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终章

「……遗憾啊。」

一小时后。

比夫龙的豪华邮轮,又再次漂于湖面。因为帮伤者治疗需要立足之地,所以魔术师们把破船复原了。

萨冈一把涅芙特洛丝放上甲板,便传来拉菲尔的不舍话语。

被『泥』吞没、又被萨冈的〈天磷〉灼烧,她的身上已经什么衣着也不剩,因此萨冈以自己的袍子裹着她。

拉菲尔凶恶的双眸感伤地眯起。

「想不到吾人之剑,竟然连一个少女都救不回来。」

萨冈不禁纳闷,心想拉菲尔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化为人貌的锡蒙力垂头丧气地说道:

「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实在别无他法。若萨冈先生不这么做,我们早晚会耗尽力量。」

以手掩目的锡蒙力,被戈梅利拍了下肩膀。

「坚强点,锡蒙力。最该感到难过的人都忍下来了。」

说完,就看到戈梅利满是怜悯的眼神投射过来。

——原来她也有如此人性的一面吗?

这颇令萨冈意外,但他也发现,话题怎么愈扯愈远了。

「喂,你们到底是……?」

萨冈开了口还没说完,涅菲就默默来到一旁。

「萨冈先生,谢谢您。」

忍着泪水的她说完,来到涅芙特洛丝身旁跪下,用沾湿的手帕轻轻地帮她擦去脸上的泥灰。

「我想她在最后一刻,应该感到自己得救了。因为她不是以怪物之姿,而是以人的外表临终。」

说到这里,榭丝缇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样的事情太残酷了。比夫龙难道连最基本的人性都没了吗?他过去好歹也是个人类,不是吗!」

悲叹的榭丝缇,让巴尔巴洛士冷笑一声。

「讲什么天真话呢,魔术师不就是这样的家伙吗?关于这点,萨冈,你才是个榜样,该铁下心的时候从来都不手软。」

巴尔巴洛士虽然笑得轻浮,却发出吸鼻声。

法儿一脸同情地抬望着这样的他。

「……跑腿的人,你在哭吗?」

「我、我怎么可能会哭!」

「我也很难过。但她明明是讨厌的精灵,为什么会难过呢……?」

爱女同样湿了眼角,让萨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

气势凌人而又好战的比夫龙心腹——这样的少女就算落难,又有谁会为她哀悼?

然而事实却不然,大家都为她感到不舍。明明在场的大多是没血没泪的魔术师。

——可能是因为那歌咏吧。

涅芙特洛丝所唱的神灵魔法歌咏——那歌声不知怎地,回荡着一股令人悲从中来的感觉,甚至连魔术师都受其感动。

但是——萨冈清了下喉咙。

「呃,我说你们——」

但榭丝缇摇摇头,打断了萨冈的话。

「够了,萨冈,不用硬逼自己说些什么。像这种时候,和我们一起哀悼就行了。」

「呃,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益发难以启齿的氛围令他结巴起来。而就在这时,传来一道无视气氛、深感烦躁的声音。

「……好吵。到底在闹些什么?」

涅芙特洛丝金眼一睁,坐起上身。

「「「咦……?」」」

萨冈以外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你、你还活着吗……?」

「可是伤呢?你的心脏不是被挖穿了吗?」

听完巴尔巴洛士的话,让涅芙特洛丝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心脏……?咿呜……」

少女目前一丝不挂。刚刚一挺起身子,萨冈为她披上的袍子也就因此滑落。

涅芙特洛丝赶紧抓起袍子遮着身体。

但刚刚那样一露,就发现她身上并没有任何伤口。

「……真是太好了!」

「唔呜?放、放开我!我可没有被你这种人拥抱的癖好!」

被涅菲抱着,让涅芙特洛丝的褐色肌肤泛起红晕。

「吾王,您究竟做了什么?」

傻眼的拉菲尔问道,萨冈则懒洋洋地回应:

「挑出『泥』并将它烧光。就这样。」

「可是,你的手不是贯穿了她的胸膛吗?」

「……我好歹也懂些治愈魔术好吗?」

原来贯穿涅芙特洛丝身子的虽然是活生生的人手,但治愈魔术从那个瞬间就已经开始修复伤口,外加伤口也尽可能避开了脏器以及神经,当事人应该只感到呼吸跟血流暂时中断。

不过痛楚是免不了的,所以涅芙特洛丝才会昏了过去。

——要是哪天涅菲跟法儿出意外,我不会治愈魔术的话那还得了。

但他没想到以此为目的学习的魔术,会先在少女身上派上用场。

锡蒙力以匪夷所思的语气说道:

