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榭丝缇‧利奎斯特──你圣骑士长的一切权限从今天起无限期冻结。」
直属上司枢机卿的宣布,让榭丝缇垂头不语。
在她身旁,已经看不到象征其身分的圣剑。至于那无主圣剑,如今安置在教会的宝物库里。
事情的开端,发生在约半个月前。
一时无人在位的第十三名〈魔王〉宝座,最后由名叫萨冈的年轻魔术师继承。
想当然耳,为了趁萨冈还不成气候时除之而后快,教会集结了兵力。
关于这件事,榭丝缇则表示反对。
『魔术师萨冈两度救了我的性命,我不能恩将仇报。』
其实,萨冈应该有更多更低调而明智的路可走。但他不只追求名为〈魔王〉的强大力量,也不愿跟自己的人生之道妥协。
就是这样的他,让榭丝缇深感惭愧。
因此,她也不愿再违背自己的本心与他为敌。
身为圣剑持有者──教会最强大的战力,还是深得群众支持的唯一女性。榭丝缇做出的决定,即使称作叛教也不为过。
教会当然无法派这样的她讨伐萨冈,于是枢机卿宣布了先前的决定。
这意味着讨伐萨冈这件事,对教会来说除了彰显权力,没有更深的意义。
他们只是把魔术师列为罪恶,藉此将自己正当化罢了。
相较于强大魔术师的威胁,内部成员分歧才是更大的问题。
──看来教会的腐败,也已经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了。
正当她憋着差点脱口而出的叹气,身后待命的圣骑士们突然开口说道:
「请等一下,葛莱威尔上人!这样的惩处未免太重了。」
「没错!根据榭丝缇阁下过去立下的功劳,这件事应该还有充分的转圜余地。」
「何况现在新任〈魔王〉现身,要是少了一把圣剑,岂不只是让教会更加混乱吗?」
「──好了,你们别再说了!」
骑士们的反弹,让榭丝缇跟着提高音量。
面对如此沉不住气的圣骑士们,年迈的枢机卿先是沉痛一叹。
「在你们的眼中,我是毫无感情地做出这般决定的吗?」
「这……」
枢机卿喟叹着说,他比先前更加苍老的模样,让圣骑士们只能收声不语。
──我当初是为了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们,才会成为圣骑士……
之后她得到名为圣剑的力量,守护那些在魔术师毒手下生灵涂炭的百姓,并以这样的自己为荣。
而不知不觉间,彷佛理所当然般,她也成了对教会言听计从的人,再也无法凭自己的意志挥剑。
只不过提出了异议,认为魔术师并非坏人,就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但这样一来,我好歹算是还了萨冈的人情了吧。
这样至少大幅拖延了讨伐队的结成。那个精明的魔术师不可能对教会毫无防备,而这样应该能为他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不经意地,她想起萨冈身旁的精灵少女。
她身为魔术师的侍女,对榭丝缇却像以好友相待。若榭丝缇不曾当过圣骑士,两人说不定能成为好朋友。
明明只是假设性的想法,她还是不禁这么思考。
枢机卿的手轻搭在这样的榭丝缇肩膀上。
「榭丝缇啊,先别如此灰心丧志。只要再过些时日,我应该就能撤销你的惩处了。」
带来希望的话语,让榭丝缇的两眼微微圆睁。
「您的意思是……?」
枢机卿以面对亲生子女般的慈色回望榭丝缇。
「圣剑是凭自己的意志选择主人的。弹劾被圣剑选上的你,照理说是不应有的事情。所以你只能暂时辛苦些了,老朽一定会为你设法。」
「……您别这么说。」
榭丝缇静静地回话。
──教会虽然变质了,但或许还有挽救余地。
至少,现在这里还找得到认同榭丝缇的人。
思及此,她眼眶不禁热了起来,但枢机卿的神色却一脸凝重。
「然而榭丝缇,请你千万当心。我所说的保护,就只限于政治层面。」
「……您的意思是?」
葛莱威尔枢机卿再次沉痛地叹了口气,以忧虑的声音接着说:
「拉菲尔‧休兰德──那个跟你一样拥有圣剑,人称煞星圣骑士长的男人,已经朝这里出发了。」
听闻此名,榭丝缇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年过五十,至今却仍不断刷新英勇事迹的伟人。他除了剑术过人,更有着残暴的个性,让他获得「煞星」的绰号。
葛莱威尔宁静地继续说:
「批评圣剑持有者本来是不对的,但是关于那男人,我听说过一些不良风声。」
人称煞星的他,前来叛教者榭丝缇所在的教会。
──肃清。
血淋淋的两个字浮现脑海,但葛莱威尔接下来说的话却不一样。
「听说他打算集结自己的支持者,在教会里另辟新势力。」
榭丝缇闻言不禁愕然。
虽然不晓得这股势力规模多大,但教会可是视魔术师为邪恶的机关,圣骑士与圣职者之中,肯定有不少人站在他这边。
要是这件事成真,煞星圣骑士长到时将掌握更大的权力。而既然他挑这个节骨眼前来此处……
──恐怕就是某种狼烟之兆。
圣剑持有者叛教,等于教会史上的污点。
要是他除掉这名圣剑持有者,消息到时将震惊世界,进而撼动整个教会。
──纵使如此,我还是要照自己的意志行动。
这也许会让自己的未来不见天日,但榭丝缇无怨无悔。
◇
「这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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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一条眼缝的小女孩──瓦雷法尔茫然地嗫嚅。
这里是城堡里的某个房间。
前不久,这里头还满是未知生物的标本,以及用来进行实验的试管等,但那些东西现在已经换成朴素的家具与床铺,成为一间像样的客房。
萨冈的客人不外乎想夺走他知识与地位的刺客,再不然就是看他不顺眼的坏蛋。这样的他准备客房其实毫无意义,但涅菲却说「您不是还有巴尔巴洛士先生这个客人吗?」,而帮他整理出这间房间。
萨冈才不打算让那个无赖东西使用涅菲辛苦整理好的房间,但有可能上门的客人其实也不只他一个。
──搞不好有哪一天,涅菲的朋友也会来找她。
好比说午餐时提到的奇恩诺因德服饰店店员曼妮拉,以及涅菲不知什么时候认识的圣骑士榭丝缇。
要是她们真的来了,萨冈总不能随便赶她们走。
而萨冈跟涅菲,此刻正肩并着肩坐在客房里,守候着瓦雷法尔的病况。
在这与外头荒凉景色毫不相仿的整齐房间里,小女孩用搞不清楚状况的眼神四处打转。
看着她的模样,萨冈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啊,太好了,她还活着。
虽然涅菲已经确认过她还活着,睡觉时也的确有呼吸,但萨冈还是担心她会不会醒不来。
原则上,萨冈尽可能不杀死敌人。
这么做不单是为了涅菲,也是考量到领地内尸体处理问题的结果。因此平常他总是轻轻打昏敌人后就将其扔出结界,却不曾确认过他们的生死。
关于拿捏力道,算是他最没把握的事。
被称作瓦雷法尔的女孩如今躺在床上,甲冑与袍子都已卸下。她在大而无当的铠甲底下只穿了件破旧衬衫,下半身也没穿外裤。
尽管她是个孩子,但铠甲里有的似乎只是最基础的服装。
她的头发结成麻花状,自发中伸出往后方生长的两根犄角。终于睁开示人的瞳仁呈现金色,身高了不起只到萨冈的腰部。
扣掉头部的犄角,她乍看就像是个人类小女孩。
「……你!」
看来她这下清醒了,一双金眸突地睁大,随即从床上一跃而起,以拳头捶向萨冈。
「……哼嗯。好吧,既然这么有活力,应该是不要紧了。」
萨冈则是一派轻松地接下那一拳。
虽说是拳头,那也不过是只软绵绵的小手,就算真的打上身,似乎也只有逗人一笑的威力吧。
但透过那只手,萨冈感应出某种足以让一般魔术师粉身碎骨的力量。
──也对,她好歹是魔术师嘛。
想成为魔术师,得从强化己身开始。只有延长肉身的寿命,使其强韧到能粉碎岩石、百病不侵,甚至不须睡眠,才能屏除研究之道上的各种阻碍。
因此,人类是打不赢魔术师的。
就算不使用火焰或雷电,魔术师的臂力和速度一样超越人类想像。萨冈要是没接下这拳,房间现在恐怕已经面目全非。
只是目前的氛围,实在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瓦雷法尔实力跟继承〈魔王〉地位前的萨冈及巴尔巴洛士不相上下,总之绝不是平常那些闲杂魔术师或盗匪,而是该当心的大敌。
──但,她只是个小鬼头。不只身高矮,还有一张软绵绵的圆脸,是不折不扣的小孩。
现在究竟该采取高压态度,还是该友善对待,萨冈实在拿不定主意。
总而言之,实在难搞。
瓦雷法尔即使拳头被接下,仍发出威吓声,让萨冈无奈地搔搔脸颊。
「哼,你可别忘了跟涅菲道谢。我本来就算对上小鬼头也不会留情。要不是她替你求情,你现在早被我扭断脖子扔到外面了。」
这句话终于让她明白,自己一条小命是萨冈施舍的,而只要萨冈改变心意,要当场宰了瓦雷法尔也不是问题。
──但我不可能当着涅菲的面这么做就是了!
挥出的拳头,这下渐渐放轻了力道。
「……为什么?」
声色一如其外表,稚气而口齿不清。先前的低沉嗓音,看来是透过面具而变声的。
瓦雷法尔的疑问,让萨冈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什么为什么?」
「我是来讨你性命的。为什么你不杀了我这个敌人?」
萨冈毫不感兴趣似地蹙起眉。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涅菲救了你,所以我留你活口。就只是这么回事。」
要是先前还手时一时不察杀了她,心地善良的涅菲一定会为此心痛难耐。能在动手前发现她的真实面目,真是谢天谢地。
──话说回来,她真是显得毫无敌意与恨意啊。
虽说已是被俘虏的输家,但作为敌人,她不是应该对萨冈怀着一些憎恨或屈辱才对吗?
