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随白鹭晃动著。
白鹭号连接起了金泽、福井与名古屋,在福井县民心中是与雷鸟号一样熟悉的特急列车。
数年后,北陆新干线将会通车到福井,目前福井没有新干线经过。
福井要到东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搭乘特急到石川的金泽车站转搭北陆新干线,另一种是在滋贺的米原车站转搭东海道新干线。
哪一条路线其实都一样,只是听说北陆新干线的隧道多,因此我选了可以欣赏风景的东海道新干线。
其实另外还有搭飞机这个方法,只是福井机场是座小机场,主要供私人飞机停靠,没有固定航班。如果要前往东京,必须到石川县的小松机场,所以搭乘特急与新干线的交通方式会比较方便。
刚才在公园里,明日姊惊慌失措地说「我没有新干线票钱。」,「我买好票了,票钱可以之后再还我。」我这么告诉她。
毕竟是我自行决定带她离开,再说我平常用钱的机会不多,靠著父母的金援存了一笔钱;只是如果由我来帮她买单,总觉得对自己的爸妈和明日姊都过意不去,我也就没有这么建议。
我们当然都还没吃早餐,于是我们在福井车站内的金庄荞麦面店用餐,我点了梅子昆布乔麦汤面和两个饭团,明日姊则是点山药泥乔麦汤面。
顺道一提,这间金庄荞麦面店是间狭窄的立食面店,但是相当受当地人欢迎,偶尔会有人特地为此到车站来。这里的乡村荞麦面不属于精致高雅的口味,而是每当回想起来就会勾起食欲,让人感到安心的怀念滋味。
电车离开福井,经过鲭江、武生等县内的车站。
明日姊把头倚在我的肩膀上,像小孩子一起打起了盹。
一早就被人吵醒,后来又发生一连串意料之外的状况,也难怪她会抵挡不住睡魔。
偶尔她的发丝随著呼吸声滑过我的锁骨,感觉很痒。
薰衣草香气轻柔摇曳著,也让人有心痒的感觉。
我按捺不住往身边看过去,平时凛然美丽的明日姊难以想像会露出如此毫无防备又天真的睡脸。
因为她倚在我身上,洋装胸口扰乱了我的心志,再加上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面,更强调出女性特有的曲线。
我看见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急忙把视线转向窗外。
青翠的水田,围绕著田地的小山丘,一望无际的广阔蓝天,窗外呈现出一片乡村的景色。
我回想起许久以前的家庭旅行。
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搭夜车。
车里坐了许多大学生情侣,他们的脸贴得很近,窸窸窣窣开心地讲著悄悄话,或是两个人盖一条大毯子相互依偎著,我记得他们那个样子看起来很成熟。
我也会像那样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旅行吗?
尽管年纪还小,我想像起了遥远未来的自己。
我感觉著左肩的重量,接著那里又加上了一个人的重量,我也堕入了梦乡。
某一天回忆褪色时,我会怀念地回想起这个瞬间吗?
叩咚叩咚,电车摇摇晃晃。
将做著梦的两人送向远方。
*
「明日姊,快起来!」
「嗯?五月濑?」
「才不是什么福井的点心,耍什么可爱真是的!」
我拉起睡得迷迷糊糊的明日姊的手,拿起我们的包包,走出车厢。
我们险些坐过站,一路坐到名古屋去。虽然不管怎么换车都会经过名古屋,但我买的是在米原换车的新干线车票。
明日姊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呵欠。
「不好意思,我睡得很熟。」
「口水都流到我肩膀上了。」
「骗人的吧!?」
「骗你的。」
「过分!」
我们沿著楼梯往上走,在人潮汹涌的转乘专用剪票口排队。
我先从剪票口走进站内后,听见后面传来叮咚声。回头一看,明日姊被闸门挡住了,她正奋力往我伸出手。
「等等我!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冷静点,明日姊,三张车票要一起放进去。」
顺利通过剪票口后,我们在自动贩卖机买好饮料,找起事先订好的座位。
我把我的后背包和波士顿皮包放到行李架上后,明日姊雀跃地说:
「你要坐哪一边?」
这么说来,我们刚才没有这段经典对话,而是自然而然地让明日姊坐在窗边,我坐在走道边。
我答得飞快。
「窗边。」
「剪刀石头……」
「不让给我坐吗?」
「我会出石头。」
「这种心理战真是让人怀念!」
「「布!」」
我出了剪刀,明日姊出石头。
「我就说我会出石头啦,耍什么小聪明。」
「啰嗦!」
结果又是明日姊坐在窗边,我坐在走道边。
「啊,对了!你都把窗边的位子让给我了,这么说实在很不好意思,可以帮忙把我的包包拿给我吗?」
我照她说的把包包拿下来后,她在包包里面翻了起来,拿出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零食!」
「包包的质感都被毁了。」
「你不觉得出来玩很兴奋吗?」
「金额有控制在五百日圆以内吗?」
「有!」
我们聊著聊著,我提起了始终让我挂心的一件事。
「明日姊,你父母……」
「我留了张纸条,上面写『我私奔了,请不要来找我。』。」
「他们不会去报警吧……」
明日姊嗤嗤笑了起来。
「开玩笑的啦。我讨厌说谎,所以我写的是『我去东京一趟,明天回来。』。」
我心想自己安排的是当天来回的行程,只是没有说出口。
「你和我在一起这件事呢?」
「这件事我就不敢说了。」
我松了口气。
万一他们在我叫醒明日姊时发现了我,我原本决定要当面拜托他们;但是老实说,能隐瞒是最好的了。
如果要和那位父亲大人讲道理,恐怕会很困难。
「这话现在说或许太晚了。」我说。「对不起,我这么乱来。」
明日姊偏著头,露出温柔的微笑。
「你注意到我的求救讯号了吧?」
「虽然说是这样没错。」
「为种在邻居家、没浇水就会枯死的花浇水,这种人不该受到责备。」
我垂下双眼,「我能做的事就只有这些。」平静地低声说著:「就算去东京,状况也不会改变,这段时间其实是你面对自己的时间。」
明日姊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谢谢,我会试著自己找到你口中的那个我。」
我望著车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产生了常见的念头。
那座山谷间的老旧民宅想必也带有某个人的心意,一秒就远离的我们,无法就正确的价值做出判断。
世上存在可以秤量梦想重量的天秤吗?
天秤另一边放上什么东西可以取得平衡,又由谁来决定?
车窗外,风景不断流动。
*
十点过后,我们抵达东京车站。
旅途中,我们为了亲眼看见富士山深受感动,还有余力悠哉拍照。
不过,在经过新横滨站后,眼前出现许多福井不常见的高楼大厦,「不愧是大都市。」我们聊著,接著足足有三栋大楼高的摩天大楼一栋又一栋映入眼帘,简直让我们目瞪口呆。
经过品川站后,从没见过的巨大大楼直冲上天际。我们两个像乡巴佬似的,贴在车窗上面,说著「好高~」仰望著大楼。
从在稍高处行驶的新干线眺望东京时,最让我们吃惊的是这里的密度。
房屋与房屋之间几乎没有缝隙,而且公寓的距离也很接近,似乎从窗户就可以看到隔壁的房间。
这个地方让人没什么真实感,感觉就像精巧的模型街道。
我们胆战心惊地下了新干线后,明日姊说:
「今天有举办什么活动吗?」
「我非常认同你的想法,不过应该和活动没关系。」
就算这里是终点站,从新干线里涌出的大量人潮还是令人吃惊。
我们连出口在哪里也搞不清楚,只好跟著人群走,搭上向下的手扶梯。
接著,我们从标注转乘的剪票口走出去后,眼前出现了比月台上还要多出十倍?数十倍?多不胜数的人潮。
空气感觉起来很稀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
「明日姊,你要住在这种地方吗?」
我这么一说,畏怯的明日姊抓住我的手臂猛摇头。
「我现在稍微能理解你父亲的担心了。」
话说回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打算。
「虽然现在说这话太迟了。」
点头。
明日姊点了下头。
「我们怎么没有在新干线里面先拟定好行程。」
点头。
「你还在吗?」
点头。这下没救了。
总之,得先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否则离不开这个地方。
我拖著废物化的明日姊,想找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只是走路要是不专心一点,感觉马上就会撞到人。
另外,每个人的脚程都异常的快。
那些人也不是在赶电车,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走得那么急。我的精神终究承受不住压力,有种正在和女主角一起逃离邪恶组织的感觉。
我绕了整个车站,正要放弃的时候,在手扶梯旁边看见一间书店。书店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摆出了咖哩的招牌。
那似乎是书店和咖啡厅开在一起的店。
我走进去后,明日姊终于重新启动,开口说道:
「这个地方好棒,没有买的书也可以拿进咖啡厅里面看。」
「咖哩好像会溅到书上面,不会觉得很可怕吗?」
「有道理,我也不敢这么做。」
辛香料的气味诱人,不过现在离午餐时间还早,于是我点了冷萃咖啡,明日姊点了冷萃红茶。
以福井县民的眼光来看,店里的感觉很狭窄,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空位。坐下来后,我们终于能放松心情。
明日姊喝了口冰红茶,吁了口气。
「感觉好累……」
「我们还没离开车站喔。」
「我们只到了东京的『东』上面那一竖呢。」
「所以……」我说。「我们凭著一股冲动到这里来,接下来要怎么做?」
「老实说,只要能在东京走走,感受这里的空气,我就心满意足了。」
明日姊在包包里面翻找了起来,接著拿出一本红皮书。
「不过,我想去这里。」
书的封面上,写著高中生无人不知的超有名私立大学的名字。
「那是你在东京的第一志愿吗?」
我这么问之后,她踌躇地点了个头。
「这里好像很多人进入媒体界,而且文艺性质的社团也很有名,有很多我喜欢的作家也是这所大学出身。」
「好,我来查查。」
我用智慧型手机查了前往那所大学的方法,看到许多从没见过的车站名称。我开启在福井没有使用机会,为保险起见而在昨天晚上下载的电车乘车指南APP。我用APP查询从东京车站到目的地的路线,结果一个车站有不只一种乘车路线,搞得我头昏眼花。
「你觉得我们有办法搭地下铁吗?」
明日姊摇摇头。
「你觉得我们有办法顺利换车吗?」
摇头。
「那就搭山手线吧。高田马场?可以直接抵达那个地方。从那里要走一段路才会到大学,可以吗?」
点头。
她好像同意了。
说的也是,与其转乘不熟悉的电车,照著地图走比较不会出错。
「退回来的这张车票上面写东京都区内,不知道可以坐到什么地方。」
摇头。我想也是。
查询后发现,这张车票好像就能坐到高田马场。
喝完饮料后,我们找到山手线往上野方向的月台,电车刚好也抵达我们面前。
车上座位坐满了人,正确来说,车上的人多到都看不到座位了。
尽管车上有这么多人,还是不断有人从后面推挤,把我和明日姊挤到了车厢正中间。
不只是座位坐满人,所有拉环也都有人握住,我好不容易才抓住吊著吊环的杆子。
因为没办法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为了不挡到其他人,我把包包放在双脚中间,明日姊也跟著我这么做。
我心想,距离太近了。
前胸后背都和不认识的人碰在一起,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也很尴尬。我想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只是好像没有人在意这种事。
在公共场所和不是男女朋友的陌生人贴得这么近,在福井简直无法想像。假日的Lpa也没有这么拥挤。
在这狭窄的车厢里,似乎不论是年轻人、中年人还是老人家,不分男女都被丢了进来。
这里就是明日姊将来可能会生活的地方。
我不由自主往身边看了过去。
她的前后正好都站著体格较为健壮的男性。
这时候刚好电车忽然动了起来,明日姊站著的身体一晃,失去了平衡。
我用右手紧抓住杆子,左手下意识揽住她的腰,用力把她拉向我这里。
我像是牢牢抱著重要的人,希望她不要离开到远方去。
「对不起,明日姊,我只是一时心急。」
有著美丽泪痣的瞳孔仰望著我。
「不要紧,谢谢你。」
「唔,要我放开吗?」
「……这样就好……不对,不过没关系,我会很高兴有人可以扶著我。」
这句话让我的左手又搂得更紧了。
除了慌张的我们之外,其他人或是抓著吊环或是抓著杆子,像柳树一样飘荡著。
我心想,我们在这里是外人。
对这些人来说,今天只是一如往常平稳的假日,闯进这里面来不知所措的人是我们。
「欸,你看外面。」明日姊说。
车窗外的景象简直就像进入了SF的世界。
在福井只要讲特徵就会知道是哪一栋大楼般的大型建筑物栉比鳞次,繁忙的人潮与车流让人不禁产生「今天有什么活动吗?」的疑问。
究竟有多少人生活在这个地方?
