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第三章 我收黑猫为女的理由

『──月色真美呀──』

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个月亮赤红的夜晚。

少女用像是匕首的小剑压制住自己这个圣骑士,边说边漾起微笑。

现场鸦雀无声,让旅馆街的喧嚣就像是场谎言,吹过此处的山风甚至能让人产生耳鸣。尽管还是有热闹的人声,可在这种山间之地,街灯设备实在算不上完善。倘若强风把灯的照明吹弱,夜晚便会降临于人力有所不及的山中。

鲜艳的火花在这样的黑暗中飞溅开来。

火花伴随着仿佛是要震破耳膜的尖锐声响两次、三次地绽开,而这正是武器造成的。火花在黑暗当中耀眼夺目,互砍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双方眼中。

一位是身穿英勇全身铠的巨汉,明明光盔甲的重量就很可观,却还单手挥舞着被分类为大剑的长剑。

这套盔甲被称为洗礼铠甲,所赋予的加护能给予使用者无以伦比的力量。不过若要论在一次呼吸间能与对手互击三次的剑术,找遍全大陆应该也不满十人。

这名施展出洗炼剑技的男人是个圣骑士,是经过训练的专门军人,专与魔术师这种超乎寻常的存在战斗。

而这与这个男人互砍的是个娇小到诡异的「影子」,和身材魁梧的男子相比,两人的体型差异简直可说是大人和孩童。会是小人族那种身形娇小的种族吗?武器是类似菜刀般的单刃短剑,根本没办法抵挡巨汉的大剑。

然而那个「影子」却能与男子旗鼓相当……不,甚至能半压制住男子。

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影子」身着黑长袍,戴着野兽面具的脸也用兜帽藏起。采取这样的打扮和巨汉互砍,可别说脚步声,连衣物摩擦的声响都听不见。对方的面具上画着深红色的隈取note,那阴森的妆容让男子觉得自己交手的对象与其说是魔术师,更像是魔兽──不,是亡灵。

译注:指日本歌舞伎演员的舞台妆。

那个身影只适合以「影子」两字形容,每当他觉得双方武器交锋之时,对方人又融入黑夜当中。而无论男子如何摆出防御姿态,也没办法认知到那犹如自黑夜渗出的斩击。

不过圣骑士也教人吃惊,面对这看不见身影的「影子」为对手,还能挥剑击中对象。

僵持的局面没持续太久。

在几度互相砍杀的期间,圣骑士在黑暗中不知被何物绊到脚,打乱他的姿势。

「影子」不可能错过这次良机,立刻逼近骑士,挥出短剑。

现场响起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剑从圣骑士手中飞了出去。

「──!」

可是此时倒吸一口气的却是兽面「影子」。

跪倒在地的圣骑士手拿剑鞘,像是要爬起身般挥动左手。那把挂在腰间带子上的剑鞘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解下的东西,他是佯装陷入困境,好引诱出「影子」的破绽。

过于靠近对手的「影子」仰起上半身,却仍是没能躲过。

野兽面具掉落地面,轻轻发出哐啷声。

「不会让你逃掉的──《狩刃者》!」

圣骑士大吼着展开追击,「影子」也没天真到会让他的第二击也成功。对方轻巧地躲开圣骑士的剑鞘击打,并大幅度向后跳,拉开距离。

「……吓我一跳。你就算剑没了,也会对抗敌人啊。」

那是个听起来尚算稚嫩的少女嗓音。

她用一只手挡住失去野兽面具的脸。

从手指缝隙间隐约露出的眼睛,跟今晚的月亮是同样的颜色。

她的嘴角则弯成新月的弧度。

「嘻嘻嘻,能够请教您的大名吗?」

这句话听起来既从容又亲密,让人根本不会想到两人直到刚才还在交锋,然而声音里却充满非比寻常的压迫感。

尽管诧异,圣骑士仍答道:

「……拉菲尔•休兰德。」

「这样啊……对了,拉菲尔大人。」

她脸上接着扬起犹如微笑的浅浅笑意,然后握着短剑的手伸出食指指向天空。

她有什么企图──圣骑士也看向那根手指所指的方向。

「月色真美呀。」

在夜空当中,飘浮着与少女眼眸同色的月亮。

接着圣骑士再次转回目光,面露不悦。

「……上当了啊。」

那里早已没了少女的身影。这次人真的就犹如融入夜晚的黑暗中般,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气息。

他放松肩膀。

山风已止,大街上的灯光照明也回复原样。然后来往的行人及吵杂都回到了旅馆街上,像是他终于回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这也是某种魔术吗?刚刚的干戈就像是一场梦。

少女存在的痕迹,就只剩掉在地面上的野兽面具。

今晚的月色,真的很红。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到底是什么啊!?

在夜晚当中,少女正使尽全力逃跑。由于太过恐惧,连皮毛整齐亮丽的两条尾巴都从黑衣隙缝间露了出来。完全就是只顾逃跑,不顾形象了。

她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上,如一阵风般奔驰而过,连个着地的脚步声都没留下。

少女身穿没露出半分肌肤的黑衣,搭配黑假面。身为在抹去气息方面、造诣于众多种族中首屈一指的猫兽人,她在村子里的实力也无人能及。不过严格来说她的种族并非猫兽人,而是名为猫妖精的变异种。

再加上这把爱用的小太刀〈天无月〉拥有可以提高持有者能力的加护。

她虽只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女孩,但只要混入黑夜中挥舞这把〈天无月〉,连魔术师都察觉不到她。

然而那位圣骑士竟彻底封住少女必杀的一击,还使出一击还以颜色。

与轻盈的身手相反,猫兽人不耐打。敌人连剑都不用,光用拳头打就能轻易令猫兽人骨折。相对地,他们具备能够避开冲击等的受身技巧,可要是被打中就会直接完蛋。

尽管她当时佯装从容露出微笑,背后却已经被冷汗浸得湿淋淋的,隐藏在一只手下的微笑因恐惧而显得僵硬。

甚至是现在,她的心脏不断狂跳,速度快到仿佛要从胸口跳出,但原因却不是因为逃跑的缘故。

──圣骑士不是需要好几位联手,才能跟魔术师对等战斗的存在吗?

不管怎么看,那个人的实力都强到需要好几位魔术师联手,才终于有能逃走的希望。自己不可能赢的。

「……那个人是不是所谓的圣骑士长啊?」

在圣骑士当中,能持有圣剑这种待殊之剑的十二位顶尖之人。

少女只要挥舞爱剑〈天无月〉,与之交锋的剑便会折断,因此她被取了《狩刃者》这个别名。可是,她却没能折断那位圣骑士的剑。

世间都说圣骑士是倘若全员联手、甚至有可能打倒〈魔王〉的超常存在,这样的人或许真能捕捉到少女的气息。

老实说,少女没有和圣骑士为敌的理由,对方却似乎不是这样,毕竟保护城市治安就是他们的职责。

「那位大人说得没错,大陆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少女不是出身于这个大陆,而是来自居住在极东岛国流卡翁的一族。

──是说,我虽在那一瞬间模仿了那位大人,可要是穿帮了怎么办!

在那种状况下,当她为了制造逃跑的空隙而想办法故弄玄虚时,想到的是被当作流卡翁守护者的「某位大人」。

她只在小时候见过对方一次,只记得因为不晓得对方在想什么而觉得很可怕。比起遭到圣骑士追赶,惹她发怒更加恐怖。

嗯,虽然模仿得像不像是个问题,可至少这拥有创造机会的效果,让她能像这样逃走。

回想这些过程,少女捂住脸。

──月色真美呀──

这是故乡的古代歌人在追求异性时所用的话。

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

总之她当时有必要诱出对方的动摇。

连少女所挥、毫无气息且无声的剑都能彻底封住,面对这样的圣骑士,到底何种话才能动摇到他?而她因为焦躁而脱口而出的就是那句台词。

虽说最后圣骑士也真的仰头看向月亮,让她能成功逃跑,可她不觉得大陆的人会理解这句话的的意思。被对方当作是怪人,她本该也不会有任何困扰,但难以付诸言语的羞耻心却涌上她的心头。

就在少女一边烦恼挣扎、一边逃跑的期间,她抵达了自己位于这个城市内的据点。

她迅速观察了周遭的情况,确定没有任何人追踪自己,她才像片落叶般缓缓停下脚步。不过少女身穿轻盈的装备,还使出全力逃跑,即便是实力有一定水准的魔术师也不可能追得上她。

那是栋位于城郊的寂寥旅社,建筑破旧,饭不好吃,房间也很脏。再加上严重漏雨,就算是没多少钱的人也不太会投宿于此。

少女从旅社屋顶轻盈地往外跳,并用手抓住屋檐,然后扭了个身,滑入正下方的房间。

一关窗,少女便立刻脱去黑色装束,换上村中少女风格的上衣和裙子,并系上纯白的围裙。她也很快松开及腰的黑发,并整理好自豪的三角耳,模样完全像是换了个人。

就在少女折好衣物、准备放入行李中时,她「啊」了一声。

「糟糕,我把面具扔下了……」

在那种状况下也没办法回收,但那是在故乡祭典上使用的面具。仔细调查,说不定就能查出她的身分。

──怎、怎么办?能不能想办法拿回来?

她是很想期待圣骑士并未捡走面具,却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就在少女抱头烦恼之际,房间外传来旅社老板的声音。

「喂,海蒂,你还醒着吗?好像有客人来了,你去接待人家!」

海蒂这个称呼与其说是假名,更像是她的小名。

在这片大陆上,流卡翁的名字过于醒目,因此她报上的是「艾德海蒂」这个姓氏,却被这里的老板以「难念」为由取了那个昵称。虽是有些许不得已,但因为取得正好,她就直接这样用了。

「是,我马上去──!」

少女在战斗中虽一度压过那个可怕的圣骑士长,在这里却仅是一位服务生。也是个只要老板派下工作,就必须露出笑容应对的食客。

为了平息方才的恐惧,少女先做了个深呼吸──也因为逃跑的缘故,她的心脏现在还怦怦跳个不停──才离开房间。

就在这时,少女突然产生疑问,面露困惑。

──咦,可是这种时间竟有客人投宿?

目前时间已至深夜,即将变换日期,应该是不太会有新客人上门的。

无论如何,少女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服务生,于是她急急忙忙地前往玄关。

「欢迎光临──!客人是自己一人吗──?」

她使出浑身解数,以经过锻炼的笑容迎接来人、然后觉得好像听到血色自自己脸上迅速退去的声音。

「嗯,有空房吗?」

那里就站着那个可怕的男圣骑士长。

──他这不是追过来了吗────!

海蒂在心中惨叫。

『《狩刃者》……是什么?』

一大早,于某个教会的礼拜堂内,圣骑士正与身穿法衣的主教面对面互看。

主教是位差不多快要满六十岁的老者,有着丰满突出的腹部与下垂的脸颊肉,想爬楼梯都得费上很大的工夫。

面对这陌生的名号,拉菲尔皱起眉头。

这个男人就像是个忘记怎么使用面部肌肉的家伙,光是视线也充满着宛如要射杀对方的压迫感。

身为上级的主教顿时仰起上半身,但还是点点头,脸颊淌过一丝冷汗。

『你知道梅尔卡特这个旅馆城吗?它位于山间,由奇恩诺因德往南走约一天就可以抵达。因为是边境,虽有教会却没有驻点的圣骑士,不过是行商重要的通路,好像也算热闹。』

意思是那里虽建了名义上的教会,却是教会力所不及的外边土地。

这种城市的主宰者大多都是魔术师,原来如此,那个《狩刃者》应该就是控制城市的魔术师,又或者是主宰身边的人吧。

这没什么稀奇的。

圣骑士虽靠着洗礼铠甲跟圣剑拥有足以打倒魔术师的力量,却终究是人类。

魔术师能使出的攻击不仅限于火与雷,而是五花八门到教人想像不到,单独一个人很难跟这样的对手平分秋色,要正面迎战所需的人最少也要一支小队的规模。再加上洗礼铠甲数量有限,圣剑更是仅有十二把。

要保护整块大陆,他们的人数明显不足。

拉菲尔默默催促主教继续说下去。

『那位被称为《狩刃者》的魔术师就在梅尔卡特犯下随机攻击事件,所有被偷袭的人都被夺走了佩剑,似乎是把这当作战利品了。』

『嗯……?在教会无法触及的地方,不管有谁死了,那都是那块土地自己的问题吧,魔术师让他们自相残杀即可。』

『……!给、给我注意你的用词,休兰德!』

主教嘴上说得正气凛然,身体却不断发抖,也不敢跟拉菲尔四目相对。

不过,刚刚拉菲尔的用词或许真有些不当。

魔术师之间也存在着地盘及规矩等规范。

教会权力触及不到的边境,都是由有实力的魔术师作为「领头人」来管理地盘。在那里出了事件,就代表面子遭到抹黑,魔术师自然会展开报复。

要是圣骑士稀里糊涂地从旁干涉,到时候就有可能要与两方为敌。

所以趁着领头人还在的期间,教会也应该更加谨慎……这才是拉菲尔想说的意思,遗憾的是看来并未传达给对方。

主教满脸沉痛地继续说:

『是、是正好经过那边的倒楣圣骑士遭到袭击,幸好捡回了一命,但教会对此不能放着不管。』

『……所以是要我去解决对方了?』

『是给予制裁,教会不是杀手。』

明明做的是同样的事,计较用词有何意义?

