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在日本时的事。我家养着一条白狗。那是一条让人答不出品种的杂种狗,偶尔有人说像是萨摩耶犬。它是在幼犬时代,我妈从熟人那边领养的。
虽然我现在是任何动物都会望之生畏的状态,不过当年一直被那条狗瞧不起。它明明会老实服从我爸、我妈,以至于我妹的指示,但就是完全不听我的话。还在念小学的我带它出门散步时,它一直拉着牵绳往前跑,泪眼盈眶的我只能任它拖着移动的场面,直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那条狗其实相当聪明,确实能够分辨几个特定词汇。听到「肉干」、「散步」之类字眼时,它都会大力摆动尾巴,借此表现内心的喜悦。
那一天也是如此,它听到我妈说出「散步」这个词之后就雀跃不已。面对深信不疑的饲主,它乖乖地进入车内──下车地点是动物医院。虽然我家的爱犬试图抵抗,但还是被抱上了诊疗台,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遭到背叛的它,泪眼汪汪地仰望着我妈。
在旁看着这一幕的我,笑得合不拢嘴。
然后,现在换成我遭到嘲笑了。
「麻烦您暂时不要乱动。」
我现在白得就像是诊疗台上那条狗一样。好几个人包围着行动受限的我,以不明物体缠绕我全身各处。
因为叛徒派翠克不在这里,所以我注视着他的共犯艾蕾诺拉,向她求救。
「很棒!实在太棒了!」
不行,艾蕾诺拉跟这群任意摆布我身体的人是同类。
现在,我正被逼着试穿结婚礼服。先前兴高采烈,彷佛边大力摇动尾巴边冲进服饰店的模样,想必非常可笑吧。大可尽情嘲笑我。
在一位看来像是头目的大婶指挥之下,四位大姊姊正拿着卷尺量测我身体各处,似乎相当忙碌。
对于在我开始更衣之前就不见人影的派翠克,我当然也试过以怨恨话语报复。能够不在意这个,依然俐落地工作的大姊姊们,肯定早已遭到头目大婶施以洗脑教育了吧。
要是继续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不管有几条命都不够。满心欢喜地进店,听到派翠克说「试穿跟量尺寸都要好好接受喔」的告诫,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已经被迫穿上了结婚礼服……察觉到事有蹊跷时已经太迟了。
逃跑吧。逃亡时最有可能成为阻碍的人是派翠克。虽然他现在不在这里,不过或许只是在隔壁房间里等候而已?我若无其事地试着打听。
「派翠克在哪里呢?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还是应该让他看一下吧?」
「等到婚礼时才让派翠克大人过目绝对比较好吧。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留下来监视的。」
「他在隔壁房间吧?」
「不在喔。派翠克大人好像去处理其他事了呢。」
负责监视的艾蕾诺拉无意间透露了重要情资。
知道他不在场,随时都逃得掉之后,我内心之中也多了几分余裕。这样一来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在意的事。
他们之所以用这种卑劣手段骗我来试穿结婚礼服,应该是提防我会逃跑的关系吧。要是在前往王都前就得知真相的话,我一定会拒绝出门。这点我很清楚,问题在于为什么还要试穿。
像这样实际试着穿上之后,尺寸非常合身,没有任何问题。明明应该早就可以结束,但宛如仪式般令人费解的调整还在进行。
我对面露忧色,不停发出指示的大婶开口。
「非常合身喔?我觉得已经可以算是完成了,到此为止吧?」
「不行。」
「不是,这个……」
「那边应该可以再收紧一点……对,差不多就是那样,先假缝起来吧。既然比较清爽了,不妨再加一层荷叶边……唔~可是这样整体平衡又……」
她果断地回绝了我的提议,之后就只顾着注意礼服了。我原本以为只要打得倒头目,其他敌人就不成问题,不过,头目不愧是头目,真的相当棘手。
察觉情势不利的我,将目标转向一副陶醉模样的艾蕾诺拉。
「请艾蕾诺拉小姐也帮忙说一声吧。现在这样就已经可以了吧?」
「不必担心。绝~对会变得更~加迷人的呢!」
不是啦,我现在不是在害怕「因为想追求更理想的成果而开始试误,反而导致恶化」之类状况啦。我觉得,只要能够避免太小而穿不起来,或者是过大而松松垮垮之类最糟的情况就算合格了。
尺寸没有问题,因为在这之前就已经测量过了。光凭数字就能完成如此合身的礼服,这样就已经够理想了吧?
真的有必要继续进行调整吗?万一我在婚礼前稍微变胖的话就没救了喔。
「我觉得,像现在这样稍微宽松一点点应该恰到好处吧。毕竟还有几个月,体型多少会有变化喔。」
「我觉得一定可以维持现在的体型喔。虽然尤蜜拉小姐的食量很大,可是完全不会发胖嘛。」
「我的胃口真的很大吗?应该跟一般人差不多吧?」
「嗯~尤蜜拉小姐不能算贪吃呢……就只是送来多少餐点就吃多少而已。」
派翠克不久之前才说过类似的话喔。
姑且不论跟食量有关的不名誉描述,关于发胖方面的说服,感觉再加把劲就能成功了。只要我大力强调从今天开始到结婚典礼当天为止,自己究竟打算如何暴饮暴食,应该就能搞定了吧。
我拼命寻找在这个世界足以跟「三餐都吃拉面,而且还把汤喝光」相提并论的比喻。三餐都是义大利面……震撼力不太够,拿甜食来举例应该比较好懂吧。
当我努力思索之际,头目大婶──多半是服饰店店长──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我们会在婚礼前几天前往当地,调整到最后一刻,所以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不过就是短短几个月而已,体型不至于有太大的改变。」
「……那我就要让自己变瘦。就此开始绝食,把自己饿到只剩皮包骨的程度。」
「到时会加入填充物。」
啊,对喔。不管变瘦多少,塞点棉花之类的就能解决了。
变瘦也行不通吗……虽然我对自行绝食而肉身成佛有点兴趣,可是还不到认为值得特地选在婚礼前尝试的程度。
我沮丧地垂下肩膀后,看到了自己受到许多白色蕾丝、荷叶边包覆着的身体。
我想起一种栖息在热带地方,相当醒目的鸟类。据说这种鸟的饰羽好像是公鸟为了向母鸟求爱而存在的。
求爱用装饰又怎么样?人类这个种族之所以能够如此繁荣,语言是一项重要因素。人类具备构造复杂的发声器官,脑部司掌沟通的区域也十分发达。这样的人类,为什么非得透过装饰来传达爱意不可?与其花时间靠服装、化妆来打扮自己,不如用语言来表现。
……不,人会注重外表也是无可厚非的吧。毕竟语言有时真的很无力。我刚才就用语言提议中止试穿,但是没获得采纳。反过来说,虽然对方用语言强调调整的重要性,不过也没能改变我的想法。
不论再怎么费尽唇舌,想改变他人还是非常困难的。不管是施以无比华美装饰的话语,或者是毫无修饰的直率表白,无力的时候依然是压倒性的无力。
「我们之所以获得语言,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呢?」
「麻烦您暂时不要乱动。」
在我专注于探究「语言」这个属于人类,既美好但也可悲的特征之际却挨了骂。唉,这个时代似乎不需要哲学家。
由于我对这个过于暧昧的沟通工具产生了反感,所以开始评估逃走路线。虽说逃离这家店本身一点都不难,但这套纯白的拘束衣相当棘手。我也无法想像万一造成破损时得负担多么庞大的损失金额。到底是要先脱掉之后再逃呢,还是先逃走之后再脱呢……也要记得确保替换用的衣物。
当我正忙着构思逃亡计画之际,艾蕾诺拉却从口中吐出了无力的语言。
「啊,不可以逃跑喔。」
「……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喔。」
「哎呀?因为你突然变得很安静,所以我以为你在规划如何逃走。」
她看穿了我的思考。
退一百步,如果是派翠克的话,我还可以接受。可是,我的心思真的单纯明快到连艾蕾诺拉小妹都能轻松看穿的地步吗?
看样子,突然变得一言不发还是太明显了。她说了句「果然没错」,板起了脸。
「为什么你就是静不下来呢?」
「要是完全不做任何抵抗的话,下次就又会面临类似的状况吧?换句话说就是我留下了『乖乖试穿礼服』这个丢脸实绩。即使第一次避不开,为了避免遭受第二次、第三次的苦难,我还是要尽可能抵抗。」
即使结果相同,途中的反应依然相当重要。要是现在没做到让艾蕾诺拉、派翠克等人产生「呜哇~我真的受够了,再也不想逼尤蜜拉来试穿了啦」之类心态的地步就绝对还会有下一次。
我可是也懂得深思熟虑的喔。虽然我展现出用以应对严苛世间的处世之道,但艾蕾诺拉却是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无奈的表情。
「真是……就算是讨厌的事,只要稍微忍耐一下,其实很快就会结束的啊。」
咦?不只是无奈而已,我还觉得她好像真的相当生气。我刚才做了什么会让她不高兴的事吗?