搞不好她只是一时丧失斗志,但这实在不像几分钟前那个想索萨冈性命的魔术师,她看起来甚至比萨冈还错愕。
在双方都感到不知所措的氛围里,换萨冈接着问了: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袭击我?」
「……!」
虽然魔术师人人都想继承〈魔王〉之力,但其实魔术师原本就对力量并不执着。
或者应该说──他们对力量的定义不同于一般人。
魔术师追求的,是名为知识与技术的力量,对与人交战的武力则不感兴趣。
魔术师只要获得愈多知识,就能获得愈多力量。力量是求知过程中自然产生的副产物。武力虽然能够屈服他人,对求得知识的帮助却不太大。
获得知识虽然能跟获得力量划上等号,这等号却是不可逆的。
而瓦雷法尔想要的,却是「武力」那一边。
〈魔王〉之力并不是知识,而是来自〈魔王印记〉的巨量魔力。世上也许有些人像巴尔巴洛士一样想强夺〈魔王〉的地位与财产,却没有单纯为了「力量」而来的魔术师。
萨冈一用狐疑的眼神瞪去,就把瓦雷法尔吓得动弹不得。
──这样看来,她真的就只是个一般的小孩嘛。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刚那个打算吐出龙之吐息的魔术师。
在涅菲──于一旁忐忑不安地看着──的陪伴下,瓦雷法尔嘶声说:
「……我想要力量。」
「哼嗯。但这照理说,不是魔术师会追求之物。」
魔术师各个身手不凡,其实只是为了自保;之所以长生不老,只是为了保全肉身与财产。
那些是手段,却不是主要目的。
他们对力量并没有渴望到即使冒险也不惜追求的地步。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
萨冈的质疑,让瓦雷法尔显得语带羞惭:
「……因为我、很弱,所以、需要力量。」
「这样啊?好吧,要生存的确是需要实力。」
听起来违背了魔术师的概念,但萨冈能够接受这回答。不说别的,萨冈自己也为了永生不死,才不断精进实力直至今日。萨冈自己其实也是「对力量的执着更甚知识」的例外。
照这样来看,她的目标其实不见得非萨冈或涅菲不可。她对萨冈毫无敌意与恨意,原因即是在此。
「那么,你为什么偏偏却找上我?我好歹也是〈魔王〉,你行动前难道都没评估过,自己会不会准备不周吗?」
「萨冈是新任〈魔王〉,而且要是《魔术师杀手》的称号是真的,那么应该对魔术以外的攻击招架不住。」
「所以你以为凭你也能打倒我,是吗?」
萨冈以高压的口吻说完,瓦雷法尔点了点头,手微微颤抖着。
──怎么感觉愈来愈像在欺负弱小了?
这可不是什么愉悦的感觉。明明生命受到威胁的是萨冈,他却觉得彷佛自己才是坏蛋。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状况,但就是感到节奏大乱。
「好吧,其实你的想法不算错,问题就在于你实在太弱了。」
「…………」
瓦雷法尔没说话,只紧紧咬着嘴唇。
萨冈把手背在后脑勺并靠上椅背,又问了一件他最好奇的事。
「──话说回来,你是龙吧?」
瓦雷法尔闻言,身子打了个哆嗦。
「……没错。」
「原来这世上还有现存的个体啊。你们只要活得够久,人类什么的就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不是吗?为什么还这么渴望力量?」
龙这种族光是活着,就能获得超乎人类想像的强大力量,甚至不必像魔术师那样累积知识。根据古老传说的形容,活上一万年的龙,力量甚至足以撕裂众神。
而她现在却刻意挑选胜算微薄的方法,岂不是像人类般愚昧了?
──还是说,她只是求好心切?或是有些苦衷,非得马上变强不可?
瓦雷法尔垂下头,眼眶甚至涌起泪水。
「因为……」
看来她果真有什么不愿告人的苦衷。她弱不禁风的颓丧模样别说是龙,甚至不像魔术师。
「喔,是这样啊!」
看见她那副模样,萨冈这才理解那股突兀感的真面目。
──我懂了,她就跟我以前偷食物被逮到的反应一样!
什么敌慨心或仇恨,都扯得太远了。
可以说她就像肚子饿到不得已去偷食物结果被逮的人,或者是想扒钱结果扒到贼头的小偷,总之就是个不长眼,自作自受的小鬼头。
这些行为萨冈比谁都经验丰富,非常能感同身受。
他一个人状似恍然大悟,只见涅菲一脸纳闷。
「萨冈先生,您明白了什么吗?」
「不,我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啊,这下我就明白了。事情大概是这种感觉:她只想找个好欺负的家伙,没想到却反过来被修理成泪人儿。
只要把「想要力量」换成「想要面包」就简单易懂了。
既然她只是肚子饿才搞鬼,萨冈想发脾气也气不起来了。
当然,这个小女孩确实做了坏事,但与其对她大呼小叫,还不如好好开导,告诉她哪里做错了。
萨冈一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个魔术师或敌人,所以才会步调大乱。整件事从前提就错了。
──既然如此,萨冈也很清楚该拿她怎么办了。
萨冈突然觉得刚刚紧张兮兮的自己简直像个白痴,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说:
「算了,那不重要。倒是你既然胆敢挑战〈魔王〉,我也只好给你应得的惩罚了。」
「萨冈先生,关于这件事……」
涅菲好像打算求情,但萨冈对她点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
而瓦雷法尔大概想像着接下来的凄惨下场吧,这次她泪水盈眶,开始发起抖。
萨冈郑重地对小女孩宣判:
「接下来这一个星期,我要你去帮涅菲做家事!」
「「……咦?」」
涅菲跟瓦雷法尔同时愣愣地出声。
「你不是正缺打扫的人手吗?」
「咦?呃,是。」
面对点头如捣蒜的涅菲,萨冈也不可一世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尽管使唤她吧。」
瓦雷法尔对萨冈无冤无仇,也不想要〈魔王〉的宝座,就算犯了错也罪不至死。
要惩罚一个孩子,这样就差不多够了。
──在她帮忙的同时,教导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萨冈或许不配谈什么善恶是非,但至少还能教她当个坏蛋的基本常识与规矩。对方只是个孩子,萨冈则已经是半个大人了。
她之后要是够懂事没再犯错就好,如果依然学不乖,到时就不干萨冈的事了。
但听了萨冈的话,瓦雷法尔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你难道、不打算吃我吗?」
她令人大出所料的话,让萨冈感到天旋地转。
「……慢着,为什么事情会变成我打算吃了你?」
他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一副坏人样,但还是不能接受她把自己当成会把小孩生吞活剥的人。
于是,瓦雷法尔吞吞吐吐地说:
「……人类、吃了龙的血肉、就能变得更强……我是、这样听说的。」
「喔喔,这么说来,的确有这样的传说。」
以龙血沐浴能化为不死之身,吃了龙肉能得到无限魔力,熬煮龙骨喝下就能治万病──从古代就有很多诸如此类的传说。
瓦雷法尔手脚龙化时,萨冈就猜想过她可能是吃了龙的魔术师。
──怪不得她会怕成这样。
要是一个人被肉食性猛兽叼去当食物,就算能沟通,肯定也会吓个半死。
看来这就是这小女孩穿着甲冑虚张声势的原因了。她的处境其实跟老是被人猎捕的精灵涅菲十分接近。
瓦雷法尔虽然是龙,但也只是幼龙,遇上圣骑士或有实力的魔术师还是不见得能赢。她得藏起自己的真面目,而之所以使用人类的魔术,也是为求自保。
想到这里,也难怪这个小女孩会对武力如此执着了。
萨冈嗤了一声。
「你少胡说八道了。管你是龙还是人,要我吃了像你这样的小鬼,这么噁心的事谁干得出来啊。」
萨冈凶巴巴地说完,瓦雷法尔大概又被吓到了,眼眶再次泛起眼泪。
──所以我才讨厌小孩啊……
但他想起小时候捡垃圾为生时,那些曾经照顾自己的大孩子。
要是换成他们,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呢?
