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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三章 具名的关系与无名的距离

在祭典被谷中的柳下和鸡仔缠上的隔天,悠月难得向学校请假。

她大概是气力消耗殆尽,无法再扮演平常的自己了吧。

我没有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其他伙伴。我隐瞒遇到危险的事,并不是因为怕他们担心,而是悠月对柳下那个男人表现出的过度反应,以我个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清楚。如果让模糊的情报就这么模糊地传出去,不知道会对悠月造成什么影响。

昨天送她回家后,我在睡前传了『还好吗?』的讯息给她,她只回了句『我明天请假』。我居然向状况明显不好的人问还好吗,连我也觉得实在非常不适当。我早就料想到谷中的家伙迟早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悠月的反应会那么惊恐。

——我想,还是应该再多理解悠月一点。

我心烦意乱地想著,迎来了放学。放学后,我为了念书,顺便和智也约在车站附近的萨莉亚。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心情理他,只是因为暂时不需要当悠月的男友,这成了少数可以当面谈话的机会。

我们在为了准备明天开始的期中考念了两个小时的书后,感觉差不多可以进入休息时间。于是我们用起早了一点的晚餐,我点汉堡排佐蔬菜酱再加上大份白饭,智也点了义式焗烤饭。

我们点的料理上桌后,我到饮料吧拿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杯的饮料,接著智也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昨天的祭典怎么样?」

居然劈头就问这件事啊。尽管心里这么想,但如果站在他的立场,的确是会在意得不得了。

我认为隐瞒这件事不是很公平,于是在前天说出我们会去参加祭典。昨天我实在没有好整以暇地进行恋爱指导的心情,因此把报告往后延到这个时候。既然他迷恋悠月,会这么心急的确是很合理。

我的心境是我自己的事,智也没有错。

我转换心情,刻意用轻松的口吻回答他。

「嗯,祭典约会真的很不错。」

「我想也是。居然可以和穿著浴衣的七濑同学走在一起,其实我就算把焗饭砸到你脸上也是刚好而已。」

智也一脸怀恨在心的表情。

「别这么说嘛,这是两回事,今天我会奉陪到底的。」

「你会这么做是因为七濑同学今天请假吧。难得她会请假,她看起来也不像身体不舒服。」

「女生总会有身体不适的日子,你就体谅一下吧。」

「又开这种玩笑……」

这的确不是适合在用餐时开的玩笑。

智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难道是她有什么烦恼吗?」

「我说你啊……」

我把汉堡排和煎蛋全部切成一口大小,接著放下刀子。

「我之前也告诉过你,这种习惯很不好,不要把女孩子的一举一动都美化成浪漫的故事。刚才的例子也就算了,反正她一定是露肚子睡觉结果感冒了。」

其实烦恼这个猜测也不算猜错。

不过,随便投一百球只有一球进好球带,并不能成为投手。

「在你纠正我之后,我有比较注意了,只是总会忍不住又犯这个老毛病。不管她是生病还是有烦恼,如果她遇到麻烦,我都想帮忙。」

智也用汤匙搅著焗饭,难为情地笑著。

「忽然有陌生男子跑来照顾自己,这种事太可怕了。再说,以为自己可以解决别人的问题,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这么说的话,你做的事又该怎么解释。

脑中的小丑嘻笑著说。

「可是,你不只帮助山崎同学,还像这样帮忙我,这样不是也在解决别人的问题吗?」

他果然直接击中了我的痛处。

「我一定可以处理得比其他人好」我心里的确有这样的念头。在此同时,注意到「我处理得一定没有其他人来得好」这一点的也是我。

话虽如此,这样的矛盾充其量只是我个人的矛盾,现在我必须为了智也给他忠告。

「不管受到谁的支持还是鼓动,到头来只有自己能救自己。智也你的情形也是一样。你没办法找悠月讲话,等于一步也没有前进。」

「我又不能请你帮忙介绍……」

「我可以帮你介绍,但是你认为连这种程度的勇气都拿不出来的男人,悠月会有兴趣吗?」

「我想也是……」

智也的神情莫名消沉,把头低了下去。

「你把事情想得太难了,只要随便说一声『你还记得那件事吗?』就可以了……不行,那样有点可怕。」

「那件事很有冲击性,我想她应该记得,但是如果她的反应是『你是谁?』,我有自信会活不下去。」

「不然,『北陆常常是阴天呢』、『你有看见我掉在这里的可乐饼面包吗?』什么话都好,总之先找话题聊,至于对方会不会觉得你烦死人了就之后再说。」

我没有理会那个吃得津津有味的男人,又继续说下去:

「我说啊。我也不知道什么恋爱的正确答案,不过我认为瞭解对方,让对方瞭解自己、努力让对方喜欢上自己,以及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这三个是永恒不变的步骤。」

我根本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只是有喜欢的感觉,还称不上恋爱。

「智也你连第一步都还没跨出去。遗憾的是,现实生活里几乎不会出现电影或是小说那种宛如命中注定的情节,只有随处可见的平凡的男女关系。所以说——」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智也的双眼。

「小心翼翼地和对方说话,心慌意乱地传LINE,紧张又兴奋地约对方出去玩,之后两人就会把这种通俗的故事称之为命运了。」

「不过……如果她就是不理我呢?」

「你可以在黑暗的房间里面尽情哭泣,用伤感的情诗来抒发心情,等写腻了再买把吉他,把情诗写成情歌。只要你在校庆的时候组乐团表演你写的情歌,肯定能找到新恋情。」

「你会这么说……」智也难得露出凶狠的目光瞪著我。「是因为你没有真的爱上过别人。你没有遇过那个让你觉得绝对不会再有更好的对象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

「也许吧。」

我发自内心这么回答他。

「先不管最后开的那个玩笑,我不瞭解你的心意有多认真,大概也不明白什么是真心相爱。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分得清楚什么是正确的行为,什么是错误的行为。」

智也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火,语气显得很低沉。

「对不起,你愿意听我的烦恼,我不应该说得那么过分。」

「用不著向我道歉。我只是把想到的话说出来,你也只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而已。」

每次到家庭餐厅来,我不知为何就是特别想喝哈密瓜汽水。我喝完杯子里的哈密瓜汽水站起来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有什么兴趣吗?」

「怎么忽然问这件事?」

他一脸诧异地看著我。

「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没有聊一些朋友会聊的话题。」

「虽然跟你刚才提到的事没有关系,但我还满喜欢音乐的。」

「是喔,下次你再推荐给我吧。」

「OK,我回去想想。」

我们相视而笑,结束了今天的聚会。

那天夜里,我再三思考过后,传了讯息给悠月。

『如果我去探病,会发生满身大汗需要我帮忙擦汗的突发事件吗?』

这居然就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连我也觉得难为情,不过萤幕上马上就出现已读的标记。

『到时候感冒会传染给你,结果发生下次轮到我去探病的事件。』

『你会帮我擦身体擦到什么程度?』

『你想要我擦到什么程度?』

『当然是连骯脏的角落也仔细地全擦拭乾净。』

『你是指惹哭女孩子的黑历史吗?』

『可恶,你怎么知道!』

她的状态好像恢复了一点。

『朔,那个不是我。』

当我正这么以为的时候,悠月没等我的反应,传来这样的讯息。

『现在说这话太迟啰。我不会忘记那个受到祭典的气氛影响,比平常更像个女孩子的悠月。』

『朔也比平常还要有男子气概呢。』

没有表情符号或是贴图的对话读来轻松,可是很难辨识出情感。手机的另一头,悠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尽可能挑选简单的话题。

『红与黑还好吗?』

『千岁与朔感情融洽地在桌上游著喔。』

『那真是太好了,每天晚上睡前记得对他们说我喜欢你喔。』

『我喜欢你,千岁朔。』

『你忘记加上顿号,这样会引来误会的。』

『我现在正是想让人误会。』

看来她还没有完全恢复。

我思考了五分钟后,传出了这一句话。

『七濑,你愿意成为我的真女友吗?』

一来一往的对话停滞了下来。

同样经过五分钟后,终于得到了反应。

『现在还不行,千岁。』

太好了,我心想。

幸好七濑还有心力这么回答我。

『真遗憾,我还以为可以趁虚而入。』

『那是一般人的情形,我可是七濑悠月。』

『而我是偶然相遇的乱玩女人的渣男。我会准备更动听的话,刚才那句话就忘了吧。』

悠月终于传了张黑猫的贴图过来。

贴图里,黑猫「喵」地伸长了爪子。

『明天到学校来吧,七濑。』

『明天我会去上学的,千岁。』

『晚安,悠月。』

『晚安,朔。』

我们就这样恢复了伪装情侣的关系。

隔天一早,我到悠月家去接她上学,至少她表面上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她到学校去,和千岁小队一起念书时也没有感觉到不自然的地方。

如果今天可以就这样平安无事度过就好了,只可惜有心人士不会甘愿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再十分钟,第一节的考试时间就要开始的时候。

与亚十梦等人聊完天的荠正要回位子上时,撞到悠月的桌子。

「啊,不好……」

荠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有东西从桌子抽屉掉出来,散落一地。

基本上,我们学校规定考试期间必须清空抽屉,几乎所有学生都在昨天回家前把抽屉里的东西移到柜子里。悠月因为请假,贴心的夕湖和优空帮她把东西搬到柜子,也有把这件事告诉她。

所以说,意外状况发生时,不只是悠月没有反应过来,我也一样措手不及。

「这是什么,和千岁同学约会的照片?这到底是印了多少张出来呀,真恶耶~」

我听见荠的话时,为时已晚。

夕湖捡起掉在旁边地上的其中一张照片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约有十张一模一样的照片,照片里,穿著浴衣的悠月握住我的小指头,走在神社境内。

不知不觉中,悠月已经跪在地上,张开双手拚命收回剩下的照片。

异常慌张的模样与忘记周围目光的举动,反而加深了「原来那是不能见人的照片」的气氛,然而不论就这样的状况还是状态来说,都不适合我出面缓颊。

荠俯视著悠月这样的行为,用鼻子哼笑著。

「逊毙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不能光明正大一点吗?」

悠月蹲在地上,往荠瞪了回去,但是看见愣在旁边的夕湖后,又羞愧地把头低了下去。

荠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反应,毫不顾虑地说了起来:

「怎么,你们瞒著柊吗?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

我很想帮忙,但是我的加入怎么想都不是好主意。就算我费尽唇舌,恐怕在别人眼中也只会觉得我是急著在找藉口。

况且,我们两个人正假装在交往,让荠或是班上其他同学看见照片也无所谓。问题在于知道我们是假交往的千岁小队成员,尤其是夕湖。

在那个瞬间,我和悠月肯定都有点兴奋过度了。

我们并没有背叛谁,也没有做出背信忘义的举动,可是如果要我们在夕湖他们面前做出同样的行为,答案当然是做不到。

这种感觉就像少年或少女瞒著大家偷偷写下的小说,被亲人看见了,结果无法逃离不必要的罪恶感与羞耻心。

到头来,是荠打破了这个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反应的局面。

「真无聊。你果然配不上千岁同学。」

幸好第一节的考试科目是数学。

如果是国文的话,我肯定会胡思乱想著其他人的心情。

考试第一天结束,中午就获得解脱的我们,照例来到了八号拉面用餐。

大桌最多只能坐六个人,因此我们在相邻的两张桌子坐了下来。

其中一张桌子坐著我、悠月、夕湖和健太,另一张桌子坐著和希、海人、优空与阳。

这个组合怎么想都充满了恶意,有这种感觉的人只有我吗?