话虽如此,倘若没有民众的支持,圣骑士跟魔术师也没有区别,而获取支持就是主教的工作。纵使自己不能接受,也必须理解。

拉菲尔用一副没什么兴趣的语气问:

『简单来说,就是要讨伐敌人是吧。其他成员又如何?』

面对这理所当然的问题,主教露出显而易见的惊慌神色。

『关、关于这个……组织讨伐队需要时间。希望能自由行动的你可以先一步前往梅尔卡特,展开调查。』

拉菲尔叹了口气。

──简单来说,就是要扫除障碍吧。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主教……应该说是周遭对自己态度疏远,拉菲尔对此是有自觉的。不过就算说好听点,自己也不算是社交型的人。尽管没有人会直接来纠缠他,但他明白他们都会用敬而远之的目光看着自己。

但这个命令就像是在要他「去死一死」,让他的头真的都开始痛了。

于是长相本就可怕的拉菲尔便露出犹如修罗恶鬼般的表情。

主教一副像是被人用剑指着的样子,汗水自他头上淌下,然后又被感觉很高级的手帕擦去。他握住转眼间就湿透的手帕,用很快的语速喋喋不休地说:

『这、这件事只能委托你这种水准的圣骑士。我们愈是被动,无辜的人民就愈是危险,这会威胁到教会的威信。』

有性命之忧的毕竟只是无辜的民众,说起来以教会的立场,只要自己人中没有出现牺牲者,应当都会打算静观其变。

拉菲尔用带有责备意味的低沉声音说:

『……搞错用词的人是谁?』

身为主教,不把民众的性命放在第一位会让人很困扰。

只是他的用词稍嫌不妥,特意压低的声音也感觉正散发出杀气……可不幸的是,拉菲尔并无自觉。

主教的脸上褪去血色,人也一屁股坐到地上。

『啊、啊哇哇哇,不、不要杀……』

『……?说什么傻话,你觉得我不杀人能解决事情吗?』

这个嘛,能采取逮捕这种方式当然是最好的,但魔术师很难活捉。既然用讨伐队的名义组织队伍,那想必就是以杀伤敌人为目的。

『咿!』

然而主教却如同遭到处刑宣告般,脸色转为苍白,最后翻白眼昏倒了。

『……我们直到最后都无法相互理解。』

即使对方是这副德性,也仍是拉菲尔的直属上司。他本来觉得至少该说句出发的问候,但也不能一直等到对方醒来。既然那个什么《狩刃者》已经走到攻击圣骑士这种是非不分的地步,那很有可能会展开无差别杀戮。

──现在骑乘快马出发,晚上应该就能抵达。

就在当晚,拉菲尔遇见了那位戴着野兽面具的少女。

拉菲尔一边回想出发的记忆,一边走向城市郊外的旅店。

──被《狩刃者》逃跑了啊……

抵达没多久就遇见目标,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不管怎么样,他是很想打倒对方,可在没有地利也没有伙伴的情况下很难达到目的。

要是能从捡回的野兽面具上查出线索就好,可目前也无从查起。

因此他才会走到这里,寻找能暂且休整的旅社。

这间旅店的招牌非常肮脏,连店名都看不出来。店面本身是老旧的木造建筑,抬头一看便能看见屋顶有一部分的瓦片已经脱落。如果下雨,室内想必会形成相当壮观的瀑布。一楼也兼做酒吧,但只有零星的客人,停留在此的都是些恶棍,不然就是看起来似乎有什么隐情的旅人。

这里是为运输商品来往城市间的行商所建的旅馆城,所以大部分的建筑都是旅店,而这一间店在其中显得特别寂寥,感觉没什么人靠近。

选择这里的理由有几点──像是离教会很近;就算发生纠纷,带给周遭的危害也小;而且既是有隐情的人所沦落的地点,面对自己这样的男人也不太会面露厌恶等等。最后一点特别重要。

纵然是这种城市,姑且还是建有教会。身为圣骑士,一般都会去教会借宿,但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之前教会的那种待遇了。

无论去到何处都会遇上那种应对,旅途造成的疲劳再加上旁人毫无意味的惧怕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组合。

于是他敲响旅社大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像是服务生的女孩出来迎接他。

「欢迎光临──!客人是自己一人吗──?」

那个用开朗声音出来迎接的女孩是猫兽人,年纪大概十五或更小,拥有一头艳丽的及腰黑发,头上有同色的耳朵,肌肤像是从未晒过太阳般白皙,看起来也像是商人或贵族家的千金。

少女可爱到连拉菲尔看了也觉得她惹人怜爱。

──嗯?红眼……身形感觉也跟刚刚的《狩刃者》相似?

逃跑的犯人就在偶然前往的旅店担任服务生──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理想的偶然呢……

服务生仰头看向拉菲尔的脸,然后笑脸便华丽地僵住了。

「啊哇、啊哇哇哇哇!?」

嗯,自己的长相在暗处乍然一看,或许是有点太刺激了。

服务生少女瘫坐在地后退,眼中甚至泛起泪光。

「啊呜、啊呜呜呜,等一下、别杀我……我还没……」

007

目前天色已暗,再加上他的脸在刚刚的战斗中沾上泥巴,看起来就像个山贼或魔物,令服务生少女两眼含泪、开始乞求饶命。

她的反应跟出发前的主教如出一辙,教拉菲尔也忍不住叹息。

也不知少女是怎么看待拉菲尔的反应,她面色苍白,一脸仿佛在说「啊,不行,我逃不了了」的模样。

「──喂,海蒂!你在干嘛。」

正当拉菲尔烦恼着该做出何种反应时,店内深处传来似是老板的男性嗓音。

然后对方突然提起软脚的少女后颈,硬是让她站了起来。

「这边不需要你了,去酒吧帮忙。」

「是……对不嘻……」

看似老板的男子瞥了眼连滚带爬退下的少女,接着狠狠瞪向拉菲尔。对方不像是在生气,而是隐隐散发出赌命来争取什么时间的壮烈意志。

「……圣骑士吗,找我们有事?」

「我想投宿,有空房间吗?」

拉菲尔回答后,男子不知为何诧异地瞪大双眼,然后松了口气,像是放心了。

「什么嘛,是客人啊……别吓我啊。」

拉菲尔没有半点要吓人的意图,看来是方才少女的惨叫令老板心生提防。

──毕竟是魔术师势力占上风的城市,对圣骑士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实际上,由于脸及盔甲都沾上脏污,再加上疲劳造成的可怕表情,拉菲尔的模样就如同前来除去罪人一族的处刑人,然而他本人却没有自觉。

老板领他进入店内,来到柜台。

他虽然还很紧张,但似乎真的准备把拉菲尔当作客人来应对。

「一晚就好了吗?」

「不,我想住上几天,可目前还不清楚要住几晚。」

老实说,投宿于教会于各方面都更合适,可要是又碰到跟上一个教会相同的待遇,拉菲尔不认为自己能够放松。

拉菲尔这么回应后,老板满脸意外地瞪圆双眼。

「哦,你愿意住这种便宜的旅店吗?圣骑士去教会,应该会有更舒服的床吧。」

「这张脸在教会也不会有好脸色看。」

不过既然老板都开了这种旅社,大概也没少看到拉菲尔这种程度的长相。没想到他对待拉菲尔就像对待一个普通人。

──滞留于这个城市的期间,就麻烦这边关照吧。

老板的应对很疗愈,好到足以让人想在此落脚的程度。

紧接着,老板应该是想到刚刚服务生的反应,尴尬地摸了摸胡子。

「呃,你也别生她的气。她是我刚雇用的新人,因为是外来者,所以有些不谙世事。我等等会骂她的。」

「……我习惯了。」

拉菲尔耸耸肩,并反问道:

「她是外来者,是在那个年纪就在流浪吗?」

「啊──嗯,该怎么说呢,就是不走运啦。商队不知是被山贼还是魔物攻击,她虽成功逃进这个城市,却没有行李也没钱,我就把她捡回来了。」

原来如此──拉菲尔颔首。

──怪不得她跟这间店毫不相衬。

而且对于行商来说,圣骑士原就不是什么教人喜欢的对象。教会这个组织多少会有一、两件见不得人的事,还会把商人当作募集捐款的肥羊。

再加上拉菲尔跟那个可怕的「影子」交锋后还没过多久,表情比平常还要可怕,怪不得那个年纪的女孩会害怕。

──但我却吓到了她,真遗憾。

明明圣骑士就是必须保护那些苦命人民。虽说长相实在是无法靠自己改变,但还是很遗憾。

在住宿登记簿上草草写下名字,拉菲尔边取出住宿费边问道:

「话说回来,你对被称作《狩刃者》的魔术师有无头绪?」

听到这个名字,老板的表情明显蒙上一层阴霾。

「什么有没有,三天前我们店前也有一人被杀。你该不会是来讨伐他的吧?」

「嗯。」

要组织讨伐队本身似乎还要花点时间,而自己被派来就是为了保护居民直到那个时候。见拉菲尔确实点了头,老板也隐隐像是感到放心般露出笑容。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教会总算愿意行动了啊。那些魔术师也都吓得躲了起来,我还想说会怎么样呢。」

突然得知意料之外的情报,拉菲尔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老板虽吓到狠狠抖了一下,却还是没有逃跑。

要论力量,魔术师自是胜过圣骑士的,需要多个圣骑士才终于能够讨伐一个魔术师。如果要说例外,那就是圣骑士长了,可一个圣骑士长也敌不过一位〈魔王〉。

而老板的情报显示,那些魔术师们已全都放弃应战。

「这里好歹也有做为领头人的魔术师在吧,连他也默默地看着不管?」

拉菲尔谨慎地问,就见老板摇摇头。

「……在随机砍人事件中,最先被干掉的就是那个称号是《怨怼》的领头人。而他的手下似乎也找过《狩刃者》想要报仇,却也被杀了。」

听到这里,拉菲尔也只能眉头紧皱。

──领头人已经被杀,这是预想中最坏的状况……

作为领头人的魔术师,换句话说就等于领主,也是在拥有称号的魔术师当中,实力仅次于〈魔王〉的人。据说支配了北部的《妖妇》戈梅利,连圣骑士长都敌不过她。

要对付实力超过领头人的魔术师,就算是组成小队规模的圣骑士也应付不了,连圣剑持有者与之单挑都是个愚蠢的行为。

尽管任命拉菲尔的主教说过会派遣讨伐队,可看他的态度,显然是没办法期待了。再快也要几个礼拜或一个月,等他们人到就都太迟了。

──即使只有一个人,果然也必须战吗?

拉菲尔不但天生长相凶恶,即使说得客套点也不算是擅于交谈的人。倘若只是单纯的战斗倒还罢了,不管怎么想,他都不适合询问他人线索、寻找犯人这样的任务。

可是,如今只有自己能保护这位老板及刚刚那位可怜的服务生。

老板对着强忍头痛的拉菲尔继续说道:

「《怨怼》是个差劲至极的魔术师,也有传闻说他可能是被教会的杀手干掉的,可这次就换成圣骑士受伤。因为不是只有魔术师会成为目标,大家就都缩起来了。」

「教会的杀手……?那是什么?」

拉菲尔一皱起眉头,老板便跳起来摇头。

「哦,可不是我讲的喔。只是传言啦,传言。」

看来他是以为拉菲尔在瞪他,以话题的走向来看,也难怪他刚刚会这么想。拉菲尔无可奈何,也只能耸肩给他看。

「……我什么都没听到。」

「得救了。」

总觉得误会好像更深了,但老板的警戒心倒是解除了。

──真教人在意,我从未听说过教会除了圣骑士还有其他战力……

教会是由人所经营,人类聚集起来,就肯定会发生某些见不得人的事。

拉菲尔继续提问:

「还有没有其他情报?」

「就算你问我情报,也没人见过那家伙啊,毕竟被攻击的人都被杀了。不过,那家伙的目标好像真是持剑的浪人,所以才会被称作《狩刃者》吧?」

使剑的人不是只有圣骑士,他也常碰到对手会手持施加某些魔术的魔剑,魔术师中也有不少人有佩剑。

──刚刚对方那样,看起来的确是针对剑而来。

所以才会在拉菲尔失掉大剑的那一瞬间露出破绽。

他由此感受到某种异样感。

「你说被《狩刃者》攻击的人都死了?我怎么听说遭到袭击的圣骑士捡回了一命?」

不过也不确定那位主教的情报有多少真实性。

似乎也想起来了的老板点点头。

「啊啊,那位的情况或许有点不同。」

「……言下之意是?」

老板指向店门前。

「我刚刚说过,我们店前在三天前也发生过事件吧。坊间都说当时被攻击的是圣骑士,但其实有两人。」

拉菲尔一听才知,过去事件的受害者一次都只有一人。即便是最后的事件,被杀的也是只有一人。

「──所以啊,就有人在猜圣骑士是不是偶然撞见现场,才被波及的。而且在听到声响时,我店里的客人也陆续走了出来,大概是没能给出致命一击吧。」

「……原来如此?」

拉菲尔点头,心中的异样感却愈发强烈。

──刚才的「状况」,总觉得感受不到杀气。

倘若真是杀人鬼,在拉菲尔失掉剑时,即便有所疏忽也会尝试给出最后一击。可当时,那个野兽面具女却停下攻击的手。不如说,她看起来就是为了不杀人才针对佩剑的。这不像是杀人鬼的剑。

她能与身穿洗礼铠甲的圣骑士对等交锋,那应该是个魔术师,却实在跟情报内的形象不太吻合。

「《狩刃者》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大概一个月前吧。」

「……这样啊。你帮了大忙,我要感谢你。」

「房间在二楼。」

递出的钥匙上头刻着房号。虽然很疑惑在这个到处都是魔术师的城市中,这种钥匙究竟有何意义,但总比没有好。

拉菲尔道过谢后,在令人不安的嘎吱声中踏上阶梯。

拉菲尔的体格超过一九○公分,加上洗礼铠甲和大剑,重量高达一五○公斤。他一边祈祷地板不要塌陷,一边登上阶梯,然后在一楼通道的阴影处看到刚刚的猫兽人服务生。

只是她一注意到拉菲尔,就十分迅速地逃走了。

──虽然很想去听听那个少女怎么说……

按照时间点来看,攻击少女商队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狩刃者》。

但看她这个反应,想必现在是不可能和她说上话的吧。

翌日一早,海蒂望着自己映在手持镜中的面容,叹了口气。

眼睛周围有了很深的黑眼圈,实在不适合接待客人……不对,在提脸之前,头发也乱七八糟,她用被子由头盖到脚,自豪的猫耳也像是枯萎的莴苣般垂下,这副缩头乌龟似的模样根本无法见人。

──那位圣骑士没来杀我,他不是追着我来的吗?

