不熟悉的人。他应该没有随身携带电脑、将资料备份到云端的习惯。

「HAL」到底是谁?

如果没错,「HAL」恐怕就是「雨」。回顾晴的半生,只有「雨」像是会做出这些事的人。但目前为止,工藤连他的影子都找不到。

「雨」唯一一次被人目击,是在晴就读高中时。那之后的每一段时空,都可以窥见他的存在,却抓不到他的尾巴。这般神出鬼没、行踪莫测的人,究竟是何身份?

将闯空门一事报案,请求警方搜查,这也是方法之一,但「HAL」的行事相当周到。玄关的监视器没有拍到他的脸,而且这种程度的案件,警方八成也不会认真当一回事。

无计可施了——这个结论在眼前浮现。

「可恶!」

工藤不禁骂道。击败目黑后,调查应该就要有所前进才对。但一切都归零了。努力至今累积的一夕崩塌,令他愤恨不已。

如果没办法搜集到更多材料,晴的计划就到此为止了。完成盐崎满智的人工智慧后,就能做出更多亡者的人工智慧。那或许会成为一门成功的生意,投注其上的预算也会增加吧。但是,做出晴的机会也将永不复存。比起预算多寡,这才是真正的大问题。

——你失败了。

工藤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调查六年前就死掉的人?那种事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做到吧!

话语自心底弥漫开来。

——不意外。这个结果,你早就料想到了。对吧,工藤贤?

工藤站起身。呼吸乱了。他舒展全身,进行深呼吸。可恶,脑子里尽浮现一些不想去想的事。

久违地来玩一下《Black Window》吧。

工藤突然想起这个游戏。有段时间他每天都玩,最近因为忙了,好久都没再打开。如今和晴之间的联系愈来愈淡薄,他想从游戏中多少感受晴的存在。工藤打开笔电,点击游戏图示。

一片漆黑的画面上,浮出「A GAME」的红色文字。大概是许久未见了,这个标语看来特别新奇。

——她称呼很多东西时,都会在前面加上「A」。

川越的话又回到脑海里。栗田也说过相同的事。

——晴会在各种东西的称呼前面加上『A』。我记得她说过吧,『THE』指向的范围太狭窄了,用『A』的话,一切都会多出点含糊不清的感觉……

隔了一段时间再玩《Black Window》,还是觉得这个游戏做得真好,完成度很高,能感受到晴做为开发者的诚心。之前玩这个游戏时,他也曾从中感受过晴的性格。

不,还是不行。就算玩得再勤,都无法进入她的心。他失败了。继续玩下去,现实只会益发残忍清晰。

——A·工藤。

这个词在脑中浮现。A·工藤,简直就像顽童一般。工藤觉得又想哭又想笑,陷入一种无以名状的心境。搜查进入死路,想要晴用那种方式呼唤自己,已然无望。

还是停手吧。

本来就是不切实际的计划。晴已经死了,几乎什么都没留下。让「晴」再次复苏,终归是天方夜谭。

工藤的心,被放弃的意念占据。正当他要关掉游戏视窗时,

A·工藤。

晴在称呼别人时,会加上「A」。即便像「A·川越」那种念起来很不顺的名字,也不例外。

这样说来,为什么是「雨」呢?

——我问过她,因为你是晴,所以那人就是「雨」吗?她说「不是那样的」。

他又想起川越的话。「雨」不是相对于「晴」而生的绰号。

「A·ME……」

工藤站了起来。现在才注意到,「雨(AME)」的第一个音也是「A」。

A·栗田(KURITA)。A·川越(KAWAGOE)。目黑的话就是A·目黑(MEGURO),如果称他为「雨」也不奇怪。然而,目黑不是「雨」。

工藤继续思考。晴周围的人……

井村初音呢?A·初音(HATSUNE),或A·井村(IMURA),无论哪个都不是「雨」。间宫纪子,就是A·纪子(NORIKO),或者……

「A·间宫(MAMIYA)……」

工藤愣住了,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脱口而出。

「雨宫(AMAMIYA)……」

瞬间,工藤脑中的一切都连起来了。所有的不对劲,都轰然消散。

没有错,是她。终于抓住影子了。

间宫纪子。她就是「雨」。

16 断章·雨 二○一四年

然后,终结的日子到来。

忆及那天发生的事,我依然全身颤抖,冷汗直流。每每回想起,都感到后悔。但若要回顾与你之间的过去,势必得写到那天的事。

我连日期都记得一清二楚。那天,是二○一四年十二月八日。我当时在居酒屋打工,餐饮业的生意在年末总是特别好。那天有两大团年终酒会,如同战场。

那天的倒楣事接二连三。跟我一起负责外场的同事当天突然感冒,从开店就人手不足。

客人的素质也很糟。一团是恶名昭彰、附近大学的美式足球社;另一团是同样以血气方刚闻名的建筑公司。两团加起来约有五十人,双方都点了喝到饱方案。虽然两团中间用桌子隔开了,店里的员工们还是战战兢兢的。

酒会开始约半小时后,麻烦出现了。

美式足球社在疯狂灌酒后大吵大闹起来,建筑公司的年轻职员上前找碴,很快便出现些许冲突。双方都是倔强好胜的男性团体,而且都醉了。

小冲突最终演变成大乱斗。玻璃杯和餐具四处飞砸,怒吼与暴力充斥空间,其他无关的客人惊叫连连。有个员工被揍飞,摔到我脚边,他意识不清,门牙也掉到地上。

「叫警察!」

丢下这句话,这个男人奋力冲进混战中,立刻又被打倒在地。真的太危险了,我们只好躲到店外,打电话报案。

警察在五分钟左右后到达,混乱终于平息。双方引起纷争的领头者,都以现行犯逮捕,我想警方还带走了二十人左右吧。警车一辆接一辆来,周遭一带都吵吵嚷嚷的。

现场的惨况结束后,店已经完全无法营业了。无关的客人几乎都已离去,两边剩下的人就算想继续酒会,欢乐的气氛也早就一去不回。受伤的员工们去了医院,剩余人手不足,从其他分店赶来的员工判断,必须中止营业。于是我们请客人打道回府,关门打烊。