相较于开心对著考题答案的另一桌,我们这桌的气氛简直就像在守灵。离开学校前,我们确认了不只是悠月的桌子抽屉,对方相当谨慎地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千岁小队成员的桌子抽屉都各放了一张同样的照片,演变成这种情形也是迟早的事。

夕湖不发一语,埋头吃著大碗味噌口味的蔬菜拉面。悠月若无其事地喝著盐味拉面的汤。健太像在自暴自弃,狼吞虎咽地吃著豚骨口味的蔬菜叉烧面……嗯,你明显是为了凑人数被强迫丢到这桌来,我懂你的心情。

今天我实在没有食欲,只点了一份唐面。

「对、对了,大家今天考得怎么样?我对数学没什么信心。」

健太像是忍受不了这个气氛,主动开口。

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徒弟。

来,大家来互相理解吧。

——夕湖和悠月都没有反应,我也把张开的嘴关了起来。

健太用一种「神你这个叛徒」的眼神看著我,但是我吹著无声的口哨,避开了他的视线。

「神、神啊,您既然要去祭典,怎么不约大家一起去呢~和穿著浴衣的女孩子一起参加祭典,我还以为那是只有在小说里面会看到的情节耶。」

哦,不错喔。

刻意提起这个话题的态度,让人感觉他确实有所成长。

——然而,我依然紧闭著双唇。

「沟通的本质是双向的交流,神您不是这么说的吗?」健太用这种眼神看著我,但是我假装用筷子挑起唐面里的绞肉,避开他的视线。

这个时候,夕湖似乎把面和汤里面的料都吃完了,她用双手把碗捧起来送到嘴边,接著咕嘟咕嘟地把汤喝得一乾二净。

叩。

她把碗砸到桌上似地放下碗后,一口气灌完了一整杯水。

健太急忙帮她又倒了一杯水。

「我说啊!」

夕湖说著,彷佛已经做好对战的准备。

我和悠月不由自主挺直了身体。

「你们牵手了对吧!手指头像这样勾在一起。」

「「……对。」」

异于平常的口气听起来很骇人。

铿。

她又咕噜咕噜灌完一整杯水,健太又再倒满一杯水给她。

「你们不是『假装』的情侣吗?」

「「……您说的是。」」

「这样的话,你们怎么会穿著浴衣手牵手在约会呢。对吧,健太同学。」

「就、就是说啊,这真是太奇怪了,神、七濑同学!」

看来健太决定要站到对面阵营去了。

可恶,他是在报复我刚才的举动吗?

「那、那个,夕湖……」

我战战兢兢正要开口时,玻璃杯铿的一声,阻止了我的发言。

「朔你先别说话!从那张照片看来,明显是悠月主动牵住你的手。」

坐立不安的悠月默不吭声,夕湖又继续说下去:

「我说呀,我不是对你们牵手有意见,只要你们喜欢,要从早到晚牵在一起也无所谓。不过呢,让我最不满的一点是!」

「不满……」

悠月用轻细有如蚊鸣的声音说。

「你真的非朔不可吗?如果是谁都好,你只是想要一双温暖的手,就不要再这么做了。我知道自己没有说这种话的权利,可是拜托你不要再这么做了。」

夕湖说得坚决,语气比平常还要强硬。

「是谁都好……我没有这么想过。」

「如果当时在场的是健太,你就不会牵住他的手了吗?」

「不会。」

悠月答得飞快。

喂,不要随意伤害健太。

「如果是和希或海人呢?」

「还是……不会。」

「一定要朔才行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

夕湖听到这里,用力吐了口气。

「好,我明白你的心情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情敌!」

悠月顿时愣住了。

我大概也是和她一样的表情。

「我没这个意思。」

「每个人一开始都这么说。」夕湖嗯嗯点著头,语气像极了进行侦讯的警察。「不过啊,你要是没办法确定自己的态度,可抓不到旁边那个呆头鹅。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我,都不是朔特别的人,只是我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并不特别,算是领先你一步!」

悠月看著来势汹汹地往自己指过来的手,一瞬间吓得僵直了身体,接著终于噗哧笑出来,大笑起来。

「夕湖你这个怪人!太奇怪了。」

「一点也不奇怪,我只是老实而已。」

「一般人才没办法表现得那么老实。」

「真难搞的女孩啊。」

接著,夕湖锐利的眼神往我看了过来。

「还有那边那个呆头鹅!」

「嘿。」

「好好回答!」

「是!」

她往前探出上半身,用食指戳了戳我的额头。

「我、说、你、啊,我知道温柔又不会过度宠溺是朔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但是如果只要女孩子贴上来就随便牵住人家的手,总有一天人会多到绕地球一圈的!」

「呃,和不同的女孩子牵手,不会形成圈吧……」

平整的指甲抓进肌肤里,好痛。

「既然有时间用连我也没看过的浴衣装扮自己,不如赶紧帮助悠月如何?还有,夏天我绝对也要穿浴衣和你一起去看烟火,说好了喔。」

夕湖的指甲依然刺著我的额头,我不住点头。

这件事应该算是暂时落幕了吧。

多亏了夕湖,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再僵持下去。如果没有在这个时候发泄出来,气氛恐怕会演变得愈来愈难开口。优空和阳他们那桌也散发出「结束了吗?」的气氛,笑嘻嘻地看著我们。

话说回来。

对方的恶意逐渐往悠月的核心步步逼近,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再者,这种总是由对方抢先出招的局面也让人不快。

如果可以再有个什么关键行动,推动局势发展就好了。

我想不到什么好主意,继续吃著我的唐面。

结帐后,我在离开拉面店前去了趟洗手间,结果夕湖就在洗手台那里等我。

我洗手的时候,她直盯著镜子里面的我。我心惊胆跳地洗著手,害怕她又在生气。等我洗完手,她终于开口了。

「朔,我的手帕借你吧。」

「不用了,我可以用烘手机把手烘乾。」

「唔~」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烘乾手后,她又把自己的手往我伸过来。

「我把拉面的汤喝下去后,手指头好像变粗了,你看。」

「又不是水球,哪会因为这样变粗。」

「你看仔细一点嘛,喏!」

我搞不懂她的用意,不得已只好仔细观察她往我伸过来的手。

「不用担心,你的手指还是一样漂亮。」

「唔唔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照了她的话做,结果她反而发起了脾气。

这到底是什么情形。

「大家都在店前面等,快走吧。」

我这么说之后,夕湖不甘不愿地应了声好,转头跨出脚步后,「呀。」她似乎没注意到地面落差,身体一时间失去平衡。

「危险。」我赶紧抓住夕湖的手。

夕湖好不容易站稳脚步后,转头往我看了过来。她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挂起了灿烂的笑容。

「有什么好笑的?夕湖你还满冒失的,要小心一点。」

她好像完全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把自己的手和我抓住她的手举到脸前。

「这可是你自己握住我的手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终于明白夕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啊,你说的没错。」

「欸嘿嘿嘿~」

夕湖像是心满意足,点著头放开我的手,往门口走了过去。我在背后叫住了她。

「夕湖。」

「什么事?」

「你上完洗手间有洗手吗?」

「大笨蛋!」

由于悠月的设定是大病初愈,因此我们在八号拉面与大家告别后,踏上了归途。

我偷瞄了下走在身旁的那张脸。

因为夕湖那番话,她看起来振作了一点,只可惜效果很快就消失了。在平常那副完美的表情上面,彷佛覆盖上了一层郁闷的疲惫与烦躁。

也许是无意的,她从刚才就深深叹了好几次气。

这也怪不得她。我特地不问她和谷中的柳下是什么关系,不过那个人明显对悠月的内心产生不好的影响,而且在她内心动摇时,又发生今天早上那件事。

就发生在一般女高中生身上的状况来说,即使早就哭倒也不奇怪。悠月没有那么做,是因为她坚定地站稳自己的脚步。

「还……」

我差点问出「还好吗?」这句话,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祭典那天晚上也是一样,没想到这种时候我只想得出这种敷衍的话。

如果我这么问她,她肯定会逞强地笑说「还好」,让精神更耗弱而已。

老实说,我很想马上采取行动。

只要可以解决问题,我愿意带著两败俱伤的觉悟去揍谷中那群人一顿。如果找藏老师或警察商量可以让事情变得简单,我非常乐意这么做。

不过,既然悠月正在以自己的意志战斗,我又怎么能随便插手。旁观的人先按捺不住,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我受到的请求只有在日常生活中假扮成男友,以及充当她以备不时之需的保镳。她并未要求我解决发生在她身上的状况,也没有要我深入她内心的问题替她治疗心伤。

我试图跨越过那条线的想法,充其量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我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时候还没到。