记得他们每当这时──
萨冈微叹一声,问道:
「涅菲,午餐应该还有剩吧?」
「是的,还剩下一些面包跟汤。」
涅菲似乎不解他怎么会突然问起,耳朵纳闷地颤动。
于是,萨冈没好气地接着说:
「……端来让她吃了吧。」
涅菲先是眨眼了几下,接着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微笑。
「好的!我这就去加热。」
说完,涅菲快步离开,于是房里剩下臭着一张脸的萨冈,以及愕然的瓦雷法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晓得吗?这就叫施舍,是我这个强者对弱者的同情。」
明明都已经想好要如何安慰她,脱口而出的却是这种摆架子的装腔作势。
萨冈以前还是流浪儿时,有一次差点饿死,幸好有个少年分了些面包给他。当时的他渴求能活下去的力量,而那件小事令他感觉有如重获新生。
──当时那面包的滋味,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虽然瓦雷法尔肚子并不饿,但吃点什么应该能缓和她的紧张。
其实萨冈并不在乎被人喜欢或讨厌,但她这样无由来地继续害怕自己,也实在教人不是滋味,所以他才做了跟当时的少年相同的事情。
瓦雷法尔一副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害怕的模样,而没多久后,涅菲就用推车将食物送来了。
「请用。」
看着涅菲递出的盘子,瓦雷法尔终究浮现屈辱之色。
「──话先说在前头,我最痛恨浪费食物的人。你要是敢糟蹋涅菲做的菜……我一定会宰了你。」
这句话听起来发自真心,让瓦雷法尔为之发抖,戒慎恐惧地接下汤盘。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汤。
「……真好、喝。」
「哼,还用你说。」
萨冈洋洋得意地点头,让涅菲羞到耳尖都变红了。
「……您过奖了。」
而这让萨冈也跟着有些难为情,他从原本的位子上起身。
「那我要回书库了,你吃完后,就跟着涅菲工作吧。」
他说完正打算离开,瓦雷法尔却困惑地开口:
「等、等等。」
「……又有什么事?」
「你没想过、我有可能对这女人不利吗?没想过我可能会逃走吗?」
「随你高兴。」
萨冈满不在乎地接着说:
「你的秘密可是掌握在我的手里。你要是还不清楚逃了会有什么后果,那么我也不会阻止你就是了。」
幼龙只要稍有不慎,会比精灵更受人类觊觎,这是瓦雷法尔自己也承认过的。
──当然这只不过是吓唬她,萨冈不会真的到处宣扬就是了。
但要是就这么随便放人,他从以前藉由教训那些入侵者以杀鸡儆猴的事,就等于失去了意义。
他会罚她打扫,原因就只是如此。何况既然有涅菲陪伴,她应该比自己更能好好教导她是非对错。
接着,萨冈的眼神转向涅菲。
「何况──」
关于另一个问题,答案则是简单明瞭。
「有件事你似乎还没搞懂。你要知道,涅菲可比你厉害多了。」
若是刚相遇那时也就罢了,但现在的涅菲可是有求生意志的,这样的她一旦使用「魔法」,实力甚至在圣骑士之上,而且这座城堡的结界,同样对涅菲起了加持的作用。
要在萨冈的领地上击败涅菲,就算派出圣剑也很难办到。
于是,萨冈留下愕然的小女孩与涅菲,一个人返回书库。
◇
──说是这么说,这样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隔了几刻钟,皎月升空的夜晚。
一度离开房间的萨冈,如今正远眺着涅菲与瓦雷法尔。若由实力来看,涅菲照理说是不会输的,但要是瓦雷法尔出其不意地攻击,结果还是难说。
想法一旦浮现,他便无心调查下去了,也才会像这样偷偷摸摸地跟踪着两人。
她们此刻边收拾餐盘,边开始准备晚餐。大概是因为多了瓦雷法尔,准备的食材份量也比平常还要多。
瓦雷法尔看来也明白跟萨冈唱反调不是好主意,乖乖照涅菲的吩咐忙着打扫。
另外她现在也披着那件袍子,还以魔术修改成适合自己的尺码。不对,也许这才是那袍子真正的尺码,之前是为了配合甲冑才放大的也说不定。
总之,她已经不是刚才那种令人尴尬的打扮了。
「瓦雷法尔小姐,能麻烦帮我把盘子放回去吗?」
「……叫我法儿就行了。」
涅菲并不像萨冈那样提防着她。瓦雷法尔这头提心吊胆地回答完,接着断断续续地说:
「请问,那道汤、是涅菲、做的吗?」
「嗯。这里的三餐都是我准备的。」
「我很、喜欢。」
看来让涅菲以小名称呼自己,似乎是她表达谢意的方式。
「嗯,不客气。」
涅菲点头的神情看似平淡,但耳尖微微颤着。
「那么法儿,麻烦你了。」
「……嗯。」
她虽然是龙,但外表看起来就只是个小女孩。
而这样的她在涅菲脚边忙碌穿梭的模样,不知怎地,连萨冈也不禁莞尔。
看了一会儿这样的景象,涅菲这才又开口询问瓦雷法尔:
「你会怕萨冈先生吗?」
「……嗯。」
「萨冈先生表面上或许很凶,但其实是个面恶心善的人。」
其实萨冈也明白自己长得一脸凶恶。连涅菲初遇时都很怕他,一个小女孩就更不必说了。
但瓦雷法尔摇摇头,背后的绿色麻花辫也像尾巴似地晃了起来。
插图p061
「他长得不可怕。他的嘴要是能再裂开一些,还挺有男子气概的。」
「这样啊……?」
萨冈的脸要是再配上一张裂嘴,岂不就跟龙或是怪物没两样了?
──啊,这就是审美观的差异吧……
但被龙视为帅哥的萨冈感到一阵沮丧,觉得自己像是被认定为非人异类。
瓦雷法尔继续对好奇的涅菲说:
「可怕的是、他的力量。这次我、完全打不赢。」
这说起来也算是无可厚非的反应吧。
──要她别怕一个刚痛扁过自己的人,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至少她现在已经知道萨冈不会吃她,这样就是好的开始了。
涅菲则轻声细语地向瓦雷法尔说:
「你放心,萨冈先生不是那种会滥用力量的人。」
这可就让萨冈听得一头雾水了。
──咦?是这样吗?
他只是尽可能不当着涅菲的面杀人,但也曾经把那些盗匪或不自量力的魔术师烧成黑炭。
然而,瓦雷法尔看起来同意这句话。
「……嗯。他一点都不肯拿出真本事。」
──那只是因为我不会对小孩认真好吗!
萨冈虽然很想出声抗议,但刚刚才打过小孩的他显得毫无说服力。早知对方是个小女孩,他至少还会想些其他办法……
瓦雷法尔不能理解似地嘟哝:
「……真是个怪胎。」
「我也觉得,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还是涅菲懂得斟酌言辞。
正当萨冈感念着她这份体贴,涅菲又问了其他问题。
「法儿,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我的实力太弱了,没办法挑战其他〈魔王〉。」
「你真的很需要力量,是吗?」
「……嗯。」
像是迷途儿童的失落话语──虽然她的确是儿童──让萨冈一阵良心不安。
──我还以为龙这种生物应该要更有耐心一些。
他们可是能活过上百、上千,甚至上万年,犹如传说般的存在。但瓦雷法尔不知为何,以有如人类的基准不断感到焦虑。
──何况不说别的,为何幼龙会来到人类世界,假扮为一名魔术师?
整件事实在教人匪夷所思。
当萨冈正愁着,换瓦雷法尔回问涅菲:
「涅菲,你为什么要听这男人的话?」
「……我是被萨冈先生买回来的。但萨冈先生没把我当成奴隶,而是将我视为一个人,所以这里就是我的安身之处。」
「这样啊……」
不知怎地,她的声调听起来既像落寞,又像羡慕。
而涅菲似乎也察觉了这点,她停下手边工作,蹲到瓦雷法尔面前,与她视线相迎。
「法儿,你没有这样属于自己的地方吗?」
「……没有。」
因孤独而颤抖的嗓音。
──所以我才讨厌小鬼头嘛……
不小心听见不愿听见的事,让萨冈的神色转为怏然。
◇
几天过去。
瓦雷法尔虽然还是有些畏缩,但已经放松到能正常对话的程度了。现在不只涅菲,即使是萨冈的命令,她也能毫无怨尤地乖乖照办了。
萨冈实际上也很少指派什么强人所难的事,因此她基本上就是当涅菲的小跟班听话工作。她们俩共处时,话似乎还不少。
──反正身边有个同性,对涅菲而言应该也是件好事吧。
所以萨冈也就随她们去,他今天依然忙着读书架上的书,不过……
「从马加锡亚城堡带回来的书,这是最后一本了吗?」
等手上这本书翻阅完,新到手的书就全部看过了。
──但完全没得到关于魔族与〈魔王印记〉的线索。
看来果然有需要再次去寻找马加锡亚的遗产。
但之前寻找时,也没看到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要是毫无计画地前往,也只是再白跑一趟罢了。
「要是有另一个魔术师就好了……」
若是之前的他,绝不会动这样的念头。
一个拥有不同知识与思考模式的魔术师──关于这点,涅菲这个亲徒弟恐怕无法胜任。
说到自己以外的魔术师,萨冈第一个想到的是损友巴尔巴洛士,但要是让他看见〈魔王〉的遗产,包准不会有好事。
脑海里虽然又浮现其他张脸,但还是不晓得那些人可以信赖到何种程度。
就这样想着想着,不同角度的思考灵光一现。
──还是说,我该从魔术圈以外的地方寻找情报?
最先浮现脑海的是「教会」。
那是信奉唯一真神的组织,成员能藉由穿上「洗礼铠甲」而获得不输魔术师的体能,堪称魔术师天敌般的存在,而其中十二把圣剑的持有者──也就是圣骑士长──只要同心协力,据说甚至能与〈魔王〉匹敌。
这样的他们的确有可能握有魔术师不知道的情报,但萨冈毕竟是〈魔王〉之身,贸然接触对方也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于是他不经意地想起那个傻女孩。
──这么说来,她在那之后不知道要不要紧?
人称圣剑少女的她虽然一度与萨冈为敌,却不知怎地跟涅菲成为了朋友。
之前她们被巴尔巴洛士抓走时,萨冈也顺道救了她,但并不晓得她之后的状况。
──反正,圣骑士跟魔术师碰头,都不会有好事发生的。
那少女某些时候实在太正经了。
之前交手时她不知在想什么,竟然把敌人萨冈放走。萨冈知道两人最好别再见面,否则到时她又会举剑踌躇该不该出手,或是为了袒护萨冈,害自己里外不是人。
那些事说起来都是她自找的,但要是有谁为了自己身败名裂,心中总是不太舒坦。
──晚点跟涅菲问问她的近况好了。
以自己的立场来说,她确实是死了更好的人物,但她并不可憎。要是她哪天真的不知怎地死了,到时他肯定会连觉也睡不好──关于她的事,萨冈就是有这种程度的牵挂。
「问题还真是满坑满谷啊……」
才刚伸个懒腰,书库的门一声不响地打开了。
──瓦雷法尔来了。
最难得的是她竟然独自一人。于是萨冈转过身,看着立于书库门口一动也不动的小女孩。
「有事吗?」
「……晚餐、准备好了。」
她还是一样有所提防,但声音并不带敌意。
萨冈阖起手头的书并点点头。
「是吗,我这就过去。」
但即使萨冈都放下书本动身前往餐厅,瓦雷法尔依然仰望着萨冈。
「瓦雷法尔,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为什么、你不杀了我?」
看来她只对涅菲敞开心房,却仍怀疑萨冈哪天会杀了自己。
于是萨冈耸耸肩说: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涅菲很喜欢你,所以我留你一命。」
「但你留下我,不怕我从背后暗算你吗?」
这句话让萨冈不禁苦笑。之前他跟损友巴尔巴洛士,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看来她虽然外表是个孩子,这点倒是跟魔术师一个样。
龙像人类虽然很有问题,但萨冈只嗤笑一声。
「以前有个家伙也说过跟这一样的话,我就叫他随时放马过来。那家伙还挺懂酒的,所以我要他只要挑战失败,就拿酒进贡给我。」
说到这,萨冈终于回过头。
「所以我一样用当时的话回你。你想动手的话尽管放马过来。但你每打输一次,在涅菲底下工作的时数就会一次比一次更久。」
──反正既然她跟涅菲这么亲近,那多留她一阵子也好!
