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这个地方,是我——西野明日风出生,并居住到小学五年级的城镇。
虽然还算是福井市,却位于最边边的边疆。
稍微走一阵子,就能抵达隔壁的坂井市,即使在福井县内算不上超级乡下,周遭却尽是些农田。
几乎没有像样的娱乐。
在休假时,我最期待的就是前往规模小到无法与朝日电器相比、名叫「ami」的购物中心里的书店,或是附近一间名为「宫胁书店」的小书店,要父母买新书给我。
我出生的家庭就位于这样的镇上,父母都是严格的教师,而我则是个非常消极且无趣的女孩。功课表现得还算不错,运动却一窍不通,也不是能激励大家、成为班级中心的显眼类型。
不过我也没阴沉到不会跟任何人讲话的地步,也跟普通人一样拥有几位朋友。总之,我觉得「普通」这两字非常适合用来形容当时的我。
附近邻居家里没有年纪跟我相仿的小孩,又被禁止到太远的地方玩,因此我一放学就会立刻回家,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乐此不疲。
同年级的学生似乎每天下课后都会一起集结到某人家里玩,在这层意味上,我或许算是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我认为自己只要有故事就够了。
故事中出场的人物都耿直到教人诧异的程度,热情、温柔又耀眼,仅凭自己的意志在这个世界里自由来去。
要是能变成这样就好了——我总是这么想。
不过,纵使我非常羡慕他们或她们,却又隐约把两边区分开来,认为现实是现实、故事是故事。
因为现实中有父母在,他们会说那个不能做,这个不准做,不是任何事物都会如我所愿。
即使想去祭典,想去朋友家过夜,想独自去不认识的地方冒险,若是没得到允许,就统统没办法实现。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双亲就苦口婆心地告诉我,只要好好遵守他们的嘱咐,就能成为优秀的大人。我现在也不觉得这一切有错。
但我在小学四年级的夏天遇见了一位少年。
遇见了眼前这个明明年纪比我小,却耿直得教人诧异,热情、温柔又耀眼的男孩。
「——好久不见,朔哥!」
「……你……是——」
说了,我终于说出口了。
自从去年九月,与他相遇以来,我就一直压抑住的这句话。
我目不转睛地望著站在旁边的人的脸。
明明平常都在装酷,现在却惊讶到露出呆脸,眼睛睁得很大。
说出这句话,能不能让他想起来呢?
都特地来到这种地方了,要是他连记忆一角都没有我的存在,那实在是会有点——不,是会让我非常受打击。
「朔哥,怎么了?」
我瞧著他混乱无比的脸,用调侃似的语气试著进行追击。
他或许是在拚命连接记忆的碎片,或许还想整理状况,完全没回我任何一句玩笑话。
我想也是。
对你来说,我就是明日姊,即使搞错了,也不是会称呼你朔哥的关系。
可是,真的是我先叫你朔哥的喔?
「呃,等等。」
他按著额头说:
「难不成、我说难不成,明日姊在小时候有跟我见过面?」
「Yes.」
「那个时候你的发长是不是有到背?」
「Yes.」
「该怎么说呢,当时的你个性是不是更……害羞点?」
「Yes.」
「我们在暑假时有一起玩过?」
「Yes.That's right!」
「你为何不早说!」
已经忍不下去的我哈哈大笑。
我的外表跟个性的确跟那时截然不同,仔细想想,我应该连名字都没告诉他。
当时朔哥一直都叫我*「你」。(译注:这里的「你」在日文写作「君」,跟明日风如今对主角的称呼相同。)
「想起来啦?现在的『你』跟『明日姊』,当时是『朔哥』和『你』喔。」
「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实偶尔也会跟童话一样,距离真的离我们不远。」
不断抓头的你——不对,是朔哥?总之就叫朔吧。
拉著尚未从混乱中回复的朔,我走出小小的车站。
我直接吸了一口气,水田的怀念气息逐渐渗透到每个细胞。不知从何处飘来了像是在焚烧野草的味道,都市的人肯定会觉得臭,却令我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时期,是令人安定的气味。
「我一直都以为你是年纪比我小的女生。」
走在旁边的朔说。
「我也是大概在第二年的夏天时,才知道自己比你大,应该是在问生日的时候吧。因为觉得要改称呼太晚,就维持原样了。」
一般来说,在小学左右的年纪是女孩子比较成熟,事实上我应该也有这么一面,可是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个可靠的哥哥。
而且我当时不知世事又消极,难怪他会搞错。
「这附近真让人怀念。小学毕业后我就忙著打棒球,一次也没来过。」
朔开始东张西望。
「我记得在铁轨的另一边有间小神社。我曾经跟明日姊去过吧?」
我当然记得。
那是我重要的记忆。
「所以,你是为了吓我一跳,才带我来的吗?」
「那的确是其中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是要确认开始的地点吧。」
「开始的地点?」
「这次能请你听听我的事情吗?」
看到朔颔首,我开始慢慢说起。
*
——小学四年级的暑假。
我听说独居在附近的老奶奶家里,有男孩子来玩。
偶尔会悄悄给我点心的温柔老奶奶,在之前就拜托我说:「等那孩子来的时候,麻烦你跟他做朋友唷。」
虽然觉得必须按照约定去老奶奶家玩,但坦白说我心跳加速。
我第一次跟男孩子单独相处,况且也不清楚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温柔老奶奶的孙子不一定会同样温柔,而且对方住的地方好像比这里更靠近市区,可能会觉得我是个乡下人,而瞧不起我。
因此我换上自己衣服中最成熟且中意的洋装,戴上草帽,打扮好后才出门。
它们就如同保护我内心的盔甲或盾牌。
而我见到的是个外表宛如女孩般秀丽的男孩。
明明长相清秀,皮肤却晒成古铜色,背心底下的手臂也相当结实,和我截然不同。
张嘴一笑时隐隐露出的洁白牙齿,令人印象深刻。
