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披风……这有点简单吧。没脸……这是在说人坏话吧。嗯──不然无脸男?」
圣都拉结尔,在这个大陆上最繁荣的城市里,也存在着贫民街及小巷这样的地方。等到夜晚降临,正经的人即便搞错也不会靠近这些地点。
在这样的地方,一位少女身穿不合时宜的优雅服装,悠哉地咕哝道。
她是莉赛特•德克迈亚,目前行踪不明的前任圣骑士长──米夏埃尔•德克迈亚的第二位养女,也是现任圣骑士长──史黛拉•德克迈亚的义妹。
那套宛如礼服的服装是圣骑士学校的制服,她坐在小巷内,毫不在意会弄脏衣服。
『……汝在说什么?』
少女身旁有团人形的黑暗在晃荡,从声音可以听出这应当是位男性。
一个月前,莉赛特遇见了这个异形的存在。
他并非人类,也不像魔兽或魔物那样能看出是否活着。对方恐怕是圣骑士该讨伐的对象,莉赛特却藏起他,没跟任何人说,然后在上完课的同时泡在这里。
──其实应该要跟姐姐商量的……
可是,万一史黛拉判断该砍了他,莉赛特也没有办法阻止。即使是无知的自己,也隐约能够察觉,这团黑暗是某种危险的事物。倘若史黛拉反过来断定要藏起他,暴露给他人时,她就会被问责。
所以莉赛特也没跟史黛拉说。
──不过姐姐感觉就注意到了……
史黛拉肯定也想看清他是什么人吧。
见黑暗开口说话,莉赛特露出像是恶作剧成功的调皮笑容。
「啊,终于讲话了。我说的是你的名字啊,想要哪个?我跟你讲话,你也都不回我。没有名字很不方便吧。」
『…………』
莉赛特愉快地对再次沉默的黑暗继续说道:
「还有什么别的好名字吗?你在小巷里面动都不动,那叫猫咪怎么样?」
『……桑杨沙。』
黑暗大概是发现放着莉赛特不理,不知道她会给自己取什么名字,终于说出了像是名字的几个字。
「桑杨沙……这是你的名字吗?」
『……没错。』
「呵呵呵,是桑杨沙先生啊。很棒的名字。」
老实说,莉赛特已经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只有她才能看见的幻觉或其他事物了。对方愿意回应,她是真的很开心。
『……汝也别再带面包过来了,只会被陌生的孩子拿走。』
「啊啊,你果然没吃。你不吃饭也没关系吗?啊,你不用在意面包被拿走,我也觉得应该会是这样。」
桑杨沙诧异地把似是脸的部分转了过来。
从轮廓来看很像是脸,可浮现在上头的只有圆圈,以及某种类似直线的几何学图样的东西。虽然他终于说话了,却看不出声音是不是从那里发出的。
虽然连脸部器官都难以辨别,她还是看出黑暗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注意到了,为何还要带来。毫无意义。』
「才不是毫无意义的。是因为我跟那些孩子一样,才把食物分给他们。有时候一块面包就能决定人的生死,只要活着,或许早晚就能抓住幸运。那个带走面包的孩子,是抓住了一份幸运喔。」
她边说边撕开自己的面包,放入口中。
──这个人,是不是里面装着人类啊?
该怎么说呢,不光轮廓是人形,连动作都像个人。
在莉赛特观察起这些时,黑暗──桑杨沙用诧异的声音说:
『吾无法理解。』
「我想也是。」
莉赛特没表露出半点不愉快,笑着回应。
「我是这么想的。因为幸运而得到的东西,是要让给下一个人的。」
莉赛特本来应该死在几个月前的〈亚榭尔•伊梅拉〉之日。
是因为遇见史黛拉,遇见萨冈,守着那个人谢利康的临终,被许多人帮助、给予,才能在这里。
在更之前的日子里,于小巷中和淘气鬼们联手寻找剩饭的每一天,也有人帮过她。有些人会扔下钱币,也有人会特意掉下面包或水果。
对方或许没有顾及她的意思,也或许是借由施舍比自己可怜的人来满足自尊心。捡到那些东西只是偶然,何况当时的自己即使被这么对待,也没有感谢过对方。
即便如此,自己还是靠着那样的小幸运活下来了。
所以莉赛特在这条小巷内回以同样的事物。
为了把因幸运而得到的东西,让给下一个人。
然而桑杨沙摇摇头。
『吾说的无法理解,是汝想跟吾扯上关系的事。想要彼此安慰,汝等人类互相做会更好吧。』
「彼此安慰……嗯,在你眼中,可能就是这样吧。」
把最后一口面包放入嘴里,莉赛特再次笑着回应。
「就是觉得、你感觉很想有人救你。」
第一次见面时,他非常悲伤地哀叹着。
桑杨沙抬起没有面孔的脸,像是压迫感的气息烟消云散,感觉整个人都傻住了。
「身为小巷的兄弟姐妹,在小巷内见到这种人,就是会想伸出手啦。」
因为莉赛特也是被这么对待的。
见她坚定地这么回答,桑杨沙用似乎是手的部分捂住脸。
『哈哈……想不到汝竟把吾当作兄弟。』
「啊,笑了。你果然很像个人。」
『…………』
桑杨沙再次以黑暗的状态陷入沉默,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情绪不像是焦躁,而是羞耻。
──啊,他是在害羞吗?总觉得蛮可爱的。
不知为何,很久很久以前仿佛也遇到过类似的事,她明明没有比五年前更久远的记忆了。
莉赛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脏污。其实光凭这种动作去不掉这些脏污,所以她还悄悄用了魔术。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明天再来喔,桑杨沙先生。」
『…………』
桑杨沙依旧没有回答,但莉赛特隐约感觉到他并没有无视自己。
莉赛特踩着比平常更轻盈的脚步离去。
『……那么,汝今天这样就好了吗?』
在已经没有人烟的小巷内,桑杨沙用如同自言自语的语气低语道。
宛如在回应他的声音般,一个人影咚一声从空中落下。
「──嗯,我只要可爱的妹妹没被做什么奇怪的事就好啰~」
史黛拉•德克迈亚,目前算得上是莉赛特的监护人。
莉赛特无从得知,这个女孩在她和桑杨沙见面期间,一直对他散发出杀气。
但她今天没显露出半点敌意。
史黛拉好笑地笑着。
「可是……嗯,这样啊,小巷的兄弟。莉赛特是这么看你的啊。」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他的感想很直接,可史黛拉却高兴地颔首。
「身为姐姐,当然得实现妹妹的任性啰。」
简单来说,就是在提出和解了。
桑杨沙轻轻点头。
『……人类似乎有一宿一饭之恩的概念。』
即使是一晚住宿、一碗饭的微小恩义,也不能忘记──就是这样的训诫。
『吾会暂且留在这个脏污小巷,毕竟非人者是吾的管辖范围。』
听到这句话,史黛拉惊愕地眨眨眼,接着狠狠喷笑出声。
「啊哈哈哈!还说一宿一饭,你其实是年纪很大的老爷爷吧。」
『…………』
面对她吵闹的笑声,桑杨沙只能闭上嘴巴。
◇
「一直找不到你的主人呢……」
尽管为了寻找年少侍女女仆的主人而在街上徘徊,但线索实在有些不太足够。还没找到任何线索,太阳就下山了。
抬头望向天空,上头挂着欠缺的月牙。
米卡想起自己就任圣骑士长时,别人当作祝贺送给他的甜瓜哈密瓜。跟母亲与五位兄弟姐妹分享的甜瓜哈密瓜比过去吃过的任何食物都要美味,弟弟们甚至连果皮都想吃下肚。那些果皮,正好就是这样的形状。
──不行,从刚刚开始思考的事情就像是死前的走马灯。
谁来给他活下去的希望吧。
米卡用空虚的眼神仰望月亮,少女见状,用关心的声音问他:
「你、疲劳、累了吗?」
「啊、不,我没事。」
「我、谢罪、道歉。对不起,麻烦帮忙。」
米卡急忙摇头。
「我只是因为想这么做,才帮你找主人,毕竟这是我的工作。所以你不用在意。」
「是、吗?」
米卡会感到郁閟,是因为一旦找到这位少女的主人,自己就必须回去做原本工作的绝望。
现在帮助少女反而相当于他的救赎。
就在这时,肚子发出没出息的咕噜声。
──这么说来,我连午饭都没吃。
少女虽完全没显露出疲累的样子,但应该有吃午饭吧。不管有没有吃,都这么晚了,她想必也饿了。
米卡直接提议道:
「是、是说!你会不会饿?虽然还没找到你的主人,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休息、要、用餐吗?」
少女不可思议地歪着头,接着又理解似地点点头。
「是我考虑、认知?不足,我们、休息吧。」
见到这种完全就是在说『抱歉没注意到』的反应,米卡很消沉。
──居然是她在担心我!