现在的我无法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朔。」

忽然间,悠月叫了我的名字。

「我真的有前进吗?」

她大概没有期望听到答案吧。

「既然不是麦克杰克逊,要面对前方往后退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她轻声笑了出来。

「好冷的笑话。」

希望悠月明天会笑得比今天更开心。

我发自内心如此盼望。

考试第二天,北陆的雨滴滴答答下著。我和悠月烦闷地上学去后,我所能想像到的最差劲的早晨正在那里等著我们。

一进入教室,班上同学便轮流看著自己的手机与我们。我以为又有人在校内匿名论坛讲我的坏话,只是好奇的目光似乎是看向悠月。

我有不祥的预感。

优空一看见我们到教室,马上冲了过来。

「朔同学……」

她说著,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我。

我一确认萤幕上面的画面,立刻把手机收进外套口袋里。

「让我看。」

悠月像是察觉到异状,把手往我伸过来。

「没什么,只是又有一群人在痛骂我是乱玩女人的渣男而已。我可不想要你看了以后说要跟我分手。」

不消说,这种话瞒不过她。

当悠月拿出自己的手机后,荠说著「七濑,你这个人啊——」现出自己的手机萤幕,往这里走过来。

「你有这种兴趣吗?」

萤幕上显示出一张照片。

照片里,貌似国中生的悠月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男生的手搂住悠月的腰,把她往自己抱过来。

虽然比前几天看到的模样稚气了一点,那个家伙毫无疑问就是柳下。

「你居然会和这种坏男生交往,看起来和普通的女国中生一样,超好笑~」

乍看之下,那张照片的确会给人这种印象。

不过,问题出在悠月。她面对柳下的反方向,低著头紧咬双唇,眼眶里隐约泛著泪光,左手用力握住右手腕。

我和优空熟悉悠月平时的样子,马上就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但是荠没有多想就判断那是悠月的前男友,见猎心喜地来找她麻烦。

悠月的变化相当剧烈。

她求救似地抓住我的手,全身不停发抖,彷佛只要一松懈随时会倒下去。

荠又继续用言词攻击她。

「你又在讨好千岁同学了吗?你这是在表示我心里只有你对吧?」

听见这句话的悠月全身一颤,放开了我的手。

「……什么时候。」她硬是挤出声音来,「我什么时候在讨好朔了!」

荠做出了回应。

「你随时随地都在这么做。戴著人见人爱的面具,表情说变就变,我一直看你很不爽。」

「——所以说。」

悠月原本激动的语气忽然冷却下来。

她露出如冰一般的表情,向荠这么说。

「所以说,你就听从谷中那些人的指示,做出这些事吗?」

「什么?」

惨了,我暗叫不妙。

我来不及阻止悠月,她又继续说下去。

「我的爽身喷雾被偷的那一天,你难得在教室里待到很晚。篮球鞋被偷的时候,你不知道为什么跑来看比赛。昨天你不小心撞到桌子,让照片掉出来……」

悠月冷笑著。

「巧合还真是多啊。碰巧在谷中有朋友的绫濑同学?」

没想到她居然知道荠在爽身喷雾被偷那天的行动,还有在谷中有朋友这些事。

这些都是我刻意没有向悠月提起的情报。

这些事情一一列举出来后,确实会让人做出荠在协助谷中的假设。

然而,这样的假设离不开推测的范围。

如果荠真的是犯人,她的举动未免太蠢了。

她在偷了爽身喷雾后可以不要来找我讲话,再说如果她不来看比赛,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她身上。昨天的照片放在千岁小队所有人的抽屉里,她只需要沉住气,我们自然会发现。

如果悠月处在冷静的状态,她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些蹊跷。

再者,那天傍晚和我聊天的荠给人的感觉,实在很难想像她就是小偷。

「啥?」荠应了回去。「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到处在找你麻烦吗?」

「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把事实陈列出来而已。」

「我干么要做这些事?」

「要我推测的话,我可以想到好几个理由。」

「——少瞧不起人了!!」

荠用力把自己的手机摔在地上。手机在地上弹了一下,面向上方的萤幕冒出了裂痕。

「我知道自己很难说是个好女孩,也看你不爽,可是……」

她怒瞪著悠月冷静的脸庞,眼里微微泛出泪水。

「有话我会直说!我才不会闪避你,偷偷摸摸在背地里做出这种卑鄙的举动!」

悠月没有理睬她激动的情绪,开口说了起来:

「哦?我还以为你……」

「——悠月!!」

我的怒吼声压过了冰冷的嗓音。

我不能让她再继续说下去,那种行为不是七濑悠月的作风。

「不对的人是你。」

我把手放在她僵硬的肩膀上。

悠月似乎终于因此惊觉自己说出了什么话,闭紧了双唇。

「我说啊……」

亚十梦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从旁插嘴:

「我知道她讲话很难听,常容易惹人生气,不过比赛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喂!别多嘴。」

亚十梦无视荠的警告,告诉悠月:

「她国中的时候也打过篮球,是七濑你的大球迷。听说我们学校要和强校比赛时,她就吵著一定要去看。」

这番话决定了在场的人孰善孰恶。姑且不论那些不瞭解状况的人,至少这话已经足够让悠月反省自己的言行。

荠把手机抢回来,气呼呼地回到座位上。藏老师像是看准这个时机,走进教室里。

混帐亚十梦,如果他之前把事情交代得清楚一点,我就能更早把荠剃除在嫌犯名单外了。我不由自主产生这种想法,当然这并不是谁的错。

为了不负责任的恶意心力交瘁的悠月;对悠月既喜欢又讨厌,心情复杂的荠;顾虑到荠的心境,没有对我坦承的亚十梦;在事情演变成这种局面之前,无计可施的我。

不过,以她的个性,肯定无法原谅现在的自己。

咚,运动包掉在地上,悠月往教室外面冲了出去。

「藏老师!」

他想必大致掌握状况了吧。

他抓著一头乱发,做出了答覆。

「啊~七濑之后可以补考,你有二十分钟的缓冲时间。快去吧。」

为什么只有我是困难模式啦,可恶。

我没有闲工夫吐槽回去,赶紧追著悠月跑出了教室。

终于追上她时,她人在通往屋顶大门前的楼梯间。四周胡乱叠放著没有使用的课桌椅,悠月坐在那里,宛如藏身在障碍物后。

「你不知道吗?这里平常都上了锁,如果想要到屋顶上,必须向藏老师提出申请,或是告知扫除人员千岁朔。」

悠月把脸埋在膝盖里,喃喃说了声:「对不起……」

我从口袋拿出屋顶钥匙,喀嚓打开门。

可惜的是,眼前只看见一片乌云密布的阴郁天空。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吧?」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朔,考试……」

「国文不巧正好是我最擅长的科目,只要有三十分钟就够了。」

我在悠月身边坐下来。

「你最好向荠道歉。」

「……嗯。」

「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外头在下雨喔。」

「……嗯。」

「休息一下后,你有办法再回去考试吗?」

「……嗯。」

「可以顺便让我摸一下胸部吗?」

「……不要。」

「啧。」

幸好今天是雨天,我心想。

像这样打开门后,就只听得见下雨的声音。

「我来说一段没有意义的往事,当作背景音乐吧。」

我漫不经心地说了起来。

「有个画面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是让我印象深刻,那是在我幼稚园的时候。」

滴答滴答,雨继续下著。

我听著雨声,遥想起久远的过去。

「老师和我们玩了一个小游戏。老师如果说『两只脚的人』,全班就站起来,老师如果说『喜欢足球的人』,除了喜欢足球的同学就坐下。这个游戏没有输赢,现在回想起来,这么简单的游戏就能让人哈哈大笑了。」

那个时候,世界比现在更单纯。

「然后呢,老师先说『有头发的人』,接著又说『女生』,隔壁那个跟我要好的男同学不知道是不是搞错了,居然一直站著,没有坐下。你觉得我做了什么事?」

隔壁的小姐没有回应。

「我一心只想著在他丢脸前提醒他。『你要坐下吧!』我抓著他的腰,硬要让他坐下来,结果……」

想起当时发生的事,我兀自笑了出来。

「我太用力了,把他的裤子拉了下来,他那件印著咸蛋超人的可爱小内裤就这样在大家面前露了出来,而且他喜欢的女孩子也看到了。他满脸通红,嚎啕大哭著疯狂打我,那一整天都不肯跟我说话。」

尽管当时的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却感觉像是背负了一辈子无法偿还的罪过。

「不过呢,到了隔天,没有一个人还记得这回事,大家又围成一圈玩丢手帕的游戏。」

悠月稍微抬起头,嘟囔著:「……这是在讲什么呀。」

「我说过了吧?不过是背景音乐而已。至于意义的话,就任由听众自行解释。」

悠月又不吭声了,大概是感到傻眼吧。

「欸,你觉得这场雨要怎么样才会停?」我说。

「……如果是音乐剧电影,在这种场面会播出美妙的音乐,而不是那种显而易见的寓言。」

「OK,就这么办。」

我各自高唱了两遍走音的『晴天娃娃』和『下雨了』,于是悠月说著「好啦,我们回去吧。」举起了白旗。

十五分钟。

勉强来得及。

看著若无其事的背影踩下一阶又一阶的楼梯,从转角弯过去之后,我咬紧了牙齿,紧握的拳头使力殴向摆在旁边的课桌桌面。

还不行,她还在逞强。

她不甘示弱,好让自己可以继续维持七濑悠月的形象。

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表现出愤怒或是哀伤的一面。

情绪确实平复下来后,我也踏出步伐。

这么说来,『晴天娃娃』的歌词最后一句是这么唱的。

——如果明天还是阴雨天,就让你头落地。

「朔、悠月,谷中那群人来了。」

好不容易撑完第二天的考试,海人又带了坏消息过来。

我感觉得到一旁的悠月惊慌失措。

受不了,还真是多事的一天。

「有几个人?」

「正门两个,后门两个,总共四个人。」

大概是柳下和鸡仔分头行动,再各自带上之前到图书馆来的小混混A和小混混B。祭典那天勉强度过难关,话说回来,以他们的个性也不可能那样就摸摸鼻子走人。

不过,对尽可能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我们来说,对方跑到学校来实在是相当棘手的情形。