这些人里面又有多少人实现梦想,或是追逐著梦想后,梦想破灭。
「这里和福井实在不像在同一块土地上。」
「不过,大家都在看手机呢。」明日姊悄声说著。「他们早就对这么惊人的景色习以为常了,原来这里是这样的地方。」
她紧抓住我的T恤。
「我觉得好兴奋。」
「这种心情……我懂。」
虽然内心深处不想承认,但我有种直觉,这座城市肯定有许多在福井绝对体会不到的经验。
眺望了一会儿车窗外的景色后,电车抵达秋叶原站。
做著角色扮演打扮的女性们坦荡荡地走在车站月台上,我忍不住感到诧异。
「为了成为编辑,我想累积各种经验。」明日姊这么说的时候,我虽然同意,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在福井没办法累积那样的经验吗?我暗忖著。
不过,女仆成群走在路上,简直就像到了另一个国家。
我正想著这种事的时候,腹侧被人用力地捏了一把。
「我不是在盯著Cosplay大姊姊的大胸部放开我好痛。」
看著明日姊鄙视的模样,我心里想著——
不管她有没有办法说服父母,在这短暂的旅程结束时,她应该会下定决心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
既然是为了暸解自己不知道的世界与人生而阅读小说的人,尤其又是想参与制作的人,必定会想在这个地方闯荡。
如此一来,像这样长时间一起共度的机会,这次想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为了不让我内心的寂寥与哀伤毁了明日姊的今天,我用力握紧了右手。
*
与东京车站相比,高田马场站的规模倒是令人安心,混杂程度却如出一辙。感觉上是大学生这个年龄层的年轻人比较多。
顺带一提我看标示牌,*这里的读音不是念作「Takadababa」,而是「Takadanobaba」。那个「no」是从哪冒出来的?你们是在小看乡下人吗?(编注:「高田马场」若单纯看汉字字面,日文读音为前者,但实际读音为后者。这是因为写为汉字时省略了助词no。)
从车站出来的第一印象,就是「感觉好乱」。
随处可见五颜六色的招牌和广告,十分刺眼,看了也无法进入脑中。人车川流不息,该说是教人冷静不下来吗?总之令人心神不宁。
明日姊似乎也跟我有差不多的感想,诧异地不断眨眼。
我打开地图APP,输入目的地。路线看起来不是很复杂,我稍微放心了。
「总之,好像沿著这条大道直直走就好。」
她点点头。
「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吧?」
我们出发后,就看到一堆商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有在福井当地便看过的超商和连锁餐饮店,也有从未见过、没听说的店。
吉野家跟松屋处于几乎是比邻而居的状态,中间只隔了一间店铺,为何这样还经营得下去?我感到不可思议。
「明日姊,这个曰高屋是拉面店?还是中华料理?居然挂著红灯笼,感觉好像很不错。」
「真的耶,会是老店吗?把它列入午饭的候补名单吧!」
「是说,每间店都超小的!也没有停车场,福井的松屋或吉野屋还更气派呢。」
「系啊,福井马谋苏郎。(注:是啊,福井也不输给它们。)」
「啊,有星巴克耶,星巴克!真不愧是大都市。」
「好厉害!可以在上下学途中点外带!」
「不过,超商会不会太多了?明明这边就有小七了,结果那边也有。」
「东京的人连过条马路的时间都要省吗?」
「我还以为只有站前是这样,但不管前进多久都还是可以看到店家耶。」
「这样不太好呢,会让人觉得没全逛过划不来。」
「啊,好像是要在这边转弯。明日姊,有间很时尚的二手服饰店喔!我们是不是找到了间很棒的店啊!?要进去看看吗?」
「嗯!」
以上就是我们两个乡巴佬的现实对话。
我们激动地高声喧哗,并踏入位于小路前段的店面。
店里充满旧衣特有的气味。
这种味道让我隐隐想起会在暑假时去玩的外婆家,我并不讨厌。
店内十分狭小,走个几步就能抵达最深处,但装潢风格并非只是把旧衣摆在架上,而更像是二手精品服饰店。
特别是女装的复古图案衬衫和洋装品项丰富,我觉得那会很适合明日姊。
我漫无目的地望著那些衣服,冷不防拿起其中一件。
「这件你觉得怎么样?」
那是件颈部有小蝴蝶结点缀的短袖洋装,图案是带有夏日大海风格的钴蓝色小圆点。
以女性的流行来看,这件衣服并不亮眼,却有种在『美国风情画』和『回到未来』等电影中,回到过去时出现的女孩会穿的氛围。
「这件很可爱耶!」
「你要试穿看看吗?」
明日姊叫住里面的店员,进入试衣间。
我本来想在前面等,却突然想起,要从洋装换成另一件洋装的话……
打撞球时看见的天蓝色在脑中复苏,我急忙离开现场。
是因为我正与她单独旅行的关系吗?明明在等夕湖和阳试穿衣服时我什么都没多想。
为了甩开快要不自觉想像起来的光景,我慌张地看起衣架上的男装。
理所当然地,我脑里容不下比「那些是衣服」以外更多的情报。
我看了一阵子衣服,试衣间的门打开了。
「怎、怎么样?」
明日姊有些害羞地问。
「好厉害,看起来就像《北非谍影》的英格丽•褒曼。」
「你那算是称赞吗?还是在指我很老土?」
「意思是你可以直接去演黑白电影了。」
「你根本没回答我的问题喔?」
因为一天两次都老实赞美她,感觉有点不爽,我才出口调侃,但其实那件洋装很适合她。
明日姊不悦地噘起嘴说:
「下次我穿上那件衣服,跟你来场更优雅的约会吧。」
「……好。」
光是能看到这张羞涩的笑脸,我便庆幸我们有像这样绕道闲逛。
「那接下来换我来选你的衣服吧。然后我们互送这两件衣服给对方当礼物,怎么样?」
「我就不用了,我又不适合穿这种流行服饰。」
「就交给大姊姊吧,我会让你成为《北非谍影》的亨弗莱•鲍嘉。」
「这是什么意思?」
「古老而美好的、玩弄女性的假潇洒男?」
「喂,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结果在那之后,我重复试穿了好几次衣服,直到明日姊满意为止。
*
买好彼此的衣服后,我们就直接走在小巷内的狭窄道路上。
虽然也很在意二手服饰店附近的二手书店,但因为在挑衣服上出乎意料地花了不少时间,我们决定先以最重要的目的为优先。
我们来到了一条住宅街,这里安静到彷佛刚刚的喧嚣是场谎言。两旁的建筑中也有不少老旧的民宅和公寓,这对身为乡下人的我们而言,是很教人平静的景色。
走在旁边的明日姊说:
「东京也有这样的街道啊。」
「我有点放心了,这里真的是有人居住的城市。」
我说起这种理所当然的感想。
「已经中午了,你闻,是咖哩的味道。小说跟电影所描写的东京都会把焦点放在具有都会感的部分,不过这里也会飘有这种像是生活气息的气味。」
「毕竟乡下人从小就是在洗脑之下长大的,说东京是个冷淡的城市、可怕的地方。」
我一这么说,明日姊轻声笑了起来。
我们就这么走啊走地,最终抵达大街。
眼前就有间像是学校的设施,但似乎并非我们的目的地。
我们边看地图边沿著大路走,终于到达想去的大学校园……然而入口的门却是关著的。
「不、不是吧。」
「哎呀——」
我很清楚今天是假日,但我以为只要不是女子大学,大学应该是无论平日假日、大家都可以进去的地方。
没想到都来到东京了,居然连最重要的目的都没达成,我对自己的毫无计画感到羞愧。
「对不起,明日姊。早知道我就先好好查过了。」
「该道歉的人是我。不过光是能像这样从外面看看,我就满足了。」
正当我们两人穷途末路之际——
「小哥,你们是在旅行吗?」
有人跟我们搭话。
我们转过头,看到一位带著柴犬、面带微笑的老爷爷。年纪看起来大约七十几岁,背脊却挺得笔直,体格也相当硬朗。他剪了头清爽的平头,感觉就像鱼店的老板。
「您好。」
明日姊急忙低头行礼。
「嗯,你好。」
老爷爷回答。
「可以摸摸它吗?」
「可以可以。」
明日姊一蹲下,柴犬就把前脚搭在她的膝上,吐出舌头舔她的脸颊。
「等等,啊哈哈。会痒啦。」
看到它不断晃动的尾巴,我不禁想要叫声「给我等等」。
跟柴犬玩一阵子后,明日姊站了起来。失去玩伴的柴犬闻了闻我的膝盖一带,就转过头回到饲主那边去了。
你绝对是公的吧。
「我们来参观这边的大学,但假日不能进去对吧。」
明日姊遗憾地说。
「啊啊,这边进不去啦。往那边走就是总校区,那边就可以进去啦。」
这就是所谓的江户用语吧。
虽然他讲得很快,语气也有点粗暴,却有种方言感,很有人情味。
「真的吗!?我们是从福井来的,所以完全不清楚。」
「福井?我没去过呢。你们是学生吗?」
「我们是高中生。」
「是要来东京念书吗?」
「我还在烦恼……」
「虽然这一带有些吵闹,却是个好地方喔。」
明日姊漾起微笑。
「我现在已深切瞭解到了。」
应该只有我们才知道,这句话带有什么意思。
老爷爷摸著想继续散步、或是想让漂亮大姊姊理会自己而静不下来的柴犬,这么问道:
「你们是兄弟姊妹吗?」
「「咦?」」
我们同时发出惊呼。
「不是吗?我觉得你们满像的。」
就在我伤脑筋该怎么回答时,老爷爷继续说:
「总之,好好参观啊。」
本来还以为会聊很久,老爷爷就这么潇洒迅速地挥手离去。
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明日姊先开口道:
「他说我们是兄弟姊妹。」
「不是恋人呢。」
……
我们噗哧一声,一起喷笑出来。
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有趣,我们哈哈大笑。
「有很像吗?」
明日姊一脸疑惑。
「不像啊。」
说完,我又继续说:
「总觉得东京很温暖呢。」
「很温暖呀,东京。」
我真心希望,这份温暖能像毛毯般温柔地裹住未来的明日姊。
*
后来我们参考地图APP,前往总校区。
那位老爷爷说得没错,这边就可以很平常地进入校区。
就在我们想从正门进去时,立刻就看到一栋像是教会的建筑。
那到底是大学的设施,还是完全无关的建物?倘若是前者,我完全搞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场所。
等踏入校内后,我才发现明明是休假,还是有不少学生。他们有些坐在长椅上、一手拿著咖啡怡然自得地读书,有些人则在愉快地闲聊。
我本以为东京大学的气氛会更加时髦、充满人造感,但这里到处都种有树木,路也很宽敞。
在看起来相当传统和规矩的建筑对面,就是栋装有玻璃的清水模现代建筑——这种不平衡感也很有趣。
明日姊也用闪闪发亮的兴奋眼神,环顾这一带。
我扬起微笑说:
「气氛比想像中还要平稳,的确有种近似文学的气息。」
「这让我能明确想像出自己在这里念书的样子。」
明日姊招招手,领我走向附近的长椅。
「来,想像看看。」
等我们并肩坐下,她边说边阖起双眼。
「我们都是大学生。我穿著你买给我的洋装,你穿著我买给你的衬衫。我们会不会染头发什么的呢?有点没办法想像。」
「我认为明日姊这样子就很漂亮了,至于我的话嘛,要不要尝试染个金发啊?」
「连外表都弄得那么轻薄是想做什么?」
「喂,不要用那么认真的语气讲啦,人家会受伤的。」
明日姊呵呵微笑,继续说:
「你果然也会进入文学院吧。我们会像这样坐在一起,讨论要修哪一堂课。」
「还必须决定好社团。」
「你没办法放著我不管,所以跟我加入同一个社团。」
「这是为了不让你在餐叙上一下子就被别人带回家。」
「我才没有不知世事到这种程度。」
她用力拍了下我的膝盖。
「要是能在出版社打工就好。」
「我会去打什么工啊,做男公关吗?」
「大姊姊可不允许。」
微风徐徐吹过。
自枝叶间洒落的阳光也随著风吹微微晃动。
「休假的话嘛,我想想,就是跟刚刚一样一起在街上闲晃,或是在小厨房练习不熟练的烹饪吧。」
「话先说前头,我会做菜,而且很熟练喔?」
「……一开始果然还是会做马铃薯炖肉吧。」
「别当作没听到啦。」
不过——明日姊说:
「这样的未来是不会发生的。毕竟我们是普通的学姊跟学弟。」
我也应和她的发言。
「即使我选择跟你进了同一间大学,那个时候明日姊已经在文学院跟打工的出版社积极努力,在社团里建立了新的人际关系,也能很熟练地煮出马铃薯炖肉,说不定也已经交到男朋友了。」
「我们之间的距离真远呢。」
「很远喔,我们之间的距离。」
明日姊的小指轻轻触碰我的小指。
「明明现在是这么地近。」
对于仍是高中生的我们而言,一年实在太长了。
在这期间,一定有许多事情会有所改变,会有很大的变化。
明日姊就像是要做约定般,让我们的两根小指勾在一起。
「不过,还是要好好往前跑,不然会追不上的。」
我问不出「追不上什么?」这个问题。
她指的或许是眼下还很模糊的梦,也许是不会停下的时钟指针,也可能是憧憬的某人的幻影。
我们大家都是像这样持续地奔跑,追逐不再回来的青春。
*
明日姊说,想去神保町看看。
我也曾听说这个地方,据说是个出版社及书店林立的场所,对爱书人来说就类似于圣地。
我用智慧型手机查了一下,看到它的所在位置后,觉得不管怎么想都早该先去的。算了,这原本就是趟完全没有计画性的旅行,因此也无可奈何。
走到神田站再搭车,好像就能不用换车,但这样就是完全相同的列车反向行驶而已。
既然要搭车,那我想让明日姊见识各式各样的东京──于是我决定试著挑战地铁&转乘这种高难度的移动。
——然后我就死了。
首先,因为是车站,所以我到处寻找巨大的设施,可是地下铁的入口也太小了吧?
