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事情一路发展,到了现在。
将款项一次付清后,两人回到居城,回来是回来了,萨冈却不知道该怎么起头,默不吭声地过了半刻钟的时间,少女才终于开口──
──请问,您会用什么手段杀死我呢……?──
所谓银铃般的声音,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但萨冈可没空沉浸在这样的悦耳声里。
少女手脚的枷锁都已经解开,唯独封住魔力的项圈依然套在脖子上。
其实萨冈也想帮她解开,只是那东西连他也没办法说解就解,外加主持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解,也没提供钥匙之类的东西。
看样子,那东西应该是当初的购买人〈魔王〉的遗物吧。总之关于这点,只好花时间慢慢研究了。
少女虽然面无表情,接着的口吻倒是不胜悲壮。
「我只是觉得,要是能知道自己的死法,至少能做点心理准备……」
看来少女的木然表情并不是来自紧张,而是达观的展现。
听她这么说,萨冈连忙澄清。
「慢着慢着慢着!我可没打算要杀你。或者说,你死了我可就头疼了!」
说这话本意是为了安抚她,没想到少女这下表情益发凝重。
「也就是说,不会让我有痛快的死法……您是这个意思吗?」
说话时显得有些惨白的少女仰头望着的,是天花板垂下的那些锁链,以及链在上头的白骨。
冷汗自脸颊滑落。
──不是的,那只是因为懒得用魔术整理死角,才会原封不动搁置下来!
这座城原本是其他魔术师的住处。标购少女时所使用的财产也是那魔术师留下的,严格来说并不是萨冈的积蓄。
而前任屋主是个不折不扣的典型魔术师,城里有各种刑具与魔术道具,尸骨到处都是。他本人从来没有把尸体悬挂天花板的兴趣,但目前这种情况就算否认了,大概也只是愈描愈黑。
心慌归心慌,萨冈还是维持冷静并说了:
「你放心吧,我不会用那种恐怖的东西对待你,也没打算折磨你,不会做任何让你害怕的事情。」
虽然没办法说得和颜悦色,但萨冈觉得至少把想表达的都表达出来了……不过说服力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不知该不该说不意外,少女这下纳闷地偏过头。
「……?既然这样,为何您要买下我呢……?」
「呜咕,因为……」
这疑问理所当然。
但以萨冈的个性不可能回答他,自己对她一见钟情。
──当初真该先问问巴尔巴洛士,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比较好……
当时把他扔在拍卖会场,结果他也不知道为何没一起跟来。
他虽然也不太像是个异性经验丰富的人,但起码会把『挑女人』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所以就算再怎么不济,总比萨冈懂得如何应付女人。
而像是被逼急似地低哼着的萨冈,随后竟然爆出这么一句:
「这不关你的事。」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惊叫在心中回荡起。
然而,少女这头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真要说的话好似有那么一点失望,但也就只是这种难以分辨的程度。
──这平静的程度,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啊?
少女也许只是表情贫乏,但看起来更像是早已看破世间一切。
根据之前的说法,她的身体并没有遭受任何不当的对待,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
说到一半萨冈才想起,自己连她叫什么名字都还不晓得。
──而且,对方对我一样是一无所知。
至此,萨冈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对话的起头。
「我叫做萨冈,如你所见,是个魔术师,但是并没有折磨人的兴趣。」
「是。」
「然后,关于你……」
明明只是想问个名字,萨冈的话到此却停滞不前。
──怎么会这样……!明明只是想问个名字,一想到对方是女生,竟然让人如此退却!
身为一个魔术师,萨冈的实力早已有目共睹。
但这样的他欠缺的,是面对有去无回的战场,也能无畏迈进的勇气。
勇气──一个他向来以为和自己无关的字眼。
但要是现在不振作自己,永远不可能有进一步发展。
「你──」
开口到一半,少女「啊」了一声。
「抱歉到现在才自我介绍。我叫做涅菲莉亚。」
那感觉就像是,有阵清风徐徐吹过心中。
看来她早一步察觉到萨冈想表达的。真是个善体人意的好女孩。
「涅菲莉亚吗……」
让人想挂在嘴边的动听名字。
在神话里有个字叫做涅芙利姆,意思是『天降之人』,而这名字应该就是那字眼的女性型了吧。真是个神秘又美妙的名字。
──这名字一如她的外貌美丽。
光是晓得她的名字,就让萨冈感到心花怒放。
据说说恋爱能摧毁一个人,他现在深能体会这句话所指为何。
该怎么说呢?这就像是随时处于兴奋状态吧。这样的精神异常若持续下去,再优秀的人都会一塌糊涂。
──不过,这涅菲莉亚究竟是名字,还是她的姓氏呢?
萨冈敛起沉醉的表情,再次开口:
「涅菲莉亚……然后呢?」
「我没有姓氏,只有涅菲莉亚这名字。您要是觉得拗口,那就请称我为涅菲吧。」
「可以吗!」
「咦?」
涅菲莉亚这名字虽然动听,不过涅菲这昵称也一样可爱。
激动地喊出声的他,让少女──涅菲微歪着头。
──倒是原来她跟我一样,是个没有姓氏的人吗……
打从一懂事,萨冈就是在贫民窟里靠打劫度日,不只没有姓氏,连父母的面都不曾见过。萨冈这名字其实也是取自民间的俚语,指那些如恶魔般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角色。
──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他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了。一起劫财的伙伴以及街上的人们都不敢不听自己的话,虽然有时会被打得鼻青脸肿,但起码日子是充实的。
尽管干的是不法勾当,当时至少还活在阳光底下,也能跟女生自然交谈。对萨冈来说,那就像是人生里的和煦阳春。
想着想着,萨冈发现涅菲正愕愣望着自己,于是甩甩脑袋。
「在精灵社会里,呃,普遍都是这样吗?大家都没有姓氏?」
「不,是因为我是诅咒之子。」
「诅咒之子……?」
无法置若罔闻的字眼,让萨冈眉头一蹙,涅菲这头则像是说溜嘴似地捂起嘴巴。
「请问……为什么您要问这些呢?」
「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相较于那名字以及诅咒之子的意义,萨冈此刻就只是想多瞭解涅菲的一切,也因此支吾其词。
结果,涅菲似乎领会了些什么而点点头,接着不知怎地从前方掀起裙子,白皙的大腿于是暴露而出,连带有纤细蕾丝的内裤也若隐若现。
「我还是处女之身,请您别担心。」
萨冈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红成一片。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据说处女的魔力比一般人更高。您不是想知道,我身为实验材料的价值是否有受损吗?」
「你别误会了,我既没打算拿你做实验,也没想过要折磨你。」
这下子,涅菲的神情变得益发不解。
「既然这样,您当初为什么要买下我呢?」
「…………」
萨冈扶着眉间,一时不吭声。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结果脱口而出的,又是跟之前一模一样的话。
或者说,他根本回答不了。
若他说自己在黑市对她一见钟情而砸下总财产买下她,听起来就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要是涅菲那样看待自己,萨冈可就再也抬不起头了。就算魔术师能永生不死,也不保证到时他不会休克而亡。
──话虽如此,要是什么都不解释,涅菲应该也安不下心吧。
这种时候,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还是说,今天先放她回家好了……
──不对啊,她有家能回吗?
毕竟她刚刚也提到『诅咒之子』这不太平静的字眼,也似乎不太希望他人过问。萨冈本身也是无家可归之人,从同样没有姓氏的她身上,嗅出相同的境遇。
当然要是她想回故乡,萨冈也不会吝于帮忙,但又觉得这氛围之下不该贸然询问。
这样一来,既然她的人身已经被萨冈买下,就只能暂时在这里和他一同生活……
──啥?一同生活?
到现在连一句话都说不好的自己,接下来竟然得跟这楚楚动人的少女同住一个屋檐下吗?