「他们有什么动作吗?」

「那些人没有缠上其他学生,目前只是在走来走去而已。」

这么看来,让对方把愤怒的矛头指向我们这个尝试,算是成功了。

千岁小队的成员一脸担心,聚集了过来。

「你打算怎么办?我可以把篮球社的人叫过来,跟你们一起走。」

海人这么提议。

「不行……你们也就算了,我不想让不相干的人扯进这件事里面。总之我们先留在学校念书,看看他们会不会等得不耐烦。」

「朔同学、悠月……」优空心神不宁地唤著。

「我知道,我会遵守约定,不会没有事先商量就做危险的事。」

叩,和希往我的肩膀打了一拳。

「万一对方纠缠不休,你有应对的方法吧?」

「算有吧。你们先回去吧,之后我会再传LINE。」

千岁小队的成员们听见我这么说,面露不安的表情,离开了教室。

「好,来念书吧。」

悠月想必有很多想讲的话、想商量的事,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读书的用具拿出来放到桌上。

——著急也无济于事,我们就这样沉著地待几个小时。

我和悠月就和平常上课一样,甚至还要更专心地准备考试。

反正急著回家也一样要念书,把时间耗费在这里对我们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黑板上方的时钟指向晚上六点。

奇妙的是,在确定出不了校门后,念书好像变得更有效率了。这种行为也许像在逃避现实,但悠月或许也是同样的心态,笔尖滑动的声音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我在念书时,出去观察过几次外面的情形,那群人实在很有耐性。一开始他们之间多少保持了一点距离,不过后来他们索性在正门与后门的外面坐了下来,开心地聊天。

不巧的是,天气从下午过后就趋于稳定。

结果,即使时间这么晚了,他们还是没有放弃走人的意思。他们也许和我们一样无事可做,只能聊天,所以判断就算在藤志高中前面的地上聊也无所谓,另外也有可能是对我的怒气或是对悠月的强烈执著,让他们不肯离开。

「没办法,差不多该回去了。」

「咦……?」

我收拾著桌上的文具说,悠月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安。

「我姑且有办法,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

走出校舍后,小混混A注意到我们,在他旁边的柳下慢条斯理站了起来。小混混A拿出手机打起了电话,鸡仔他们应该马上就会赶到了。

悠月也许是不想看见他们,在我背后躲了起来,紧紧抓住我的制服外套。

「哟。」柳下说。

我在距离校门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停了下来,回应他的招呼。

「你好像等很久了,学长。这种下雨天真是辛苦你了,屁股有湿掉吗?」

「哪会辛苦,我在这里悠闲地欣赏藤志高中的女学生,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不愧是升学高中,有很多清纯的女孩子啊。」

「那些女孩子可能觉得有两颗芋头掉在学校前面吧?」

柳下一声不吭地跨出一步,接著像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停下了脚步。

——还有三步。

「和那些女生比起来,你不觉得还是悠月最特别吗?」

「是啊,我的确有这种感觉。果然还是那边的炸鸡最适合拿来配薯条了吧?」

我看著跑过来的鸡仔说。

——还有两步。

「千岁朔,难不成你以为我们不敢动手吗?欸,悠月。」

她在我背后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我不用看也知道。

——再一步。

「怎么可能,如果你们动脑不动手,我肯定会吓得眼珠子都飞出来了。」

「少跟我废话。」

柳下走进校门,扯起我的胸膛。

悠月用力抓住我的背。

叩、叩、叩、叩。

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夹脚拖的踏地声响了起来。

「喂~你们这些学生,要吵架的话去别的地方。」

慵懒的嗓音和藏老师平常一模一样,到了让人错愕的程度,而我原本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柳下依然抓著我,把脸往我凑过来。

「是你去打小报告的吗?」

「别用那么野蛮的说法。我只是报告一下有可疑人士试图进入学校而已。」

没错,我准备的方法就是直接借助老师的力量。既然不能在学校前面打架,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解决方法了。

藏老师的要求是「让对方进入校园」,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不断嘻皮笑脸地挑衅对方。

「你以为叫老师来,我就会怕了吗?」

「天晓得。我自己是拿那个大叔很没辄。」

在我们你一言我一语时,藏老师从容不迫地跨著大步走了过来。

「好了,退开。」

一记手刀落在我和柳下之间。

「好痛。」柳下的手放开了。

「搞什么鬼,大叔,老师怎么可以对学生出手啊。」

藏老师在口袋里面翻来找去。喂,你打算在校门口抽菸吗?

「怎么,动作快到你看不见吗?我的手放下啰。」

你是小孩子啊!

他捏扁已经空了的LUCKY STRIKE菸盒,接著忽然把手往柳下的制服胸前口袋伸了进去。

「学生抽什么七星,这么嚣张。」

他把七星的菸盒抽出来,用自己的打火机点了根菸。

这一连串的举动完全不像老师该有的样子,柳下等人似乎都愣住了。

藏老师舒畅地吐出了烟。

柳下看见他那副模样,大大叹了口气。

「烦死人了,大叔。」

事情不在自己的掌握中,似乎让柳下很不耐烦,他几乎没有做出准备动作,忽然就压低重心往藏老师踢了一脚。

他的行动毫不迟疑,完全没有考虑过在校园里做出这种事,而且还是对老师出手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好痛!」

然而,喊痛的却是踢人的人。

藏老师稍微抬高夹脚拖的底部,刚好挡住柳下的小腿,阻止了他的踢击。这个大叔还真强。

「谷中啊,真让人怀念。」大叔叼著菸说。「我们那个年代还有人穿超宽灯笼裤跟超宽直筒裤,最近已经不流行了吧。」

柳下恶狠狠地瞪著藏老师。

「你是想扮保护学生的热血老师吗?」

「怎么可能。我从一开始就只说要你们别在这里打,到别的地方去,去我看不到的地方随便你们爱怎么挥洒青春都行,别来碍我的眼。」

「哈,小心我去向教育委员会告状。」

「我们学校的学生都看见你们在这里鬼混,况且我是升学高中的老师,就算再揍你两、三

拳,也有办法不被追究。如果你们再继续靠近这所学校,我乾脆随便编个谎,让我当县警的朋友来辅导你们。」

喂,好骯脏的手段啊。

「听好了,你们这些小子,这就是社会的现实面。你们以为脱序的行为很拉风,总有一天会被规矩反咬回来。」

去去,藏老师摆了摆手。

也许是看苗头不对,也可能是不想闹到警察那边去,柳下先往我们瞪了一眼,接著转身离开。

我们为安全起见,由藏老师那辆脏兮兮的Rasheen送我们到离学校稍远的地方。

悠月这时候依然始终握著我的手,没有放开。好不容易停下来的雨,又滴滴答答下了起来。

——雨打在七濑悠月身上。

我仰望下著大雨的天空,没有撑著伞,只是愣愣站著。

藏老师让我们在附近的公园下车,幸好因为天气的缘故,公园里面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人朝我们投来怀疑的眼神。

幽暗迷蒙的风景中,彷佛只有远方的车头灯与水花溅起的声音,将悠月与这个世界连结起来。湿透的制服贴在肌肤上,袖子与衣襬不断滴著水。

「悠月,该走了吧,小心感冒。」

迅速往我转过来的那张脸,宛如就要随水流融解的水彩颜料。

「朔……我做错了什么事?」

她的脸整个垮了下来。

「七濑悠月只是做七濑悠月该做的事而已。」

我打开自己的塑胶伞,挡住冰冷的雨水。

「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这么说之后,悠月猛然抓住我,摇头摇个不停。

「拜托你,今天不要留我一个人。」

我本来想说还有家人在等你回家吧,但是她大概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我们总不能这样待一整个晚上吧?」

「你家……」

悠月哀求地看著我。

「你说过,只要我练习赛赢了,就愿意配合我一个要求,这个约定还有效吧?我现在要使用这个要求,答应我!」

「原来你知道我一个人住啊。」

「之前……听夕湖说的。」

「你家人会担心吧。」

「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在阳的家念书过夜,这样他们就不会起疑。」

「可是……」

她的手臂使劲环抱住我的背,抬头看著我。

「拜托你,朔,带我走,救救我!」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实在不能把悠月留在这里,也不能就这样送她回家。

再者……现在的我还没有足够的觉悟,可以放开这双颤抖的手。

啪嚓,灯点亮了。

灯泡柔和的灯光,朦胧照亮了整间房间。

眼前出现了一个枯燥的客厅。

四人座的木制餐桌椅,三人座的沙发与矮桌,比较罕见的大概是一整面摆满大量小说的书柜,以及放在角落的那一小台Tivoli Audio。隔壁的卧室更简朴,单人床与床头柜,再加上书桌及老旧的单人座皮椅,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

一进屋子就要她去冲澡或是换衣服好像有点怪,所以我从衣柜里面尽可能找出新的浴巾,披在她身上,让她在客厅沙发坐下来。Tivoli打开后,广播主持人从容自在地在谈笑。

我接著又到厨房泡了两杯热咖啡,回到客厅后,我发现悠月还是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于是我在她旁边坐下来,胡乱擦起她的头发。

「喝吧,还是热的。」

悠月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头轻轻靠在我肩膀上,将全身重量倚在我身上。依然湿透的头发传来浓浓的雨水气味,以及洗发精残存的香气。

我没有出声,悠月的手接著爬上我的手臂,抚著我的脸。

我照样没有反应,而这似乎让她感到不耐烦,她的手猛然使力,我们在约十公分的距离相互对望。

闪耀著妖艳光芒的双唇吐出幽微的气息,轻抚过我的唇。

波光荡漾的双眼轻闭了起来,再五公分,距离又缩短了。

往我靠近的身体娇媚甜美,衬衫底下,连内衣的轮廓也诱人地浮现出来。

我心想,到这里为止了。

反正早就是濒临崩坏边缘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吧,七濑悠月。」

我抓住悠月的双肩,粗鲁地把她推倒在沙发上。

「呀!」

她发出不像她的叫声,但是我完全不放在心上。

我无视微微掀起的裙襬,整个人跨在她身上。悠月因为事发突然,惊恐地扭动著双脚试图抵抗,但是我用大腿牢牢夹住,阻止了她的动作。

「你想要这样对吧?」

悠月原本心荡神迷的双眼明显充满了恐惧。

这一个星期以来,考验我耐性的那双眼睛。

「……不要,不要这样,朔!」

「现在才说不要已经太迟了。说要到这里来的人,诱惑我的人都是你。再说,在我们的契约里,你答应过我不管是什么要求、多少要求,都可以随意摆布你吧?」

悠月扭动上半身,拚了死命想要逃开,但是我用单手紧抓住她双手的手腕,将她固定在双手高举的姿势。

胸部曲线清晰可见,悠月的双眼落下斗大的泪珠。

「拜托你,朔,拜托你不要这么做,你这样让我很害怕。」

「原来如此,跟那个男人说的一样……你吓哭的样子的确很让人兴奋。」

悠月紧闭起双眼,打算把头转开时,我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把脸面对我。

「怎么这么冷漠呢。要是把眼睛闭上,就什么都看不见啰。」

「……起,对不起,放过我……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喂喂喂,你对就要扒光自己衣服的人还有什么期待啊。」