然后地下铁之间的转乘会不会太复杂了?
车票要怎么买啊?
因此在站务员约五次的协助下,我们终于抵达了神保町。
当我们在好几个出口中选了一个走到地上时,我感觉到在游戏中攻略完巨大地下城的达成感盈满全身,令我有些想哭。
「东京真的好可怕我不行了。」
身旁的人点点头。
「肚子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身旁的人点点头。
于是我们来到听说是神保町最有名的咖哩店。
顺带一提,这里又是个足以教人大吃一惊的乡巴佬杀手。
我们明明就抵达了地图APP上显示的场所,却完全找不到入口。在周遭转过几圈后,最后是询问走在这一带的人才总算抵达。
呃,谁知道啦。我哪知道得绕到大楼后面才能进去。
而且过了下午两点,午餐的尖峰时间应该早就过了,然而我们前方还排了约十个人。
等我们终于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并肩坐到沙发上,尽管有些狼狈,我仍点了大份的辣味牛肉咖哩,明日姊则点了中辣的鸡肉咖哩。
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服务生端来了一人两份、附了奶油的带皮马铃薯。
我跟明日姊不由得面面相觑。
「明日姊,你觉得这要怎么吃?」
「既然有奶油,应该就是直接这么吃吧?就像奶油马铃薯那样。」
为了不让自己是乡下人的事穿帮,我们两人悄悄观察起周遭,有些人会直接吃,也有些人会伴咖哩吃。
「看来是怎么吃都可以。」
我说完后,明日姊露出苦笑。
「是说,我们在这种地方真的很乡巴佬。明明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吃就好了。」
「明日姊明明在河里弄得浑身泥也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却会在意马铃薯的吃法。」
「啊——又说这种不可爱的话。」
明日姊似乎是想用叉子切开马铃薯却不顺利,最后索性放弃,用手拿了起来。她使力的手不断颤抖,仍然分不开马铃薯;我看不过去,用叉子帮她分成两半,她立刻绽开喜悦的笑容。
明日姊拿著一半的马铃薯,边涂奶油边继续说道:
「不过今天这样走下来,你应该也有感觉吧?总觉得每个人都不在意周遭,周遭的人也好像不在意我们。」
「的确是。有打扮得非常奇特的人,甚至还有人在路上吹口琴,却都没人会在远处围观、悄悄评论。」
我也在马铃薯上洒了盐,一口咬下。
啊,热腾腾的真美味。
「我们住的地方在福井也算比较繁华的区域,但果然还是有类似乡下的氛围吧?」
「像是哪家的儿子在那边做了这种事情之类的。」
常有人说,乡下有著近似监控社会的一面。
虽然没有像一般俗称村子的地区那么极端,但县内最为繁华的福井市,也常给我这样的感觉。
比如在我父母离婚时,消息转眼间就在邻居间传遍了。接著等我决定要一个人生活后,传言便遭到各种加油添醋,引来了他人自以为是的同情。
明日姊继续说:
「可是啊,我突然觉得那也是福井的优点。」
「在老爷爷告诉我们路的时候?」
「对。偶尔就是会有必须有人看著,才能得救的时刻。就是有利有弊吧。」
她说不定是把这与自己遭到双亲反对的境遇重叠在一起了。
如果没有人反对,就能毫不迷惘地迈向自己的梦想。
但有时没有人反对,或许就会遭遇无法挽回的失败。
就在我思考著这些事时,服务生将我们两人的咖哩端了过来。
饭上洒了起司,盘子边缘不知为何放了脆梅跟腌菜。明日姊的咖哩装在附有时髦把手的咖哩壶内,而我因为是大份的,所以装在深盘中。
我不禁和明日姊四目相对,一起噗哧笑出声。
我觉得她恐怕是想问「这可不可以淋到饭上吃?」吧。
明日姊一副豁出去的感觉,哗啦啦地把咖哩酱淋到白饭上。
我也仿效著做。
我们互相吃了一口后——
「「好吃~」」
我们双双展露笑容。
基本上就是普通的欧风咖哩,但该说是辣味深处还有我不太清楚的醇厚吗?就是有股浓醇的甜味。
大块牛肉软到可以用汤匙轻易切断,一放入口中,鲜味便一下子扩散开来。
我把剩下的那块马铃薯放入其中,用汤匙适度分块后混在一起吃。感觉辣味变柔和了,不过这种味道也很棒。
「我要在东京住!」
明日姊说道。
「呃,我知道。」
我也这么回答。
「欸,你的牛肉也分我一口吧?」
「在约会中能分出去的东西不是只有夏天的PAPICO或棒棒冰吗?」
「但在我无论如何都想吃的时候,咖哩也算在内!」
就在我傻眼地笑出来时,明日姊舀了匙咖哩朝我伸来。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俗称的喂食是也。」
「为什么变得有点像是在跟主公说话了?」
「毕竟什么都需要经验啊、经验。青春是很短暂的。」
都满脸通红了,你佯装从容也没说服力啊。
我把脸凑过去张开嘴,她用颤抖的手把汤匙送到我嘴边。
因为感觉会变成犹如婚礼上夫妻互喂蛋糕的闹剧,我便拉住那只手主动引导她。
「好吃,鸡肉超清爽的。」
「……总觉得不太对,再一次。」
「才不要,好像会烫到。」
我用汤匙将自己的牛肉分成适当的大小,把它跟著白饭和酱汁一同舀起。
「喏,要这样做。啊~」
我这么一说,明日姊就转了过来,双唇微张。
喂,干嘛闭上眼睛,简直就像在接吻啊。
小巧的嘴唇看起来既丰满又柔软,水水嫩嫩的。
「欸,快点给我嘛?」
小看你真对不起,明日姊。我的手也在抖。
我用左手压住自己的右手,才总算把汤匙送到她嘴边。
等汤匙前端稍稍碰到嘴唇,仍闭著眼的明日姊先是摸索,然后用双手轻轻握住我的手,大口咬下汤匙。
她咀嚼并尝过味道后,伸出了舌头,用舌尖舔去快要从嘴角滴落的酱汁。
……呃,我只是在喂她咖哩而已喔?
「真好吃~」
正当我们像这样嬉闹不已之际——
──碰!!
隔壁桌面对面坐著的两位男性之一举起拳头捶向桌面。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定睛看过去,发现两人之间放著几张密密麻麻写满红字的纸。
捶了桌子、大概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说:
「这已经是第几次不采纳了!你真的有让企划通过的意思吗?我这次提出的东西,也是有好好研究过去的名作跟流行的。」
坐在他对面、约三十几岁的眼镜男回答:
「相似的青春小说确实很多。」
「对吧!比如说……」
年轻男性列举了好几本耳熟能详的小说名,里头也有好几本作品正摆在我的书架上。
我猛然看向旁边。
明日姊也一脸惊讶地看著我。
这该不会是作家及编辑间的讨论吧。
毕竟这里是集结出版社的神保町中最有名的咖哩店,会被选来当作讨论地点也绝不是不可能。
我们尽量别目不转睛地盯著他们,专心地侧耳倾听。
眼镜男反驳道:
「有些作家的确能根据过去名作的共通点及最近的流行,经过考虑后持续创作出畅销作,但你并不是如此机灵的人。」
「……我什么都想不到。出道作只是因为我偶然写了过去从事的特殊职业,太罕见了才受到好评。我想像力是零,没有可以创造出任何要素的能力,只能写出自己经历过的事物。」
说完,作家用力握紧眼前的纸。
「我本来认为若是青春小说,自己或许还有办法写,但我的人生真的很无趣。以现在孩子们的说法,就是所谓性格阴暗的怪咖吧?即使心里很羡慕显眼的人,也只会在教室一角阴郁地活著。我根本不是能成为作家的料。」
「——请别擅自就对责编决定自己的极限。」
眼镜男用红笔敲了敲桌子。
「我会在新人赏时自愿成为你的责编,并非因为你拥有的特殊经历。再说,那也不是什么极为特殊的职业。我反倒认为,以独特的感性撷取平凡的日常,置换成纤细的言语,这一点才是你的才能。所以我对这种计划书的回答是NO。」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乾脆自己——」
啪一声,男编辑再次用红笔敲了桌面,彷佛是要打断对方接下去要说的话。
「作家要是对编辑说『你自己写』,那就完了。我的确能举出自己脑中想过的点子,但如果那是正确答案,我自己就会去当作家了。」
「这……」
男编辑用有些柔和的表情开口说:
「要不要试著把你口中的无趣青春说给我听?而不是提这种好像在哪里看过的某人的故事。」
年轻男性先是露出紧咬牙关的悔恨表情,接著下定决心般重重吐了口气,开始慢慢说起。
「————」
「——」
「————————」
「————」
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名作家阐述的经历,的确是随处可见。
可是在编辑「为什么?」「当时你是怎么想的?」「真有趣,之后怎么样了?」「对方说不定是这么想的。」等应声附和、作家回应那些问题的期间,我逐渐被对话吸引。
既痛苦、疼痛又难过,然而——
等我回过神来,一个故事已经完成了。
在作家喘口气时,编辑扬起微笑。
「这不正是你该写的故事吗?至少我会想以一本书的形式阅读它。」
作家看著眼前红通通的文字,呢喃道:
「……我没有信心。」
然后他倏地抬起脸,上半身往前倾。
「微不足道的我的话语,和这种随处可见的故事,真的能传达给跟以前的我有著同样痛苦的某个人吗?能够缓和他们的痛苦吗?能同理他们的眼泪吗?哪怕一点也好,能引导他们的人生往光明的方向前进吗?」
「——只要倾你之力去写,一定可以的。」
男编辑清楚地如此断言。
「我没办法自己创造出优秀的故事,却能发掘并将其送到读者眼前。因为我是编辑。」
作家把皱巴巴的纸拉到面前,抚平纸的皱褶。
「……我写写看。」
男编辑用温柔的目光看著对方说:
「没问题的,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自己的话语吧。」
接著两人整理好工作物品,聊起没有内容的闲聊,令人怀疑刚刚的对话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
「总觉得好厉害啊。」
离开咖哩店后,我说。
「嗯。想不到来到东京竟会遇到这种桥段,有点太刚好了呢。」
明日姊笑了笑。
「你觉得作家跟编辑的讨论如何?」
「让我认为自己真是无知。」
她用力伸了个懒腰,接著说道:
「说来羞耻,其实我还以为编辑的工作就是多多称赞作家而已。就是像等原稿完成后,说句『谢谢您的原稿』。那位编辑当然也称赞了作家,但也跟对方正面冲突、吵架,非常热血。」
我的感觉也跟她如出一辙。
我以为编辑就是在截稿日时催稿,等收到原稿后检查错漏字这种程度的工作。
我点了点头,催她继续说。
「好厉害喔。要是那位编辑真的完全按照『无趣的青春』这几个字的字面意思理解带过,又或者是稍微听了一点,就用『真的很普通呢』这种感想作结,那么棒的故事就会直接消失,不会被人所知了吧?」
明日姊用有点激动的语气继续说道:
「为了找出尚未被发掘的故事,送到某个人眼前,两人都是认真的。他们一丝不苟、热情且真挚。他们是会献出发自内心的严谨态度,对待这件事的人们。」
她在这时停顿了一下,接著以打从心底感到喜悦、天真无邪的表情说:
「——这么喜欢的人,不是只有我呢。」
这个人一定也很不安。
待在福井这样的乡下,仍怀抱著「我喜欢书,想传递话语,所以想成为编辑」的梦想,却没有能真正心意相通的对象……
她在刚刚第一次发现了同伴。
模糊不清的梦想与现实连结在一起了。
明日姊快步走到我前面转过身,她露出牙齿、咧嘴笑了。
「我果然还是想成为编辑。」
为什么呢?