「你是这附近的小孩吗?」
男孩看著我问。
「……嗯、嗯,我就住附近。」
他那无所畏惧的样子,使我不禁感到害怕。
学校里也有许多活泼又开朗的男孩,但基本上都是有点粗野的人,我很不擅长应付他们。
「那,能不能请你帮我介绍这里?」
但我总觉得这个人的说话方式跟态度都很柔软。
「可以是可以,但这里尽是农田,什么都没有喔。」
「不会有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的。走吧!」
男孩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叫千岁朔。」
「朔……哥。」
感受到那阵比我温暖许多、令人安心的体温,我不由自主地如此喊出口。
手牵著手开始走后,果然还是有点害臊。
因为说到这附近,除了成群的老房子、水流往各处的水道、小神社和公园,就真的只有稻田了。
他一定会大失所望。
这么想的我怯生生地往旁边看。
「这里感觉超——有趣的!一定能抓到很多水蜘蛛、蝌蚪或小龙虾。而且完全没有车子经过,感觉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他的脸上闪耀著喜悦的光辉。
在那之后,我们一起度过了两天,他是个能在任何事中发现乐趣的天才。
像是捕捉小龙虾或蝉,在神社的大树上涂蜂蜜想吸引独角仙,或是利用公园的秋千表演大跳跃。
基本上我都只是拍手看著他的表演欢呼,但这个空无一物的小镇,如今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发光的宝石箱。
完全喜欢上他的我从早到晚都跟在他身后,嘴里叫著:「朔哥、朔哥。」
第三天,朔哥就要回去了。
我既伤心又寂寞,从早上就开始愁眉不展。
「等朔哥回去,又要回到同样的每一天了。」
「同样?」
「嗯,同样。就是去上学,回来,然后在这附近闲晃而已。」
或许是从我的样子察觉到了什么,朔哥沉吟了一声,然后问我:
「我问你,你最远能走到哪里?」
「因为有被交代不能走太远……大概就是到我带朔哥去的地方。」
「那我们来尝试冒险吧,就去你没见过的地方。」
「可是,会被爸爸骂……」
他紧紧握住忸忸怩怩的我的手。
「不要管爸爸,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想去。」
「这样才对。」
然后,朔哥把老奶奶捏给我们当午餐剩下的饭团和水壶塞到背包里,拉著我的手出发了。
他明明也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却毫不害怕。
一开始我还提心吊胆,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坏事,可是一看到朔哥的笑容,这种想法立刻就被吹跑了。
走过熟悉的近处,我们沿著河川一直笔直地前进。
这真的是条什么也没有的乡间小路。环顾四周,也尽是河堤跟稻田的绿色,远处则零星可看到小山及民房。
但对我而言,这一切事物既新鲜又教人满心期待。
朔哥果然是能从任何事物发掘出乐趣的天才,能在一成不见的风景里,找出各种不可思议。
「欸,你觉得那栋小建筑是什么?」
「不是管理河川的地方吗?」
「那样就太无聊了。你看,可以看到很像是粗软管的东西吧?那个啊,是河童的家喔。」
「河童?」
「其实这附近从以前就存在著河童,但在现在这个时代,要是被发现不就糟了吗?所以它们平常都住在福井的高官准备的那里,必要时就透过那条软管进入河中,以免被人看到。」
「那是什么,好奇怪唷!」
我们两个聊了好几个这样的话题,一起放声大笑。
等河川中断后,就换成穿越稻田间的直路了。
我们几度停下脚步,探头去瞧路旁的水道,或是突然兴奋地开始奔跑;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一直持续前进。
然后等我回过神来,这一带已经完全笼罩在傍晚的天色下。
「哎啊,真的差不多该回去了。」
朔哥看向我。
「有遇到从未看过的事物吗?没有一样了吧?」
我用力点了好几次头。
「这很简单吧。」
背对夕阳露齿而笑的男孩,在我眼中简直就像是自由本身。
对于一直认真听从父母说的话、静静活在小世界的我来说,这趟旅程就犹如第一次的大冒险。
可是这里对朔哥而言,就是个轻易便能飞来的场所。
之后我们沿著前来的道路折返。
夏日葱郁的稻田、笔直的田间小路、自铁塔伸出的电线与河面,全都染成一片赤红。
远处传来暮蝉吵杂的鸣叫声,而青蛙们像是要盖过那些叫声般展开嘎嘎大合唱。
我们边走边吃饭团,虽然是我不喜欢的梅子口味,可是不知为何,今天的那种咸味却惊人地美味。
我们稍稍停下脚步,大口喝著麦茶。
没过多久,附近便成了一片漆黑,空中圆圆的月亮与宛如金平糖的星星,一闪一闪地闪闪发光。
这个时间只有小孩单独在外面走,我连这件事都是头一次经历,但奇妙的是,只要有与朔哥牵著的左手,我就一点也不怕。
到家的时候,我们被爸爸狠狠骂了一顿,但我完全不难过。
直到载著朔哥的车子远去,远到再看不见时,我才泪流不止。
要是明年夏天快点来就好了——我有好几次、好几次都这么想。
*
——小学五年级的暑假。
我穿著跟爸妈撒娇、请他们买给我的纯白洋装,欢欣雀跃地等著朔哥。
开始打棒球的他长得好像比去年高,变得有男孩子的样子了。
但他的内在没什么变化,我们还是一起晃到各种地方去玩耍。
正当我们走在小条水道旁那坡度不高的土堤时——
我快步靠近走在前面一点的朔哥背后,想要吓他一跳。
——结果一脚踏入泥泞的土中,接下来就是瞬间的事。
我失去平衡掉入河中,放出巨大的啪沙声。
幸好我没有撞到哪里,也没有擦伤,但请爸妈买来想穿给朔哥看的纯白洋装却泡汤了。我既难过又丢脸,眼眶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不行,会在朔哥面前哭出来的。
明明现在是暑假,是难得的快乐时光。
即使我咬著牙,并皱紧眉头,泪水仍宛如水龙头坏掉的自来水,自眼角滚滚落下。
讨厌,讨厌,讨厌。
我不想让朔哥看到自己这种乱七八糟的脸。
停下来,停,快停!
