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花瓣或是轻盈地梦幻飞舞,或是往四处随意飞散。崭新的制服行进在河岸边的路上,不耐烦地挥开花瓣。笔挺的洁白衬衫、稍长的格子裙、宽松的长裤烦人地缠在脚上,尚未习惯主人步伐的鞋子,叩叩踏响了僵硬的脚步声。
踢踏踢踏,踢踏踢踏。
咚隆咚隆,咚隆咚隆。
我那双骯脏破烂的Stan Smith与这些青涩的旋律相反,踏出有些洒脱,七零八落的进行曲。当我注意到鞋带松脱,蹲下去绑的时候,四四方方的学生书包接连经过老旧的Gregory后背包。
我望著那些新进学弟妹的背影,目光里满是怀念。他们埋著头一路前行,不在乎春天柔和的阳光,河川潺潺的流水声,甚至是身边可能在将来成为亲友或是恋人的学生们。
『五班的千岁朔是乱玩女人的渣男。』
高中生无疑是世界的中心,不论小说、漫画、连续剧还是电影,主角总是高中生。他们没有中小学生那么弱小,也不像大学生或是社会人士离幻想如此遥远。青春相当于高中生的代名词;成为大人后,每当想起来就心疼得泫然欲泣,有些难为情,犹如宝箱的时光全部浓缩在这三年里面。
……表面上是如此。
其实不管谁都知道,和朋友每天打打闹闹,偶尔发脾气然后又嘻笑著勾肩搭背,向心仪的女孩子告白,等对方社团活动结束后一起回家,在公园的长椅上聊天,穿著浴衣参加夏日祭典观赏烟火,不知不觉两人握住对方的手,在冷清的神社里第一次……这种动人心弦的青春,只有极为少数的一小群人能够歌颂。也就是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沿著校园种姓阶级制度往上爬的——通称现充的那一群人。
现充与非现充。
对于不知从何时起变得理所当然的这个分类,我打从内心嗤之以鼻。但是,既然这分类已经根深蒂固,大多数的高中生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想尽办法让自己成为现充,至少不要沦落为非现充。
学弟妹们接下来要迎接的入学典礼便是第一回合。快的话,在他们踏上归途时,大致会分成「接下来会成为班上中心人物的同学」、「明显会默默窝在教室角落的同学」这两种类型。怪不得他们会如此紧张。
『五班的千岁朔是乱玩女人的渣男。』
别轻信这个世界啊,学弟妹。现充与非现充,阳光角色与阴暗角色,甚至是校园种姓,把它们全都抛在脑后,只管随心所欲地在校园里打滚吧。在到处碰撞、擦撞个一年后,理应能成为相当光亮的一颗石头。
……即将迎向二年级,众人视为顶级现充的我趾高气昂,从容地提出这样的建议。
踢踏踢踏,踢踏踢踏。
咚隆咚隆,咚隆咚隆。
北陆漫长阴郁的冬日过后,微风清爽地抚过脸颊,带来和煦的暖意。
春天是开始的季节。蔚蓝的天空,女生们摇曳的黑发与裙襬,染上樱色的侧脸,在在充满了新相遇的预感。我走向学校的脚步,和前往常去的大众澡堂快活的大叔一样轻快。
『五班的千岁朔是乱玩女人的渣男。』
嗯,我确认了好几次,对方搬出我的全名,简直是卯足全力诋毁我。
我看著一下子放进口袋,一下子又拿出来的智慧型手机萤幕,忍不住苦笑。
萤幕上显示的是所谓的学校匿名论坛。
那就像以各个学校为分类设立的5ch留言板,提供不特定多数人自由留言。虽然在十多年前流行过一阵子,但是由于沦为霸凌温床等社会问题,后来逐渐没落。
然而,从现在的社会来看,宣泄压力的管道不过是转移到了Twitter或是LINE上面。然而,在这一类的SNS只要犯一点小失误,轻易就能锁定对方的身分,由于有这种危险,身为福井县内的升学名校,我等藤志高中的优良学生,得到了要中伤他人或是闲言闲语,还是老式的校内匿名论坛最恰当这个结论,在绕了一大圈后,重新在暗地里形成风潮。
『那个家伙太得寸进尺了,明明是包茎男wwwww』
『听说他上学姊上到一半的时候软掉了wwwww』
这些话我可不能视而不见啊,喂!!
我稍微浏览了一下刚才那个讨论串底下认同的留言,忍不住吐嘈。我无意反驳自己是渣男,但是毁谤我不举,这可会影响到我型男现充的声誉。
真要说起来,其他人遭到恶意中伤时,爆料的人总会帮忙隐藏部分姓名或是用英文缩写,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是本名全晒也无所谓,每一次都像这样受尽各种攻击。千岁朔这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去年的入学典礼过后没多久,如果有年度热门关键字排行榜,这一年来热门的程度肯定能拿下第一名。
内容有十成是毁谤中伤。
偶尔来个『千岁同学好帅!抱我!』也无妨吧?