虽然我想过逃跑,不过并没有实际化为行动。这只能算是尤蜜拉的正常反应,而且还是未遂,我实在想不到有哪一点会让她气成这样……
我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就这样度过了一小段默默无言的时间。打破沉默的是艾蕾诺拉的惊叫声。
「啊!」
「咦?您怎么了吗?」
「我真是的,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这明明是尤蜜拉小姐的新娘礼服,可是我却说什么就算是讨厌的事也只要稍微忍耐一下就好……」
我开始沉思「到底有哪里过分」的问题。正常来说,大家应该都很讨厌试穿礼服才是。对讨厌的事坦率表示讨厌,一点都不过分吧。
艾蕾诺拉看来有点沮丧,我不懂她为什么会如此自责。
「对不起。要是连我都说礼服令人烦心的话,自然会让尤蜜拉小姐真的觉得更加心烦吧。」
「因为真的很烦啊。」
「新娘礼服可是一辈子只能穿一次的喔。」
要是一辈子真的就只穿一次,不知该有多好,可是,现在这次跟婚礼当天合计就是两次──我差一点就本能地脱口说出这句话,幸好及时忍住了。这也是挑人语病吧。
艾蕾诺拉抬起头,笔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所以,我本来一心希望穿上结婚礼服的尤蜜拉小姐能够感受到幸福……对不起,我这是单方面逼你接受自己的想法吧。」
「我觉得很幸福啊?」
「……刚才不是一度有意逃跑吗?」
「与其说世间大众,不如这么说……在艾蕾诺拉小姐的认知中,穿上结婚礼服这个行为本身就等同于幸福吗?要是现在可以穿礼服的话,艾蕾诺拉小姐您会觉得高兴吗?」
「我吗?某方面来说是我还没预定要跟谁结婚,虽然礼服本身很可爱,十分迷人,不过我应该不会太高兴吧……」
我也认为会是如此。
艾蕾诺拉是因为看到了本来应该满心幸福的我却毫不掩饰觉得麻烦的态度,因而产生嫉妒,所以才会出现看似有点不满的反应。
我认为她把幸福的本质跟伴随幸福而来的事物混为一谈了。从她刚才那句「只是穿上结婚礼服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发言来研判,我想她内心应该还是了解这一点。
「不是说只要穿上结婚礼服就能获得幸福喔。就算结婚典礼非常愉快,婚姻本身未必就充满乐趣。所谓的幸福,关键在于能够跟心爱之人携手共度今后的人生。」
「有道理。主角是尤蜜拉小姐而不是礼服呢。」
「办理结婚手续的目的是为了发下今后成为命运共同体的誓言。举行婚礼的用意是为了向大家报告这件事,让大家可以共襄盛举,一起庆祝。穿上漂亮的礼服是为了配合婚礼的气氛。虽然人们的注意力往往会受到光辉灿烂的礼服吸引,然而,真正重要的,其实是对于结婚对象的爱。」
艾蕾诺拉眼中泛起泪光。刚才这段话有那么感人吗?我这时才注意到,拿着卷尺、固定针的大姊姊们也都停下了手。
在作业声响消失而陷入静寂的房间内,响起了头目大婶的掌声。
「说得好。我们能做的就只是让幸福的人觉得更幸福而已,没办法让不幸的人变得幸福。我自己也差点忘记这件事,以后得多加注意才行。」
「很高兴您能够理解。那么,调整就到此告一段落吧。麻烦帮我准备替换衣物。」
这段谈话本来是为了化解艾蕾诺拉的不满,幸好有了个漂亮的收尾。即使没有诉诸武力强行逃跑,靠语言还是有办法解决嘛。
快点换好衣服,合法地逃出这里吧。等待头目大婶宣布结束的我却听到她说出完全背离预期的内容。
「这是两码子事。好啦,你们几个也别闲着,继续进行作业吧。」
搞不懂到底有什么意义的作业再次开始。奉命挖掘坑洞,挖好后又接到「把坑洞填平」的命令……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是不得不奉陪这群人的地面。非但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我叹了一口气,艾蕾诺拉接着叹了一口更大的气,开口这么说。
「我原本认为,尤蜜拉小姐只要放心追求你自己的幸福就好。不过,我现在觉得还是有必要这么说呢──希望你能表现得更高兴一点。」
「就算您这么说……不过麻烦的事就是很麻烦啊。」
「唉,我还以为就算是尤蜜拉小姐你,只要穿上礼服也同样会感到开心的。」
一心相信可以找人打造充满机械感的装备,结果看到的却是纯白的婚纱,没人会因此感到高兴吧。我内心的悲伤程度,大概就跟「听说礼物是威猛气焊枪,开盒后却发现只是廉价面纸」不相上下吧。
艾蕾诺拉原本究竟期待看到怎么样的景象呢?她以为我会忘情地注视着新娘礼服,实际穿上之后更在镜子前面不停转圈吗?……不可能吧。
在我想像着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光景而感到烦躁时,莫名其妙的作业似乎也结束了。
「到此告一段落,辛苦你了。」
「我要脱掉礼服,换回原本的衣服。拜托快一点。」
「好啦好啦……唉,明明有不少客人留在镜子前面不肯离开……」
这个瞬间是最不好受的。一直、一直忍耐到现在,总算可以获得解放了。即将获得解放的前一刻,其实才是焦躁感达到最高点的时刻。
面对在前方缓缓引路的店员,我在后面宛如催她加快脚步般走着。我只想尽快换回平常那套连身裙。那可是非常接近贵族忍受极限的衣物──虽然会让高雅的贵妇们露出讶异神情,但是没法具体抱怨的绝妙服装。
在店内往前走的我,偶然间看到了一面大穿衣镜。
初次试穿后,店员曾经问过要不要过去照一下那面镜子,但是我婉拒了。
虽然我急着更衣,只想尽快脱掉并扔开这种东西,不过还是漠然地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面普通的镜子。由于这个世界的物价跟日本不同,因此要价不斐,除了这点之外就别无差异,只是一面会反射光线,映照出前方事物的镜子。既不会冒出镜子精灵,也不会看到自己背后有个满身血迹的败走武士。就只是单纯映出我的全身而已。
在透明蕾丝覆盖之下的肩膀到手臂部分。收紧到有可能会把我以外的对象都勒死的腰际部分。在束紧的腰部下方是蓬蓬松松的轻飘飘长裙,上面有着以蕾丝绣成的优美花朵图案。
不论是多半经过精心计算而成的整体造型,或者是巧夺天工,一丝不苟的细节,全都令人心醉神迷……不不不,虽然我觉得非常了不起,不过并没有特别动心。毕竟我还是我,才不会觉得穿上结婚礼服的自己变得充满魅力。
话是这么说,不过再看一下也不要紧吧。内心的焦躁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我时而放低手臂,时而将之举到胸前,一再试误,希望找出感觉最理想的位置。在这段期间内,嘴巴擅自说出了我自己也不懂是什么意思的自言自语。
「喔~唔~这样啊……」
我试着在镜子前走动。就算只是以猫步般方式慎重移动,裙摆依然会悠然飘起。
(插图007)
我背对镜子,转头确认镜中倒影。覆盖着背部的黑发缝隙间隐约透出完全相反的颜色。
「原来如此,这样啊。」
为了从各式各样角度观看,我在穿衣镜前一次又一次不停转身。
到时,我会穿这件出席结婚典礼啊。到时,我会穿这件走过众人面前啊。到时,我会穿这件站在派翠克身边啊。
抬头仰望身旁他的脸孔时,角度大概是这样……我的视线因此离开镜子,注意到笑嘻嘻的艾蕾诺拉。
「……有什么事吗?」
「没有,请不用在意我,可以一直看到心满意足为止喔。」
我其实并不是特别喜爱「观看能够完全反射光线类型的玻璃」之类行为,所以你这么说会害我很难回应。我刚才就只是稍微停下脚步,瞄了一下镜子而已。
因为艾蕾诺拉的笑容而起疑后,我急忙确认四周,发现大姊姊们跟头目大婶等人脸上也都有着类似的表情──宛如看到某种温馨景象的笑容。现在这样,简直就像是我对镜中倒影看得入迷了一样嘛。才不是咧。
「我刚才就只是看了一下镜子而已,还是想要尽快脱掉这种东西啦。」
「你已经看了相当长的时间喔?」
「所谓的时间,其实是相对的。想必是艾蕾诺拉小姐您无意识之中以为已经过了很久而已──」
「对啊对啊,就是说嘛!就当成是这样吧,不用在意我们,放心继续吧。」
虽然艾蕾诺拉催我继续,不过我只想快点换衣服,所以很伤脑筋。
要移开啰,要把视线从镜子上移开,离开镜子前面啰。
「您误会了,我现在只想快点换衣服──」
「啊,不如顺便试戴头纱看看吧。」
「我要戴。」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后才突然惊觉──这样一来,我在她们眼中不就变成那种满心期待试穿结婚礼服的人了吗。实际上也的确如此,虽然艾蕾诺拉看来很想憋笑,但是没能完全憋住。
「…………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啦。头纱就是戴在头上的那个吧?一方面是我认为有必要先了解头纱会挡住多少视野,而且,要是不趁今天试戴的话,我可不希望下次又得再特地过来试穿。」
「好啦好啦,我都懂啦。」
在我对绝对没听懂的艾蕾诺拉开口抗议之前,店员就已经端出了标的物。
我垂下头,白色的头纱随即盖了上来。虽然看得到薄薄布幕另一侧的事物,不过解析度降低许多。就算是低画质,镜中的我看来依然判若两人……
我试着自己掀起头纱,露出脸孔,但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或许还是得拜托别人帮忙才能发挥练习效果吧。
「艾蕾诺拉小姐,请您试着掀起头纱。」
「这件事只有派翠克大人才能做喔。」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先确认一下有没有哪里会勾到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就只是请她帮忙掀起自己面前的薄布而已,跟派翠克没有任何关系。
看似意兴阑珊的艾蕾诺拉走了过来。虽然视野中有着碍事的白色部分,不过还是感觉得到比我稍微矮一点的她伸出了手。
「请稍等一下。我觉得有个踏台会比较好。」
「现在就可以碰得到了喔?」
「这样不行,艾蕾诺拉小姐太矮了。」
某位店员听到后就马上把放在房间一角的踏台拿了过来。
艾蕾诺拉边留意她的裙摆边走上踏台……还是不太对呢。
「稍微高了点。」
「这个,你现在应该在想派翠克大人的身高吧?」
「没有,就只是单纯觉得稍微高了点而已。」
她膝盖微弯,让姿势降低些许。
现在这样大概刚好吧。我这不是在刻意追求跟某人的身高相同,就只是觉得这个高度恰到好处而已。
「我要掀了喔?」
「麻烦您了。」
我闭上眼睛。手抓住头纱一角时的振动、布本身摩擦的声音、轻抚脸颊的气流……即使闭着眼睛,依然可以确实感受到某人正在掀起头纱。
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艾蕾诺拉的脸孔近在咫尺……什么嘛,原来是艾蕾诺拉啊。
「有必要这么失望吗?」
「我表现出来了吗?」
「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冷淡呢。」
我几乎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冷淡表情啊,因为我是个冰雪聪明的高冷女。即使她指出这一点也没有任何值得惊讶之处。
在我迳自点头称是之际,依然维持着以双手掀起头纱姿势的艾蕾诺拉继续往下说。
「……直到睁开眼睛之前都还是含羞带怯表情的……」
「含羞带怯?请问您说的是谁呢?」
「尤蜜拉小姐啊。」
「从刚才开始,您是不是就一直想把我捏造成一个会为了结婚礼服而欢天喜地的人呢?」
「说什么捏造……你看来真的就是很高兴的样子啊?」
这孩子打算窜改事实!