不过,她竟会关心嘴上说要帮忙、实际却没帮上任何忙的米卡,果然很温柔。
然后他想起少女刚刚的话。
「啊,还有啊,像刚刚那种时候,说某句话会比道歉更好。」
「刚、刚?」
「就是那个、我帮你的时候,你不是说了对不起吗?」
「是,我、说了。」
「在那种时候,说谢谢会让双方都觉得高兴喔。当然也要你觉得不麻烦啦。」
听米卡这么说明,少女也心领神会地点头。
「谢谢、你、您?」
虽然遣字用词又变得怪怪的,米卡却自然而然地笑了。
──这么说来,我还没问她名字。
但,事到如今又要怎么问?
是说,米卡自己也没报上名字,这样对方也不太好开口问吧。为什么在一开始说自己是圣骑士时,没有说名字呢?
米卡一面懊恼,一面环顾周遭并呻吟。
「……糟糕,每间店都是人。」
虽然没带表,但现在似乎是晚餐时间了。大概也有店家比起外来客相对少的原因,每一处都是人声鼎沸。
他虽提议休息,却没有可以进去的店。
──干脆折回教会?
少女的主人好像不太喜欢教会,但在那里至少还能休息。
他边想边准备回头,目光突然落在一间没有半个客人排队的店上。
「啊,那边应该可以进去吧?」
「原来如此的样子。」
在这个时间还没人排队,一定不是多好吃的店,但应该好歹会给杯水。只要这样,就足够让走了一整天的身体获得一时的喘息。
他们走进店面,看起来就是间意外普通的酒吧。
店铺面对大路,位置不坏,看起来也没脏到会让人犹豫要不要进去。店本身占地相当广,里头飘出的饭菜香很刺激食欲。
米卡一面疑惑着为何没有客人,一面穿过门,然后立刻就领悟到原因。
「不好意思,我们有两个人,请问有空位──」
说到一半,米卡倏地倒抽一口气。
「沙克斯先生,我有个提议,把这个人绑回去如何?」
「小黑,你冷静点。这么做的确是能回去,但一切就都结束了喔。」
「──『但这点就是你的错了。你送给我的书实在太有魅力,让我完全忘了时间』──」
「这根本没办法!这就相当于说的话全都是暗号,却没有准备解法耶。说到底连有没有解答都不清楚!」
「我懂你的心情,但这个人也是以自己的方式在表达意思了!一起想想吧。」
仿佛在说自己已达到忍耐极限、抓着锡杖的猫兽人少女,脸上疲惫至极却还在安慰前者、劳心劳力的男人,以及神情十分阴郁的老人围着一张桌子,散发出非比寻常的杀气和魔力。
其他人纵然不是圣骑士或魔术师,应该都会在这里感受到生命危险。
但米卡屏息的原因并非是眼前的修罗场。
而是因为演出这场修罗场的其中一人很眼熟。
──《虎王》沙克斯!
新任〈魔王〉之一,米卡接到的任务就是要监视他跟他人的密会。
米卡一开始对他抱持的印象,就是个暖男,是个感觉劳心劳力的普通男人。
可米卡知道,〈魔王〉不是如他们外表看起来那样。
过去见到的〈魔王〉萨冈表现得宛如正在新婚旅行的绅士,并蹂躏了好几位圣骑士长。所有人都是实力远胜过米卡的圣剑持有者,与那〈魔王〉之间的过招却连战斗都算不上。
米卡能做到的,只有窝囊地向当时被赞为最强的圣骑士长──米夏埃尔•德克迈亚求助,只是对方连听都不听。
即便除去那个萨冈是最为强大的一位〈魔王〉这点,眼前的《虎王》明显也不是米卡能应付得了的存在。
紧接着他望向坐在那位〈魔王〉正面的老人。
──坐在对面的老爷爷就是他的密会对象?
〈魔王〉的密会地点选在如此平平无奇的酒吧是很古怪,但由状况来看应当是没错了。
米卡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这、这这这这这间店好好好像不太好!我们去其他间──」
「──主人!」
「咦──?」
少女越过米卡,跑了过去。
而她跑向的对象……并非〈魔王〉沙克斯,而是与他面对面的初老绅士。
少女拉起老人的手,面无表情地开口说:
「主人,擅自消失、迷路、不好。找、搜索?很棘手。我给、人家、添了很多麻烦。」
少女的言词依旧结结巴巴,却以怒涛之势滔滔不绝地说着,老人在这时第一次露出了怜惜的表情,然后轻轻抚摸她戴着头饰的头。
「──『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
「主人,找人的是我。」
面对突然插进来的少女,《虎王》扬起眉。
「……嗯?你是哪位啊?」
《虎王》的注意力转到少女身上。
──现在还能跑。
米卡的存在感原本就很淡,即使进入〈魔王〉的视野,也不会被察觉吧。
店门还开着,只要转身跨出一步,就能逃离这个犹如恶梦的空间。
虽然这么做要舍弃眼前一无所知的少女,但说到底她就是个刚认识、连名字都不晓得的人。可怜是可怜,却不是他拿自己性命去冒险的理由。
──原该是如此。
「──你快逃!」
米卡插入少女与《虎王》之间。
他勇敢地张开双手,想要保护少女,但那双腿却窝囊地不断颤抖。
而少女这个当事人还傻傻地歪着头,似乎没搞清楚状况。
「你快逃,快点……!」
米卡又重复同一句话,可少女依旧没有做出半点逃跑的举动,无法抛下终于找到的主人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虎王》用伤脑筋的声音对着米卡说:
「喂喂,等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么说的《虎王》留意到米卡背着的大剑。
「……哦,居然是圣剑持有者。」
《虎王》露出如同猎人般的笑容。米卡不用确认也知道,他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背上的圣剑上。
──啊,我会死在这里……
圣骑士长闯入〈魔王〉的密会,对方想必没有放过自己的理由。
仿佛要证明这一点般,猫兽人少女的身影不知何时从沙克斯身边消失了。
──咦,另一人不见了?