——就在这时……
「干嘛自己一个人做什么好玩的事,让我加入啦。」
他扬起嘴角,露出愉快的笑容,开始朝我哗啦啦地泼水。
有些腥味的河水啪一声打在我脸上,把我的眼泪洗得一乾二净。
然后我发现到——
咦……停、了?
我心中涌起一股想笑的感觉,开始追著朔哥跑,把几秒钟前还在哭的事忘得乾乾净净。
「欸,好过分!人家很喜欢这件洋装耶!」
「那就别穿那种衣服来啊,明年记得准备好短裤、T恤跟夹脚拖。」
「天啊!真不敢相信!笨蛋!」
我们两个玩得满身泥泞,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不再在意洋装,而是一直跟著他玩水,彼此高声大笑。
*
——小学六年级的暑假。
因为忙著练习棒球,朔哥似乎只能在这里住一晚。
但是,今晚附近的小神社会举办夏日祭典。
要是能两个人一起去,肯定能成为珍藏的回忆。
这么想的我在前一天就跟父母商量过了,两人却都说只有两个小孩子,不可以去那种地方。
即使告诉父母说学校的其他同学也是跟朋友一起去的,他们却只抓著「别人家是别人家,我们家是我们家」这点不放。
虽然他们说跟爸妈一起就可以去,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我是想跟朔哥两人一起去。
穿著短裤、T恤和夹脚拖,我边吃西瓜边把这件事告诉朔哥。
「嗯,学校的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而且你的爸爸妈妈也都是老师嘛~」
「朔哥不想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想啊。不然我傍晚去接你?我会跟他们解释清楚,说我们不会去做危险的事。」
「一定会失败的。我是会再试著商量一次……」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好主意,说道:
「要不这样吧!你回去再说服爸爸看看,而我傍晚去接你。到时候如果有得到允许,那就OK。」
「没得到允许呢?」
「来做个约定吧。要是你放弃了,我就直接回家。不过,如果你觉得自己依旧想跟我一起去的时候,就悄悄摸一下左耳当作暗号。」
「然后呢?」
「——我就会来把你绑走。」
扑通一声,我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纵使我再去商量,爸爸的回答也依然没变。
当朔哥来问爸爸时,爸爸的用字遣词虽然很温和,却清楚表明不能让我们单独去参加祭典。
于是我——
「对不起,朔哥。」
我把头发拨到左耳,如此说道。
「这样啊,我知道了。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回去,那就明年再见了。」
朔哥露出一副非常遗憾的表情,挥手离开。
等等,约定呢?我心里这么想。
你没注意到吗?我有好好做出摸左耳的暗号啊。
你明明就说过会绑走我的,骗子!
我脑中被不知是愤怒、哀伤还是寂寞的情绪占据,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内,把脸埋进枕头。
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在枕头上染出痕迹,逐渐扩大。
明明今年就只有今天!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老实说我想去就好,即使要跟爸爸他们一起也没关系!
手一下子就没了力气。
一开始不要提议就好,反正都不可能实现的。
然后,不知不觉开始打起瞌睡的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
——叩、叩、叩、叩。
我半睡半醒地爬起来,环顾房间后大吃一惊。
朔哥正在窗外挥手。
「咦?咦?为什么,二楼——」
思绪一团乱的我打开窗户,朔哥举起食指说了声「嘘」,接著轻声笑了。
「你怎么睡著了,不是要去祭典吗?」
我稍稍探出头瞧向下方,那里立著一个像是梯子的东西。
「我把外婆家的梯子偷拿来了。」
朔哥嘿嘿笑了两声。
也不知是感到开心还是放心,眼泪又一颗颗掉了下来。
「怎么啦,你还真是个爱哭鬼。去年你掉到河里时,也是这种表情。」
他有些粗鲁地用手指擦了擦我的脸颊。
「啊……我、鞋子。」
朔哥拿出插在短裤口袋内的夹脚拖,亮了出来。这附近的房子不会每次都将玄关上锁,只要想做,就没什么做不到的。但他愿意抱著被人发现就会遭到责骂的觉悟去做这件事,这份心意让我很开心。
他真的就像是故事中的王子殿下。
爬下梯子时,我有点害怕。
「没事,我会先下去帮你稳稳撑住。」
可是我相信朔哥的这句话。
为防万一,我在数学笔记本上写了「对不起,我跟朔哥去祭典了。不会太晚回家的」,放到书桌上。
等我慢慢、慢慢地下到地面,朔哥说:
「幸好你今年是穿短裤,不然内裤就要被看到了。」
「真是的!差劲!」
之后我们前往位于车站另一边的神社,距离近到用跑的甚至花不到五分钟。
途中我发现自己没带钱,但老奶奶好像给了朔哥一千圆的零用钱说:「两人一起去吃好吃的吧。」
祭典的规模真的很小,虽说该有的都有,但摊贩数量并不多。
不过瞒著爸爸他们稍微做了点坏事的雀跃,还有第一次只有两个小孩来逛祭典的雀跃,让我自始至终都兴奋不已、吵吵闹闹的。
我们用像是在蹦蹦跳跳的脚步,于神社境内四处逛。
——然而真正让我心跳加速的,是按照约定来把我绑走的朔哥。
我们两个分享一份炒面和○○烧,最后喝了弹珠汽水。
朔哥突然低语道:
「总觉得啊,沉在弹珠汽水瓶底的弹珠真可怜,孤零零的。」
我愣愣地回答:
「好奇怪,它在我眼中是浮在汽水里的喔?犹如月亮一般皎洁,受到大家喜爱,就跟朔哥一样。」
「月亮……这样啊。」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温柔地摸摸我的头。
我悄悄瞥向他的侧脸,朔哥目不转睛地望著浮在夜空的真正月亮。
他的神情比平时更加认真,也隐隐比平时更加寂寞。
那成熟的表情,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却又总觉得悲伤难过,胸口难受,于是我说出这句话,代替「不要到遥远的地方去」的喊叫。