这绝不是因为听了她前几天落寞的一番话而动了恻隐之心。
他傲慢的回应,让法儿的神情变得严肃。
「……你难道没想过,我可能会偷走你的知识吗?」
这间书库收藏了超过一万册的书,接收了马加锡亚的遗产后又多出许多,现在就连萨冈也不清楚确切的数字。
魔术师累积的知识,就是来自这一本又一本的书籍。
所谓的魔术,基本上就是透过将魔法阵复杂化来提升力量。虽然除了魔法阵外,还可以使用咒语或是道具置换,但基本原理都是一样的。
而令其复杂化的,是名为「回路」的各种徽记。
这些书籍每本都详细记载了某种回路,因此只要读透了一本书,就可说是多学会了一种回路。当然所谓的「读透」不单指应用于魔法阵上,而是指在各种场合下都能应用自如。
因此,魔术这东西是能「窃取」的。
既然瓦雷法尔拥有跟萨冈近似的实力,那她应该也消化得了这些书籍。
──以这套理论计算,她大概要读一万本以上的书,才能晋身为魔王候补。
「回路」的数目虽然不完全代表实力优劣,但也是一种简单的计量方式。
身为龙族的瓦雷法尔要是能吸收这里所有的「回路」,实力也许将会凌驾于萨冈之上。
但,萨冈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无所谓,随便你。」
「什……」
见萨冈回答得理所当然,瓦雷法尔不禁哑口无言。
「有这么让你惊讶吗?」
「……你觉得、这不值得惊讶吗?」
她的表情看起来觉得萨冈的决定毫无道理。
──反正早就读透的魔术书要如何处理,我本来就不在乎。
一旦从书中学会「回路」,萨冈是不会再回头温习的。这书库里堆着的书,其实他早就都看过了,不管是被偷还是被烧,萨冈都不痛不痒。
也许,只读一遍就能融会贯通的理解力,正是萨冈跻身〈魔王〉的主因。
但这对瓦雷法尔来说似乎难以理解。依然困惑的她,始终抬头望着萨冈。
萨冈搔了搔脑袋,不耐烦地向她解释:
「其实我觉得,知识与技巧就是该用「偷」的。我一开始也是从住在这里的魔术师──好像叫安托士的样子……反正我宰了他,抢走他的知识。」
流浪儿时代的他,曾经被抓去当祭品。
而当时的萨冈就是反过来杀掉安托士,才从此成为魔术师。
当时只是个人类的萨冈之所以杀得死魔术师,正是因为看了安托士的魔术并偷偷学习,而这个技巧直到现在依然是萨冈的主力绝活。
──偷来的东西,更能在紧要关头派上用场。
因此就算有谁想从自己身上偷走魔术,萨冈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制止。
「当然,我不会像对涅菲那样一一指导你,但你就算溜进书库读魔术书,还是偷学我的魔术,我都不会阻挠。话虽如此,你要是偷走或是弄坏我还没看过的书,那就另当别论了。」
话虽如此,带回这里的那些马加锡亚的遗产,他也全部都读过了,就算被偷也无所谓。
──而且如果她真的靠那种方式吸收力量,也没人能出言置喙。
萨冈之所以大费周章地教导她这一切,大概是从她身上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
萨冈曾是个学不乖的顽童,但还是有个大哥般的孩子救了他一把。也许,萨冈只是想效法当时那个少年罢了。
瓦雷法尔摇摇头。
「……我无法理解。你这个人那么傲慢,随时能用蛮力逼我就范,你却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要是我这么做,岂不是又要惹涅菲难过了吗?
就算她不难过,也搞不好会瞧不起这么做的自己。萨冈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当着涅菲的面做这种事。
而面对毫不知情的瓦雷法尔,萨冈趾高气昂地哼了声。
「我不知道你是活了多久的龙,不知道你是多出色的魔术师,但在这里你就只是个孩子。孩子只要像个孩子一样耍赖就行了,这里不会有人因此生你的气。」
他不是为了赢得尊敬。
他就只是放不下她。
为了挥别自己也无法解释的迷乱心绪,萨冈粗鲁地揉了揉瓦雷法尔的脑袋。
出乎意料的是,法儿并没有拨掉那只手。其实萨冈早就有被她怒咬一口的心理准备,没想到──
「孩子……」
接着不知为何,她眼里竟然涌现泪水。
──咦?是我的问题吗?我弄哭她的吗?
他把虽然是龙族,但乍看就只是个小女孩的她惹哭了。
这下萨冈也不禁慌了起来。
「好、好了,不准哭!」
「……我才、没有哭。」
小女孩以双手蹭着脸,把萨冈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呃……总、总之不是该吃晚餐了吗?我们快过去吧。吃了涅菲做的菜,眼泪什么的就都会停下了。」
萨冈于是抓起瓦雷法尔的手,一同前往食堂。
至于瓦雷法尔紧紧回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他则当作毫无所觉。
◇
「好吃吗,法儿?」
「嗯,好吃。」
在书房里落泪的瓦雷法尔来到餐厅时,眼泪已经止住了。
两人就这么上桌就座,一同享用晚餐。座位为萨冈在正中央,涅菲在左、法儿在右,两人面对面而坐。
现在的瓦雷法尔就像待在自己家里一样,安然自得。
──真是现实的家伙。
虽然刚刚是萨冈说吃了东西就不会哭了,但面对她如此判若两人的变化,也实在有些不能接受。
萨冈差点不自觉叹息,瓦雷法尔晃着两条碰不着地的短腿,望向这样的他。
「……又怎么了?」
萨冈狐疑地一回望,让瓦雷法尔微垂着头。本来还以为自己又吓到了她,但接着她却鼓起勇气似地开口:
「……萨冈。」
「什么事?」
「……之前打扰你用餐,真的很对不起。」
这指的应该是偷袭那天的事情,却让萨冈听得目瞪口呆。
「你在吃涅菲的午餐,我却打扰了你,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嗯、嗯哼!你瞭解就好!」
因为没想到她会这么老实地道歉,害萨冈一时有些无措,并为了掩饰错愕而提高分贝。
同时,某个念头在心底巩固成形。
──看样子,这家伙应该没问题吧。
他不认为才几天的时间,能与她建立起什么信赖关系,但看来法儿是个可以合作的对象。
至少,她明白跟萨冈作对会吃什么亏,以及听萨冈的话会有什么好处。
在心底确定此事后,萨冈的视线转往涅菲。
「对了,涅菲,明天我打算带她出门一趟,你不介意吧?」
「可以的。请问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回马加锡亚的城堡──魔王殿重新调查一些事。」
马加锡亚的城堡并没有正式命名,但魔术师们基于敬畏,都称那座城堡为「魔王殿」。
他一说完,只见瓦雷法尔从椅子上起身……但因为她的身高比椅子矮,目光反而比坐着时更低了。
「前任〈魔王〉的城堡……?」
「嗯。其实我之前已经调查过了,但带回来的书本里没有我要的知识,所以我打算再去调查一次。」
魔族,与有关〈魔王印记〉的描述。
──找了那么多资料却毫无斩获,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
显然马加锡亚非常不希望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
而瓦雷法尔则语带警戒地说:
「……你是认真的吗?这等于是把《至高长老》的知识交给我喔。」
《至高长老》是马加锡亚的称号。前任〈魔王〉因为活了一千年,人们自然而然地以这样的名字尊称他。
这样的他,当然也累积了异常庞大的知识量。
要是前往其中调查,要偷看那些书籍是轻而易举的事。倘若身为龙族的瓦雷法尔吸收了更多的知识,实力说不定能凌驾萨冈与其他〈魔王〉。
但萨冈一副无所谓似地点点头。
「我说过了,我不会在乎你窃取什么样的知识。」
这下子,瓦雷法尔益发困惑。
「……我可是你的敌人。」
「是啊,好像是吧。不过没办法,我现在人手不足,只要你能帮我找到我要的东西,其他的事就随你高兴。」
萨冈这几天观察下来,发现瓦雷法尔不但不曾攻击两人,甚至未曾怀抱敌意。
让这样的她帮忙寻找马加锡亚的遗产,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虽然要是可以,我还是希望跟涅菲两人一起去就是了……
但瓦雷法尔好歹也是魔术师,而且龙族搞不好看得出一些他们才晓得的蛛丝马迹。关于探索马加锡亚的遗产,她一定帮得上忙。
老实说,萨冈希望有个能帮他管理马加锡亚城堡的人手。
这样的人要是由损友巴尔巴洛士担任,他一定不会据实报告,涅菲的朋友曼妮拉不是魔术师,派不上用场,至于她另一个朋友榭丝缇是教会的圣骑士,就更不必考虑了。
因此要是法儿能胜任,他很乐于把城堡交给她管理。
萨冈就是这么在乎魔族与〈魔王印记〉的真面目,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萨冈清了清喉咙说:
「何况听命于〈魔王〉,对你应该也有益无害。外界的那些人最近差不多体会到,跟我作对是划不来的事情,所以,总之,怎么说……」
「……?你想表达什么?」
瓦雷法尔纳闷地问,萨冈别过了视线才开口:
「不管你的真面目是什么,只要肯加入我,大家就会有所顾忌,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简单来说,他想把她跟涅菲一样,纳入〈魔王〉的保护伞之下。
事实上,瓦雷法尔的袭击结束后,至今没人再来萨冈的领地骚扰。除了偶尔会有迷路的人或是圣骑士侵入,魔术师今后应该不会再跟萨冈正面冲突了。
──毕竟要是连这个小孩都顾不好,要怎么照顾涅菲一辈子呢?
