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某公司的小会议室。在这如今成为记者会前的等待室的房间,一名男性大吼道,捶了桌子一拳。而正面接受这道骂声的,是年近退休的男人──竹林龙马死后,担任了课长职位的马场。
「总裁,请冷静一点。」
「吵死了!你给我闭嘴!」
被称为总裁的男人只有四十多岁。他不顾秘书──与马场同样年近退休,明显年纪大于他──的劝阻,继续对马场破口大骂。
「总裁,时间……」
「……!对啊,没有时间了!接下来就要举行记者会了,怎么可能现在才改变内容啊!」
「可是总裁,目前预定的内容……就算迂回了一点,但意思就是『公司高层对此一概不知』、『那是部下的个人行为』、『员工的暴力事件是员工个人的问题』……也就是说,跟公司毫无关系。这样社会大众不会接受的。绝对不会。」」
「既然这样!那你说要怎么办?」
「应该老实承认错误才对。关于违反劳动基准法的事,媒体恐怕已经掌握证据,无法推托了。三课的员工犯下了伤害事件也是事实……这已经不是我个人能够负责的问题了。总裁,请做出决断吧。」
「所以我说了,不能那么做!做出那种事的话,这间公司就完了!」
「什么叫『做出那种事』!」
「!!」
面对坚决不接受提案……不对,不打算接受现实的总裁,马场激动地吼道。
接着一片尴尬的沉默降临。而打破沉默的依然是马场。
「是我失礼了,总裁。然而除了问题本身之外,事态恶化,再加上对应过慢。甚至公司的信用也已经扫地。就算撑过这次危机,您有办法让公司再起吗?」
「这个……」
「这间公司已经没救了。已经完了。但是,如果确实做个了结的话,还可以再重新出发。我也会尽全力帮忙的。所以,请做出决断吧,总裁……不,昭典老弟。」
「……已经好久没有被那么叫了啊……」
被称作昭典的总裁是第二代总裁。而马场是前代总裁──也是创立了公司的昭典父亲──的部下。因此,两人以往的关系就有如亲戚一般。
然而──
「尽全力帮忙?真亏你敢扯这种谎……明明我之前不管多辛苦,你一直都装作没看见。」
「……我不否认。我之前确实对你死心过。」
马场脑内浮现了过去的光景。那是眼前的男人还年轻时的事。
「那是前代总裁过世,你继承了公司才几年的事吧。」
「是啊……我虽然从爸爸那里继承了权利,业绩却日益下滑……从爸爸那一代开始工作的人也渐渐辞职。你其实也很想离开对吧。」
「我是有想过……我对你死心,是你开始打算跟客户进行可疑的地下交易的时候。为了拿到案子,你竟然接纳无意工作的客户高层的子女,好保住对方的面子。」
「我当时可是拼了命啊!……爸爸一步步扩张的公司,竟然在自己这一代,在自己继承下来之后开始衰落。随着电脑相关技术的发展,同业公司也愈来愈多……我那时候只能那么做了!我无论如何都想保住公司啊!」
「那份心情,我也是一样的。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用正当的方法改革公司。我当时相信这间公司和你具有那样的技术,以及知识。我曾想要以营业负责人的身分,全力支持你那么做。」
「说这些都太迟了。我不但不听你的话,还把你从营业部调到开发部。就是因为那样,你才忍无可忍的吧。」
「没错。当时我也还年轻,有着过剩的自尊心。我本来以为你多少愿意听我的话,结果却被你当成阻碍,调离了营业的工作……我感觉我从前代总裁还在的时候累积下来的一切,全都被你践踏殆尽了。」
「那为什么你事到如今,还想对我伸出援手?是因为快丢掉工作了,所以才摆出一副站在我这边的模样吗?……哎,毕竟要扛下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责任,也不是不能理解啊。」
那究竟是针对谁呢……面对发出刻意的嘲笑声的昭典,马场回想起久远以前的记忆,开口说道:
「被调离营业部,来到开发部的我,成为了比自己年轻的员工的部下。」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要说的是,前些日子去世的竹林老弟……在他去世之后,我想了许多……因此发觉了,我还有些该做的事得做。」
「该做的事?」