「要是朔哥哪天孤单一人、觉得寂寞了,我就做你的新娘。」
「等你爱哭的毛病好了再说吧。」
看著温柔微笑的朔哥,我突然觉得,好想变得像这个人一样。
外表很帅,运动神经很棒,其实脑袋也很聪明,他的这些优点当然很好,我也很喜欢。
不过朔哥确实有著某个部分,就像是强悍又温柔的中心,令他无论何时都能笔直地往前看。
那个部分总是散发出熊熊燃烧的热度,就算遭到爸爸责骂,也还是让我看到了陌生的景色;把自己搞得浑身泥巴,止住我的哭泣,像这样为我创造出重要的回忆;总是依照自己的心去决定重要的事。所以才如此耀眼。
我也能变成这样吗?我好想变成这样。
这个人犹如故事中出现的英雄,悬挂于夜空中的月亮,我想成为跟他比肩,也能好好抬头挺胸的人。
*
「——这就是我仅仅七日就结束、遥远夏日的初恋。」
我走在当时跟他一起行走的回忆之路上,告诉他一直藏在心底的话。
像这样实际说出口,总觉得很像常见的少女误会,我有些羞耻。
……不,会爬到二楼来绑人的男孩子也是屈指可数吧。
在这之后,我们好像一起被来找人的爸爸狠狠教训了一顿。
走在旁边的朔一开始露出害臊的表情,途中就眯起双眼,用像是望著远方某处的样子听我说话。
由于他没有回我话,我尴尬地开口道:
「隔年没再见面,是因为我搬家了。当然,我不知道你的联络方式,也有些不敢去问老奶奶。」
因为这样,我以为朔哥喜欢这种比较活泼的类型,而在夏天结束时爽快剪去长发的新发型,也失去了意义。
当事人似乎也想了起来,轻声笑了。
「我听外婆说过,你喜欢上了一个非常帅气、运动神经好且脑筋好的人。」
「我说了,那就是你。因为被老奶奶知道是谁太羞耻了,我暧昧地模糊过说词才告诉她。」
「什么啊,原来我跟明日姊是两情相悦吗?」
「骗人!」
我忍不住叫道。
「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就只是个一直跟在你身后跑、惴惴不安的女孩子呀。」
「可能真的是那种感觉吧。所以上高中后遇见你时,我才会完全没注意到。只是……」
朔抓了抓脸颊。
「当时的明日姊不是一直跟我说『真羡慕你那么自由~』吗?那句话一直都支持著我。你想想,时间上不是有很多重叠的部分吗?我会想到在某处有个女孩好好地看著我,而不是只看到容易看到的表面。」
在东京的晚上听到那些事情时,我也很诧异。
那时看起来宛如自由象徵的男孩,背地里居然也怀抱了这么多事。
同时我也理解了一切,觉得他果然很厉害。
也明白为何于高中再见时,你会是这副模样。
「明日姊你──」
他问: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然是那时候啊。
「去年九月,在两人的河岸地遇到的时候。」
朔瞪大双眼,接著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对我失望了?」
现在的我已经能够明白,这句话里带有什么意义。
「先按顺序来说。很遗憾,就算是我,也不可能一心一意地一直想著你。所以我完全不晓得,你会是我高中的学弟。」
「这个嘛,我想也是。」
「可是,只有想活得跟那男孩一样的心情,强烈地留在我内心的中心。要是哪天能在某处偶然再见,我希望自己到时候能是适合站在朔哥身旁的女孩。」
我特意清了下喉咙。
「上岸时一看到你,我立刻就认出你是朔哥。虽然与记忆里的朔哥相比显得更加帅气,但不会错的。其实当时的我心神不宁,想著自己要什么时候跟你坦白,还是我没讲,你就能认出我呢。」
朔尴尬地乾笑了几声。
「然而,你却变成一个比我记忆中更为复杂的人。居然还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只是做出那一天朔哥为我做的事情喔?」
那是其中一个最初的风景。
沾满泥巴的洋装,还有灿烂的笑容。
「所以我就在想,说不定朔哥是因为某些原因被关住了,就像当时的我那样。既然如此,那我就得把你原本的模样告诉你。」
自己的思念之后再谈也没关系。
是这个男孩给予了我作为目标的生存方式。
因此我决定做他美好的学姊。
决定维持你跟明日姊的关系。
然后,等哪天朔哥回来了——
「——你所憧憬的明日姊,就是我所憧憬的朔哥喔。」
我想这样告诉你。
「可是——」
我继续说:
「随著时间经过,我开始一点一点地明白,朔哥果然还是朔哥。耿直到教人诧异,热情、温柔又耀眼,仅凭自己的意志在这个世界里自由来去,跟那时一样是我的英雄。」
正是因为我坚信这一点,才会决定像这样说出一切。
朔用感觉很温柔的眼神看著我。
「谢谢你,明日姊。」
不会——我摇头示意。
我还有件必须告诉你的事。
「所以,你所看到的我,真的是个幻影女子。是个想变得跟朔哥一样,想仅凭自己的意志自由、坚强地活下去,却仍然连爸妈都没办法反抗,一本正经的普通女孩。你只是在透过我,追逐以前的自己。」
我一直有种愧疚的感觉。
你看著的我是个假货。
真正帅气的人是你。
不出所料,站在选择人生道路这个分歧点时,我轻易就露出了破绽。
即便我再怎么模仿朔哥,光是遭到父母反对,便很容易想违背自己的意志。
而这样的结果就是——你又帮了我。
——所以这是为了确认开始的地点。
我那一天是憧憬著什么?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
要让自己能真的在你身旁抬头挺胸。
为了让你所见到的幻影,不会到结束时都还只是幻影。
朔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明曰姊。」
他轻声低语。
他是失望了?幻灭了?还是觉得事到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不过,无论在他耳中听来是何种意思,现在只要这样就好。
只要从这里开始再次出发就好。
我会试著追上你那离我好远、好远的背影。
就像我以明日姊的身分一路所见的你,即使遇到难受的遭遇,即使快要感到灰心,即使快要落败,我也会咬著牙,一步步前进。
朔彷佛在慢慢选择措辞般,先是保持沉默,接著开口道:
「其实你是浪漫主义者吗?你是少女吗?还是眼睛会闪闪发亮的那种?」
……嗯?