想着终于告一段落,我走进洗手间。事情就在那里发生。有个还没走的建筑公司职员,不小心进错洗手间。看到我在里面,那个男人吓了一跳,但随即转换了想法吧,决定好好利用这个状况。那男人喝醉了,身上大概还残留着刚才混战的兴奋感。他突然揍了我一拳,将我拖进包厢。

唯有接下来的事我不愿再多写。到现场搜证的警察,救了我。我只能写到这里。

因为去了一趟医院,我回家晚了。

你一见到我,就瞪大双眼。好久没看到你惊讶的脸了,我有点怀念。感觉自己触碰到你那硬壳深处的真实情感,糟透的心情多少也好了一些。

不过,对我来说,最糟糕的事还没发生。

「脸,怎么了?」

你问道。我说是被客人打了。

「还好吗?」

我有去医院,已经没事了。

「可是,很痛吧。」

也只能忍耐,之后应该就不会痛了。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你的关心,让我再也无法控制感情。总是我行我素的你,总是单方面让我照顾的你。那样的你,竟如此担心我。

我哭了,放声大哭。面对我的哭泣不止,你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鬼迷心窍。

我只能这样形容。那是第一次,你让我见到可以向你撒娇的机会。我立刻抓住,并剥削了那机会。

让我抱一下。

我这么说。你既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只是睁眼望着我。你的眼睛,就像魔法般美丽。

我抱住你。你纤弱的体态,至今我的身体依然记得。你的身体好温暖。看似清冷的你的身体,竟蕴藏着如此温度,我感动至深。

眼泪停不下来。其实并不是特别想哭,只是累积在体内、混浊泥泞的什么,化成了真实的泪水,夺眶而出。那就是我的眼泪——不是因着那晚的悲惨经验,而是二十年来层层堆叠的一切,在你的温柔触发下,泛滥成灾。

自懂事以来,我一直为自己的性向苦恼不已。我喜欢你。但,我们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结束。同性恋者和异性恋者,无法同生共存。想到这点,我就非常害怕。

突然受到猛烈的情感冲击,我想你应该感到不知所措吧,但你不是会表现出来的个性。不用到拒绝也没关系,就算一点点也好,只要你有一丝为难,或许我就能压抑住自己。

不对,这是推卸责任。你一点责任也没有的。

可以亲你吗?

我松开抱着你的手,看着你的双眼,问。

你没有回答。你静静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如同黑玛瑙的漆黑眼瞳,是如此美丽。像要逃离你的美丽,我将自己的唇,贴合上你的。

你没有表现出反应。无论疑惑、拒绝、接受,你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亲吻你就如亲吻人偶般枯燥乏味,但我的情绪却莫名高涨起来。或许就像那些在居酒屋大打出手的人一样,那天的我与平时不同。仿佛要一解至今为止的郁闷,我贪求着你的唇。

就这样过了一会,我抱着你走向床铺,走向每晚我们并肩而眠的小双人床。它总是给予我们安眠,此刻看来却不像平时的那一张床。

可以做爱吗?

这次,我没有问出口。

每当我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我都同时感受到飘飘然的至上幸福,以及烧灼心神的后悔。那是我绝不想忘记的回忆,也是我尽可能想遗忘的过去。那个夜晚,与你共处的时光,就是那样的存在。我想在这世界上,像我这样麻烦的家伙应该不多吧。

晴,你很温柔。明明不是女同志,却接受了我。我向你撒娇,剥削了你。如果我没有跨越那一条线,或许我们到今天都还会是好朋友。但,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隔天早上,我在强烈的后悔中醒来。你什么也没说,照常过日子,仿佛昨晚的事从未发生。那究竟是你的贴心顾虑,或者只是你平时的模样,我说不清楚。

我在心中谨记,要如常生活,如常对话,如常用餐。然而结果总觉得刻意,总觉得不自然,心情总莫名不舒坦。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的话少了。我们培养起来的许多话语,就像魔法解除般,随之消逝。

我想离开这个家。

没有多久后,我对你说。你只回答了「这样啊」。我说这个房子一个人住太大了,你还是搬家比较好,你说「嗯」。没有挽留的话。我渐渐无法理解你在想什么了。

两个月后,我搬了出去。

我回到老家,从那里通勤去大学。爸妈很高兴,我却成了一副空壳。你从我的风景里,永远消失了。我不知道自己有几次想去死,但又觉得只有我自杀,未免也太狡猾了。

毕业后,就去法国吧。折磨一年多后,我出现这个想法。这里对于性少数族群的理解,远比日本要来得多,还有真正的男同志社群和女同志社群。像我这样的人,在这里多少也能活得轻松点。

不过,若要说真心话,我其实是想离你远一点。或许只是如此而已。

就这样,我在这里住下了。有时候有恋人,有时候没有。虽然没出现过比你更喜欢的人,我想我还是能一点一点把你忘掉。

就在这个时候,睽违四年,我收到你寄来的游戏。我马上就玩了,也玩到最后。

当我知道你究竟有多么憎恨我,我非常冲击。在你的硬壳里面,拥有丰润无比的世界。那丰饶的一切全变形为恶意,朝向我而来。从游戏里感受到这些,我觉得好害怕。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我也做出了那样的事。

说远了,就到这边吧。我一边迷惑着,不知是否该寄出这篇文章,一边将它写下,但我想我大概不会寄吧。等到我们都上了年纪后,或许我就能跟你道歉了。直到那一天到来前,我会尽量不想起你的。

晴。请你保重。这是我唯一所愿。

二○一四年 九月五日 A 间宫纪子

17

工藤拨打电话。

「您好,这里是东蒲田综合医院。」

电话很快接起,是纪子住的医院。工藤将脑中计划好的话,一股脑说出。

「喂?敝姓工藤。我想去拜访住在普通医疗大楼,三○二号房的间宫纪子小姐,请问方便我等一下过去吗?」

『三○二号房的间宫小姐吗?请您稍等,我替您确认。』

电话保留音乐响起。似乎很快就查到了,切换为总机的声音。

『非常抱歉,普通医疗大楼的三○二号房,并没有叫间宫小姐的人。』

「我在三个星期左右前去过,会不会是换病房了?」

『不是的,间宫小姐已经出院了。』

「这样啊。」

工藤并不惊讶。初音说过纪子出院了,他打给医院不过就是为了确认而已。

「真伤脑筋啊,我有向她借的东西必须归还,但忘记交换电话号码了。您可以告诉我间宫小姐家的地址吗?」

『非常抱歉,我们不能提供任何患者的个人资料。』

「也是,谢谢。」

工藤挂断电话,接着打给初音。电话响了一阵子后,转到语音信箱。「我是工藤,我有事想跟您说,再麻烦您回电,谢谢。」工藤说完这些就切断电话。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整理自己的记忆。