「早安,朔同学,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有人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转过头去,看见一年级和我同班的内田优空,露出鹅黄蒲公英般的笑容看著我。
她扎起了侧马尾,披散在肩前的长发随微风轻舞。低垂的眼角一笑就往下弯,惹人怜爱的微弯眼角,足以让战争从地球上消失。尽管她不是学年内人人认同的美少女,但也是在校外教学的晚上聊起恋爱话题时,会接连有人坦承「其实我喜欢她」,让众多男子陷入爱情烦恼的类型。
老实说,她在刚入学时没有那么耀眼,然而她逐渐多了份高中生的成熟,从去年下学期开始,便自然而然和我们这群现充一起行动。
「优空早安,你看这个。」
我晃著手机这么说之后,优空站到我旁边,认真看著手机萤幕。草本系的洗发精散发出轻柔的香味。
「啊~这个啊……别在意别在意。」
优空稍微眯起眼睛微笑著,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背。
「……咦?那种『虽然没办法否定这上面的批评,也只能看开一点』的反应是怎么一回事啊?」
「嗯,大致上来说,你的解释非常正确。朔同学又帅又受欢迎,看你不顺眼或是羡慕你的人很多呢。」
说真的,我也觉得优空的话确实理。烦恼谁在背后中伤我也无济于事,那人有可能是春假前和我起冲突的镰濑矢郎,或者受到陌生人怨恨的可能性也很高。
艺人也好,音乐家或是作家也罢,人气愈高愈会冒出大量的黑粉。自命不凡地趁对方处于逆境时反咬一口,或是一见成功人士出现破绽就肆意攻击,这种人随处可见。
喜欢与讨厌的数量成正比,最可怕的是既不受肯定也不受否定的无风状态。
「不可能吧!?不只是型男,而且总是不经意地展露出时尚的一面,运动神经发达、成绩优秀、沟通能力高、对每个人都很体贴,再加上具备领袖气质,从黄色笑话到睿智的对话都应付自如的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人看不顺眼?」
「你没注意到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大致上就是你讲的那些地方吧?」
*
穿过熟悉的校门,我和优空接下在校舍门口分发的班级名单。二年级分成文组和理组重新编班,那张名单便是编班的结果。我个人喜欢怀著雀跃的心情在公布栏上面确认名单,但是这种方式能够清楚得知其他人的班级,也是合理的做法。
确认过分班名单后,优空的神情豁然开朗。
「太好了,朔同学我们又同班了,今年也请多指教。」
「不只我们两个同班,几乎大家都在同一班。」
「话是这么说没错……你至少装得高兴一点吧。」
我随便应付了一下满脸不悦的优空,接著仔细确认起分班名单。包括我和优空在内,原本一年五班的现充成员全部都选了文组。
本校的基本方针是,「选组换班时,尽量让学生留在原班」。
这么做的目的是尽可能降低人际关系的变化导致产生额外的压力,保持能专注于课业的环境,的确是相当符合升学名校的策略。就算需要换班,也会想办法不拆散交情好的同学,因此这样的结果并不让人惊讶。
然而,除了我们这群人,班上还混了许多其他班级的同学。学长姊以前说过,每年文理组都会有一班这样的班级。
就算尽量让学生留在原本的班级,总共十班的学生各自选组后,再怎么调整还是会有极限。因此校方把原本朋友就不多或是没有朋友,以及品行有问题的学生,简单来说就是把多余的学生集合在同一班,剩下的人数就用可与所有人和睦相处,沟通能力高的现充来补齐。
学校方面当然没有公开承认,不过二、三年级里有「现充班」又称「杂草班」的传言,传得甚嚣尘上。
「话说回来,怎么还是五班啊,我以为自己马上就不是『五班的千岁朔』了,刚才还在心里偷笑写下讨论串的那个白痴。这么一来,这个称呼岂不是至少还能再用一年吗?」
「不用特地改成『二班的千岁朔是乱玩女人的渣男』,的确是省事很多呢~」
「奇怪……伏兵就在我身边吗?」
*
「嗨,早安!」
二年五班的前门打开后,我稍微举起手,用开朗而且响亮到不自然的语气打著招呼。虽然不知道有谁在教室里面,但我本来就不是在向特定的对象打招呼。硬要说的话,我是在向新班级道早安。
「啊~朔来了。早!小内也早安!」
宛如晨间黄莺出谷的清亮嗓音从后方传来,平息了教室里心神不宁的浮躁气氛。声音的主人是柊夕湖,相较于可爱稚气的举动,她今天依然散发出压倒性的公主气场,一眼就看得出来不谙世事。
她大概比优空多花了三倍的时间打理发型,玲珑有致的身材体现了男高中生的妄想。如果加入数十人的偶像团体,亮丽的神情肯定会吸引众人关注。她的举止随心所欲,犹如刚出生的婴儿本来就应当备受宠爱。
世上偶尔会有这种人,像她这样不需装模作样或是矫揉造作,只是「理所当然」地无条件受到肯定的女主角。
顺带一提,学校里面那些家伙擅自认定她是我的「正宫」。
「夕湖还有……和希、海人,原来大家都到啦。」
「夕湖早安,你们也早。」
我和优空各自做出回应,往夕湖他们那群人走过去,那里特地空出了两个位子。
「耶,又在同一班了~」
夕湖高举双手作势和我击掌,我一拍下去,她直接紧握住我的手。
「朔也很高兴吗?」
「当然高兴,万一和夕湖分开,今后每一天我都得垂头丧气,拖著沉重的脚步到学校来了。」
天然的男人吸引机,这是我对夕湖的评价。这种程度的肌肤接触是家常便饭,她大概也用这种方式和旁边的和希与海人打招呼吧。
她根本没想过这么做可能会惹人讨厌或是反感,对每个人的距离都一样亲近。我们这些习惯和女孩子相处的人懂得敷衍过去,但是因为她对那些不起眼的男生也是一视同仁,导致他们一时误会而冲动告白,只得到她满脸「???」的回应,遭到无情拒绝,这种悲剧我实在看太多了。
尽管是只要走错一步就会受到同性厌恶的个性,因为她自然而且没有心机的举动,再加上不论面对男女都是相同的态度,使她顺利成为校园种姓中的女生之首。
我思考这种事的时候,优空斜眼看了过来。
「这家伙一路盯著学妹,脚步可轻快的呢~」
夕湖听见后,兴致盎然地抓住优空的手臂。
「咦~有我们在怎么可以这样,朔好恶心~」
「……优空,你是在生气我的反应和刚才不一样,我说的没错吧?」
当我和两个可爱的女孩子嬉闹,沉浸在幸福的气氛里时,随著一声吆喝,有人往我的腹侧用手刀劈了过来。好痛。
「抱歉,我想差不多是时候给你一掌了。」
声音及手刀的主人——浅野海人咯咯地笑著说。才二年级就已经是男子篮球社主将的他,是全身散发出运动男子气质的单纯傻瓜。