「啊啊,可恶,就是『比谁都自由却还不自由』那一回事吧。我说,这又不是少女漫画,只是对小学暑假时跟自己玩过七天的小鬼产生憧憬,哪有可能就因此变成那样啊。」
他以一副简直受不了的模样用力抓了抓头,又假惺惺地叹了口气。
「那或许是个契机,但也就是这样。明日姊是因为你面对自己的理想,笔直地一路前进,才会是现在的明日姊。」
「可是……我只是想要变得跟你一样。」
「不管是谁,一开始都是如此吧?想变得跟小说或漫画的英雄一样、想变得跟出现在电视上的超级明星一样、想从事出版书籍的行业。然而一直怀抱这些想法,真正将其实现的人又有多少?」
朔把双手放到我的肩上。
「在东京的那一晚,明日姊跟我说过吧,『你不容许自己把这些经验化为故事』。」
他的双手加重力道。
「那么,你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现在都归功于故事。无论有没有与我相遇,明日姊都会是明日姊。」
他的眼神非常温暖,盈满了温柔。
「纵使浑身是泥,也能令孩子展露笑颜;不受周遭目光的影响;拥有自己个人的意见;珍惜话语;虽然特意采取迂回的方式,却又总是给予我正确的建议;拯救了过去的我,肯定如今的我;尽管表现中性,其实也有很像女孩子的一面;常常废物化、泪痣很色、胸口的痣更煽情,其实我最近已经稍微会用带有性欲的目光去看你了。其他还有很多很多──」
他露齿而笑,笑得就像当时的朔哥。
「如今这样的你,宛如朝著明日吹抚的风般的你,再次吸引住我,令我心生憧憬。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吧?」
扑通——我的左胸处传来心跳声。
你这个人,朔哥,真的是——
总是就这样忽然把我带到陌生的地方。
我紧紧捏住裙襬,直勾勾地看著对方。
然后大大地吸气、吐气,最后露出属于西野明日风的笑容。
「什么嘛,原来朔哥比我所想的还要为我著迷啊。」
「你不知道吗?」
察觉到我企图的他扬起微笑。
「——我从很久以前就很喜欢你了。」
我边傻笑边挠了挠脸颊。
「明天的三方面谈,我会以现在的我好好面对自己的未来。」
一直珍藏于心的小小初恋就此告终。
只有憧憬追逐的过去也就此结束。
「欸,明曰姊。」
「嗯——?」
「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外婆吧。」
「感觉会变成很美好的一天呢。」
好,接下来就是货真价实的、属于西野明日风的故事了。
*
就这样,我迎来了隔日的放学时刻。
导师时间结束后,朔立刻来到我的教室。
「来,这是类似护身符的东西。」
说完,他把某样物品塞入我包包的口袋内。
我探头瞧向袋内确认。
「为什么是手机?」
我不禁问道。
「该怎么说——我会贴身带著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个了。」
看到他害羞地不断抓著头,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
「谢谢你,我觉得倍受鼓励。」
「加油,你那父亲很难应付的。」
「这我最清楚了。」
我进入藏老师指定的空教室,看到四张桌椅以二对二的方式面对面排列著。
先到的爸爸坐在藏老师隔壁。
他应该也明白,这次的会面不是字面上的三方面谈,而是类似于亲子协商。
虽然很抱歉给藏老师添了麻烦,但我想在有第三者参加的公开场合,以确实考虑过将来的三年级高中生身分面对爸爸。
「嗯~那么——」
跟往常一样捉摸不定的藏老师开口道:
「我就直接问了,西野想怎么做?」
我先是闭上双眼,接著朝丹田使力,看著爸爸。
「为了成为小说编辑,我打算要去东京。」
我说出之前跟朔一同前往的大学名称。
还有以往说过好几次,却一次都没受到认同的想法。
藏老师哗啦啦地翻起手上的资料。
「总之,若是单纯只论成绩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听了这句话,爸爸缓缓摇了摇头。
「我再重复一次,首先,我不可能让女孩子去东京这种危险的地方。更何况你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不知社会险恶。」
把我养成这样的人是谁啊?但这么问也毫无意义。
事实上我的确是个备受呵护、不知世事的女孩,也的确是因为受到小心翼翼的保护,过去才从未被卷入什么严重的麻烦。
「虽然爸爸嘴上一直说很危险,但你也没住过东京吧?不该光凭传闻中的情报直接认定。」
「乡下人会异口同声地表示『东京很危险』,是因为就是有这么多人遭遇过危险。这几年在福井县内发生的杀人、强盗、放火及强制性交等重大犯罪件数,在每一年间也只是两只手就数得清的程度。根据不同情况,东京甚至有可能超过三位数,哪边更安全,连比都不用比。」
他突然就往痛处打。
我想起在歌舞伎町的遭遇。
当时要是没有朔,那我会怎么样呢?