一阵晕眩感传来。
我当初怎么会干下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啊──他心想。
当然,能够两人独处,他是很开心的,但又觉得像是做了什么缺德的事。
──先冷静下来。我可是个魔术师,实力派魔术师是不该自乱阵脚的。
两人又不是同床,只是同居而已,那么首先应该从性生……不对,从生活层面开始思考,看看接下来需要些什么。
于是萨冈从宝座起身,站到涅菲面前。
「涅菲。」
「是。」
一面对面呼唤名字,某种莫名的羞赧顿时涌现。
但萨冈并没退缩,对她接着说道:
「涅菲,你是我买下的,属于我的东西。」
「是。」
「所以首先我要给你个房间,你就挑间自己喜欢的吧。」
「您的意思是,要我自己挑选受死的场所吗?」
「我从刚刚说过好几次了吧?我不会杀你的!」
终于不耐烦的萨冈,让涅菲左右为难地垂下头。
「我不懂为何您要这样对我。不管您打算怎么使用,我不是迟早都得死吗?」
看来她被人类逮到后,一直被灌输这样的想法,害她变得不愿再相信任何希望。
事实上,萨冈也有过类似的遭遇。
他想起的是当年待在贫民窟里,整天捡残羹剩饭与打劫路人的那段日子。
──要是能回到那时,我会希望别人怎么说服我呢……
就算真的回到当年,恐怕一样得不到答案吧。
尽管如此,萨冈还是将手伸向涅菲的头发。
掌心一碰到雪白的发丝,他知道涅菲的身体颤了一下。
但接着,萨冈的手并没有使力,他对她说:
「我需要你,所以才会买下你。所以以后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了。」
涅菲圆睁着眼,抬头看着萨冈。
她看起来很惊讶。从相遇到现在,这是她头一次流露,称得上是表情的表情。
「需、要……您需要……我吗?」
这下害他不知怎么地害臊了起来,但这件事非得讲清楚不可。
「没错,我需要你。所以你的首要工作,就是为我活下去。」
「……是。」
涅菲虽然一样面无表情,倒也看不出对萨冈的话心存怀疑的样子。
她当然不会因为这句话就全盘相信萨冈。至少,这下她不再说那些像是来日无多的遗言了。
这就是两人漫长的同居生活的开端。
◇
「那么,关于配给你的房间……」
该挑哪间比较好?
涅菲被人抓去当过奴隶,肯定有不堪回首的辛酸过往。与其让她住到地下室,景观优美明亮的房间应该更适合她。
这样看下来,城堡最顶楼应该是最佳选择。毕竟若讲求景观,没有地方比得上那里。
萨冈正准备带路,当下又想起一件事。
「涅菲,你应该不怕高吧?」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次这句应该问得还算自然。
结果,涅菲不带表情地点了个头。
「是的。您要吊我的手还是脖子都没问题。」
「是谁说要把你吊起来拷问了?」
「真的很抱歉。因为听您提到高处,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麻木不仁的反应,让萨冈头疼了起来。
──你就不能多拿点求生意志吗……
看样子,高处的房间恐怕有问题在。萨冈不愿这么想,但涅菲也许会跳楼的想法在脑中盘旋着。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踩着螺旋阶梯前往最顶楼。
窗外的太阳早已下山。
伸起手指一弹,排在墙上的蜡烛一齐点火。
「往这里。」
「是──啊!」
萨冈再次爬楼梯向上,涅菲却传来轻声惨叫踉跄了几步。
摇曳的烛火作为照明似乎不太可靠。由于脚边一片昏黑,涅菲穿的鞋子脚跟又窄小,走起来相当吃力。
萨冈当机立断,牵起手扶起她。
「真的很抱歉……」
少女说话时,脸凑近到鼻梢几乎就要互触的地步。
淡淡的醉人香气刺激着鼻腔。
白色眉毛勾勒出的蔚蓝眼眸,直直地瞧着此处。
那令人不禁看得出神,也同时带来强烈的害臊感。
而为了打发掉这一切,萨冈鼻哼了一声。
「小、小心点啊,走路要看着路。」
「是……」
这口气似乎尖刻了些,让涅菲显得有点畏缩。
接着,萨冈打算继续上楼,这才察觉到手里那柔软的触感。
──咦?我该不会握着涅菲的手吧?
看来那是刚刚搀扶时随手握住的,结果后来就这样牵着没放。
他心想,这应该不是自己第一次牵手,但也想不起上一次跟女生牵手是何时的事情……这也许是第一次。
雪白的手臂又细又娇柔,带有和煦的温度,还能从掌心感受到脉动。虽然那搞不好是自己的。
涅菲颇意外地望着那只手,不过倒也没说些什么,默默跟着上楼。
道不尽的羞赧涌上心头,但他还是不愿松手。
于是,在忽快忽慢的步伐下,萨冈两人前往最顶楼,并且在爬了三层楼后,看到了最顶楼的门。
其实他有点伤脑筋,因为要让涅菲住这里,上下楼或许会有些辛苦,还是姑且先伸手到门上。
「这间屋子平常没在使用,里头可能有点脏乱……」
说着说着,原始的疑问掠过脑海──『这地方我之前进去过吗?』
他住在这里算算也十年了,可是平常都窝在书库里,对整座城堡说不上是有通盘瞭解。
而紧接着他就后悔了,知道自己应该先好好查证这些疑问。
晚风一吹入房间,断头台的刀刃摇曳出声响。
而屋内除了那东西,还有像是摆了好久的陈年尸骨,以及满地装了不知什么东西的瓶子,再配上蜡烛的微光,构筑成一幅至极阴森的画面。
「我看这里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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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紧阖上门,但还是迟了一步。
人只有在心怀希望时,才会陷入真正的绝望。
才以为自己被人需要,如今面对的却是刑具,让涅菲的眼眸失去了求生意志的光芒。
像是舍弃了一切的少女,摊开自己的双臂。
「悉听尊便,我的主人。」
「你别误会了喔?这只是,怎么说……对了!是用来对付那些从天而降的那些敌人的陷阱。」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说词实在牵强得可以。
「不过嘛,怎么说呢,这些准备其实都是多余的,继续放着也是占位子。我来将它们全部清掉。」
说完,他往断头台刀刃摇曳的屋内扔了个电光魔术,再次阖上房门。
紧接着,爆炸声轰然响起。
气浪从门缝间渗出,让涅菲的雪白发丝轻轻扬起。萨冈正入神地看着,房门却砰的一声向房外倒下。
看来刚刚的力道,把铰链也炸毁了。
而果不其然,原本屋里头那些吓人的物体,全都消失得一乾二净。
……不过嘛,既然连天花板都焦黑一片,这地方还能不能当房间用可是个大问题。外加蜡烛也不知去向。
一道冷汗,从脸颊流下。
──不、不过这下至少把恐惧的来源都排除了。
萨冈边想边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只见她好似有些苍白,张开微颤的双唇说道:
「这种破坏性的魔术,我第一次见到……」
──好吧,随手就扔个攻击魔术,也难怪她会害怕了!