以上。比我高的型男都变秃头吧。
「哎呀~时机抓得真好,要是不在适当的时候打断他们,这段夫妻妾相声实在太冗长了。」
水筱和希露出诡异的微笑接著说。他同样也是在二年级就已经成为足球社的中心选手,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机重又腹黑。
以上。类型和我相仿的型男都阳痿吧。
「朔,你的表情看得出来心里很不爽喔?」
……看吧,这家伙在这种时候特别敏锐。
「打扰我后宫生活的不稳定分子最好在质因数分解下变成孤独质数,我一点也没有这种想法喔。再说,你若无其事说出的『妾』最好赶快修正,否则你早晚也会出现在校内匿名论坛里啦。」
我侧眼看向朝和希投去冷漠视线的优空这么说之后,所有人几乎同时笑了出来。
海人笑眯眯地搭著我的肩膀。
「怎么啦,朔,又有人写你八卦啦?嗯?」
「喂,你那么高兴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高兴,像你这种到处惹女生哭泣的家伙,要是不付出代价的话,这世界未免太不公平了。」
「这么说的话,我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也应该写上去吧。这样才叫公平啊,混帐。」
我这么说之后,和希回应的神情从容自在。
「很遗憾,我没有像你那样惹女生哭泣,我给每个人平等的爱。」
「烦死了,大笨蛋。」
我和海人、和希闹完后,刻意轻咳了一声。
「总而言之,千岁小队重新组成。」
「※Yuko Hiiragi Angels。」(编注:「Yuko Hiiragi」为柊夕湖的日文罗马拼音。)
「海人轰炸者。」
「和创意中心。」
「※YUA5。」(编注:「Yua」为优空的日文罗马拼音。)
「好,因为音乐性不同,解散!」
叩叩,我们再次轻轻击拳。
*
「早安!」
「早。」
当我们正在闲聊的时候,后门喀啦喀啦打开,传来两人轻快的嗓音,语气里不见进入新班级的虚张声势,也没有第一声招呼决胜负的无谓紧张感。
「喔,千岁在啊。你的头发好像在春假留长了一点耶?我来帮你剪吧?」
「你好像会剪超过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条线,我拒绝。」
向我搭话的是之前在三班的青海阳。
她担任女子篮球社的小前锋,有非常活跃的表现,手脚都很细长。她的个子不高,乍看之下就像个娇小的模特儿,但其实她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瘦,应该说是全身没有一点赘肉。
尽管发型没有夕湖和优空那么讲究,但那在单纯为了方便行动绑起来的短马尾底下露出来的柔滑颈项,与她大剌剌的个性和豪爽的举动形成对比,流露出性感的一面。
海人马上对阳的话做出反应。
「喂,你应该先对同样是篮球社的我打招呼吧?」
「唔~因为现在再看到海人也没有新鲜感了嘛,对吧,悠月。」
「我对海人也看腻了,幸好还有千岁和水筱可以保养眼睛。」
七濑悠月说著,从阳背后探出头来。及肩的中长发柔软披散著,像极了洗发精的广告。
她之前同样也是三班的学生,是女子篮球社的控球后卫。她与阳的组合似乎在县内远近驰名,我想理由大概不只是篮球方面的实力。
在讨论谁是我们学年里最可爱的女生时,和夕湖同样必定榜上有名的就是七濑。如果夕湖是点满可爱数值的偶像型,七濑则是偶尔可爱,偶尔美得令人惊艳,若即若离,坚强而又虚幻,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保护她、疼爱她,又性感得让人想破坏她,属于深藏各种面向的女演员型。
不过,我个人认为七濑这些举动,不像夕湖是自然表现出来的。她确实明白自己天生的魅力,也清楚自己的魅力有好有坏,会对周遭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再加以适当的调整,在学校展现出矫饰的完美。我自己也是这个样子,所以大致瞭解她的个性。
此外,她姣好的身材不输给夕湖,只是相较于夕湖有如刚做好的鲜奶油,充满女孩子特有的柔软,七濑的线条则犹如紧绷的弓弦,富有弹力与张力。
……这可不是在形容她们的胸部喔?
七濑调皮地嘻嘻笑著,往我靠了过来。
「所以说,从今天开始我要尽情享用可爱的男孩子,来来来~」
我与和希看见她的动作后,赶紧遮住胸部,对她的话做出夸张的反应。
「讨厌,不要用那种下流的眼神看过来!」
「你的目的是我们的身体吧!」
阳也跟著闹了起来。
「※有什么关系嘛~有什么关系嘛~可爱的小家伙,在你们数著天花板上面有多少斑点的时候,就会结•束•了。」(编注:日本时代剧里,贪官在强迫女性时常说出的台词。)
「你们是平成出生的吧?那种昭和味浓厚的言行很老气耶。」
在我们胡闹的时候,因为大型现充参战导致存在感薄弱的优空,吐嘈起我们。
「小内~!三班缺乏的就是这种吐嘈的成分,悠月只要一厌烦就不理我,你来当我的搭档吧。」
「小内,玩得太过火的时候,你可以再狠一点吐嘈没关系。对我也不例外。」
「……唔,没问题。总之,两位,从『我们这是第一次讲到话吧,请多指教』重新开始可以吗?」
面对往自己逼近的阳与七瀬,优空步步后退。她看起来就要被吃掉,变成她们的大餐了。毕竟她们是同学年里无人不知的顶级现充,怪不得她难以招架。
至于天生的公主夕湖则是显得游刃有余。
「可以和悠月还有阳同班,我好高兴!之前我就想认识你们了,不过朔的正宫是我,妾(?)是小内,请多指教啰~」
她和优空一样与她们没有深交,却能从容地依循自己的步调,并且确实提出忠告。总之,她绝对不懂「妾」是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千岁小队加入了新成员。」
阳与七濑回应了我的话。
「青海危险挑战者。」
「悠然明月。」
「……嗯,我就知道会有这种反应。」
这些人就是现充班主要成员了吧。
我若无其事地环顾整间教室,产生了这样的感想。有些看上去很眼熟、注意仪容的同学高声喧闹著,看向我们这里像是想成为我们的一员。有些修行僧同学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凝视著黑板与桌面。另外,也有一些同学明显朝这里射出不悦的光波。
一分班就闹哄哄的,其他同学会有这些反应很正常,惹来一、两发不悦光波也不足为奇。
只不过,不好意思,现充就是这样的人种。
我与和希,还有七濑应该多少有点自觉,不过我们没有故意要强调校园种姓差异的意思,也无意炫耀自己的光芒。