首先是「HAL」寄来的照片。纪子、初音和工藤三人在家庭餐厅时,遭到偷拍的那张照片。

照片没有拍到纪子。原以为只是她位在镜头死角,但并非如此,照片就是纪子拍的。工藤回想起她站在洗手间外的样子,应该就是那时偷偷拍下的。后来她也跟踪工藤,拍下他走进栗田酒吧的画面。

纪子遇袭事件,那是纪子自导自演的。只要有足够勇气,重击自己的头部侧面并非难事。纪子是自己殴打自己后,将自己的模样拍下来寄给工藤,再叫救护车。但就算她做了这么多,工藤还是不愿停止调查,于是她直接找上门了。确认工藤不在家后,入侵屋内,带走调查资料。到目前为止,工藤一个劲地以为「雨」是男性,就是纪子向他灌输的,让工藤乱了判断。只要转换一下想法就好了。纪子说了谎。晴没有什么恋人,惠在害怕什么也并非事实,都是为了扰乱工藤而编造的资讯。

不过,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纪子要这么执着地紧盯工藤?

寄出恐吓信也就算了,捏造伤害事件、入侵民宅等行为就太不寻常了。做到这种地步也想隐藏起来的秘密,就在纪子身上。

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是初音的回电。

「喂?我是工藤。」

『喂?什么事啊,这种时间打来?』

「井村小姐,这事情有点急。刚才,有人跑进我家翻箱倒柜了。」

『翻箱倒柜?你骗人吧?』

「您不相信的话,我可以传照片给您。犯人恐怕就是那个恐吓我的人。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今晚井村小姐也要注意关紧门窗才是,他之后可能会去您那边。」

他感觉得到,初音倒抽了口气。成功了,恐惧会蒙蔽她的双眼。

「所以我有一件事要麻烦您,可以告诉我间宫小姐住在哪里吗?」

『啊?纪子家?为什么?』

「我刚刚打了间宫小姐的手机好几次,都没人接。我想尽快警告她,但不知道还能怎么联络。我想,至少也要跟她家附近的警局通报一下。」

『纪子……可是……』

「情况很紧急,我知道这是她的私人资讯,但还是拜托您务必告诉我。」

『可是……我不知道纪子住在哪里啊!』

工藤差点啧了一声。初音的回答在他预料的范围之内,只不过是坏的预料。

「没有互寄过贺年卡吗?如果只是忘记地址了,应该还有办法查到。」

『没有啊,我根本不写贺年卡的。』

「工作地点呢?知道她在哪里上班的话,应该也能从那里打听到。」

『就说我不知道了,直到上次纪子来跟我联络前,我也好久都没听到她的消息了。我连过了几年都想不起来了……』

「高中毕业后,您跟纪子小姐很少见面吗?」

『嗯。大概只有同学会才会碰到吧……纪子毕业后,就不太知道去哪里了,所以过了这么久还能见到她,我也很高兴。但她的地址我就不知道了。』

「我明白了,谢谢您。」

工藤挂断电话。这女人提供的情报,根本毫无用处。依赖初音这种人,实在靠不住。

工藤起身,在房里踱步。

他心中有个假设。为什么纪子不惜入侵工藤家,也要拿走里面的资料?这个假设若要得到实证,就必须尽快找到纪子的住处才行。

但现在的状况很困难。连高中时同属一个小团体的初音都不知道了,其他同学大概也没有纪子的联络方式。向警方通报,无法达成找到纪子住处的目的。拜托榊事务所也是一个方法,但太耗时间了。

快想想。工藤在房里来回行走。就没有什么线索吗。

第一次与纪子产生交集,是对方寄来的恐吓信。直接见面那次,其实已经是第二次交手了,当时她说名片用完了。纪子从一开始,就封锁了自己的情报。然后就这样,消失在黑暗中。

——家。

纪子的家。工藤突然想到这句话。他曾经在某个地方,听过相关的事。在哪里?

——医生说她倒在她家前面。

「在医院吗!」

工藤轻呼。对了,听说纪子在被送进医院前,就是倒在她家前面。这能不能成为线索呢?

工藤打开笔记型电脑,登入索拉力星,打开「HAL」寄来的讯息。里面有那张纪子流血倒地的照片,那是在纪子家前面拍的。

然而,照片里没拍到什么背景。她大概是倒在地上自拍的,照片上只有状似昏厥的纪子的脸,以及地面而已。不管怎么想,要从这张照片看出她家的地点,是不可能的。

他又把「HAL」寄来的恐吓信全读了一遍,但没有任何头绪,只感受到纪子确实有意掩盖所有资讯。

果真没有办法吗?再问一次医院、问高中、去索拉力星的社群?工藤绞尽脑汁,还是没有什么好主意。真希望绿就在身边。一边交流讨论一边思考,或许能发想出更好的点子。

「绿!」

工藤忽然想起什么。她之前是不是有说过什么?

工藤拿起电话,实在不好意思打给绿,他拨打了奥野的号码。

『喂?我是奥野。工藤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请教你一件事,之前我拜托过贵公司调查一个外遇的女子,当时绿跟我说,照片的地理位置资讯已经全部删除了。」

『是的,我们提供照片时,会删除所有EXIF资讯。』

「EXIF?」

『对。用数位相机或手机拍照时,照片中会记录下各种资料,称为后设资料。我们公司用的机器都经过设定,不会留下后设资料,至于从外部获得的素材,会亲眼确认后设资料删除。』