在他准备出声时,身后便传来一道清脆如铃的声响。
是锡杖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像是冰柱戳入屁股内的恶寒窜遍四肢百骸。
──啊啊,这就是真正的杀气吧。
可以感受到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气势。
米卡没有失禁,与其说是成功忍住,不如说是他已经抖到连失禁都不可能了。
像是要用镰刀抵住米卡般,站在身后、犹如死神的少女呢喃道:
「……原来如此,你是支持教会方的啊。」
即使窝囊到眼泛泪光、浑身颤抖,米卡还是举起双手,想至少表现自己没有抵抗的意志。
纵然身陷这种状况,米卡也还是想回家。就算被挖苦没资格持有圣剑,他也仍然不想死。
眼见米卡的退路被截断,这次换《虎王》缓缓站起身。
「我有听到消息喔,听说你很优秀?」
玩弄性命之人居然这么残忍吗?说排名最低的米卡优秀,这也太讽刺了。
但米卡脸色发白的原因并不在此。
──情报泄漏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发现教会的监视。既然是〈魔王〉,这或许是理所当然。是没想到这点的米卡太肤浅了。
沙克斯温和地揽住米卡的肩膀,像是见到什么亲密的朋友。这份温柔真的可怕得要命。
「你叫什么名字?总之先坐下吧。」
004
绝对不要。
坐下的话,肯定就无法活着回去了。他应该要马上甩开这只手逃跑,但通往出口的道路看起来却像是陡峭的悬崖般被隔得老远。
猫兽人少女迅速拉开椅子,他们不容分说地逼米卡于桌前就坐。
「这件事你听到了多少?啊啊,先自我介绍吧。我是沙克斯,第二代的《虎王》。那位是黑花•艾德海蒂,流卡翁实力最强的剑侍。」
真是如同恶梦的双人组。
可沙克斯摆在他眼前的地狱不光如此。
「而坐在那边的是《傀儡公》佛钮司阁下,是目前最古老的〈魔王〉。」
能让〈魔王〉亲自出马的对象会是何方神圣,当然是一样的〈魔王〉。
会这么仔细地说明,就是他们不准备让米卡活着回去的最好证明。
把现实摊在米卡面前后,沙克斯和被称作黑花的猫兽人像是要加强两侧的防守般分别坐在他的左右边。
然后他们看向作为侍女的少女。
「抱歉,耽误你们时间,能不能让我听听你们的说法?」
接着沙克斯说出这个名字。
「叫那个男人主人,表示你就是《雷甲》佛尔佛尔啰?」
米卡也隐约知道,那是前魔王候补──警戒程度仅次于〈魔王〉的魔术师之名。
只是米卡的脑袋反应不过来,不知为何对方是对着眼前的可爱侍女说。
这是什么玩笑吗──米卡看向少女,就见她拉起纯白的围裙,恭敬地弯下腰。
「是,佛尔佛尔、是我的名字、我被取了这个名字。」
眼前尽是绝望,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刚刚是跟着什么一起走啊……
两边的两人没有理会一脸苍白的米卡,而是如同发现最后希望般语带祈求地说:
「那、那么,你知道那个人在说什么啰?」
不懂猫兽人意思的米卡有些困惑。
她所指的那个人就是〈魔王〉佛钮司。
身为侍女的少女──佛尔佛尔瞧向主人,不知为何连连摇头。
「主人、说话、讲话?不擅长、难以理解、不明了。我、理解困难。」
「……我想也是。」
黑花与沙克斯一副仿佛在说自己已经厌恶一切般趴到桌上,刚刚的威严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佛尔佛尔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当事人佛钮司则一副对四周气氛视而不见的样子,饮用装在杯里的蒸馏酒白兰地。
过了一会儿,黑花用消沉的声音呢喃:
「……沙克斯先生,我有个好主意。要不要只带着头跟右手回去?只要有了这些,大哥哥应该可以读到记忆。」
「……虽然我也很想这么做,但还是放弃吧,小黑。杀手才这么做。」
「沙克斯先生忘啦?那原是我的本职喔。」
「就说你可以不用再做那种事了,要杀人的话就由我来。」
「……受不了你,在这种时候说那种话太狡猾了。」
他们为什么要秀恩爱给自己看啊?比起恐惧,米卡心中的困惑之色更强了。
沙克斯大概是注意到了米卡的疑惑,露出为难的笑。
「啊啊,抱歉。该怎么说呢,我们是来跟这个人交涉的,却因为无法对话而束手无策。」
「……嗯?」
「老实说,光是多一个同伴,就让人感觉轻松不少。」
「……嗯嗯?」
这反应好像跟想像中不同,让米卡更加困惑。
米卡终于忍不住,出声闻道:
「那、那个,我不太懂、目前的、状况……」
听到他这么说,沙克斯与黑花面面相觑。
「也对,那我先按照顺序说明。教会掌握了我们会聚集至这座城市的消息,无法对〈魔王〉间的接触视而不见,这才派来一位圣骑士长,也就是你。」
「咦……?呃、那个,为什么教会的情报会泄漏?」
「啊,因为我姑且也算教会的人。」
所以──米卡开始思考。
──流卡翁的猫兽人,又是教会的人?
好像在哪听过。想到这里,他终于想起来了。
「啊啊!是造成外交问题的人!」
米卡不由自主地高声喊道,让黑花捂住了脸。
「……原来演变成外交问题了啊?很抱歉。」
猫兽人少女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这么说。
──意、意外不是个可怕的人……?
在米卡困惑时,沙克斯露出疲累的笑,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劳碌命。
「呃,怎么说?你应该有很多问题,但我们隶属〈魔王〉萨冈的派系,就类似你们口中的『共生派』。我会保证你的性命,不用担心。」
「咦……?」
没想到会从〈魔王〉口中听到这句话,米卡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我不用死了吗?」
「你是怀着赴死的觉悟来的吗?我是不清楚情况,但还是多珍惜自己的性命吧。教会也不会想让跟〈魔王〉战斗过的圣骑士长平白死去。」
「可、可是我没有才能,排名也是最低的,我以为、自己是不被需要的人……」
或许是明白不用死,终于放下心的关系,米卡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泪水,开始抽噎。
沙克斯和黑花面面相觑。
「别说傻话,这世上不存在半个死了也没关系的人。」
「没错。史黛拉也说,她派的是个很有前途的人,指的就是你吧?所以你可以更有自信一点。」
〈魔王〉用令人吃惊的亲切态度鼓励米卡。
「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
「……呃,因为你起码是个可以对话的对象。」
沙克斯及黑花尴尬地移开视线。
他们似乎也碰过什么困难。
然后,作为侍女、被称作佛尔佛尔的少女不知何时间已站到米卡面前。
佛尔佛尔弯腰行了一礼。
「非常、谢谢你、帮我寻找、找出主人……这样说、对吗?」
接着她担心地瞧着米卡的脸。
「你帮我、我很高兴。下次、换我来、帮你吧?」
说不定,这个世界比米卡想像中还要温柔。
就在米卡终于擦去眼泪,准备扬起笑的时候──
「哦!今晚最棒的客人全都齐聚一堂了哪。」
不能存在于温柔世界的人就伫立在那里。
◇
「……好累。」
夜晚,跟萨冈等人碰完面的阿斯摩太还留在奇恩诺因德。理由很简单,就是她累到懒得动了。
──黏那么紧,不累吗?
那不像是〈魔王〉的青涩看起来令人会心一笑,但摊在眼前的话还是教人觉得难以消化。
不走一下转换心情,感觉会直接消化不良。
幸好萨冈解决掉本该由她处理的魔族,让她可以从容地在这城市里打发时间。
唯一要担心的是有可能撞上法儿,但那个小女孩好歹也是〈魔王〉之一,想必也理解自己无法和她见面的理由。就算偶然碰面,应该也会装成不相干的人擦身而过吧。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为何望向城市。
「真是和平。」
纵使〈魔王萨冈〉散发出带有魔力的威慑,大部分的客人也只是稍稍离开一点,愉快地看热闹。就是一种、很习惯的样子。
──这么说来,感觉好久没重新看看人类了。
多数场合,人类对阿斯摩太来说就是目标,是自己会在不知不觉间踩扁的一群废物。
尽管最近抓到奇怪的八卦记者,但若是问她有没有认知到对方是个有人格的人类,她也会满脸疑惑地歪头。
这样的人,现在却觉得街上走着的废物是「人类」,并望着他们。
要回想起时隔几十年──不,是时隔几百年的事是很难的。
在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时,偶尔遇见一张认识的面孔。
「啊……」
「唔……?」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身穿燕尾服的初老绅士,左臂装着像是魔术义手的朴素盔甲。现在明明是大多数人都用完晚餐的时间了,他手里却抱着巨大的花束。
──呃,他叫什么名字去了?