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在这个城市内跟顽固作家火爆大吵的明日姊。
她的头发比现在稍微长一点,服装则是容易活动的长裤风。
她会用比刚刚那间咖哩店内的编辑更加情绪化、激动的感觉,传达出自己的意见。
于是我在心中悄悄决定,要开始做跟她说再见的准备。
*
我们之后继续在神保町闲晃,这里真是条超乎预料的书街。
书店相当密集,就跟刚刚在高田马场看到的餐厅密度差不多,甚至不需要特意用智慧型手机搜寻。综合性的书店自是不必说,像推理、音乐相关、车及机车等等专门的旧书店数量也非比寻常。
无论是多么狭小的店铺,几乎都一定会有人热衷地翻阅书页,教人诧异世上还有这么多的读书家。
虽没有明日姊那么深,但我也很喜欢看小说,所以我们两人一起依序进入在意的书店,各自购买了几本书。
我们完全沉浸其中,等注意到时,时间已来到了下午四点半。
我叫住雀跃不已地走在旁边的明日姊。
「还有其他想去看的地方吗?」
「嗯……有点想走一趟新宿或涩谷之类的知名地点。」
我用智慧型手机搜寻,似乎可以从这里搭乘地下铁,直接前往新线新宿这个车站。我不清楚新宿跟新线新宿有何不同,不过既然有冠上「新宿」二字,那就是新宿的车站吧。
我们活用刚刚的经验购买了车票,搭乘地下铁,仅花约十分钟就立刻抵达了目的地。像这样以纵横四处的电车为主要的移动方式,就会搞不清楚城市和城市的距离感。
我们搭上长长的手扶梯,穿过剪票口,暂且往写著南边出口的方向前进。
又搭了两次手扶梯后——
「这是什么鬼啊。」
我震惊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到处都是来往的人、人、人、人、人。
东京车站已经够让我惊讶了,眼前此景感觉却远胜于那里。
这别说是人潮了,根本就是人海。
老实说,我连要走哪里──应该说,要先往哪里踏出脚步都搞不懂。
明明如此混乱,不知为何却没有人互撞或跌倒,人们蜂拥著往各自要走的方向前进。
不用说,明曰姊在我旁边完全废物化了。她变得像只刚出生的小鹿。
她在电车中曾说过想看看纪伊国屋书店,我刚查到纪伊国屋书店好像位在东边出口,但目前的状态,感觉必须先搞清楚该怎么前往外头。
等我直接牵起明日姊的手,以一副顺其自然的态度开始前行时才注意到。
反方向走来的行人似乎都会自动避开我们。
只要小心边走边玩手机的人,不要随便乱动应该就可以了。
我们就这样前进了一段时间,一发现像是出口的地方,便硬是横越过人群之间,终于来到外头。
这里是条相当宽敞的步道,虽然人多,但果然还是比不上站内。
明日姊也以一副奄奄一息的感觉开口说:
「我有听说过新宿站一天的乘降人数是世界第一。」
「在你废物化的期间,我已经深深感受到了。那是怎样,大家都有受过特殊训练吗?是日本忍者吗?」
总之用智慧型手机查了从这里前往纪伊国屋的路程后,我们沿著墙壁前进。
等到下了楼梯,就抵达一条比较少车经过、像是小路的通道。
说是小路,仍是人潮拥挤。在福井的话,这种人数只会在福井一年一度的大祭典上看到。
明日姊小声说道:
「天空好窄呀。」
我也跟著往上看,左右边都被高楼围绕,蓝天被人工分隔出一条直线。
在东京走了一天,感觉已经麻痹了不少,但在两旁栉比鳞次的建筑毕竟都是在福井几乎不会看到的高楼。
一旦意识到,便有种诡异的压迫感。
踏上新宿后这种感觉特别显著,废气及餐厅等处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使空气变得很差,应该说是很糟。
我们总是在一望无际的天空、缓缓飘过的白云、季节气息、吹来的自然风和柔和的水声围绕下聊天,因此从未意识过自然的丰饶。
这里在这方面,果然是乡下人想像中的都市呢——我想。
因为觉得自己就快筋疲力尽了,我们在纪伊国屋一楼类似日本茶咖啡厅的店买了冰的抹茶拿铁和焙茶拿铁。
尽管只是偶然注意到的店,可是交换喝过后,两种拿铁都飘散著茶汤香气的上等甜味,十分好喝。
「「真不愧是东京!」」
我们两人激动不已,完全恢复了精神,乡下人真好打发。
接下来我们逛遍共有七楼的纪伊国屋书店,受它与神保町相异的宏伟规模及众多的来客所震慑。
参观UNIQLO和家电量贩店联名的谜之大楼,进入伊势丹后被明显的格格不入感吓得一溜烟逃走,并在名为丸井的百货享受橱窗购物。
顺带一提,丸井写作「OIOI」,却读作「MARUI」。
可以这样吗?
这是为了嘲笑来到东京的乡下人,才会这样命名的吗?
就在我们四处闲晃的期间,这一带的天色在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我看了看时钟,时间已是晚上七点。
「欸,接下来我想去传闻中的歌舞伎町走走。」
走在前头的明日姊愉快地转过头。
「可是……」
我解释:
「再不去东京,就赶不上新干线的最后一班车了。」
其实我们本来预定要更早离开这里的。
等等搭上最后一班车,在日期变换前就能抵达福井。
是勉强还能主张这是当天来回的界线。
「我不是说了吗?我有留信说明天会回去。」
明日姊露出调皮的神情。
「令尊令堂没有联络你吗?」
我一说,她拿出智慧型手机确认。
「没有喔~」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你当作没有吧。」
「因为难得都到东京来了,下次不知何时才会有这样的机会,得充分体验过能够体验的事情。而且……」
她低下头落寞地继续说:
「这可能是我跟你最初、也是最后的旅行了。」
「别用那种表情说这样的话啦,让人很难拒绝耶。」
「我还想沉浸在梦里,因为我绝对不可能和你一起去远足或修学旅行。」
梦里、吗?
硬把现在的明日姊带回去,我似乎做不到。
「我知道了啦!毕竟说要私奔的人是我。既然如此,就陪你到最后吧。」
「就是要这样。」
她理所当然地握住我的手。
要是这张幸福的脸能尽可能地维持下去就好了。
希望至少在这段旅行中,她能忘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争执。
就在我怀著这种想法,用力回握明日姊的手时——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我的手机响了。
我确认萤幕,上头显示的是藏老师的名字。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个大叔以往从未在假日打电话给我。
平日也只有在事务上需要联络,迫不得已时才会打。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他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只有一个原因。
我看向明日姊的脸。
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个害怕的孩子,也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
这就等于是揭露答案了。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冰冷的声音继续响著。
我深深地做了个深呼吸,往丹田处使力,接起电话。
「喂。」
『——千岁,游戏结束了。』
果然——我想。
「我可以试著问句『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以为这对我有用吗?……喏,西仔,终于通了。』
我听出了两件事。
我跟明曰姊在一起的事已经穿帮了。
还有藏老师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什么终于,这明明是他今天打的第一通电话。
他大概是一直采取含糊的态度,推托到这个时候吧。
然后他用刚刚那一句话,把这两件事告诉了我。
『喂,我是明日风的父亲。能麻烦你请我女儿来听电话吗?』
电话那头的人换了。
我再次看向明日姊。
看到她用泫然欲泣的双眼拚命摇头,于是我下定决心。
——如果不能优美地活著,那和死去没有分别。
对吧?古老而美好的、玩弄女性的假潇洒男。
「咦?您在说什么呢?」
我用嘿嘿傻笑的口气说道。
『……你想隐瞒也没用。我不认为明日风会独自作出如此大胆的举动,而说到会把那孩子带走的人,那就是你了吧?我虽只是个无名的教育者,这点小事还是能看出来的。』
「您这么说,我也很困扰啊。我现在正跟可爱的女孩在东京约会,不想讲太久的电话耶。」
『我就是在请你麻烦那位约会对象来听电话。』
「竟然认为可爱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西野先生长得一脸严肃,难不成其实是溺爱女儿的父亲?」
我用挑拨的语气说。
只要他欠缺冷静,那就对我有利了。
听到「西野先生」这个词,明日姊满脸不安地搂住我。
我拋了个拙劣的媚眼作为回应。
『你果然是个有趣的男人,会让我想起以前的藏。』
「请饶了我吧,我可没有那么吊儿郎当。」
『喂,我有听到喔,千岁。电话有开扩音。』
哦,那真是失礼了。
『然后,你打算就这样继续跟我争辩吗?』
西野先生这么说,看来他不会这么轻易就大发雷霆。
「这不是争辩,而是无休无止的争论。我说了,明日风学姊不在这里,就算要我继续说,明日风学姊都不会在这。对了……」
我用手机查了新干线的时间。
「明天十二点抵达的白鹭号,我会搭这班车回去。您在剪票口前等著,就可以得知答案了。要是真有看到明日风学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计画不坏,却太天真了。要是明日风真的不在你身边,那我等等就会去麻烦警察搜索。』
我心想,可恶。
事情会这么发展,也是理所当然。
「从这边开始,我们就假设我现在跟明日风学姊在一起吧。东京这么大,要在一个晚上内找到我们无疑是很困难的。等我们回去了,明日风学姊应该也会跟警察说明,她是自愿离开的。」
『如果是未成年,即使是自愿离家出走,协助的人也有可能被问罪。』
他完美地戳到了痛处。
我绞尽脑汁拚命思索。
「明日风学姊是以自己的意志独自来到东京,而我则是来东京进行私人旅行,然后我们偶然遇见了。虽然机率很低,但您不认为也有可能吗?」
『福井车站的监视器会不会照到你们两人就在一起呢?』
「在车站前偶然巧遇,座位也在隔壁——这种宛如少女漫画的情节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啊。」
『车票是何时、又是谁买的呢?』
已经几乎进到死胡同了。
但若只是要争取到明天之前的时间,那还可以。
「我也买了本来要跟我一同来东京旅行的女孩的车票,但我们在成行前因为一些摩擦而吵架,所以就多了一张票。我一个不漏地问过朋友,偶然卖给了想买票的明日风学姊。监视器不会连对话内容都记录下来吧?」
『你不是正在跟并非明日风的女孩约会吗?』
「我说了啊。从这边开始就假设我现在跟明日风学姊在一起。这全都只是纸上谈兵,是我在胡言乱语。」
『原来如此。』
明日姊的父亲呼的一声吐了口气。
『虽然是很胡来的进攻法,但只要明日风愿意站在你那边,让警察介入想必也没用吧。』
我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他真的有请警察介入的打算。
所以我才赌了一把。
我们不屈服,对方也束手无策。
至少,只要确定女儿跟我一起行动,也没特别遇到什么麻烦,应该就不会发展成更严重的问题吧。
『是明天十二点到的白鹭号吧。』
明日姊的父亲说。
「是的。」
『看来有必要跟你好好聊一次了。』
「我送您东京香蕉的话,您能放过我吗?」
『我讨厌香蕉。』
噗滋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哈哈。」
我呼一声,重重地吐了口气。
与其说是我驳倒了他,不如说是搪塞过去了吧。不,感觉更像是他放过了我们。
明日姊依旧揽著我的臂膀,用拚命忍著泪水的脸抬头看著我。
她是大致推测出对话的内容了吧。
「对不起。」
我这么说道。
「——!」
她怯怯地低下头,揽著我的纤细手指所使的力道也跟著变重。
「看来我要跟明日姊结婚会很困难喔。」
「……咦?」
「因为你父亲似乎非常讨厌我。」
「那……」
「明天早上是最后底限。」
她脸上倏地绽开灿烂的笑容。
「记得打开手机的电源喔,不然失散就没办法会合了。」
明日姊嘿嘿笑著搔了搔脸颊后,再次握住我的手。
突然仰头望见的夜空果然还是很窄小,也看不太到星星,不过明月依旧守著我们。
本还觉得杂乱无章的新宿大街,被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点缀地闪闪发光,就好像我们真的误入了梦中。