「原来如此。用我自己的电脑,也能看到这些资料吗?」

『很简单喔,我教您吧。』

奥野说明步骤,工藤在记事本上听打下来。听起来,用电脑已有的图片检视器,就能看到那些资讯。

「非常感谢,帮了我大忙。」

工藤挂上电话,将纪子寄来的照片下载到电脑里。

纪子流血倒地的照片。

纪子在自家前方遭人攻击,被救护车送往医院。而那其实是纪子自己殴打自己,拍下来寄给工藤的。也就是说,照片是在她家前面拍的。

按照奥野说明的步骤,顺利找到了照片的EXIF资讯。看着图片检视器上列出的资讯,工藤弹了一声响指。

纬度,经度。纪子住家的位置,完完整整地记录在照片中。

间宫纪子的住处,位于医院一公里外的旧公寓。这里是蒲田的旧商业区,建筑物给人危险的印象,感觉要是地震来了,这整片都会被火烧光。

到达纪子的公寓之前,工藤吩咐计程车停下,他先在一段距离外观察。公寓没有附电子锁管理的大门,每户人家的家门直接对外。她恐怕是一个人住的,但就三十几岁的独居单身女子来说,这样的房子相当简陋。

工藤再次拨打纪子的电话。电话响了一阵子,依然无人接听。

工藤从包包中取出扳手,藏在怀里。

公寓有六间房,没有姓名门牌。工藤查看信箱集中区,确认有无寄给纪子的邮件。他找到一份收件者是间宫纪子的电费账单。纪子的房间,就位在二楼最旁边。

工藤走上二楼,站在纪子的家门前。从公寓外可以清楚看到这里,因此可疑的行为不能持续太久。工藤站在鹰眼看不到的区域,按下对讲机。

无人回应。他又按了一次。耳朵贴在门上,倾听屋内的声响。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也感觉不到有人屏气凝神的气息。

工藤再度按下对讲机,依旧没有回应。他打电话给纪子,话筒里的电话响着,屋内却没有传出铃声或震动声。

她不在家,工藤确认。无人在家时该怎么做,他早已拟定好对策。

——碰上打不开的锁,

工藤挥动扳手。

——也能强行敲坏。

工藤用扳手敲打门把。

门把不费吹灰之力就破坏了。工藤打开智慧型手表上的码表,设定三分钟。考量附近居民报警的可能性,三分钟左右应该还可以。

他走进屋里。公寓格局似乎是一房一厨,空间划分为一体成形的浴室、厨房和一间房间。他凝神倾听,仍旧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工藤按顺序查看了浴室及厨房,里面异常冷清,几乎没有任何用品,简直就像样品屋。纪子过的都是怎么样的日子?这里极度缺乏生活感,令工藤觉得病态。

他屏息走向里面的房间。就算没有任何气息,纪子也有可能躲在暗处,突然从死角冲出来攻击他。

「『雨』,你在这里吧!」

他出声呼唤。无人回答。工藤喘了口气,慢慢打开房门。

房里很暗,没有人在的迹象。纪子确实不在家。工藤伸手寻找开关,打开电灯。

屋子亮了起来,这一瞬间,工藤全身凝结。

「这……」

工藤不禁喊出声来。

房间墙壁,整面贴满了照片。工藤急忙上前查看。全部,都是晴的照片。

每一张,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照片。

穿着水手服,看着镜头的晴。

坐在沙发上,读书的晴。

越过动物园的栅栏,盯着河马的晴。

正在吃意大利面的晴。

「晴……」

面向电脑萤幕思考的晴。

穿着贴身衣物睡觉的晴。

跟纪子两个人自拍的晴。

露出笑容的,晴。

终于找到了。工藤震撼不已。原以为已化做时光残屑的晴的纪录,现在,就在自己眼前。

手表的闹铃响起,必须撤离了。但这些东西,可不能置之不理。工藤将墙上的照片全数撕下,塞进包包里。早知道就带相簿了,真怕这些照片产生伤痕。

工藤环视房间。刚刚注意力都放在晴的照片上,现在才发现他被偷走的硬碟与搜查资料,都放在书桌上。工藤将所有东西一并塞进包包。闹铃还在响,工藤关掉闹铃,继续搜索房间。

就在此时。

玄关传来声响。工藤猛然回头。

——「雨」。

纪子回来了。她正朝房间走来。工藤关上了房门,看不到玄关的情形。

工藤屏住呼吸,慢慢靠近房门。握紧扳手,手放上门把。他试图感受门后的状况,但没什么收获。工藤心一横,打开房门。眼前是走廊,再往前是玄关。

视野空无一人。

那不是错觉,他确实有听到声音,也有感觉到人。纪子刚才确实在这里。

工藤在脑中理清状况。纪子回来了,她很快就察觉工藤在里面,并瞬间理解工藤的目的,为了避免直接面对面,于是转身就逃。她会报警吗?不,不会的。报警的话,她也必须面对自己曾非法入侵的事实。

结论,纪子逃跑了,暂时不会回来。

工藤决定行动,他要把这里一扫而空。工藤开始搜刮房间。

18

回到家时,已过了晚上十一点。

工藤将取来的晴的照片,全数扫描保存到外接硬碟里,也上传一份到云端空间。这样就算原子弹落在这栋大楼上,资料也能万无一失。

照片共计二十二张,时间从高中时代起,到与纪子同居的时期为止。这些照片工藤全都没看过,如今竟拿在手上,他简直不可置信。

晴在周刊杂志上的照片,每一张都带着挑战的神情,仿佛对抗着整个世界。

而这些照片不同。微笑,睡眠,放松,害羞。那不是与世界敌对的少女的表情,而是接纳他人进入自己守护已久的世界的,人的表情。

工藤的假设是对的。纪子大费周章入侵他的房间,偷走了里面的东西。她似乎没想过,资料也可能备份在云端上。

纪子不熟悉电子科技。这固然是她大胆入侵原因之一,但工藤也有假设失准的部分。纪子把晴的资料全部放在家里,而她认为工藤也一样。因此她才会冒着危险,闯入偷取调查资料。

要是早点去纪子的家就好了。工藤抚摸着晴的照片。能遇见这样的晴,真的太好了。

接着,他打开电脑。那是纪子房间里的电脑,属于现在相当罕见的桌上型电脑,是近年市面上没见过的台湾品牌。

作业系统是Windows XP。官方早已终止支援,也不再提供安全性更新,是寿命已尽的作业系统。看来纪子可能很久没好好使用电脑了。

登入画面中,只有一个使用者「Noriko」。工藤啐了一声。虽然是台老旧的电脑,他还是期待当时同居的晴或许也用过。没办法,他只能选择「Noriko」。

接着需要输入密码。他尝试「hal」、「noriko」、「password」、「1234」、「ame」、「amamiya」等,想到什么就全打上去看看,但试了二十几种,依然无法登入。算了。对于这个问题,工藤自有解决办法。