但是——
「那个理由太狡猾了。」我说。「东京的危险比福井多,这的确是事实。只住一个晚上,我就亲身体会到了。但能做的自卫行动应该也很多,像是不靠近危险场所,或是不跟怪人有所牵扯等等。毕竟,正是因为有爸爸跟妈妈的教导,我才会成长为这样的人。」
从小开始,爸爸说的话就一直是对的。
因为理解这一点,我才会一直照做,也没办法反抗。
正因如此,就算独自前往东京,我也有不会走错路、能正直生活下去的自信。
与此同时,我也觉得那是正确的一面,却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比方说,就像是沾满泥巴的洋装,也能变成重要的回忆。
「世间也存在著无法自卫的恶意。」
「那在福井也一样。在两只手的指头就能数清的次数内,没人可以保证里面不会有我。若单纯以人口结构来看,东京犯下重大犯罪的人看起来比较多,是因为福井能成为目标的人太少。」
爸爸改变话题。
「如果我说你去东京,就不会给你金钱上的援助,你要怎么办?私立大学的学费加上独自生活的生活费,即便换成是我们,也绝不是笔轻松的负担。」
「要是爸妈愿意支援,我当然很高兴。但我现在的志愿以助学金制度完善而闻名,里面也有不需还款的给付型助学金,我不认为自己的成绩拿不到任何一项。」
我悄悄瞥向藏老师,期待他的发言掩护。
「我想也是。你从一年级开始,考试几乎都是全学年前十名。升上三年级,就全是五名内了。包含生活态度在内,是可以打上满分送出去的学生。」
我再次转向爸爸。
「我也查过东京的打工。譬如说都心的客服中心,每周在念书的空档做三天,一个月大约可以赚到十五万日圆左右。再搭配助学金,我想应该有办法生活。」
我不是朔。
我没办法像他那样用莫名其妙的能量改变人心,因此我做足了自己能做到的准备。
爸爸沉吟了一声,用手抵住下颚。
「目前姑且还算合理,问题在下面这一点。先暂且不提编辑这个目标,一定要前往东京的理由是?」
「大致有两个现实的理由。按过去的资料来看,我的志愿在媒体方面是强项。在想要就职的公司有毕业生,光这点就是个优势,文艺类的社团也很充实。而且想要成为小说编辑,无论如何都得在东京就职。既然如此,不如早点习惯环境。」
我稍作停顿,继续说道:
「另一个理由比较抽象。留在这里,会有看不见的事物。比如东京的可怕、位于反对侧的温暖、令人皱眉的空气,还有会教人想起福井的小巷内的气味。我想看更多从未看过的事物,想触碰从未碰过的事物。」
爸爸浅浅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明白,你也用自己的方式思考了很多。那就回到根本上的问题吧,为什么是编辑?如果是想传递故事跟话语,做国语教师或图书馆员应该也行吧。」
这是以前的我回答不了的问题。
没事的,我已不再迷惘。
虽然受了朔的帮助,但我有确实地找到理由。
「我觉得那都是很棒的工作。不过我发觉,自己想协助传递尚未成为故事的故事、没办法好好化为言语的言语。」
「太过笼统,我听不大懂。」
「我以往接触的书籍及言语,都是某些人以只有自己才能创造的事物为目标,拚命发掘出来的。既然这样,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只有我才能够找到——倘若我没找到,就会被埋没的故事或言语。」
我想起在东京见到的一幕。
比如说,就像我认为朔自嘲无趣又没意义的过去很珍贵,就像朔肯定了我认为纯粹只是幻觉,而放弃的现在的自己。
比如说,就如同世界上也存在著不会被拟为故事的故事。
可是,爸爸却回给我冰冷的一句话。
「这动机随处可见。倘若以编辑与作家为目标的人有一百人,想必就会有约九十五人阐述相似或相近的梦幻故事。而你必须与之竞争的,是拥有『跟某本小说相遇拯救了我的性命』、『跟某个编辑相遇让我的人生突然大变』等真正觉悟的其余五人。」
爸爸把眼镜推正。
「想到规模大的出版社任职,被分配到盼望的小说组,然后制作出热卖书籍有多困难,这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吧?」
「……嗯。」
「如果只是作梦,谁都办得到。以往我的学生中,有数不清的人说要成为歌手、演员或小说家。但大部分都很普通地上了大学,成了普通的社会人士。如果只是这样倒还好。」
他瞬间眯起眼,指尖叩一声敲了桌面。
「不幸的是认真的程度不上不下时。真正能实现梦想的,只有拥有与生倶来的才能,及受到幸运眷顾的一小部分人。深信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认为追逐梦想十分帅气,导致看不清现实,一直揪著梦想不放,等最后领悟到自己并非被选上的那一方,然后倏地看向周遭——」
爸爸看向昏暗的窗外。
从一大早就下到现在的沉闷雨势,犹如陷阱在操场上形成好几个水洼。
「在心中觉得他们很逊,被自己当作笨蛋的同年级普通学生们,已经普通地就职,普通地升官,普通地结婚,普通地建立起温暖的家庭,感觉只有自己被世界遗留了下来。而且……」
叩一声,他再次敲了桌子。
「我不认为从小时候一切都乖乖听从父母安排、优点就是认真的明日风,能够成为那一小部分的特别之人。你也该看清现实了。」
「——!」
对我来说,这句话实在太具说服力了。
原因在于,仅仅到昨天为止,我对自己的评价也跟这个差不多。
明明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却憧憬特别的男孩,模仿他的作风,而觉得自己有所成长,只是个仿造品。
「即便如此!」
我高声喊道。
爸爸饶有兴致地盯著我看。
我所憧憬的男孩说了,他被如今这样的我所吸引、拯救,且憧憬著我。
明明他也碰过许多快被打败的经验,如今却还是边说著自己微不足道、自己很难看,边朝理想伸出手。
「不挣扎就没办法前进。我不想自己认定『我只有这点程度』而放弃。假设某处真的存在『极限』这道墙,在亲眼确认前,我都不会相信。若不亲手无数次、无数次地拍打并尝试摧毁它,我无法接受。」
我紧紧握住裙襬。
「因为,这是西野明日风的故事啊!!」
「——那,你要跟家人断绝关系吗?」
「……咦?」
刚刚爸爸说了什么?