虽然窜改历史之类行为不可饶恕,不过想做的话其实意外简单。毕竟数位资料只能储存数十年,纸类媒体也只能保留数百年,在这种程度的经年劣化后就再也读不到资讯了。然而,石板的寿命可是长达三万年。
换句话说,即使我在日记里正确记下今天发生的种种,要是艾蕾诺拉刻了一片充满谎言的石板,三万年后的人类就会相信尤蜜拉对新娘礼服感到欢喜。
石板才是最强,纸本或电子书都是杂碎。为了未来着想,应该立即开始改用石板。
非得在我的好朋友变成历史修正主义者之前努力说服她回心转意不可。
「您误会了。我怎么可能在看到结婚礼服后产生『漂亮』、『迷人』之类感想呢?更别说我当然不可能在您掀起头纱时闭着眼睛妄想面前的人是派翠克,也没有在期待他看到我的模样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此外,我也完全没有『这套衣服只能在婚礼时穿一次,实在很可惜』之类想法。」
「我其实没说到这个地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唯有把记录刻在石板上留传后世这点是我无法苟同的喔。」
「石板?用石头制成的板子吗?这话怎么说?」
虽然艾蕾诺拉歪着头,看来像是深感困惑,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在装疯卖傻,打算借此含糊带过。
就在我正准备补上大意是「不要以为改用黏土板就可以」的发言时,白色薄布轻飘飘地抚过我的脸颊。艾蕾诺拉放掉了头纱,导致它再度遮住我的脸。
「啊,对不起。」
「没关系。因为会透光,所以视野比我原本想的来得清楚。」
「看得到多少呢?从我这边来看,甚至分辨不出尤蜜拉小姐你现在的表情。」
「的确看不出表情的细微变化呢。我之所以还能看得见,应该是因为头纱外侧比较亮的关系吧。好了,请您走下踏台吧。」
我朝着位于踏台上的艾蕾诺拉伸出手。在一片白的视野之中,我确认她双脚都确实在地上站稳后才放开手。
「谢谢。」
「我要换回原本的衣服了。现在这样既不容易活动,视野也受到局限,战斗能力显著降低许多。」
「你还是不打算承认啊……」
虽说我已经放弃修正她的错误认知,不过还是觉得应该要趁现在──趁着我面前还有头纱遮掩的时候──问一下某件事。
我倒退几步,以便艾蕾诺拉看清楚我全身上下。
「这个……艾蕾诺拉小姐,您觉得我现在看来如何?」
「非常迷人喔,派翠克大人应该也会看得入迷吧。」
「跟派翠克无关,我想知道的是艾蕾诺拉小姐您有何感想。或许可以说是好奇吧,毕竟我对礼服之类的没有多少知识,所以想听听精通相关领域的人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
艾蕾诺拉边思考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我。
因为她沉默的时间实在太长,所以我自己掀开头纱窥探状况,少了薄布遮掩后,我可以清楚看见艾蕾诺拉的双眼。闪闪发亮的红色眼眸让我想起方才映出自己身影的镜子,手马上不由自主放开了头纱,就像是想借此遮住脸孔一样。
「精彩地展现出了尤蜜拉小姐上半身的苗条曲线呢。长裙宛如百合花般华丽绽放,肩膀处的蕾丝花边也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最重要的是,方才那副表情非常动人,让人充分了解到结婚礼服只是用来衬托,让新娘变得更加醒目的服饰。我认为派翠克大人也一定会看得入迷喔。」
是哦。虽然听起来不错,不过因为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所以只以平淡语气回应。
「哦~这样啊。」
这时的我,脸上到底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呢?没有任何人亲眼目睹我处于白布覆盖之下的脸。
在神秘的头纱遮掩之下,历史就这样埋葬于黑暗之中了。
◆ ◆ ◆
让我讨厌到无以复加的结婚礼服试穿总算结束后,我们并肩步上归途。
服饰店位于贵族区附近,离多克尼斯家位于王都的宅邸只有一小段路。
在我身旁慢条斯理走着的艾蕾诺拉不停东张西望,看来像是感到好奇。
「您应该比我更熟悉这一带吧?」
「因为我没有用走的来过这里,所以觉得相当新鲜呢。明明应该是熟悉的景色,可是却能感受到许多陌生的事物。」
艾蕾诺拉已经在多克尼斯领地度过了好几个月。她适应的速度非常快,鞋跟也变低了不少。
原本可以说是她注册商标的超华丽耀眼贵族礼服,现在也变成了华丽程度比较普通的淑女装。我猜想,这多半是她基于自己的观点,换成以便于活动为主,相对朴素的服装吧。
毕竟王都人多口杂,我本来认为搭马车移动应该比较好,但是,看到她彷佛十分开心地走着的模样后,我改变了想法,觉得没必要坐马车。
「再次来到久违的王都,这种感觉实在很奇妙呢。我以前明明一直在这里生活的……」
「虽然不适合称为返乡,不过您希望我在王都多停留几天吗?」
把她独自留在王都的话可能会有危险。一方面是因为这位大小姐得要有人盯着才能放心,再来就是,就身分而言,艾蕾诺拉现在处于相当麻烦的状态。
希洛兹公爵在多克尼斯领地遭到魔物包围而自取灭亡,身为他唯一亲人的女儿也失踪,生死不明……以上是官方发表的说法。
在我家当食客,此刻也正走在我身边的艾蕾诺拉,与艾蕾诺拉•希洛兹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有人认为两人很像,肯定只是巧合。这个艾蕾诺拉跟叛国的公爵之女毫无关联……即使多克尼斯伯爵正式发表如此见解,世人肯定也不会相信吧。
「希洛兹公爵依然在世」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跟王国少数高层才知道,然而,艾蕾诺拉还活着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不管是要用她当号召象征,或者是要拿她来发泄对公爵家的怨恨,希望都能控制在我跟派翠克顾得到的范围之内──只要再等几年,等到源自于公爵叛乱的影响平静下来就好。
即使她希望就这样一直留在王都,我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延长居留期间而已,如果只是把原来预定在王都盘桓一星期的行程延长到两、三个星期的话,应该还不会造成太严重的问题吧。
当我还在回想多克尼斯领地那边堆着没处理的工作时,艾蕾诺拉做出了意外的回应。
「没关系,请照预定计画回去吧。」
「如果只是多留几天的话,其实无所谓喔?您应该也想趁机买些东西之类的吧?」
「……我会在预定期间内把想买的东西买齐。」
她明显有所动摇,果然还是想在王都多逛几天嘛。
虽然艾蕾诺拉小妹身无分文,不过我愿意无限制提供她零用钱。毕竟我就像是艾蕾诺拉的爸爸一样。设法让她叫我「爸爸」,借此向她的正牌爸爸──前希洛兹公爵──炫耀吧。
她稍微烦恼了一下,以看似不安的模样吞吞吐吐地开口。
「这个,上街购物时……那个,有件事想拜托你。」
「没问题,任何事都请尽管开口。」
「可以请尤蜜拉小姐也陪我一起逛街吗?」
「感觉会拖很久,我不想去。」
艾蕾诺拉买东西非常花时间。因为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奉陪过许多次,所以很了解这点。
不但实际经过的时间相当久,以体感时间而言也很漫长。同时遭到囚禁于「绝对与相对」双重时间监狱之中的记忆已经造成了我的心灵创伤。因此,我刚才本能地拒绝了。
对于刚说完就马上改口不认帐的我,艾蕾诺拉像是闹起别扭般撇开了头。
「我就知道尤蜜拉小姐讨厌逛街购物。」
「我不是讨厌……跟个性不合?啊~比较贴切的说法应该是……没兴趣?」
我本来想表达「自己并不讨厌购物」,结果越描越黑。
艾蕾诺拉会因为喜欢的事遭到否定而生气吗?──我战战竞竞地窥探她的模样,发现她依然默默地看着别处。似乎非常气愤?
在这之后,她甚至停下了脚步。
「这个,艾蕾诺拉小姐?」
她没有回应我的呼唤,始终注视着某处。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她看着某个贵族的宅邸。虽然我不知道那是谁家,不过因为比我家还大,所以爵位应该高于伯爵吧。
望着那间表面上看不出奇特之处宅邸的艾蕾诺拉,歪着头开口说话。
「那是亚基安家的宅邸吗?因为跟马车里看到的景色不太一样,所以我不敢确定呢。」
购物的话题不知何时结束了。
虽然避开了一个我不想谈的话题,不过亚基安伯爵家更不适合谈论。
亚基安家的领地位于王国东部,同时也是有名的林木产地。没错,亚基安领地正是我前阵子去拿原木的地方。因为记忆犹新,即使是对贵族所知不多的我也能马上想起来。
我记得,身为这家家主的伯爵应该跟家人们一起住在王都。有别于我的父母亲,亚基安伯爵是货真价实的中央贵族,应该拥有某个跟王国中枢有关的官职吧。我不知道名称就是了。
对于王都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不感兴趣的我,之所以多少拥有关于亚基安家的知识,原因在于我见过他们家的女儿。虽然印象中不曾直接交谈过,不过能够看到她的机会还不少。毕竟她在学园时跟我同年级,而且,更重要的是……
我料想到艾蕾诺拉接下来会说什么,所以先发制人。
「我也不太清楚,所以不敢确定。总之,我们先回去调查看看吧?」
「过去请教一下就知道了吧。我也有一段时间没跟朵洛希雅小姐见面了呢。」
听到艾蕾诺拉这句预料之中的发言,我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朵洛希雅•亚基安啊……听到名字后,脑海中跟着浮现出她的脸孔。
我之所以知道朵洛希雅,理由是她在学园时几乎都跟在艾蕾诺拉身边的关系。亚基安伯爵家属于激进派,换句话说就是希洛兹公爵的派系。
几个月前的公爵叛乱事件导致许多公爵派的贵族家系遭到撤废。根据我听到的消息,那些对希洛兹公爵的大扫除计画一无所知的贵族为推翻王室而举行了壮行会,结果通通遭到逮捕。
当然,公爵派的贵族家系并没有就此彻底消失。基于慎重、偶然、刚好位于自己领地而未能赴会等等因素,大约有一半左右的激进派贵族逃过一劫。
不妨当成「其实还留下了不少」。不过,虽然数量减半,但派系整体实力肯定不只是减半而已。因为失去了绝对的领导者希洛兹公爵跟许多主要成员,这个派系几乎已经不具影响力了。
因为我不在王都,所以不了解实际情况,不过,剩下的激进派成员多半不敢太过招摇吧。就算他们宣称自己不知道公爵的叛乱计画,大家想必也都不会相信才是。由于现在应该处于「即使只是单纯聚会也可能招惹不必要怀疑」的状况,所以他们也不敢轻易举行对策会议。
因此,要是前任领袖的女儿表示有意见面,亚基安家一定会拒绝吧。因为我不想让艾蕾诺拉受到打击,所以希望避免这种肯定得吃闭门羹的状况。
「贸然登门拜访会造成对方的困扰,还是先联络之后再过去吧。」
「我已经从多克尼斯领地寄出了好几封信,可是没有收到任何回信……这让我很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啦,我想对方就只是不想跟你打交道而已。
和我担忧的状况正好相反,艾蕾诺拉似乎已经决定要去拜访亚基安宅邸,只见她快步走向亚基安宅邸的大门。
这样看来,除非对方直接回绝,否则她就不会死心吧──我不甘不愿地跟上她的脚步。
大门前有个警卫。对于像是我们这种没有事先约好的访客,除非对方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否则通常不会放行吧。
艾蕾诺拉向警卫攀谈。对方似乎也知道希洛兹公爵之女的长相,一副「危险人物出现了」的紧张神情。
「抱歉打扰,我叫艾蕾诺拉•希洛……艾蕾诺拉。请问朵洛希雅小姐在家吗?」
「朵洛希雅小姐十分忙碌,无法安排没有事先约定时间的宾客与她见面。还请您多多包涵。」
警卫以给人「一般来说都会是这样吧」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回应。
好在警卫先生没有对艾蕾诺拉表现出敬畏的样子,以这种四平八稳的态度回答。我想着「就这样直接带她回家吧」,跟着抵达了门口。
「看来没办法呢,我们改天再来吧。」
警卫好像这时才注意到我。他的表情变得比面对艾蕾诺拉时更僵硬,今天明明有点冷,不过他的额头上冒着汗。
啊~他应该正在想「万一尤蜜拉要求放行的话该怎么办吧」。要是我选择强行突破,他不可能阻止得了我。不过我才不会做出这种事啦。
为了让警卫也了解我无意硬闯,我再度开口。
「不可以强行要求进入别人家。既然现在已经知道朵洛希雅小姐玉体无恙,我们还是回去吧。」
这句话能让艾蕾诺拉老实放弃吗?