工藤回想他刚踏入纪子房间时的景象。

晴的照片,贴满了整面墙。那不是对当过室友的高中同学会做出的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对恋人的行为。

间宫纪子是同性恋者,工藤下了结论。

根据统计,在日本全国人口中,有百分之七·六的人,属于同性恋或双性恋者等性少数族群。这个比例与左撇子的比例相仿,绝无特殊之处。开发Frict后,工藤也知道,乐于和同性的人工智慧谈恋爱的人意外地多。

另一方面,现今依然有许多人,倾向隐瞒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如果纪子是属于这一类人,那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有人挖掘晴的过往,让她的秘密曝光在世人眼下。这便是纪子如此执着攻击的动机。

晴并不是同性恋者。

晴结束与纪子的室友关系后,还与多位男性交往过。同性恋者很难与异性恋者相爱。纪子单方面爱着晴,甚至和她成为室友,却因为某些原因而破局。工藤如此猜想。

当天他兴奋难眠。隔天,工藤来到Monster Brain公司。

「我找到晴的关键情报啰!」

一进公司,工藤就抓住柳田说。柳田一如往常正忙着处理许多案子,但他似乎对工藤的话颇有兴趣。

「是什么关键情报啊?」

「这得看你们努力的结果了。」

工藤拿出一个纸袋。柳田打开纸袋,取出里面的东西。

「这是什么,硬碟?」

「对,里面有海盗的沉船宝藏。公司里有没有能把船吊上来的人呢?」

「工藤先生,」

柳田语带警戒。

「这个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拿到的?」

「你还是别问比较好。」

「如果是用非法手段取得的,恕我没办法帮忙喔。」

「为了拿到这个,我确实是有点乱来啦。不过这个东西的主人,也一直死缠着想加害我。我们是彼此彼此,所以你能不能别多问了呢?」

「工藤先生……你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些什么啊……」

柳田瞠目结舌。工藤进一步说,

「拜托了,不会给公司带来麻烦的。这颗硬碟,很有可能就是能一口气解决所有问题的终极武器。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就无法完成水科晴的人工智慧。柳田,拜托你了。」

工藤低下头。「请别这样啊,工藤先生……」柳田为难地劝说,但工藤仍然低着头。柳田叹了口气。

「可以到一号会议室等我吗?」

柳田说完,便走去工程师所在的楼层。工藤依言前往会议室。

几分钟后,柳田和西野十梦一起回来。是意料中的人选。工藤之所以不拜托专门业者,直接找柳田帮忙,就是因为公司里有西野这个人。

「西野,我想抓出这个硬碟里的档案,作业系统是Windows XP,不知道登入密码。可以办到吗?」

「可以啊!」

西野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个硬碟的使用者是普通人吗?应该不是情报机构、安全专家或工程师之类的吧?」

「不是,只是单纯的一般人。」

「那应该很简单,档案八成也没有加密吧。公司有STAT硬碟的转接线吗……我家是有啦。万一有加密的话,就要进行暴力破解,大概花二十四小时左右。柳田先生,我可以用多的电脑跟萤幕吗?」

「啊,没问题,就交给你了。」

「等我一下。」

西野说完便走出会议室。刚刚的对话,工藤大概只能理解一半,总之意思是交给西野处理就行了。

「话说,那个又是什么?」

柳田问道。工藤将信封交给他。

「你看看。」

柳田打开信封,看着拿出来的一张张照片,目瞪口呆。

「这些是从哪里拿到的?」

「从跟晴同居过的人那里拿到的,硬碟也是那个人的。」

「所谓同居过的那个人,是谁?」

工藤犹豫着该不该说。说出纪子的名字是没问题,但要解释来龙去脉实在有点麻烦。

「关于这点,我之后一定会说。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整理,再等我一下吧?」

摆明着找理由。柳田拿他没办法,也只能照单全收。

说完「等一下」的一小时后,西野回来了。

「芝麻开门——」

西野边说,边扔出一小颗USB随身碟,工藤慌忙接住。

「真快啊,西野。」

「是吗?」

西野似乎不觉得有何特别。工藤把随身碟插进笔电。

「里面有什么啊?」

西野越过他的肩膀看着萤幕,柳田也站在工藤身后。

看来西野是直接把硬碟里所有档案都复制过来了,随身碟里充满大量档案和资料夹。

工藤首先点开图片资料夹。里面的图片像是从网路上下载的,一眼望过去相当繁杂。有服装穿搭的图片、猫的图片、演员的图片。

工藤卷动滑鼠滚轮,浏览图片缩图。他发现下面有一个命名为「HAL」的资料夹。

「工藤先生,这是……」

一打开资料夹,柳田惊呼。

里面全部都是水科晴的照片,看数量有三千张以上。从档案的建立时间看来,最早的是二○○五年,最新的则是二○一○年。这是跨越六年,数量庞大的照片纪录。

「哇噻——超级多耶……」

西野也不禁惊叹。工藤接着打开影片资料夹。里面储存了很多MP4格式的影像档。

工藤发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他随便选了一个档案,双击图示。

影片开始播放。晴出现在画面中。

背景像是公寓里的小房间,晴背对镜头,穿着黑色小可爱和米色短裤。看不到她的表情。

「晴—同—学——」

是年轻一些的,间宫纪子的声音。看来她是掌镜的人。

「你在做什么呢,晴同学?」

晴坐在地上,单脚屈膝,眼睛盯着矮桌上的电脑萤幕。萤幕上应该是Emacs编辑器,上面写了程式码。工藤很有亲切感。写程式的人往往有自己习惯的编辑器,工藤也是Emacs的爱用者。