在旅店撞上对方时,她就做好了死去的觉悟,可圣骑士并未拔剑,看来应当不是追着自己来的。

也因为老板的解危,她才得以离开现场,可是一旦自己逃跑,他或许就会被视为共犯。因此她想逃也逃不了,只能握着〈天无月〉摆出警戒姿态。

……不过她实际上就只是躲在棉被里颤抖而已。

─一整个晚上都没理会我,是没注意到是我吗……?

已经察觉到的话,不是会来抓人,就是会来杀掉她吧。虽然她这么觉得,但也可能是在观察状况,好等她疏忽大意。又或者对方是在怀疑自己,只是不确定而已。

人类只要做出亏心事,就会变得疑神疑鬼。

开始思考起这些后,她就完全睡不着,一整晚都没阖眼。

「……好,冷静下来思考看看。那个时候,他应该……没看到、我的脸吧?」

为了让自己冷静,她说出声进行确认。

虽然最后被剥去面具,但她立刻就用手挡住,现场很暗,两人之间也有段距离。圣骑士的视力没有好到魔术师那么夸张,对方应该不太可能透过脸看穿她的身分。而且在出去迎接对方时,她也有好好变装。

嗯,他不可能察觉的。

──可是,那他为什么会直接来这间旅店!?

话说回来,那个可怕的圣骑士可是察觉到本该察觉不到的气息,又让本该不可能打中的剑──其实是剑鞘啦──击中了自己。

总觉得,就算他靠着什么类似野生直觉的感觉看穿自己的真实身分也不奇怪。

──不不不,既然心存怀疑,不都会进行确认吗?

她明明彻夜在提防,却完全没感觉到靠近这个房间的气息。对方实在不像是有怀疑她的样子。

──可是、可是……!

她的思路钻进死胡同,所以一整个晚上都像这样在烦恼挣扎。

「不管怎么样,他肯定有看到我的『犯行那个』……」

海蒂离开流卡翁来到此地,是有原因的。为了达成目的,她杀了人。

虽说昨晚失败了,可这也不是第一次。

她已经砍了好几个人。

「如果不在这里砍了那家伙,会被他逃走的。」

她看向自己整晚都握在手里的小太刀。

这〈天无月〉本是一对双剑,但这里目前就只有一把。

另一把被某个魔术师抢走了。

为了夺回〈天无月〉,海蒂才会在这种地方犯下类似辻斩note的恶行。

译注:指日本古代武士为了试刀,而在路上砍伤行人的行为。

或许还有其他更好的做法,她也明白不会有人称赞这样的行为。倘若故乡的大家得知,应该也会瞧不起她。

即便如此,海蒂也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她抬起脸,发现太阳早已升起。楼下传来老板开始准备早餐的声响。

结果海蒂完全睡不着,可是既然老板收容她住在这里,她就必须工作。她蠕动着爬出棉被,洗好脸后举起双手拍打脸颊。顺带一提,为了能随时逃跑,她早已换好了衣服。

接着她在镜子前勉强挤出笑脸后,才终于进入厨房。

老板正在厨房里把锅子架到火上。

「早安,老板。」

「哦……你的脸还真惨,洗过脸了吗?」

「呃、嗯……」

她含糊地点点头,就见老板用同情的语气说:

「嗯,毕竟是这样的店,自然会有身怀隐情的客人上门,你要习惯。」

「……是,我不要紧。」

面对这显然很有要紧的回答,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就做个甜点什么的吧,这边我来负责。」

「咦,可是……」

──老板的料理很糟,根本不能吃啊……

糟到在晚上的酒吧中,都必须要由自己跟其他服务生负责烹调料理的程度。她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硬是吞了回去。

作为代替,她弯腰鞠了个躬。

甜点在昨晚就已经准备好,接下来只要端出去即可。老板的话简单来说,就是在说她可以去休息。

海蒂把甜点盛到盘上。

(真是个蠢蛋,直接逃掉就好啦。)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海蒂回了个为难的笑,然后再次弯下头行礼。

拉菲尔一大早就去拜访梅尔卡特的教会。

他已在旅馆一楼用过早餐,餐点是一块硬到仿佛会弄断牙齿的面包,配上似乎是燕麦的黏糊糊玩意儿。一楼还有另外几位投宿的客人,大家都睁着死鱼眼默默地把早餐送入口中。至于味道……他不想回想。

而且承蒙老板盛情,餐点还附赠了一杯咖啡。其他客人好像都没有,似是在为他的讨伐行动加油。只是咖啡非常地浓,于是拉菲尔悄悄加了三颗方糖进去。

不过作为点心附上的陌生球体──似乎是流卡翁的乡土料理,叫做萩饼──看起来很美味,他便用手帕包好收入怀中。等问话问累了,就在休息时享用吧。

梅尔卡特的教会看上去还兼做孤儿院。

小孩在教会用地内慌慌张张地四处奔跑,看他们手里还拿着洗好的衣物或扫把,想来是在帮忙做家事,而不是在玩。拉菲尔想祈祷他们当中没有《狩刃者》的受害者。

──只不过,靠近会让他们害怕吧……

对昨晚的服务生也很不好意思。

归根结柢,圣骑士就是保护城市治安的装置。他们可以借此得到力量或报酬,不会白白受到市民的惧怕。

就在拉菲尔准备在前进期间尽可能避免被孩子发现时──

「嗯……?」

在孩子里头,有个孩子不可思议地显眼。

明明是早上却撑着洋伞,手里抱着诡异的玩偶。漂亮的金发用发饰固定在脑袋的两侧,身上也穿着奢华的礼服,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无依无靠的孩子。

少女大概是察觉到视线,回头朝拉菲尔看来。

少女的双眼是犹如月色的金色,然后她露出小小的笑容,像是在说自己发现了有趣的事物。

那上扬成眉月的嘴唇可以窥见像是牙的东西。

──嘻嘻嘻──

正当拉菲尔因与那晚同样的笑声而浑身僵硬时──

「──你就是奉命而来的圣骑士吧?」

等他回过神来、把脸转回正前方,就看到那里站了个初老的祭司。

看来他就是这里的负责人。老人身穿素色的纯白礼服,手脚细如枯木,跟自己原本所在的教会主教相反,一副非常贫穷的模样。

以阶级来说,拉菲尔的地位与他相同,但他还是端正姿势,回了个敬礼。

「圣骑士拉菲尔•休兰德,前来执行《狩刃者》讨伐任务。」

「麻烦你了……不好意思啊,这本来应该要由我想办法处理的,但可耻的是我从未握过剑。」

「无须在意。诉诸武力是我们的工作,并未期待于你。」

既然这里是孤儿院,他就有保护这里的重要任务。怎能去对付《狩刃者》,让自己的性命暴露于危险当中。

祭司诧异地瞪大双眼,接着露出柔和的微笑。

「也对,我有我自己该做的事。」

说完,他用平静的眼神望向在教会用地内到处跑的孩子们。

看样子他有理解拉菲尔想说的意思。两人明明是初次见面,可他别说是害怕,甚至还能理解拉菲尔,这或许还是第一次。

拉菲尔跟着祭司的视线看去,却已经看不到方才撑着洋伞的少女身影。

「大家都是好孩子,为了能让他们能带着笑容生活,请你务必要解决事件。」

「……我明白。」

拉菲尔开始简单进行询问。

「我听说前几天有圣骑士遭遇袭击,那个人在这里吗?」

「嗯,你是说伊诺阁下吧,他在我们这里的空房间疗养。多亏有医生从城市前来替他回诊,他勉强回复过来了。」

祭司没说前来回诊的医生是谁,拉菲尔也就没有追问。

「他能说话吗?」

祭司摇头。

「很遗憾,他的意识尚未恢复……」

虽然对方还不太能对话,拉菲尔仍决定去看看圣骑士的状况。

祭司在礼拜堂中前进。自己太靠近建筑可能会吓到小孩,但不调查就没办法除去事件这个根本性的威胁。拉菲尔能够做的,最多就是尽可能早点结束任务离开。

祭司边走边说起事件的大概。

「《狩刃者》事件是大概一个月前开始的。」

跟昨晚老板的证言一致。拉菲尔并不是怀疑谁,但情报倘若没确认过真伪,就不可信任。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砍了六人,城内的魔术师似乎也只会袖手旁观。但我们去仰仗魔术师,其实也不太好。」

既然最后一起事件的被害者是两人,那就表示共发生了五起事件。

「嗯,魔术师之间有他们的规矩,利用这点又有何妨。」

应该说,要是一不小心碍到他们的规矩,就会招来怨恨。祭司的判断完全没错。

虽然拉菲尔的措辞感觉一点都没将自己的真意传达出去,祭司却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然后又平静地微笑。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稍微轻松了些……回到正题,你有听说过,受到攻击的都是持剑的人吗?」

「嗯。」

不过只要使用魔术,即便是像圣骑士持有的大剑也能藏进长袍中,这样无疑会很难预测下一个目标。

然而祭司接着说出让拉菲尔意想不到的线索。

「他们的剑并未被夺走,而是被破坏掉了。」

拉菲尔诧异地瞪大眼。

「破坏?」

「嗯。到底要用什么方式,才会坏成那样呢?发现的剑整个粉碎,别说是拿,已经是只留下碎片的状态了。」

祭司一面说明,还一面做出握剑的动作。似乎是因为剑身虽被彻底粉碎,却还剩下剑柄,才能辨别出那是把剑。

「遭到破坏的剑怎么样了?是处理掉了吗?」

「没有,被保管在教会里。有办法从上头取得什么线索吗?」

「没有亲眼看到,我也什么都不好说。」

魔术师的话,好像可以靠着遗留的物品锁定持有人,但视魔术为恶的教会无法尝试这个办法。即便如此、不对,是正因为如此,他不能忽略任何有可能与线索有关的事物。

「知道了,我等等带你去……对了对了,虽然还不清楚那个行为有何意义,但犯人被称为《狩刃者》,意思是破坏剑之人。」

「……原来如此。」

意识到自己背上的剑,拉菲尔满脸不悦。

「话说回来,那个被偷袭的圣骑士的剑没事吗?」

祭司说他只是被波及,才捡回了一命。说不定他的剑没有被折断。

祭司一脸疑惑。

「这么说来,的确是没被弄坏呢。」

「既然没事,那我想商借,因为我的剑很不凑巧地变成了这副德性。」

拉菲尔把背在背后的剑连同带子一同解下。

他稍稍拔出剑,剑身已经卷刃,变得残破不堪。昨晚交锋时数度迸出的火花,就是因为剑刃有伤所产生的现象。

──……下次……可能就会折断。

倘若圣骑士伊诺的剑没事,那他想把它带走当作预备。

祭司眯起眼,把脸凑近剑身,过了一会儿才惊讶地叫道:

「这该不会是《狩刃者》造成的吧?」

「嗯,昨晚我跟疑似是《狩刃者》的小贼交战过。看来她的确是《狩刃者》没错。」

不过就算他说《狩刃者》的真实身分是个还很年轻的少女,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要是能再稍微看清她的脸,或许就能找到人了……

他大概就只有她有对红眼这样的线索。

──那个旅馆的服务生,果然很让人在意。

嗯,他很希望对方与这无关,但身体上的特征实在过于一致。就算是在洗清对方嫌疑这层意味上,他也必须进行确认。

拉菲尔把这件事作为应该处理的事情记在头脑一角,重新转向祭司。他用相当为难的表情眯起双眼。

大概是察觉到了拉菲尔的视线,祭司苦笑着抬起脸。

「不好意思,如你所见,我视力很差。只是并非完全看不见啦。」

原来如此──拉菲尔也理解了。

──是因为视力不好,才看不清我的脸吧。

所以即使见到拉菲尔,也罕见地没有感到害怕。

纵使只是看不清楚,可他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把拉菲尔当作人类来对待。光是这一点,就有能令拉菲尔赌上性命的价值。

「你没有使用眼镜之类的道具吗?既身处祭司之位,就可以请教会帮忙准备吧。」

祭司耸耸肩。

「我有请他们帮我作过一次,但后来就没了。如你所见,这里算不上富裕。都像那样拿到过一副,就不能再请他们制作了。」

祭司真的是一本正经过头,让拉菲尔眼眶一热。为什么像他这般人格高尚的人要在这种边境辛辛苦苦,而原先的教会主教那样的男人却极尽奢糜。

对拉菲尔的这些心境不得而知,祭司说:

「还有其他我能告诉你的事吗?」

意思是为了不给伤患造成负担,他会把可以事前说的事情告诉自己吧。

「……嗯,我想想,最早被杀的那个《怨怼》是怎么样的魔术师?」

「啊啊……」

听到这个名字,祭司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

「我不太清楚魔术的事,但他是个靠着给予他人痛苦取得力量的魔术师。以使用力量为乐,杀的人也不少。在这边的孩子们当中,也有好几人的父母或兄弟姐妹被他杀了。」

「原来如此,表示他招惹了很多人的怨恨啊。」

如果犯人是人类──犯人也有可能是魔兽或合成生物喀迈拉等人类以外的生物──他也考虑过从私怨这条线索去查,看来这会很困难。这种搜查需要人手。

这时,祭司像是想起什么般说道:

「还有,不知道这情报有没有用,《怨怼》在被杀的前一阵子有离开过梅尔卡特一段时间。我想想……大概是半个月前吧。」

「哦……?知道他的目的地吗?」

「……不,这我就不太清楚了,魔术师的话或许会知道。」

可是魔术师很少会回答圣骑士的问题。

虽然不知道《怨怼》去了哪儿,但也有可能是他从那边把犯人带来的。然而若真是如此,也无法解释为何《怨怼》死了,《狩刃者》还要随机砍人的问题。

祭司是也提供了其他大致上的情报,但都跟旅店老板所说的差不多。这也不是坏事,把它当作证明情报确实的证据就好。

──要追出《狩刃者》那一晚的战斗对象有些困难啊。

其实在跟拉菲尔战斗前,《狩刃者》就已经在攻击某人了,因此他才出手救人。当时天色很暗,拉菲尔看不清受害者的脸,但从他所穿的服装只有上衣跟长裤,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

《狩刃者》再次攻击同一个人的可能性不低,拉菲尔是很想设法抢先去保护对方啦……

问出大部分的情报后,拉菲尔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么说来,昨晚跟我交战的《狩刃者》咕哝了一句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吗?」

「她说……月色真美。」

刺耳的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

祭司露出奇妙的表情,开口道:

「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或许单纯只是转移我注意力的浑话,毕竟我的确是因此让她逃掉了。只是话又说回来,这句话真的是不可思议地教人在意,我很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啊──祭司露出烦恼的表情低下头。

「我好像有在流卡翁的古文献看到过类似的句子,但不清楚跟这是否有关。」

「嗯……?流卡翁吗。」

拉菲尔从怀里取出野兽面具。在明亮的地方一看,看起来似乎是模仿狐狸所制的面具,在大陆上不太常见。

「那么,这难道也来自流卡翁?」

祭司再次把脸凑了过来,看向面具。

「哦哦,这个我就有见过。用在祭祀流卡翁神明的仪式中,好像还有跟这相同长相的石像。」

据说有许多稀有种居住于流卡翁。教会也以保护稀有种的名义跟那里有过交流,地位高的祭司或主教也有不少人有实际前往过该地。

那么,《狩刃者》果然就是流卡翁的人无疑了。《怨怼》在那个国家招来她的怨恨,恐怕就是事件的起因。

──不过,流卡翁吗……

拉菲尔也听说过,流卡翁拥有与这片大陆相异的思想与宗教观。另外,存在着许多于大陆早已绝种的稀有种这件事,让教会在和他们扯上关系时都会变得谨慎小心。

接着,拉菲尔想起自己尚未听到最重要的那句话的意思。

「抱歉打断了你的话。那么,那句话的意思是?」

「不好意思,我也没多清楚……我只记得那个国家有种类似诗词的文体,这则是里面的其中一节。去查的话说不定能够查到。」

「……诗词、吗,《狩刃者》说不定就是比照它在引发事件的。」

「那我也会调查看看的。」

「拜托你了。」

两人在不知不觉间谈得太过投入,祭司像是想起原先的目的,敲了敲房门。

「我进去了喔。」

进去一看,床上正躺着一位年轻男子,大概还只有二十岁左右。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尽管没有意识,好像还是会感受到疼痛。

拉菲尔靠近床边,男子的脸也包着绷带,看不到伤口的情况。绷带似乎有频繁更换,只是虽是新的,却已经渗出了血。

「祭司,洗礼铠甲去哪了?」

「铠甲吗?我放在礼拜堂那边。」

「把铠甲放到他身边,可以加快伤口回复的速度。」

「──!知道了,我立刻就拿来。」

祭司连忙想要往外冲,却被拉菲尔阻止了。

洗礼铠甲的重量将近三十公斤,像祭司这样的老人家若是硬抱,肯定会受伤。

「怎能你这样的老东西去拿,是放在很明显的地点吧?」

没等祭司回应,拉菲尔就离开了房间,祭司则在房里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

「哇──是海蒂──!」

怀中带着一个需要用双手抱着的包袱,海蒂造访了教会。

一进入教会用地,孤儿们就发出欢呼声跑来。

「你带点心来了吗?」「点心点心──!」「我最喜欢点心了!」

「……我现在很清楚,大家都把我当作点心了。」

虽然这么说不太妥当,但海蒂寄居的旅店没什么客人,餐点总是会有剩,因此她总是会悄悄把剩下的甜点分给这里的人。

──不过老板好像也察觉到了……

就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了,才会特意让自己多做一点吧。

「好好好──你们照顺序排好。大家有没有乖乖听祭司先生的话啊?坏孩子不能拿点心唷──」

她一说完,孩子们便乖乖排成了一列,真不愧是祭司的孩子们。虽是受到点心影响,却都真的长成了乖宝宝。

海蒂按顺序发送点心,等剩下最后一人的时候──

「……咦?」

正当她要把萩饼拿给最后一人时,包袱已经空了。她明明有带足符合人数的量。

尽管海蒂极力不去在意,但她拥有近似倒楣体质的一面。虽然被父母跟长老说过好几次,她却顽固地觉得「这只是偶然」。

没想到这一面竟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没有我的份吗……?」

剩下的孩子泪眼汪汪,是见海蒂面露困惑,发现没有自己的份了吧。

「不,的确是有的!呃、呃……」

即使把包袱倒过去,没有的东西还是没有。

就在她惊慌失措之际,周遭的孩子们身体都狠狠颤了颤。没有发出惨叫,是因为太过恐惧才连叫喊都做不到,就像是看到比魔术师更加可怕的怪物──他们露出了这样的神情。

他们的目光看起来是朝向自己的身后,就在她准备转过头时──

「哦……?你所做的事还真是有趣。」

这个像是来自地底的声音,让海蒂的心脏如同跳了场激烈的舞蹈般开始发颤。她怎么可能忘记,他就是昨晚那个可怕的圣骑士。

──咦耶!?咦?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毕竟他是圣骑士嘛!

这也难怪,圣骑士就是教会的战士,待在教会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注意到这种事就靠近教会,是海蒂大意了。也因为她整晚没睡,思绪似乎变得迟钝了。

──事、事事事事事事到如今,才来杀我吗!?

她连回头都不敢,只是不断发着抖,接着就看到身后的圣骑士忽然越过她的肩膀把手伸来。

手上有个小包。

「东西掉在那边,记得小心。」

「咦!?、呃,那个……」

没等海蒂回应,圣骑士就硬把小包塞到她手里,然后一个沉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见孩子们松了口气,她知道圣骑士已经离开了。

「大姐姐,你没事吧?」

「啊、嗯,我、我我我我我没事喔。」

她的声音颤抖得可怜,让孩子们用同情的目光看向她。

然后孩子突然注意到圣骑士交给她的东西。

「那是什么?」

「嗯?是什么呢……」

那个小包小到可以完全放在海蒂的手掌上,内里很软。东西用丝绸手帕仔细包裹着,表面渗出黑黑的污渍。

──应、应该不会是奇怪的东西吧,像是尸体之类的……?

虽然对要不要在孩子面前打开感到不安,海蒂还是战战兢兢地打开手帕,而里头包着的正是……

「啊,是点心!」

这无疑是海蒂刚刚发下去的萩饼。

──咦,为什么?这是我做的吧?是我弄掉的吗?不不不,若真是我掉的,为什么会用手帕包着?

掉到地上的话,肯定会被沙子之类的东西弄脏,更何况在把东西分给孩子们前,海蒂都没打开过包袱。

既然这样,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呃,所以这不是我掉的,而是那个圣骑士的东西?

会这么想是很自然,但为何他会把这种东西带着走?

心中的困惑只是一直在增加,可眼前还有眼神闪闪发亮的孩子在等着。即使感到疑惑,海蒂还是递出了萩饼。

「来,请用。」

「哇──谢谢──!」

海蒂挥手回应跑走的孩子们,然后愣愣地站在原处好一阵子。

心跳依旧很快,原因却从恐惧变成了困惑。

取回洗礼铠甲的拉菲尔发现在教会一角分发点心的猫兽人少女,分配的似乎就是早餐附送的萩饼。

──是旅社的服务生啊。

听说那位少女也遭到他人偷袭,失去了财产。

虽然没算入一连串的事件内,以时期来看,她也很有可能是被卷入了《狩刃者》事件中。而且要是旅社端出的这个──萩饼是她做的,那就表示她跟流卡翁有关。

因此拉菲尔很想听听她的说法,有没有办法在不让她害怕的前提下问话呢?

就在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时,追上来的祭司解释道:

「啊啊,是那女孩吗。她又来了呢。」

「你认识她?」

「嗯。她是个温柔的女孩,常常带点心给孩子们。说来可耻,我们这边的预算真的低到连甜点都算是奢侈品的地步。」

根据老板的说法,她是身无分文地寄住在那间旅店里,不可能有多余的金钱,然而她却在这种地方展开奉献活动……

这份毫不动摇的坚强让拉菲尔的眼眶也不禁一热。

正当他望着孩子们的样子时──

『……咦?咦?』

少女发出了似是疑惑的声音。从她把包袱倒过来的举动来看,显然是点心不足。

突如其来的选择题逼近拉菲尔。

按他所见,没拿到点心的孩子只有一位。

现在自己怀中就保留着要在休息时享用的点心,而且正是少女刚刚所分配的萩饼。

可是拉菲尔的这副外貌却很棘手。

就算他跟他人说话,也会受到不分青红皂白的畏惧,要进行探听调查需要花费多常人一倍的劳力。面对这样的孤单与精神疲劳,甜品给了他许多疗愈。总而言之,他就是为了这点乐趣才从早上努力到现在。

但眼前有个只要得到这东西,就能得救的人。

这是个无情的选择,可拉菲尔却决定得很快。

──不去拯救无辜的人民,还算什么圣骑士!

拉菲尔把抱在手中的洗礼铠甲放到地上。

「祭司,麻烦你稍等。」

「什么?」

拉菲尔请祭司等等,并走向少女。

他尽可能注意不要吓到孩子,也不要发出太大的脚步声,但孩子们一仰头看到拉菲尔的脸,脸色还是变得一片苍白。

嗯,毕竟自己又不能把东西扔出去,就只能请他们稍微忍忍了。

但他来到少女身后,才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嗯?除了盘问外,向他人搭话时该怎么做才好?

话说回来,由于他人都不会靠近拉菲尔,他都不知自己已经几年没有主动去跟其他人攀谈了。

可是他再继续默默站着,周遭的孩子们或许就快哭出来了。

被焦急逼得脱口而出的,是这样的一句话。

「──哦……?你所做的事还真是有趣。」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不对。

拉菲尔想说的意思是,她所做的事情令人敬佩,然而他脑中却只想到这样的话。

该说不出所料吗,少女浑身僵硬,黑色的毛发也倒竖了起来。

再继续说些什么,感觉也只会使状况恶化。拉菲尔不由分说地把包有萩饼的手帕塞给少女。

「东西掉在那边,记得小心。」

冷静下来想想,说这是「掉在地上的东西」,应该就不会拿给小朋友了,但以拉菲尔的沟通能力,这已经是极限了。

于是他急忙转过身,看到祭司扬起苦笑。

「真温柔,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呢。」

「……你看到了吗?」

「就算我视力不好,在这个距离下还不至于看不清脸。」

当拉菲尔露出不悦的神情,祭司就漾起微笑。

「其实我有私藏好喝的红茶,等把铠甲放过去后,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我就算了,这种事情并不包含于任务中。」

像是理解一切般,祭司点点头。

「我会祈祷你的任务能够平安完成的。」

拉菲尔以耸肩作为回应。

──纵使要赌上性命,我也必须保护这里的人们。

他心中熊熊燃起讨伐《狩刃者》的使命感。

却无从得知《狩刃者》的真实身分。

傍晚,海蒂走在城内采购物品。

至于那个圣骑士,他似乎在离开教会后于城内打听情报,到处都能听说他的传闻。

大家都说「有可怕的圣骑士来了」,显得惊恐万分,海蒂却觉得很不可思议。

──大家又不像我一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呢?

他的长相的确是很可怕,却不是没办法对话的恶棍。而且严格来说,教会应该是保护民众远离魔术师魔爪的组织吧?

又或者是反过来,是怕在魔术师的城市内跟圣骑士扯上关系,自己可能会被盯上?