而且刚刚的威力就算保守估计,也足以把一般的魔术师炸成灰烬三次,凡人撞见了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不是的。这都是因为我平常只有巴尔巴洛士这个交谈对象,才会像这样随手就……
他不小心把对魔术师的那套搬来这里。
不得已,萨冈只好转身背对房间。
「……嗯,这里还是算了吧,太煞风景了。」
「这样子的房间,原来叫做煞风景吗?」
像鸟儿般脑袋微倾的少女,让萨冈什么话也回不了。
涅菲进入房间。
每踏出一步,灰烬也飘飘飞起,窗口没有玻璃窗,用鸟笼来形容或许更贴切些。总之,这实在不是女生该进入的场所。
话虽如此,涅菲并不以为意,继续迈进并来到阳台。
──我看晚点还是铺个什么防跌的结界比较好。
萨冈虽然觉得涅菲不至于跳楼,但这里毕竟刚被他用魔术炸过,要是运气差些,搞不好房间哪天就这么塌了。
萨冈提防着这种状况发生,人来到涅菲身旁。
阳台这里有石砖的扶手,不过上头浮现龟裂,甚么时候会碎掉都不奇怪。
而涅菲的手搭在这样的扶手上,抬头仰望着天空。
入夜后云朵似乎稍微散去,看得到丝线般细窄的一道弯月。
对着天空,涅菲伸出了双手。看似平凡的动作,却带给萨冈某种像是什么神圣仪式的感觉。
「你喜欢月亮吗?」
「……不知道。」
萨冈的问题,让涅菲面有难色地摇摇头。
「不然,这动作有什么意义在吗?」
「……不知道。」
这次除了不知道,她似乎什么也回答不了。
然而涅菲望着月亮时的瞳仁,看得到某种像是乡愁的惆怅。
不知怎地,萨冈也学她一起伸出双手。
「什么也抓不到嘛。」
「……是这样没错。」
一本正经的回应,让萨冈尴尬得生不如死。
为什么像这种时候,自己老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呢。
接着,涅菲嗫嚅道起:
「请问,可以让我使用这间房间吗?」
这应该是涅菲头一次,主动提出要求。
然而萨冈忧心忡忡地环顾房间。
那些吓人的东西虽然早已一扫而空,但就连窗玻璃也跟着牺牲了,实在不像是适合人居的空间。
──可是要是用魔术修复,又会连断头台那些一起还原。
看来关于打扫与补强,非得靠人力不可了。
「你不考虑其他正常点的房……」
他话说到一半,想起这里的房间应该每间都是大同小异,就算没有刑具,也是堆满了阴森的魔术道具。说到底,那一样不是适合女生住的房间。
萨冈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你真的要住这里?」
「是的。毕竟这是主人您为我准备的房间。」
只是扔了个攻击魔术把一切炸成灰烬,应该算不上是准备吧……
但若要问其他房间是否更好,恐怕也是个大问号,因此萨冈最后还是答应了。
「也好,那么这里就赐给你自由使用吧。」
他不小心把话说得很浮夸,涅菲却欠身回道:
「谢谢您,我的主人。」
这句话不知怎地,带给人某种油然而生的感动。
涅菲纳闷地望着他。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只是觉得好久没有人对我这样说了。」
萨冈偶尔会放走那些误闯城堡的人,但他的长相毕竟也不像是什么善类。大部分的人当下都是拔腿就逃,谁也不曾对他道谢。
但对于他这样的反应,涅菲并不讶异,反倒恍悟似地点点头。
「其实,我也好久没对人说这样的话了。」
「是喔……」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能成为懂得跟人说『谢谢』的人呢。
两人肯定还称不上是化解了隔阂,可是看到她终于能正常地跟自己对话,萨冈由衷地欣慰。
就这样,两人度过了第一天。
◇
隔天早上。
涅菲虽然得到了顶楼房间,但那里还不是能睡觉的地方,因此当晚两人睡在宝座厅里。
──说是这么说,萨冈根本彻夜未眠。
不只是昨天,他前天也没睡觉,本以为自己一定倒头就睡,可是一想到涅菲就在身旁,却又神智清晰了起来。不过他没有胆量毛手毛脚,也怕她因此讨厌自己,所以什么也没做成。
相对的,涅菲看来果然是累坏了,一躺上地毯蜷起身子,随即沉沉睡去。
而那也是让萨冈辗转难眠的原因之一。要他面对那毫不设防的睡姿不去胡思乱想,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夜里,他看涅菲好像很冷,脱下自己的披风充当棉被,可是这么做似乎是错的。一想到娇滴滴的少女盖着自己的披风,让他不知为何心跳跟着加剧。
辗转难眠到最后,天也不知不觉地亮了。
现在,他的肚子发出尴尬的咕噜声。
「……先弄个东西吃吧。」
萨冈下到地下,从仓库里拿出两人份的肉乾跟牛奶。虽然不知道涅菲何时才会起床,但萨冈还是先帮她准备好早餐,这样一醒来马上就有东西吃了。
一回到宝座厅,涅菲早已醒来跪坐等待着。昨晚充当棉被的披风已经折得整整齐齐,甚至让人舍不得再披回身上。
「你醒了吗?」
「是。早安,我的主人。」
萨冈差点情不自禁地绽开笑容。
──她跟我道早安呢。
他也打算跟她问安,却顿时发起愁来,想不起他人跟自己道早安时,到底该如何回应。
应该跟她一样回早安吗?还是应该回午安之类的呢?祝她一天愉快……这应该就有点扯远了。
细想起来,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这样接受他人的问候了。
在萨冈头疼的这段期间,涅菲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他清了清喉咙。
「我带了吃的来,你就吃了吧。」
说完,他不禁讨厌起自己。
──我这人哪里有毛病,连问候都不会……
自己是何时变成这么糟糕的人的。
……仔细一想,也许从一生下来就是了。
涅菲虽好奇地望着萨冈的懊丧样,倒也乖乖如他所言,接下了肉乾和倒了牛奶的杯子。
「谢谢您,我的主人。」
「……嗯。」
正当他因自己的不成材而情绪消沉,涅菲兢兢业业地仰望着萨冈。
「我的主人。」
「什么事?」
「我接下来该做什么事情好呢?」
「嗯,我想想……」
即使过了一整晚,他还是想不到该让涅菲为自己做些什么。
──该让她负责打扫吗?
但昨天才打开一间房间,就已经那样惨不忍睹,而那样的房间在这城堡里还有将近五十间,而且从来不曾打扫过一次。这差事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人应付得来的,可是以这少女唯命是从的个性,搞不好萨冈一下令,她真的会打扫到乾净才肯罢休。
何况不说别的,萨冈从来就不注重什么美观,那么还派她去做那种苦差事,实在是说不太过去。
可是这样一来,又该派什么工作给她呢?
──毕竟要是什么事都没得做,她应该也坐立难安吧……
人们一直灌输少女,说她是个祭品,实验用的动物。
而要是买下她的男人要这样的她乖乖待着,什么也不必做,应该也只是害她浑身不自在。
但喉咙发出低哼的萨冈,最后还是想不出答案,索性把牛奶摆到地上,开始啃起肉乾。
而看他吃起东西,涅菲一脸诧异并说了:
「主人,您也吃一样的东西吗?」
「……?有哪里不对吗?」
「不是的,只是……」
她显得欲言又止,又不敢说出口,视线在半空中打转。
「但说无妨,我不会发脾气的。」
萨冈对她说完的同时也暗骂在心,自己为何不能说得更和蔼些。
涅菲虽然不改其色,接着还是有口难言似地说了:
「我们光是有东西吃,就是相当荣幸的事;但主人您却吃一样的东西,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以自己的方式,竭尽所能地将疑问转为话语。
萨冈双手环胸,陷入思索。
让涅菲感到不可思议的,究竟是哪个部分?
现在放眼望去,就只有倒进脏兮兮的杯子里的牛奶,以及不知何时屯放至今的肉乾。
──嗯?这么一说才想到,昨天街上好像也看到有人吃这些东西。
想起来了。在奇恩诺因德看到的奴隶,吃的也是这些东西。
当时在路上看到时只觉得他们可怜兮兮,但仔细一想,他们吃的东西就跟自己现在吃的差不多。
萨冈这才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并开口:
「难不成,这样的饮食其实很粗陋吗?」
「这……是的,应该是我们这种奴隶才会吃的东西。」
所以这与其说是正餐,更接近『饲料』啰。
可是她的口气与其说是不满,听起来更接近感慨。不,或者说──
──莫非,她是在担心我吗?