「晴同学,我泡了咖啡,来喝嘛。」

「现在很忙。」

工藤的心为之悸动。第一次听到晴的声音。

好美的声音。语气冷淡僵硬,但那硬质的表面别具透明感,内部蕴含着鲜活的泉源。那是极致美丽的声音。

「你从刚刚就一直在忙什么呢?」

摄影机逐渐往晴靠近,映照出她的侧脸。晴原本只顾盯着萤幕,此时眼角瞄向镜头。

「函式库的版本更新了,所以我正在看程式码。『雨』不懂啦。」

「看那个好玩吗?」

「之前借给『雨』的小说,这大概比那个好玩四倍吧。」

晴将视线从镜头移开,回到萤幕上。影片到这里结束。

「工藤先生……」

柳田的语气愕然。

「这到底是什么?这种影片为什么……」

工藤一时无法开口。他渴望已久的东西,晴的声音,晴的影像。终于碰触到这一切时,全身细胞都欢欣鼓舞。

「这些……」

声音在发抖。工藤说:

「拍下这些的人,是叫做『雨』的女子。她是晴的高中同学,二○○八到二○一○年的两年之间,她们是室友关系。当时晴刚从高中退学没多久。」

「你调查到这么多了?到底是怎么……」

「走到这个地步,确实有点辛苦。」

工藤总算逐渐恢复冷静,他用坚定的声音说,

「有这些资料,语音跟影像就都没有问题了,之后就是人工智慧本体的开发。这个计划可以的!」

「呃、欸……」

「柳田,西野,空出时间吧!接下来要靠你们了,开始忙啰!」

柳田还呆愣着,一旁的西野比出大拇指。工藤继续回到电脑前,浏览其他档案。晴的照片、晴的影片,数量如此巨大,宛如降下新雪、尚无人踏足的广袤大地,在眼前美丽地展开。

移动滑鼠的手,突然在某处停下。

工藤几乎要站起身来,他用尽全身的自制力,勉强把自己压在椅子上。

有一个档案。档名是《Rain》,副档名是exe。相似的档案,工藤这几周来都快看腻了。

双击图示,跳出一个视窗。

黑色的背景上,浮现「A GAME」字样。接着,出现标题:《Rain》。

没有错,这就是晴为了「雨」制作的游戏。

19

整个年末时光,工藤就在细查随身碟的内容中度过。

纪子留下的资料数量,极为庞大。

影片档有一百五十五个,共计四小时二十五分。照片三千四百张。制作人工智慧,这样的数量相当足够了。等年假过后公司恢复营业,就可以正式委托神音股份有限公司。影像的部分,则请公司内部的建模团队制作。人工智慧的设计由他自己负责,研发交给柳田的团队。虽然还缺了一张牌,但这点工藤已经有想法了。

工藤又发现一个奇怪的档案。名称是「未命名」,没有副档名。他用「晴」为关键字搜寻时,找到这个档案。

那好像是纪子留下的手记。里面用私小说的方式,记述纪子和晴的过去。看起来似乎是以晴为对象的私人信件,但以文脉判断,信应该没有寄到晴的手里。

纪子为什么要威胁他,读过「未命名」后,工藤明白了。与晴相会、同居,最终破局。对纪子来说,那是最不愿为人所知的过去。

工藤对她有些同情,但也仅此而已。就算为性向所困,近乎强暴的举动也太过头了。她是自作自受。

而且,虽然最后以不幸的结局收场,但纪子可是独占了晴两年的时光。工藤自己却永远无法做到。就算了解了纪子的际遇,工藤也不打算收手。

纪子目前依然行踪不明。

工藤委托了榊事务所,尽可能调查了纪子的经历。纪子从五年前开始居住在那间公寓,之后做起派遣的事务职员,没有搬家过。

五年前的话,就是晴那起事件的隔年。纪子原本住在法国,大概是得知晴的死讯后,才回到日本的。她或许想调查晴的事件。

虽然很想知道纪子的去向,但不得其门而入。纪子已经从她登记的派遣公司辞职,就算问初音,大概也不会有结果。

榊事务所也找到纪子的老家,但她似乎跟老家断绝往来已久,没有收获。当然,她也没有再回到公寓。

纪子逃走了。工藤判断,她家里的东西如此之少,应该直接步入逃亡生活了。

跨年那几天,工藤都在玩《Rain》。

画面是正统的角色扮演游戏。游戏从宫殿场景开始,主角面向王位,王位上坐着一位貌似国王的人。

勇者琴啊!在三百多年的漫漫长雨摧残下,我国如今已在灭亡的边缘。降下这场雨的恶魔,就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我希望你找到恶魔,将恶魔收拾掉吧!我会让我的女儿,近卫兵团的师团长路加娜,与你结伴同行。你们两人要打倒雨之恶魔,恢复王国的繁荣!

画面上方,出现一个身着骑士装的女性。

去吧,路加娜!以及勇者琴!这个国家的命运,就托付给你们了!

打从一开始,这个游戏就充满对现实的隐喻。勇者「琴」,应该就是水科晴的分身。而「雨之恶魔」,想必就是指纪子。从游戏开头,两人就是敌对的。

离开城镇后,陆续出现巨大化的青蛙、溺毙的丧尸等怪物攻击主角群。没有特别说明,但这些怪物恐怕就是在长年降雨下,发生变异的生物。琴与路加娜和怪物战斗,提升等级,完成一个个游戏任务,逐步前进。

初步试玩的感想很简单。坦白说,并不好玩。跟精心制作的《Black Window》和《Sleuth》不同,玩起来没有畅快感,剧本也很老套。硬要说的话,就是「漫漫长雨的世界」这个设定还算新颖。

勇者大人……

玩到某个程度时,随从路加娜对主角说。

我们到处消灭怪物,其实没有意义吧?

这场雨绝对不会停的。这样的话,应该也有『跟雨共存』的选项才是。

勇者大人像这样继续消灭怪物,是希望消灭全世界的敌人吗?

面对路加娜的疑问,勇者琴没有回答。这是勇者斗恶龙式的表现手法,不赋予主角台词,让玩家更容易代入感情。

主角群继续升级、变强,继续杀怪。路加娜再度担忧地开口。

看着你,我感到很害怕。再这样下去,一切好像会再也无法挽回……

勇者大人,现在不正是停下来的时候吗?现在还来得及回头……

什么雨之恶魔,根本不存在,那只是父亲的妄想。我觉得应该结束这趟徒劳的旅程,和这场雨共存下去比较好……

工藤一边操作游戏,一边思考。

勇者琴,应该就等于晴本人。这样的话,路加娜是谁?是晴的心声,类似自制力的角色吗?