阿斯摩太记得对方是魔王殿的管家,但仔细想来,她应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但基于某个理由,她有好好把对方认知为一个人,而不是废物。
──是把姐姐核石交给我的人……
碰触煌辉石的人,对她而言本是惩罚对象,但也是他把姐姐的核石拿给了自己。
而且,该说这个男人是肯定惩罚的吗,他看起来就是准备接受后果的。即使杀了他,也不知有没有惩戒的意义。
──况且,要是没有这个人,我或法儿之间有一个人就会死。
如此想来,自己还算是欠了个人情。
简单来说,就是阿斯摩太也不知该如何对待他。
当她烦恼着该怎么反应时,管家先开了口。
「嗯,打扰你了。」
仿佛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物般,管家急忙想要走过。
「不不不,等一下啊。那个像是看到怪人的反应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点失礼啊?」
她出声抗议,管家十分意外地瞪大双眼,接着像是想起什么般颔首。
「……对了,我跟你约定过,要把这条命给你。好,虽然是这种老人的命,你就拿走吧。」
「麻烦别把人说得好像是个杀人鬼一样可以吗?」
见自己被讲得好像跟某位《杀人卿》是同类,她实在无法忍受。
虽说她、《杀人卿》和前几天去世的《无貌卿》三人合起来被称作「最该忌讳的〈魔王〉」,但这是两回事。被人再次这么说,还是会隐隐产生厌恶的心情。
管家诧异地挑起眉。
「嗯?我以为你是来催我实现约定的。」
「呃,关于这个,就是稍微保留一下……」
听到这句不像《搜集士》会说的话,管家也不可思议地面露疑惑。
为了含糊带过这句暧昧的话,阿斯摩太反驳道:
「是说,我觉得这么轻易就抛弃性命不好喔。你应该挺强的吧?还是再努力一点活下去啦。」
倘若是贝赫莫特和利维听到,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吐槽『你没资格说』,阿斯摩太却毫不在意地这么表示。
这个男人好歹也是〈魔王〉萨冈培养的圣剑持有者,阿斯摩太也只跟他切磋过一刀,实力看来在现役圣骑士长中也是顶尖。这么轻易就要人拿走他的性命,总觉得不妥。
然而,管家只是漾起隐隐显得无精打采的微笑。
……阿斯摩太是不在意,可在旁人眼中,看上去就是个笑得非常可怕的老人在恐吓傲慢的少女,于是周遭的行人也停下脚步骚动起来。
管家并未留意这些视线,开口道:
「努力活着啊……我没能守住的事物太多,事到如今也没力气挣扎着活下去。总之我不感兴趣。」
没能守住的事物──这一句话令阿斯摩太罕见地点了点头。
「……这、我能有点共鸣。」
取得力量时,阿斯摩太已是孤身一人。
宝石族早就已经灭亡,只剩自己一人,如今她已没有要保护的事物。若要举出她目前能做到的事,也就是取回被当作宝石遭到买卖的同胞核石。
明明自己是姐姐舍命牺牲才能幸存下来,阿斯摩太却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她觉得,自己终于能理解当时那句话的意思。
──啊啊,原来如此。姐姐跟法儿说的「幸福」指的是「未来」啊。
自己确实没有。
取回所有核石后,她一定不会跟任何人扯上关系,缓慢地迈向死亡吧。倘若无法实现,就只剩下把连同自己在内的一切毁灭这条路了。
阿斯摩太就是颗炸弹。
炸弹不可能有未来。
管家对不由得垂下头的阿斯摩太继续说:
「而且到了这个年纪,我如今能做、该做的事也不多。若是能对年轻人有益,死也不坏。」
「什么年轻人,我活过的时间是你的好几倍耶。」
「可笑。」
管家冷笑一声,接着用义手重新抱好花束。
「这是当然。但你们魔术师虽然长寿,却是活在停止的时间中。我不同。看你的内在,跟我应该没有显着的差距。」
难得阿斯摩太表现出友善的态度,这句话却一下点燃她的怒火。
「啥、啥──!?你也太傲慢了吧,以为我不会出手杀你吗?」
「我不是要你取我的命吗……」
但他的话恐怕是一语中的。阿斯摩太高声叫着,显得毫无威严又狼狈。
这个反应似乎也被管家看透,他把手放到阿斯摩太头上。
「如果不喜欢被称作年轻人,就挪动停止的时针吧。不然,你总有一天会在停止的时间中逐渐腐朽。」
「…………」
被称作最差劲最糟糕的〈魔王〉的阿斯摩太回不了嘴。
──这人是怎样,真令人火大。
接着她看向管家慎重抱着的花束上。
「明明是个老头,兴趣却挺可爱的嘛。」
她边说边夺走管家手中的花束。这个管家虽有着非比寻常的实力,但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反抗《搜集士》的掠夺。
「可是,这品味不太行呢。都是白色跟绿色,一点也不华丽。」
她像是跳舞般当场转了一圈,让花瓣纷纷散开。等她讥笑着回完嘴,管家用静谧的声音这么说道:
「因为那是扫墓用的花,无法放鲜艳的颜色。」
阿斯摩太倏地停止动作,然后深深地低头致歉。
「……呃,那个、是我失礼了。」
她用魔术让飞散的花瓣复元,并把花束递还给管家。
「别在意,只是老人家的感慨。」
管家嘴上这么说,看向花束的眼神却带着怜惜,以及悲哀。
「……啊,对不起,是我冒犯了。对方是你亲近的人吗?」
管家摇头。
「不,只是一度错过的对象。我也只知道她的忌日大概就是这个时期。」
尽管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相遇,但对方一定是个难得的人。
──忌日……我已经不记得姐姐死去的日子了。
阿斯摩太很错愕。
不光是忌日,她也记不起姐姐是用什么声音说话,又是怎么笑的。
为了取回姐姐和同胞死后的尊严,她一路奋战至今。本来应该是这样,阿斯摩太却连他们的长相、死去的日子都想不起来。能够勉强记得姐姐的容颜,也只是因为项坠中还有她的肖像画。
──原来如此,在停止的时间中腐朽就是这么回事啊。
管家的话准确得令人厌恶。
不过,这个末路很适合做尽恶行的《搜集士》。
阿斯摩太拨开银发,并转过身。
「抱歉打扰你了,你慢慢来。」
再怎么差劲,她也没兴趣打扰别人吊念故人的时间。
就在她准备离去之际,身后的管家出声叫住她。
「你有时间吗?」
「什么?」
「有时间的话,麻烦陪我一下。」
阿斯摩太很想赶紧离开,管家却提出于深夜散步的提议。
◇
「──所以,这是什么地方?」
管家带领阿斯摩太来到森林中的古城。从它架有无数结界这点来看,能够得知这是魔术师的住所,但里头似乎空无一人。
管家开门进入城内。
「这是吾王的城堡,如今虽没在使用,对吾王来说却是很重要的地方,所以我现在也会来清理。」
「哼嗯,那你的朋友也是在这里安眠的吗?」
会带着扫墓花束造访的地点,也就只有坟墓了。
然而管家却一脸平静地摇头。
「……?不,两者无关。」
「那干嘛带我来这种地方啊!?」
话说,因为即使是搭马车,过来这里也要花点时间,所以是阿斯摩太施展魔术带他过来的。
「如果是要我帮你打扫,那我真的会生气喔。」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能不招待吾王跟法儿的客人?」
「啊,抱歉,这里看起来不像是能招待的环境。」
不过,他是真的有在维护这里吧。明明是座古城,却没有半点灰尘,大厅以外的场所肯定也被他仔细地清理过。
管家耸耸肩。
「你的脸看上去很疲惫,起码喝杯红茶吧。」
「…………」
她下意识触碰自己的脸。
──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觉得累是事实,却没想到会被只见过一面的对象看穿。
又或者,这位管家就是把人看得这么清楚。
管家直接走进城堡深处,厨房可能就在那个位置吧。被独自留下的阿斯摩太开始在城内四处闲晃。
这是个小城,房间顶多也就二十几间。家具很少,但每个都有被好好维护。
──法儿也住过这里吗?
是的话,她会想要偷看一下她的房间,反正都已经没在住了。里面可能还留有私物,可这看是两回事。她阻止不了探究心看热闹的心。
心底涌起浅浅的恶作剧心思,她先依序把看到的门全都打开。要是被管家骂,那再关上就好,用指尖点一下即可。
只是,毕竟是居民已经搬走的城堡。房内都是空的架子,或者是滚在地上的试管,找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她就这么不断打开房门,终于找到一间可以窥见一点生活感的房间。
阿斯摩太试着嗅了嗅,房内还留有一点类似发胶的气味。
「是管家先生的房间吗?」
床上还留着棉被,桌上放着笔跟一本像是日志的手帐,房间深处立着一个散发异国风情的奇妙面具。
──狐狸面具?