我第一次觉得东京如此美丽。
*
为了寻找今晚能落脚的旅馆,我们暂且坐在知名的新宿ALTA前的广场,用浏览器APP寻找附近的商业旅馆。
考虑到预算,不管住宿价格多高,一个人不压到一万圆以下的话还是很伤,但我意外找到很多合乎这个条件的地方。
可是等我们开始拨打预约电话时,乾净便宜的地方都客满了,就算有空房,也是破到让人觉得让女生住这里实在不妥,不然就是实际上位于跟我们搜寻的新宿站完全不同的车站等等,总之就是完全找不到。
只有我的话倒也罢了,但既然明日姊在,就不能去住胶囊旅馆吧。
其实对于能投宿的地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可是只要不是陷入被迫得去那些地方跟露宿二择一的窘境,我都想避免选择那里。
就算要前往其他车站,我对这里的地理环境完全不瞭解,因此搞不清楚要去哪里,才有便宜乾净又有空房的商业旅馆。
而且我们两人也都相当疲累了。
真是被打败了。
我试著用地图APP搜寻旅馆。
明日姊说过想去走走的歌舞伎町,显示出不少符合目标的旅馆。
「总之就在歌舞伎町中走走,直接去问看到的旅馆吧?」
「也是,说不定这么做会比较快。毕竟可能会有人取消预约。」
我们对著彼此点点头后,开始移动。
我们在ALTA旁的路走了一阵子,走到底后过了红绿灯,有间很大的唐吉诃德,这前面似乎就是歌舞伎町。嗯,大归大,但说到外观的规模感,位于福井的唐吉诃德压倒性地胜出,这教我沉浸于谜样的优越感中。
「好厉害,街道本身好像就是活的。」
明日姊说。
「感觉可以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这句话也咻一声进入我的心底。
纪伊国屋那里的街道也非常惊人,从ALTA旁的路到这里,霓虹灯的光辉显得更加闪亮,人声也愈发吵杂,餐厅、药妆店和居酒屋融为一体,宛如一只巨大的生物在蠢蠢欲动。
说到福井,藏老师最喜欢的片町就跟这里是同样的立场,只是人与店家的数量和色彩的鲜艳程度都是天差地别。
「我觉得自己现在确实感受到了欢乐街这个词的意思。」
我一这么说,明日姊也露出赞同的苦笑。
「老实说我很害怕。」
「我也是,学姊。」
毕竟走在我们周遭的有金发的西装大哥,还有穿著暴露到露出半个胸部的艳丽大姊姊。
不管怎么看都是些在做特种行业的人。
明日姊继续说:
「但也很平常地有高中生走在路上。」
我也觉得的确如此。
明明散发出的完全是大人世界的气息,却有身穿制服的女孩们光明正大地走在这里。
「总之,我们也前进看看吧。」
明日姊点了点头,却轻拉我的衣襬,她似乎还是会害怕。
踏入其中,发现里面普通地存在著在福井看过的卡拉OK店跟连锁餐饮店,让我稍微放了心。不过也有明显就是成人方面的店混在里头,令人烦恼眼睛该看哪里。
「欸,有免费介绍所耶。要进去看看吗?」
「笨蛋!没见过世面!」
呃,我自己对此也不是很清楚,但光从店面外观来看,那就不是会告诉我们观光名胜或美味餐厅的地方。何况那里还闪著可疑的霓虹灯。
大概是因此注意到了,明日姊的脸涨得通红,还用力拧了我的侧腹。
「喂,刚刚那不是我的错吧?」
一抬起脸,眼前就耸立著一栋冲天的巨大建筑物。
在从稍微有些距离的地方看到这里时,只见上头还放了哥吉拉,看来应该是电影院吧。
光是有这样的设施存在,就让人突然觉得这里是个健全的场所而放松下来,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没有特别的理由,往右边转之后,明日姊忽然问我:
「你有勇气在这一带的店里用餐吗?」
「到处都有要小心敲诈的提醒,有点不敢呢。」
「也是。话虽这么说,特意去吃在福井就能吃的速食也怪怪的。」
明日姊呼一声短短叹了口气。
「反正差不多知道歌舞伎町是什么地方了,老实说我有点累。况且还没找到要住的地方。」
「要去超商买饭在旅馆吃吗?虽然以这当作旅行的结束很乏味。」
「那也很好啊,很像高中生会做的事。」
正好在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一栋开有全家便利商店的大楼。
墙上还闪著又大又显眼的「I♡歌舞伎町」的霓虹灯。
「我去买点东西,明日姊也要进去吗?」
「可以交给你吗?我想在这里再感受一下气氛。」
「瞭解。你喜欢哪种饭团?」
「梅子!」
明日姊在合适的路树围栏上坐下,我则出发去买东西。
*
我随意买了饭檲和配菜,走出超商,明日姊却不在她刚刚所坐的位置上。
我东张西望、环顾周遭,猛然看见她在稍微有些距离的位置,被一个金发西装男抓住了手。
在思考之前,我的脚便先冲了出去。
「有什么关系嘛,你绝对会很受欢迎的。要是不想,那不谈工作也可以。」
「我不去,请放开我!」
——碰!
我用肩膀撞上男人的后背。
我本来只打算吓吓他,但大概是因为气愤,用的力气比想像中更大,对方晃了晃后跪到地上。
「惨了。明日姊!」
我拉著她的手跑开。
「喂,你搞屁啊,小鬼!」
我转过头,站起身的男子已经追了上来,可或许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的思考暂时停止,我们拉开的距离比预想中还多。
我当然不可能认得路,就是随便往右或往左跑。
「欸,往这边!」
明日姊指著位于前方的现代建筑,我们一同冲进入口。
……勉强算安全上垒,对方应该没看到我们进来了。
我们两个不断喘气,等稍微平静一点后,明日姊说:
「对不起,我一个人没办法应付。一开始果断拒绝或无视就好,但他是说『可以打扰一下吗?』,所以我以为他是想问路。」
老实说,这真的莫可奈何。
因为在福井突然有人攀谈,大抵都是这个模式。
「是什么的邀请啊?」
「就是……问我对风俗业有没有兴趣……像女性酒吧或夜总会。如果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做去旅馆外送的个体户之类的。」
「好——!朔同学先去把那家伙扔到东寻坊,你等一下喔♡」
「你冷静点,这里是东京!」
刚才留明曰姊一个人在那,是有点轻率了。
我明明事前就知道歌舞伎町就是这样的地方,但仅仅一天的东京观光,让我的警戒心变低了。
习惯的人们或许能做出适宜的冷漠回应,可是说来抱歉,明日姊显然并不习惯。
附带一提,东寻坊是福井少数的观光景点之一。可以观赏到沿海耸立、断崖峭壁的绝景,以自杀胜地闻名,也是周二悬疑剧场中犯人被逼到绝境的场所。
「我才要跟你说对不起。」我说。「只要装成男朋友,应该就能很正常地让他离开……我却气到真的出手。」
明日姊轻声笑了笑。
「这是个贵重的机会呢。你竟然也会为我变得那么激动。」
她指的是七濑的事吧。
「那当然,明日姊是我重要的人啊。」
「虽然很可怕,但简直像是小说的某个场景呢。就是从坏人手中逃跑的两人。」
「相较于你,我从早上开始就是用类似的心情拉著你的手。如果这是小说,明日姊若不再被抓到一次,故事就会失去紧张感了。」
「你偶尔也可以别开玩笑,摆出帅气的样子啊?」
真是的——明曰姊噘起嘴。
「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不说无聊的笑话就很难活下去。比起这个……」
我环顾我们所在的、类似大厅的地方。
「明日姊,这里无疑是爱情——饼关。」
她交叠双手,摀在我嘴上。
「别说。不能说出来,不然会待不下去的。」
明日姊双颊泛红,移开目光继续说道:
「那个人说不定还在附近徘徊,而且我们本来就在找旅馆。直接住在这里才是正确的作法。」
因为她放开了手,我回答说:
「可是……」
「让你配合我来到东京,我却不知世事,给你添了麻烦,所以我不能再让你遭遇到危险了。何况也不清楚他后面还有什么样的人在吧。没事,我相信你。」
刚刚那个男的看起来的确有种小混混或牛郎的轻浮感。
不过,这里就是这样的街道。
对方可能还有其他同伴,要是这次出现像黑道的人,那我实在一筹莫展。
倘若发生了什么事,先别说我没脸面对明日姊的父亲和藏老师,我也不想让这个人陷入危险。
我一面诅咒自己的轻率,一面下定决心。
「明日姊,我不会弄痛你的。」
「……够了!」
明日姊先是用右手摀著脸,害羞地垂下头,然后大口吸气,接著吐气。
最后她真挚地望著我的眼睛说:
「——可以喔。对象是你的话,犯了错也无所谓。」
「我性格乖戾。被你这么一说,即使是意气用事,我也想要忍住呢。」
为了不让她察觉自己的动摇,我立刻回答,她却用成熟的神情莞尔一笑。
「看吧。正因为你是这样,才会无所谓啊。」
既然将来要以编辑为目标,那能不能麻烦你清楚表明那个「无所谓」指的是哪个「无所谓」啊?
见她充分展现出身为学姊的游刃有余,我有些无法释然。
*
基本上这种地方禁止未满十八岁的人使用,但这次的名义是紧急避难,还请高抬贵手。要是来自福井的旅行者被用草席捆起来沉进东京湾,那不是很哀伤吗?
我在心里对不知姓名的某人辩解,尽可能在入住时表现得坦荡荡,避免被怀疑。
话说回来,入住流程就是用像是机器的东西选房间,在设有遮蔽墙的柜台结帐,不会看到工作人员,也不会跟对方说到话。
顺带一提,我只是若无其事兼好好观察前面的情侣,并模仿他们而已。
大部分的房间都已经被挑走,幸运的是便宜的房型还空著,以预算来说也只有这个选择了。
柜台附近有可以免费使用的洗发精跟沐浴乳,我让明日姊选了她喜欢的。
经历各种波折后抵达的房间,整体以白色为主,摆了大张的双人床、沙发、矮桌跟电视,是个很平凡的时髦空间。
我的视线忍不住东晃西晃、到处游移。
昏暗的房间沿墙点缀了蓝色霓虹灯,它们偶尔会变成像紫色或粉红的诡异颜色,看起来有点怪怪的,至少不是显而易见的情色氛围,让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总觉得最近都会碰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发展。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我们先把行李放到沙发上。
「「累死了~」」
我们两人一起扑到床上。
趴在床上用力伸了个懒腰后,我们看著彼此的脸,大声笑了起来。
凌乱地挂在颊边的发丝,及发丝间若隐若现的泪痣。平常难以拜见的角度,令我不禁激动不已,但我以自己最大的理智把这种感情轰飞。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明日姊,用不同寻常的亢奋情绪说:
「欸,真不敢相信!我们现在就在东京,还要一起过夜耶。」
我扬起苦笑。
「最后那一点我还真没预料到。」
「总觉得有种自由~的感觉。我们今天一整天都飘飘然的,像云一样。」
明日姊宛如孩童般挥动手脚拍打床铺。
那副模样实在太过可爱,让我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只是明天回去时就要被痛骂一顿了」这句玩笑话吞了回去。
明日姊像是想到了些什么,突然静止不动,接著怯生生地看向我。
「欸,那个……你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还是……」
「别玩这种不习惯的逗哏!总之我肚子饿扁了,我们来吃饭吧!」
可恶,竟然害我稍微想起夕湖,有种诡异的罪恶感。
*
后来,我们吃了从超商随意买来的晚餐。
由于四处走了一天很疲惫,我们准备先在浴缸注好热水。
浴室相当地宽敞气派,而且似乎连浴缸都会发出虹光。
知道这一点后,兴致愈发高涨的明日姊没有深思,顺势表示:
「欸,要不要一起——」
她话说到一半——
「要一起洗是吧?要我帮你刷背吗?还是用毛巾做水母?」
「……要、要不要一起去按热洗澡水的开关?」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就这样让你蒙混过关吧。」
如此这般,水在我们吃饭的期间已经放好了。
老实说,不管是先洗还是后洗,在各种意味上都让人很难为情,反正不管怎样都会害羞,基于女士优先,我就让明日姊先洗了。
明日姊摸索著自己的包包,做好准备后,就进了浴室。
过了一段时间,淋浴的水声传到外头。
幸好是有确实隔开的房型。如果是可以从房间看到里面的透明浴室,那就穷途末路了。
话说回来,之前让七濑借住时,我因为那姑且是自己家,有著近乎从容的情绪;但现在非日常的状况太过密集,感觉若没有绷紧神经,自己就会失控。
在这既短暂又漫长的一天内,已经非常充分地让我意识到明日姊是一位女性,也是个伴随生动场景的性幻想对象。
哗哗——咕咚,啪沙。
为了甩开这特别响亮清晰的声响,我用力地摇摇头。
正当我坐在沙发上,看著手机想要藉此分心时,就收到一封简短的邮件。
真稀奇,我跟朋友联络时基本上都是透过LINE的。
『记得戴套。』
「我要杀了你!」
那个人自然是藏老师。
谢谢你喔,多亏你,我得以回到现实了!优良教师给我死一次吧!