不对,应该也不是这样。没道理才过了一天,她就突然对自己敞开心房。
这跟那种心境无关,而是某种令人无法坐视,心想『要是不好好施予照顾,这人会不会哪天就这么死了?』诸如此类的同情反应。
萨冈垂下头,端详着自己刚啃的那根乾瘪肉乾。
──嗯~好吧,这饮食的确是阳春到没资格称为正餐。
他从打劫时代就只吃这类东西,也不曾抱持疑问。食物对他来说只是填饱肚子的东西,剩下的全都无关紧要。
除了肉乾,他也吃过那种乾硬的面包之类,但那种东西往往很快就发霉而无法入口。他想起以前好几次不信邪硬是吃下肚,结果每次都闹肚子痛。
──由于从昨天开始一直原地踏步,害他又想起那个面包的味道。
曾听说初恋的滋味就像柠檬,实际上则像是那令人腹痛的馊酸味。
若要问有什么东西是可口的,他觉得大概就只有酒了。巴尔巴洛士每次上门扯淡时带的酒喝起来总是不错,而那种时候的下酒菜也一样是肉乾。
但他对酒没有研究,不知道该怎么买才好,到头来还是只能继续过啃肉乾的生活。
「不晓得一般人平常都是吃些什么东西……」
无意识地嘀咕完,只见涅菲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那个,主人。」
「什么事?」
轻轻做了个深呼吸,涅菲接着说了:
「这样说可能有点僭越,不然我来做些什么吧?」
哒的一声,萨冈倏地站了起来,牵起吓一跳倒退而去的涅菲的手。
「你会下厨吗?」
「只会有样学样,味道恐怕不能保证……」
怎么会有这么能干的人。
──亲手料理。
而且还是出自心爱的女孩之手。
这样的选项,从来不曾出现在萨冈的念头里。
──这么说来,人类的三大欲望里,有一项就是食欲……
他一直都只顾着埋首于魔术研究,从没想过要填满那些欲望。
眼眶这下热了起来。
涌起的这感觉是泪水吗?他很讶异原来自己体内还留有这些东西。
萨冈举起牛奶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呼。涅菲,看来该做的事情已经决定了。」
「是。请问是什么事呢?」
「上街采买!」
这城堡里的食材就只有乾瘪的肉乾和久藏的牛奶。萨冈再怎样也晓得,靠这两样东西是生不出像样的料理的。
「…………啊,好的。」
涅菲先是愣望着萨冈,接着恍然回神并开始鼓掌。
那行为大概只是为了想做点什么反应,结果又让萨冈难为情了起来。
◇
这座废城附近最大的都市虽然是奇恩诺因德,但还是有几个邻近的小镇和村落。
萨冈他们接下来准备前往其中一个,但一出了城堡,就面临一项问题。
──仔细一想,我的总财产全都花到涅菲身上了……
现在的他,是不折不扣的身无分文状态。
当时的他一时冲动地照着心声行动,完全没顾虑到后果。
贸易都市奇恩诺因德拥有四通八达的街道,沿途有零星的城镇,马车则是最普通的交通工具。只要沿着大路走,很快就能等到共乘马车。
而在准备搭马车时,他才想起自己没钱。
「你不搭吗?」
面对纳闷的车夫──猫脸的兽人族少年,萨冈摇摇头。
「呃~我好像忘了东西,你继续驾你的吧。」
「这样啊?」
于是车轮发出喀啦喀啦声,车夫再次驾车驶去。
见萨冈颓然目送渐行渐远的马车,身后的涅菲一脸纳闷地问了:
「要先回城吗?」
「不,没这必要。」
「这样吗……?」
就算折回城堡,也搜不出半枚铜币。也许那些刑具能够卖点钱,但那得找业者来估价收购,到头来还是得花钱。
──再说,涅菲也需要一套衣物。
从昨晚到现在,少女一直都是一袭白裙,而那已经被城堡给弄得脏兮兮的。
看来不管说什么,也得弄到些金钱才行。
为了掩饰这些问题,萨冈装出正经八百的模样低喃:
「好久没在这时间出门了,偶尔散个步也不错。」
「是。」
涅菲掰了个牵强的藉口,沿着马车驶去的方向踏出步伐,于是也跟了上来。
萨冈转过头一瞥身后,只见涅菲掂起裙摆,踏着急促的小碎步。两人除了步长不同,裙子配上那鞋子走起来恐怕也不太方便。一留意到这点,萨冈放慢了脚步。
萨冈一边走,一边烦恼。
──也许刚刚应该抢抢那马车弄点钱财?
近来他已经很少这么做了,但过去这可是他赖以维生的勾当。
可是昨晚光是攻击魔术就已经把涅菲给吓坏,再说要是自己当着她的面打劫,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总之,萨冈觉得打劫不是个好主意。
但要是不劫财,又该怎么挣钱呢。
既然涅菲说她会下厨,不如把城堡卖一卖,到市区开间小吃店算了。
结果正当萨冈盘算着这些,街道另一头传来哀号,让涅菲倒抽一口气。
「主人。」
「嗯?喔喔,大概是有人打劫之类的吧。这一带偶尔会有盗匪出没。」
放眼望去,拿着柴刀的一群男人正在攻击马车,总数虽然十几名,不过就只是人畜无害的盗贼团。
他们不是魔术师,只是普通人类,既无受过骑士训练,也没有圣骑士那种难缠的武器。简单说,他们只是拿着日常刀具逞凶的一般人。
在萨冈的认知里,他们就只是这样的货色。
只见他们把乘客拖下车,抢走身上财物,年轻女孩则是被带到另个地方,大概是准备卖给人口贩子,或者当作逞欲的工具,总之应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虽然觉得那些被掳走的女孩很可怜,但毕竟自己也曾干过类似的事,并不觉得那景象有多凄惨。
正当他隔岸观火,却发现涅菲身子不停地打颤。
「怎么了?」
「没、事……」
当事人虽然装得平静,但脸早已惨白一片,嘴唇也抽动着,昏晦的眼眸凝望着那些被抢的人们。
萨冈这下恍然大悟。
──难不成,涅菲也是像是那样被人掳走的吗?
涅菲应该不是一出生就被奴隶贩子抓走,而是在某处过着平常生活。也许此景害她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萨冈伸手指向那群盗匪。
「涅菲,你看仔细了。那群人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废物。」
「……是。」
那声音听起来,带了点无奈的沮丧。
萨冈不知道令她沮丧的是什么,只在伸出的指头上凝聚魔力。
紧接着,箭矢般的一道雷光射出。
「呀啊!」
涅菲发出可爱的尖叫声,吓得捂起脸。
枝丫般分岔的雷光电飞了几名盗匪。
涅菲顿时看傻了眼,像金鱼般张口闭口。
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盗匪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他没打算打着守护的口号,做些强加于人的事情。
这么施展攻击魔术虽然会吓到涅菲,但要是连区区的盗匪都怕成这样,精神面可是会支撑不住的。他们就像是路旁的石头或杂草,根本没有什么好怕。
所以萨冈想试着让她瞭解,盗匪只是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不过即使是这不值一提的盗匪,似乎也晓得自己碰上了敌人。
「别、别慌!就算魔术师来了,也没办法连续施展魔术。在他下一次使用魔术前,我们先将他摆平!」
看似头子的男子一声令下,盗匪们提着武器一拥而上。
「主人。」
「待在我后面。」
萨冈跟语声颤抖的涅菲说完后,挺身到前头。
最近的一名盗匪是个彪形大汉,比萨冈还要高出两个头,肌肉发达的手臂,搞不好比涅菲的腰杆都还要粗。
彪形大汉拿着斧头挥来。那是彷佛连大树都能劈开的凶狠一击,萨冈的脑袋对它来说,大概就像只鸡蛋般不堪一击。
斧头笔直朝萨冈的脑袋劈落。
「怎、怎么可能……?」
但随后发出惊呼的,却是彪形大汉这一头。
原来,萨冈空手接住了彪形大汉的斧头,甚至连彪形大汉继续使力,斧头也文风不动。
「竟然想跟魔术师比腕力,看来你们果然是群蠢才。」
一提到魔术师,大部分人对他们的印象都是成天躲在昏暗的研究所书堆里,行动迟缓的家伙们。
事实上,他们能够以魔术的力量降下落雷,控制火焰,甚至生出看不见的护盾。既然他们也是人类,自然懂得先以这万能的力量护身。
于是,他们的肌肤强韧到能够抵御一般的刀刃,脚速快到能够追过骏马,手臂则是连钢铁都能空手撕开,心脏就算战上一天一夜也不会疲劳。而经过岁月焠炼的魔术师,则是能够进一步发挥那些冒险故事里才有的各种异能。
即使身经百战的骑士也不可能凭肉身打倒的怪物──所谓的魔术师,就是这样的存在。
萨冈的手掌施力,钢斧窜出龟裂,令彪形大汉惊瞪着眼。
「不、不可能……」