虽然没能见到朵洛希雅,不过至少满足了「知道她没事」这个最低限度的条件。艾蕾诺拉真的相当担心那个一直没有回信的朋友。
我在艾蕾诺拉回答之前就抢先继续往下说。
「因为现在已经让对方知道艾蕾诺拉小姐来拜访过,说不定朵洛希雅小姐会在我们留在王都的期间主动来见您。就算没办法见面,至少还可以透过信件──」
──要是连信件都没有的话,我们搞不好就会再度找上门喔。
虽然这段话没说完,不过警卫先生似乎已经确实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一再点头。几天后,多克尼斯宅邸应该就会收到一封内容不温不火但婉拒会面的信吧。
我带着彷佛快要喘不过气的紧张心情等待,好不容易才等到艾蕾诺拉开口。
「说的也是。抱歉冒昧打扰了。麻烦帮我向朵洛希雅小姐问好。」
她以华丽的姿态行礼,从宅邸大门前离开。简直就像是公爵千金一样。
在这之后,艾蕾诺拉靠着自己的双腿走过贵族区的石板地。明明应该是司空见惯的景象,可是现在却有股哀愁感。
我也跟上她的脚步。
「……假如我强硬要求,应该还是见得到她吧。」
「因为在多克尼斯领地的生活充满乐趣,害我一时忘记了呢──希洛兹家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艾蕾诺拉完全没因为公爵家遭到撤废而变得悲观。对于比以前来得质朴许多的生活,她也乐在其中。即使没有舞会,她依然有办法靠自己发掘新的乐趣。
但是,「剥夺贵族地位」一事,同时也一并夺走了艾蕾诺拉的朋友。
这时,我轻易地说出了以前考虑过,认为绝对不该说出口的事。
「恢复贵族身分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喔。」
我没有说谎。最简单的方法是让她成为多克尼斯家的养女。创设新的贵族家系或许比较困难,不过,只要我有意愿,应该还是办得到吧。
因为每个方法都得面对很多麻烦,所以我之前一直抱着「除非艾蕾诺拉真的无法忍受,否则绝对不要主动提起」的念头。
她没有接受我的提议。
「相较于我还是公爵千金的时候…………我真的不懂现在的我跟那时有什么差别呢。」
没有任何差别,一样都是艾蕾诺拉。
对于遭到朋友们毫不留情立即断绝往来的她,我说不出这种场面话。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我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到底是什么。虽然我这个人碰上自己不懂的事情时不是含糊带过就是装出很了解的样子,但是,我认为至少此时此刻应该毫无掩饰说出真心话。
关于现在跟过去的艾蕾诺拉,我决定说出没有丝毫虚伪之处的真心话。
「虽然我现在很喜欢艾蕾诺拉小姐,不过其实不怎么喜欢过去的您喔。在学园时,我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完全不与您交谈。跟讨厌不太一样……棘手?对了,就是棘手。」
「咦?咦!?」
艾蕾诺拉停下脚步,错愕地看着我的脸。
「这是说……其实我早就改变了,只是没有自觉而已?」
「您完全没变。虽然跟一开始时的印象不一样,不过,从学园第一年结束起到现在都维持着相同的印象。」
从她在学园向我提出「别想讨好艾德温王子」这种错到离谱的警告时开始,一直到现在为止,我觉得她的内在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但是,我当时却认为不该跟她走得太近。
我在谈话过程中慢慢厘清了思绪,对艾蕾诺拉本人坦白说出过去不喜欢她哪一点。
「主要是因为您那时还是希洛兹公爵家千金的关系。我当时不想亲近在政治事务方面可能会牵扯到很多麻烦的人,所以避免跟艾蕾诺拉小姐您接触。不过因为您不在乎我的态度,持续进攻,所以我也慢慢放弃抵抗,就这样一直到现在。」
「因为我那时还是公爵千金的关系?既然现在不是了,所以你也不再讨厌我了吗?」
「啊~要是就『可能卷入政争』这点而言,现在或许更加危险?不过,我觉得跟彼此的立场无关,我们迟早会发展成现在这种关系吧。」
因为我觉得说得不够完整,所以继续补充。
「现在,我已经连您的内在都非常喜欢,不论艾蕾诺拉小姐您是公爵千金或平民,面临多么麻烦的处境,我都希望能跟您当朋友。」
不管对方为人多么亲切善良,我就是不想跟希洛兹家的人变得亲密──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现在好像也还是如此。艾蕾诺拉算是例外,我现在依然不想与有可能害自己卷入贵族之间种种麻烦事的人打交道。
说穿了,我其实是为了自保才会刻意疏远你──我在当事人面前坦承了这件事。
因为现在已经建立了不错的交情,再加上艾蕾诺拉小妹又很温柔,所以应该会原谅我吧。不过,或许难免会有点生气?我窥探她的表情,发现她露出了彷佛松了一口气似的笑容。
「实在太好了。我本来还在担心,要是尤蜜拉小姐讨厌我的话,到时该怎么办……」
「算了,毕竟『公爵千金』这个头衔确实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在我了解您的为人之前就先注意到头衔的关系。」
太好了,她原谅我了。
我们这样站着交谈了好一段时间。既然对话已经有了个感觉不错的结论,应该可以回宅邸了吧。
这样说来,前面有一段我基于个人因素而无法通行的路段。为了告诉艾蕾诺拉接下来要绕路,我停下已经跨出去的脚步,再度转身面对她。
我一转身就发现她压低了眉头,看来像是感到伤心。
「尤蜜拉小姐这番话让我确定自己想的没错──因为我已经不是公爵千金,所以朵洛希雅小姐才不想见我吧。」
「……关于这个,只有问她本人才知道答案吧。」
「啊,头衔有影响的就只是一开始而已吧。这么说,朵洛希雅小姐是因为我当时还是公爵千金,所以才会想跟我成为朋友的吗……?」
这次我真的无言以对了。
凡是贵族都会根据地位来选择交流对象──我已经竟然接纳了这种事,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常识。我觉得这是极为残酷的事实。
该怎么办才好呢?我能做的,其实也就只有靠蛮力解决而已。
「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总之先硬闯亚基安宅邸看看?或者是选择温和路线,设法取得贵族身分?」
「两个方法都敬谢不敏。我既不想给朵洛希雅小姐添麻烦,而且也不想恢复贵族身分喔。」
「让希洛兹公爵家复活……这个目标或许太过困难,不过,只要努力的话,应该还是有办法获得类似的结果吧。」
「尤蜜拉小姐没有必要勉强自己这么做。我真的非常喜欢多克尼斯领地的生活喔。」
的确,在多克尼斯领地的她,看来每天都过得很愉快。然而,或许只是因为艾蕾诺拉的精神力格外坚强,不管到哪里都找得到能让自己乐在其中的事而已。虽然她嘴上说高兴、喜欢,但是,在我记忆之中,她说这种话的时候从来没加上过「跟以前比起来」之类前缀词。
虽说喜欢多克尼斯领地,但更加喜欢王都──即使她内心深处潜藏着这种想法也丝毫不足为奇。我觉得,即使是艾蕾诺拉本人,恐怕也不知道她这段话是发自真心,抑或只是出于客气。
此外,艾蕾诺拉喜欢的不只是王都而已。我以前一直刻意不提她最喜欢的那个人,不如就趁这个机会问问看吧。
「留在王都的话就见得到艾德温殿下喔。」
即使来到多克尼斯领地,她还是时常逼我听自己跟王子的回忆。话是这么说,不过频率明显比以前降低许多。由于艾蕾诺拉就只是一再重复相同的内容,连左耳进右耳出的我都已经听得倒背如流了。她没有理由不设法获取新话题。
「因为我已经失去贵族身分,所以不能跟艾德温殿下结婚呢。」
「……咦?」
面对若无其事地说出重大发言的艾蕾诺拉,我因为过于惊讶而无法继续追根究柢。
她抢先一步对愣在原地的我说了句「我们走吧」,迳自迈开了脚步。在这之后,她边眺望王都街景边说话。
「我不能就这样继续留在王都呢。因为,多克尼斯领地那边还有我做到一半的事。」
她的侧脸透露出「还没完成的那件事非常重要,绝对不是儿戏」的氛围。艾蕾诺拉一直紧紧握着她柔弱的拳头。
「直到取回失去的事物为止……我都必须以布达拉一直战斗下去。」
「咦?您刚才说的是……布达拉?」
因为突然冒出从来没听过的词汇,害我的思考再度停止。由于我刚才非常专心听她说话,所以可以确定她说出了「布达拉」这个陌生而奇妙的词。如果是平时的我,多半会出现「布……什么?」的反应吧。
或许就只是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词而已,不过知道相关概念。虽然我已经在这个世界活了十多年,不过偶尔还是会发生类似「啊,这就是日文里的那个嘛……」这种听到后不久才恍然大悟的现象。
考虑到前后脉络,这个词的意思应该跟和平无关吧。艾蕾诺拉到底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投入了什么样的战斗呢?我专注地倾听她对布达拉的说明。