不管怎样,他看起来都不像是恶人。

至少他很温柔,会为了孩子而把点心分给自己。但大家的窃窃私语讲得仿佛来的是个杀人鬼,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尽管以海蒂的立场,她要是真实身分曝光,被不由分说地砍死也不能说些什么,却有些不能接受城内居民们的态度。

她在一边思考这些、一边逛街的期间,买齐了老板交代的物品。

然后就在她准备要回旅社,改变前进方向时──

「啊……」

「嗯……?」

就偶然跟那个圣骑士撞个正着。

心脏发出激烈的扑通声,并开始颤抖。额头也因条件反射而淌下冷汗。

──呃,做出这种反应的我不也跟其他人一样了吗!

虽说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她毕竟是被追踪者,对方则是追踪者。两人的立场完全就是敌对的,她实在是很难立刻做出笑脸。

见到她的反应,圣骑士以一副习惯的样子迅速让路。

「嗯,抱歉妨碍到你了。」

他的动作真的太过自然,让海蒂明白他在来到这个城市之前,必定已看惯了这样的表情。

圣骑士大概是还有事情要处理,连头都没回就准备离去,海蒂不由自主地朝他的后背伸出手。

「──那个、请等一下!」

就连海蒂自己都不明白她为何要说这种话,但等她注意到时,手已经抓住他的盔甲一角,叫住了对方。

见圣骑士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海蒂说道:

「呃,就是啊……」

叫住他就算了,她也没话要跟敌人说。倒不如说,说得愈多,自己真面目曝光的危险就愈高。让他直接离开本该是最好的……

然后回过神的海蒂从怀里取出手帕,这是白天时他给的萩饼的包装。

「那个、谢谢您把这个让给我。多亏了您,才不至于让那孩子失望。」

这句话似乎出乎圣骑士的意料,双眼微微睁大,接着他用像是感到为难的声音这么说道:

「嗯……这个、怎么说呢……孩子们、会不会觉得可怕呢?」

这次换海蒂杏眼圆睁。

「没、没有喔,大家都很开心。如果只有一人没吃到,其他孩子们也会很在意,您真的帮了大忙……」

「这样啊,那就好。牺牲我贵重的娱乐是值得的。」

「是,谢谢您……咦?」

该说是有点无法理解吗,海蒂总觉得自己听到这位圣骑士说出了意料之外的发言,她需要整理情报。

「……呃,您喜欢甜食吗?」

「不可以吗?」

「没、没有!没那回事,我只是有些意外……」

感觉自己的说法相当无礼,可困惑的海蒂没有注意这一点的余裕。

圣骑士深有感触地表示:

「嗯。即使我成了这个样子,也还是偶尔会想找人说说话。为了那种时刻的慰藉,我必会选择甜食这个选项。」

海蒂觉得他的措辞很难懂,简单来说,好像就是「感到有些寂寞时,甜品可以疗愈自己」。

想到这里,她察觉到了重点。

──咦?那这个人是不是把非常重要的东西让给我了……

然而自己跟孩子们都害怕得没跟他道声谢,一注意到此事,前所未有的罪恶感便涌上心头。

不过,等一下。海蒂是《狩刃者》,圣骑士今天一整天应该也已取得了什么线索。那么,这会不会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才有的演技?

正当她愈发怀疑、觉得该找个退路时,圣骑士诧异地问:

「怎么了?」

「啊,没事……那个……这种话说起来可能很失礼,但我总觉得这个城市的人们看您的目光并不是那么友好,那您为何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听到这个问题,圣骑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

「为了保护你们这些市民,我被授予了工资与地位。即便众人对我并无好感,不保护他们也不合情理,就算只是点心少一个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一样。」

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的动摇。

即便对方不是孩童,他也一定会伸出手吧。纵然理解对方别说是回握那只手,甚至还会逃走,他也会这么做。

海蒂为自己感到羞耻。

──这个人,真的是个善人吧……!

然而自己却用毫无根据的怀疑眼光去看他。虽说她已脱离正道,却想要保护这个人的心。

仿佛是要忍住涌上的泪水般,海蒂果断提议道:

「请、请问,您今晚也会投宿在我们这边吗?」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

「那,倘若您不嫌弃,我们可以再给您附送一次早上的萩饼──」

「──可以吗!」

在话说完前,圣骑士就做出强烈的反应,令海蒂不禁仰起上半身。

──他、他真的、很喜欢、甜食呢……

这么喜欢甜食的人,当时是怀着多大的决心才递出萩饼的?海蒂试着想像他苦恼的模样,不由得感到好笑,便笑了出来。

然后她想起自己还没把手帕还给人家,再次把东西递了出去。

「还有,就是、这个……」

「啊啊,不好意思。」

圣骑士接过手帕,又突然瞪圆双眼,似乎很诧异。

这次换海蒂用同一句话反问道:

「呃,怎么啦?」

「没有……嗯?这、你该不会已经洗好了?」

「啊、是的。」

所谓的萩饼,就是种包有红豆馅的点心,红豆馅则是种类似奶油的馅料,她从未在大陆上看过相似的食材。包着这种东西,手帕自然是弄脏了,于是海蒂趁着白天的时候洗好了。

──洗的时候很辛苦就是了……

可是她也不能把肮脏的手帕就这么还给对方,便想方设法把它洗干净。

海蒂点头回应后,整个人就僵住了。

「是吗,感谢你。已经好久没人为我这么做了。」

圣骑士露出温柔的微笑。

──这个人会这样笑啊……

她不禁呆若木鸡,然后便见圣骑士转过身。

「那就再会。」

海蒂只能傻傻地目送圣骑士直接离去的背影。

呆站在原地的少女心跳仍剧烈无比,但这是因为害怕、疑惑还是有着其他原因……

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夜晚,猫兽人服务生真的端上了萩饼。他看其他桌上并没有摆着这个,明白这是她特意做给他的。

(要跟其他客人保密喔。)

顺着少女的视线看去,可以看到所有人都睁着死鱼眼,把根本看不清材料的物体塞入嘴里。拉菲尔虽也必须吃同样的东西,但餐后有没有甜点这项救赎可说是云泥之别。

萩饼很甜。

一口咬下,内里的糊状物便随他的动作拉长。在他为这奇异的口感感到困惑,并努力想咬断它时,浓郁的甘甜味便在舌上扩散开来。

就在这时,终于被他咬断的糊状物就像是要盖过甜味般于口中横冲直撞,等回过神来,直到把它咽下去为止,嘴里都充满了顺口的甜味。这不可思议的口感与带有缓急的甜味,带给了他犹如上战场时的紧张及激动感。

虽然老板再次端出了苦涩的咖啡,但这对于充满萩饼甜味的嘴里可说是恰恰好的刺激。多亏如此,他甚至只在咖啡里加了两颗方糖。

「您看起来很喜欢,真是太好了。」

前来收拾盘子的服务生少女,用感到欣慰的目光望着拉菲尔。可能是经过一天已经习惯了他,胆量相当地不错。

──如此一来,应该至少能够问个话吧?

听说这个少女在一个月前因为遭到某人攻击,这才逃到了这里。按照时间点,是《狩刃者》犯下的可能性并不低。

但这个城市所发生的事件并不是只有《狩刃者》事件,每天都会发生几起窃案或口角,与《狩刃者》无关的可能性也很高。

即便如此,她仍有可能持有什么线索。

拉菲尔慎重地开口问道:

「小姑娘,我有点事想问你。」

他一说完,少女的身体便瞬间抖了抖。

「您、您想问些什么呢?」

「你在来到这个城市时,被什么人给袭击了吧?我想问问当时的状况。」

听他这么说,少女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似乎是放心了。

「啊,什么嘛,是问这个啊。」

「什么这个?」

「咿!没、没有啦,就是……!」

少女慌慌张张地摇头,然后像是在观察周遭情况般压低了声音。

(那个啊、在这边讲有点不太好……我等等到您房间去谈可以吗?)

「我知道了。」

拉菲尔本想趁晚上进行调查,却还是点点头。少女应该也有收拾等旅馆的工作要处理。

因为拉菲尔自己也想整理事件的情报,能空出这段时间实是幸事。

──毕竟今天一整天得到的情报量相当地大。

尽管还处于推测的阶段,但要解决事件或许并不是太难。接下来就是要看如何把线索在毫无矛盾的情况下组织起来了。

拉菲尔回到房间等待几个小时后,少女终于来了。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少女说出这句话的表情显然是思虑过度,仿佛自己是来坦白罪行的罪人。

拉菲尔很想立刻展开询问,但眼下看来还是先稍等少女冷静下来会比较好。

房内摆着两张小椅子,拉菲尔把其中一张递给紧抿着唇的少女。

少女坐到椅子上,先是小小做了次深呼吸,才终于开口道:

「那个,其实我有样东西想给您看。」

她边说边伸出手,看到她递出的东西,拉菲尔倒抽了口气。

他不可能会看错,那就是《狩刃者》持有的小太刀。

「这个叫做〈天无月〉,是在我故乡流传下来的小太刀……原本有两把。」

这里只有一把。

──也就是说,拿着另一把相同的剑的,就是犯人……

根据他今天一整天打听到的讯息,除了被害者都持有刀具以外,没有找到任何共同点。被害者也都不是像《怨怼》这种知名魔术师,大部分甚至不是这个城市的居民,只是浪人。

「另一把被某个魔术师偷走了,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取回它,所以正在寻找犯人。」

从她那悲壮的表情来推测,这或许是类似遗物般的东西。

「可是犯人似乎发现了我的这些行动……」

少女低着头,继续说:

「当时我承蒙某商队的好意,搭上他们的马车。商队已经有一半像是共乘马车,大家对我都很亲切。然而……」

少女紧咬嘴唇,又说:

「别看我这样,我也有接受剑术指导,所以我觉得自己可以抓到犯人。但实际上遭到那家伙攻击时,我却什么都做不到。」

这也难怪。

纵使是圣骑士,训练中以完美成绩自豪的候补生在真正跟魔术师开战时,别说是打出成果,一开始就被杀死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拉菲尔不知道这名少女经历过多少锻炼,可她要是能在初次实战中打倒魔术师,那就不需要圣骑士了。不如说,她能幸存下来就很幸运了。

「在魔术师的袭击下,大家都被杀了。犯人拥有另一把〈天无月〉,我必须和他战斗,可我却怕到动不了……多亏了其他人让我逃跑,我才能平安无事。只有我、活了下来。」

原来如此──拉菲尔颔首。

──线索都连系起来了。

在造访教会后,拉菲尔仍踏实地继续调查,自然也调查了一个月前少女遭到攻击的事件。

当时似乎是真的发生了事件。现场有遭到破坏的马车,或许被小偷光顾过、经过翻动的货物,以及大量的血迹。只是因为找不到尸体,才没被列入《狩刃者》的事件中。

──如果是那个时候被偷的,那就合理了。

少女握紧围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抬起脸,拉菲尔也在同时把手伸进怀里。

「所以我──」

「──那么,还有这个。」

不巧的是,拉菲尔也在同一时间开口了。

「嗯?抱歉,你想说什么?」

「啊、不,您先请……」

总觉得气氛变得很尴尬,少女似乎也受了挫,变得难以启齿。拉菲尔先开口道:

「那么,关于这个,你有没有见过?」

拉菲尔边说边取出《狩刃者》的面具。

把东西拿给她看后,少女「啊!」了一声。

「那是我的──啊。」

她急忙捂住嘴,可已经太迟了。

「……这样啊。」

拉菲尔轻轻叹了口气。

少女的视线明显到处游移,汗水从她额头低落。

「那个、不是的,我有想自己坦白的……」

少女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拉菲尔则轻轻把野兽面具抛回去给她。

「这是名为《狩刃者》的坏蛋拿着的东西,恐怕是跟着商队的货物一同被偷走的吧。既然是重要的物品,就好好收着,别再被抢走了。」

听到他的忠告,少女的表情感觉变得更加困惑。

「咦?呃……咦?」

见少女一副理解力跟不上的模样,拉菲尔继续说:

「看那面具跟小太刀,你是流卡翁的人吧?」

「咦?啊、是的。」

「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拉菲尔用一本正经的声音这么说后,少女也端正姿势颔首,不过还是一副尚未完全摆脱困惑的神情。

拉菲尔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问:

「──月色真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咦耶!?」

少女发出近似惨叫、莫名其妙的叫声。

然后脸色转眼间便红透了。

「呃,这个、关于这个啊……!」

看她这个反应,似乎的确知道话里的意思。嗯,毕竟她是流卡翁的人,会知道也是理所当然。

少女有些手足无措,却还是设法挤出声音。

「就是……意思、嗯,要说知道,的确是知道啦……」

「嗯……这句话的意思糟到连说出口都教人有所顾忌吗?」

如果是代表污秽谩骂之类的俗语,让年轻小女孩来说的确是很过分。

拉菲尔表示理解时,少女又以更加惊慌的模样摇头。

「不、不是的!这不是坏话!」

「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咿呜……!那个、就是……」

少女再次涨红了脸,显得一脸挣扎。

嗯──拉菲尔环起双手。

他不明白少女举止代表的意思,可看来那并非代表某种警告或带有恶意的讯息。

──嗯,就祈祷祭司能够查清吧。

虽然不好意思勉强视力不好的他查询书籍,但明早还是再去问问看。

……不过事件本身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就会结束了。

拉菲尔站起身。

「抱歉耽搁你这么久,也感谢你的情报。多亏这些,我确定了很多事。」

「咦?啊……是、是吗?」

她看着拉菲尔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完全误会一切的人,可拉菲尔并未察觉。

当拉菲尔准备直接离开房间时,少女用疑惑的声音问:

「咦,请问、您要去哪?」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是位圣骑士。圣骑士的职责就是讨伐做出恶事的魔术师。」

话虽如此,魔术师也不是他能独自应付的对象。

──可是,也不能花太多时间……

放着犯人不处理,受害者只会愈来愈多。

拉菲尔把挂着剑的带子卷到腰上,离开房间,被独自留下的少女颓丧地跪倒在地。

(怎么办……说不出口……)

她悲壮至极的声音没能传达到任何人耳中。

十一

海蒂来到夜晚的城里。

她脸上戴着野兽面具,手持〈天无月〉,身穿黑色装束,做跟昨晚一样的《狩刃者》打扮。

──我必须砍了「那家伙」。

要是那家伙逃跑,以往被海蒂砍死的人们也都白死了。她无法容许这一点。

所以,即使要跟那位温柔的圣骑士战斗,海蒂也只能拿起剑。

──赢得了吗……

那个圣骑士非常强。

在那个近乎突袭的晚上也没能砍倒他,现在他整个人都做好万全的准备,自己会有胜算吗?