我们只是稀松平常地坦率表现出和朋友同班的喜悦,一群好朋友玩在一起。
我们真的只是这么做而已。
不过,因为实在有太多人做不到这种小事,于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被贴上了现充、阳光角色和※DQN这些标签,被不知名的人在校内匿名论坛里一派胡言。(编注:日本网路用语,为一种蔑称,指玩世不恭及没有常识的人。)
非现充、阴暗角色和宅男或许也会有相同的感觉吧,周围的人们硬是要把我们塞进框架里。现充就是这种个性,会做出这种行为,肯定是轻浮又没内涵,把非现充当成垫脚石的讨厌鬼。
由于这些缘故,老师们要求我们在现充班担任的角色,简直是再明显不过了。拉拢能成为朋友的同学,与修行僧保持适当的距离、在一旁温柔守护,如果他们有那个意思就交个朋友,对于班上的危险份子则是想办法牵制或是用怀柔的手段,不让他们惹出麻烦。这么一来,大家都能心无旁鹜地专心在课业上。
我就不疾不徐地用千岁朔的风格完成吧。
如果不能优美地活著,那和死去没有分别。
这就是我的美学。此外,『优美』这个词也可以替换成『帅气』、『受欢迎』、『受宠』或是『身边美女如云』。
*
「大家回位子上坐好~」
明明是开学第一天,懒散得令人错愕的嗓音从教室前方传了过来。
话说回来,不需要特地拉大嗓门,学生一看见老师进入教室里,就会各自找位子坐下,他这么做想必是为了节省力气。不愧是县内的升学名校,当然没有发生「让教室安静下来至少得花三分钟」的情形。
「我是二年五班的导师岩波藏之介,这个嘛,我这个人很宽容,大家好好相处吧。」
分不出是刚睡醒还是没整理好的一头乱发,没有修剪的凌乱胡须,松垮垮的西装,脚下不知道为什么踩著夹脚拖。这个男人让人搞不懂是与世隔绝还是古怪的艺术家,一年级时也是我们班的导师。他也算是一位老师,负责的科目是国文。
别看他外表这个样子,身为指导者的他似乎相当优秀,由他教课的班级都取得了相当高的平均分数。在讲究升学的学校里有许多严格的老师,然而他在该得过且过时绝不咄咄逼人,该一丝不苟时绝不放纵,通情达理的松散行事风格相当受到学生欢迎,大家昵称他为「藏老师」。
「太棒了!我们老在说想进入藏老师的班级呢~」
所有男女依照五十音排序入座后,坐在我隔壁的阳把脸凑了过来。晨间练习结束后喷的制汗喷雾散发出清爽的香味,刺激著鼻腔,让我感到莫名的悸动。
「阳你们之前的班导师是美咲老师吧,她有好几次在走廊上警告我系好领带了。她长得很漂亮,瞪起人来更有魄力。」
「很多男孩子就喜欢这种类型嘛~千岁你觉得呢?」
「啊……我很不会应付那种浑身散发出贺尔蒙的女生,还有一本正经的女生也是。像阳你这种直来直往的女生,相处起来轻松多了。」
「……难不成这是在挑逗我吗?别这样,搞得我都小鹿乱撞了呢。」
「糟糕,真要不得,我一不小心就以为自己在和女生聊天了。」
「喔,这位小哥,待会到校舍后面来一下。」
「幸好你没要我到厕所去,这位女士。」
一年级的时候,我透过海人认识了阳。她有运动女子的爽朗个性,因为用不著刻意把她当成女孩子对待,相处上很自在,就像个直率的男性友人。
「美咲也算是个为学生著想的好老师,但是绝不通融,藏老师看起来就没那么严格了~」
「你也看到了,他连领带都很松。」
「就是啊~再说社团活动流了一堆汗,谁还系得住领带啊。」
阳说著抓起上衣胸口,用垫板往里面搧风。
这种不经意的举动最要不得了。就算像个男性友人,还是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女性魅力,实在很伤脑筋。
「你可以换成领结啊,束缚感没有领带那么强烈吧。」
「老兄,你觉得我的形象适合系领结吗?」
「……啊……」
「虽然说这种事我自己也清楚,可是听到别人这么说还是很气。」
「……我喜欢你系领带的样子喔。」
「千岁的头发上出现漂亮的天使光环了耶~我篮球社的热血在燃烧了。」
「不许灌篮,绝对不行!」
虽然美咲老师特别严格,不过藤志高中做为升学名校,基本上校规并不算严厉。不管是离子烫、烫卷、编发还是制服的穿著方式,只要别太夸张都能容许。手机只有在上课时不能使用,甚至有不少老师和藏老师一样允许拍摄黑板。
只要是有能力进入本校的学生,都会懂得节制,校方大概是判断需要适时放松,以免造成考试压力。
「今天要选出班长和副班长,还有决定座位。千岁,这些事就麻烦你了。麻烦你※速战速决啦,毕竟你是朔嘛。」(编注:日文中「速战速决」与「朔」同音。)
正当我思考著以阳的身材与个性,她打上领结后呈现出的反差萌或许也不错时,藏老师忽然叫起我的名字。他顺理成章地把麻烦事推到我身上来,这个大叔还是老样子。
阳用手肘推了推我。
「千岁,老师指名要你上去喔,而且还用你的名字讲了个冷笑话。」
「是是是。」
先不论把杂事丢给学生是对是错,这种时候和藏老师讨价还价也没用,我在一年级时学到了教训。
课业也好,学校生活也罢,这位大叔只会把课题交给有能力完成的人。所谓的有能力,分成「能轻松解决」以及「虽然困难,只要努力就能解决」这两种类型,这次的情形完全是前者,在我试著抱怨后,得到了「反正你做得到,别抱怨了,做就对了」这般不以为然的反应。
在班上大多数同学都不瞭解藏老师这一面的开学第一天,这种态度有点不像他平时的作风,只是这种事也轮不到我来深入思考。
我马上站到讲台前,清了清喉咙后说了起来。
「唔……我想这个学年里面没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故意说得趾高气昂,轻轻拉住制服外套两侧衣襬,双膝微弯,向班上同学行了个礼。
「我是岩波老师的专属男仆,千岁朔!顺带一提,在校内匿名论坛的外号是渣男♪」
前半段惹女孩子发笑,后半段连男生都笑了出来。从班上反应看来,几乎所有同学都看过了校内匿名论坛。
「啧。」
「……无聊。」
观察班上整体的反应后,我发现笑声中零星参杂了恶意的回应,恐怕是刚才表现出不悦的那些家伙。
……毕竟是开学第一天,为保险起见,还是再费点力气吧。
我用眼神往和希打了个暗号。
「那么我马上来问一个问题,现在请大家闭上眼睛,这阵子在校内匿名论坛讲我坏话的人,请老实举起手。」
……
「好,我知道了。请睁开眼睛……和希你这个混帐,待会过来找我。」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卧病在床的母亲笑一笑而已。」
「啊啊?想笑的话去看搞笑节目!还有,你的美女妈妈昨天还很有精神地在骑脚踏车。」