「可是,避开她的身体且只烧光『泥』,这种事是有可能办到的吗?」

「……?要是连这都不能分辨,我城里的陷阱岂不是整天对我的家人发动吗?」

萨冈一副理所当然地回答,锡蒙力和戈梅利一时说不出话来。

巴尔巴洛士无奈地摇摇脑袋。

「别看这小子表面上这样,他对那种细腻的魔术似乎很拿手。」

「这只有细腻而已吗……?」

一群人说着说着,涅芙特洛丝就推开涅菲,打算起身。

但她的身体似乎还使不上力,只能在地上挣扎一番。

萨冈端详着少女的脸。

「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事到如今你应该没道理再回比夫龙那里了吧?」

被萨冈这么一问,涅芙特洛丝低下头。

「我……」

见涅芙特洛丝答不上话,涅菲轻轻伸手到她面前。

「要是不介意,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这让涅芙特洛丝睁大了眼。

接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却又像是深怕与其接触似地,伸向涅菲递出的手……

但手跟手即将接触的那一刻,涅芙特洛丝摇摇头。

「……我只有比夫龙大人一个主人,也无意跟你们套交情。」

尽管长得跟涅菲一模一样,她自始至终都这么的不讨喜。

——好吧,这样我们倒也方便就是了。

萨冈无奈地耸耸肩,但还是把手绕至涅芙特洛丝腋下将她扶起。

「随你高兴吧。不过这件袍子之后可得还给我啊。」

他当然不会现在收回,但要是她之后把袍子扔了,那可就伤脑筋了。

一提醒完涅芙特洛丝,只见她面颊微微泛起红潮,倒也确切地点了个头。

「那么再见了。对了,帮我跟你主人问好,就说你是我送给他的谢礼。」

「……?好的。」

似有所指的一句话让人听得一头雾水,但她姑且是答应了。

接着,涅芙特洛丝悄悄地飞上夜空离开了。

「……她还是走了。」

「涅菲,你这么在意她吗?」

「我……是的。」

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同族女孩。

虽然救了她一命,但最后还是不晓得这个涅芙特洛丝是什么人。涅菲会在意她,也是无可厚非。

萨冈以耸肩回应她。

「反正只要她还活着,迟早有天会再见的。要是有什么话,到时再跟她说清楚不就行了吗?」

「……是!」

对话到一半,萨冈察觉到身后的魔术师们一齐有了动静。

他还以为是发生什么事而转过身,结果留在船上的魔术师们不知怎地,全跪到萨冈面前。

经过刚才的『泥状魔神』之战,有人丢了性命,有人活下来但早已逃之夭夭。如今还留在这里的来宾人数不到当初的一半,但也还有几十个人。

戈梅利像是代表了这群人,对着萨冈说道:

「〈魔王〉萨冈,我们愿意追随你。请让我们效命于你,为你尽忠。你救了我们大家的性命,这是我们唯一能支付的代价。」

萨冈听得圆睁双眼。

「我说,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虽然刚刚大家一度并肩作战,但既然身旁有拉菲尔和榭丝缇,他们应该有所顾忌,现在却决定这么做,让萨冈感到不解。

看萨冈一脸困惑,锡蒙力于是说道:

「我们认知里的〈魔王〉,是像比夫龙那样的人。大家不愿与他作对,也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不过今天看下来,您似乎跟普遍认知的〈魔王〉不太一样。」

说完,狮子脸笑了笑。

「而我们大家要挑的话,当然想挑一个不会抛弃自己的〈魔王〉。」

萨冈无奈地叹息一声。

「麻烦事怎么愈来愈多了。」

但麻烦归麻烦,倒也不是什么不悦的事。

「喔~看来这下似乎有个圆满的结果了,那么请让我为大家献唱一首吧!」

最后大难不死的人鱼少女,开始唱起歌来。

这搞不好是她受到涅菲刚刚的歌声刺激后,一种不甘示弱的表现。

那不是夜宴上嘈杂的调子,而是朴实动听的歌声。

涅菲于是赞叹道:

「原来歌曲也可以这么动人呢……」

——不,你的歌声才是最动人的吧……

萨冈想赞美她,但一如往常地说不出口。

不得已,萨冈只好伸手到涅菲面前。

「来,一起跳支舞吧?」

涅菲惊讶地圆睁着眼,竖直的耳朵尖端颤抖着并点了点头。

「是!」

于是被月光萦绕着的两人在魔术师的船上,跳起别扭的舞步。

在比夫龙的居城——

涅芙特洛丝在昏暗到连脚边都看不清的走廊上,独自前进着。

——要是不介意,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说着并递出手的少女,那张脸依然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难不成是傻了吗?」

涅芙特洛丝恨她,本打算摧毁她的一切。

——但为什么最后却是她救了我……?

涅芙特洛丝很想回握那只看似温暖的手。

但她想到这里,便连忙甩起头。

——我可是为比夫龙大人效命的贵精灵。

这样的自己,岂能背叛主人。

——再说要不是因为她,自己就不会被比夫龙放弃了。

突然间,涅芙特洛丝驻足不动。

——是啊……我已经是被遗弃之身了……

现在这样子回去,比夫龙会愿意接受自己吗?

只要还有利用价值,他应该会愿意收留自己。

但自己早已是个连利用价值都没有的失败作,不是吗?

回主人那里的步伐,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而就在这时候——

「喔~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

一道熟悉、此刻最想听,而又最不愿听见的人声传来。

「比夫龙大人……」

眼前是魔术师娇小的身影,并传来听不出是男是女的声色。比夫龙对涅芙特洛丝笑了。

是的,其实连涅芙特洛丝都不晓得这位魔术师真正的性别。

比夫龙先是把涅芙特洛丝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喔~你受了魔神的侵蚀,想不到还能这样毫发无伤。这是萨冈的杰作吗?还是精灵天生的力量?嗯嗯嗯,总之真是耐人寻味。啊哈哈。」

这魔术师丝毫没考虑过涅芙特洛丝的心情,好像遗弃她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吧,总之欢迎回来。那么接下来,继续下个实验吧。」

「——比夫龙大人。」

涅芙特洛丝以心平气和却充满力道的口吻喊出那名字。

「怎么了,涅芙特洛丝?」

「……这次的事,哪些部分在您的计划里?」

他虽然讶异涅芙特洛丝平安回家,却对她活下来的事不怎么关心。

而这让她不禁觉得,自己败给神灵魔法,甚至被萨冈他们搭救,会不会一切都只是比夫龙的计划之一?

比夫龙笑得阴森。

「这个嘛,你认为到哪些部分呢?啊哈哈哈哈哈!」

看在涅芙特洛丝眼里,那不像是人类的笑容。

她咬起嘴唇垂下头,比夫龙却像想起什么似地双手一拍。

「对了,话说萨冈有说些什么吗?看他当时好像很对我生气呢。」

「……没有。」

正打算摇头,她才忽然想起——

——对了,萨冈好像要我传话。

涅芙特洛丝勉为其难地开了口:

「记得他好像……要我问候您,说我是他送给您的谢礼。」

「谢礼……?呵呵呵,不晓得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既然他把我最宝贝的研究材料还给我,其实我才该好好跟他道谢呢。」

但就在这时,比夫龙偏过头。

「嗯?涅芙特洛丝,你身上那是什么?」

「咦?」

她顺着比夫龙的视线望向自己的腰际,袍子的口袋里便掉出一张纸。

——是那个时候吗……

那大概是萨冈扶起她时偷偷塞进去的。

比夫龙退了一步保持距离。

「谢礼应该就是指那个了……那上头应该施了什么魔术。涅芙特洛丝,帮我打开它。」

「……!」

他明知那是个圈套,却还命令涅芙特洛丝打开那张纸,自己则躲在安全范围里旁观。

比夫龙虽然还是这么令人作呕,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主人。

涅芙特洛丝于是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纸。

「这……好像是邀请函。」

那是比夫龙给萨冈的夜宴邀请函。当时是她亲自留给涅菲的,所以她绝对不会认错。

但一打开邀请函,就发现并没有启动魔术之类的东西。

「乍看之下应该没有机关。」

「哼嗯……不过他可是个灵巧的魔术师,搞不好设了什么只有我才会触发的陷阱。涅芙特洛丝,能直接把它摊开吗?」

萨冈虽然救了涅芙特洛丝一命,却也是个对敌人毫不留情的人。

假设里头真的藏了用来对付比夫龙的魔术,那会兼顾到涅芙特洛丝的生命安全吗?