「你没听到吗?既然你说到这个地步,我会履行身为父亲的责任,给你经济上的支援。作为交换,你就别再回家了。」
「怎么……这样。」
「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已经把可以抓住普通幸福的方法清楚地指给你看,也表明你接下来准备前进的道路上,会有不幸在等著你。如果这样你还是要选择后者,我也不想看到女儿人生逐渐失败的样子。」
冷静,跟平常一样淡漠的语气。
我不禁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藏老师,他却只是一脸不满地用手托腮。
是要追逐梦想,还是舍弃家人?
我怎么有办法决定。
不,不对。
这样我就只能选择家人了。
因为父母小心翼翼地把我养大成人。
即使我们像这样在意见上有所分歧,我也绝对不是讨厌他们。
我心想,太奸诈了。
可是,那个冷静的爸爸竟然不惜使用这种办法都想阻止我,就表示我的梦想在大人眼中,就是如此有勇无谋。
力气一下子从手指散去。
这是我准备放弃什么时会有的感觉。
犹如我领悟到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参加祭典的——那个遥远的夏日。
——真的是这样吗?
我再次紧紧地捏住裙子。
快思考,西野明日风。
比如说,有没有更不一样的做法?像是拿梯子从窗户潜进来那样。
要是在此时放弃,那就跟以往一样没有半点改变了。
「快决定吧,时间宝贵。」
爸爸说。
错过今日,他们一定就不会再准备这样的机会了。
再稍微给我一点时间。
明明觉得自己好像能看到什么了。
「岩波老师。看来她不打算反驳了,那就麻烦你维持原本的志愿吧。」
等等,再一下就好。
我用力闭上双眼。
我还不想结束。
就在这时——
「——请等一下————!」
教室门发出犹如雷鸣的叩隆声,被用力拉开。
啊啊,明明就不想依赖你的。
你果然还是来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朔哥。」
*
看到一手拿著手机、肩膀随著喘气动作上下起伏的他,我察觉到原委。
他大概是跟谁借了手机,与塞入我包包中的那支手机维持通话状态,藉此听到对话吧。
我觉得这在各种意味上都有点犯规。
但这种毫不考虑后果的乱来作风,也很有朔哥的风格。
彷佛是要做给他看似的,爸爸叹了口气。藏老师则狠狠地瞪著他。
「千岁,要得意忘形也给我差不多一点。我不是说了吗?你到底有什么立场加入我们的对话。」
「哈!」
面对这句指责,他以一副畅快的笑容作为回应。
「——立场,那当然是憧憬那个人的学弟啰!」
听到这个回答,藏老师的嘴角无声地微微上扬。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爸爸一脸疲惫地回答:
「你的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算了,坐下吧,千岁同学。反正就算叫你出去,你也不会听吧。」
「谢谢您。」
他在我身旁坐下。
但是,坦白说,我认为唯有这点不是朔能够置喙的问题。
连女儿的说服都行不通,身为局外人的他不管说什么,我不认为爸爸会改变自己的看法。
不过他可是朔哥。
他有什么打开这种局面的想法吗?
朔把双手放在桌上,接著深深吸了口气。
「拜托您!请让明日风学姊——让明日姊去东京吧。」
他把额头贴在桌面上,诚心诚意地低下头。
无论是做好准备、想看他要说什么的爸爸还是我,都瞬间愣住了。
只有藏老师一人拚命在忍笑。
「请容我省略详细说明。很抱歉,我擅自听了刚刚的对话。然后尽管最后的讲法有点奸诈,但我认为基本上西野先生说的话并没有错。」
「既然如此,你又是为何才突然跑来?」
「我不是说了吗?就只是毫无道理的请求,是我的任性。」
我反覆思索「任性」这两字。
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即将在脑内发出声响。
朔继续说:
「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跟资格说这种话,但我希望明日姊能追逐梦想。」
他一直把额头贴在桌上。
「没有远大的理由就不行吗?只有喜欢的心情就不行吗?没有一定会实现的根据,就不被容许作梦了吗?」
这完全就是小孩的强词夺理。
只是无视了爸爸所说的事,把自己的感情倾泄而出。
他拚命低头恳求的模样,还有嘴上所说的话,根本不像是平常的朔会有的行为。
以前我们曾经有过这段对话——
『野猫为了食物向邻居大婶卖萌,你不觉得这很狼狈吗?简直和家猫没两样。』
『不是喔,野猫这么做是为了继续当一只野猫。』
看,你果然立刻就想起来了。
「我们还在成长途中。我知道今后每当我们往大人的方向跨出一步,就需要放弃很多事情,必须妥协。想必我们在入口处就会把梦想这个负担放下了吧?因为它最为沉重,放手就能变得轻松,可以不用受伤,可以不必战斗。」
除了朔,其他人都一言不发。
「可是,梦想的终点必须由我们自己决定!不然看到热血活著、拚命奔跑、咬牙努力的人们时,会感觉彷佛只有自己被世界遗留了下来——就像我一样!」
他突然抬起脸。
「我们现在还想摸索自己的未来。这对大人来说或许已经是过去,对我们来说却是现在,也是未来。我们想要相信,只要认真追逐,总有一天就能触及明月。」
他的话语、想法及热情注入我的体内。
啊啊,这个人的后背果然好遥远。
谢谢你,朔哥。
我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了。
爸爸用一成不变的冷漠口气说:
「那么,你的演说结束了吗?我就问个和之前一样的问题。在明日风的梦想破灭时,千岁同学你能负起责任吗?你会养她吗?」
朔愤愤地咬紧牙关。
「啊?既然你这么没办法相信自己的女儿,我就——!」
「——别开玩笑了!!」
我碰一声拍了下桌子,打断那句话。
「我死都不会接受这样的求婚。如果真的要求婚……等十年后再好好做一次?」