确认除了这封邮件外,没有夕湖等人传来的讯息后,我松了口气,同时也因为松了口气的心态陷入轻微的自我厌恶。
在我像这样随意打发时间的期间,水声终于换成吹风机那种听起来很蠢的嗡嗡声。
没过多久,吹风机声停止,门喀擦一声敞开,身穿纯白浴袍的明曰姊走了出来。
——浴袍!?
「呼——好清爽。谢谢你让我先洗。」
她应该是顾虑到我,才会急忙吹好头发吧。略带湿气的头发黏在颈上,明日姊用毛巾悠然自得地擦拭著它。
浴袍腰间的带子当然已紧紧系好,但也或许原先就是这种设计,浴袍胸口敞开的程度大到可以清楚看见红通通的锁骨及小痣。
浴袍长度只到膝上,每当明日姊前进一步,便能从晃动且柔软的浴袍缝隙间,窥见妖娆的大腿。
如漆器一样白皙的肌肤,染上了粉樱色。
「换你洗了。」
就在我不由自主地避免直视她时,坐在我隔壁的明日姊愣住地瞧著我的脸。
跟平常不同的洗发精、润发乳和沐浴乳的甜香,一波波朝这里涌来。
「有点不方便,明日姊,你不要乱动。好像会看到。」
「咦?虽然有些害羞,但我有绑好腰带啊。」
呃,是这样没错啦,可是浴袍基本上就类似一种毛巾,跟旅馆的浴衣相比,在各方面都比较宽松。
在我神经紧绷时倒还罢了,然而穿著这种东西睡觉,可不知道早上起床会变成怎样。
也不晓得朔同学看到那一幕时会怎么样。
明日姊继续说:
「我也没想到会跟你睡同一个房间,才想说就跟穿旅馆的睡袍就好了。」
不,我是懂啦!
话虽如此,我也无法要求女孩子换上已经穿著走了一天的衣服,何况不管怎么想,在二手衣店买的洋装,都不是能在睡觉时穿的衣物。
「早知道会这样,就好好带套可爱的睡衣来了。」
「就是它!」
我一溜烟地跑向衣橱。
普通的旅馆虽不好说,但设备这么齐全的漂亮房间……有了!
「明日姊,拜托你,换成这件吧。」
我找到的是附有钮扣的前开式普通睡衣。
「咦,有那种东西啊?」
它就放在下方的抽屉内,只是因为浴袍放在外面,很难注意到。
「你看,有藏青色跟粉樱色的,我们可以穿一样的。」
「……那不是也挺羞耻的吗?」
「……是啊。」
*
最后明日姊换上睡衣,换我去洗澡。
浴缸真的发出了虹光,令我有种害羞及尴尬随意搅拌混在一起的感觉。
湿答答的地板和椅子,洗发精和润发乳的香气浓浓地弥漫在此,跟刚才闻到的一样。
明曰姊直到刚刚都在这里清洗身体,并在这里泡澡吗──我很难不去思考这些,站著粗鲁且用力地清洗头发和身体,想把这些想法尽可能地赶到脑中一隅。
……应该洗得比平常仔细了一点。
我泡到浴缸里,头靠在浴缸边,回想今天这一整天的遭遇。
总觉得自从被七濑责骂、推了一把后,我过了一段十分充实的时间,但这仅仅只有一天。
事到如今,我才在想「这样真的好吗?」。
要是明天刺激到明日姊的父亲,或许只会使这份关系更加复杂化。
健太跟七濑那时倒还好。
当时有明确想让其好看的对象、得设法处理的敌人,况且他们本人也都在那些过程中振奋起来。
然而这次不同。
明日姊的父亲绝不是必须打倒的敌人,明日姊也早就振奋起来,想靠自己设法处理。
实际上我只是硬把她带来东京而已。
做了这种事,状况会有什么好的变化吗?
——你到底有什么立场加入我们的对话。
老实说,我完全不晓得这次有什么具体的解决办法,也不知道能为明日姊做些什么。
我就这么咕噜咕噜地,将整颗头都沉入热水中,想起那个人也曾泡在这里,一下子跳了出来。
*
吹好头发走出浴室后,只见在昏暗的空间中,坐在沙发上的明日姊被手机的模糊灯光照亮了面庞。
是双亲有什么联络吗?还是在那之后都没有任何联络,令她感到不安?
明日姊一注意到我,急忙把手机收回包包里。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我,最后嘿嘿一笑。
「果然还是有点害羞,简直就像是同居。」
我回想白天在大学的对话,回答道:
「那你第一次穿同款睡衣的对象就是我了。即使在这之后,我们两人的距离变得遥远,这个事实依旧不会改变。」
明日姊吃了一惊,接著露出又是喜悦又是伤心的表情说道:
「那我肯定永远忘不了。」
对话中断后,难以启齿的沉默充斥在我们之间。
当吃饭和洗澡等一连串的流程结束,接著该做的事就是睡觉,但现在还只是晚上十点。即使再怎么累,此时就结束高中生的夜晚,未免有点太早。
我准备提些接续对话的话题,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脑里想不到半句玩笑话。
我下意识看向床铺,又急忙转开目光,结果就跟同样把视线从床上挪开的明日姊四目相对。
像是想要含糊带过什么般,我们相视而笑。
明日姊坐立不安地环顾四周,最后下定决心似地站了起来。
「机会难得,我们来探险房间吧。」
她用没有任何含意、天真无邪的语气这么说。
「不,还是别这么做……」
明日姊不理会我的阻止,立刻打开附近的抽屉。
「——呀!」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这里就是某种旅馆啊。」
我慢半拍地站到她身边,发现抽屉里摆著保险套和润滑液,甚至还很体贴地放了写有「已杀菌」、个别包装的粉红跳蛋及按摩棒。
我用拳头侧面用力敲了抽屉,将之推回去。
明日姊露出闹别扭的表情。
「你还真是冷静。」
「如果在你眼中是这样,那请称赞朔同学心中的天使。」
「你看起来就像已经习惯了。」
「你忘记你废物化的时候,我都在拚命观察前面的情侣了吗?」
「你认为我就是个不知世事的人对吧。」
「真要讲的话,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这么觉得了!」
我这样一说,明曰姊把手轻轻放到刚刚的抽屉上。
「……我好歹也高中三年级了。放在这里面的东西要怎么用,还有我们现在待的是什么样的地方,我都很清楚。」
她成熟却又隐约有些虚幻的笑容,撩动了我的心。
「所以、假设,假设我们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应该……也没有纯洁到会怕得哭出来。我说的是真的喔?」
她楚楚可怜地抬眼看著我,看起来犹豫不决、又像是在窥探我的表情。
不过我性格乖僻,因此以虚假的温柔笑容作为回应,避免泄漏内心的任何想法。
「可是,我希望起码在旅行期间,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能如同那个时候,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我是……这么想的。」
看著隐隐有些不安、只说到这边的明日姊——
——在这种状况下,给我差不多一点。
我强烈地这么认为。
我烦躁地拉著明日姊的手,硬是把她推到床上。
等我用双手撑在床上,把脸凑近时——
「咦?咦?」
她不知所措地紧紧闭上眼睛。
然后我就——
「哼嗯!!」
拿起枕头往那张美丽的脸上砸去。
「呜啾!!」
她发出傻里傻气的叫声。
「为什么!?」
被枕头压住脸的明日姊,用模糊的声音问。
我冷酷地回应:
「就如你所愿,我们像高中生那样来场旅行之夜的枕头战吧。」
「呃、咦?刚刚是那样的桥段吗?」
「我、说、啊!」
碰、碰、碰——我配合自己的发言,再次砸下枕头。
「你以为我是花了多少工夫,跟内心的天使手牵著手,才能不去想这些的。你干嘛要特意提这方面的事!怎样,明日姊是恶魔军吗!?」
「因为、因为,好痛!因为你也是男孩子,我想说先整理好心情嘛。」
「那种事情就给内心的天使恶魔来几回对话框交战,开个会议就好啦?你是在小看青春期男子的性欲吗?小心最后我真的三级跳,直接跨入大人的阶段。」
「……这个、那个——」
「不!要!犹!豫!蠢蛋!」
碰、碰、碰、碰、碰碰!
「既然要以编辑作为目标,就想想起承转合。按顺序进行!控制读者的感情!要是我现在在这和明日姊上了床,可是会展开网路论战的!你要住在东京吧?要在这城市活下去吧?」
隔著枕头,我感受到她不住点头的动作。
「振作一点,别被状况跟环境影响。好好用你的风格,贯彻自己的意志。好好看著对方,看著梦想。维持住原本的自己!」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要是今后能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未来,比如我们互相尊敬、尊重对方,彼此相爱,想合而为一的话……那、在那个时候顺其自然就好?我就是个死板的男人。」
「那个,我能……说一句吗?」
明日姊静静地说。
——啪!