「布达拉其实就是彼此争夺板子。把大概这种厚度的薄木片放到地上……啊,有些地方不是用木头而是用烧烤过的黏土,这个,把板子放好后,对手……啊,通常是由两个人来比赛喔。不过我其实也喜欢很多人一起混战呢。刚才说到哪了呢……对了,放好板子之后,要是能用自己的板子翻转对方的就算是获胜了。像这样用力扔下板子,让对方的板子飘起来翻一圈。成功翻面时就可以获得对方的板子喔。糟糕,我忘记说了呢,有人会在板子上画图,收集画得很棒的板子也是一项乐趣喔。」
对于艾蕾诺拉不得要领的解说,我一字一句都没有错过,尽可能设法理解………这是尪仔标吗?应该是尪仔标吧?原来是尪仔标啊。
想像着某个出身于权力曾经仅次于王室的贵族家系之女与孩童们一同嬉戏的模样,我感觉到自己浑身乏力。这样说来,她也和孩童们一起去挖过地瓜。
类似这种沉迷于游戏之中的行为,应该是那个吧……算是我负责的部分吧。
啊,不行,我心里对艾蕾诺拉的担忧程度计量表已经降到零了。遭到老朋友拒绝的她,内心当然会受伤。但是,在此同时,她也十分期待回到多克尼斯领地后可以玩尪仔标。
「很高兴能看到您如此热衷。」
「尤蜜拉小姐要不要跟我一起挑战布达拉冠军呢?只要我们携手合作,打赢凯伊小弟也不再是梦想喔。」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还是请艾蕾诺拉小姐您凭自己的实力夺下冠军宝座吧。到时我会去为您加油打气。」
要是力量远非常人可比的我参加,肯定会把游戏搞得乱七八糟吧。不该破坏小孩们的游戏。
现在,我的精神力已经减弱到有办法压制住自己的兴趣,采取极为成熟思考模式的地步了。就精神方面而言,我受到的影响远比艾蕾诺拉大得多。
我们边走边继续谈论关于名叫「布达拉」,听来像是尪仔标的游戏。斗志洋溢的艾蕾诺拉走在我半步前方,宛如为我引路般往前走──返回多克尼斯宅邸的最短路线。
首先注意到的人是艾蕾诺拉。在尪仔标的话题告一段落后,她以一如往常的语气开口。
「我也很久没走这条路了呢。」
「啊,糟糕!」
我完全忘记跟她说回程时要绕路的事了。因为选了最短路线,导致我们迷路了──不小心闯入了王都最危险的区域「闪亮毒沼大道」。
闪亮毒沼大道是位于王都贵族街区的道路。在贵族宅邸林立的区域中有个十分突兀的商业区。这是一条感觉类似头目连战的道路,两侧尽是各式各样闪闪亮亮,锁定贵族客群的高级商店。
闪亮服饰店。橱窗中展示的粉红色服装磨掉了我最大HP值的一成。
闪亮咖啡厅。那股彷佛穿着过气服装进店就会遭到店员与客人嘲笑的氛围,磨掉了我最大HP值的一成。
闪亮珠宝店。比宝石本身亮度更加耀眼的光芒贯穿了我,又减少了一成。
闪亮香水店。光是看到店面本身的外观就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比例型伤害。
闪亮红茶专卖店。因为我喜欢红茶,所以还能忍……啊!有个怎么看都像是刚刚才逛过前述四家店的时髦星人从店里走了出来。我再度受到最大HP值一成的伤害。
呜……高浓度的闪亮瘴气,让我的体力光是路过就不停减少。毒属性特有的比例伤害持续累积,现在,我的HP值只剩一半,计量表进入了黄色区间。
「来到这里就让我变得有点想念王都呢。」
「这里可是闪亮毒沼大道喔?」
「咦?你在说什么啊?」
艾蕾诺拉听不懂街道名称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闪亮毒沼大道其实是我擅自取的名字。世上不可能有街道命名时会用到毒沼之类字眼吧。
自从我第一次误闯,在身体闪着红光的状态下勉强逃脱之后就再也没来过这里。这个地方似乎迟迟没能获得净化,依然健在,实在很遗憾。
这类场所获得净化的案例真的存在。我前世时居住的都市中有栋漂亮的时尚大楼,但是在短短几年间就彻底变成了宅男宅女的根据地。里面有好几家卖动画商品的店,还有专卖漫画跟轻小说的书店,以及卡牌店、电脑用品店、模型店……可以说完全就是加分关卡状态。
要是闪亮毒沼大道也能像那栋大楼一样获得净化……与其说净化,不如说是侵蚀?算了,总之,要是发生了类似的变化,不知该有多好。但是,看样子,这一带依然充满时尚感。虽然艾蕾诺拉看似愉悦地浏览着路旁店家的橱窗,但是我的生命力还在持续减少。
非得快点逃离这里不可。继续待下去的话,我的神经就会出现异常,内脏功能也会开始衰竭,最后是肉体溶解,只剩一堆白骨……我觉得或许会变成这样。这一带就是如此不适合我停留。我知道啦,全都只是我擅自感到棘手,自己认为受到伤害而已。
实际上,艾蕾诺拉就没有受到持续性伤害影响,依然悠闲地走着。她带着耀眼程度不下于这条大道的笑容对我开口。
「每个地方都让我有久违的感觉,真期待明天呢。」
「明天吗?」
「今天先试穿结婚礼服,明天之后就可以去逛想去的地方──我跟派翠克大人是这么规划的。记得尤蜜拉小姐的目标是……制作装备?」
派翠克根本没告诉我。因为我多半在得知第一天的预定行程后就会彻底拒绝这次旅行,所以派翠克跟她做了正确的判断。
明天是个别行动啊……因为我在她注意到亚基安家的宅邸之前才刚拒绝过陪她逛街。一方面是很花时间,何况我又没兴趣……考虑到他们在讨论时就已经讲好要个别行动,艾蕾诺拉应该也很清楚我的个性才是。即使如此,她依然表示想跟我一起逛街吗……
「我很强。」
「……的确是这样啊?」
对于我突如其来的宣言,虽然艾蕾诺拉有些不解,不过还是表示同意了。
我很强。等级已经超过99级,来到了无法测量的境界。即使受到与HP总量无关的比例型伤害,只要使用治愈魔法就可以把MP转换成HP。
「因为我很强……换句话说就是毒对我无效。即使在毒沼内也能行动自如。」
虽然这里的毒多少有点刺眼,不过因为我是最强者,所以算不了什么。
我决定放弃这种拐弯抹角到多半没人能够理解的表达方式,坦率表达心声。
「您接下来是否有意愿跟我一起去逛街?」
「……咦!真的可以吗!?」
艾蕾诺拉此刻的表情是闪亮毒沼地带无法望其项背的剧毒。我觉得,在自己遭到这处时髦空间击倒之前,很可能就会先败给她的笑容。
「太好了!要从哪家店开始逛起呢?唔……我没办法决定呢。」
「…………可以拜托您只逛一家店就好吗?」
◆ ◆ ◆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艾蕾诺拉选了香水专卖店。
宛如被她推着般一路带到店门前的我,做好心理准备,打算伸手推门时,香水店入口的门早一步从内侧开启了。
「欢迎光……咦?」
这类型的店通常都会采用人力自动门──位于店内的店员,注意到客人时主动开门迎接。某些店家基于空间考量而选择在店外安排专门负责开门的人员。
进店后,方才开门的店员就会直接转为接待人员,引导客人前往摆放有意购买商品的区域,提供详尽说明,等客人结完帐后还会送对方离开。这样的流程就是让我感到棘手的原因。可以自由进出,能够随兴挑选商品,挑好后拿着商品去自助机台结帐……这才是我理想中的商店。我不想去那种店员彷佛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该跟客人闲话家常的店。
除了不习惯店家本身接待客人的方式之外,尤蜜拉•多克尼斯本身还会引发另外一个问题──唔哇,尤蜜拉来了,不知道她会对我们做出多么残暴的行为……店里的人往往会怀有这种心态,变得战战兢兢。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女店员帮我们开门后就带着接客用的柔和笑容僵在原地了。我明明才第一次来这家店,店员就出现了这种反应,「黑发」这个过于醒目的特征,有时真的是问题……喔呀?僵在原地的店员,注视的对象不是我?
就在这时,完全不在意这段不自然沉默的艾蕾诺拉开口了。
「久违了。」
「艾蕾诺拉小姐,真的是您呢!果然没错!」
香水店的女店员,注视的对象不是危险人物而是过去的常客。
接客用的笑容彻底瓦解,她变得非常激动,欢天喜地。对这家店来说,艾蕾诺拉到底是什么人?我觉得绝对不只是商店与客人的关系而已。
「我还以为您再也不会光临本店了,实在是太好了。」
「我也很高兴呢。谢谢你们继续寄香水给我。」
啊~偶尔会收到寄给艾蕾诺拉的包裹,应该就是这家店寄的吧?完全无法加入谈话的我,在内心自顾自点头。
不过,那些包裹看起来也不像是邮购。这家店为什么长期免费赠送香水给艾蕾诺拉?解开一个谜题后又出现了新的谜题。这也是常见于谜题的特性。为什么谜题经常会引来另一个谜题?这也是个不解之谜。啊,又多了一个。
直到这时,店员才总算朝我看来。
「非常抱歉,我刚才过于兴奋了。」
「没关系,我只是陪客,无需理会我。」
「您想必就是……尤蜜拉•多克尼斯伯爵吧?艾蕾诺拉小姐经常谈起您的事。」
店员露出彷佛早已认识我的亲切眼神。
她之所以不会怕我,似乎是因为已经听过艾蕾诺拉谈论我的缘故。艾蕾诺拉眼中的尤蜜拉形象,肯定比世人心目中的要来得可爱许多吧。
「这个……本店没有什么很强的事物,所以希望您能高抬贵手,不要在店内大闹。」
「……就算有很强的事物,我也不会大闹啦。话说回来,请问很强的事物指的是什么呢?」
「抱歉,因为根据艾蕾诺拉小姐的说法,您似乎就是这种人……」
艾蕾诺拉口中的我,好像跟世人的认知没有太大差别。很强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啊?未免太过暧昧了吧?