所以这说起来只是顺水推舟,并不是因为看这小女孩无家可归而同情她。绝对不是这样。
不过他随后瞥向瓦雷法尔时,只见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视线在萨冈与涅菲之间顾盼。
隔了一会儿,她不知是不是总算相信这番话,小心翼翼地点了个头。
「好……吧。」
「呃、嗯。」
萨冈一点头,瓦雷法尔却不太满意地瞪着他。
「……但是我不叫『你』,我有名字。」
「嗯?喔喔,你不喜欢那样的喊法吗?好吧,那么瓦雷法尔,加入我的麾下吧。」
但瓦雷法尔依然颇有微辞,嘴嘀嘀咕咕地动着。
接着她战战兢兢地开口:
「……叫我法儿,就行了。」
这是瓦雷法尔──不对,是法儿头一次主动示好的瞬间。
萨冈于是搔搔脸颊,把话又重说了一次。
「呃嗯……那么明天就麻烦你了……法儿。」
「知道了。」
面对新来的房客,萨冈跟涅菲体会到,彼此的距离又稍微近了一步。
◇
「……受不了,竟然一吃饱就睡。看来即使是龙族,小鬼头一样是小鬼头嘛。」
嘴里念归念,萨冈还是把法儿放到客房的床铺上。
晚餐期间,萨冈跟涅菲闲话家常,法儿却握着汤匙打起瞌睡,最后只好由萨冈背着将她送来房间。
涅菲俐落地替她脱下袍子,并帮她盖上被巾,还找了衣架挂起袍子以免弄皱。
「我想她这阵子应该很累吧。这里每天的生活对她来说,应该都是初次体验。」
涅菲微笑着这么说,萨冈听了则板起脸。
「但她可是身在敌营啊,哪有人这样毫不提防,说睡就睡的。」
这可不是萨冈说的话,而是法儿亲口说过的。
但涅菲露出轻笑,摇了摇头。
「不就是萨冈先生您让她明白,我们并不是敌人的吗?」
「咦?」
涅菲看似有些振奋,尖耳正发颤着。
「她一开始的确非常提防我们,而且心里应该很害怕,但她现在知道可以安心了,才会睡得这么香甜。」
只见她带着腼腆仰头望向萨冈。
「其实,我以前也曾经跟她一样。」
涅菲刚来那一天的景象浮现在萨冈脑海。
萨冈当时不知道该如何跟喜欢的女生说话,手忙脚乱地过了一个晚上,也来不及帮她准备自己的房间,只好一起睡在宝座厅里。
看样子,法儿终于也愿意像那样接纳萨冈了。
「那、那只是因为……你也知道的,你是属于我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当然要爱惜。」
「您说得是。谢谢您。」
明明萨冈又不小心把她形容成「东西」,但涅菲的回应听起来幸福洋溢。
回想当时的尴尬,以及涅菲此刻的眼神,让他又一阵莫名地难为情,只好再次转开视线。
「倒是涅菲你真的不介意吗?」
「介意?」
「我的意思是,关于留下法儿的事,我好像从来没跟你商量过……」
这个问题让涅菲颇意外地睁大了眼,耳朵僵直地竖起,看得出她真的颇为惊讶。
但不久后,涅菲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当然不。一切就照萨冈先生您的意思。」
「这、这样啊……」
带着某种心神不宁的感觉,萨冈的目光这次落到法儿身上。
「……哎,这小鬼手里竟然还握着汤匙。」
沉睡的法儿,到现在还没松开手里的汤匙。萨冈于是伸手打算抽起汤匙。
但就在这时。
「呃,喂……」
不知为何,法儿握住了萨冈的手指。
──她的手还真软啊。
那跟涅菲纤细温暖的手指不太一样,而是正如儿童软绵富有弹性的手。
接着,她落寞地发出一声呓语。
「父亲……」
看来她大概梦到自己的亲人了吧。
微弱的细语,听起来实在不像想讨萨冈性命的龙族会发出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龙族的亲子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不过看来她想起了自己的亲龙。而她喃喃梦呓的模样,就跟一般的小女孩无异。
──我就是对这种小鬼没辙啊……
萨冈从来不晓得家人该是什么样的存在。
萨冈试着扮演大哥的角色,却让她想起父亲,萨冈不禁有些沮丧,心想自己难道有那么苍老吗?
不过,萨冈并没有甩开握着自己手指,弱不禁风的小手。
看着这一幕,涅菲难得地笑出声。
「怎么了?」
「没事,只不过……」
「总觉得,好像多了个孩子一样呢。」
──孩、孩孩孩孩子?
她指的意思当然不是萨冈所说的「小鬼头」,而是自己的小孩──由萨冈跟涅菲所生。
──我们连嘴都还没亲过,说什么孩子啊!
别说是生小孩,萨冈甚至连牵手都没想过。
见萨冈大张双眼,涅菲这才瞭解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红潮眨眼间从脸颊窜到耳尖。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萨冈先生您既然有心收留法儿,说起来就跟收养孩子差不多意思……」
「啊、呃、嗯,我、我懂,我当然懂,这你不必担心。」
汗水从额头滴了下来。两人再也无法直视彼此。
在那之后,涅菲默默伸手抓住萨冈的衣摆。萨冈用自己的手指勾起那只手,涅菲也小心翼翼地握住那根指头。
──该怎么说,这种感觉真温暖……
右手牵着法儿,左手牵着涅菲的情况,令萨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舒坦。
──家人──
这大概就是涅菲想表达的字眼吧。他们当然有那方面的知识,知道那指的是兄弟姊妹、夫妻、以及扶养者之间的关系。
但萨冈跟涅菲都不太清楚有家人实际上是何种感觉,因此他们一时之间也没想起这个字眼。
一提起家人,萨冈最先想到的是跟父母手牵着手的孩子。虽然自己未曾经历过那感觉,但至少在街上看过。
──也许有一天,我们也能像他们那样吗?
魔术师几乎是坏蛋的代名词。
而身为坏蛋顶点的〈魔王〉许下凡人的幸福愿望或许有些滑稽,但萨冈只要渴望得到,一定会设法得手。
并且许下承诺,保护那一切。
身为一个〈魔王〉,这样的愿望或许太过渺小,但在萨冈眼里,「家人」就是莫名令他感到夺目灿烂。
◇
隔天早上。
萨冈带着涅菲跟法儿来到奇恩诺因德的大街上。之前说的魔王殿,就隐于这城镇的地底下。
《至高长老》的城堡,是个地下迷宫。
但萨冈并没有马上前往魔王城,而是在大街上漫步。
「萨冈,我们要去哪里?」
「服饰店。」
「为什么?」
「不然你打算用那副打扮走在街上吗?」
涅菲跟平常一样穿着侍女服,法儿也跟平常一样披着袍子。也就是说,她的袍子底下只穿着贴身衣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法儿自己也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
──再说,她的角也该藏起来比较好。
现在袍子紧紧包覆着她,所以看不出来,但那些掩蔽只要风一吹就会破功。她应该戴个帽子之类的东西比较保险。
但法儿不知为何,不太服气地眯起眼。
「都是因为萨冈你要我把铠甲脱掉。」
「这不是废话吗?你要是穿成那样走在街上,连涅菲都会被你连累,导致大家不敢接近她。」
这个城镇的人跟涅菲还算要好,不少人会主动找她攀谈。要是把那些人吓跑,就不是萨冈的本意了。
但接下来语带不安的并不是法儿,而是涅菲。
「您说的服饰店,难不成是指……?」
「是啊,到熟悉的店里买不是比较好吗?」
「曼妮拉小姐人的确很好,可是如果要买洋装……到她那里真的没问题吗?」
涅菲表情依然缺乏变化,耳朵却难掩困惑地垂了下来。
看着两人的反应,法儿一头雾水地歪头。
「魔术师?」
「不是的,她是一般人,而且人很好。」
「是吗……?」
看来即使是涅菲的轻声细语,听起来还是缺乏说服力,法儿彷佛有些畏怯地抓着萨冈的袍子。
涅菲虽然跟那家服饰店的店员是朋友,但那个人有些不太对劲,好像把涅菲当成洋娃娃,有时会将涅菲打扮得令连萨冈难以正眼看她。不过关于衣饰品味,她还算靠得住。
──而且她就算知道法儿的龙族身分,应该也不会到处多嘴。
她愿意把涅菲当成「朋友」,而萨冈也同样信赖这样的她。
为了让法儿安心,萨冈说:
「她再怎样也不至于拿奇怪的衣服给这小鬼穿吧。」
「真的是这样吗……?」
──这种时候别连你也跟着提心吊胆好吗!