啪,我往白皙细致的脸颊搧了一掌。

这一掌下去,纤细的身体顿时僵硬。

我稍微松开悠月的双脚,跪立在沙发上。

「你害怕吗?我这么做还没有阳的吐槽来得狠喔。打篮球看起来也比这样更粗暴。明明是能在篮球场上贯彻冷静的女人,还真是纯真啊。」

——快注意到,快注意到啊。

我往她另一边的脸颊又搧了一巴掌。

「你至少抵抗一下吧。难道你要说只是被搧了下巴掌,思考就停下来了吗?我是怎么告诉你的?七濑悠月就是这个样子吗?少笑掉人家大牙了。」

她也许是想起荠的话,眼眸里稍微唤回了一点情感。

瞪著我的那张脸,和那一天拿下三分时一样美丽。

「你那么怕那个男人吗?」

我把手伸向悠月的衬衫,解开最上面的扣子。

「只不过是蛮力,有那么可怕吗?」

接著,我解开最下面的扣子。

「别以为我会打你几个巴掌就没事了。为了让你对我唯命是从,我会拍照片、拍影片,我会掌握你的过去、家人、朋友和所有弱点,让你无处可逃。」

因为不能再解开她的扣子,我只好松开自己的领带。

「哪一边比较可怕?」

——回来吧。不对,跨出脚步吧,七濑悠月!

悠月用力咬紧了牙。

我厉声怒吼了起来。

「我在问你,我跟他谁比较可怕——!」

「————别开玩笑了——————!」

咚,下半身传来强力的冲击。

「……咕~~」

我往悠月的身体倒了下去。

「我、我只用了四成的力气而已喔……」

叩叩叩。

「呃。」

咚咚咚。

「咿。」

我趴在地上,让悠月捶我的腰。

「噗,呼……啊哈哈哈哈。」

「一点也不好笑!你打算让我这辈子变伪娘吗?」

「谁叫那个千岁朔变成这个样子……对不起,啊哈哈哈哈!」

悠月开朗地笑著,刚才的表情彷佛没出现过。

倒是我真的是一脸快死掉的表情。

「欸欸,有那么痛吗?」

悠月戳了戳我的屁股。

「废话你这个残暴女!我小心翼翼只敢用摸的搧你巴掌,你是上辈子就跟我有仇吗……欸,拜托你不要停下来,再帮我捶一捶。」

「是是,对不起对不起,捶捶。」

她似乎完全止不住笑意,用手摀著嘴,急促的呼吸像喘不过气来似的。就别的意义来说,我同样也是喘不过气来。

「……好痛喔~」

「如果你想要的话,不如我直接帮你的患部摸摸吧?」

「居然一个人恢复平常的状态,奸诈的女人!」

我的状况也终于恢复之后,我们在沙发坐了下来。

下半身还是会感到阵阵疼痛。

「我大概想像得到是什么情形,不过如果你想说的话,可以告诉我。」

我这么说之后,悠月点了下头。

「我很害怕暴力……」

她说出的真相和我想像的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从一开始在咖啡厅的对话到这一刻,其实出现过许多暗示。

我半开玩笑地劈下手刀的时候、夕湖忽然往她指过去的时候、她的身体因为忽然往自己靠近的手超乎必要僵硬的时候。在图书馆与鸡仔他们起的冲突、祭典时发生的那件事,以及刚才争执时表现出来的过度畏惧……

老实说,她害怕的是由暴力衍生出来的性关系,还是暴力本身,直到最后我还是无法判断。

在看见她与柳下拍的那张合照后,我对自己的推测才终于有了把握。

国中生的悠月让红肿的脸颊背对镜头,遮住被人用力握到出现瘀痕的右手。

Tivoli Audio传来慵懒的经典歌曲。

啪哒啪哒,雨滴拍打著窗户玻璃。

「你愿意听我说吗?朔。」

「我愿意听你说,悠月。」

她平静地说了起来。

——事情发生在我国二的时候。

因为外表的关系,我经历过比别人更多痛苦的经验,所以我从小就是个聪明伶俐,也是个狡猾的女孩子。

不论男女,我都表现出适当的亲昵,并且画了一条不让人过度亲近的界线,认真扮演「不会招来嫉妒的女孩子」。

在我如此相信的时候,听说高我一个年级的柳下学长对我有意思。

学长是出了名的「坏痞子」,他常在跟人打架,和看起来很可怕的高中学长也有来往,身边甚至还有一些仰慕他的人。不过,你也看到了,他的长相还过得去,而且别看他那个样子,他的家境还不错,在变成不良少年前,他就像你一样很受欢迎。再说也有国中女生就是喜欢那种坏坏的感觉。

不过,当时的我对男生没兴趣,光是为了扮演自己就耗尽全部的心力。就算听见关于那位学长的谣言,也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过没多久,有一天,柳下学长叫我过去。很老套的是,他把我叫到了校舍后面没有人会经过的地方,现场还有一些看起来像他小弟的人。

说实话,我很害怕,但是我以为自己应付得来。我以为可以和平常一样发挥口才说得对方心服口服,不留后顾之忧地离开现场。

然而,从他口中说出的不是纯情的告白,而是「我要你当我的女人」这样的命令。

我露出甜美的微笑,想方设法敷衍学长……这是我本来的打算。

不过,就在那个瞬间,学长低喃著「够了」,忽然抓住我的右手,把我按在墙上。我现在还是无法忘记那个人凑上来的脸,偶尔连做梦都还会梦到。

学长的力气大得惊人,我大喊著放开我,死命挣扎还是挣脱不了。后来,我用空著的左手尽力想要推开学长的脸,结果被他狠狠打了一巴掌。

一开始的冲击让我脑中一片空白,接著出现的是烧灼般的疼痛,眼泪不知道怎么搞的完全停不下来。

我很不甘心,而且还怕得不得了。

就算我聪明一世,我毕竟是女人,根本对抗不了男人的蛮力。

原来只不过是一巴掌,就能让我的头脑停止运作。

「——这就是我对你隐瞒的往事。因为我实在哭得太厉害,最后他只拍了那张照片,说『我要来向其他国中的人炫耀』,就放过我了。我原本以为他早就忘记我了。」

悠月在最后这么说著,像是放下了心中的重担。

我这次再也忍受不住,一时冲动抱住了她。

「……朔?」

「——谢谢你,悠月。」

「为什么你要向我道谢?」

悠月噗哧笑著,彷佛只要一松懈就会哭出来。

多么……多么美的笑颜啊。

「谢谢你就算发生过这种事,还是没有放弃成为七濑悠月。谢谢你一路坚持走到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觉得很高兴。」

或许有人会不屑地笑说不过是小事而已。

或许有人会替她叹息,觉得她经历过这种可怕的事真是可怜。

不管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

只要活著,就有可能发生无法忘记的坏事,或是经历彻底否定人生的悲惨遭遇。只有自己会惨遭不幸,这种想法不过是种幻想。

然而,这个人,七濑悠月她用心理阴影将这件事包装起来,没有回避也没有逃避。就算她悄悄躲在教室不起眼的角落,或是从此害怕男性也不奇怪,但是她并没有变成那个样子。

她以七濑悠月之姿出现在这里,在我看来这是非常值得尊敬的行为。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感受到我的心意,但是她始终让我抱著她。

「话说回来。」我终于放开她后,她说了起来:「你刚才的举动实在太过火了,真的很可怕,搞不好会让我内心的阴影恶化,以后再也笑不出来。」

「如果学校的辅导老师听见这件事,说不定会惊吓到昏倒,必须送去做精神鉴定。」

我也知道这种做法太过强硬。

不过,我认为要让悠月这种人拋开至今依然无法忘记的记忆,必须要有这种程度的强烈冲击,再说她这么坚强,我相信她一定能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过去。

悠月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人们常说平常不生气一旦生起气来会很可怕,原来是真的。我还以为你会在尽情玩弄之后,把我卖去娼寮之类的地方。不过……」

她像是觉得很好笑,全身晃动著,笑个不停。

「平常都在装帅的朔,居然会『咕~~』地这么叫,啊,太好笑了。」

「喂,别说了,难不成你也想让我有无法抹灭的心理阴影吗?」

我的语气稍微恢复正常,严肃地说下去: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了,以为只要踢男人的下半身就能击退对方。这么做成功的机率不大,万一惹怒对方,反而更危险。」

「我知道,你是要我别停止思考吧?」

什么嘛,原来她都明白。

「祭典那个时候,你示范给我看过了。就算力量赢不过男人,只要头脑保持清醒,说不定能找出一线生机,这就是你的意思吧?」

「暴力的确是很可怕,不过痛就只是痛而已。单纯比较的话,比起被搧巴掌,重摔一跤到膝盖脱皮,或是在激烈的篮球比赛上让对手用力撞飞出去还更痛。我的意思是要你别让内心屈服在痛觉底下。」

悠月难得咧开嘴笑著,露出一口洁白的皓齿。

「我不会有事的,因为我心中最可怕和最蠢的脸已经更新,覆盖掉过去的记忆了。」

「最蠢的那张脸可以忘记没关系。」

我呼地吐出一大口气。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其实希望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早点解决。」