看起来有些年代,让搜集心蠢蠢欲动,但她仍设法忍住了。
她忍着不把面具塞入口袋,改为戴到脸上一下作为代替。
「是流卡翁的设计吧?埃力格小姐可能会喜欢,跟我却有点不搭。不过样式很高级,有值钱的气息。」
她一边自顾自地评论,一边打开窗户。仰头望向夜空,上头浮现如同刀剑般淡淡的月牙。
没有街灯,也没有遮蔽物,眼前是一片澄澈到令人惊叹的星空。
阿斯摩太把面具移到一旁,嘿咻一声坐到窗框上。
「真美啊……」
没有针对特定对象,她自言自语道。
看到月亮,她已经多久没这么想过了?或许就连姐姐在的时候,都没重新有过这种感受。
──停止的时针,是不是稍微动了呢……
会这么想,都是因为那个麻烦又顽固的小女孩吧。
就在她眺望夜空时,感受到了人的气息,同时带来一点红茶的香气。
「你在这里啊。」
看来是管家泡了红茶。
阿斯摩太朝着从门探出头来的管家咧嘴而笑,并用食指指向月亮。
「月色真美呢,管家先生。」
005
「────」
听到这句话,管家不知为何瞪大了眼,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法置信的事物。
「……?怎么了?」
事到如今,她并不准备主张自己是女性,但身为《搜集士》,她也不觉得自己舍弃了爱美之心。他露出这么意外的表情,实在出乎意料。
或许是感受到她责备的意思,管家摇摇头。
「……不,只是因为以前听过同一句话。」
说完,他把茶具组摆到附近的桌上,倒出两人份的红茶。
虽不知道红茶的种类,但这股舒心的香气让人很舒服。
管家默默地坐到床上,喝起红茶。
「「…………」」
两人陷入沉默。
──咦──这是什么状况……
为什么自己会跟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人一起喝红茶?
她略略困惑了一下,但发现这种气氛意外地舒适。
包含自己在内,阿斯摩太身边一直都很吵闹。有人默默陪在身边,或许真是一件舒服的事。
静静地边赏月边品尝红茶,她比预料中还要喜欢这个活动。
──毕竟萨冈他们很吵闹嘛。
阿斯摩太特意没算上自己,扬起苦笑。
然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是说,管家先生。」
「怎么了?」
「是你在保养姐姐……魔王殿的煌辉石?」
「嗯,没错。」
那就必须杀掉他了。
然而,阿斯摩太说出口的却是这句话。
「……你对待它时似乎很慎重,谢谢啊。」
阿斯摩太回收的核石都收在宝物库内的小棺材中。
姐姐的核石状态非常好。作为煌辉石,其他核石都有不少加工的痕迹,一般都无法恢复到原本的状态。然而姐姐的核石还是生前的形状。让她能直接把它放入棺材内。
「只是因为那是吾王的所有物,我才会郑重对待。你无须道谢。」
「……唉,嘴还真硬。」
阿斯摩太傻眼地叹了口气,却没离开窗边的位置。
她再次沉默地享受月亮和红茶,而这次换管家打破沉默。
「那副面具……」
他这么一提,阿斯摩太才想起自己还戴着狐狸面具。
「啊啊,这个品味真不错。它很值钱,还是好好爱惜吧。」
差点就要不自觉卷走东西的阿斯摩太有些慌张地摘掉狐狸面具,递给管家。
可管家没有接过,只是摇头。
「你就拿去代替我这条命吧,我配不上它。」
「……?可以吗?你看起来很珍惜它啊。」
「无妨。」
虽然有些无法释怀,但她也没有拒绝收下的理由。
「嗯,既然你说要给我,那我就收下啰。」
她尽可能用傲慢的态度受下面具,管家则继续说道:
「我本是打算哪天送给女儿的……」
「你把这种东西给我,我也会困扰的耶!?」
虽然可能性很低,但这该不会是他妻子的遗物吧?
不管是遗物还是订婚的物品,阿斯摩太都会无情地夺走,可那是因为东西是煌辉石。她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抢……跟煌辉石相比的话啦。
老人仿佛也察觉到自己真的说明不足,补充道:
「那就像是护身符,我已经充分受过它的保护。女儿则是已有其他人会保护她,所以你就拿走吧,不必在意。」
「哈,是吗?」
阿斯摩太收回狐狸面具,不禁叹息。
──我碰到的每个人,为什么都要说同样的话呢……
无论是艾谢拉、萨冈或是这个管家,都在说些挂念阿斯摩太旅途的话。居然担心最糟糕的〈魔王〉,这也太过滑稽了吧。
说不定,是她脸上出现了死相?
她转向管家所在的方向,重新戴上狐狸面具。
「……嗯,我会尽量小心的。」
她倏地望向杯中,里头已经只剩最后一口红茶了。
在喝光它之前,阿斯摩太问:
「话说回来,能够请教你的大名吗?」
面对这位管家,不把人当人的自己很罕见地觉得起码可以记住他的名字。
「…………!」
不知为何,管家没有立刻回答。他是开口了,却似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了?不过要是你不想报上名字,那也行啦。」
实际上,有不少人认为若被阿斯摩太知道名字,不晓得她会对自己做什么。管家会有这种反应也合情合理。
管家像是要甩开困惑般摇头。
「……我今晚有些不对劲。没什么,你忘了吧。」
然后管家抬起脸,用隐隐透出怀念的表情说:
「我是拉菲尔……该怎么称呼你?」
会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阿斯摩太有两个名字。
阿斯摩太耸耸肩。
「就喊你喜欢的那一边吧,不管是阿斯摩太……还是莉莉都行。」
她本是想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用词却显得不那么干脆。
──不对,这口气根本就是希望他喊「莉莉」啊──
话说回来,为何自己会把那个称呼放入选择中?
──「莉莉」的名字本来已经被我扔在姐姐的墓前了……
为了取回同胞的核石,独自幸存下来的阿斯摩太愿意走上任何残暴的道路。所以,她把莉莉这个名字跟着姐姐的尸体一同埋葬。
也不知管家是如何看待这样的阿斯摩太,他带着苦笑说:
「那么,莉莉。」
「……什么事?」
「请你跟法儿好好相处,她是我朋友的遗孤。」
原来如此──阿斯摩太理解了。这似乎就是这位老人表现得比萨冈还要照顾法儿的理由。
这番充满老人味的话让阿斯摩太也笑了出来。
「好好好,等我高兴了,我就会跟她好好相处的。」
接着她又忽然在意起老人的话。
「话说回来,你女儿是个怎样的孩子?」
「……她叫黑花,是个猫妖精女孩。」
听到这个回答,阿斯摩太杏眼圆睁。
「萨冈身边的家人种族依旧这么五花八门呢。」
阿斯摩太装作没注意到觉得有些羡慕的自己,喝光最后一口红茶。
「要是那孩子发生什么事,我会保护她的,就当作是面具的谢礼。但也要我高兴才会做啦。」
没等对方回答,阿斯摩太就直接消失无踪。
或许是对这番不像自己会说的话感到难为情了。
被独自留下的管家轻轻晃动红茶。
「月色真美……吗。」
这句想着某人的自言自语随风而去,没传入任何人耳中便消失了。
◇
「──哦!今晚最棒的客人全都齐聚一堂了哪。」
格雷希亚拉波斯出神地颂赞。
「啊啊,真是杰出的成员!」
格雷希亚拉波斯继续说着,仿佛舞动,犹如歌唱。
「最古老的〈魔王〉之一、《傀儡公》佛钮司,挤下那位《剑神》安德列亚尔弗斯的二代《虎王》,以及流卡翁最强的剑侍黑花•艾德海蒂,前魔王候补之一的《雷甲》佛尔佛尔,还有虽是末位、仍是圣剑持有者的米卡•萨拉瓦拉。」
每一位都是教人激动的强敌,倘若能一次跟所有人交手,那会是多么热血沸腾的战斗。
或许,这里会是格雷希亚拉波斯的终点。倘若是沉醉在各种杀人体验中、就这么度过六百年的自己的「死」,会是多么令人心醉神迷的体验?