她用摸索来的另一个枕头,对著我的侧脸就是狠狠一击。
「自顾自地说了这一大串!在我心里是有起承转合,但也有情感的流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有好好看著对方,没有被状况跟环境左右!你这老爱自说自话的假潇洒男!」
「根本不只一句啊!?」
在这之后,就变成了像修学旅行的枕头战。
「很好,你这意外废物的公主!我要把社会的严峻好好灌输给你!」
「啊?怎样?来啊,连送上门的美食都下不了口,在最后关头就怯场、没出息的男人。」
我们就像是相遇那一天的明日姊与孩子们般——
「你说什么!我要对你用哔做哔再哔喔!」
「你可以直接说出口喔?只是可爱小弟弟的失言,大姊姊会听过就算了的。」
「你那份从容怎么就没在东京漫步时展现出来!」
哈哈大笑,高声喧哗嬉闹。
在床上、沙发上跳来跳去,不断地互砸枕头。
尽管我们总有一天会成为大人,必须成为大人——
在那之前,我都希望自己能竭尽全力做个直率的孩子。
不好好当个小孩,就没办法好好成为大人。
比如说,就如同这种青涩且幼稚的夜晚。
*
浑身无力的我们并肩靠在双人床的床头靠背上。
我本来想跟之前七濑来借住那时一样去睡沙发,明日姊却回我:「那就太无趣了。」
总之不管怎么想,我们在今晚都不可能成为男人跟女人了。
「明明就洗过澡,却又流汗了,会不会臭啊──」
明日姊把脸凑近我的胸口闻了闻。
「真的耶,好臭~」
「要我也闻闻你的胸口吗?」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
房内放的虽是数位时钟,我脑内却有秒针在喀答、喀答地倒数著剩下的时间。
「来聊点什么吧。」
明日姊提议。
「一生一次的美好旅行,大概不会有第二次的旅行。我想聊点适合作结的话题;想聊未来不管经过几年,比如我们想不起现在身上相同的洗发精味道,却不会忘记这一点的话题。」
——的确,这种旅行恐怕不会再有了。
原因跟对象或目的地无关。
在十七岁的某一天,跟憧憬的女孩以宛如私奔的方式跑出来,于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徘徊。
现在的我们简直就是小说的登场人物。
而谁是主角,自是不必说了。
「所以——」明日姊继续说:「让我听听你的事吧?」
「很遗憾,我没有任何适合这种夜晚的有趣话题。」
「不有趣也没关系。没有戏剧性,不浪漫也无所谓。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如今的你?」
我看向她的脸,彷佛要推敲出她话中的真意。
她的目光无比认真,温柔和煦,虚无飘渺,眼看著马上就会嚎啕大哭。
于是,我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我说了,是不是至少能给明日姊的未来点亮一根蜡烛?」
「对如今的我、旅途的终点,以及这个夜晚来说,这都是必要的。让我瞭解你吧。」
这些事我真的没对任何人说过。
对柊夕湖、内田优空、青海阳、七濑悠月、浅野海人跟水筱和希都没提过。对山崎健太也只说过一小部分。
因为——
「我一定无法回应你的期待。那就是段非常普通的廉价过去,成不了故事。」
那就是这样的事情。
明日姊轻轻握住我的手。
「就算那真的是段普通又廉价的过去,我也会把它编辑成世界上仅只一出的故事。」
——啊啊,这样的话,我就能放心了。
因为在这个人面前,我可以稍微做个小孩。
就在这一生一次的夜里,分享这一生大概也只会说一次的故事吧。
就像以前你将话语传达给我那样,我可能没办法讲得那么好,尽管微不足道、无趣且毫无意义,但还是让我谈谈千岁朔的故事吧。
*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是很显眼的类型。至于要说是从多久以前开始的,在幼稚园时就有很多女孩喜欢我,运动会的赛跑我也从未输过。」
「嗯。」
「上小学后,这一点也没有改变。女孩子们还是会喜欢我,我在体育课、运动会和马拉松大会上都没有输过。只要好好听课,就能考到前段的名次。」
「嗯。」
这部分开始,我在说服健太时也含糊地说过。
明日姊虽一直都只给我简单的应和,那些应和声却分别都带有不同的感情,我认为她是不准备插多余的嘴,只在专注在倾听上。
「大概是在小学四年级时,我开始注意到自己说不定有些特别。我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看清周遭的人,觉得大家似乎没办法像我这样,在任何领域都很拿手。」
「嗯。」
「但我并没有看不起其他小孩。我很珍惜朋友,这跟他们跑步速度是快是慢无关,而且因为我常常无意间就坐上领导者的位置,我想跟大家一起好好相处。」
「嗯。」
「虽然自己这样讲有点怪,不过与现在相比,我认为自己当时是不错的人。有人被排斥在团体外,我绝不会置之不理,要是有人在烦恼,我也一定会帮助对方。」
「嗯。」
「我现在也还记得,在班上有位被大家稍微排斥的女生。一到休息时间,她就会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做出围墙,默默地画画,因此大家都暗地里说她阴沉、恶心。在某个必须组成男女组合的活动时,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垂著头,于是我就跟她搭话,问『如果你方便,要不要跟我一组?』。」
「嗯。」
「我并不是觉得去帮助被排挤的人会显得自己很帅气,只是单纯不喜欢这样。我当然不会袒护这种行为,更别说是视而不见。」
「嗯。」
「然后等我实际跟她交谈过后,发现她就是个普通、或者该说是有趣的女孩。她让我看了她画的图,是我最喜欢的漫画角色,画得还超棒的。看我兴致高昂,她就在隔天把图送给我。我当时真的很开心。」
「嗯。」
「那女孩之后跟我告白,我拒绝了她,便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她说——那你就不要对我这么温柔,我不希望你是因为同情而那么做。」
「嗯。」
「周遭的人也不断地嘲弄我,说千岁惹女生哭了。」
「嗯。」
「但我并非是基于同情。我只是老实地觉得她厉害,聊漫画的事也很愉快,觉得跟对方成了朋友。要是对她伸出手的是个更加普通、或者是不起眼的男孩子,说不定就不会让她有这样的误解。」
「嗯。」
「反过来,大家也会主动来拜托我。基本上只要有人来找我商量,我就不会拒绝,一开始大家也都很高兴,会一直跟我说『谢谢,谢谢』。」
「嗯。」
「但大家习惯后,便逐渐产生『麻烦事只要交给千岁,他就会把它快速解决』的氛围。就是种自己做很麻烦,反正那家伙在闲暇之余就能处理得很好,交给他就对了的感觉。」
「嗯。」
「所以一旦我拒绝对方的拜托,又或者我接手的成果没有达到对方的期望,他们甚至不会单纯只感到失望,还会抱怨说『为什么?这点小事,你帮个忙又有什么关系?』或是『你是随便做的吧』。」
「嗯。」
「这样的事情逐渐增加。只要我稍稍偏离『无所不能、对大家都很温柔的千岁同学』的形象,他们就会对我展开超出普通程度的攻击。」
「嗯。」
「我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打少棒的。我当时仍比同时期加入的朋友学得更快,还逐渐追过了学长们。」
「嗯。」
「可是,到了一定程度的年纪,无论是运动还是念书,都不可能再只凭与生倶来的才能就拿到第一。我的身高不算很高,周遭的男性却都不断愈长愈高大。」
「嗯。」
「仅凭与生倶来的能力就能轻松成功——由于我是从这个起点开始的,因此觉得很害怕。有人逐渐逼近自己身后,哪怕只是被超越一次,是不是就会让大家失望、被大家放弃……毕竟受人欢迎的是『无所不能、对大家都很温柔的千岁同学』。」
「嗯。」
「实际上,真的有在低年级时功课跟运动水准都和我差不多的人,在不知不觉间掉到班级中间的名次。」
「嗯。」
「所以我拚命努力。即使只是小学生,在考试前也还是比任何人都用功;等马拉松大会快到了,就会每天到河岸地跑步。棒球的挥棒也是,就连学长里也没人的手像我一样破皮破得那么严重。」
「嗯。」
「就这样,等我升上五年级时,大家便认定无论我擅长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不觉得,从以前开始就无所不能的我,会背地悄悄努力,当然我自己也没有主动坦白。因为我认为大家想要的,是跟以往一样『不需要努力就无所不能的千岁同学』。」
「嗯。」
「没过多久时间,比起理所应当的成功,大家开始更期待我少见的失败。譬如说,我在考试考了一百分,他们就会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考了九十分,大家就会高兴地拍手,说什么『千岁没考到一百分?是不是脑袋变差了?』云云。」
「嗯。」
「最后大家不光在等待我的失败,还会做出想让我失败的行动。我遇过的就有在体育课踢足球时不传球给我,写完的作业不知何时就从抽屉里消失,体育服被喷了味道很重的恶作剧香水之类的。」
「嗯。」
「然后大家都笑得很开心。嘴上说著你根本完全没射门啊,老师不是千交代万交代不能忘记写作业吗?超臭的——一群人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开心。」
「嗯。」
「但谁都不认为这是霸凌,当然我自己也并不这么觉得。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认知也没有改变。甚至我在放学后,还是会跟做出这些事的人一起玩。」
「嗯。」
「我想,大家大概只是想稍微取得一点平衡。」
「嗯。」
「总之,因为我生来就拥有他们所没有的天赋,还比大家耀眼夺目,所以受到这点程度的对待也无所谓,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就是该让点分给别人,得天独厚的人有这种待遇,也是理所当然。」
「嗯。」
「说是这么说,当时的我也还是个小鬼。当然会觉得受伤,也会觉得难过。我只是很认真地在许多事情上努力,为什么必须被不认真的人们这样对待?」
「嗯。」
「然后,纤细的少年心想,只要配合大家,是不是就不会被找碴了?于是我在踢足球时特意把射门踢歪,在考试时也故意空著几格知道答案的问题不写,就连朋友拜托我帮忙,我好像也刻意冷漠地回绝了吧。」
「嗯。」
「可是这只是让他们更高兴。看样子一旦背上『有才能』或『得天独厚』的招牌,不更换整个环境,就没办法卸掉。努力会全被那个词否定,失败会遭到放大。像我在体育课放水让他获胜的对象,就趁著这个好机会到处吹嘘说,千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
「还是个孩子的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成功的话就会遭到疏远,失败的话就会被过度嘲笑。即使我想做个普通人,也只会被认为是个只有以前厉害的落魄之人。」
「嗯。」
「就在这时,一直很照顾我的老师跟我说。」
「嗯。」
这也是我跟健太说过的话。
「『你生来拥有这么多的天赋,就该站在最前面带领大家。你可能会认为,为什么只有自己需要那么努力,但是其他人也不满,为什么只有你拥有那么多天赋。所以说,你要飞得更高,跑得更快,成为众人憧憬,不由自主想要跟随的英雄。』」
而这后面就是我没告诉他的事实。
「那句话代表那个温柔老师的温柔心意,我却听成完全不同的意思。」
「嗯。」
「简单来说,就是因为我的优秀不上不下,才会让某些人产生想扯后腿的想法。只要从一开始就完美无缺,让人无法产生拿自己跟我比较的感觉就好了。」
「嗯。」
「——我发誓要成为完美的英雄,不是为了帮助别人,而是为了不让任何人触及到自己。」
「嗯。」
「在这之后就很简单了。只要每天找出像是自己破绽的地方,逐一破解就好。」
「嗯。」
「比方说,我在国中时帮了一个遭霸凌的男生,之后他每天都会跟在我屁股后面,最后甚至在假日时在我家前面等我。但我只是单纯没办法对霸凌置之不理,至少不可能从隔天开始就立刻跟对方变成挚友。所以当我告知他自己的困扰后,他开始到处说些无中生有的事诽谤我。」
「嗯。」
「既然如此,乾脆在一开始就告知对方,这只是我为自己采取的行动,而非基于温柔。虽说我帮了你,但我没有想跟你凑在一起的意思。只要这么做,对方就不会产生过度的期待或失望。」
「嗯。」
「相信对方是朋友,但与他商量的烦恼,隔天就会被当作千岁的弱点,而成为班上的哏,那就别把自己的内心表现出来。只要对任何人都划出一条界线,让对方别踏过来,自己也别跨过去就好。」
「嗯。」
「单方面喜欢上我却被我甩掉的女孩们,还有喜欢那些女孩的男生们,如果他们会吵著说我玩弄女性,说我是渣男,那一开始就做个轻浮且不值得信任的男人吧。只要让女孩们领悟,我不是个能认真喜欢的对象就好了。」
「嗯。」
「反正态度谦逊也会被讽刺或暗地中伤,那从一开始就做个完全不会令人想靠近、超级讨人厌的傲慢家伙。」
「嗯。」
「尽管如此,太过完美也很让人厌烦,那就偶尔说点无聊笑话消除压力。」
「嗯。」
比方说,在我怀著异常痛苦的心情,拒绝自己认为是重要朋友的女孩告白后,隔天就会凭空生出我只是跟人家玩玩、随意就把人甩了的事实。
比方说,有群高年级生以我得意忘形为由,成群结队地不断来找我麻烦,而我为了避免给棒球社添麻烦,因此无法反击。
比方说,以为自己女友被我睡走的男生跑到教室,先是在我同班同学面前把他自以为是的妄想大声吼过一轮,接著又把我的手机给扔到窗外。
比方说,有传闻说我能有好成绩,是因为我有在伺候尚算年轻貌美的老师。
比方说,我父母离婚的事曾被人大大写在班上的黑板上。
比方说,有人因为学长们的指示,无视一年级就成为校队的我。
然后在高中——
「我能详尽地讲起每项经验,但这些事情完全没有造成我的心理创伤。我就是在不断闪躲他人扔过来的每一颗小石头时,不知不觉成了这样的男人。」
看吧,果然是个微不足道、无趣且毫无意义的故事。
*
「……我的故事就此结束。」
一直应和我的明日姊依旧沉默不语,我很犹豫要不要确认她的表情。
「你看,就是段非常普通的廉价过去对吧?没有什么沉重的故事。」
她没有反应,因此我继续说道:
「那一天,我本来是打算对明月伸出手的。我想让自己像颗沉在汽水瓶底下的弹珠,想成为大家都憧憬渴望、却无人能改变得了它应有姿态的某种高贵存在。」
沿著墙壁点缀的霓虹灯,照亮了可悲的我。
「可是,我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汽水里的弹珠不是浮在夜空的明月。我在自己周遭筑起坚固的墙,窝在里头害怕不已。只是在瓶底望著于远方闪耀的明月、照亮黑暗的明月罢了。明明自己哪里都去不了。」
而且,我不是明月,而是那颗弹珠。
它就是这样的故事。
我之前曾对健太讲过。
我对自己的生存方式和信念有自信与信心。
我想活得优美,犹如沉在汽水瓶底下的弹珠。
这番话绝非谎言。
我喜欢自己现在的生存方式,也认为这很有自己的风格。
但是,比如说在这样的夜晚,我偶尔会突然开始思考。
——我那一天到底是对什么伸出手?现在又身在何方?