她们俩真的是好朋友吗──这下连萨冈都开始感到不安了。
谈着谈着,三人也来到那间大有问题的服饰店。
「欢迎光临~!」
一打开门,活泼的问候声迎面而来。
前来迎接的是个拥有美丽绿翅膀的翼人族。她今天一样在店里轻盈俐落地移动,露出招牌的快活笑容。
年约二十岁的女店员,名叫曼妮拉。
涅菲先垂首问候。
「午安,曼妮拉小姐。」
「小涅,你今天也来啦?」
「是。嗯,今天想请您帮我挑个服装……」
「这有什么问……咦?啊~原来你家主人也在啊。」
曼妮拉这才像是看到什么麻烦人物似地,眼神转往萨冈。
这让他先板起了面孔。
「喂,你!我之前不在的期间,你没又让涅菲穿上什么奇装异服吧?」
「您怎么这么说呢?我帮她挑的全都是我们店里的商品不是吗?」
「你这间店里明明就有一大堆不成体统的服装。」
被萨冈一瞪,曼妮拉装作不知情地吹起口哨。
「……唉。总之你今天的客人不是涅菲。帮我随便挑些服装打扮打扮这小家伙。」
萨冈边说着,边把法儿推到前面。
「哎?萨冈先生您又请了新的佣人啦?我瞧瞧我瞧瞧……」
曼妮拉于是轻轻摘下法儿头上的兜帽。
一露出绿发和金眼,曼妮拉顿时双眼晶光迸射。
「哎呀……!真可爱的女孩!」
「呜……」
法儿不知是否不擅长对付这种人,转头就想躲回萨冈背后,手却被对方抓住。
「嗯嗯~看来又是个跟涅菲不一样的好原石!包在我身上吧。我一定帮你打扮成全天下最可爱的女生!」
「……你可别给她换太奇怪的衣服啊?」
「安啦安啦。」
法儿露出求助的视线,但还是被曼妮拉毫不客气地带走了。
「……真的不要紧吧?」
「天晓得呢,不过大概不会有事吧?」
两人就像目送孩子头一次出门购物的家长般,又是视线游移、又是拨着衣摆,显得心神不宁。
过了几分钟,试衣间的门帘拉开了。
看着蹒跚地从中现身的法儿,萨冈跟涅菲同声叹息。
法儿身上的,是异国民族风的打扮。
大概是为了搭配她的绿发,衣服以白色跟红色为基底,尽管用色朴实,但得以让角成了装饰的一部分。除了服装,肩膀上还披着原本那件袍子。
「如何?这样一来跟袍子很合衬,也能突显出这孩子原有的可爱。」
「……你明明就有本事,为何平常总是不肯认真啊?」
她挑选服装的眼光确实精准,却让萨冈忍不住叹气。
但曼妮拉摇摇头,就像是在对萨冈说──你什么都不懂。
「帮客人找出全新的自我,才是我们主要的任务啊。」
「问题是你的选择每次都新潮过头啦。」
话虽如此,萨冈仍望向法儿。
「嗯,总之这次看起来还不赖。法儿,你觉得呢?」
「……不知道。人类的服装,看起来都差不多。」
但法儿说归说,转身看着翩翩飘扬的裙摆,似乎也对这身打扮颇为中意。
「但这不会太醒目了点吗?」
「醒目倒是无所谓。」
其实萨冈甚至希望让大家好好看清楚,知道法儿是自己的人,那么企图对法儿不利的人们,应该就会自然而然地知难而退了。
至少萨冈已经对涅菲试过同样的方法,让她如今就算独自出门,也没人敢找她麻烦。
只不过──萨冈念念有词。
「这样还披着袍子,看起来实在有点不搭啊。」
要是这样任角露出来,一定会有人认出她龙族的身分。
虽然现在得引人注目,让大家晓得她受萨冈庇护,但要是连龙的身分都不隐藏,也许又会节外生枝。
白发精灵涅菲虽然一样被某些人视为猎物,但她靠着人品赢得城镇大家的喜爱。法儿可不见得能跟她一样。
正当萨冈苦思着,曼妮拉随即拍了拍手。
「不然,这样的袍子您觉得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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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说完,她将另一件袍子轻轻披上法儿的肩膀。那是一件镶了许多红色饰物的纯白长袍,兜帽就像猫咪形状的布偶装,耳朵部分正好能容纳法儿的犄角。
「喔,看起来还不赖嘛。涅菲你觉得呢?」
「嗯,我也觉得这样看起来很可爱。」
涅菲看来也挺喜欢的,抖了抖耳尖这么说。
「那么就这样吧。我买这套衣服。」
「谢谢您的光临~!」
帮法儿拆掉身上衣服标牌的同时,曼妮拉像在寻他开心般问:
「所以这个孩子……叫做法儿是吗?这是你们收养的女儿吗?」
「不是这么回事……」
而萨冈这才想到,自己还没有一套说词能向人解释她的存在。
对于攻击了萨冈居城的魔术师来说,法儿受的待遇未免好过头了,但明明还没征求过她同意,直接称她为养女又有点奇怪。
烦恼之余,萨冈以问题回答问题。
「呃……话说,我们看起来像是那样吗?」
「是啊,与其说是兄妹,看起来更像亲子喔……好,这样就行了。」
剪完标牌后,曼妮拉又帮法儿拉好衣摆,蹲着的她这才起身,法儿也像终于解脱似地躲回萨冈背后。
「不过也罢,反正我本来就无意多管闲事。只要知道涅菲过得好,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哼,算你识相。」
明明想好好答谢她的帮忙,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但曼妮拉看来也早已经习惯他的言行,虽然面露苦笑,倒也没有不开心的神色。
「那么,有空欢迎再度光临。」
「好的,谢谢,曼妮拉小姐。」
见涅菲垂头道谢,法儿也小心翼翼地跟着照做。
「……谢谢你。我很喜欢这套衣服。」
而那样的反应,让曼妮拉心花怒放地笑了。
「糟糕,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可不可以让我带她回家?啊不对,目前这场合应该反过来说。能把她留在这里吗?」
「哎,有完没完!这小鬼可不是商品,哪能够说给就给!」
萨冈牵起法儿的手,三人急忙离开店铺。
◇
「……真受不了。所以我才不喜欢到她的店里去。」
萨冈气呼呼地走着,一旁的涅菲却开心地说:
「不过我觉得,选择曼妮拉小姐的店果然是正确的。」
萨冈将目光转往自己牵着的法儿身上。
现在的她走路依然摇摇晃晃,不过对于服装倒是很中意,不但不排斥,看起来甚至喜孜孜的。
感受到萨冈的视线,法儿一脸纳闷。
「什么事?」
「没事……喜欢这套衣服吗?」
「嗯。」
她意外老实地承认了。
「是吗,那就好。」
「嗯。谢谢你,萨冈。」
她大概是为了买衣服的钱道谢吧。说话时虽然没有笑容,不过倒也很坦然的样子。
之后,法儿用空出的那只手握起涅菲的手。
三人以法儿为中心,呈现并排行走的状态,让萨冈心头一惊。
──这感觉究竟是……?
那是一种和煦的、喜悦的,不算令人反感,却从未有过的情感。
这该用爱来形容吗?
但这跟对涅菲的情意──跟恋爱又不太一样。
他想起曼妮拉刚才说过的话。
──与其说是兄妹,看起来更像亲子喔。
也就是说,这就是所谓的「保护欲」吗?
察觉到自己心中的情感,让萨冈的情绪扬起剧烈地波动。
──怎么可能……我竟然想要保护这个小鬼头吗?
自己心中竟然还残留着这样的情感?这种事情要是让巴尔巴洛士之流晓得,他们一定会怀疑萨冈的脑袋出了问题。
但一脸坏蛋样的萨冈,过去的确是没什么接触小孩的机会。
正当他为了这难以言表的模糊情感发愁时,前方迎来了一名少女。
丝绸上衣配上蕾丝边的裙子。缓步走近的身姿充满了气质,及腰长发亦相当亮眼。
女孩不知在想些什么,低垂的表情看起来闷闷不乐。
那张脸总觉得似曾相识,但萨冈却一时想不起她是谁。最近他跟街上居民交流的机会增加了,因此萨冈以为她只是某个见过面的人,没想到两人正要擦身而过时,少女却惊讶地抬头看着萨冈。
「萨、萨冈?」
看样子,对方似乎认识萨冈。
──声音好像也听过,不过她是谁啊?
正当他感到一头雾水,少女看着涅菲而松了口气,但接着看到两人之间牵着的法儿,又是一脸惊恐。
「怎、怎么可能……你们的感情已经好到结婚生子的地步了吗……?」
「少、少少少说那些下流的话!我跟涅菲根本还没进展到那种……」
瞥向涅菲,她也从脸红到耳尖。两人一对上眼,就急忙把头转开。
──不知道涅菲是怎么想的。
关于小孩子是怎么来的,萨冈也不是不懂。
但涅菲以前邀萨冈『共寝』时,似乎不太明白自己说那种话意味着什么。
──对如此少不更事的女孩出手,真的是天理能容的事吗?