「朔……不对,渣男辛总统。」
「为什么要改口,还说成了像是俄国第一任总统的名字。」
「你老家的老妈在哭泣喔。」
「还不都是你害的!」
整个班上的紧张感消散,气氛以我们为中心开始流动。
我并不想要斗倒别人,只想要大家一起共度快乐的高中生活。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必须打造难以说出他人坏话或是恶意批评的气氛。
刚才那些想发牢骚的家伙或许是受到这股气氛影响,不满地闭上了嘴。
「玩笑就开到这里,我们赶紧把事情解决,努力来结交新朋友吧。首先是班长,有人自愿或是有推荐的人选吗?」
在我的询问下,海人立即做出反应。
「在你那段自我介绍之后,怎么可能会有人想出来当班长!班长就由朔你来当吧,反正一年级的时候也是你。」
七濑与阳也接连认同他的意见。
「很好啊,很适合的人选不是吗?」
「没有异议!」
……很好,十秒钟就决定了。
我在某种程度上料想到会演变成这样的情形,事先炒热了气氛,而且事实上,我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
如果有好事者下定了「今年班长换人当!我来当班长!」的决心,不好意思,我愿意主动让位;只是如果不敢在这时候发表意见,那表示这个人不适任,最好死了这条心。班长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只是班上有像刚才那种同学,再说现充班(杂草班)又需要格外留意班上的情形,有发言力和决定力的人会比较好办事。
「其他人没有意见吗?……OK,那就由我来当班长,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属下了。」
我双手扠腰,装模作样地挺起胸膛,这时阳马上吐嘈我。
「你这个男仆不会太跩了吗?」
「各位大小姐、各位主人,我会诚心诚意服侍各位,请不吝指教。」
班上的女孩子接连传出「超好笑」、「有像!」这些善意的反应。
「接下来是副班长,有自愿或是推荐人选吗?」
这件事大概也是五秒就能决定了。
「我我我!既然朔是班长,我要当副班长!」
不出所料,我话一说完,夕湖就举起手站了起来。
嗯,和我想的一样。
「我认识有个人,她在一年级的时候,也是以这股热忱自愿当副班长,结果把事情全部丢给班长。在我的记忆里面,那个人和你很像。」
「没问题的!我国小的时候很会照顾兔子和青鱂鱼!」
「……你可以去当生物股长吗?」
虽然我这么说,现场并没有人持反对意见。
「我是柊夕湖,请多指教~」
本人甚至没有在乎周围反应的意思,向大家挥著手,直接走向讲台。这样的举动实在很有夕湖的风格。她不像我,没有心机而能展现出这种态度,实在令人钦佩。
「最后是座位,大家有什么建议吗?」
我这么问之后,站在我身边的夕湖和刚才一样相当热心,活力十足地举起手。
「我我我,让好朋友成群结伴坐在一起,这主意不错吧?」
「美女后宫环绕著我,会让我念不下书,否决!」
夕湖妹妹,这里可是现充班(杂草班)喔?拜托不要开学第一天就强迫大家掏心挖肺好吗?
「大家来比腕力,赢的人可以选座位。」
「海人,笨蛋就乖乖闭嘴。」
「按照一年级的期末考名次,成绩差的人坐前面怎么样?」
「和希同学,废物也闭嘴。不过,倒是可以让海人采用这个方式。」
「我想坐后面,打瞌睡才不会被抓到。」
「诚实是美德,阳你也坐在老师面前上课。」
「依照那个提议,我应该坐在最后一排吧。」
「七濑与和希由个性差来排序要坐在第一排,你们这两个混帐!」
「用一般的方式抽签决定就可以了吧?」
「……喂喂,优空,可以不要在这种气氛下说出这么正经的提议吗?」
「为什么挨骂的是我呀?」
我做作地叹了口气,接著看向全班同学,说出其实我在一开始就已经决定的方式。
「好,因为大家各执己见,我决定马上来强势地发动班长权力。我观察了一下,现在这样的座位安排还算公平,再说今天是第一次照这种座位顺序坐,有种新鲜感,暂时就先维持现状吧?」
我等了一会儿,因为没有人反对,我又补充了几个重点。
「如果有同学视力不好,坐在后面看不见黑板,或是嫌海人粗壮的背影碍眼、和希的眼神太下流,遇到这些现实的困难,可以个别来找我商量,到时候我们再来做适当调整,没问题吧?」
从到目前为止的情形也看得出来,除了现充成员以外,其他人根本没有发言机会,我在询问时也很清楚这种状况。
用五十音顺序排座位,坐在前面的人多少有些不满,不过因为有可以认真上课这个好处,也就没有人特地提出反对意见。现充成员平均分散在各个方位,因此这并不是有利于我们的建议,我单纯只是不想无谓地浪费劳力而已。
「大家好像都没意见,那么就先维持在现在的座位。」
「什么嘛,居然这么无聊就结束了。」
「……对了,如果有同学觉得近看藏老师的脸很烦,也可以来找我商量。」
*
今天举行开学典礼,在班会顺利结束后,班上有八成的同学前往社团活动,剩下的两成迅速踏上了归途。不只是海人和阳他们有社团活动,夕湖是网球社,优空是管乐社,和我要好的同学都加入了社团。在没有计画的午后,张大了嘴等待著的人只有我一个人。
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慢条斯理地沿著通往屋顶的楼梯往上走。远方传来管乐社立即展开练习的小号乐音,足球社慢跑时的吆喝声,篮球社轻快的运球声,以及棒球社的手套发出令人怀念的单调声响。我竖起耳朵倾听学校放学后的旋律,感觉有些落寞。
打开屋顶那扇门后,映入眼帘的是被比我还要高的栏杆围住的四方形天空。天空湛蓝得让人像是要向下坠落,宽广得使人像是被关在里面。在比云层低矮许多的地方,比栏杆稍微高一点的位置,惬意的烟雾阵阵飘散。走到那里后,出现了我不想看见的熟悉脸孔。
「哟,你来啦。」
藏老师倚在水塔底下的屋突墙边,悠然自得地抽著菸。
「……听说这所学校全面禁菸。」
我爬上梯子,在藏老师身边坐了下来。
「那只是在乎外界目光,用来粉饰太平的无聊规矩。只要不在学生面前抽菸,就没有问题。」
「你以为自己眼前的是什么人?」
「你可以把向其他老师告状,和拿到屋顶备用钥匙随意进出屋顶,放在天秤上衡量,聪明的男人就知道要选哪一边。」
「……感谢你的赏识。」
本校如同大多数的高中,基本上禁止学生进出屋顶。虽然只要向屋顶管理员藏老师告知使用目的与人数并提出申请,就算是吃便当这种理由也会通过;然而因为麻烦,几乎没有学生大费周章这么做。
我的话则是因为藏老师随便掰了个屋顶扫除的工作交给我,所以我用不著透过老师,也能自由进出。