「但是!啊啊,可是,死亡会平等、却又不平等地造访所有人。」
面对连声称快的格雷希亚拉波斯,聚集在这里的人们迅速行动起来。
猫兽人少女拔出剑,《虎王》则上前护住佛钮司。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侍女女仆打扮的少女与圣骑士少年僵在原地,佛钮司则张开嘴,似是想使用魔术。
但一切都太迟了。
「──〈夜帷〉──」
世界停止了。
勇敢的剑侍少女仅靠一步就踏入格雷希亚拉波斯的触及范围,在她逼近、即将用拔出的短剑抵到对方皮肤上时便就此停住。
为了保护她而做出某种行动的《虎王》却没有发动魔术,而是呆站在那边。
想要咏唱什么的《傀儡公》嘴里没有说出半句话,身为侍女的少女并未展开行动,年轻的圣骑士长也没有拔出圣剑。
他们每个人都拥有打倒格雷希亚拉波斯的可能性,却不被允许施展力量,全都毫无防备地停在原地。
在柜台另一侧,老板维持着转动酒桶水龙头、想朝大啤酒杯注入麦酒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猛地注入杯中的金黄色液体溅出活泼的气泡,即使液体涌出、弄湿长裤与地板,老板也无法认知到这个事实。
停止生者的体感时间,就是〈夜帷〉这个魔术的效果。
这招魔术真正可怕的点,就是起效的时间没有极限。倘若格雷希亚拉波斯没有解开,或者凭自己打破,就会永远停止。过个三天,即便格雷希亚拉波斯没做什么,人也会衰弱致死。
但反过来看,这也表示它是可以凭一己之力破除的。
连前几天跟他交手的〈魔王〉萨冈,都只停止了仅仅一秒的一半左右。所以《剑神》之名才会属于安德列亚尔弗斯,而不是格雷希亚拉波斯。
这里的人们也绝对没有逊于萨冈太多,被停住最多只有一、两秒──不,应该看作是跟他一样的瞬间才对。
可悲哀的是,只要有这么一点时间,就没有格雷希亚拉波斯砍不了的事物。
萨冈是因为同时拥有高水准的魔术防御力,以及宛如预知能力般的预测,才能胜过格雷希亚拉波斯。倘若少了其中一个,他的脑袋应该会当场从脖子上掉落。
「中断与强者间极限的你死我活,这种死很美,顶级的达成感和快乐将会沁入心脾。但本该做到这点的强者被蛮不讲理地夺去生命,这种死也是由亵渎与背德点缀的甜美美酒。」
006
格雷希亚拉波斯爱着他亲自摘下的所有死亡。
在格雷希亚拉波斯六百年的人生中,这里的五条命也是道顶级菜色。
要从哪个开始采摘呢?
以神速跨过来的这位剑侍少女如何?
不,满脸恐惧地僵住的圣骑士也难以割舍。
继承《虎王》之名的青年又是什么味道?
没有表情的《雷甲》会因为何种死而产生面部变化呢?
不不不,先从原本的目标开始才符合礼仪吧。
虽然是个教人烦恼到受不了的问题,他还是瞄准了目标的《傀儡公》,然而就在这时──
「────」
格雷希亚拉波斯跨不出那一步。
一滴汗滑过他的脸颊。
──多么芳醇的杀气!感觉就像是在薄冰上跳舞。
跨出这一步,自己就会被杀。
眼前就是让他如此确信的「什么」。
真不愧是〈魔王〉,以及仅次于他们的强者。面对他的〈夜帷〉,实践了某种对策。
老绅士的脸上扬起邪恶的笑。
──那务必要让我接下这一招!
受到如此热情的款待,他怎么可能撤退。
当格雷希亚拉波斯准备往前跨出一步时,有人比他早一步行动了。
「你想加害主人,我将视你为敌。」
「──哦!」
怎么会这样呢,打扮成侍女的少女在〈夜帷〉中扑了过来。
──瞬间打破了〈夜帷〉……不,是原本就无效吗?
她的反应速度快到只有这个可能。
少女的双手前臂伸出两把刀刃,可能是戴着手甲。虽然没有剑侍少女那样的威力,也不是需要拔出那个才能阻止得了的攻击。
「──!」
《雷甲》瞪大双眼。
这也难怪,因为她的刀刃虽逼近格雷希亚拉波斯,却像是被无形的墙壁遮挡般停住。
位于中心的是一把手杖。
格雷希亚拉波斯看穿两把刀刃重叠的那一点,用手杖前端抵住了那里。
「你真是太棒了,《雷甲》!小姐女士,这个年纪却有这般刀法,你很有前景哪。」
身为魔术师,却也具有不俗的剑术实力。身为过去的「剑圣」,他忍不住自己的期待。
只是,她的剑术尚未成熟到能跟格雷希亚拉波斯交锋。
在他想要说明这一点时,《雷甲》小声嗫嚅道:
「──〈雷电〉──」
《雷甲》的身体啪哩一声绽出闪电。
「唔!」
同时,少女纤细的手臂也开始用无法想像的力气推回来。他的脚后跟滑过木头地板,缓缓地往后退。
「多么强大的力气,是想靠力量撬开我的招式吗!」
拥有《雷甲》之名的佛尔佛尔,必定会使用雷电魔术。
只是,格雷希亚拉波斯所知的〈雷电〉魔术,是以真空作为媒介、用魔力造出雷电。这是萨冈也喜欢使用的魔术之一,视术者的力量,还有可能产生能与天灾匹敌的威力。
那个魔术应该生不出这种力气啊……
但格雷希亚拉波斯并非光凭力量就能压倒的简单对手。
面对逼近自己颈部的刀刃,他迅速收回手杖。
「──啊。」
使出浑身力气的《雷甲》直接往前摔,刀刃挥空。本该位于刀尖前的颈部已经钻过刀刃的空隙,颈部主人则跨到少女面前。
「──〈剑鬼之焰〉──」
格雷希亚拉波斯的手杖是增幅魔力的媒介。只要用魔力围绕手杖,手杖就会化为能斩裂任何事物的魔剑。犬头杖顿时变成了有着不祥刀身的大剑。
他挥动手杖无情地朝少女的身体一砍。
「先是第一人──」
「──吼叫吧,〈汉尼尔〉!」
空间发出嘎吱声。
本该把身体一刀两断的刀刃碎裂,变成单纯的长棒子。
「咕呜──!」
尽管没砍断目标,但这仍是〈魔王〉的一击。被砍飞的《雷甲》撞到墙上,甚至撞破墙壁,消失在另一侧。
──好奇妙的手感。
有种像是在敲击盔甲的感触,大概是在轻飘飘的围裙底下穿了装甲吧。不到致死的地步。
──但应当是无法战斗了。
她大概暂时站不起来了。
接着格雷希亚拉波斯看向方才那记攻击传来的方向,那位少年圣骑士长已经拔出了剑。看来是晚一步才打破了自己的魔术。
只是,肉眼看不见那把圣剑的力量。
圣剑的剑身正闪着灰色的光,肉眼却无法看见。
「呜哇,怎么了怎么了?」
柜台对面传来老板困惑的声音。
──哦,〈夜帷〉被弄散了。
尽管看不见,但似乎是圣剑发动了净化的力量。
格雷希亚拉波斯往后一跳,拉开距离。
「哦,果然不会让我轻易拿下啊,实在太棒了。」
他毫不吝啬地送出赞美,《虎王》却耸了耸肩。
「你似乎也不准备让我们轻易拿下啊。要是你踏进来,一切就结束了说。」
听到这句话,他就知道在〈夜帷〉中感受到的强烈杀气是来自于这个男人。
然而,格雷希亚拉波斯的注意力却放在这里最为无力的少年圣骑士长身上。
──该提防的果然是少年啊。
虽然不知道少年究竟有无自觉,但他恐怕是格雷希亚拉波斯的天敌。也可说是个天才。
要是他从这次的战斗幸存,再累积几年经验,或许真的能砍中自己。
──啊啊,多有魅力的才能。
因此格雷希亚拉波斯无法抗拒当场摘取少年性命的诱惑。
当他凝视着少年时,从某处传来哗啦啦的声响。
「什么……」
他看了过去,被攻击正面扫中身体的《雷甲》站了起来。
被那么痛击,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毫发无伤,那套可爱的侍女服到处都有破损,手上的刀刃也断了一把。
而就在破损的衣服底下,所露出的并非活人的皮肤。
「人偶……?」
如此低语的人是谁呢?