店员飞快收起原本像是感到尴尬的表情,带我们进入店内。
我原本以为店内会充满强烈的香水味,进店之后才发现味道其实不怎么浓。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家店设有相当多窗户,其中好几扇处于半开状态。还有,那个是……竟然还有可以产生风的魔法道具。已经设置了完善的换气设备啊。这些应该都是为了避免客人试用商品时受到干扰的措施吧。
在我因为环境舒适而稍微放下心的时候,店员开口请我们就座。
「两位请往这边走。我现在就去泡茶,请两位坐下来稍候。」
哎呀呀,这下确定得待上一阵子了。唰地进店,咻地买完东西,接着唰咻离开……这明明才是我的理想啊。算了,没差,反正我早就做好得花不少时间购物的心理准备了。
我看准只剩自己跟艾蕾诺拉的时机试着发问。
「艾蕾诺拉小姐,有件事想请教您。」
「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说过『对于比自己更强的事物,你会出现过度的反应』这种话呢。」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现在知道她在外人面前是怎么评论我的了。不过,我想问的不是这件事。
「请问您跟这家店的人们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以前投资过之类的?」
「就只是十分常见的,店家跟顾客的关系喔?店员们都对我相当亲切就是了。」
艾蕾诺拉在这家店的经营陷入困境时出手相救,店方知恩图报,因此持续赠送礼物──我本来以为可能是这种类型的故事,不过当事人立即否定了。
寻常店家不可能持续赠送昂贵的香水给普通客人吧──就在我打算问个清楚时,店员小姐回来了。除了手上端着盘子之外,她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香水店好像是那种「有人进入店内深处后返回时,人数就会增加」的店。
「艾蕾诺拉小姐!很高兴您再度光临本店!」
「看到你风采依旧,真是太好了。」
「您试用过我们寄去的香水了吗?」
店员们步步进逼。现在这样绝对不只是熟客而已,根本就是她们珍爱的对象了吧。
总之先靠红茶的香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吧。我一拿起茶杯就闻到熟悉的香气……啊,这是药草茶。竟然连茶都飘散着优雅的香气。我努力忍耐着一波接一波的嗅觉冲击,宛如摆饰般乖乖地待着。
在地的猫群开心谈笑,没有猫理会在旁装乖巧的客场猫咪尤蜜拉。
「很高兴看到各位都没什么改变。获赠的香水,我当然全都试用过了呢。」
「即使只是您现在还记得的也好,希望您能谈谈感想。」
「我这么说吧──」
艾蕾诺拉滔滔不绝地谈论着香水。
她长篇大论的时间,大概足以和询问军事迷「零战很强吗?」时媲美。跟转向性能、武装有关的部分也就算了,接着还可能提到例如续航力、当时的燃油品质等等,或者是「不可以把制空战斗机跟拦截机混为一谈」,虽然说了非常多,但是始终没做出明确的结论。
在场者之中,心想「接下来就是这种令人不感兴趣的长篇大论啰」而提高警戒的人只有我。那些围绕着艾蕾诺拉的人,全都认真地听着她的感想。甚至还有人写着笔记。
「试用过后,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帕邱莉的新产品。容器的设计让我起初以为会是西普调,不过完全是馥奇调。」
「不过帕邱莉选择以西普调来销售。」
「因为还是有些女性会排斥馥奇调的关系。柑橘调应该会变得比现在更流行吧。由于不喜欢柑橘香气的女性相对少见,虽然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最近很少出现艾蕾诺拉小姐喜欢的,美食调风格的新产品呢。本店也试过自行调制,可是口碑不佳。」
她们到底在说哪一国话呢?因为满是专业术语,我完全无法理解。唯一似曾相识的词是「艾蕾诺拉」。
虽然她有时会先跟我说明相关字词的含意,不过,这次全都是陌生的词汇。因为这跟刚才的尪仔标不一样,大脑无法直接转换,导致我对谈话内容几乎没留下印象。
她们继续进行我完全听不懂内容的谈话。
「有这种事?你们送过原创香水给我吗?我不记得了呢。」
(插图008)
「因为我们认为品质还不到值得寄给您的程度……这个,香水就在这里,即使只是试用也好,可以麻烦您提供意见吗?」
「我相当感兴趣!」
因为我甚至跟不上谈话脉络,所以搞不懂艾蕾诺拉究竟对什么事感兴趣。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看来没人在意我,我因此得以独自在店内漫步。
「这个……唔~掺有少许动物性香料吧。后调闻起来会是如何呢……因为感觉不太能够融入,我觉得应该要再多熟成一下,否则就营造不出整体感。现在这样过于强势,所以也要降低强度,另外──」
「好的,原来如此,非常有参考价值。」
我一边观看摆放在一尘不染的架子、桌子上的诸多香水瓶,一边听她们谈话。
我了解艾蕾诺拉说了具有参考价值的话。因为我知道,「具有参考价值」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可以当成参考的关系嘛。
虽然我漠然地观赏着商品,但是,从中获得的资讯量大概就跟望着储存雨水的牛奶瓶差不多。毕竟这里是那种「店员会跟在顾客身边提供解说」的店,因此所有商品都没有附上介绍。我只能试着进行「有着同样图案的香水,应该都属于相同品牌吧」这种程度的推理。
依然把似乎颇具参考价值的宝贵意见当成背景音乐的我,发现了令人在意的东西。
某个架子让我觉得不太对劲。虽说放在架上的当然同样是香水,但是跟其他的不一样。例如这个──架子上这瓶瓶身上只刻着一个花朵般刻印的香水,本来应该全都放在另外一边才是。
唯有这个展示架上放着许多不同品牌的香水,摆放顺序也杂乱无章。店内其他地方都井然有序,只有这里呈现一片混沌。
此外,手写的宣传板也让我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看起来既不像是解说也不像是重点推荐……板子上有着足以让阅读者感到难为情的,笔迹拙劣的诗歌般字句。
虽然我觉得背脊发麻,不过还是试试看实际发出声音读读看其中一篇吧。
「无限宽广的大海 倘若在其中加入一滴恋爱之水──」
「哇──!哇──!不行!不可以念出那个啦!」
应该正热衷于谈话的艾蕾诺拉打断了我这段令人无地自容的诗歌朗读。
虽然我觉得大可不必害羞成那样,不过,面红耳赤的她已经开始向店员抗议了。
「你们还没撤掉那些诗歌吗!?」
「备受好评喔?我们也都认为写得非常出色。」
「那时的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在她们的对话让我一头雾水时,某个店员向我说明了诗歌专区的由来。
「这一架放的都是艾蕾诺拉小姐推荐的香水。虽然现在不适合继续标出她的名号,不过再怎么说都曾经获得艾蕾诺拉小姐推荐,所以销路自然非常好。诗歌也获得许多好评。」
「你是说,这些都是艾蕾诺拉小姐的手笔?」
「是的,她亲笔写下的。」
唔哇……原来这些全都是艾蕾诺拉小妹当年毫不掩饰少女情怀时的创作吗……
看她的反应,她似乎把这些都当成了黑历史,还是少提为妙。要是继续探究关于诗歌的事,搞不好会害她崩溃,所以我改口问起亲笔宣传板以外的话题。
「只靠艾蕾诺拉小姐的推荐就能大幅提升销售量吗?虽然说她那时还是公爵千金,可是真的能产生这么好的效果?」
「这还用说。甚至连外国的香水工房都曾经来信询问,想知道艾蕾诺拉小姐如何评论他们推出的香水。凡是跟这个业界有关者,肯定都对这位名家的盛名有所耳闻。」
在王国的年轻女性中,出身家系最为有名者非公爵千金艾蕾诺拉莫属。比如说在「某国的特定年龄层」这种人数相对较少的社群之中拥有引导流行的地位……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还可以理解。
可是,外国?对外国人来说,她就只是「希洛兹公爵家的女儿」而已,应该不太可能拥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才是。根据店员们刚才的反应,她在香水业界似乎依然拥有非常高的地位,而且刚才也提供了许多听来十分艰涩的建议。
难道说,艾蕾诺拉其实是香水业界的重要人物?类似网红评论家之类的?
我侧眼看向还没脱离诗歌造成的伤害,以双手掩着脸的艾蕾诺拉,同时如此低语……
「这样的话,自己来经营香水企业不就好了吗。」
「虽然还没开始经营工房,不过已经有产品了喔?这个跟这个,还有这个。这几瓶香水都是标榜完全由艾蕾诺拉小姐监制的产品。」
店员为了让人更容易看清楚而特地排整齐的那几瓶香水,我都有印象。全都是艾蕾诺拉曾经送给我的礼物。因为艾蕾诺拉每次注意到我有用那些香水之后都会十分开心,所以我偶尔会为了讨她欢心而擦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她送礼时好像就有过「我想了很多,这是请人作出来后拿到的样品」之类发言……我原本以为是那种手工特制品,现在才知道好像是大量生产的产品。这很了不起吧?以工作而言,她或许靠这个赚了不少?啊,可是我记得没收过汇款之类的。
「你说的监制是……例如把构想卖断给别人之类的吗?」
「不是。虽然我不清楚详细的契约内容,不过好像是每生产一批,艾蕾诺拉小姐就能获得一笔钱的样子。」
咦?这样会不会有人趁机中饱私囊呢?
我偷偷窥探感觉很容易上当的诗人小姐面孔,她好像也在听我们说话,轻描淡写地回应。
「我请对方把钱都捐给萨诺教的教会了。」
简直就是圣女嘛。教会应该要快点正式发表她其实就是天使。
不过,话说回来,对公爵千金时代的她来说,这些收入多半微不足道吧。我觉得金额应该不大。虽然知道不该问这种事,不过我还是忍不住问起了在意的事。
「附带一提,请问您大概拿到了多少钱呢?」
我走到艾蕾诺拉身边,将耳朵凑上去。她悄声说出了监制香水的收入。
「差不多是──这样吧。」
「……咦?这么多?」
「据说对方好像为了把香水卖往其他大陆而添购了许多艘商船。」
我刚才听到了一个自己绝对不可能全数捐出的数字。而且,那些香水今后多半依然能够热卖,所以金额还会继续增加吧。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有气无力的回应。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在这之后一段时间,除了我之外的人都热心地谈着关于香水的话题。
当然,我完全无法理解内容。虽然听不懂,不过听着听着,大家也越谈越起劲,氛围逐渐变得像是正在进行企划会议一样。
预测今后的流行趋势、找出客群不会太过平凡但也不至于过于稀有的绝妙界线、构思包括容器、宣传词等在内的商业战略……直到获得让大家都满意的结论为止,至少花了两个小时。
等到终于可以告辞时,艾蕾诺拉却有点依依不舍。
平时的话,我肯定会说出类似「我们快点走吧」这种话,但是,现在的我只能对她投以尊敬的眼神。
我家的食客,艾蕾诺拉小妹。我原本以为,要是让她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进入社会,大概不出三天就会饿昏在路边。现在才知道,即使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完全有办法自食其力。
我和艾蕾诺拉一起离开香水专卖店时,内心充满这种彷佛像是引以为傲,但也有点类似寂寞,总之还没理出头绪的感情。
◆ ◆ ◆
抵达多克尼斯家位于王都的宅邸时,派翠克出来迎接我们。
「欢迎回来……这个,你有什么感想?」
他一副像是觉得很尴尬的样子。
……啊,我忘记了!我被骗去试穿结婚礼服跟量尺寸。难怪他现在会用这副于心有愧的样子来窥探我的反应。
考虑到我平常的言行,他选择骗我,其实可以理解。
可是我绝对饶不了他。
「这样看来,你像是顺利结束试穿了。」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对不起。」
「我快要断气时会持续抱怨这件事到死为止,如果是我先为派翠克你送终,到时也会在你耳边一直低语这件事。」
他的表情僵住了。派翠克似乎没想到我会气成这样。坦白说,我并没有这么生气。
那套礼服其实不算太差。与其说差,不如说还不错,不对,可是,耶嘿嘿,万一他产生了「我十分中意那套礼服」这种无凭无据的误解也会让我很伤脑筋……
然而,不要小看尤蜜拉•多克尼斯。被迫穿上结婚礼服的怨恨可是非常沉重的喔。到死都不会忘记喔。每次夫妻吵架都会翻出这笔旧帐,最后还会用「你老是这样!」的大喊收尾喔……我勉强让自己的情绪变得如此亢奋。
突破等级上限的我,以及99级的派翠克。在全世界最强的两个人眼看即将爆发冲突之际,战力属于最弱阶级的千金小姐开口了。
「派翠克大人,请听我说!尤蜜拉小姐看到礼服后竟然像是感到十分开心喔。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呢。」
「……应该是你误会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否定,派翠克就先开口了。
他真的很了解我。本小姐当然不至于只因为穿上礼服就感到喜悦。更别说长时间盯着镜子、想像着他为我掀起头纱的瞬间而陶醉于其中,觉得能够穿上这套礼服实在非常幸福。绝对不可能。
全都是艾蕾诺拉擅自朝着她期望的方向解读而已。我也配合派翠克的话开口订正。
「我不是因为讨厌而抵抗了好几次吗?」
「可是可是,穿上之后的确在镜子前面……」
「艾蕾诺拉小姐,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尤蜜拉身上。把这么麻烦的任务推给你,实在很抱歉。」
「因为能够抢先看到尤蜜拉小姐穿新娘礼服的模样,我也觉得不虚此行喔。」
派翠克向艾蕾诺拉道歉,后者表示没放在心上……喂?你是不是搞错道歉对象啦?