「其中一件事是,我受竹林老弟所托,要照顾从他手上接下,那些三课的认真孩子们……他们所有人都提交辞呈给我了。」
「什……!?他们所有人要一起辞职?辞职之后又能怎么办?要去哪工作?」
「关于这点,非常不可思议的是……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很快就找到新工作了。」
「那怎么可能?在这么不景气的情况下,竟然能那么简单就找到新工作……哼。就算条件再怎么差,也比陪这间公司一起毁掉要好是吗?」
听昭典说出如此卑鄙的话,马场露出了悲伤的眼神。
「另一件该做的事是……虽然我也明白,由一度放弃支持你的我这么说,实在很自私。但是,这是受前代总裁所托。」
悲伤的目光瞬间消逝。马场充满觉悟光芒的双眼,直直盯着昭典。
「『如果有什么万一的话……我希望你能让昭典确实做个了结』。前代总裁在去世之前,对我这么说过。
他还说,『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也祈望不会走到那一步,但要是该负起责任的时刻来临……我不希望他成为逃避责任的人。而且,我是相信他做好了背负总裁这个职务的觉悟,才没有选择把总裁的位置交给自己的其他部下,而是交给我还年轻的儿子昭典』……我──」
「够了!」
昭典嘶声大吼,盖过了马场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提那种事!」
「……」
「……不,不对。你们这些人,曾当过爸爸部下的人总是这样。『如果是你父亲的话』、『你父亲会怎样』、『要是你父亲』就算说法多少不一样,但嘴里总是在说爸爸的事!」
「!昭典老弟,那是……」
「我知道!我知道爸爸的部下们都对我有所期待!也知道我还年轻,不够成熟!……可是,不管哪个人都一样,没有把我放在眼里。都透过我在看着爸爸。你们这些人,每个都拼命想把我培育成爸爸的样子。连那些有往来的公司总裁,也都明显改变了对我们的态度跟往来方式。」
「……」
「……我一直以我的方式,拼命想扮演好爸爸的继承人,但我就那么不可靠吗?不,看来是真的不可靠吧。因为实际上,经营状况就是一直在恶化啊。
……我答应商量那件交易,也是在那时候……那是从爸爸的时代就有往来的公司总裁提出的,他们经常提供案子给我们。在公司已经衰落的时刻,实在不能再失去大客户。
……我也不是出于自愿雇用那些人渣的。我本来只打算接受那一次,等公司稳定下来之后,就要拒绝的。然而到了那时候,公司的状况已经不容我拒绝了……结果下场就是这样。」
昭典以自嘲的语气说完,笑了笑,但并没有人跟着笑……接着,在沉默数秒之后……
「已经够了,话题到此结束。马场,记者会按照原本的预定。」
「总裁!」
「少烦人了!我也不是毫无计策的,等撑过今天的记者会之后,我就接受那些到这里工作的笨蛋的父母和公司的支援,一定会让公司东山再起,回到原样!」
「怎么可能做得到那种事……」
「做得到!不对,是要做!不然一切就真的完了!我知道状况很恶劣,但我为了这种时候,已经记录下那些笨蛋的父母跟他们的公司,还有小孩的工作态度了。只要利用这些反过来威胁他们就好,这样一定能逼他们支援公司!」
「!!」
下个瞬间,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在这之前疯狂地、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坚称没问题的昭典全身变得僵硬,说不出话来。而在他视线的前方,只有马场一人。他年近退休的衰老身体颤抖着,紧紧握着的双拳指甲都嵌进肉里,双眼溢出了泪水。
这时,存在于马场心中的,是超越了他至今所有情感的后悔。
在他的记忆中,年轻时的昭典与他父亲相比,确实是个不可靠的青年。
但是,他也是个面对工作比谁都要真诚与努力,认真无比的青年。
会决定支持他,并不只是因为受他父亲所托这一个理由。
看着年轻时的他,心中就自然产生了想要支持他的心情。
他明明曾是那样的青年才对。正因为如此──
『为什么自己没能在事情变成这样之前,好好支持他呢?』
『为什么在他痛苦的时候,自己却选择了视而不见呢?』
「对不起,昭典老弟……真的,对不起……」