另外,还有至今尚未出现的「雨之恶魔」。这个应该就是间宫纪子吧。故事的走向,是晴打倒纪子,让雨的世界就此结束。而晴心中的声音,同时也在阻止这件事吗?

工藤继续玩下去。突然,剧情插入一段梦中场景。琴与路加娜在旅店过夜时,一个自称「神之声」的谜样声音,降临琴的梦境。

琴啊……勇者琴啊……

若你还打算继续冒险下去,有件事你必须铭记在心……

你拥有让雨停止的力量。这力量太过强大……

是否要使用这份力量,取决于你……

彩虹……等待彩虹出现……

工藤歪头。「神之声」什么的实在太过抽象,搞不懂祂想说什么。总之,工藤先将这段话笔记下来。

工藤想起川越说过的话。

——她那时候说「可以的话,我想用这首歌」。我觉得很奇怪,想用的话就直接用啊。

根据川越所言,晴想要使用〈月河〉。但玩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出现这首曲子。晴说了「可以的话我想用」,是不是她后来判断不可用呢?还是要在更后面才会出现?

随着游戏进行,敌人强度迅速增加,被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灭团也见怪不怪。正如水科晴面对广阔的世界,无能为力的孤身苦战。工藤急着想赶快前进,然而再不耐烦,光靠蛮干也有极限。他只能按部就班升级,逐渐推进剧情。

游戏终于进入终局,勇者一行人获得情报,得知「雨之恶魔」所居住的森林。工藤在森林附近的城镇周边狩猎怪物,提升等级。配置好最强装备后,准备前往森林。此时,路加娜对勇者说,

勇者大人,这样真的好吗?

打倒雨之恶魔,世界也不会恢复原貌的。

这个世界确实因为长年降雨,生活相当不便。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努力适应、努力生存着不是吗?不方便,却也稳定的世界。勇者大人,您有破坏这个世界的勇气吗?

自始至终,路加娜都不断质问着「是否该和漫漫长雨共存」。这果然还是晴的内心话吧?水科晴内心的声音在提问,不知是否该继续和间宫纪子的生活。然而,勇者琴一往直前。她披荆斩棘,不断深入敌营。

森林深处,有一个广场。几只怪物朝勇者袭来,费心升级的成果奏效,勇者轻易击退了怪物。怪物奄奄一息,其中一只道出惊人的话语。

请您恕罪,小的力有未逮,无法打败勇者。不得已……只得请您亲自出手,收拾勇者了……雨之恶魔,路加娜大人!

震慑人心的音乐响起,琴的随从·路加娜的人物图片,突然变得一片漆黑。雨之恶魔并非那些怪物,而是一直以来跟勇者相伴的路加娜。

我一直很怕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琴。我害怕必须和你一战。

漆黑的路加娜说着。

如果你愿意接受这片漫漫长雨,就不会变成这样了。现在已经太迟了,命中注定,我们不得不战。

琴什么也没说。路加娜的黑影向她接近。

最起码,就由我杀了你。琴,永别了。

话音落下,标志着最终战的开始。路加娜的轮廓蒙上黑影。

路加娜十分强大,但在登峰造极的琴面前,她还不是对手。工藤反复攻击,对路加娜步步进逼。花不到五分钟,琴就击败了路加娜。

森林深处,已无路加娜的身影。漫漫长雨也随之停息,周遭明亮了起来。世界终于放晴。

工藤明白了。路加娜的名字,取自于纪子。在日文五十音的Na行中,「No」的下一字是「Na」,同理,「Ri」的下一字是「Ru」,「Ko」的下一字是「Ka」。三个字重新组合,即是「路加娜(Rukana)」。

庆祝的号角乐曲奏起,场景回到初始的城堡。欢欣鼓舞的音乐,穿上缤纷服饰起舞的人民,那景象,宛如一道彩虹。

20

新的一年,工藤在年假结束后首次进公司。

开工第一天就有重大事项:Frict发布封锁关键词功能。新功能将在下午一点对外公开,并同步发出新闻稿。程式面临久违的大改版,老远就看得出研发部忙成一团。

工藤思考着今后的预定事项。

跟神音的会议定在下周,到时将晴的语音档全数交付,由他们制作函式库。必须和语音同步的影像部分,就将影片档交给公司的建模团队处理。至于人工智慧的本体研发,交给柳田就没问题了。

最后缺少的一张牌,就是除错。

在这次的计划中,必须让人工智慧尽量贴近水科晴真正的模样。要达到这一点,就必定需要知晓晴生前样貌的人,提供团队协助。此人需要和人工智慧对话,当人工智慧说的话符合晴的作风时,给予正确答案的回馈。借由这个步骤,人工智慧就能学习「该怎么说话才更像水科晴」。

工藤心中已有人选,现在也差不多该着手准备了。

即将于下个月举行的金星战决赛,他也有万全的准备。事实上在工藤看来,与目黑对战已经失去意义,但若能在金星战取得优胜,长谷川应该也会更加信任他。

一切都很顺利。工藤的心情畅快。

十二点过后,情况发生了改变。

正打算出门午餐时,公司里突然喧闹了起来。有不祥的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工藤还在纳闷,有人向他走了过来,是有里子。

「工藤先生,」

有里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紧迫。

「请立刻到一号会议室来。」

说完,有里子随即转身离去。那是不由分说的语气,到底怎么了?无可奈何之下,工藤只能听从。这时,他察觉了不对劲。

整层楼的视线,全都看向工藤。其中有看热闹的无谓目光,也有明确的谴责眼神。工藤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某种漩涡之中。

太阳穴滴下汗来。工藤起身。

会议室里,聚集了长谷川、柳田和有里子三人。工藤一走进来,有里子便以尖锐的视线望着他。长谷川和柳田比起动怒,更显得疲惫。

「长谷川,怎么了?」

长谷川开口前,有里子先拿出一张纸。

「发生可怕的事了。」

又是Firct引起什么感情纠葛吗?偏偏今天封锁词功能就要更新了啊。工藤边想边接过那张纸,手瞬间冻结了。

「工藤,」

长谷川开口,语气沈重。

「有人自杀了。」

无需长谷川多说,工藤马上了解了状况。

纸上印着客服中心收到的文章。投诉的人,是一名二十多岁儿子的母亲。

文章里写着,儿子在职场受到威权压迫,导致罹患忧郁症。同一时期,当时交往的女朋友也和他分手。儿子待在家中静养,持续接受服药治疗时,接触了Frict这款程式,变得整天都在跟人工智慧说话。