一度快要平息的怒火再度燃起。派翠克察觉后以尴尬语气对我开口。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讨厌到那个地步。」
「我可以理解试穿的必要性喔。可是应该没必要这样欺骗我吧?」
「那么,要是我事先告诉你的话,你会老实地来王都吗?」
不会,我一定会耍赖喊着不想去,说什么都要窝在多克尼斯领地──要是老实这么说的话,那就正合派翠克的心意。
面无表情的我暂时保持沉默,寻思可行的反击方法。
「…………不要转移话题!派翠克,你不相信我吧?只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好。」
我觉得这个反驳非常棒。
要是他说相信我,那就跟欺骗我的事自相矛盾,说不相信我的话,那就是对不起未婚妻。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论点开战,逼对方面对两个不利选项。即使是论战,我也同样是最强的。
不管选哪个都是地狱。好啦,他会怎么回答呢?
「我相信尤蜜拉。」
「既然如此,为什么──」
「我打从心底相信,你绝对会说出『我不想试穿,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多克尼斯领地』这种话。」
「……这样啊。」
这样应该算我输了吧……竟然有这种事!?
虽说交谈并不是以讲赢对手为目标的战斗,但是我主动挑战却以惨败收场。只有我单方面视为战斗,派翠克多半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吧。
派翠克对我说了谎……应该不是如此,实际上多半更接近「我自己把他逼入了不得不说谎」的情况吧。话是这么说,不过,假如人类全都是当他人指出自己错误之处时能够坦率面对的人,世界就不会充满纷争了。我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换句话说就是会闹一阵子脾气。
先前提过的那条狗也是如此,它从动物医院回家后,有一阵子都躲在窗帘后面闹别扭。我现在就是这样。
拿新装备当诱饵,带我去讨厌地方的他,以安抚般语气开口说话。
「我们明天就去打造装备吧。我已经查清楚了提供订制装备的店家,只要处于技术上可行的范围之内,尤蜜拉你想要什么样的装备都没问题。」
「真的吗!? 原来那不是谎话!? 钢索、贯钉、强制排除功能,全部都加进去也没关系吗!?」
「技术上办得到的话。」
太好了!我的时代总算来临啦!
为了能够对应各式各样战况,让自己可以视需要替换不同装备,这样或许也不错。看来应该要制作具有相容性的装备。采用统一规格的话就能获得各种利益。最大的利益,当然就是「可以强行加装不符规格的装备」。实在太棒了。
干脆全部塞进去,弄成那种像是堆满所有设计理念的拉面,这样应该也很不错。
「派翠克,换装跟全部塞在一起,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好?」
「……选尤蜜拉你喜欢的那个就好。」
「说的也是,毕竟那是我的装备嘛。啊,我们站着说话也有一段时间了,快点进屋吧。」
位于刚踏入玄关处的我,兴高采烈地开始移动。
虽然我想起了家里那条因为挨了针而不高兴的狗,一看到肉干就破涕为笑,开始大力摇尾巴的景象,不过因为这件事跟现在无关,所以我没有继续想下去,专心思索新装备。
◆ ◆ ◆
夜晚就在我向艾蕾诺拉说明强制排除功能,得到「与其解下来抛弃,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带」这种毫无浪漫之处可言感想的期间到来了。
吃过晚餐也洗了澡之后,我开开心心地躺上床准备入睡。
从学园毕业,搬出宿舍后,我来王都的次数屈指可数。这间寝室……虽然好歹算是我的房间,可是我到现在都还会有「在陌生地方过夜」的感觉。
明天就要去制作塞满我个人浪漫情怀的装备。为了以万全状态迎战,还是早点睡吧。
「…………一点睡意都没有。」
要采用什么样的构造呢──思考这个问题让我变得相当有精神,感觉短时间内应该睡不着。
标准配备中果然还是应该要包含光束武器吧。放在哪里比较好呢?在胸口正中间装一门光束炮的话,感觉威力就很强,应该不错,装在手臂上会比较容易运用,这也让我难以割舍。另外还有装在其他部位,以出人意料的方法攻击之类选择。
就算是装在手臂上,要装在那个部位、朝向哪个方向也令人颇为苦恼……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多半无法做出决定。明天再去跟派翠克讨论看看吧。
「…………我等不下去了。」
如果不想办法排遣内心这种郁闷感情,我今晚肯定没办法放心熟睡。
我从床上翻了起来,前往派翠克的房间。希望他还醒着,要是已经入睡的话,那就只能强行把他挖起来了。
我走过昏暗的走廊,一路来到他房间的门前。先轻轻敲个门看看吧。
「谁?」
很好,他醒着。
我没等他允许就打开了门,看到了派翠克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啊,敲门声把他吵醒了吗?无所谓啦,既然他已经醒了,那就好办了。
「尤蜜拉?有什么事吗?我已经想睡了。」
他打算忽视我的心意,自己呼呼大睡吗?
不能让他逃掉──我笔直冲向派翠克的床,直接坐到多半是他膝盖所在位置附近的被子上,接着抓住肩膀把他压倒,形成他绝对无法逃脱的姿势。
「喂!? 尤蜜拉!? 你怎么了!?」
棉被外侧过于冰凉,让我觉得有点冷。
我必须保持最佳状态,为明天做好万全准备。虽然我从来没感冒过,不过,为了谨慎起见,现在还是把自己弄暖一点吧。
我钻进被窝,改从里面压制住派翠克。
「你、你……」
派翠克一脸惊讶地愣住了。啊,碰上有人没做任何说明就突然闯入时,任谁都会不知所措吧。
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他能够冷静跟我讨论,我开始说明事态到底有多严重。
「派翠克,听我说喔……我控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情绪了。」
「是……是吗,这样啊。」
「我试过靠自己一个人解决,可是完全没有效果。」
头靠在枕头上的派翠克,在全身依然非常僵硬的状态下注视着我的眼睛。
室内很暗,被窝里当然更暗,他的体温跟心跳声直接传了过来。派翠克愿不愿意认真跟我讨论光束武器要装在哪个位置的问题呢?他会不会做出「你高兴怎么选就怎么选吧」之类冷漠回应?
我现在可是非常认真的喔。我在陷入沉默的派翠克耳边如此低语。
「派翠克,拜托你。」
听到这里,派翠克粗暴地紧紧抱住我,整个人转了半圈。我们的位置对调,现在变成我仰望他的状态了。他用力按着我的肩膀,把我压在床上,脸孔近到彼此的鼻子随时可能相触的程度。
原本一言不发的他,先咽下了一口口水才开口。
(插图009)
「真的,可以吗?」
真要说的话,需要取得允许的人应该是我吧?
算了,随便啦。因为他看来像是愿意认真跟我讨论光束武器的事,所以我也马上开始说明。
「我一直在烦恼光束武器要装在哪个部位比较好。啊,总之我想在手臂上装一个,可是决定不了位置跟方向。」
「啊?」
「要装在这里呢,还是装在这边呢……啊,现在这个姿势不方便说明呢。」
我轻轻推开派翠克,爬下床站到床边。
接着边指着自己的身体边对他说话。
「到底是要装在手腕跟手肘中间呢,还是要装在手肘跟肩膀中间呢……我就是在烦恼这个。啊,就是那种发出光束时跟手臂呈现平行的感觉。另外还有方向,我无法决定到底要朝这个方向还是反方向。」
「……你高兴怎么选就怎么选吧。」
依然处于被窝之中的派翠克,回答时一脸槁木死灰模样。
太过分了。你明明直到刚才都还很认真的啊。明明就露出了前所未见的恐怖眼神啊。
虽然他一度表现出完全不感兴趣的反应,不过还是在叹了一口气之后伸手指向我的手臂──手腕与手肘中间的部分。
「这边应该比较容易运用吧?」
「方向呢?」
「就常理而言,应该朝向这边吧。」
派翠克用手指比出指向手掌方向的箭头。
也就是把手臂打直的射击姿势,跟金刚飞拳相同的姿势。
「可是,我觉得反过来或许也行得通啊。」
「反过来?那要怎么发射?」
我的构想是把装置装在手腕与手肘之间,让光束朝手肘方向射出。
我把手举到肩膀高度,让手肘朝上,实际表现给他看。
「像这样。」
「不是,这样很不好用吧。」
「喔呀喔呀。派翠克,你一点都不懂所谓的浪漫呢。」
「找不出优点。」
具备实用性的优点……有吗?或许我过于注重浪漫了。幸好有来找派翠克讨论,因为他就是找得出这种我想不到的观点。
优点吗……啊,对了!
「因为这边要装发射钢索的装置!钢索没朝手臂前端射出的话就很难运用吧?所以光束就变得非得朝手肘方向发射不可了。」
「这是你刚刚才想到的吧。」
在这样彼此提供灵感的情况下,十分理想的计画总算完成了。我感激到浑身发抖的地步。太棒了,实在太棒了……!