萨冈独自烦恼着,让跟不上状况的法儿纳闷地偏过脑袋。
「萨冈,她是谁呀?」
「嗯?喔喔,你这么问我才想到。话说你是谁啊?」
看来两人的确认识,但萨冈却想不起来。
而听萨冈随口一问,少女跟涅菲都一时傻住了。
「怎、怎么这样,你根本不记得我吗?」
「萨冈先生,萨冈先生!她是榭丝缇呀!」
见少女眼里渐渐泛起泪水,涅菲赶紧如此告知萨冈。
少女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终于跟萨冈记忆里的「榭丝缇」吻合了。
现在的她没穿铠甲又没带圣剑,红金色的头发垂于身后。萨冈根本看不出她与圣骑士少女是同一个人。
──也罢,至少看起来精神不错。
虽然有点纳闷她为何不是圣骑士的打扮,但她看起来安然无恙。
「喔喔,原来是你啊。法儿,这位是,我想想……应该算涅菲的朋友吧?」
「是。」
见涅菲点点头,少女──榭丝缇这才安心地松了口气。
这名少女拥有不知是圣骑士长还是圣剑少女的头衔。
一如那头衔,她平常总是身披教会的洗礼铠甲,背着世上仅有十二把的圣剑之一,看起来英姿焕发。
……不过一旦脱去那些装束,她也只是个普通女孩吧。
「所以,你这打扮是怎么回事?」
被萨冈一问,榭丝缇明显支支吾吾。
「呃、我……我今天放假。」
「什么,原来你被开除了吗?」
「才、才不是开除!」
被萨冈一语道破,让榭丝缇一时慌乱起来。
魔术师与圣骑士虽然是死对头,但萨冈之前曾经救过榭丝缇。也正因如此,榭丝缇在教会里时而有些袒护萨冈的言论。
那是圣骑士绝不应有的失态。她就算被逐出教会,也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结果。
榭丝缇双手交抱胸前,将脸撇向一旁。
「我、我的事一点都不重要。所以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不至于绑架别人的小孩,可是……」
萨冈别过视线,手往法儿的头上拍了拍。猫耳兜帽虽然晃了晃,但因为被角勾着,并没有滑落的迹象。
「这小鬼是个魔术师,至于我们的关系,就由你自行想像吧。」
「呃、咦咦……?」
她不知想像了什么而满面困惑,但萨冈不以为意。
谈着谈着,远方传来其他人的呼唤。
「榭丝缇阁下~!您一个人在外闲晃太危险啦!」
「请让我们护卫您!」
赶来的是那三名激动的骑士。一发现萨冈,三人立刻挺身到榭丝缇面前护着她。
「唔唔,你不是萨冈吗!又打算对榭丝缇阁下动什么歪脑筋!」
他们的激动模样令人想忘也忘不了,因此萨冈也点点头。
「喔喔,你们是……苍天什么来着?三傻蛋?」
「是苍天三骑士!」
「叫什么都无所谓啦。反正我并没有对她动什么……──!?」
才正打算赶人,却发现一旁的法儿眼中满是杀气,手臂也化为龙爪。
「住手。」
他低声制止,法儿则身子一怵。
「……为什么?」
「这城镇有不少涅菲的朋友。你在这里动手会出人命的。」
被他一告诫,法儿只好满脸不服气地收手。
──这三傻跟法儿有什么过节吗?
见他们对魔术师充满敌意的模样,会找其他魔术师麻烦也不教人意外。
然而,三骑士并没有注意到法儿的杀气,依然狠瞪着萨冈。既然她身为《亡灵》的样貌与现在不同,也许他们只是没料到法儿与《亡灵》是同个人罢了。
萨冈感觉到这样下去会愈来愈麻烦,于是挥挥手驱赶骑士们。
「没事的话就快滚吧。我今天很忙的。」
就算没事要忙,在这众目睽睽的场合让人看见魔术师跟圣骑士对话,一样没好事。萨冈自己不打紧,但这样有可能拖累榭丝缇。
──虽然今天的她,看起来似乎有些苦恼。
但〈魔王〉萨冈就算想帮圣剑持有者榭丝缇什么忙,也只会适得其反,为她带来灾祸。
三骑士不屑地哼了声。
「还用你说吗?我们跟你这魔王本来就没什么好谈的!」
「走吧,榭丝缇阁下。眼下还是请您好好考虑自己的事。」
「咦,啊,等等……」
还来不及开口,榭丝缇就这么在骑士的簇拥下被带走了。
但萨冈并没错过他们离开前留下的那句话。
──眼下还是请您好好考虑自己的事。
看样子,她果然又惹上了什么麻烦。
不只是萨冈,涅菲显然也察觉到此事,目送她离去的眼神带着不安。
「榭丝缇小姐应该不要紧吧?」
「天晓得呢。不过看她还挺受爱戴的,总有其他人帮得了她吧。」
身为魔术师的萨冈就算扯上关系,也只是害她处境更加艰难。
虽然萨冈并不是不在乎她,但他现在更在意法儿瞪着那群骑士背影的态度。
「比起这个,法儿。那群家伙以前对你做过什么吗?」
「……魔术师讨厌圣骑士,这样哪里错了?」
「我没说你错啊?这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
看来她有什么不愿告人的隐情。龙化的手臂虽然恢复原状了,但她的回答显然避重就轻。
──刚刚她显露的,应该是明显的憎恨吧……
那跟日前到萨冈的住处踢馆的敌意有根本上的不同。若她对萨冈也怀有这样的恨意,萨冈应该就不会将她留在身边了。
萨冈耸耸肩,远眺榭丝缇等人离去的方向。
──希望接下来别惹出什么麻烦事才好……
但如此叹着气的他并没发现,自己早已经准备好要从「麻烦事」里保护好她了。
◇
「到了。这里就是魔王殿。」
马加锡亚的居城,是以古代遗迹改建而成的。
这片空间跟萨冈遇见涅菲的地下拍卖会会场相同,大部分结构都深埋地底,但这个地下空洞却宽阔到足以容纳一整间小店铺,深埋其中的整面城墙则是魄力十足。
石造的墙面正中央,有一扇通往城内的门扉。
萨冈跟涅菲之前就来过这里,而初来乍到的法儿,则是惊讶地仰头望着大门。
总之可以确定,她之前面对圣骑士的负面情绪已经散去。
「地底下原来有这样的建筑物呀?」
「是啊,不过这本来应该是地表的建筑,是后来才沉入地底的。但我不晓得是由于地壳变动,还是马加锡亚魔术的力量。」
城堡本身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要寻找魔术的痕迹已经不容易。
话虽如此,要是真的发生过让整座城陷入地底的地壳变动,应该会留下什么纪录文献。也就是说,这多半是马加锡亚的魔术造成的结果。
那是即使萨冈也模仿不来的强大实力。
──我要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得先打倒十二个这样的怪物吗?
但为了守护涅菲,让她活在阳光底下,这些是早晚得面对的阻碍。
正当萨冈再次体悟到自己的计画有多艰辛时,法儿接着这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好熟悉的感觉。」
萨冈讶异得睁大了眼。
「你该不会以前来过这地方吧?」
「不是。但这里跟我以前住的地方气氛很像。」
「你说的是真的吗?」
萨冈蹲下身子,让视线与法儿齐平。
龙族小女孩虽然吓一跳似地睁着一双眼,但还是点了个头。
「嗯。那里虽然没有城堡,但洞的作法很像。还有味道也是。」
「味道……指的是?」
「魔力的气味。这里以前应该住过龙。」
这真是萨冈不曾料想过的话。
──意思就是说……这里是龙之遗迹吗?
若这件事属实,也许这次就能查出萨冈以前查不出来的新线索。法儿虽然年纪小,但终究是个不折不扣的龙族。
「好,那么等一下城堡里要是有什么跟龙有关的事物都跟我报告,即使再小都要。」
「知道了。不过要是有喜欢的书,我可以读吗?」
「……你要带回去我不反对,不过等回家后再看吧。」
「嗯。」
萨冈不太确定她是否把话听进去了。
现在的法儿脸带红潮,显得雀跃。不知道是否因为同胞留下的残香,让她变得这么兴奋?
──怪不得一到这里,她就把圣骑士的事忘光了。
也搞不好是小孩的兴致就是这样变化无常。
哭笑不得之余,萨冈打开了城门。
门扉一开,冷冽的空气、霉味及灰尘味,纷纷迎面而来。
城内没有点灯,只有像通往冥府的无垠黑暗凝聚其中,并且弥漫着某种压迫感,彷佛〈魔王〉的魔力至今依然残存于内。
据说马加锡亚身边没有人类。所有生活大小事都是由他一手造出的魔仆以及人造生命体<魔像>负责。
随着马加锡亚一死,那些仆役也离开城堡,或是化为原本的土块。
也就是说,世上没有人知道城堡的全貌。
涅菲伸手抓住他的袍子。
萨冈回握那只手,往城堡内部而去。
才踏出一步,魔法阵感应到主人归来,墙上的烛台依序点亮,就像湖面涟漪般驱散了黑暗,却反而让里头的压迫感益发浓烈。
「萨冈,那是什么?」
法儿伸手指的,是低头面向萨冈等人的巨大雕像。
门的另一头是个宽敞的大厅,而那里立了尊仿魔族的雕像。
「嗯,那应该是人造生命体<魔像>或是合成生物<喀迈拉>,也就是由魔术生成的一种生物。」
那说起来应该可算是此处的管理者吧。但如今的他彻底石化,感受不到一丁点魔力。
这样的回答,让法儿目瞪口呆。
「生物……他是活着的吗?」
「似乎是这样没错。不过很遗憾,我并不晓得该怎么解放以及使役他。」
雕像周遭铺设了结界。萨冈只晓得那是某种装置,但目前尚未厘清它的功用。
「他算是这个地方的警卫吗?」
涅菲歪头看着萨冈问。
「我想应该是吧。不过因为他原本的主人马加锡亚生命结束,让他运作失常。要是随便乱动,害他失控可就麻烦了,所以你们千万别碰啊。」
「呃、嗯……」
这下除了涅菲,法儿也伸手揪住萨冈的袍子。
带着无奈又莞尔的复杂心情,萨冈放眼环视大厅。
里头除了有通往二楼的楼梯,还有功用不明的宝珠。通往左右两侧的通道里,也摆了施加魔术的装饰品。地面则设置了魔法阵,其中带有不曾见过的「回路」。
这座城规模究竟多大,萨冈到现在还是没能摸个透彻。
要厘清这些装置的真正功用,掌握城内的藏书以及魔术道具的全貌,不知得花上几年的光阴。
──真希望有个部下啊。
一个能管理此处,帮萨冈整理出各种资讯的人。
但要找到一个不会背叛自己……或者说,要找到一个唯命是从的魔术师,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法儿目前虽然慢慢变得符合要求,但这跟她愿不愿意接受这工作是两码子事。
问题虽然多到让人头疼,萨冈还是姑且先前往书库。
就在这时,法儿说话了。
「萨冈,这魔法阵没关系吗?」
法儿指着的是地板上的魔法阵。就算跨大步也得走三、四步才能跨越的尺寸,具有宛如嵌入水晶般的精致结构,足以令人看得着迷,心想原来魔术的极致竟是如此美丽动人。
「没关系的意思是?」
萨冈纳闷地问,法儿则一副稀松平常地说:
「这是龙的术式。」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
看来世上有些只有龙族才知道的「回路」。而这个魔法阵以魔术的结构来看,就跟萨冈学过的魔法阵并无二致。
──一个活了一千年的〈魔王〉,就算精通龙族术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虽然这对年仅十八岁的他来说,实在太过艰涩。
正当萨冈沉浸在崭新事实带来的感动中,法儿一副得意洋洋地仰望着萨冈。
「我照你说的,把发现的事情告诉你了。」
那模样实在不像是名为龙的凶猛生物,萨冈自然而然地伸手拍拍她的脑袋。
「嗯,法儿你真厉害。」
「嗯。」
因萨冈的触碰眯起眼的她,接着又跑回涅菲身边。
「涅菲,萨冈称赞我了。」
「太好了,法儿。」
于是涅菲也伸手摸摸头,让法儿满足地呼了一声。
看着那模样,与当初决心守护涅菲时相同的情感随之涌现。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这就是所谓的保护欲吗……
尽管他一开始不愿承认,不过这下想否认也没办法了。对自己的心境变化感到迷惘的同时,萨冈询问法儿:
「法儿啊,你知道这是什么的装置吗?」
「我想它背后应该藏了门之类的东西。」
是使用龙之术式的封印吗?