斧头啪的一声如玻璃般碎裂,彪形大汉呆然嘀咕、屈膝一跪。
接着,只见萨冈用赶蚊虫的力道,伸指往彪形大汉的额头一弹。
「噗唧?」
带着猪叫般的声音,彪形大汉被一击打飞到马车那儿,一旁的倒楣盗匪就这么被垫在底下。
「咿,头子竟然被……!」
……而那倒楣鬼刚好是盗匪的领导人。看到自己的头子被撞倒,其他盗匪纷纷躲进马车后方或草丛里。
「咳,救、救我……老兄!救我啊!」
那乍听像是在求饶,却不是对萨冈说的。
果不其然,不知潜藏何处的长袍打扮男子,飘然来到萨冈的面前。
魔术师。
看样子,这群盗匪事前雇了魔术师。
「唔嗯……身为魔术师竟然挺身助人?你这人还真是古怪。」
魔术师讶异地托着下颚,另一只手则是遮到前方。
「但我有契约在身。虽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不过出现在我面前,你就只好自认倒楣了。」
接着,只见他掌心刚浮现魔法阵,下个瞬间便喷出火焰。
那热量令人窒息,周遭的草原也因此熊熊燃起,把躲在里头的盗匪烧成一颗颗哀号的火球。
萨冈仔细端详着魔术师与火焰的动态,嘴里念念有词。
「原来如此,用火焰当媒介描绘出新的魔法阵吗?」
原来那火焰并不是随机蔓延,而是以魔术师为圆心窜开。这招并不是攻击,而是为了构筑出兼具牵制效果的魔法阵。
这接连吞没了马车与萨冈,魔法阵也愈扩愈大。
看样子,对方估计萨冈是个强敌,才会使出这么大规模的魔术。
──不过嘛,我也没理由等他慢慢出招就是了。
火舌已窜至眼前。
涅菲虽然在身后紧张得倒抽一口气,不过他的前方有萨冈守着。
只见他不耐烦地手臂一挥,火焰于是像融化般消失,甚至连蔓延到草丛与马车的火焰都一起散去,只剩魔法阵光芒还停在脚边。
尽管如此,魔术师依然举起手臂高喊:
「有两下子,可惜太迟了──化尘归土吧!」
魔法阵发出光芒──
接着,什么也没发生。
「怎、怎么可能……?」
魔法阵直到现在依然发着灿光。
不过看样子,那早已不再是魔术师的魔法阵。
只见他装模作样地叹着气。
「要是不画这么大的魔法阵,你就连个魔术都使不出来了吗?」
挥熄火焰的当下,萨冈就已经从魔术师那里抢走了魔法阵的主导权──就像昨天巴尔巴洛士传送到萨冈的结界内那般。
「化尘归土,应该要像这样。」
萨冈向天高举食指,接着垂直划落。
于是,魔法阵先绽出强光。
「啥?」
接着,笔直的一道光之矛从天而降。
那是雷电凝聚的一击,并不是太高阶的魔术,但由萨冈出手的威力,连城墙都能够粉碎。
魔术师挨了这一击当然被炸得尸骨无存。
而这一击的厉害之处在于虽然威力强大,周遭马车与乘客却毫发未伤。
施展火焰却误伤我方的魔术师,以及精准歼灭对象的萨冈。两着的实力差距,在此表露无遗。
萨冈慢慢来到马车旁。那里还有些剩下的盗匪。
「怎么了?放马过来吧?既然敢出来抢人,你们总有被抢的心理准备吧?」
「咿、咿……你、你倒是说,我们哪里不对了!」
他还真好意思讲啊。
总算从彪形大汉底下挣脱的盗匪头子,磨着屁股向后退去。
「天晓得呢,可能错就错在你光是待着就很碍眼吧。你们也跟他一样,不是吗?」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串尖叫结束,头子白眼一翻就此昏去……紧接着就传来一阵臊味,原来是他不争气地尿了裤子。
见到头子的下场,其他盗匪也纷纷弃械投降。
确定没人再反抗,萨冈回头面向涅菲。
此举本来是要告诉她,前方道路已经安全,涅菲却睁着大眼僵直不动。
──咦?我该不会又搞砸了吧?
虽然冷汗冒个没完,但萨冈清了清喉咙故作镇定。
「涅菲你听着。这下你也看到了,所谓的盗匪只是群人畜无害的废物,并不会危害到你,甚至要是觉得碍眼,只要稍微教训一下就会安分了。」
「可是他们刚刚抢劫马车,这还算是人畜无害吗……?」
「呜咕……」
尽管面无表情,回的话却一针见血。
──想不到她这个人一旦惊呆,回的话都挺不留情的。
不过,虽然她现在对自己的做法感到很傻眼,不过能发现她的另一面,倒也是可喜的新发现。
结果面对这样的两人,不知谁传来忍俊不住的喷笑。
接下来,笑声就像溃堤般涌来。
「太厉害了,魔术师先生!」
随着这样的一句,乘客纷纷聚集到萨冈四周。
「你不是刚刚那个没搭车的客人吗?」「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家啊。」「原来魔术师也是有好人的嘛。」
受了众人簇拥,萨冈一时不知所措。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打跑盗匪,也曾顺手救过路人,但可从来没被大家这样感谢过。
而被大家簇拥其中的,还不只萨冈一人。
「你是这位魔术师先生的跟班吧?」「她好漂亮啊。」「真羡慕你有个好主人。」
「呃……」
涅菲一样被大家夹在其中。
这下子,萨冈明白了。
──大概是因为涅菲也在的关系吧?
如果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大家应该又会像过去那样吓得落荒而逃。
虽然不晓得他们对涅菲陪伴在侧的事有何看法,不过看来那成为某种要因,带给他们恐惧之外的感受。
结果,直至先前还认真打算要搜刮他们财物的萨冈,陷入了某种别扭的、或者说是某种坐立不安的复杂心境。
接着,只见车夫掏出一只小囊。
「哎,我说要是方便的话,能跟我们一起搭车当我们的保镖吗?我们会给你答谢的……虽然金额不会太大就是了。」
「喔、喔喔。」
小囊塞进手里,让他想不接下都不行。由重量跟手感来看,里头应该有十几枚金币。
这金额对以前的他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此刻却是再珍贵不过的久旱甘霖。这样的金额要买食材以及涅菲的衣服都绰绰有余。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钱就是这样冒出来的吗?
看来只要顺手打倒坏蛋,钱就会自己送上门来。
希望在心中萌芽──但萨冈一细想,明明自己才是最该优先打倒的坏蛋之一,差点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在他天人交战的期间,萨冈跟涅菲已经被众人簇拥到马车上,等到比邻坐下后,两人才面面相觑。
「主人。」
「……干嘛?」
「为什么您会出手救他们呢?」
「咦?喔喔……对喔,这样的确算是救了他们。」
萨冈当初只是想让涅菲明白盗匪不足为惧,并没有打算要拯救马车乘客。
──不过看样子,这是提升好感的大好机会?
他动起了歪脑筋。
现在他需要的,是一句能打开涅菲心房的贴心话。
萨冈边祈祷着巴尔巴洛士能在这时提供点建议,一副天经地义地答道:
「总得让那群废物掂掂自己的斤两。」
──我为什么每次都只会讲这种没营养的啊啊啊!
是自尊心作祟吗?
这都是为了守护涅菲,总不能对弱者见死不救嘛──他本来想到的,是诸如此类的甜言蜜语。
可是不知怎地,话一旦脱口而出,却尽是些不值一提的虚张声势。
亲手糟蹋了难得的机会,让萨冈万分扼腕。
因此,他并没有发现。
涅菲反倒兴味盎然地抬头向上瞥望着他。
◇
「慢走啊,魔术师大哥。有机会的话再搭我的车吧,一样算你免费。」
被大家拥上车的萨冈,就这么来到奇恩诺因德。抵达目的地后,猫脸车夫停了车,留下这么一句,随后便驱车离去。
今天,街上依旧是人声鼎沸。
一旁是贵族妇人享受购物之乐,另一旁则看得到脏兮兮的小混混兜售毒品。这都市虽然如此混沌,好处则是里头应有尽有。
──那么,接下来该上哪去呢。
此行虽然主要是为了采买食材,但其实城堡里也欠缺一切涅菲的生活必需品。
──话说回来,女生的生活必需品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关于这方面,萨冈当然一窍不通。
只见他清了清喉咙,目光转向涅菲。
「涅菲,这个都市基本上什么都买得到,你就去挑你需要的吧。」
「我只要有破衣衫就很满足了。」
毫无梦想与希望的回应,让萨冈鼻头一酸。
──也是啦。一个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女孩,当然不会有物质需求了。
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又该帮她买些什么好呢?