「我儿子常常说他『想死』,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想工作却没办法工作,对社会没有贡献,也给家人带来麻烦』。」

其中一段这样写着。工藤继续读下去。

这个儿子也跟人工智慧讨论了这些话题。「好想死」、「给周围的人带来这么多麻烦,活着还有意义吗」、「很感谢家人愿意照顾这样自己」、「可是活着好痛苦」、「好想死」、「但如果自己死了,也会对家人造成麻烦」、「好想死却死不了」。根据母亲的说法,她曾听过儿子对着电脑诉说这些话。

然后儿子就自杀了。家属在他的手机里,找到他和人工智慧交流的纪录。人工智慧向他提出建议,包括「如果无论如何都这么痛苦,我觉得去死也没关系」、「我想家人也会理解你的」等。

「工藤先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身为Monster Brain的业务部长,我有必要了解。」

有里子像法官般颐指气使地问道。即便在这种状况下,有里子内心仍抱有私人情感,想说赢她向来讨厌的工藤。

必须认输。工藤知道自己输了,他半自暴自弃地说:

「Frict的人工智慧在对话时的目的,是与使用者产生共鸣。它们会肯定使用者的情感,支持使用者的行动。」

「就算使用者想自杀?」

「虽然事先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但你说的没错。」

「你觉得用『事先没想过』就能带过去吗?」

「我站在人工智慧研究者的立场,所以就以科学观点说明。无论使用者是想自杀还是想杀人,Frict的人工智慧都会跟附和他们,不会否定使用者。」

「为什么会推出这种缺陷品?」

「我只是基于『跟人工智慧开心对话』的概念,做出最合适的设计。先说清楚,这可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计划进行途中,我们对内讨论过很多次,这是由包括长谷川社长在内的法人们的决策,可不是光凭我一人做主的。」

原以为有里子会趾高气扬地反驳,但她似乎一时语塞。工藤于是乘胜追击。

「我很不想这样说,不过那个自杀的青年就算没有Frict,八成也会死吧?日本的自杀者有两万人左右,因为威权压迫、忧郁症而走上自杀绝路的人,多到数不清。Frict或许是推了他一把,但不是他自杀的主因。威权压迫跟忧郁症才是真正的因素。」

「你还真讲得出那种话,你敢在遗族面前说吗?」

「敢啊!请带他们来吧,要说几次我都奉陪。」

有里子举起双手,像在说这简直太不像话。辩是辩赢了,但仅仅在这里取胜,对战况一点帮助也没有。

「工藤。」

一直沉默着的长谷川,缓缓开口。

「我们是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比起责怪工藤,长谷川说出这句话时,感觉更像在攻击自己。

「长谷川,你错了。不是我们杀了那个青年,他是自杀的。而且在这个案例里,主因很明显是公司对他的威权压迫,以及随之而来的忧郁症。」

工藤滔滔不绝。

「说到底,对于那个站在受害者位置上寄信过来的母亲,我们也不知道实际情况到底是怎样。说不定是她有形无形地给儿子施加压力,把儿子逼到自杀的。因为怀有罪恶感,才向客服中心投诉……」

「闭上嘴,工藤。」

工藤的一席话,长谷川完全没有听进去。

「对经营者来说,重要的不是正确与否,也不是真相。而是世人怎么看待这件事,就这样而已。世人会怎么想?很简单,就是『人工智慧杀了人』。」

「那只是搞不清楚状况的人跟着起哄,觉得好玩乱说的。」

「这个社会上,搞不清楚状况,只是跟着起哄的人占绝大多数。你说的虽然于理有据,但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就用道理说服、教育他们,这才是我们该做的吧?」

长谷川已经懒得回话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下了最后的判决。

「Monster Brain会终止Frict的营运。」

对工藤而言,这与宣判死刑无异。

「长谷川,你太急躁了吧!好不容易经营到现在了……」

「等一下立刻发布新闻稿,结束服务。之后再召开临时董事会,确认未来方向。工藤,公司和你的业务委托合约,将不会续约。当然,公司会支付报酬,直到今年三月合约到期为止。不过,公司里没有你的工作了,你可以不用进公司。」

「这样的话,我会把Super Panda带走喔,没问题吧?」

面对工藤玉石俱焚的发言,长谷川傻住了。

「Super Panda的权利由本公司持有,你带不走的。金星战你也不必来了,只要有电脑装上Super Panda,就可以出赛对局。」

工藤看向柳田,但柳田也显得手足无措,面色苍白。他是做研发的人,想到之后公司内部还有多少批评等着他,心情应该很沉重。

「长谷川,」

工藤站了起来,

「你是个胆小鬼。」

他有点自暴自弃了。

「新的技术,一定会跟社会产生摩擦。就算是飞机,也是一路上死了很多人,今天才终于能完成安全的航空网路。没错,牺牲很痛苦。但如果没有跨越牺牲的气魄,就不应该接触什么新的技术。光靠这样,是没办法改变社会的。」

「工藤,我想做的是商业生意,不是改变社会。」

长谷川嗤之以鼻。

「改变社会?想做的话,就自己去做吧!别指望我会为此掏钱。」

长谷川的声音冷酷得可怕。

工藤握紧拳头。他不是不甘心,也不是愤怒。

你说的没错,长谷川。这样的话,我就自己来做。

「你就赚钱赚到死吧,孬种!」

工藤起身。有里子得意洋洋地望着他,工藤看也不看一眼,走出会议室。「工藤先生!」后方传来柳田的声音,但工藤没有回头,兀自离去。

注7:〈山月记〉、〈奥茨贝尔与象〉 〈山月记〉作者为日本小说家中岛敦,发表于一九四二年;〈奥茨贝尔与象〉作者为日本童话作家宫泽贤治,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两者皆为短篇作品,经常被收录进日本国文教材。

注8:轻犯罪法 日本的特别刑法之一,将违反社会秩序的轻微犯罪行为,视为「轻犯罪」。违反者通常会遭判拘役或罚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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