──也就是说,另一头的才是这座城的本体啊。
怪不得之前找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知识。
「你能解除它吗?」
「嗯。」
于是法儿手摸魔法阵,开始调查其结构。
萨冈在一旁观望,涅菲就在这时凑了过来。
「怎么了?」
「没事,只不过……」
萨冈刚感到纳闷,只见涅菲难得一副有口难言般吞吞吐吐着,看起来像为了什么事而羞赧,连尖耳都染上粉色。
她仰望萨冈的神色,像希望他主动察觉她的要求。
──难道她在考验我这个〈魔王〉吗……?
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面临涅菲给予的考验。
萨冈拼命地绞尽脑汁。
──该不会是在跟我索讨什么吧?
涅菲主动有所表示,可是极为难得的事情。萨冈希望能察觉她的要求。
之后,他想起刚才法儿心满意足的模样。
得到萨冈跟涅菲的称赞,让小女孩显而易见地心花怒放。
──但我平常也没亏待涅菲,能赞美都尽量赞美不是吗……?
当然,要萨冈率直地感谢与夸奖,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他自认已经尽力将心情诉诸言语,而涅菲也总能心有灵犀地体察他的真意。
──也就是说,是其他事啰?
而且事情应该不会跟他刚刚对法儿做过的相差太远。
接着,萨冈想起法儿舒服地眯眼的模样。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感觉答案已经水落石出了。
萨冈以紧张的表情回望涅菲。
「涅菲。」
「呃、是……」
「待着,别乱动喔?」
「……?」
见萨冈如临大敌的愁困模样,涅菲也紧张得眼珠子猛打转。
接着,萨冈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往涅菲的脸。
涅菲白皙的咽喉,发出一声吞咽。
接着,他的手轻轻碰上那柔细的白发。
面对涅菲无言的撒娇,萨冈最后推导出的答案──
──就是像这样,摸摸涅菲的头。
果不其然,涅菲也舒服地眯起了眼,发出享受的叹息。
──毕竟我之前也曾经让她摸过头嘛。
萨冈以前躺过她的腿枕,还让她摸了摸头。那是他至今的人生里数一数二的幸福瞬间。
但这件事萨冈到现在都还没机会予以回报。而涅菲看到法儿被摸头的样子,似乎感到羡慕。
涅菲耳尖感到满足地颤着,轻轻依偎到萨冈身上。
──像这样子,其实也不错。
即使不用言语,他也这么认为。
但涅菲如此表态,是两人独处的时候不曾有过的。
看来多了法儿这个同居人,涅菲的心中也产生某种欲求。
相较于当初那个放弃活下去的她,这可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
萨冈正因这样的实感而嘴角微扬,法儿不知何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
萨冈跟涅菲见状,只好赶紧分开。
「怎、怎么了,法儿?」
「我打开了。」
仔细一看,小女孩前方已多出一条能通往更深处的阶梯。
「嗯,辛苦你了!」
于是萨冈马上沿着阶梯而下。
◇
秘密阶梯的另一头不知是否该说不意外,果然是另一个巨大的书库。里头挑高的天花板直达上一层楼,以间隔排列的书架一柜又一柜,得抬头才能看见全貌。至于墙壁更不用说,一样被书架填满。
放眼望去,里头藏书可达数万册,要全部读透恐怕得花不只十年。收藏的书里有些岁月久远,甚至还有些是亲笔撰写编册的。
那些都是马加锡亚花了千年搜集,汇整于此的珍贵藏书。
萨冈看向法儿。
「干得好,法儿。看来这里才是主要的书库。」
只要再仔细找找,城内应该还有其他密室。但这里既然位于大厅这醒目的位置,甚至还以龙的术式封印,那么很有可能是使用频率高、又相对重要的场所。
萨冈再次看着涅菲跟法儿。
「只要是记载了有关魔族以及〈魔王印记〉的书,全都一本不漏地找出来。」
即使不是切中要点的内容,只要把和要点相关的所有「回路」都搜集起来,总有一天能瞥见全貌。魔术师只要看书,一定能有所斩获。
涅菲提起裙摆并欠身。
「好的,遵命。」
之前来此时,萨冈已经教授她所需的必要知识。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相信她已经懂得从书名及目次判断内容并取舍。
涅菲回话后,一旁的法儿带着某种期盼的眼色仰望萨冈。
「……好吧,你要是找到自己想要的书,就一起带回去无妨。」
「嗯!」
法儿点点头,三人于是各自分头寻找。
萨冈首先着手调查的,是这里书架的分类与配置。
──这么大的书库,应该会有其他隐藏通道之类的机关。
书架里的某本书动过手脚,一操作就会出现新的阶梯──诸如此类的机关,在魔术师的巢穴里可说是屡见不鲜。
这里空间虽大、藏书虽多,但要是最后仍然找不到标的物,就得进一步往更深的地方寻找。
萨冈前进的同时扫视书背,跟法儿碰了头。看来两人分别从两头浏览到同一柜书架了。
法儿一抬头面向萨冈,便好奇地歪头。
「萨冈,看起来很开心。」
「我看起来很开心吗?」
「嗯。」
经她一提,萨冈摸摸自己的脸颊。
虽然摸不出所以然,不知自己是否笑了,不过他心情的确挺好的。
「哎,你也看到了,这里全都是书,心情当然会有些飞扬。」
「这我能体会。」
想不到法儿也同意这句话,并且接着说:
「我也不讨厌看书。」
「这样啊。」
萨冈想像着眼前小女孩等会儿捧着一大叠沉甸甸书本摇摇晃晃的模样。他虽然没曼妮拉那么夸张,但也差点笑了出来。
而法儿又再次好奇地问了萨冈:
「萨冈,你能跟人心有灵犀吗?」
「……?你说呢?」
他不懂这问题的用意,回答得含糊其词,法儿望着他的眼神倒是意外诚恳。
「因为萨冈你不必问涅菲,也晓得她想要什么。」
她指的大概是刚刚摸头的事吧。被她这样一重提,萨冈这下尴尬到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为了掩饰难为情,萨冈挠了挠鼻尖。
「毕竟平常都是涅菲懂我,我要是不能也懂她一些,主人就当得太不称职了。」
萨冈一度伤了涅菲的心,将她赶走,她却谅解一切,回到他身边。
因此他觉得自己也该报答些什么。
他这样回答后,法儿却略显落寞地垂下头。
「我有点、羡慕你们。」
这让萨冈听了,纳闷地蹙眉。
「为什么要讲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咦……?」
「我不晓得龙的寿命有多长,但马加锡亚可是活了千年之久。」
法儿一副不晓得萨冈所谓为何般怔然而立,萨冈则别过眼才说:
「只要有一千年的时间,总有一天,你也能跟我们心有灵犀的。」
当然,到时涅菲也会在。
为了能在这一千年里活得自由自在,萨冈现在正忙着搜集知识。
法儿一脸不可置信。
「你们、愿意、陪伴我吗……?」
「不过你要是想去其他地方,我也不会干涉就是了。」
「──我要留在这里。」
说着,法儿紧紧搂住萨冈的胳膊。
──唉,做这种事实在不符我的个性啊……
但想归想,萨冈的手还是勉为其难地轻抚法儿的头几下。
但现在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萨冈索性就这么拎着法儿,继续寻找书架,但法儿在这时忽然抬起头。
「这是……?」
只见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紧接着表情骤变为严肃。
那本书的书名为『十二圣剑』。圣剑对魔术师而言堪称天敌,而这本书似乎整理了那些相关情报。
萨冈看着法儿一页页翻书,突然「啊!」地惊呼一声。
「借我一下。」
「唔~……」
法儿哼了一声并瞪向他,但萨冈现在可没空在意她。
因为书里头记载的,是刻在圣剑上的文字拓印。
萨冈的视线落到右手上。
──果然没错!
两相对照,〈魔王印记〉跟圣剑上的徽记,有着极其相似的特征。
两者其实没有相像到可用酷似形容,但要是将两者视为文字,便能看出许多共通部分,就像来自同个源流。
因为只有这些相似点,所以萨冈当初对上榭丝缇时也没察觉此事,更何况今天的她也没带着圣剑。
可是一旦像这样跟纪录比对,萨冈就有把握了。
──只要调查圣剑,想必就能一并弄清楚有关〈魔王印记〉的事。
既然是相同体系的徽记,只要摸透其中一边,就能理解另一边。
萨冈把书还给法儿。
「干得好,法儿。把有关圣剑的书都找出来。我也分头进行。」
「……嗯!」
法儿应该是基于对圣骑士……或者说,对接近身为圣骑士的某人的憎恨,才会对圣剑感兴趣。不过从她的回应听起来,还是带有浓重的期待与欢欣。
把事情也告诉涅菲后,三人又找了一圈,最后找出几本有关圣剑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