「干嘛突然这么说……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没意义了。快去准备开记者会吧。」
「不行!请你再重新考虑!我不想让你再犯下更多错误了!」
「现在时代已经不一样了!网路发达,社群网站也很流行。事情闹这么大的话,只要稍微一查,就能轻易查到谁是这间公司的总裁,就算要重新开始也会有问题。所以只能想办法撑过这次了!」
「就算这样──」
「~!!烦死了!」
面对锲而不舍地抓住自己的马场,昭典挥手甩开。
光是这一个动作,却带来了双方都没预料到的结果。
「危险……!」
一直被两人排除在外的秘书大叫道,想要伸手阻止,却已经太迟了。
年老的马场没有承受住昭典甩开他的力道,往后倒去。
而且不幸的是,他的头倒向的位置,正好是会议桌的桌角。
「哇啊!?」
「啊……!马场!?」
「昭……典……老弟……」
「啊、啊啊……」
马场的头撞上桌角,在其上留下了鲜血。
他本人连站都站不起,嘴里却仍呼喊著名字。
「马场先生……你的头,我……」
「我……没事。这、只是……意外。比起这个、请你重新考虑……拜托了……」
在朦胧的意识下,马场继续恳求道。
他希望昭典可以重新考虑,以有诚意的态度面对记者会。
然而在听见回答之前,他的意识就渐渐模糊,随后昏了过去。
而他拼命呼喊的请求,将传达给他连作梦也想不到的对象……
■ ■ ■
「……这里是……?」
「!!马场先生!你醒了吗!?」
「……田渊老弟?你为什么……」
「那是……啊啊!等等再说!我先叫医生来!」
马场醒过来时,人已经被送到医院,躺在病床上。
而待在一旁的田渊,此时慌忙按下了呼叫铃。
于是医师与护理师很快过来,进行了诊察。
「……嗯,看这样子应该是没问题。虽然需要住院一段时间,但我想应该不会有后遗症。」
「太好了!啊,抱歉……」
「哈哈哈,谢谢你啊,田渊老弟。也谢谢你,医生。」
「不会。那么请保重。啊啊,还有不好意思,明天警察可能会过来做笔录。」
「……我知道了。」
「那么,请保重。」
医师与护理师离开后,马场开口询问田渊发生了什么事。
「也就是说,田渊老弟你去竹林老弟的家,遇到大家总裁,然后因为担心我,所以跑到公司了啊。」
「大概就是那样。我问到马场先生你在哪里,一进会议室就看见你头流着血倒在地上,我还以为你死了,吓了一大跳……我当时整个人愣住了,如果不是有大家总裁的指示,事情真不知道会怎样……
我打算叫救护车的时候,总裁秘书叫我不准叫人,阻止了我,总裁就只是在一旁一脸茫然,什么都不说。没办法,我只好去外面找人帮忙,结果秘书大声叫警卫来,害我差点被制住……」
「还发生了那种事啊?田渊老弟,你有没有受伤?」
「啊,我完全没事。我反过来把打算抓住我的三个警卫都摔飞了!」
田渊说着,挺起了胸膛,但马场并不相信他的话。
「喂喂,我想听真实的经过啊。你就别开玩笑了。」
「……不,这是真的啦!哎,虽然是偶然就是了。」
没错,他说的话是事实,而那是出于奇迹般的偶然。
田渊为了找人帮忙而跑离会议室,因秘书大喊而集结过来的警卫则跑向他。就在即将抓到的瞬间,田渊与赶来的警卫呈现面对面的状态。
此时,田渊受健壮的警卫们的气势所压迫,感到害怕,于是反射性地往后仰,且脚步因此不稳,膝盖也没了力。正常来说,田渊应该会往后倒下,落得被警卫们压制的下场。
但偶然的是,那个时候……
•由于往后仰的关系,田渊的重心往后偏移。
•警卫们为了抓住田渊伸出了手,重心向前偏移。
•田渊被警卫们抓住了一部分的衣服与身体。
在这些条件奇迹般凑齐的情况下,田渊还因为腿软几乎摔倒。他因此反射性地,紧紧攫住了抓着自己的手。
结果,田渊将全身的重量施加在了三名警卫的手臂上,就像个合气道高手一般,偶然把抓住他的警卫都一起摔倒在地。
「虽然那真的是偶然,不过我经常从主任那里听说格斗技的理论。我想就是那么一回事吧。这副身体偶尔也派得上用场呢。」
「原来如此,我懂了。」
虽说是题外话,不过田渊的体重或许是因为最近的压力,或是在之前的酒会上吃多了,所以终于登上了三位数的大关。
「……那么,公司方面呢?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记者会结束了吗?」