「最近吸菸的人不是一受到各种抨击,就像过街老鼠吗?」
「大家只是想要一个显而易见的坏人而已。」
「我懂……」
我想起校内匿名论坛,打开了罐装咖啡拉环。
「二手菸会危害他人似乎是事实,如果有人嫌臭的话,那我可就真的没辙了。攻击者拥有压倒性的正义。不管有没有学识,无论社会立场高低都无所谓,那个目标可以让他们随意丢掷石头。简直是现代的魔女审判,无法还击。」
不同于藏老师话里的内容,他悠哉地吐出一圈圈烟雾。
「不过,姑且不论善恶,我个人不喜欢那种见猎心喜拿起石头的人,希望你们不会成为那种顽劣的大人。」
「我有同感。可以给我一根吗?」
我胡闹著把手往藏老师的菸伸过去,结果他拍掉了我的手。
「别得寸进尺了,万一危害到我的社会地位怎么办。」
「不能相信大人的话,你就是个好例子。」
「你是高中生,还是吸柊跟七濑的奶去吧。」
「老师不该开这种玩笑吧。」
我乖乖喝了口咖啡。
「……所以呢,找我有什么事?」
班会结束后,藏老师要我到老地方来。
「千岁你是班长吧?」
把我叫出来的人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LUCKY STRIKE菸盒,点了第二支菸。
「喔喔,糟糕,排练的时间快到了。」
那句话让我莫名有不祥的预感,当我正要站起来的时候,藏老师用力环住了我的肩膀。他瘦如枯木,却让人感觉到不由分说的压力。
「千岁……你不想看到班上同学一个不少,全员到齐吗?」
「这要看导师的魅力,如果能这样当然是最好的。」
我早就注意到教室后面空了一个位子,本来我以为那位同学只是身体不适,看来情形并非如此。
「二年五班有一位学生缺席对吧?他的名字是山崎健太,原本是一年一班的学生,虽然没有特别优秀,每一次考试成绩都稳定地超过平均分数,在班上也有朋友。不过,第三学期开始后,他忽然常常请假,最后则是完全不来学校了。」
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他也就是所谓拒绝上学的学生,在我们学校算是相对罕见的情形。
我不知道其他高中的情形怎么样,藤志高中属于几乎所有学生入学时都是以升上大学为目标的升学型高中,天资聪颖的学生当然占了绝大多数。尽管有人偷偷摸摸在校内匿名论坛背地里发泄压力,也有人热衷于生存竞争,但是鲜少演变成公开的霸凌。少数有一些勉强及格的学生因为跟不上课程进度惨遭淘汰,但这次看来不是这种情形。
我不甘愿地开口询问:
「……知道原因吗?」
「之前的导师亲自造访过他家好几次,可惜好像都没有和本人说到话。虽然也问过那些和他要好的朋友,但他们好像只是有共同的兴趣,没有熟到会聊私人的事情。」
「我懂了,这就是老师展现实力的时候了。」
「我知道的情报只有这些,还有,他们共同的兴趣是动漫和轻小说。」
「……奇怪?这段对话怎么牛头不对马嘴,我以为沟通的基本是一来一往的互动。」
藏老师假装没听见我的话,于是我故意重重叹了口气,语气比刚才更冷淡。
「我有个问题……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千岁是班长吧?班上所有大小事都能迎刃而解的传说中的……」
「那不是守备范围这么广的职位吧!?」
「你不是我的男仆吗?」
「混帐老师!」
中计了。藏老师大概是早就计画要找我商量这件事,才会找我主持班会。因为只要让我主持,我一定会揽下班长这个职位。
「只有小孩子懂小孩子,就像大人的事只有大人才懂。你觉得为什么我这种好男人过了三十岁还单身?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微薄的薪水砸进片町的风化店『不要脱人家的制服嘛』的理由吗?」
「我现在确定你不配当人,也不配当老师!……受不了。简单来说,你要我去说服那位山崎同学来上学对吧。为什么没有叫夕湖帮忙?」
「柊不适合这种需要为人著想的工作,万一她搞不清楚状况一头热地往前冲,说不定反而会给对方致命一击。由你来向她解释状况,在关键的时候加以巧妙运用吧。」
「我没有拒绝这个选项可以选择吗?」
「眼前有个自己可以解决的问题,你忍心置之不理吗?……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千岁同学。」
藏老师露出了意有所指的诡异笑容。
……啧,这大叔真难应付。
去者不追,来者不拒。我不会主动帮助别人,但是只要受到请托,我便会以尽善尽美的方式,以超乎对方想像的水准达成期望。
为了活出自己,为了让千岁朔这个人能符合众人期待,我「时时刻刻都必须保持在最佳状态」。
「……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处理对吧,我会期待回报的。」
「怎么?你也想去风化店吗?」
「我还来得及脱真正的制服妹。」
「……里面有人喜欢熟男吗?」
「你这个人……」
*
我和早上一样走在岸边的小路,往与早上相反的方向走去。
从这条路上下学有点绕路,但是我喜欢这条路。顶多二十公尺宽的河面,两边栉比鳞次新旧交错的屋宅,小巧的铁塔以及从铁塔沿伸出去的笔直电线,远方峰峦起伏。也许因为车辆无法通行,行人的步伐格外悠闲自在,路边的野猫也张大嘴打起了呵欠。
在差不多都看不见放学学生的身影时,我看见坐在小小的水门旁的人影。我刻意克制住不自觉变得兴奋的脚步,安静地走下设置在护岸中央,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小径,以免扰乱她身上那自由、清新而且静谧的气氛。
我出声叫著她,暗自祈祷我的声音能犹如幽雅的水声。
「明日姊。」
西野明日风学姊从手中的书抬起头来,奏出的音色宛如下一瞬间吹拂而过的春风。
「我总有种今天会遇见你的感觉。」
发丝沿著下颚线条轻轻摇曳,像是受到淘气的微笑牵动,左眼的泪痣向我挥起了手。称不上肉感也不算清瘦的身材,系紧的领带,不长不短的裙子。中性而且中立的美感打动了我。
「你在看什么书?」
「威廉•爱尔兰的《幻影女子》。」
「夜色清浅,他的涉世历练也浅。只不过夜色正甜美,他却乖戾得很——是新译本吧。在我所有读过的小说里面,开头这段文字实在是数一数二精彩。」
「……你居然读过这本书,精明的小子。」
*
——我和明日姊的相遇是在去年九月。暑假时退出棒球社的我在放学后无所事事,漫步走在夕阳染红的这条岸边小路。
「……喂,他逃到那里去了。」
「追上去。」
叩咚叩咚,哈哈哈。