萨冈一边发着愁,一边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
那里头的确是不乏穿着华裙,光鲜亮丽的贵族,但大多数人都是行动自如的打扮,脚下也是适合走跑的靴子或凉鞋之类。
涅菲则穿着几乎拖地的长裙以及窄鞋,要应付接下来的采购恐怕是有些吃力。
「……嗯,我看我们先去挑个衣服吧。」
「衣服吗……?」
「是啊,否则以你这身打扮,不是很不好走吗?」
看她昨天爬楼梯摇摇晃晃的,现在也掂起裙摆走路。
涅菲这下一副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不过倒也没有拒绝之色。
早知道刚刚应该先跟车夫打听哪里有卖女用服饰──但萨冈懊悔地走没多久,就找到疑似的店铺。
那店铺应该是专售旅人用的服装,门口摆了尊穿上女性装备的木制人像,似乎也有卖一般服装。
萨冈打开店门,里头顿时鸦雀无声。
看来众人一见到那魔术师装扮,全都心生提防。
但很快地,一名看似店员的年轻女孩前来迎接。她是背后长着绿色羽翼的翼人,身上有模有样地穿着店内商品,丰满的胸口处别着『曼妮拉』的姓名牌。
店员──曼妮拉挂着抽动的笑脸上前搭话。
「欢、欢迎光临,魔术师大人。请问您要找什么样的衣服呢?」
很显然那并不是欢迎的气氛,不过见到前来的是女性店员,还真是让萨冈由衷庆幸。
接着,他指了指身后的涅菲。
「帮她随便弄套像样的衣服吧。」
曼妮拉看着涅菲,惊讶地张口结舌。
「哇啊,好漂亮的女孩……」
看来即使在同性眼里,她一样是个美人。赞美的对象明明不是自己,还是让萨冈与有荣焉。
不过曼妮拉的神色随后黯淡下来,目光则对着脖子上的项圈。
──看样子,还是该帮她解开比较好。
要是每次进店铺就得承受这样的目光,根本没办法出外见人。虽然当初卖家警告过项圈要是解开她有可能会逃跑,不过萨冈才管不了那么多。
他是真心想要挽救涅菲。
这么做有一部分当然是为了得到她的芳心,但要是让她继续戴着项圈,也只不过是拥有她的人。这样的她,就跟以前那些畏惧自己的人没有两样。
在店员带领下,涅菲进到店里头。
萨冈不知道自己该在哪里等候,只好避开门口,挑了个靠墙的位置待着。
等着等着,曼妮拉随后回到店内。
「这样的搭配您觉得如何?」
「唔嗯……等等,啥?」
一看到从店内走出的涅菲,萨冈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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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菲身上一丝不挂,只缠着一条条皮带,不过倒还是缠出了服装的形状。皮带虽然巧妙遮住了乳头与鼠蹊部,但其他部位全都裸露在外,白玉般的肌肤与硕大得意想不到的双峰,同样是连遮都不遮。
这样的打扮让项圈自然而然融入其中,看起来甚至可说是半件艺术品。但这可不是萨冈要的。要是现在有其他男客或男店员在,萨冈恐怕就不得不挖出他们的眼珠子了。
涅菲如今连白皙的尖耳都羞得通红,忸怩地遮着身子。
这跟昨晚若无其事地掀起裙子的她,可说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人若一心求死,连羞耻心都不会有。由这点来看,萨冈心想看来她多少有些求生意志而颇感欣慰,但现在当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白发沙沙地摇曳着,遮住了少女的身体。
「那、那个,请您、不要盯着我瞧……」
萨冈被涅菲游丝般几乎听不见的语声唤醒而回过神,只见曼妮拉正洋洋得意地昂首挺胸。
「您意下如何?连我都觉得,这真是完美的搭配。」
「完美个头!我明明要你随便配套衣服,为什么她会变成这副样子?」
「咦……?可是我只是照着客人您的喜好……」
真不晓得自己在她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吧,大概只是牵着可爱女孩上街蹓跶的不要脸魔术师吧……
毕竟魔术师基本上已经是邪恶的代名词,因此仔细一想,店员的反应或许也算是无可厚非。
……不对,就算是这样子,这打扮也未免太过火了。
萨冈头疼地说了。
「给她一套日常的便服就行了。」
「咦…………这岂不是暴殄天物吗……」
店员显然颇有微词,但还是带着涅菲再次进入店内。
「等等,把你手里那些都给我放下。」
曼妮拉似乎还学不乖,怀里揣着跟内衣裤没两样的惹火服装。
一看到那些衣服,这下连涅菲也开始泪汪汪。
而被萨冈这样一瞪,店员也只好举起双手向后退去。
「别、别这么凶嘛。只是开玩笑,开玩笑罢了。」
当然那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只换得萨冈狐疑的目光。店员一扔下服装,涅菲也安心地抚着胸口。
不久之后,涅菲穿着第二套服装回来。
「您瞧瞧这次怎么样。」
「喔喔……」
这一次,萨冈也发出由衷赞叹。
那是纯蓝连身裙配上带有缤纷蕾丝的围裙,脚底也已经换成更好行走的靴子。
那只不过是佣人的装扮,但萨冈真心觉得这样挺可爱的。
接着,曼妮拉不太服气地开始解说:
「这只是传统的女仆装,不过连身裙跟围裙都是绸子制成。有些人家的侍女就是用这套当作制服。另外这双靴子施了治愈魔术,能减轻久站工作时的疲劳。」
而这套服装不只看起来不错,似乎还兼顾了机能性。听她这么一说、仔细一瞧,裙子的质地看起来的确是上等货。
「涅菲,你觉得呢?」
「只要是主人给的,我穿什么都无所谓。」
「……喂,你要是说这种话,又会被她换回刚刚那套衣服喔?」
只见一旁的翼人店员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拿出那套皮带服装。
涅菲赶紧摇摇头。萨冈第一次见到她反应如此迅速。
「我、我还是穿这套好了,主人!」
「嗯,那就拿这套吧。」
一旁曼妮拉咂了一声。哪来这么态度恶劣的店员。
一结帐完,店员凑到涅菲脸旁咬起耳朵。
(恭喜你呀,有个这么珍惜你的好主人。)
萨冈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倒是涅菲微微睁大了眼。
只见她之后迟疑地点了下头。
「……是。」
而那神色看起来,像是带了点欣喜。
等到两人离开店铺,萨冈才开口问道:
「店员刚跟你说了什么?」
「是。她说您是个好主人。」
「是喔?」
那大概只是客套话,但萨冈不明白特地说这个的用意为何。
萨冈纳闷着,一旁的涅菲心满意足地轻抚一身新衣裳。
(主人很珍惜我……吗?)