「我明白,朔。」悠月轻柔地握住我的手。「因为我终于把救我这两个字说出口了吧?……谢谢你,我的英雄。」

这是悠月的问题。

如果悠月没有跨出脚步,就算现在这个瞬间的状况解决了也没有意义。万一改天同样的不幸再度降临到她身上,我不一定在她身边。

然而,悠月以自己的意志决定要依靠我,并且往前进。

既然她有这样的决心,今后就是我们的问题了。

——这个为所欲为的死跟踪狂。

我思考著报复的方法时,悠月露出调皮的神情,往我看过来。

「欸……要继续吗?」

「你以为站起来了吗?现在早就萎了啦!」

在她恢复精神后,我以为她会回家,但是她好像是认真想要在这里过夜。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在浴缸放满热水,给她一条新浴巾,再让她从衣柜里挑选替换的衣物。至于贴身衣物,我就束手无策了,但是她为了防备在社团活动流得满身大汗,似乎有放一套在运动包里面备用。爽身喷雾被偷时,她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因为贴身衣物放在看起来没有关联的袋子里,没有被拿走。

……我实在不想知道这种情报,这样以后只要看见那个包包,我就会想起这件事。

啪嚓啪哒,唰~

这间房子把原本两房加饭厅的隔间硬是改成一房再加上客厅和饭厅,一打开玄关大门就可以看见客厅,洗手间与更衣间所在的空间只用一层单薄的窗帘隔开。一个人住是很轻松,但是遇到这种事态就只有伤脑筋了。同班的女孩子,而且还是超级美少女在布帘的另一头全裸,如果有男人遇到这种状况不会遐想,我愿意把他视为神崇拜。

只要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就不会听见衣物摩擦的声响,但是这么做不能掩盖过冲澡的水声。悠月刚才在自己身体底下的体温与柔软的身躯,此时又再浮现在我的脑海。

糟糕,再这么下去的话,我就只是变态了,没办法瞧不起跟踪狂。

为了消除杂念,我决定著手准备晚饭。

虽然要准备晚饭,我事先没料到会有客人到家里来,家里食材剩得不多。白米也刚好用完了,能拿来煮的只有平常囤积的越前荞麦面、猪肉片一盒、白萝卜半根、长葱一根,以及洋葱一颗。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组合。

我想就凉拌洋葱再搭配荞麦面好了。

先把洋葱切丝,然后移到沥水篮。接著随便撒点盐巴,放一会儿后再泡进装满水的碗里。

等待的这段时间,我磨起了白萝卜。

磨好大量的白萝卜泥后,我把沥水篮从碗里拿出来,让水分沥乾,洋葱丝装到盘子上,再用保鲜膜密封,在冷冻柜放几分钟。这种做法可以让洋葱丝保持清脆的口感。

喀嚓。

浴室的门打开了。

这么快,已经洗好了吗?

「朔~你要一起洗吗~?」

「不要玩这种老套的把戏,乖乖把肩膀浸泡在热水里,记得要数到一百。」

「啧~」

啪唰,身体泡进浴缸里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大概是打开了一条门缝在和我聊天吧。

「悠月,你可以吃辣吗?」

「嗯?算喜欢吧。」

「明白。」

「欸。」

「什么事?」

「你在想像吗?」

「要我用棕榈刷帮你刷身体吗?」

一、二,欢乐的声音传了出来。完全不懂我的心情,真是悠哉的家伙。

我把长葱清洗乾净,切掉根部,再切成五公分大小。接著加了点水稀释荞麦面的酱汁,确认味道,然后再加一点管状的豆瓣酱,用筷子搅拌。

趁我还没忘记的时候,我把洋葱丝从冷冻柜移到冷藏室。

老旧的铁平底锅放在瓦斯炉上,开中火,冒出烟后再把瓶子里的油倒进去,转动平底锅让油平均沾附,接著把油倒回瓶子里面,火候转为小火。

平底锅是别人给我的,学会料理则是出于生活所需,但意外的是,我并不讨厌这种繁琐的做菜过程。

我接著倒入稍微多一点的芝麻油,再把刚才切好的葱放进去。葱在微焦的时候取出来,接著炒起猪肉。

猪肉炒得差不多之后,把加了豆瓣酱的荞麦面酱汁倒进锅里。

锅里滋滋作响,酱汁的香气飘散出来。

喀啦喀啦。

悠月这次好像真的从浴室出来了。

「欸,什么味道这么香?」

「你肚子饿了吧?你吹乾头发要多久?」

「嗯~快的话十五分钟。」

时间差不多。

我在煮面锅放入一大锅水后开火。

「朔,你的洗发精好香喔。」

「对啊,那是无印的洗发精,优空介绍给我的。虽然贵了点,但听说对发质很好。」

「嗯……」

因为荞麦面酱汁先滚了,我把刚才取出备用的葱放进去。

轰嗡。

吹风机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个吹风机的风量大,很好吹耶~」

悠月大喊著。

我也拉开嗓门,试图压过吹风机的轰声。

「那是夕湖给我的,她说要买新的吹风机。」

「喔……」

清洗菜刀和砧板时,煮面锅里的水也开始滚了。

我抓起一大把越前荞麦面,散开来放进锅里。接著,我用手机设定比建议煮面时间还要少一分钟的响铃。葱开始变软,于是我关掉煮酱汁的火。

大约五分钟过后。

吹风机的声音停下来,窗帘打开,悠月走了出来。

「——!」

那副模样说起来,正是所谓在男友的房间,借穿男友的衬衫。

宽松的白衬衫底下露出光滑的修长美腿,让人不由自主紧盯著不放。大腿与小腿毫无疑问流露出性感魅力,尤其轻踏在地板上的指尖更是让人无法抗拒。也许因为是平常看不见的身体部位,更让人清楚意识到这里成了和平常不同的空间。

……阳,对不起,我果然还是没办法碰这双脚。

我急忙让视线抬高,看见了微湿的头发,火烫的双颊,以及银色细框圆眼镜。

那就像从头到脚完美无瑕的悠月露出的小破绽,明知道会中对方的计,我还是心动得要死。

悠月轻轻微笑著,也许是发现我内心的慌张。

「怎么样?动心了吗?」

「……一不小心就中招了。」

「比小内的眼镜还有魅力吗?」

「你故意的吧?」

老实说,由于事前没有心理准备,破坏力十分惊人。

悠月一脸得意的样子。

「我投降,你去换套正经点的衣服。我知道你有带普通的T恤和短裤。」

「不需要我穿这样陪你喝两杯吗?」

「你是昭和时代转生过来的吗?别说了,快去换衣服,可以开饭了。」

「是是~」

我们闲聊的时候,面煮好了。我赶紧把面捞起来,用冷水冲洗。

平底锅开火重新加热酱汁时,我拿出两个小碗,各自倒入另外准备的酱汁,再连汁倒进大量的萝卜泥。

温热的酱汁与料分别倒进拉面用的大碗里,荞麦面装在合适大小的盘子上,在冷藏室放冷的洋葱丝则撒上柴鱼片,再淋上柚子醋。

荞麦面、冷萝卜泥沾酱、温猪肉沾酱与洋葱丝,我将成套的料理端到餐桌上,面对面摆放。当我把冰麦茶倒进便宜的杯子里时,悠月从更衣间走了出来。

「不会吧,你自己煮饭吗!?我还以为会是速食还是现成的食物……」

「不好意思,家里没什么可以拿来招待的,只能用现有的食材随便凑合一下。洋葱丝、萝卜泥荞麦面,还有辣味葱猪肉荞麦面。我准备了两种酱汁,你看自己喜欢哪一种。」

顺带一提,萝卜泥荞麦面是福井县民的国民美食,主流吃法是把萝卜泥酱汁整个倒进面碗里,不过因为今天也准备了猪肉,所以做成了沾酱。

「朔你……」

悠月不知道为什么气呼呼的。

「我好不容易得了十分,你又轻易把十分拿回去。」

「不过是荞麦面而已,不用说得那么夸张吧。」

「用现有食材随手准备出猪肉荞麦面,这种高中男生可是犯规的喔。」

她嘀咕著,在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

「「我开动了。」」

悠月马上轮流吃起洋葱丝、萝卜泥荞麦面与猪肉荞麦面。

「……我无法接受。」

「好吃吗?还是不好吃?」

「当然每一道都好吃!这是在搞什么?第一次到家里住的女孩子亲自下厨,展现出贤慧的一面——彻底摧毁别人这么表现的机会很有趣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

「是我失算了……因为你没有给人下厨的印象,害我一时大意了。话说回来,真的很好吃。」

她一脸幸福地吸著荞麦面面条。

「你说得太夸张了。我不会做那种费工的料理,顶多只是随便煮煮,可以吃就好了。」

「猪肉荞麦面超好吃~」

「听我说话。」

我也吃起自己的份。越前荞麦面外观较粗,看起来像是深色的乡村荞麦面,但是比起高雅的浅色荞麦面,我更喜欢这种面条,和辛辣的萝卜泥酱汁简直是绝配。

「朔,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可以啊,反正我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我要问你的事……你注意到了吗?」

「很难不发现吧。」

我不知道都市是什么情形,但是福井的高中生独居,这种事怎么想都不寻常,不会在意才奇怪。

「其实只是很常见的状况,我国中的时候,父母离婚了。」

悠月的筷子停了下来。

她看向我这里,一脸过意不去的样子。

「笨蛋,我说了我没有隐瞒的意思吧。我的爸妈个性南辕北辙,连我这个儿子也不懂他们当初怎么会结婚。一边是成果主义加上合理主义的老爸,一边是自由奔放的老妈。」

悠月噗哧笑了出来。

「……不好意思,老爸跟老妈这种叫法听起来很可爱,我以为你会用爸爸和妈妈叫自己的爸妈。」

「你管我。」

其实还有一个人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不过现在不需要解释得那么清楚。

「他们从我小时候就常在吵架。凡事都要讲道理的老爸,遇上习惯感情用事的老妈,也难怪会吵得那么厉害。有一天,分开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朔,你没想过要跟谁吗?」

「我实在想不到。『我想一个人住。』我试著这么说之后,老爸说:『只要你可以照顾自己就没问题,我会给你生活费。』老妈说:『不错啊!可以带女孩子回家呢。』他们答应得很爽快。」