前方不远处,一群小鬼头嘻嘻哈哈的在玩耍。他们似乎是拿棍子在玩,三个人拿著捡来的木棍追逐一个少年。窜逃的少年手里也拿著木棍,但是看起来没有反击的意思。也许他是这群人里面最软弱,饱受欺负的那个人。
我观察了一会儿,看见逃跑的少年脚一滑,摔进河里面。这里的河床不深,水势也不湍急,没有溺水的危险,只是因为堤防陡哨,小孩子很难一个人爬上岸。
「逊毙了。」
「哇啊……脏死了,回家的时候你不要靠过来。」
其他三个同伴看著下面的少年,嘲讽地笑著,完全没有拉他一把的意思。
路上虽然有几个走在放学路上的学生,不过他们不是漠不关心,就是无视那里发生的状况,只是维持一定的步调埋头往前走。
哎,尽管他们没有在欺负他,落水的少年仍一副像是要哭了出来的样子。乾脆我去把少年从河里拉上来,借他一条毛巾,再训斥其他三个人玩得太过火吧。
既然注意到了,视而不见就这么走过去实在有失体面。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
「大姊姊也要玩。」
啪唰的巨大水声响起,女高中生跳进了河里面。
我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愣愣地张大嘴巴,一脸蠢样望著眼前的光景。
女高中生没有理会一头雾水的少年们,兀自往掉进河里的少年泼水。从身上的制服来看,她是我们高中的学生。
「怎么啦?来玩啊。」
刚才假装自己是无名路人的其他学生也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往她投去称不上善意的目光,其中也有人和朋友窃窃私语,嘲笑她的举动。虽然听不见对话的内容,但从气氛感觉得出大概是「那家伙头脑有问题」之类的对话。
我得承认,就连我也闪过了这样的想法,眼前的光景就是如此难以理解。这条河不算浑浊,但也不是澄澈的清流,跳进那种地方,想必得做好弄脏身体的心理准备。
女高中生不在乎制服弄脏,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少年玩起水。
那天真的笑容与气势让少年决定不再拘泥小节,「……你自找的。」也开始应战。
「你们也快过来啊!」
女高中生说著,朝堤防上面的三个人伸出手。一开始感到猜疑的三个人战胜不了好奇心,互相看了看对方后,一鼓作气跳进河里面。
「喂,这个大姊姊是怪人。」
「打倒她,打倒她。」
「哼哼,瞧不起大人的下场是很凄惨的喔……为什么连你也变成我的敌人了!?我可是帮了你耶,叛徒~」
「你才没有帮我,而且你还把水泼在我身上。」
一开始摔进河里的少年提出合理的辩驳,与其他三个人联手攻击起女高中生。
「……喂,她逃过去了。」
「追上去。」
啪唰啪唰,哈哈哈。
少年们与女高中生开始了追逐战。虽然是和刚才一样的行为,但那个空间不知不觉充满了光亮耀眼的温馨笑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就这么玩了十分钟左右,才从河里走上岸边。
这时候我终于上前搭话,递出运动毛巾。四个小孩子轮流用那条毛巾随便擦了下头,「再见,奇怪的大姊姊。」说著便肩并肩兴高采烈地跑走了,身上还穿著湿透了的T恤。
她目送他们离开,接著转头往我看了过来。她的制服、头发和脸上自然是沾满了泥泞,连衬衫底下的背心都透了出来。遗憾的是,这样的状态根本感觉不到一丝情欲。从校徽看来,她是二年级的学姊。
「……出水芙蓉?」
「不,你看起来像个溺死的女鬼,而且这已经是最善意的形容了。」
「像吗?」
她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糟糕,这下得送去乾洗了。你有带运动服吗?我今天没有体育课。」
她用吸收了四个人的水气,早已不堪使用的毛巾勉强擦著头发,这么问我。
「……有是有,只是我流了很多汗,汗臭味很重。」
我把装著运动服的袋子递过去后,她把头埋进袋子里面闻了起来。
「真的好臭,闻起来像抹布擦了午餐时候打翻的牛奶。」
「喂,没那么臭吧,小心我再把你推下去河里喔。」
「开玩笑的啦,是柔软精和太阳的味道。我会洗好还你,可以借我吗?我先回学校换好衣服再回家,要是这个样子走在逢魔时的薄暮下,就算不小心被人驱魔也不奇怪。」
她这么说著,似乎不怎么在意身上湿答答又脏兮兮的。
「衣服是可以借你,不过……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一般来说,把落水的小孩子拉上岸,稍微训斥一下其他小孩子才是正确的做法吧,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
她的手抵在唇边,「嗯……」思考了一会儿。她做出那样的举动,似乎没有具体的理由。
「其中一个小孩子落寞地回家,其他小孩子被骂得气呼呼地回家,这样是正确的做法吗?你不觉得大家一起在泥巴里面打滚,开心地笑著,肩并肩回家的感觉更美好吗?」
「……就算自己这个局外人也得弄湿身体吗?就算遭到无关的路人嘲笑也无所谓吗?」
她温柔地微笑著,直视我的双眼。我总有种被人看进内心深处的感觉。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在意这种事……」
温柔的微笑转变成刚强而且温暖的坚定笑容。
「我跳下去不是为了讨好别人,只是觉得那样比较开心……所以说,你的看法有些误解。」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的言行举止与他人的目光脱离不了关系。
我想过要帮助摔进河里的小孩子,但是我不会选择代价是必须遭到他人白眼的方法……不对,我压根儿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想法。
然而,促使她行动的,只是「我想要这么做」的心情。
那个样子简直就像只需要以自己为主……我在自己应在的地方,我的意志就是我的指标。
这么做得到的结果,远比我原先想像的更加出色。
「……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啊~」
她像是完全不在乎我的想法,专心地扭著毛巾。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西野明日风,明日风是吹向明日的风。」
她轻柔微笑著,背对火红的夕阳。不论是贴在脸颊上湿透的发丝、被泥巴弄脏的鼻头,就连脱下袜子后露出来小巧的脚趾头,看上去都既崇高且美丽。