──他会、让我赢吗……

做错的人无疑是自己。

纵使如此,她也已经无法停止了。

毕竟她有了自己的答案。

她想把结局交给他决定。

今天是满月隔日,在稍有欠缺的月亮之下,她静静地等待。没过多久,那位圣骑士就出现了。

「嗯……?」

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张脸与第一次见面时同样恐怖,但不知为何她却不再感到害怕。

她脸上戴着他刚才还给自己的野兽面具,他要是看到了这个,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没注意到。

他会生气吗?还是失望呢?

在事态演变成这样之前,她就前往他的房间,想主动跟他坦白。但也不知该说是不凑巧,还是他过于迟钝,他并没有察觉。

一想起那时的事,她总觉得很有趣,便笑了出来。

圣骑士发现海蒂时,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然后──

他看起来像是看到什么不能看见的东西般转开视线,随即离开。

「──请等一下!为什么要无视我离开!?」

连自己近乎悲壮的决意都被一脚踢开,海蒂忍不住高声喊叫并揪住对方。

「好了,放开!我没事找你。」

「什么没事,您不是来讨伐《狩刃者》的吗!?」

「我是来讨伐名叫《狩刃者》的魔术师,没听说他是个普通人。」

听到这句话,海蒂终于明白圣骑士并不迟钝。

「……呃,难道说,您有发现是我?」

「我不知道。」

就是心知肚明,才能即刻做出回应。

海蒂无力地瘫坐在地。

──咦?为什么?这个人明明发现了是我,却无视了这点?

明明她方才想坦白事实时,对方一副完全没察觉到的样子。况且他本就是来讨伐自己的圣骑士,那究竟是为什么?

正当她因满心疑惑而站不起身时,圣骑士再次准备快步走开。

「那就告辞了。」

「──就叫您等等了!」

她虽抓住了对方的披风,却整个人都被拖着走。很遗憾,海蒂与圣骑士的体格实在是差太多了。

「呜呜呜,那、那这样如何!看──呜嗯!?」

她也不懂自己干嘛这么火大,在她即将直接摘下面具之际,圣骑士果断把那张面具按了回来。

鼻头被狠狠击中,海蒂眼底泛起泪光。

「好、好痛……您做什么啦。」

她隔着面具擦了擦鼻子──虽然没有任何效果──这时圣骑士转过身来,像是终于看不下去了。

「你是想接受辅导吗,稍微闭一下嘴。」

「……是。」

在这个只有月光的夜晚,遭到这种长相的人威吓,即使是觉得自己稍稍习惯了的海蒂也感受到沉重的负担。

可是同时她也明白,他早已理解了一切。正因为心知肚明,才装成不知道的样子。他明明是个圣骑士,却做这种事,没关系吗?

──不,话说回来,这个人是打算去哪?

海蒂怯生生地问:

「请问,您在这样的深夜是想做什么?」

「……」

圣骑士扬起下巴作为回应,看来是要她跟着他走的意思。

即便心中困惑,海蒂仍在圣骑士的催促下跟在他身后。

在两人开始迈开步伐后,即使现场只有他们两人,圣骑士仍突然张口说道:

「嗯,在这样的夜里,总会让人想自言自语。」

「哦……」

「再怎么样凑巧,都不会有人偶然听到这些自言自语,因此我也不可能听到回应。」

简单来说,就是要自己安静听着。

「有人死去,所以圣骑士必须抓住犯人。不管对方是魔术师,还是普通人都一样……但,这里所谓的犯人究竟是谁?」

海蒂不懂圣骑士到底想说什么。

《狩刃者》就是海蒂,哪有什么人呢。他不也明白这一点吗?

圣骑士一边走,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根棒子,长度比他摊开的手掌稍微再长一点。

「五个现场都留有这东西,可见破坏这个就是《狩刃者》的目的,可不知为何,我找不到被害者之间的共同点。那就表示,线索便在于这是什么东西。」

「…………」

圣骑士注意到了吧。

那东西的外形跟〈天无月〉的剑柄一模一样。

「──是〈天无月〉──赝品。」

虽然他事前交代海蒂闭嘴,她仍是说出了那个名称。

这不是她被夺走的另一把剑。不是另一把,而是仿制出来的「什么」。

海蒂手上的〈天无月〉拥有一旦靠近另一半,便会产生共鸣的特性,她就是以这作为线索在当《狩刃者》的。

圣骑士用确认的语气说:

「这是魔术道具。我盘问过魔术师,他们说这里头似乎植入了控制什么东西的术式。」

然后圣骑士状似特意地做出疑惑的动作。

「……嗯,那《狩刃者》砍的都是被这个控制的人类吗。」

海蒂咬着嘴唇低下头。

没错,这就是海蒂的罪。

──那些人也没有错,但我没办法拯救遭到魔术师操控的人。

纵然只破坏了剑,那些人最后也还是死了。然后就算知道会变成这样,海蒂也必须砍了那把剑和持有人。

可圣骑士接着说了句出乎海蒂意料的话。

「不,应该不是。」

「……咦?」

圣骑士淡淡地继续说:

「在魔术当中,控制活人也是相当高等的类型,毕竟人类是有自我的。就算是拥有称号的魔术师,做起来也不容易。既然如此,犯人控制的会是什么呢?」

海蒂从这番回答感受到某种可怕的事物,圣骑士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管怎么样,他并不是个只有温柔的愚昧之人,而是冷静地调查事件,找出了答案,而且是海蒂不晓得的答案。

这时,圣骑士突然停下脚步。

「好了,答案似乎就在这。」

眼前是位于教会外围的墓地。

十二

『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女救了我。拉菲尔阁下,请您帮帮她。』

在教会把萩饼交给少女后,圣骑士伊诺•瓦尔坎取回了意识。拉菲尔把野兽面具给他看后,他是这么表示的。

伊诺原本正为了其他案子在追踪魔术师,为编组讨伐队进行事前调查。接着他被那个魔术师察觉,遭到反杀。

而那就是三天前──《狩刃者》的最后一起事件。

听了伊诺的话,拉菲尔也并不感到意外。

──当时《狩刃者》也是在跟某人战斗。

在拉菲尔第一次遇到《狩刃者》的夜晚,她也正在跟什么人战斗。身为圣骑士,无法视而不见的他介入战斗,直接与《狩刃者》交战。

而《狩刃者》一开始战斗的对象已经逃了。

所以没有发生第六次的《狩刃者》事件。

而伊诺追踪的魔术师之名是──

「──《怨怼》安托士──也是最早遭《狩刃者》杀害的魔术师之名。」

在夜晚的墓地中,拉菲尔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感觉到《狩刃者》在面具底下倒抽一口气。

──果然是这么回事。

像是在回忆恶梦般,《狩刃者》说:

「攻击我们马车的魔术师──不,偷走〈天无月〉的魔术师也说他叫这个名字。」

所以《狩刃者》才会最先砍向《怨怼》。

因为第一次被袭击时,她怕到无法动弹,才会觉得这次一定要自己处理吧。

「但是,就算砍了《怨怼》,事件也没有结束。」

拉菲尔出言确认,《狩刃者》则静静地点头。

拉菲尔把背上的大剑与剑鞘一起拿下,稍稍拔出剑,然后很快又把剑收进剑鞘。

大剑发出尖锐的啪锵声,一道蓝白色的光在夜晚的墓地间扩散。

「这、这是什么啊……」

《狩刃者》用困惑的声音问。

「我们的剑上被赋予了妖精的加护,这似乎跟魔术师他们的力量相反。如果像这样使两者碰撞,就会出现某些反应。」

听说若是真正的圣剑,还可以把魔术师的结界一起粉碎。

很遗憾,普通圣骑士的剑即便使尽全力,也只能显示出这种白天或许看不见的幽微光芒。

「嗯,就是这里。」

那些光是从某点扩散开来的。

位于中心的,是一个大小可以完全容入一个人的魔法阵。

「这是魔术,还是什么别的吗……?」

她既是流卡翁的人,对魔术的理解想必比普通人还要生疏。

「这与其说是仪式的痕迹……更像是门还是别的。」

拉菲尔从剑鞘中拔出大剑,插到魔法阵中央。

魔法阵轻轻发出「啪」的一声,裂了开来。

然后下方出现一扇老旧的木制门扉,看来是通往地底。

《狩刃者》以一副无法置信似的语气低语:

「竟有这种东西……可是,您是如何查出这个的?既然被魔术师视为秘密,教会也没办法那么简单就……」

「因为《怨怼》虽是这个城市的领头人,却似乎没什么人望。」

据说他会使用一种不正经的魔术,透过掳走人施以拷问,好把对方的怨怼化为魔力。倘若被他盯上便会被拷问致死,与他扯上关系,说不定会被他人视为同党。

然而他好像还是有足够成为领头人的实力,因此无人反抗得了他。

「我用醒目的方式在城内到处打探他的情报,魔术师们就暗中向我告发他了。」

「告发、魔术师和圣骑士不是敌对的吗?」

「正因为是敌对的,自然也会利用敌人去陷害讨厌的人。」

在教会取得的情报,果然全都是身为教会方就有可能知晓的情报。

进行像这次无法期待支援的个人行动时,如果想要更多的情报,利用魔术师之间的内哄也是无奈之举。正因为教会与魔术师双方敌对,才会去利用彼此。

只不过,由于他用这张脸去进行打听的作业,让城里的居民比平常更加害怕。但倘若能够解决事件,这点代价算是便宜的了。

打开门后,眼前是一道朝地底延伸的阶梯。

石造的阶梯看起来相当老旧,上头还长了青苔,若不小心行走,感觉就会滑倒。阶梯表面有几道小裂缝蔓延,缝隙间甚至长出了杂草。

拉菲尔终于看向《狩刃者》的脸。

「好了,你准备如何?」

「……我要去。」

拉菲尔与《狩刃者》缓缓走下那道仿佛是通往地狱深处的阶梯。

阶梯本身并不长。

走了几十阶后,两人便来到一个相当宽敞的空间。靠着从外头照进来的月光,顶多只能看到脚下。在潮湿的空气中充满某种令人厌恶的腐烂气味,让拉菲尔不禁皱起眉头。

等拉菲尔举起提灯照亮室内,《狩刃者》咕哝道:

「这是、纳骨堂……?」

「看样子是。」

墙上全都是架子,架上摆满白骨。按数量来看,光这个房里的骷髅就超过百具。

但这些骨头无一例外都是破损状态,有些或许是自然形成,可大部分恐怕都是生前就受的伤。

「……看来是中了。」

拉菲尔举起提灯,看见通往更深处的通道。

他再次看向《狩刃者》,她也轻轻颔首。

拉菲尔走在前头,谨慎地往前走。

脚下也到处都是骨头的残骸,即使想要压低脚步声,还是会发出啪叽的声响。里头还混了些生锈的钳子、锯子和钉子等与纳骨堂格格不入的工具,也不知是用在何处。

两人进入房间深处,抵达一个更加宽敞的空间。

「……!」

拉菲尔举起一只手,示意《狩刃者》停下。

「……我已经、看见了。」

里面摆着无数玻璃圆筒。

每一个都比拉菲尔还要高,里头装满的不知是不是灵药之类的。在蓝白色的液体中,隐约出浮现巨大的黑影。

定睛一看,他发现那是人。种族大部分似乎都是人类,但也有像梦魔那样有角的人,拥有坚硬鳞片的蜥蜴人,有的甚至长有长耳、看起来像是精灵。

可每个人都维持着痛苦的表情,动也不动。

那是尸体。

看到凄惨的尸体,《狩刃者》发出小声的哀鸣。

「是商队的各位……!」

「……是你认识的人吗?」

拉菲尔一边提防周遭,一边问道,《狩刃者》用像是在忍受呕吐感的声音回答:

「是载我前来这个城市的商队成员,但不是全部就是了。」

「……这样啊。」

让少女搭便车的商队遗体并未被找到,原来是被运到这里来了。

拉菲尔也静静地在胸前画出十字。这是祈求死者安息的仪式,不过是简易版的。

然后拉菲尔拔出大剑。

玻璃圆筒都连接着粗管,不知是为了维持尸体的状态,还是某种魔术装置。砍断这个,装置应该也会停止。

于是就在拉菲尔举起大剑的时候──

『哎唷,你打坏那个,我会很困扰的。』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他转头一看,发现纳骨堂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然后,通往地上的门自行关闭了。