她被狠狠击中的身体上遍布的不是瘀青,而是细微的裂痕。身体也被分成上中下三段,显露出接缝。
007
「嗯……?」
格雷希亚拉波斯面露疑惑。
──她在我的〈夜帷〉中自主行动,还使用了魔术……
尽管不晓得她的真实身分,但没有魔力就无法施展魔术。也就是说,不是活物,理应用不了这份力量。
「小姐女士,恕我冒昧问个问题,生物、或者单纯的物品,您究竟是哪边呢?」
对格雷希亚拉波斯来说,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问题。
因为物品不会死亡,只会坏掉。纳贝流士倒还罢了,格雷希亚拉波斯无法去爱这种破铜烂铁。
他静静地等着答案,佛尔佛尔则诧异地歪头,这么答道:
「问题、意义、无法理解。我是为了主人而存在,为了保护主人而活。」
「……嗯。」
生命是什么?
活着又是什么?
──那就是意志。
因为有意志,人才会在死亡的瞬间表现出情感,剧烈地闪耀。
那么……
「──那就好!」
是值得格雷希亚拉波斯所爱、所杀的对象。
那就继续吧──就在他改抓住〈咒刀〉时。
后方传来什么倒下的声响。
「……!黑花!」
《虎王》第一次发出紧张的声音。
格雷希亚拉波斯一边用视野一角关注可怕的〈魔王〉们,一边跟着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猫兽人少女瘫倒在地。
「……嗯?」
格雷希亚拉波斯并未出手。应该说,她没有那样的破绽。看起来也不像是有自己以外的人发动攻击……
正当他开始仔细思索这是怎么回事时,换《傀儡公》动了。
《傀儡公》大大地张开嘴。
『──〈消失吧〉〈格雷希亚拉波斯〉──』
「唔咕!?」
紧接着,强烈的压力袭向格雷希亚拉波斯。
──这是什么!?
不是风,也不是冲击。就像是被某种巨大「力场」吞没的感觉。
格雷希亚拉波斯无法站稳脚步,整个人被刮到店外,飞往更远的远方。
虽然反应晚了一步,格雷希亚拉波斯也没理由一直被压着打。
「哼!」
格雷希亚拉波斯没有拿手杖,而是拔出〈咒刀〉一挥。
缠在身上的「力场」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哎呀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您说出『话语』呢,佛钮司公。」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啊啊,多么美妙!目标就在面前,我却连一人都杀不死!」
何种死亡能为他们点缀?
或者,要给予他们什么样的死亡?
光在脑中想想,身子就会颤抖。这真是最棒的目标。
为求自重,格雷希亚拉波斯摇摇头。
「不可,夜晚才刚刚开始,我们彼此都慢慢享受吧。」
犹如恶梦的〈魔王〉留下教人毛骨悚然的呢喃后,便消失于黑夜之中。
◇
「呜、啊……」
头痛欲裂,像是有人把手指插入自己眼球、搅动脑袋一样。眼前的景色也歪七扭八,令她认知到自己的眼睛似乎无法聚焦。
自己现在是坐着的吗?还是倒下了?至少是站不起来的吧。
只是后脑勺意外地温暖,感觉是有温暖的东西在支撑。
「──小黑,你醒啦?」
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感觉如何?」
「──糟到让我觉得上个礼拜因宿醉起不来时,都算状态超好了。」
她指的是在流卡翁时的事。
难得跟沙克斯处于新婚旅行的氛围,两人单独去了温泉旅行,结果第一天就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只能一整天都窝在被窝中呻吟。
说会教她怎么喝酒的沙克斯笑着表示,就是要有这种经验,才能学会怎么喝酒。黑花总觉得他在调侃自己,有些怀恨在心。
声音主人显得有些紧张,抛出下一句话。
「认得我吗?」
「……咦,你是、沙克斯先生吧?」
尽管眼睛还无法聚焦,但她不可能听错这个声音。这么回答后,声音主人像是放下心般叹了口气。
「眼睛看得见吗?」
「……还很、模糊,看不、清楚。」
连应该就在眼前的沙克斯的脸都看不清。
「………………」
沙克斯并未马上回复她。
但他还是硬挤出话,似乎想让黑花放心。
「我知道了,你继续休息吧。」
「……好。」
沙克斯伸手轻轻盖住黑花的眼睛。他这么做,令黑花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却不可思议地感到安心。
──沙克斯先生好温柔啊……
最近的感觉特别强烈。可以感受到他很珍惜自己,让人想一直跟他撒娇。
发生什么事了?是自己受伤了吗?
等终于有了思考这部分的余裕,黑花突然发现一件事。
──咦?难道说,我正躺在沙克斯先生的大腿上……?
考虑到沙克斯的手与声音传来的方向,恐怕就是这么回事。
──咦,为什么???
黑花脑内充满了困惑。
过去他也曾背过自己,摸过自己的头,却没让自己躺过大腿。
男人的大腿看起来结实却意外柔软,而且有种受到支撑的安心感。很温暖,更重要的是能强烈感受到沙克斯的气息。
感觉说不定比被他抱紧时还要亲密。
或许会直接被睡魔吞没的舒适感让意识愈来愈模糊,但黑花还是想要回想起出了什么事。
──对了,记得有个名叫格雷希亚拉波斯的老爷爷出现……
萨冈有提过这名字,说这是目前最该提防的〈魔王〉。
为了保护沙克斯与其他人,黑花当然率先砍了过去。因为她知道,只要争取到一刀的时间,沙克斯肯定会做些什么。
只是,她没有这之后的记忆。
「……我是被反杀了吗?」
「也不是这样啦……」
听沙克斯回应得含糊不清,黑花皱起眉。沙克斯并不蠢,不会在这种时候跟黑花卿卿我我。若是输了,沙克斯就会告诉黑花是怎么输的,然后思考下次的对策。
沙克斯用很不痛快的声音低语:
「袭击者是格雷希亚拉波斯。小黑率先挥刀砍去,却被〈夜帷〉这个魔术抓住了。」
到此为止都在预料之中,或者该说是预定之中。
也就是说,之后发生了预定之外的事。
「『那个』被看穿了吗?」
「不,佛尔佛尔和圣骑士小弟在那之前出手应战了。」
佛尔佛尔就是那个侍女少女,应该是以佛钮司的侍者身分被带到这个城市的。他们还没问圣骑士少年叫什么名字。
「小弟的圣剑好像能控制声音,他用那一招打破了〈夜帷〉,但就是这样才糟。」
「什么意思?」
他打破了〈魔王〉的魔术,这应当是值得赞赏的行为啊……
「格雷希亚拉波斯的〈夜帷〉是干预脑部,使意识产生空白的魔术。小弟能成功挡下,表示这一招或许也是以声音为媒介,但硬用其他『声音』打破它不太好。」
「……啊啊,原来如此。」
黑花似乎也理解沙克斯想说的意思了。
「等于它挖开了我的旧伤啊……」
沙克斯用低哼似的声音肯定。
「就是你说的、这样。」
黑花过去曾经失明,因为她没能彻底挡住破坏目标自我的禁咒〈缠视〉。她的视神经被烧断,甚至损伤到了脑部。
之后经过些许波折,黑花借由涅菲的治疗再次重见光明,却无法消除伤痕。
「对不起,沙克斯先生,扯了你后腿……」
对方是拥有「剑圣」称号的前任圣骑士。若是比剑,就该由黑花率先站在前头战斗,结果她却最先落败。
「你是按照我的指示做的,责任在我。」
「沙克斯先生也没有责任。没能设想到,是我们两人的过失……毕竟沙克斯先生马上就会想自己承担。」
因为黑花的故乡遭到烧毁,他已经被困在后悔中五年。她不想再看到这个人的那副模样。
在两人正说着这些之际,她的身体似乎回复了一点,想必是沙克斯施展了回复魔术。
「沙克斯先生,我已经没事了。」
她让沙克斯撑住背部,勉强起身。模糊的视野也稍微变得清楚了些。
他们还身在酒吧内。地上铺着毛毯,大概是店家准备的。在隔壁的座位上,佛钮司正在为打扮成侍女的少女治疗。
而少年圣骑士抱着腿蹲坐在更旁边一点的位置上。他看起来没什么实战经验,面对〈魔王〉时的冲击也很大吧。现在还是先别去管他好了。
黑花把目光转回佛钮司跟佛尔佛尔身上,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
「咦,人偶……?」
破损的衣服缝隙间露出的不是人类肌肤。
听说她跟格雷希亚拉波斯正面交锋,身上布满仿佛即将粉碎的裂痕,手臂也被打碎,手腕以下的部分都没了。手腕处的断面空空如也,没有肉跟骨头。
那里伸出一根绳子,前方挂着断掉的手腕,手臂与手腕的连接处镶着小小的球体。
──球体关节人偶……?