「记者会结束了……不过,状况实在不太好。由于当时记者会就快举行了,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都来了,在那个时机之下,马场先生你送医的事还被目击到……所以外面甚至开始传言,是不是有第三件伤害事件发生。」
「这样啊……」
「……啊!不过马场先生,你看这个!」
「?」
田渊从怀中取出手机,向马场展示了某则网路新闻的页面。
报导的标题是这么写的──
『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员工过劳死、妨碍公务、伤害。黑心企业丑闻连连,真实情况揭发!』
「这是,昭典老弟他……?」
「昭典?啊,是总裁的……没错。总裁好像承认了一切的错误,做了很得体的应对。事态意外地没有恶化……嗯,不过毕竟我们员工引发事件的事全都是事实,倒也没有因为这样就风评变好,或是得到原谅之类的就是。」
「是吗,我想也是。不过,这样啊……昭典老弟他改变心意了啊……」
一行泪水从马场的脸颊流下。
见到他这副样子,田渊察觉了马场与总裁关系曾经很亲近,便没有再说话。
病房内暂时陷入了宁静。
「……对了,田渊老弟。你知道叫做凯因大人、库佛大人、露露迪亚大人,这几个名字的神明吗?」
「咦?怎么了,突然这么问?」
「我觉得你应该比较熟悉神话之类的事,还有最近那种叫做轻小说的书。」
「神话跟轻小说的话,我觉得我的熟悉程度跟一般人差不多……不过,有这种名字的神明吗?如果不是有名的神明的话……话说,你怎么会问这个?」
「虽然我觉得应该只是梦……但其实在我失去意识的期间,那些神明跑来找我,跟我聊了聊的样子。」
「……马场先生,你难道要转生了?是不是因为醒过来了,所以才没有成功?有得到什么超能力之类的吗?」
「应该是没有。我大概只是对那些神明诉说了一些事而已,也就是所谓的忏悔。虽然我不记得详细是说了些什么……但我说完之后,神明们对我这么说:『没问题的,你的心情传达给对方了。』」
「……那是指总裁吗?」
「啊啊,田渊老弟你不知道吧。」
马场于是说明了自己与总裁的关系,以及自己倒下之前的状况。
「结果你醒来之后,总裁就真的诚心诚意地应对了……是吗?那些神明该不会是真的吧?」
「是的话就好了呢。他们真的很认真地听我说话,想不太起来真是太可惜了。那段时光让我平静多了……话说,总觉得我好像还听说了很重要的事情……」
「很重要的事?那让人很好奇耶,请快想起来啊。」
「就算你这么说……」
「主任也在的话,一定也想听……」
「就是那个!」
「咦?这个?」
「就是竹林老弟的事啊。那些神明说,竹林老弟转生到了他们的世界,过得很开心。」
「……真的假的?」
「你觉得呢?」
「……如果是真的话,我觉得他过得开心真是太好了,还有,我羡慕得要死。」
两人互相对视。数秒之后,一起笑了出来。
「如果那些神明是真的就好了呢。」
「是啊,希望他可以获得幸福。如果是故事里的话,他应该还会去冒险吧?」
「如果是奇幻系世界的话,那就一定会了。虽然最近也有接近现代的异世界之类,各种不同的种类就是了。但就算是多少有点危险的世界,主任也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哈哈哈,如果是他,的确是这样呢……这么说来,他有取得什么资格吗?我是听说他有在锻炼,但没听说过他是哪个流派的。」
「啊……这个的话,记得供品……不对……是叫『无名神前流』的样子。」
「哦,是叫这个名字啊。是神道系的吗?」
「我印象有点模糊,但好像不是。我是从前辈给我看的一本祖先流传下来的古书上看到的。」
「还有那种书啊。」
「我当时也这么说,他就说『很奇怪的一族对吧』并笑了出来。我想主任现在或许就在异世界发挥他的武力吧。」
「不知道呢……不过怎样都好。只要他过得幸福的话。」
「……也是。」
就这样,两人向不存在于自己世界的神明,祈求同事在另一边能过得好。
那些神明究竟是不是真的神?异世界的神又为什么会在马场的梦里出现?他们不得而知,不过,这同样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