像是迷惘着该不该相信的颤声徒然消逝在风中,没有传到任何人的耳里。
◇
──那么,接下来该去哪呢。
换上一身新衣后,涅菲走起路来轻盈许多,看来要上哪都不是问题了。
结果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东西勾着他的衣摆。
回头一瞧,原来是涅菲畏畏缩缩地正揪着她的袍子。
而这样的动作似乎出自无意识,只见她偏着脑袋,愣愣回望着萨冈。
──我懂了。大概是刚刚被店员调戏,害她对周遭提心吊胆的。
相较于昨天那一切任凭宰割的达观姿态,她今天的逗趣模样,让萨冈也不知怎地开心了起来。
萨冈没甩开她的手,也没让涅菲察觉自己的行动,边留意边前进。
而走着走着,这次传来吵杂的金属声。
抬眼一瞧,原来声音来自打铁铺。骑士与佣兵所使用的剑和盔甲,以及各式金属小道具,像座小山一样堆在那儿。
那些道具里,亦不乏奴隶的项圈。
「我们去那间店吧。」
「是。」
萨冈前往打铁铺,涅菲也紧跟在后。
店的里头同时是间工坊,墙上与柜子排列着商品,里头的男人正敲打着烧红的金属。
萨冈对着他们一出声,其中一人大吃一惊似地跳了起来。
好吧,突然被魔术师一叫,有这种反应也不奇怪。
男子转过身,小心翼翼地问了:
「有、有什么事吗?」
「喂,我有件东西想请你看看。」
前来的是个矮人男子,但是却没有蓄胡,让萨冈有点分辨不出年纪。他乍看像是个少年,也搞不好是个中年人。
矮人族有对天生的巧手,对于精致的雕饰与机关都很拿手。
萨冈将涅菲推到前方。
「你帮我看看她的项圈……这东西你知道怎么解开吗?」
听到这句话,涅菲身子一颤,接着一副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
──咦?我是不是还没跟她说过要帮她解开项圈?
好像是没有。
就算短时间内解不开,要是能让她晓得自己有意帮她解开项圈,好歹也能让她心情轻松些。萨冈不禁对自己沟通能力的贫乏再次灰心。
涅菲惶恐地开了口:
「那个,主人……」
「要是戴着这项圈,好像你依然是马加锡亚的东西一样。你已经不需要这东西了。」
发现自己又把涅菲说成是样东西,萨冈差点就要伸手捂着脸。
但没想到,涅菲微红着脸颊轻轻点个头。
「……是。」
「……哼嗯。」
他也不懂自己在『哼嗯』些什么,只知道现在就连这样回应都相当吃力。
接着,矮人刀匠发出夹杂难色的嗓音。
「解开?您说这项圈吗?」
「嗯。」
「……请您别逗我了。这不是魔术道具吗?凭我们是处理不来的。」
闻言的涅菲肩膀微微一垂,但这点萨冈早就心里有数。
「我想听听你对这构造的意见。这有办法用破坏的方式解锁吗?」
被他这么一问,刀匠仔细观察起项圈。
不久,他指了指连在项圈上的锁头。带有锁孔的金属块延伸出六根轴,看起来与项圈相连。
「您看看这个锁头。这项圈的构造就是靠它固定住的,只要能够解锁,整件项圈就会拆散开来。一般情况是这样。」
之所以强调是一般情况,是因为一旦施了魔术,就不晓得里头带有什么样的机关。
萨冈先是回了个点头。
「魔术是颠覆自然的力量,因此也依附着原先的概念。既然它采用这种结构,那么锁头应该不会只是摆好看的。」
「然后,有件事可能不太方便说……」
刀匠一副难以启齿,似乎不想让涅菲听见的样子。跟她腾出一段距离后,他才凑到萨冈耳边低声道起。
(我猜,这东西应该设了什么机关。)
(机关?)
(没错,要是不循正当管道就会启动机关……最糟的情况,这位小姐的脖子可能会很凄惨……)
所谓的凄惨指的是什么,他连想都不愿去想,而刀匠大概也顾虑到这点,没把话说得太明。
──看样子,用蛮力破坏是很危险的。
其实若只是要破坏项圈,对萨冈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魔王〉遗留的项圈就是让他感到不太对劲,而看来这样的慎重处理果然是对的。
「最好的方法,还是找到当初的钥匙帮她解开。」
「嗯,我想也是。」
这点他当然晓得,无奈的是那钥匙也不在拍卖会的那些人手上。
──真要说的话,其实他也不是毫无头绪……
但眼前的现况是,他不可能有办法弄得到手。
不管怎样,既然打听到想打听的,萨冈于是从口袋掏出几枚银币。那是刚刚帮涅菲买衣服时找回的零钱。
「感谢你。这你拿去吧。」
「不了,我也没做什么值得收钱的事。再说,我是没办法跟您收钱的。」
「……?什么意思?」
带着苦笑,矮人刀匠说了:
「您以前曾经救过我一命啊。」
但萨冈毫无印象,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说起来应该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次我们马车被劫,就是您救了我还有我女儿。当时我们虽然吓得逃跑,但您并没生气而放了我们。关于这件事,还请您见谅啊。」
看来自己以前基于看不顺眼的理由而歼灭的那些下三滥里,包括了曾经抢劫他们的魔术师坏蛋。由结果来看,自己间接救了他以及他女儿──原来他已经是有子女的年纪了。
萨冈无意卖人情,但他不打算收钱,对自己的手头不无小补。手上的银币,于是又收回口袋里。
「你不收的话那我就留下了,只不过这种无聊事你还是早点忘了吧。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说完,萨冈觉得自己只是在为省钱找藉口,但刀匠却噱笑了起来。
「我是绝对忘不了的。以后要是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欢迎您随时光临。」
于是,在刀匠的目送下,萨冈跟涅菲离开了打铁铺。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周遭众人全都友善到令人起鸡皮疙瘩。想不到身旁多了个涅菲,竟然带来这么大的落差。
萨冈并没有发现。
那张憎恨世间一切的脸如今呈现的,是多么和煦的表情。
◇
之后,两人采买了一番,等到结束时,太阳也开始西下。
由时间来看,接下来要回城让涅菲在时间前做出晚餐实在是有困难。萨冈两人挑了间小餐馆进入其中。
由于时段不上不下,店内没几个客人,连萨冈在内也才约十人。木地板每当店员行经便轧轧作响,屋内天花板搂空而直通屋顶,挂在横梁上的一盏盏油灯,朦胧胧照着每张桌子。
菜单上的餐点虽然叫人一头雾水──料理名称对萨冈来说是未知的领域──不过他姑且点了道大概是肉类的东西,看似沙拉的东西,以及面包。
其实他平常不怎么吃蔬菜,但也无法想像涅菲只吃肉的模样,为防万一才点了道沙拉。
等待上菜的期间,他发现涅菲凝视自己,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
支支吾吾了一番,涅菲最后摸了摸自己的项圈。
「请问,主人您打算帮我解开这只项圈吗?」
「嗯?喔喔,这么说来我好像还没提过。对,我是这么打算的。」
看来先前那模棱两可的说法,让她到现在都还不确定自己想干嘛。
而如今这样当面询问,让萨冈不知怎地害臊了起来,回起话来也显得冷漠,而不是『当然!』之类确切而令人安心的回应。
而涅菲这头也像是有什么挣扎,开口闭口了好几次,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尽管如此,侍女打扮的少女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并说了:
「要是没了项圈,我搞不好会逃跑。您没有想过这件事吗?」
涅菲是个精灵,还是魔力特高的白发个体。要是摆脱项圈束缚,她应该连魔术之类都能够施展。
而这只项圈,也是她归萨冈所有的证明。
但是,萨冈刚才竟然想请铁匠帮她解开这只项圈。
──好吧,这种事她当然不可能不在意。
不只是她,萨冈也评估过这些风险。
要是砸了百万枚金币买下的少女三两下就逃跑,可是蠢到爆的笑话,身为男人的他与身为魔术师的他,都等于颜面扫地。
而且,这种事还真有可能发生。毕竟涅菲不同于萨冈,不必为他设想任何事情。
话虽如此,就算她真有可能就此逃跑一去不回──
──就算事情真的变成那样,他还是想还她自由。
要想以言语解释这份心怀,凭萨冈是不可能办得到的。
因此到头来,脱口而出的依然是以下这些话:
「哼,反正那也不是马上就能解得开。不用抱无谓的期待。」
头又疼了起来。
为什么自己的嘴就是这么别扭,连『但我就是想帮你解开项圈。』这么简单的话都说不好。
──也许这只是因为,我心底还是希望她能留在身边吧。
所以才会说出什么,不必期待之类的话。
但说是这么说,『无谓』两个字显然说得太过分了。
不知道世上有没有什么『如何和女孩对话』之类的魔导书。事到如今就算碰上诈骗也无所谓,萨冈一心希望有人能教他这方面的事。
结果,涅菲却心满意足地点了个头。
「是。」
自觉对眼前少女说了过分的话,萨冈又是一阵苦恼。
不过这次苦恼只持续了一会儿,餐点随后便送上桌来。
那菜色虽然前所未见,却也是从前梦想过的。他早忘了最后一次使用刀叉是何时的事情,不过至少还记得如何使用。
而萨冈开始切肉了,涅菲却只是茫茫然地望着料理。
「怎么了?你不会用汤匙跟叉子吗?」
他曾经听说过,远东之国使用某种叫做『箸』的小棒子用餐,那么住在远离人群的北方国度的精灵,可能使用的也不是刀叉。
但萨冈一问之下,涅菲却甩甩脑袋。
「不,倒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就快吃啊,你总不可能肚子还不饿吧?」
虽然又把话说得如此冷淡,不过看来涅菲也已经适应了,只奇异地望着他,而少了之前的怯色。
或者说,其实自己应该早点顾虑到她。
身为魔术师,萨冈能用魔术缓和自己的饥饿感,但涅菲可是被项圈封住了魔力,外表也不像是个有体力的人,外加早上到现在只吃了肉乾跟牛奶这根本称不上正餐的东西。
而就像是肯定萨冈的话,涅菲的肚子发出可爱的咕噜声,尖耳随后微微泛红。
「请问,我真的可以一起吃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理由吗?」
──还是说,该不会这些菜色也一样太粗陋了?