残留夏日气息的风吹过我们两人之间。
这天之后,在学校和回家路上,我总会不知不觉找起她的身影。
吹向明日的风。
这名字实在很适合凭自己的意志活得自由的她。
*
「……我又当上班长了,而且藏老师马上就把麻烦推给我。」
我在明日姊身边坐下来,讲起山崎健太那件事。
「你还是老样子,不完全的完全,就像不能放烟火的美丽公园。」
「好迂回的说法。公园漂亮不好吗?」
「那个公园不能玩球也不能溜狗,还把可能让人受伤的游乐器材也搬走了。公园里面没有小孩子,只有一群严肃的大人正经八百地在看书。」
「……好无聊的地方。」
「如果你这么认为,改变规则就行了。只要规则改变,美丽的公园就能成为欢乐的游乐场所。」
「规则订好就很难改变了。」
「是吗?拆掉警告标语的牌子,只要这么做就好了。」
「在这个吹毛求疵的世界,一旦出事,马上会变成攻击目标。」
明日姊阖上书本,把书收进皮革书包里,「哟」地吆喝一声站了起来。有好一阵子,她只是凝视著河流,接著她转过头来看我。
「假设你在班上最要好的女孩子和我都溺水了,你会救谁?那里可能是大海或是大河,你划著红色独木舟赶过来,可是独木舟上只能坐两个人。」
「让其中一个人抓住独木舟,两人都能得救了……」
「可是,水里有嗜血的鲨鱼、食人鱼和鳄鱼!」
明日姊严厉地竖起食指,像在教导小孩子。
「我没有自信能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划船。」
她一副没听见我说的话的样子,又继续说下去。
「我会毫不迟疑地去救你,因为比起班上最要好的男孩子,我更喜欢你。」
「……那个最要好的男孩子该怎么办?」
我不由得心动,回应她的话。不过,她口中的喜欢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我会帮他祈祷,希望鲨鱼或是鳄鱼至少能一口吃掉他,被食人鱼一口一口慢慢咬不是很痛吗?」
她似乎想像起那副景象,尽管是自己说的话,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可是,如果溺水的是你跟猫咪,我会救猫咪吧~」
「我绝对会抱紧猫,不让猫掉下去的,拜托也让我上船啦!!」
「……你肯定不会做出选择吧。」
明日姊在我眼前蹲下来,抱住膝盖,笔直地看著我。
「你会说『我没关系,你们快点上去』,因为你相信这是最完美的正确做法。」
「怎么可能,我也不想被食人鱼咬。」
「在你的小趾头、耳垂和嘴唇被咬的时候,你会这么想——」
「怎么全部都是感觉超痛的地方。」
我感觉她就要戳中我的痛处,赶紧耍起嘴皮子,可惜她根本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会想,『这就是千岁朔该有的样子』。」
瞧……果然被我料中了。
明日姊背起了放在我身边的书包,虽然意犹未尽,不过话题似乎到此结束了。
「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
「意义?没有意义喔。我只是把想到的事情说出来而已。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意义……食人鱼好像可以食用,如果你平安回来再来挑战吧!」
「让我的身体挂满食人鱼吗?我是美味的活诱饵吗?」
*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专注地看著手机。一年级时加入的几个LINE群组、个人的邀约与谘商、今天刚交换ID的班上女同学传来的寒暄讯息。
如果是没有兴趣的群组和对象,必须画出一条界线,亲昵地不让对方发现自己内心的厌烦,又不至于让对方产生误解;如果是想要拉近距离的对象,则更亲昵一点。这简直像在挑选出货的蔬菜。
我们现充在不知不觉间,被人牵起了人际关系的线,尽管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纠缠的关系图仍极其复杂,让人懒得解开。这些几乎都是「喜欢」或是「去死」的单向箭头,虽然常想著乾脆一刀两断,但因为怕引发瞬间大爆炸之类的事端,不能冲动行事。
一旦戴上好人的面具,至少在毕业离开前,都不能摘下这张面具。
花了三十分钟处理完这些制式化的工作后,我总算打开朋友传来的讯息。
首先是海人。
『朔乳房大明神,您认为我篮球社自豪的七濑悠月是哪个罩杯?』
『嗯,那是富有弹力的碗状D罩杯。』
『夕湖呢?』
『柔软半球型E罩杯。』
『不愧是大神!!』
海人真是个大傻瓜。他可能等了很久,画面马上就显示已读。
和希传来的讯息很简单。
『明天午餐怎么办?』
『学生餐厅吧,可以约七濑和阳一起来。』
夕湖的讯息充斥著表情符号和贴图。
『亲爱的(满满的爱心),当班长加油喔(满满的星星)。』
『(满满的大拇指加上OK)(满满的爱心)。』
七濑的讯息稍微出乎我的意料,内容充满了暗示。
『我很中意你,希望以后有机会多聊聊。』
『我对你也很有意思,改天来聊聊吧!』
阳不知道为什么传了张法兰克福香肠的特写照片过来。
『今天也是活力满点,大口吃肉!』
『至少来张和时下女孩子一样的自拍吧……』
好了。
我把手机暂时放在床头柜,走到阳台上。天空挂著一轮圆月,宛如用圆规画出完美的圆形。
即使在这个时间也相当温暖的空气里,飘散著春夜的芳香。也许是年幼时的记忆使然,四月的夜晚伴随著新气象开始的预感,总让人雀跃不已。
乡间的夜晚,路上的人影早已进入某户人家,连车声也是稀稀落落的晚上十点。有一半的人已进入梦乡,另一半则是正要进入梦乡。在这空白的时间带里,我不经意思考了起来。
我有以正确的方式活在这座城镇吗?在仿若虚构的世界一角,我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了吗?如果明天我像泡泡一样破裂消失,会在他人心中留下痛楚、伤痕或是伴随著令人撕心裂肺的爱意与疯狂寂寞的记忆,再也不会变得淡薄或是遭到玷污吗?
无足轻重的乡下,无足轻重的高中,在这里面放肆的无足轻重的现充们。不论再怎么努力往前冲,恐怕也只是在没有出口的造景箱里打转。
我心不在焉地往高空那轮皓白的圆月轻轻伸出手,像在推测与自己的距离。
我想著山崎健太。
你现在在想什么?
如果你正在看这轮月亮,那和我看的是同一个吗?
我回到房间,拿起手机,拨出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