恐惧直到现在才涌现,让她开信的手抖了起来。

见了她的模样,比夫龙很是有趣地笑了。

「唉,抖成这样我可看不清楚。不要紧张,好好拿稳它。」

事不关己的话,让恼火在涅芙特洛丝心中烧了起来。

——我到底为何要这么低声下气……

她一心想着,要是能赏那讨厌的笑脸一拳就好了。

而就在这时。

「咦——」

啪唰一声,红色水滴四溅。

「咦……?」

涅芙特洛丝一时不知发生什么事。

在她面前的主人脑袋,突然爆炸般地散了开来。

她心惊胆战地低头看着手里的信,上头竟然冒出一颗由魔力组成的拳头。

——这是萨冈的手吗……?

那是魔术编组出来的假手,就是它殴打了比夫龙的脸。

失去脑袋的比夫龙身子后仰倒下,抽搐了几下便失去动静。

看得出来,他已经停止了生命。

涅芙特洛丝无力地瘫坐在地。

她从没想过那恐怖的〈魔王〉,竟然会死得如此轻而易举。

这样的一幕不知持续了多久,比夫龙的尸首突然一颤。

「呼嘻嘻、啊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

伴随疯癫的笑声,无头尸站了起来,伤口涌现肉块,渐渐修复了那张分不清是少年还是少女的脸。

「喔~真教人惊讶。我干了三百年魔术师,头一次被人杀死。啊哈哈,原来刚刚那就是『死』吗?怎么说呢……真是让人下半身都要湿了。」

脑袋被打烂一次,或者说是死了一次,并没让这〈魔王〉的狂妄收敛。

比夫龙一脸愉快地继续说道:

「看来他这人说到做到,真的赏了我一拳。好样的,若是换成那些老头,绝不会出手这么狠。啊哈哈哈,之后该陪他玩什么游戏好呢?真是教人迫不及待。」

比夫龙一个人像在跳舞似地转着圈子,随后突然望向涅芙特洛丝。

「当然到时你也得帮我的忙。呵呵,你应该也想看看萨冈的精灵受苦的样子吧?」

「请您别……太过、分了。」

「哎?你生气啦?可是这不是你当初的愿望吗?你不会因为被救了一次,就对她心软了吧?」

「……再说我就要扁您啰?」

涅芙特洛丝冷冷回完,比夫龙反倒开心地把脸凑向她。

「呵呵呵,你会说这种话大多是害怕的时候。这样虚张声势也算是你可爱的咕噗……?」

——真想扁他一拳。

念头刚浮现,信里就再次冒出拳头。

这次拳头一样打爆了脑袋,比夫龙倒向昏暗的走廊。

「……噗哈?怎、怎么回事?这魔术莫非是……不对,是随涅芙特洛丝的意志起反应的吗?」

再次死而复生的比夫龙,难掩困惑地说。

涅芙特洛丝怔了怔,视线落到那封信上头。

——原来如此。只要我一生气,就会触发这魔术吗?

这应该还算不上是庇护,不过看来是萨冈给她的『一点心意』。

同时萨冈应该早就料到,比夫龙绝不会碰这封信,一定会由涅芙特洛丝代劳打开。

〈魔王〉间的尔虞我诈,看来是萨冈更胜一筹。

「……呵呵呵。」

涅芙特洛丝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真是个好东西。那么我会好好珍惜利用它的。」

接下来,自己应该还是会被比夫龙当成道具与弃子。

——不过这下子,每次我都有手段能够还以颜色了。

当然他不是个会因为这点事就学乖的〈魔王〉,但好歹有一定程度的吓阻效果,让他不敢再随便惹毛涅芙特洛丝。

这样想来,还真是挺痛快的。

比夫龙难得慌乱地说道:

「不对,等等。哎,涅芙特洛丝,我说那个,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把那玩意儿扔了……」

「……?为什么要扔掉?」

涅芙特洛丝由衷不解的反问,让比夫龙于是哑口无言。

见到主人这副模样,涅芙特洛丝又再次笑出声来。

开怀而笑的她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有多久不曾笑得如此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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