他们两个人都有工作,而且工作表现优异,我也就乾脆地接受他们的资助。房间里面的家具几乎都是从旧家搬过来的。

「你说得真轻松。」

「要是我把不怎么悲惨的过去说得痛彻心肺,未免对某人太失礼了。」

某人听著这话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板起脸孔,神情十分复杂。

「不过你真坚强。国中时双亲离婚,自己一个人搬出来住,一般就算误入歧途也不奇怪。」

她的想法和我刚才抱持的情感如出一辙,我心想。

「其实跟你的情形很像。气得停下脚步是很简单,但是至少自己人生的责任要由自己承担,我可不想为了别人毁掉自己的人生。」

「如果我们早点聊到这些事,我也能更早想开吗?」

「也许就是因为做不到,你才会不屈不挠地一路走到这里来。」

「总有一天,我也能为你做到什么事吗?」

「我已经得到很多收获了。」

「别打哈哈啦,笨蛋。」

用完晚餐,收拾好餐桌后,我们就在餐桌默默念了三个小时的书。

我早早把书念完就去洗澡。我不像某人想得到那种精密的作战计画,只是用浴巾随便擦了下头发,把头发全部往后拨,和平常一样只穿了条短裤,上半身全裸就走出更衣间。

悠月的反应超乎我想像得惊慌,我表示「男篮也会在眼前换衣服吧。」她便说著:「这是两回事!」把浴巾往我拋了过来。

「啊,等一下。在你吹乾头发前,先让我拍张照片。」

「我忽然觉得很难为情,可以让我把衣服穿上吗?」

「不行。」

「不然也让我拍下你戴眼镜的样子。」

「不可以,这种模样要偶尔看才特别。」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为了明天的考试,差不多该睡了。

「悠月,床给你睡,我睡客厅沙发。」

「不要!」

「不然我可以睡床吗?」

「冷血的男人……」

「你到底想怎么样啦。」

我们最后想到了一个妥协的方法,两个人合力把客厅沙发勉强拖进卧室里面,放在床旁边。

悠月睡床上,我睡沙发。

四周安静得让人尴尬,于是我将客厅的收音机设定成时间到自动关闭后,随便转到一个电台。可能因为今天一整天都是阴郁的天气,电台播的都是些『Singing in the Rain』、『Rainy Days And Mondays』这类哀伤的歌曲。

确认悠月躺在床上后,我关了灯。

悠月在床上动来动去,接著说了起来:

「我可以说一句很老套的话吗?」

「你要说什么?」

「床上有你的味道。」

「不好意思,很臭吗?」

「不会,让人心情很平静。」

有好一会儿,寂静的沉默充满了整个房间。

雨势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不再有轻敲玻璃窗的声音。

我翻了个身,这才看见悠月正面向我。

「我问你,千岁……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你问第二次了。」

上一次出现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不过从在班尼迪克蛋十分美味的咖啡店聊天后,只过了一个多星期。在这段时间内,我们是否建立起了足以让我回答这个问题的关系呢?

「我呢。」

看来声音的主人不是想听见答案,而是有话要说。

「我想我没有认真喜欢过男生。当然我也有过欣赏的男生,只是当我注意到对方喜欢的不是我,而是七濑悠月这个包装时,什么感觉都没了。」

我相当能体会她话里的意思。

「每个人都在追求只装有美梦的宝箱,这世上明明就没有那种东西。」

「悠月听见其他女孩子受到称赞也会生气,看见男孩子的裸体也会心慌意乱。」

「没错,还会放屁呢。」

「我啊……」

我莫名想聊了起来。

「其实我可能有过心仪的女孩子。」

「哦?」

我想起年幼的自己。

这段酸甜的回忆讲起来恐怕会太过酸涩,不过也算是我的一部分。

「小学的时候,暑假我都会去外婆家玩。那里在福井县内,但是四周都是农田,比这里给人的感觉还要乡下。在我心里,那就是夏天的景色。」

悠月不发一语,听著我的话。

「那个时候,有个邻居的女孩子每年都会冒出来。她长得和娃娃一样漂亮,长到背后的长发总是让我看了就心烦。她的年纪应该比我小吧,现在想起来,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当时的景象重新浮现在脑海里。

翠绿色的稻海随风摆动,田里还可以瞧见水黾自在地游著。白天蝉鸣,晚上则是青蛙吵吵闹闹地叫个不停。

「她总是兴奋地跟在我背后,有一次白色洋装被河里的泥巴弄脏,还大哭了起来。不过……」

我试图想起她的长相,但是想起的只有那套宛如漫画女主角的洋装。

「我记得她老是把『真羡慕你那么自由~』这句话挂在嘴边。我常听别人称赞我长得好看,或是运动细胞好,但是说出这种话的人只有她。我听到后觉得很高兴。」

借用悠月的话来说,第一个撕开我的包装,对我这个人的内在感到兴趣的人或许就是那个女孩子了。

「不过,也就是从那一年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过她。后来我听说她有了喜欢的男生,那个男生长得帅,运动细胞好,头脑又聪明。这就是我纯纯的初恋与失恋的故事了。」

「这样啊……」悠月以温柔的嗓音说:「那是唯一没有醒来的幻影呢。」

这么看来,她听出了我选择这个话题的用意。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关键因素,像是父母离婚害得我不相信爱情,或是至今依然追逐著犹如幻象的初恋。

然而,由于一再经历失望与背叛,不知不觉让我心中产生了满不在乎的想法。

原本热情地说著喜欢我的女孩子,隔天因为听信其他男生的造谣,对我摆起臭脸。而且那个造谣的男生,本来是我当成朋友的人,他就这么和意志消沉的女孩子结成一对佳偶。

这类低俗又无趣的恋情,从以前就充斥在我身旁。

「你觉得你以后还会喜欢上别人吗?」

「……」

「我很害怕。我怕会像我遇到的情形那样,自己喜欢上别人,又自己讨厌起别人。所以说,我很羡慕夕湖。」

「我也很羡慕她,不只耀眼还很刺眼。」

悠月的手轻轻伸过来,稍微碰了下我的指尖后,又缩了回去。

「晚安,朔。」

「晚安,悠月。」

我们都累了吧。规律的呼吸声随即传了过来,我也跟著呼吸的旋律堕入梦乡。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绝对无敌最强的恋爱,肯定只有在逐渐稀薄的回忆里才找得到吧。

比方说,长大成人后回想起的这个夜晚。

——醒来时,悠月已经离开了。

悠月在家里过夜的隔天一早,我难得一个人悠闲地走到学校。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宛如一场梦境,房间里几乎所有痕迹都没有留下,除了沥水篮里有两人份的餐具,洗衣篮里也有两条浴巾。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而别,但她想必有自己的想法吧。难得的机会没能拜见她刚醒来的脸庞,我心里有点遗憾。

我在河岸边随意走著的时候,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我快步走上前去,拍了下那个人的背。

「早,优空。」

「咦?朔同学?」

优空转过头来,神情有些惊讶。

「早安,悠月呢?」

「我好像被甩了。」

「昨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发生了很多事,不过没有出什么状况。」

听见我这么说,她似乎放心了一点。

她轻巧地站到我身边来,微微一笑。

「朔同学,这个……」

她碰了下我的后颈项。

「一大早在做什么,是要害我心跳加速吗?」

「嗯,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接著,她拿出手机,啪嚓拍了一张照片。

她一声不吭地把萤幕递到我面前,口红般鲜红的文字映入眼帘。

『多谢睡颜♥』

「……这、这是小精灵的恶作剧吧?」

优空听著我的辩解,用白眼看著我摇了摇头。

那个混帐,我以为她默默离开了,没想到居然还留了一招。

「朔同学,你和谁都能做出这种事吗?」

「饶了我吧,我第一次的对象只会有一个人。」

「天晓得。」

优空露出蒲公英般的微笑,轻柔地笑了起来。

「欸,优空。」

「嗯~?」

「可以用卸妆的东西帮我擦掉吗?拜托你。」

「咦~怎么办呢~」

进入教室后,教室里似乎飘散著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

制造出这股气氛的罪魁祸首疑似是在黑板前对峙的悠月与荠。从容不迫的悠月,与藏不住烦躁的荠。这是怎么了,又爆发什么冲突了。

「找我有什么事,我还要念书。」

「原来绫濑你是会用功到最后一刻的那种类型啊。」

「什么原来不原来的。七濑,我们根本不熟吧。」

「对,完全不熟。」

荠皱起了眉头。

悠月是打算继续找她吵架吗?

「所以我要为了昨天那件事跟你说对不起。」

她毫不迟疑,乾脆地向对方道歉。

「……啥?」

「我说对不起,昨天对你做出那种事。」

「……恶心死了,我可没有要跟你当朋友的意思。」

「啊,我也没有。」

「你……」

我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教室前面,而且还是全班同学的关注下做出这种事,怎么想都不是七濑悠月的风格。不过,从昨天到今天这样的变化,算是好的转变。

「还有,谢谢你来看比赛。」

悠月又接著说,荠的脸一看就知道整个红了起来。

「这到底是在……」

「我只是觉得如果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更不用说是面对现实了。」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用明白没关系,我只是在满足自己的心理而已。」

悠月说到这里,注意到我们来了,随即咧开嘴笑了起来。

「什么,你不要再和朔一起行动了!?」

夕湖大喊了起来。

第三天考试结束,为了往最后一天的考试冲刺补充体力,我们千岁小队的成员来到东公园旁的欧洲轩。我、和希、海人与阳点大碗猪排盖饭,夕湖、健太点猪排盖饭,悠月与优空点巴黎盖饭。巴黎盖饭是用炸肉饼取代炸猪排,调味用的当然是和猪排盖饭一样的调味酱。

「为什么?昨天谷中的人都到学校来了,情况还是很危险吧。」

夕湖的疑问非常合理。

刚才料理全部上桌,大家正大快朵颐时,悠月拋出了「我不想再继续扮演假情侣了」这句话。

海人接在夕湖开口说道:

「我也反对。居然光明正大地跑到别人的学校来堵人,那些家伙实在很有问题。」

阳也同意他们的看法。

「我尊重你的意见,不过你该不会只是在逞强吧?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

「——我觉得——」悠月用自己的话说了起来:「也许把问题闹大的人正是我自己。事实上,在拜托朔扮演我的男朋友后,状况就急速恶化。如果我一开始就明确拒绝对方,问题或许早就解决了。」

海人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

「常识对那种人有用吗?对方可是忽然出脚踢老师的人喔。」

昨天放学后发生的事,他们已经都知道了。

在场所有人应该都认同海人的话有理。

然而,悠月依然面露安稳的微笑。

「我明白你们的担心。只是再这么下去,早晚还是只能坐以待毙。不管是朔还是大家,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在我身边。如果要解决眼前的状况,必须要有人展开行动……」