不过她这次的反应,跟早上的不太一样。
接着不经意地,他想起了她的遭遇。
「……还是说,你是第一次像这样用餐?」
涅菲点了个头。
──喔喔,原来如此……涅菲她也是一样的吗……
萨冈这下似乎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才看了她一眼,就对她如此执着。
因为她跟自己是同类。
跟当时没有力量,无处容身,对整个世界绝望的那个自己一样。
因此,萨冈接下来不以为意地回答她:
「那么你不必想太多,因为我也跟你差不多。你就从想吃的东西开始吃吧。现在这个地方,你不需要跟谁客气。」
「可是……」
「总之你就吃吧。这里虽然只是间小店,怎样都比早上的肉乾好多了。」
萨冈说完,把一片肉送入口中,当下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她该不会是为了刚才项圈的事才无精打采吧?还有,邀人一起进餐,一般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诸如此类的疑问与不安,让他根本无心品尝。
涅菲握起小手扶到嘴边,眼角好像微微垂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她看起来像是在笑。
接着,只见她合起双手,拿起叉子。
「开动。」
她先从小番茄开始吃起,以叉子试着叉起它,可惜过程并不顺利,番茄也滑到一旁。
涅菲表情虽然文风不动,尖耳的顶端倒是开始泛起红晕。看来那就是她害羞时的表现了。
「……!」
而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萨冈的视线,涅菲的身子一阵哆嗦,这次改拿起汤匙。碗状的凹槽顺利捞起番茄后,才送进桃红色的双唇间。
「……?」
舌尖上打转的番茄,让涅菲一脸不可思议。那大概是因为吃不出任何味道的关系吧。
──用舔的怎么吃得出味道,你要用咬的啊!
他很想提供建议,但也没把握能说出什么体贴的话,何况涅菲被人这样一说,应该也只有难堪的份吧。
正当他在心底默默加油守候,涅菲牙齿终于含上小番茄。
随着像是什么东西扁掉的噗啾一声,涅菲圆睁起双眼。
「怎、怎么样……?」
她一时回答不了,只默默咀嚼并点点头,雪白的头发垂到胸前。
「很好吃……吧,我想。」
但说完她才发现表达得不够清楚,于是又甩甩头。
「因为,我是,第一次吃。」
一回想起来,她说她愿意做亲手料理时,也说过只会『有样学样』,那么她以前待的环境,应该没什么吃正常食物的机会吧。
这样的境遇虽然教人不舍,却又给萨冈带来某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嘴角也不禁扬起。
「还喜欢吗?」
「我,不知道。」
说完,汤匙又舀起一颗番茄。
「我本来以为,味道会比这更甜一些。不过这么多汁的食物……我是第一次吃到。」
──喔~毕竟这小番茄看起来的确像是糖果一样。
萨冈想起以前也误以为那是糖果而偷来吃,却对那酸溜溜的滋味大失所望。之后还被老板逮到并痛打一顿。
──也对,她毕竟是个女生,当然会喜欢甜食了。
这应该是他第一晓得的涅菲的喜好,心想不如等下再点个什么甜点之类的,自己也举叉刺向番茄。
「唔……」
但就跟涅菲一样,他的叉子也打滑了。
接着又试了两次、三次,但就是怎么也叉不起来。萨冈仔细一想,自己平常也没有用叉子的习惯,觉得自己也该死心改用汤匙。
结果,涅菲舀起那颗番茄的汤匙,伸到萨冈的面前。
「……请。」
「什、么……?」
萨冈这下不禁直眉瞪眼。
──这意思是,要喂我吃吗……?
萨冈忘了以前曾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景象。
亲密的男女就像这样用汤匙喂彼此吃点心──虽然这次是番茄。
当时不知为何,他就是有种莫名的厌恶涌上心头,不过对那行为并不特别在意。没想到现在,自己竟然有亲身面对的一天。
而涅菲现在虽然表情平静,耳朵却已经烧红到尖端去了。而就这样端详一阵子,原来她连脸颊也渐渐泛起红潮。
──而且,那是涅菲刚含过的汤匙吧?
她不介意自己含那汤匙吗?
萨冈也紧张地把嘴凑往汤匙那儿,上头的番茄随后滚进舌头上。
一咬下去,带了酸味的果汁于是溢出。
「……味道不错嘛。」
「……是。」
之后,涅菲以细语声说了:
「主人,您到现在都还没命令过我呢。」
「是、是啊。」
毕竟别说是命令,他直到现在都还不太晓得该跟她谈些什么,就算想指派工作,也不清楚该如何下令。
涅菲虽然面不改色,但还是有所理解似地点点头。
「主人,要是有什么我能做的,能请您准许我为您效劳吗?」
这是涅菲头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愿望。
但奇妙的是她虽然如此要求,话里却听不出任何巴结谄媚的成分。
她以前待的,肯定是个连愿望都不得拥有的地方。
──结果她现在竟然为了我的事,特地征求我的同意?
因此萨冈的回答,也比过去都更加清晰。
「可以。涅菲你就照自己的意思做吧。」
……虽然到头来,脱口而出的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口气。
话虽如此,涅菲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好的,请让我为您效命。」
回答听起来虽然呆板,但萨冈还是很高兴她能表达主见。
「唔、嗯,交给你了。」
为了掩饰尴尬而举起的叉子,这次顺利叉起一颗番茄。
萨冈才打算将它送入口中,但最后停下动作,改递到涅菲面前。
「……?」
而涅菲不懂此举的用意,好奇地偏着脑袋。
──你刚刚不是才做过一模一样的事吗?
莫非刚刚的行为其实是出于下意识?那她刚刚的反应也太害羞了吧?
而要说害羞,萨冈现在也是一样的。要长时间维持这姿势,就算靠魔术的力量也不容易。
「你不是很喜欢吗?那就吃了它吧。」
听他这么一说,涅菲才惊觉原来这是在回敬她先前的行为。
只见她不只耳朵,连双颊都微微染红,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皓齿从桃红色的唇间露出,里头伸出的舌头显得莫名性感。舌尖接触到鲜红的番茄,于是她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慢慢含入嘴里头。
而叉子一拔掉,里头的果汁溢出,从少女的脸颊滴落。
大概是难掩羞耻心,涅菲以手遮着脸。
这看起来好像是自己正在捉弄她,但萨冈不但毫无反省,甚至想多看看她这样的表情。
「如何?」
被他蓄意地一问,涅菲乖乖从指头间露脸并点点头。
「……很好吃。」
「……我想也是。」
干完这一连串好事,连萨冈自己都觉得,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而两人的一来一往,全都被店内的人当成好戏看在眼里。察觉此事的两人,只好用完餐赶紧离开店铺。
就这样,青涩的两人建立起彼此的主从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