大陆上存在着这样的人偶美术品,黑花在身处黑机关的时代也看过目标收藏这些。
即使只是一点,这样的人偶能够露出表情的事实令她掩不住自己的惊讶。
听到黑花的声音,佛尔佛尔低头行礼。并非生物的身体发出小小的嘎吱声。
「我、没有、报上名字吗?」
少女边说边用平板的声音报上名号。
「我是──人造灵魂搭载型雷电驱动式装甲人偶──《雷甲》佛尔佛尔。」
这句话尽是由陌生的单词组合而成,沙克斯听了扬起眉。
「人偶……不对,〈雷电〉?难不成,你是由魔术驱动的?」
「是的,主要的驱动力是以魔术生成的雷。」
有这样的技术啊──黑花十分惊讶,沙克斯却露出更加诧异的表情。
「喂喂喂,等等。你是用魔术驱动的,但我看你刚刚也用了魔术啊?」
「人类、会自己、做饭。我也会、自己、做饭。这很奇怪吗?」
「不,的确是不奇怪啦……」
沙克斯无言以对,但黑花隐约理解了他想说的话。
──单纯的物品是施展不出魔术的。
有些合成生物喀迈拉和死灵幽灵就会使用魔术。要是制造时用的是能使用魔术的材料,就有机率能继承这个能力。
可是,人造生命魔像无法使用魔术。因为他们只是用魔术驱动的,并不是生命。
佛尔佛尔自称为人偶,以概念来说应该跟魔像是同类。
佛钮司回答了她的疑问。
「──『肖像画上有宿命的某种东西,那本身就有生命』──」
黑花与沙克斯面面相觑。
「呃,意思是……她是有生命的?」
佛钮司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否定。
──虽然以构造来说只是个人偶……
就在黑花疑惑这是什么意思时,沙克斯恍然大悟地高声说道:
「──人造灵魂──难道你成功创造出灵魂了?」
听到这句话,黑花一头雾水。
「我记得灵魂跟人造人这样的生命不同,是不可能人工制造的吧?」
人造人为何会萌生自我──也就是寄宿灵魂,这个理由也无人知晓。在制造出几十、几百个例子时,不知为何偶尔会生出例外。
有一说是,寄宿的或许是留在材料中──指的好像是使用人类或动物时──的魂魄。
所谓的灵魂,就是自我的证明。是即使丧失了记忆,身体被换成其他的东西,也能表示自己是自己、类似记录的事物。
沙克斯也颔首。
「炼金术虽成功创造以人造人为代表的生命,却尚未成功创造出灵魂。说到底,连观测的方法都没确立。」
「咦?幽灵不是可以用肉眼看见吗?」
力量较弱的幽灵有时似乎是看不见的,会造成危害程度的则大部分都看得到。幽灵的身体虽没有实体,但听说可以使用带着加护的武器或魔术打倒或是捕捉它们。
可是针对这点,沙克斯也摇了头。
「幽灵是没有实体的能量体,教会好像称呼它们为灵力吧。可是根本弄不清它们为何会表现得像是拥有意志,也不知那是否真是故人的意志。」
「那,意思是目前也不清楚幽灵是否真的拥有灵魂啰?」
「就是这样。」
沙克斯用近乎呻吟的语气说着。作为魔术师,他对此或许也有很不快的记忆。
「唯一知道的是,被定义为灵魂的能量约有二十一公克重。再怎么不确定,它都是拥有质量的物质,这个事实不会改变。移植人造人的灵魂好像就是使用术式,把那份质量固定在一起进行更换。」
也就是说,大家都是在没搞清楚的情况下,运用这些不太理解的事物。
黑花开始感受到一股和后遗症无关的头痛。
「所以是触碰了真正的禁忌啊,真亏他能平安无事。」
创造灵魂,这完全就是神才能做的事。执行者虽是〈魔王〉,但这份有可能扭曲世界固有状态的行径,超出人类所能掌握的范围。
听到这句话,沙克斯摇摇头。
「不,他应该没被原谅。」
沙克斯直勾勾地盯着佛钮司。
黑花迟了一拍也理解他的意思。
──所以《傀儡公》佛钮司被夺去了能把自己意志传达给他人的方法。
创造灵魂──这是真正意味上的从零开始创造生命,踏入神的领域。
所以才会受到诅咒。
他现在的状态,就是成功创造出灵魂的铁证。
这位〈魔王〉会是《傀儡公》,起因或许就在此。
据说灵魂会寄宿在人造人身上,是因为那是作为素材的生物的灵魂。要解释这个疑惑,就不能使用生物当作材料,必须全都用人工物。在建立起目前炼金术的基础后,佛钮司专注研究了这个课题好几百年。
《傀儡公》之所以是《傀儡公》的集大成,就是《雷甲》佛尔佛尔。
面对这份可怕却不祥的伟业,黑花吞了口唾沫。等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嘴里因为紧张而发干。
沙克斯抱住黑花的肩,开口道:
「不过换个方向思考,我们其实很幸运。倘若这是事实,这个人拥有的力量正是萨冈老大想要的。」
「……的确是。」
〈魔王〉萨冈计划破坏圣剑。正确来说,是解放被关在圣剑内千年的天使。
为此,他需要干预灵魂的技术。
这时候,黑花想起格雷希亚拉波斯的袭击。
「……也就是说,对马加锡亚来说那股力量就是个阻碍?」
「恐怕是,但也可能他的目标纯粹就是〈魔王印记〉。」
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目前以「禁忌之恋」轰动社会的巴尔巴洛士收到马加锡亚阵营的招揽。而对方提出的条件,正是〈魔王〉的位置。
他很有可能是想杀掉佛钮司,让巴尔巴洛士继任。
沙克斯下定决心,开口表示:
「佛钮司,我再次向你提出邀请。我的主人〈魔王〉萨冈想要你的知识与力量,能否请你跟我们一起走?」
佛钮司严肃地回答他的要求。
「──『我也一起去吧,反正已经错过了马车,那不是问题。明天也行,但今晚就别让我看任何东西了』──」
「「…………」」
见他再次回以如同猜谜的台词,黑花与沙克斯闭上嘴巴。
──这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
两人双双露出仿佛吞了黄连的表情,而佛尔佛尔瞧着主人的脸,这么说道:
「主人,了解了?恐怕、大概、是答应了。」
「啊,是吗?」
「只是,他应该、是在主张自己累了?」
的确,他不光经历了格雷希亚拉波斯的袭击,还修复了佛尔佛尔,所以现在很难移动吧。
沙克斯耸耸肩。
「嗯,这下就确定我们该做什么了。」
「是的。」
保护佛钮司和佛尔佛尔,带他们回到萨冈那里。
这是当务之急。
最后,他望向少年圣骑士。
「你要怎么办?」
少年倏地抖了抖,似乎没想到会被攀谈。
「我、我……」
听说他才刚成为圣骑士长。刚跟〈魔王〉战斗过,要他马上振作起来可能很残忍。
面对这样的少年,佛尔佛尔用僵硬的动作站起身。
看来修复已经结束,破掉的衣服也回复原样了。
佛尔佛尔走到少年面前,轻轻蹲下握住他的手。
「我受了、你的帮助,应该、是觉得很开心、感谢。所以,这次换我、帮你。」
这副模样在黑花眼中,完全就是个人类。
一定不是因为她视野模糊的关系。
「你……」
少年终于抬起脸,用泛着泪光的双眼看向佛尔佛尔。
然后就在他开口准备回答时──
『──那么,各位绅士淑女们Ladies and Gentlemen,让我们开始第二幕吧──〈魔都〉。』
在这番不祥的宏亮宣言下,古都亚里斯多克拉提顿时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