拉菲尔迅速挡在《狩刃者》前,并举起提灯照亮前方。

站在那里的,是个没什么特殊之处的普通青年。

服装是城中常见的麻制上衣及长裤,没看到他戴任何魔术护身符或装饰品,长相也并无醒目的特征。即便是在城中擦肩而过,想必也很难察觉。他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平凡青年。

因为这难以记住的外表,让拉菲尔确定,他就是昨晚遭到《狩刃者》袭击的年轻人。

「您是、商队里掩护我逃跑的……?」

看少女的反应,拉菲尔也明白她并非看到对方的脸才展开攻击,应当是有某种只有她才懂的追踪方法。

『啊啊,小姐,你有跟我讲过故乡儿时玩伴的事吧。呵呵,我是叫你快逃没错,却没想到你真的成功逃走。早知道那个时候,我就把你一起抓住了。』

从那张温柔微笑的脸上,感受不到半点恶意。

但那对眼睛却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暗色。

「你就是《怨怼》吧?」

《狩刃者》以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回过头。

「不可能!《怨怼》已经被我砍死了。我有确认过,他真的死了啊……」

听到这句话,青年耸了耸肩。

『真是个让人伤脑筋的小姐。那可是我费心制作的义体,却被你毁得彻底。多亏了你,我才必须使用还在研究的这个。』

最初死亡的《怨怼》并非本体。不对,《狩刃者》砍死的受害者大概全都是《怨怼》控制的人偶。而人偶的真实身分,就是眼下排在拉菲尔身后的玻璃圆筒中的尸体。

青年──不,《怨怼》从身后拔出一把小太刀。

『你们流卡翁的人是很优秀,却很愚蠢。拥有如此优异的魔具,却都不去进行探索。』

「那是──〈天无月〉!」

「……是真品吗?」

拉菲尔小声询问,《狩刃者》随即点头。

──也就是说,这家伙应该就是本尊了。

《怨怼》一面在手中转动小太刀,一面低语道:

『这对小太刀太教人感兴趣了,两边似乎是各自掌管着生与死。这边是掌管「生」的一方,可以给死者尸体灌注生命,使其活性化变得犹如生者一般。不过也只是活性化而已,并不是真的复活了。』

《怨怼》愉悦地叙述着:

『这对普通人虽然没有太大的意义,却是我最棒的研究对象。只要弄清这股力量,就能用崭新理论做出新的义体,它的层次将会跟使用复制人和尸体做基底的义体完全不同。这样一来,坐上〈魔王〉之位也将不再是梦想。』

拉菲尔把注意力转向怀中的刀剑残骸。

──怪不得这种小太刀的假货会有那么多。

接下来,《怨怼》恭敬地垂下头。

『那么,小姐,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吗?」

『嗯,倘若不是你,似乎就不能顺利使用这把小太刀。不知它是依赖血脉,还是存在着什么肉体上的关键。总之,我想要你的身体。要是你乖乖听话,我就把那些尸体都埋回墓里。』

听到这完全不算是交易的提议,《狩刃者》喊道:

「──少开、玩笑了!」

她直接拔出小太刀砍向《怨怼》。

《怨怼》也同样使用小太刀进行阻挡,但他的动作完全跟不上《狩刃者》。本该是如此才对──

「啊咕──」

小太刀从《狩刃者》的手中弹飞,这次的冲击让她忍不住按住手,正面露出破绽。

「──!」

线发出断裂的声响,面具掉落地面。在《狩刃者》回过神来前,就被抓住颈部悬在半空中。

『嘻嘻,让我来教教无知的小姐。不要跟拿着刀刃的魔术师交锋,手骨会断掉的。』

「啊──嘎、咻……!」

『哦,不好。不收敛一下力气,颈骨似乎会断。』

魔术师的身体能力远超过人类。躲在黑暗中偷袭先姑且不论,没有洗礼铠甲就从正面与其交锋,不可能平安无事。

「《狩刃者》!」

拉菲尔一拔出剑,《怨怼》便举起小太刀。

『哦,你去那边玩吧。』

身后的玻璃圆筒碎裂,发出尖锐的霹哩声。

拉菲尔回头一看,就看到几具会动的尸体从玻璃中爬出。

「啧,是不死者Undead吗!」

『哦,你这话真没礼貌,这些都是我重要的候补义体。不过因为还没调整,所以只是单纯的尸体。』

无视嘲笑的《怨怼》,为了扫开不死者,拉菲尔举起大剑准备挥舞。

「嗯?」

然而他没能挥下大剑,剑砸到房间的入口处,停了下来。

『哈哈哈,真蠢。在这种狭窄的地方,怎能挥动大剑呢。从你们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绝境了。』

拉菲尔并未把这句话当作胜者的宣言。

──不,不对!

被逼入绝境的人不是只有他们。

拉菲尔收回大剑,这次采用戳刺的方式贯穿正面的不死者。遭到贯穿的不死者仿佛死去般停止了动作,但他的剑早已在与《狩刃者》的战斗中变得残破不堪。

剑有一半刺入地面,然后就拔不出来了。

『啊──啊,你完了呢。』

这个房间虽然宽敞,出入口却很窄。虽说双方都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活动身体,不死者也无法集体攻来,但下一个不死者还是立刻扑了过来。

把大剑插到地上的拉菲尔拔不出剑,也闪不开这一击。

「哼!」

而拉菲尔在这时采取的行动,是直接转动拔不出来的大剑。

一声意外微弱的「啪锵」声过后,大剑从中间处被折成了两半。

「嗯,长度正好。」

剑本就处于随时会断的状态,拉菲尔又靠着洗礼铠甲加护所得到的腕力施加非比寻常的力量,让它变成了这样。

长度仅剩一半的剑轻得足以追上扑来的不死者。

第二只不死者的头部被砍飞。

「稍微老实一点。」

拉菲尔把失去头部、直接朝自己倾倒的不死者身体踹入室内。

被足以与魔术师正面交锋的力量一踢,不死者的身体以宛如一颗球般的势头飞了出去,把逼近的不死者们一同撞倒。

虽然不算是打倒了它们,但可以拖住它们的脚步。

一次呼吸未过,拉菲尔就转过身体往前踏去。

『哦,挥动那么危险的东西,这样好吗?』

可是《怨怼》的手上还高举着少女,他毫不犹豫地就把少女当成盾牌。

由于《怨怼》是正面抓住《狩刃者》的颈部,拉菲尔眼前理所当然就是少女的后背。

「──我就知道魔术师会这么干!」

拉菲尔踢了下地面。

地面散布着大量的骨头碎片及拷问器具,他把这些东西对准《怨怼》的脸踢去。

虽然可能会受到少女身体的阻挡而入不了《怨怼》的眼,却也足够转移他的注意力了。

『消失了?』

当《怨怼》出声时,拉菲尔像是要滑入抓住少女的手臂黑影般,抬脚跨了过来。

「就是这里!」

剑由下往上描绘出一道弧线,越过《怨怼》的手。

抓住少女的手与身体分离。

『──啊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怨怼》发出惨叫声。

「──嘎哈咳咳!」

当拉菲尔用一只手接住缓缓倒下的少女时,她激烈地咳起嗽。看来她暂且还有呼吸。

但因为抱住少女,这次换拉菲尔出现了破绽。

「后面!」

『你这家伙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高声提醒时,《怨怼》已举起了小太刀。

拉菲尔抱紧少女,并把背转向《怨怼》,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

008

接着就是一阵钝痛。

肩膀喷出微温的液体,当拉菲尔察觉到自己被砍时,人已经跟少女一起撞到墙上。

湿润的触感令少女用颤抖的声音说:

「为什么……您一个人的话不就能避开了吗!」

「…………」

他没有回应的余裕。

相反地,拉菲尔这么告诉她:

「被逼至、绝境的、是那家伙……现在、就杀得了他。」

尽管《怨怼》装成一副从容的样子,但他应当也没想过居然连自己的研究室都一同曝了光。

所以他不但没穿上足够的魔术装备,还把仔细藏起的另一把〈天无月〉都拿了出来,最后更是暴露出了本体。证据就是除了操纵尸体外,《怨怼》没使用任何能力。

然后拉菲尔回望《怨怼》。正确来说,是望向再前面一点的地面。

那里插着少女遭到弹飞的〈天无月〉。

少女应该是理解了他目光的意味,下定决心点点头。

拉菲尔再次站起身。

还能动。

伤口不浅,但还能握剑。

站起的不死者们自深处房间开始逼近。

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拉菲尔发出呐喊声,并笔直往前冲去。他用仿佛要握烂剑柄似的力道,以双手紧紧握住剑,使出浑身的力气朝《怨怼》砍去。

『怎么可能!』

只剩一只手的《怨怼》准备用小太刀进行抵挡。

《怨怼》手上握的可是把利剑,在魔术师的腕力加持下,足以把交锋过的剑搞得破烂不堪。

挥出的大剑剑身粉碎殆尽,只留下剑柄。

背上的伤口裂开,哗啦啦地喷出鲜血。

《怨怼》低头望着无力跪倒在地的拉菲尔,扬起胜者的笑容。

「──即使剑很利,你的剑术也太钝了。」

可少女如黑影般自拉菲尔的背后溜出,手上是她原本落掉的〈天无月〉。

拉菲尔的攻击并非毫无对策的野蛮行为,是为了争取时间让少女可以捡起小太刀斩杀敌人。

『──!那又怎样!』

《怨怼》举起小太刀,想要迎击──

『……啊?』

他的手上并没有小太刀。

不只如此,他手腕前方的部分已经一片稀烂,没了手的样子。

拉菲尔使出的全力一击对准的不是小太刀,而是《怨怼》的手。

洗礼铠甲会给予使用者足以和魔术师对等较量的力气,这一击可不是剑术新手只凭一把优异的武器就能挡下的。

『住、住手──』

〈天无月〉抵住还想说些什么的《怨怼》脖颈。

然后他的头顿时与身体分离。

长达一个月的《狩刃者》事件终于在这一瞬间迎来终结。

十三

「您不去看医生,真的没问题吗?」

因为掩护海蒂的关系,圣骑士身负重伤。虽已来到明亮的月光下做了紧急处理,但他却说自己还有事要做,不愿意去看医生。

打倒《怨怼》后,里头的不死者也跟着不动了。

海蒂不太懂魔术的原理,按圣骑士所言,他们似乎已经不会再动了。他说等天亮教会就会来埋葬尸体,海蒂便决定麻烦他们。

「洗礼铠甲有能加快伤口回复的加护,这点伤稍微休息一下就会愈合。」

「可是……」

「比起这个,你要好好收着那对剑,别再被人夺走了。」

好不容易才取回的两把〈天无月〉,怎能再让人拿去滥用呢。

抱紧两把小太刀,海蒂低下头。

「……为什么要保护我呢?您一个人应该也能打倒那个魔术师吧。」

尽管满脸疲惫,圣骑士却以一副嫌麻烦的样子开口解释:

「你之前所砍的,都是遭到《怨怼》控制的亡骸,并非活人。你既没有杀死任何人,那就是圣骑士必须保护的人民。」

她一直认为,自己为了追逐〈天无月〉而杀了人。

然而这个人却把海蒂的这些罪都给抹除了。

──服了他了……

她仰头看向夜空,上头飘着月亮,只是与昨日的满月不同,略缺一角。

十六夜月。note

译注:日本对满月隔日的月亮的称呼。

在流卡翁也被称为踌躇之月。

「──月色真美。」

「啊哇!?」

听到圣骑士突然说出这句话,海蒂吓得跳了起来。

「怎、怎怎怎怎怎、怎么突然讲这个!?」

「呃,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面对一脸诧异且又显得疑惑的圣骑士,海蒂捂住脸。

「……在回答这个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您。」

「嗯,什么问题?」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就是《狩刃者》的?」

圣骑士低下头,似是在略略思索,接着用像是在回顾记忆的语气说:

「是傍晚你把手帕还我时,我才确定的。你手上有着跟旅馆服务生完全不相衬的剑茧,因此我确信你是个相当厉害的剑客。」

「啊……」

自己可能真的太大意了。

倘若没有那件事,这位圣骑士是不是就不会帮助自己了?

──不,总觉得、这个人最后还是会帮忙。

因为他与可怕的外表相反,是个耿直又温柔到教人傻眼的人。

就在她深感佩服之际,圣骑士仍继续说道:

「──觉得你可疑,是最初在旅社见面的时候。」

「那不就是一开始了吗!?」

见海蒂一脸惊愕,圣骑士傻眼地说:

「那个身形,连眼睛颜色都一样,当然会惹人怀疑。而且经过调查,证明的确是你的状况证据接连出现。害我不晓得该抓谁,简直是走投无路。」

「──但您却没有抓我,还反而帮了我耶?」

「…………」

圣骑士果然还是没给出答案。

──真拿他没办法……

心脏再次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自从相遇时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一开始是因为害怕,之后是惊讶,后来就转为困惑,跟《怨怼》时是因为紧张。

现在又是因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温暖呢?

「……呵呵。」

「怎么了?」

她忍不住扬起笑,让圣骑士露出诧异的神情。

心底涌起想稍微回敬他一下的心情。

现在肯定能够顺利。

海蒂伸出食指,仰头看着月亮。

「嗯……?」

看到她的动作,圣骑士也跟着抬头望向月亮。

──有破绽!