呼,不小心过于亢奋了。我得冷静点。
我在床上坐下来之后,他也坐起身子,移动到我身边。
「尤蜜拉,你刚才说的光束,应该就是类似龙焰的东西吧?」
「是啊。」
「要为装在哪个位置烦恼是无所谓啦,可是那种东西……啊~你明天就会知道了吧。」
我忘记了。我的理想未必能就此直接化为成品。
关于防具、魔法道具,我是彻底的外行人。相关领域专家们想出的设计,想必都是有理由的,我最好不要随便干涉。起初先表达大致上想要什么就好,即使产生「改成这样绝对比较帅」的想法也不该说出口。
这也是为了排除我的意见打乱源自于机能美的浪漫黄金比例之类状况。
「真期待明天。」
「……你最好先做好面对不如预期结果的心理准备喔?」
「因为我的期待就只是还存在于想像之中,不太确实的东西,所以或许会感到失望。不过,就算是这样,用久了或许还是会慢慢喜欢上吧。而且,说不定可以完成比我想像中更好的东西。」
「完成吗……要是能完成就好了。」
啊,我知道了。派翠克担心的是制作期间吧。我当然也不认为特别订制的装备能够只用两三天就完成。毕竟要做的是非常合身的装备,所以应该需要精密量尺寸,实验性试穿之后的调校也很重要。
因为我不觉得量尺寸跟试穿是苦差事,所以希望对方能够坚持每一个细节。
……说到量尺寸跟试穿,白天的礼服真的是糟透了。结婚礼服本身,嗯,其实好像也不能说太糟,我觉得即使说自己不以为意也无妨。
我就只是讨厌别人叫我不要乱动,被迫奉陪搞不懂有什么意义的作业而已。如果是以卡尺跟焊接机进行整备作业的话,那就会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然而,当时用的道具却是卷尺跟固定针。
我可还没原谅你喔。何况派翠克先生你又把我扔在那里,一个人……那段时间,他在做什么呢?
他应该不会自己睡着吧──我朝身旁的派翠克坐近了一点,让头靠着他的肩膀,同时开口说话。
「这样说来,派翠克你白天时去了哪里?」
「让你去服饰店是我不好。」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你刚才扯开话题了吧?」
「……白天吗?我就只是去阿修巴顿家位于王都的宅邸打声招呼而已。」
十分可疑。他看得穿我的心事,反过来也同样能成立。他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男人不想明说自己去了哪里的理由只有一个。联谊、赌博、保证过不会再碰的嗜好、跟外遇对象幽会等等……不只一个!
答案会是哪个呢?女人吗?啊,认定外遇对象是女性或许操之过急。
「你的外遇对象是男性还是女性?」
「……好吧,我说就是了。」
在我开始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试图找出线索后,他看来总算有意坦白了。
他要说的应该不是外遇对象的性别,而是不惜把我留在服饰店也要去的地方吧。考虑到他比我更早回到这间宅邸,有空出来迎接我,他去的地方离这里应该不至于太远吧。
我不再倚靠着他,恢复原本姿势观察,发现他欲言又止的程度超乎预料。
「咦?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其实我一直都留在这间宅邸里面。」
事到如今,他依然吞吞吐吐。
多克尼斯家位于王都的这间宅邸……应该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吧?因为我跟艾蕾诺拉都在服饰店,除非他带别人进屋,否则这里就只有佣人……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这间宅邸还是有人住──我的父母亲都住在这里。
一股强烈的忧郁感吞噬了直到刚才都还因为装备而满心欢喜的我。
「是吗,你见过他们了啊。谈了些什么?」
「大概就类似……结婚前的问候吧。」
「没办法好好沟通吧?」
「是啊。」
即使没有详细询问内容,我还是想像得到他们之间大概有过怎么样的对话。
我的父母亲都是典型的三流贵族。对他们来说,领地、领民都只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印钞机,心里只想着如何在王都获得更多权力。
在中央政府内没有一官半职的多克尼斯家选择与激进派贵族合作,毫不掩饰有朝一日要出人头地的野心。他们本来想把女儿拿来当成政治婚姻的工具,不料这个女儿却有着人们极度忌讳的黑发与黑眼。为了避免外界得知而把女儿送回领地,几经波折之后,我强行夺取了爵位。灰心丧志的两人从此闭门不出……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虽然我夺取爵位之后还是跟他们谈过几次话,不过波长就是对不上。毕竟他们怀着类似「专心经营领地是最丢脸的行为,唯有在中央功成名就才是幸福」的价值观。即使听得懂彼此说的话,但是依然难以了解对方的心态。
我不再像刚才那么亢奋了。然而,派翠克似乎比我更加沮丧。我再次整个人倚靠着他。
「不管换成谁都一样啦,不要那么在意。」
「虽然我之前已经听你说过了,但还是想不到……那个……」
「没想到竟然会那么差劲吧?」
我替他说出了含糊带过的部分。虽然他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不过,我想这跟他想表达的原意应该相去不远吧。
「我知道尤蜜拉你的状况,也能理解你在原本的世界有过其他家人。就算是这样,一想到他们对还是婴儿的你说过那么恶毒的话,我就……」
「我跟他们一起生活的时间应该没多久吧。听说我好像出生还不到一个星期就被奶妈带去多克尼斯领地了。那个奶妈似乎也在我满周岁之前就去了别的地方。因为我记不得那时的事,所以都是听来的。」
前世的记忆在我五岁时复苏,从那时起就过着每天练功升级的生活。明明大家都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应该很少对我说话才是,这样还能在五岁时拥有某种程度的语言能力,我觉得是奇迹。
如果我是住在王都的伯爵千金,应该没办法随心所欲去地下城吧。虽然我怀着「只要结果好就没问题」的心态,不过派翠克似乎不是如此。他以看似悲伤的表情发着脾气。
「你可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啊!? 我无法原谅用那种残酷方式对待自己儿女的父母。」
「我也完全同意喔。不过,发现自己生下黑发小孩的时候,他们心里应该也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想其他事了吧。」
「我知道他们自有他们的理由,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认为尤蜜拉你对自己处境的看法过于客观了。」
因为我在五岁时的精神年龄就已经是成人,所以不太容易把自己视为当事人。说不定,相较于父母亲,我才是最不认为彼此之间有着亲子关系的人。
也就是说,不只是他们,或许连我也没能理解派翠克的愤怒。即使我知道就常识而言,放弃养育儿女不是好事,但是因为被害者不觉得自己受到损害,所以没什么感想。
「要是有其他处境跟我类似的小孩,我也会觉得对方很可怜。可是,因为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你不要太过生气。」
「……说的也是。就算我再怎么生气也无济于事。」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似乎还是没办法完全接受。
他的手指不停动着,彷佛在为内心的烦躁感情寻找出口。
「我在日本时有过正常的家人啦。爸妈都是好人,我在他们的关爱中长大。」
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个妹妹,也有其他朋友,而且还有在萤幕里头的男朋友。
当时没什么感觉,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成长的家庭环境其实很理想。没有那种从出生起就始终孤孤单单的可怜小孩……比如说2号。
我讨厌现在这种「明明觉得某件事无关紧要,但派翠克却一直很在意」的状况。我将头转向侧面,发现派翠克也正注视着我。彼此四目交接。
「家人,重点是家人。」
「我刚才不是说过自己在前世有过正常的家人了吗。」
「在这个世界呢?毕竟宝贵的家人都在那个无法回去的世界,再也见不到他们,这应该让你很不好受吧?」
要说好不好受的话,当然不好受……不过,死掉的毕竟是我啊。我好像也不怎么觉得悲伤难过?
家人们得知我的死讯时应该很伤心吧。
啊,他们会拿哪张照片当成我的遗照呢?
人类之所以发明出叫做智慧型手机的装置,目的不是用来自拍而是为了玩手游。电玩中心也不是边怪叫边拍大头贴的地方,而是玩机人对战游戏落败时发出怪叫的空间。拿得上台面的照片,或许只有高中毕业纪念册而已吧?啊哈哈…………唉…………
虽然我想当成笑话轻松带过,但是完全笑不出来,全部很无趣。
「我在学园中第一次遇见尤蜜拉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为你一副即使自己一个人也无所谓的模样,就连你自己也多半以为忍受得了孤独吧。」
「……或许是吧。我现在已经不会再去想逃离王国,随便找个地方自己一个人活下去了。」
「我认为……欺骗自己的心灵终究不是好事。人还是应该忠于自己。」
「嗯。」
「因为尤蜜拉你不在意,所以我也一直没察觉这件理所当然的事。谈起这里的家人之后,我才惊觉你在原本的世界也有家人。和亲朋好友的生离死别……」
派翠克没有继续说下去。
听到别人实际说出口之后,原本已经以「这也是没办法的嘛」轻松心态接纳的事实,突然变得极为沉重。
我一方面为了自己现在还能明确想起前世家人们的长相而松了一口气,一方面也开始感到悲伤、寂寞。
「我之前一直避免去想这方面的事,果然还是会觉得难过呢。」
「这个,我不是故意要害你想起伤心事……」
「没关系,我知道。就算在下意识间把这些事推到脑中角落,悲伤也不会就此消失。要是一直没去回想的话,搞不好哪天就会忘记呢。」
他的表情,看来比我还要难过。
你怎么会比当事人看来更加悲痛啊,同理心过强也会成为问题喔……换成平时,我很可能正在思考这种事,不过,现在我很感激派翠克的悲叹。
光是身边有个彷佛能够对我的遭遇感同身受的人陪伴,我就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和前世的家人分别固然不好受,不过,就算回得了日本,我还是想留在这个世界。我选择了他,希望跟派翠克长相厮守。
我笨拙地对坐在自己身旁的他露出笑容,表示其实并不全是坏事。
「我很高兴能够来到这个世界喔。虽然在这边或许没得到父母亲的关爱,不过依然有了家人……咦?因为我们还没结婚,所以不能算一家人?可能还是要看家人的定义吧。」
「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虽然不知道家人的定义,不过我认为我们是家人。」
「我也是,派翠克是我的家人喔。」
我不该把心思花在「家人的定义」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只要有家人、有派翠克在,无论遭遇多么悲伤的事,我觉得自己都有办法克服。在我再次深切地感受着他对我而言有多么珍贵时,他用一句离题程度足以与方才的我媲美的话做为回应。
「太好了。我是尤蜜拉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家人。」
「不对,琉才是我的第一个家人喔。」
对喔,心爱的儿子,巨龙琉也帮了我不少忙呢。相较于父母亲对儿女的帮助,儿女对父母亲的帮助或许更胜一筹。
前世的家人、派翠克、琉……诸多感情混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想着「让他看到眼泪有点难为情呢」的我,注意到派翠克的双眼在月光下闪动了一下。他的眼中也泛着泪光。
「……是啊,没错。幸好有琉在。」
「嗯。」
有人可以跟自己共享喜悦与悲伤,真的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感受到温暖的幸福后,我的泪水就此消声匿迹。
虽然心态刚才一度倾向消极,不过只要重新变得积极,之后就不用担心了。甚至已经可以回想起明天要去制作的新装备,我真的很幸福。
「因为明天还得早起,所以我现在就要回房睡觉啰。不好意思半夜跑来打扰你。」
「幸好有琉在。」
「咦?对啊。」
虽然我一直想不通派翠克为什么要连续提到琉两次,不过还是飞快站了起来。
话说回来,「第一个家人」这种说法或许还是有点奇怪吧。毕竟家人之间不该有什么顺位啊。我想着「改天有机会时要记得跟他说这件事」,就此离开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