她的口吻坚定而且坚决。

「那个必须展开行动的人,就只有我了吧。」

熟知悠月个性的海人与阳不再说话,想必他们是明白就算再反对下去,结果也不会改变。对于目前的困境,以及必须做出反击的现状,或许大家隐约都有感觉。

悠月的话的确有道理。如果当面拒绝对方能解决问题,当然是最好的;况且既然当事人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们也没有阻止的权力。

「那个……」健太小心谨慎地说:「至少让我们陪你一起跟对方谈,不行吗?」

我知道他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提出这样的建议。

悠月也面露温柔的表情,回答了他。

「谢谢你,山崎。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只是这么做恐怕会造成反效果。对方要是再看见朔,恐怕会一拳揍下去。」

我非常同意她这句话。

毕竟我昨天简直是不要命地在挑衅对方。

「我不会一个人冲到谷中去,基本上还是跟平常一样生活,只是如果对方再来找我麻烦,我会严厉地制止他们。」

她下了多大的决心?这么做有多危险?真正理解这两点的人,恐怕只有昨天听过那番话的我。

原本默默听著我们讨论的和希,朝我看了过来。

「朔呢?你同意吗?」

我把嘴里的炸猪排咽下去后,慢条斯理地回答他:

「她既然这么说,我没意见。我的基本原则是『来者不拒,往者不追』,就让她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吧。」

「朔!」

海人猛地就要站起来的时候,和希伸手制止了他。

「这样的话,悠月你最好先回去。大白天的,只要尽量选大路走,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

悠月说了声「也是」,把饭钱放著,站了起来。

「朔,还有大家,谢谢你们。我也差不多觉得厌烦了,我会赶快解决这个问题,恢复成平时的七濑悠月!」

我目送她挥手离开店里的背影,接著海人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似地,背起书包站起来。

「我要追上去,朔。」

「随你便。」

反正今天大概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海人走出店里后,其他人露出「怎么办?」的表情,往我看过来。

我心想,他没有留下饭钱。

离开欧洲轩,准备完隔天的考试后,傍晚我在萨莉亚与智也会合。

「不好意思,你等很久了吗?」

「不要紧,我在念书。话说回来,这是朔第一次主动找我出来吧?」

之前悠月请假时,是得知这件事的智也主动约我出来,因此的确是他说的那样。

「我有件事得跟你说。」

「忽然说这种话,很可怕欸。」

我尽可能以最大的诚意,向诧异的他说:

「悠月昨天在我家过夜。我不能再陪你讨论恋爱上的烦恼了。」

铿的一声,装著冰咖啡的玻璃杯倒了。从智也那里流过来的水滴沿著桌脚往下滴,在我脚上的Stan Smith上滴出黑色的斑纹。

不过,在意倒出的咖啡似乎很不真诚,于是我直视著智也的双眼。

「啊~啊,打翻了。」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他。

他抽出纸巾站起来,先擦了擦自己的裤子。擦完裤子后,他擦起了桌上的冰咖啡。

等桌子擦乾净后,智也慎重地开口说道:

「过夜的意思是……」

「我自己一个人住,昨天她刚好发生一些事,心情不好,所以在我家住了一晚。」

智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朔你本来就说过不会顾虑我,主动来告诉我也算是展现了诚意。那个……虽然很难启齿,不过你们发生关系了吗?」

「我们没有跨越朋友的界线,只是我们一时间太兴奋,在彼此面前展现出不同于平常的一面,拍了些照片,气氛还不错。我没办法再以公平的角度提供建议,不好意思。」

「你们会正式交往吗?」

「不……」

我把手上把玩的手机放在桌上。

「情况正好相反。我不会再扮演她的男友,也不会再陪她上下学。虽然刚刚才告诉你那件事,不过如果你依然喜欢她,还是有和她交往的机会。」

原本垂著头的智也抬起了头。

「我并没有爱上悠月,只是我也不想再提供建议给你而已。」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情形很复杂,说起来会有点久,你想听吗?」

智也严肃地点了下头。

这是我能给眼前男人的最后建议,而且我也相信他诚实的态度。从悠月在咖啡店找我商量,一直到昨天发生的事,我将与悠月之间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我只掩饰了一小部分,模糊了细节,不过我自认有正确表达出悠月过去的人生受到多少伤害,目前处在什么样的情况。

「先不论我和悠月现在的关系,这下我和你就拥有一样的情报了。」

「听你这么说完后,我觉得自己一点胜算也没有。」

他说著,豁然开朗似地笑了起来。

「要停下脚步还是迈开脚步,端看你的决定。今后如果不再是教导,而是一般朋友的关系,你还是可以找我商量烦恼。」

「谢谢你,朔。你费心教了我这么多,可是我感觉自己完全没有成长。」

「笨蛋,那是因为你没有成长的意思。你什么时候才要去找悠月说话?」

「等成功机率再高一点……」

「你就等一辈子吧。」

我们看向彼此,大笑了起来,不再需要其他话语。

我接著上了一次洗手间,慢条斯理走出洗手间后,我把桌上的手机放进口袋里,背起我的后背包,钱放在桌上,然后早一步离开了餐厅。

户外已是夜幕低垂。

车站前宽敞的天空挂著一轮微笑的上弦月,路面电车悠闲地跑著。叩咚叩咚、叩咚叩咚,今天也一样载著疲累不堪的人们。

广场上,可动式的长颈福井巨龙模型俨然成了此地的地标,灯光打亮了对峙的福井盗龙与福井龙。这些恐龙如果有昵称,或许给人的感觉会更亲近,但是目前我实在想不到比「高个子」、「矮子一号」和「矮子二号」更贴近的外号。

好久没买小说了,买本小说再回家吧。

我这么心想,走到了萨莉亚附近的书店。县内有几间连锁书店,但是这间书店不只有老书店的怀旧气氛,书本种类还很齐全,我从小就喜欢到这里来。

我在店里闲晃时,在参考书区发现了意外的人物。

「明日姊?」

她神情严肃地转过头来,但是当她把手上的书放回书架上,再次转头过来时,脸上已经恢复平时从容自在的表情。

「哎呀,某人的懒散男友在这种地方摸鱼。七濑同学的事解决了吗?」

我摇摇头。

明日姊像是在面对小弟弟般,笑了起来。

「走吧,我们去散步一下。」

我们往离车站不远的县政府走过去。

福井县政府建于福井城址高耸的石墙上,看在其他县市的人眼里,似乎是有些稀奇的景象。我们从小就看惯了,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过因为四周还留有护城河,在这种静谧的夜里漫步,感觉十分舒适。

一群鸭子悠闲地游著,漾起的波纹晃动著映在水面上的那轮明月。

叮铃,脚踏车按铃,从我们身边穿了过去。

空气轻缓流动著,也轻声低泣著。

我会有这种感觉,想必是不想迎来明天吧。

我们在县政府后面的长椅坐了下来。

这样的夜晚聊这个话题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不过也许就是这样的夜晚才适合提起,所以我开了口。

「明日姊,你在烦恼毕业后的出路吗?」

「你果然看到了吗?」

明日姊刚才拿在手中的是红皮书,虽然没有看到大学名称,不过对出路没有迷惘的人,不会在书店专注地看著这种书。

「你……」她说了起来,嗓音犹如平静的铃声。「你想过离开这个小镇吗?」

胸口感到一阵沉重的痛楚。

明日姊是考生,这句话只有一个意思。

「我常这么想。」

我老实回答了她的问题。在福井成长的人大概有一半想过这种事,另外一半连想都没想过。

明日姊则是属于想过的那一半。

「我喜欢这里……很喜欢,也很讨厌。」

我非常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然而,我隐约觉得这时候不该轻易认同她的话。

明日姊难得又继续聊著自己的事。

「我对将来的出路很犹豫。具体来说,也就是该留在这里,还是到东京去。」

「东京……」

巧合的是,那里同样也是我心中「这里以外」的地方。

离开乡下到东京闯天下,如今这种话已经不再威风,所以我没有在大家面前讲过,但是我心里一直抱著这个念头。

这里的世界很小,邻居大多都认识,甚至只要看到停在Lpa的车,就能知道某人来了。

相较之下,在电视上看见的东京正是都市的象徵。

明日姊居然也有这种庸俗的幻想。在希望稍微破灭的同时,我也有点放下心来,这样的自己让我不由得厌烦。

「你去过东京吗?」

「在我年纪还很小,几乎没有记忆时,跟家人去过。」

不消说,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离婚这个字眼。

「我没去过,但是我却在考虑福井还是东京,很奇怪吗?」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这种场合适合说什么话。

「我想去东京看看。」

「去吧,这才是明日姊的风格吧。」

连我也觉得自己说出了陈腔滥调的话。

「如果我开口,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明日姊的话也一样老套。

「我很喜欢小孩子第一次上街买东西那个节目。」

「如果摔倒快哭出来的话,你会帮我唱『※别消沉啊Baby』吗?」(编注:日本乐团「B.B.QUEENS」的单曲。)

「我应该会唱得比明日姊好。」

我悄悄往身边看过去,看见她正轻柔笑著。

「悠月那件事……」

我说著,像是把时钟的指针倒转回去。

「总会有办法的。」

「你不再像平常一样说给我听了吗?」

「也许总有一天我就算想说给你听也没办法了,我得先做好心理准备。」

老实说,我很想把事情全部说出来,只是没有比请对未来出路迷惘的人指点迷津更蠢的事了。

「这话很让人感伤呢。」

「因为我听到了让人感伤的事。」

我知道自己不该说出这种话。

明日姊温柔地笑著。

「或许我们会在这样的过程中长大成人。把草帽和洋装收进柜子里面,拿出笔挺的西装。」

「我倒是不想忘记短裤和海滩拖。」

「你很适合那样的打扮呢。」

看来我们今天的话题就这么结束了。

「明日姊……」我正想开口时,转了念头,改变了原本要说的话:「我觉得比起烫得平整的西装,你更适合雪白的洋装。」

「适合雪白洋装的我,你不会喜欢的。」

我们始终没有交集,结束了今天的对话。

不管是否期望,时间照样流逝,关系也会照样变动。

所有人正一步一步向前走时,只有我独留在楼梯间,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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