少女把自己的双唇贴到圣骑士那毫无防备的唇上。

「──!?」

圣骑士一脸惊讶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第一次看到他这么诧异的样子,海蒂心中满是达成感与兴奋感。

山风吹过,卷起她的秀发。

海蒂用手指掬起发丝,漾起满意的微笑。

「月色真美──就是这个意思。」

初次说出这句话时,她没有半点那方面的情感。

啊啊,那现在这份感情又是什么?

这份已经只能以此形容的心情。

即便是在月光下,也能清楚看见圣骑士也满脸通红,这令海蒂有种难以形容的陶醉感。

少女用犹如歌唱的语气说:

「话先说在前头,这可不是开玩笑唷。我也是第一次对男性做这种事。」

圣骑士发出无声的呻吟。

不知为何,圣骑士的反应让海蒂开心到极点,她再次说出当时的那句话。

「能够请教您的大名吗?」

圣骑士瞪大双眼,然后抓了抓头,用宛如呻吟的音量回答:

「……拉菲尔,拉菲尔•休兰德。」

「这样啊。拉菲尔大人。」

仿佛是要重演、确认相遇的夜晚般,这次少女重复了那个名字,并也自报姓名。

「我是绯美花,绯美花•艾德海蒂,流卡翁的猫妖精。」

然后海蒂──绯美花怀着竭尽全力的心情,露出微笑。

「请笑一笑,拉菲尔大人,您的笑脸非常好看。要是您能像那样对大家笑,他们就不会害怕了。」

他应该也明白这是告别之语吧。

圣骑士──拉菲尔闭上双眼,似是在琢磨这句话。

她想跟拉菲尔一起留在这里。

留下来,跟他一起做个圣骑士说不定也不坏。

光是待在他身边,心脏便会怦怦直跳。倘若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吧。

但艾德海蒂家是流卡翁的王家之一,身为长女的绯美花必须回故乡生下子嗣。

所以她得离开了。

最终拉菲尔睁开双眼,真的笑了。

「再会了,绯美花。」

「是,择日再会,拉菲尔大人。」

如同溶入夜晚的黑暗般,绯美花消失无踪。

──总有一天,一定,

这个约定没能实现,两人并未再见。

自那之后过了十年,她听闻拉菲尔继承圣剑、晋升为圣骑士长的消息。

十四

「可恶,那个小丫头……!」

在教会的礼拜堂内,祭司嘴里吐出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恶意。

在查清〈天无月〉的力量上,那个盯上自己的少女无疑是最棒的研究材料。

为了设法活抓她,自己使用并舍弃了许多义体,被区区普通的圣骑士查到研究室,还被破坏掉所有的义体。特别是失去了珍藏的精灵义体,这打击太重了。《怨怼》的研究真的会晚上十年。

──不,还不一定。那个小丫头还没发现我没死。

这里是《怨怼》的领地。

方才为了保护研究室,他只能匆匆带着操纵尸体的〈天无月〉赶去。但义体如今都被破坏,已经无所谓了。就算东西连同城市一起灰飞湮灭,他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只要整备好魔术装备并使用领地的力量,失去佩剑的圣骑士不会是他的对手。就算是集齐双剑的那个少女,也能轻易落入他掌中。

就在他想站起身的那一刻──

「──祭司大人,您没事吧?」

明明夜已深,却有个小女孩正从礼拜堂的门口往这里瞧,应该是中途醒来了吧。

《怨怼》马上露出慈祥老爷爷的笑脸。

「嗯,没事喔。你才是,不要紧吧?是做了恶梦吗?」

《怨怼》本来的魔术并不是给予他人痛苦,借此取得力量这一项。

而是让自己脱离名为肉体的枷锁,进化成更高层次的精神体。他只是在这段过程中发现靠着针对自己的强烈情感──憎恨与绝望作为媒介,便能夺取他人肉体的方法。完成这个魔术,只要人类不灭绝,他就能得到无限的时间。

只是目前他还只能附身在特制的义体,不然就是血亲身上,所以才会引发这种事件。

──在成果里,这具祭司的身体就是最为接近完成的成果。

祭司的身体还活着。

自己与其说是控制了他,更像是让双方处于精神同在的状态,应该也可说是双重人格吧。白天跟圣骑士对话并担心孩子们的那个人,无疑是祭司本人的人格。

只是他遭到病魔侵蚀,时日无多。

因此自己让他对《怨怼》产生强烈的憎恨,成功溜进他的体内。手法很简单,就是在这个一本正经的男人眼前杀害年幼的孩子。

──只要抓住那个小丫头,我就要用这里的小鬼制作下一批义体。

然而,疑惑倏地窜过他的脑袋。

同居于这具体内的期间,他能认知到祭司的记忆,仿佛那也是他的记忆,里面有这个女孩吗?

不,的确是有。她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等他注意到人就消失了。无人留意到这点,这显然不正常。不仅如此,她还表现得像是自己昔日的友人。

──这人、是谁?

就在他下意识想要退开时──

无数的刀刃贯穿了《怨怼》的脸部。

「──!」

他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并发现自己明明就已经被斩得粉碎,却仍有意识。

不对,他没被粉碎,祭司的身体毫发无伤。

可他却感受到一股宛如身体裂开的剧痛。

──这是、杀气!是光凭杀气就能让人认知到死的杀意,等级完全不同!

他浑身颤抖,倘落脸颊的冷汗在地上形成水洼。

在他完全无法动弹之际,女孩从门口探出身体,缓缓地靠了过来。

她身穿不可能出现在孤儿院孩童身上的华丽礼服,手里抱着不祥的人偶,金发绑在头部两侧。与秀发同色的金色眼眸透出冰冷之色,仿佛她是在看一个垃圾。

「呵呵呵,祭司大人,您的脸色可真差,像是做了个可怕的梦。」

《怨怼》理解了。

刚刚释放出杀气的人便是这位女孩,而且即使自己处于万全状态,靠这微不足道的力量也对她束手无策。

这就是「死亡」。

连〈天无月〉之力也远远不及的,绝对的「死亡」。

过去与〈魔王〉马加锡亚面对面时,他都不曾这么绝望。

少女边走边将什么放入口中。那东西像是不会看气氛似地,在这种状况下拉得老长,看来是白天那位少女分发的点心。

「萩饼有种让人怀念的甜味,虽然这一个是我要惩罚那孩子调皮才借来的,但她的手艺也变得相当不错了呢。是还记得我一开始教过她的事吗?」

女孩一下子就吃完了点心。她嘴那么小,真亏她能一次放入那么大的东西。

女孩用红舌舔去沾在手上、像是糖的渣滓,并站到《怨怼》面前。

「好了,你的作为还真让人困扰。没想到你竟从艾德海蒂之村偷出〈天无月〉。」

女孩伸出没抱着玩偶的手。

那只手上没有任何凶器,动作温柔得如同是想抚摸他的头。

是原谅自己了吗──就在《怨怼》想要吐出一口气时,就亲身体会到更深层的恐惧。

「恶呜──!──!──!?」

女孩轻轻地握住手,身体便传来犹如心脏被抓紧的剧痛。

这不是肉体的痛。

而是精神……不,是魂魄本身在嘎吱作响。

「是附身吧?我虽不会去干涉生者的生死,但你这样能够算是活着吗?」

他感觉到自身的存在正在龟裂。

自己现在还能存在,只是因为这女孩的一点心血来潮罢了。她光是打个喷嚏、弄错力道的拿捏,就能粉碎《怨怼》的魂魄。要是魂魄碎了,别说是复活,甚至还会无法回到轮回当中,永远消失。

「没有自己的身体,附在他人身上的寄生虫,这已经属于不死者了。我是想直接清理了,但若是还有做为人寿终正寝的意志,那或许就还能称之为人……你又是哪边呢?」

然后那对金色双眼靠了过来。抓住魂魄的手中力量明明没变,却有种像是能辗碎精神的沉重压力,散发出如同月亮直接落下的压迫感。

「呼咻、呼咻,我、我还活着,我要、以人的身分、活下去。」

女孩露出带有调侃意味的微笑。

「哎呀?挣开生命的束缚,走上进化为不死者的大道不是魔术师的宿愿吗?」

《怨怼》终于明白了。

这个可怕的「死亡」早已看穿一切。

就是因为看穿了,才会留在这间教会里。

目的就如她所说,是要见证活着的少女及圣骑士的这段过程。

他们已经结束,所以她来善后了。

《怨怼》使出全力摇头。

魂魄已经从头顶开始崩毁。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他坏了少女的心情,那就完了。

仿佛在看什么污泥般,少女眯起双眼,最终放缓手中的力道。

「嗯,好啊,我可以放过你一次……只是,要是你再对那些孩子们出手……知道了吗?」

即使浑身颤抖,《怨怼》仍使出全力点头。

最后女孩带着警告的态度把双眼靠了过来,在《怨怼》魂魄即将跟着精神一同粉碎的前一刻,终于解放了他。

《怨怼》已无力再附身于祭司身上,忍不住脱离身体,回到他本来该待的地方──也就是他真正的体内。

《怨怼》在这起事件中失去大部分的力量,大大缩短了寿命。于是几年后,他再次出手碰触女孩禁止的魔术,并在不久后透过一位将会成为〈魔王〉的少年之手,迎来真正的死亡。

睁开眼时,周遭已是一片黑暗。已经晚上了,地点似乎是礼拜堂,看来自己是坐在椅子上时忍不住打了个盹。

「祭司大人,您没事吧?」

听到这个声音,他往旁一看,一个拥有金眼的女孩正担心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他没办法立刻想起她的名字,但她的确是这里的孩子。只有这点他万分确定。

「哎呀,不好意思。稍微小睡一下,就到这个时间了。大家都有好好刷牙吗?」

「当然有。皮特哥哥有跟大家说,海伦娜和珍妮直到最后都不情愿,但还是有好好刷过牙才上床睡觉喔。」

「嗯,这样啊。大家都是好孩子,我真幸福。」

孩子们跟着衰老且没多少日子的自己,真是太可惜了。

然后,女孩像是看穿祭司的心态般,这么说道:

「祭司大人不长寿一点,那就伤脑筋了。皮特哥哥是很努力了,但还是会有想跟祭司大人撒娇的时候」

「嗯,也对。我得好好看着那些孩子,直到他们长大。」

怎能在孩子面前露出胆怯的一面。

他回答完,女孩便反过来漾起犹如母亲般的微笑。

「这样就好。明天会有医生从圣都过来,为了长寿一点,麻烦您一定要让对方看看唷。」

说完,少女抱着玩偶站起身。

「那么,晚安,祭司大人。」

「嗯,晚安。」

在他这么回答时,女孩就消失无踪。

「……嗯?我刚刚在跟谁讲话?」

在吹抚的山风之中,蝙蝠群向着月色飞去,直至失去踪影。

十五

「──已经是二十年前了吧,那是我还只有三十岁左右时的事。」

时光流逝,已是初老年纪的拉菲尔现在正侍奉于某位魔术师──不,是〈魔王〉的城里。

因果轮回,这里不但是他二十年前没能打倒的《怨怼》的城堡,如今还成了杀死《怨怼》的〈魔王〉居城。

拥有琥珀色双眸的少女坐在他面前,听他述说怀念的回忆。她兴致盎然地点头,翠绿的发间露出粗壮的角。

少女是这座城里的公主,对拉菲尔而言更是无可取代的战友之女。

「当黑花失去视力被送过来时,我一眼就看出她是绯美花的女儿。我所认识的绯美花大概是十五岁,黑花长得仿佛就是她继续长大之后的样子,甚至还拿着〈天无月〉。」

而在听闻她的经历时,他得知了绯美花的死讯。

──她是赌上性命,保护了女儿吧。

比起悲伤,他更想称赞她的行动。

龙少女用隐约有些犹豫的语气问:

「所以你才收黑花做养女?」

「……肯定是吧。听到她无依无靠,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自荐成为她的保证人了。」

拉菲尔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吐出一口气后,法儿又问:

「是说,那句话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就是那个、『月色真美』。」

拉菲尔睁大眼睛,接着回以苦笑。

「法儿,这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他看向窗外,天上飘着圆月。

昨晚是满月,今晚便是十六夜。

十六夜这个名称,似乎有犹豫的意思。

当时,心怀犹豫而无法上前的人究竟是谁?

──追上去这个选项,不是那一日的我能考虑的选择。

对方是艾德海蒂家的公主,就算无法与人类结合,可只要自己待在她身边,绯美花与黑花或许如今还在流卡翁过着幸福的生活。

到了这个年纪,他也觉得自己很不干脆,心中却还是涌起后悔的情绪。

「──绯美花一定也很庆幸,能够遇见拉菲尔。」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令拉菲尔惊讶不已。

「我觉得她就是遇见拉菲尔,才能拼命地活下来。所以黑花才能幸存,也才能再次见到拉菲尔。」

拉菲尔静静地扬起微笑。

「或许、是吧。」

聊完回忆,龙少女站了起来。

她在准备离开房间时停下脚步,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话说回来,绯美花有叫你笑,拉菲尔是怎么做的?」

「嗯?嗯,毕竟人家都像那样给我建议了,后来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我都会先笑给他看,只是好像没什么效果。」

「……啊、嗯。」

拉菲尔始终都不明白,就是因为他的笑脸可怕到甚至散发出杀气,才令他遭到四百九十九位魔术师的袭击。

拉菲尔目送表情隐约有些复杂的少女离去,自己也跟着站起身。

只留下桌上那张老旧的野兽面具。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