明日姊浅浅地吁了口气。
「我终于明白了。开朗、天真无邪、热情直率又温柔、犹如少年漫画中迸出来的英雄——这样的你,为什么会改为奉行那样的生存方式。」
我揣摩不出这句话的意思,看向隔壁。
明日姊露出极为温柔——不对,她不知为何开心地笑了。
「你的人生不是没有故事,而是故事太多了。」
体温比我低的手,温柔地替我拨开头发。
「一般来说,只要有你所说的其中一项经验,就能化为故事。我曾遇过这么难受的事,好痛苦、好难过、好疼。只要这么做,就可以当作软弱的藉口。」
她的声音非常地柔和。
「无法努力的时候,想要放弃什么的时候,人生没办法如意的时候,只要取出那个故事,就能变得轻松。因为自己经历过那样的事,所以这也没办法。他们会表现出容易受世界伤害的纤细,最终开始伤害使劲努力避免被世界伤害的人。借用你的话来说,就是要取得平衡。」
可是啊——明日姊继续说。
「你不容许自己把这些经验化为故事。你觉得这些痛苦微不足道,是无趣的哀伤,是无意义的痛楚,而且是足以凭藉个人努力跨越的障碍。」
左胸处传来扑通的心跳声。
「因为没有遇到像是愿意帮助他人的你那样,出手帮助你的英雄,你才会像这样自己逐一保护自己的生存方式及理想。同时也是为了优美的活著。」
「……也不是那么小题大作的事情。」
「是你不会小题大作。」
在温柔的眼神凝视下,我咬紧彷佛就要颤抖起来的嘴唇。
「我也——」
——等我注意到时,话已经自行脱口而出。
「我小时候想成为少年漫画中的英雄,想成为能正直地面对各种事、努力、珍惜伙伴、看到有烦恼的人就会无条件伸出手的男人……」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没有人需要那样的我!」
我紧紧握住明日姊的手,想得到依靠。
啊啊,我到底在干嘛。
不该连这种事情都讲出来的。
我对自己忍不住泄漏出的软弱感到非常厌烦。
我果然不是明月。
明明我现在就该照亮这个人的前进方向。
指甲剪得圆润整齐的指尖,轻轻戳了一下我的额头。
「——那不就是最真实的你吗?」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的确是个性有点扭曲又麻烦。但你无条件对山崎同学和七濑同学伸出了手,也直接面对了那些问题,努力想要解决它们。在珍视著他们与她们的前提下。」
「不是……」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你是想当作是那么一回事吧?为了不被期待及反面的失望所吞没。更进一步来说,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善意伤害到他人。」
「——!」
「所以你才装坏,尽选些自我牺牲的解决方法。因为即使你想去帮助谁,要是直接伸出手,最终或许又会让你想帮助的人陷入期待与失望。如果只有自己受伤的话,你已经习以为常了。」
「————」
我再次用力咬住嘴唇,让自己不要逃进这个人的温柔中。
「不是的,我并没有这么高尚。夕湖、优空、七濑、阳、和希、海人、健太,还有明日姊,大家都曾经把我说得像是特别的存在。但真正的千岁朔,就是个想要放弃很多事物,却又放弃不了,只能狼狈地持续猛力挣扎的小鬼。」
「这种人……」
明日姊扬起温暖的微笑。
「——我们称他为英雄。」
她看著没办法顺利说出话的我,继续说道:
「不是任何人都能像你一样持续挣扎,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在觉得触及不到时,朝远方伸出手。所以人们一看到这种人,就会以『自己很普通,是对方不正常』为由说服自己。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无法肯定没有拚命投入进去的自己。」
明日姊轻轻碰触我的脸颊。
「朔的愿望或许是成为满月。但在那个过程中的半圆月、新月,还有浮在汽水瓶中的弹珠,都会是某人重要的宝物。」
我重新握住那只手,紧紧闭上眼睛。
因为倘若不这么做,好像有什么就要崩溃了。
「欸,摸我吧?」
明日姊用犹如呢喃的语气说,让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沿著曲线,从我的手掌滑过。
「额头、脸颊、嘴唇、肩膀、上臂和腹部……虽然有点害羞,但大腿、小腿、膝盖和脚尖也要。」
她轻轻引导我的手,去碰她口中提到的部位。
直接亦或是隔著薄布碰到的鲜明体温、柔软及滑顺透过指尖不停涌来,让我快不正常了。
「我就在这里。」
明日姊再次紧握住我的手。
她的表情满是温柔,使我觉得怀抱著邪恶心思的自己很不堪,哪怕只有一点。
「——你的光辉的确照亮了某人,就让我来证明这一点。」
那张浮现在蓝夜中的笑脸,犹如我一直想伸手触及的明月。
*
之后,我们躺在床上聊了各式各样的事。
喜欢的小说、漫画、电影、音乐。
孩提时代相信的都市传说、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喜欢的玩具、以前的事、今后的事。
简直就像在说,要是停止交谈,就会从梦中醒来。
最终,明日姊的话停了,嘴里发出小小的鼾声。
仅此一次的夜晚即将结束。
我看著明日姊。
她像个玩累而睡著的孩子,嘴角微微上扬。
比方说,要是我在十年后的某一天怀念起这个夜晚,我——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
在那个时候,我们彼此身旁的人又会是谁?
我想著这样的事,闭上了眼睛。
在打盹时的另一侧世界中,少年少女在夏日的田间小径上四处奔跑。
*
翌日,我们七点起床,打理好自己后就离开旅馆。
街上静谧又平静,夜晚的喧嚣就像是一场谎言。
人影稀疏,乌鸦悠哉地啄著这附近的垃圾袋。
看似从事特种行业的大姊正豪迈地在松屋大口扒著牛丼,路边偶尔会躺著看起来睡得很舒适的醉鬼。
我们在东京车站买了咖啡、三明治和简单的伴手礼后,就搭上了新干线。
之后在三小时的回程间,我们都没什么开口,彼此分享一对有线耳机,看著不断流逝的窗外风景。
耳边重复播放著〈Bye Bye Thank You〉。
我们的旅程大概在昨天晚上就结束了。
明日姊脸上是像从疯狂状态回复正常的清爽表情,我觉得自己应该和她差不多。
这段短时间的私奔,有为这个人带来什么收获吗?
走在未来或许会住下来的街道上,经历几个有些稀奇的体验,还聊了平常聊不了的话题。
它可能不代表什么,也可能是无可取代的时间。
我的职责结束了。
之后明日姊肯定会把它变成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故事。
东京的摩天大楼转眼间便远去,等新干线靠近米原的时候,窗外已是一片我所熟悉的乡下景色。
最终我们在福井走下白鹭号,最先感觉到的就是「空气好清新」。
虽然用的是犹如当作定型句使用的惯用句,但空气真的很新鲜且清爽,还有草木的香气。
在走下通往剪票口的楼梯前,明曰姊问:「可不可以牵手?」
考虑到在这前面等待的对象,其实不该这么做,但我仍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然后我们两人一起,一步步地走下阶梯。
*
——啪。
走出与东京相比小上许多的福井车站剪票口,一个巴掌率先甩到明日姊脸上。
「您要打人,不是该先打我吗?是我把明日风学姊带出来的。」
见我这么说,明曰姊的父亲面无表情地说明:
「我没有理由打你。做出决断、展开行动的人都是明日风。」
在后方稍微有点距离的位置,也看到了藏老师的身影。
当我跨出一步,正想张口反驳时——
「没关系。」
明日姊阻止了我。
然后,她先是露出非常爽快的笑容——
「爸爸,抱歉让你担心了。」
然后恭敬地深深低下头。
「就算想做什么,也要合乎规范。」
「嗯,我明白。」
接著明日姊看向藏老师,藏老师缓步走来,脚上的夹脚拖发出响亮的敲击声。
「藏老师也是,抱歉让你担心了。」
「我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扬起含有深意的笑看向我。
大叔,你可绝对别在这里说出那个哏喔。
「我有件事要麻烦两位。」
明日姊说:
「后天放学后,能否再做一次三方面谈呢?」
这样啊,她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想。
明日姊的父亲重重叹了口气,看向藏老师。
「无所谓,反正我放学后很闲。」
「谢谢老师,爸爸呢?」
「……现在这个时期,也差不多该盯准志愿学校开始准备了。你要把下次当作是最后一次。」
「嗯,我知道了。」
明日姊十分轻快地漾起微笑,转而看向我。
「然后等明天放学后,你要再跟我约一次会。」
「「啊?」」
我跟明日姊的父亲声音不由自主地重叠,他狠狠地瞪著我。
「那就这样啰~」
明日姊快步离开。
明日姊的父亲目瞪口呆,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
面对他的后背,我出声呼唤:
「西野先生,这个给您。」
说完,我把装有东京香蕉的纸袋交给他。
「我不是说过我讨厌这个吗?」
「所以我才买的啊。」
我微微一笑,他以傻眼的表情接过纸袋,然后像是想起什么般拿出钱包,拿出三张一万圆钞票。
「这是明日风的新干线车钱。谢谢你照顾我女儿。」
然后他就离开了,这次他没有回头。
藏老师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的假日因为你们泡汤了,请我吃烧肉吧。」
「能不能折衷换成八号?」
这下子,我们短暂的私奔真的结束了。
*
经过如滩烂泥般的沉睡后,迎来星期一的放学。
距离跟明日姊约好碰面的时间,还有一段空档,于是我跟千岁小队的所有成员在社团活动开始前稍微闲聊了一下。
大概是上个周末神经一直很紧绷的缘故,我心中涌起了回归日常的实感。
就在这时——
「欸,那边的你!要去约会啰~」
非日常的元凶闯了进来。
「啊!我们不是约好在校门外的地方碰面——」
说到这里,当我惊觉不妙时,已经太迟了。
「哼嗯~」
「哦~」
「喔~」
「哈!」
以上正是小夕湖、小优空、七濑同学和小阳的四重奏。这场约会并非那个人的心血来潮,而是跟我有著确切的约定——我自己把这件事掀出来了。
明日姊笑容满面,愉快地走近我们。
看到那张脸,看来她昨天回家后至少没有跟父亲大吵,这让我略感安心。
「因为仔细想想,我们就念同一所学校,特意在外面碰头不是很不自然吗?而且过来学弟的教室迎接他,感觉也很浪漫。」
「明日姊,你的后脑勺和后背会不会痛?我觉得有很多激烈的情感刺在上头。」
「那些感情的目标应该是你吧?」
「难怪我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我一说完,海人就猛然撞了上来。
「朔,你太厉害了,总是你拿到好处!西野学姊,西野学姊,找我不行吗!?」
「嗯~可能不太行。」
「NOOOOOOOOOOOOO!」
明日姊做出用手指戳著脸颊的可爱举止。
健太拍拍海人的背安慰他。
看到我们的样子,和希开口道:
「看样子,我们的公主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了。」
他对四重奏成员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呜呜~」
最先做出反应的人是夕湖。
「我说,西野学姊。朔的正宫是我,顺带一提,这位小内正是小妾,这部分还请你多多关照唷!」
「夕湖,不要用附带的感觉把我卷进去。」
被这么称呼的优空扬起苦笑。
看到这一幕,明日姊做出思考的模样,发出低吟声。
「那么……我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未婚妻?」
「为何啊?」
我忍不住吐槽。
这个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耶。
七濑举起双手,一副「真受不了你们」的样子。
「你欠我们一次喔,学姊?」
明日姊调皮地笑了。
「那个人能用自己的方式面对七濑同学,是谁的功劳呢?」
她指的应该不是针对七濑那件事的建议,而是放弃棒球的我能重新振作到这个地步的事吧。
明日姊会提出这件事还真是少见,但反过来说,她是觉得把这拿来说也没关系吧。
「……那算互相抵消可以吗?」
「可以啊~零头就不跟你算了。」
不甘心的七濑嘴角有些抽搐,那副模样令人会心一笑。
最后阳说:
「真是的,像西野学姊这样漂亮又帅气的人,为什么偏偏选了那个肤浅的男人呢?」
「这个答案……」
开始往门口走的明日姊回过头。
「应该已经在青海同学心中了吧?」
我如坐针毡,迅速离开了团体。
*
然后我跟明日姊在福井车站搭上车,随著在越前铁道上行驶的列车摇晃。
虽然这是我们当地很熟悉的铁路支线,但只要并非自远方通学的学生,几乎没机会利用这条路线。
高中生会游玩的场所,基本上骑脚踏车就到得了。若有事需要到比这些地方更远的场所,比方说练习比赛,大部分都是搭乘社团所有的巴士或父兄的车。
我曾试著询问搭上列车的原因,明日姊却只是以暧昧的态度带过。
算了,反正到了目的地就会知道。
就在我这么想、列车也摇摇晃晃地行驶了约二十分钟时,明日姊便说:「就是这里~」
什么也没想的我,下车踏上寂寥的月台——
——咦?
我的思考停止了。
因为这里是染上我许多回忆的怀念场所。
偶然?有这可能吗?
我不禁望向明日姊。
她似乎有些怀念地眯起双眼。
「欸,只有现在,我可以不做你的学姊,也不做大姊姊吗?」
那个人如此说道。
见我无言以对,她叠起双手,微歪著头,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然后似乎是已经忍不下去了,她犹如年纪还小的孩童般,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好久不见,朔哥!」
「……你……是——」
少年与少女淡淡的幻影逐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