我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却愣愣地露出傻气的模样,也不知刚刚的气势都跑到哪里了。
那副模样实在太过可爱,令我很想戏弄他、望著他,但我还是倾注了一切的意志和热情,用力瞪向爸爸。
「我决定了。我要成为编辑。」
其实,真的只要这样就好。
「我已经理解爸爸所说的事,不过这跟那些事无关。因为喜欢,才要把它当作目标,因为想成为编辑,我会持续努力。我会笔直、热情地只看著梦想跑去。要是有墙壁挡在前方,我就从正面用力踢倒并破坏它。」
没错,就像某人那样。
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如此活下去了。
——最重要的,是无论何时都随自己的心意做决定。
「即使很孩子气,但有个事实谁都无法否认。尽管有才能、运气或努力等各种要素影响,但我认为只有这一点是共通的——能实现梦想的都是追逐梦想到最后的人。」
譬如说,就像是少女一直藏在心中的小小憧憬,构成了如今的我这般。
为了让自己冷静,我先深深吸了口气,又吐气。
「根本没什么难的。做到能够实现理想,那应该就是入场券了吧。因为现实就是,有梦想破灭的人,也同样有实现梦想的人。」
「明日风……」
爸爸诧异地低喃。
「没错,我是明日风,这是爸爸跟妈妈给我的重要名字。为了不愧对这个名字,我要成为吹往明日的风。」
我怀著对以前至今的感谢,带著对于今后的感谢,露出最为灿烂的笑颜。
「如果你觉得这样还是不行的话——」
我装出不理爸爸的样子。
「——要是爸爸一辈子都不认同,我就一辈子都不跟你讲话。」
……
在一阵沉默过后——
「噗哈哈哈哈!」
最先忍不住笑出声的居然是爸爸。
似乎受到影响的朔跟藏老师也笑了出来,我感到有些羞耻。
「明日姊你是小朋友吗!」
「不不不,刚刚那句话很不错喔。你被将了一军呢,西仔!」
听了这两人的评语,爸爸忍著还停不下来的笑意开口道:
「呼呼。哎呀,没想到被女儿说出这种台词,需要用这么大的力气憋住。」
「等等,大家也太过分了!」
等笑声终于停下后,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
「是我输了,明日风。」
他的态度完全充满了深深的温柔。
「我会特意一直摆出严苛的态度,是认为你如果放弃,那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先是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间。
「身为教师,我看过许多阐述梦想的学生。失败的人超过百分之九十五,实际上成功的人不满百分之五。在前者中也有很多人,我曾不负责任地推了他们一把。结果也有不少人如我刚刚所说的,迎来悲哀的结局。」
「爸爸……」
「很遗憾地,这个世界、这个国家不会对追逐梦想的人宽容以待。你所说的话愈是不知天高地厚,社会的同侪压力就愈强。所有人都会佯装好心,费尽唇舌,表面上高举煞有其事的道理大旗,口口声声地说『不可能不可能』。」
他取出手帕擦拭镜片,再次戴上眼镜。
「而最恶质的是,那些道理未必是错的。纵使他们的话里还包含著自己没能那么活下去的挖苦;然而世间没有轻松到人人都能实现梦想的地步,这是不争的事实。」
爸爸凝视著窗外,脸上蒙上一层阴霾。
「有些学生就这样灰心丧志。毕业时充满自信及可能性的青年们,在不知不觉间都成了无精打采、鬼鬼祟祟地活著的大人。」
「所以爸爸才要扮演社会?」
我这样一说,他摇摇头,彷佛正对什么感到不好意思。
「要你跟家人断绝关系,是我忍不住太过激动、说过头了,应该是我把你跟以往看过的学生们重叠了吧。而且,那个、就是……女儿受到父亲以外的男性影响改变,确切感受到这点的瞬间,果然让人恼火。」
他有些害臊地搔了搔脸颊,继续说道:
「虽然自己这么说也很奇怪,但我是个无趣的大人。脑筋死板,总会把道理放到前头,只能选择稳固的未来。爸爸我其实,曾想做个摇滚音乐家。」
噗——现场响起拚命憋住笑声的两道人声。
我则憋不住,大笑出声。
难怪家里会有堆积如山的黑胶唱片跟CD,还有积满灰尘的吉他。
爸爸撞了撞藏老师的侧腹,不好意思地继续说:
「但『看清现实』这一句话,就让我同意且放弃了梦想。而养育明日风时,也只教了你身为父亲的我所认为正确的事。我觉得现在很幸福,因此认为只要这么做,至少能让你抓住同样的幸福。」
我第一次听到这些事。
我以为他不论何时,都对自己的教导有著绝对的自信。
「所以我才感到不安。明日风是老实听著我这种人的教导长大的,她能独自面对社会,面对梦想吗?」
爸爸直勾勾地望著我的眼睛。
「千岁同学说得没错,『因为喜欢』就足以成为追逐梦想的理由。能够精彩实现梦想的学生们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屈服的心;无论他人怎么说,只有自己相信自己的可能性,犹如钢铁般的意志;绝对不会放开最初所爱的热情。只要有了这些,在全学年排名垫底的吊车尾学生,也有可能成为优秀的教师……对吧,藏。」
藏老师嗤笑了一声,像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才没有垫底,我后面还有两个。」
爸爸把放在藏老师面前的志愿表递给我,温柔地微笑。
「你在不知不觉中,也成长得如此优秀了。
明日风,你就选择自己喜欢的活法吧。」
憋著忍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是!」
我边说边低下头。
带著约十八年份的感情,低下了头。
「还有,千岁同学。」
「……是。」
「你跟当时一样,一点都没变。」
朔露出愣住的神情。
「您、记得我啊。」
「身为父亲,怎么可能忘记两次绑走重要女儿的男人。加上之前的东京就是第三次了,下不为例。」
「呃……啊哈哈。」
「最初的三方面谈和电话里卖弄小聪明的诡辩顶多只有六十分,但刚刚那些直率的话倒是很动人心弦。没叫我半次『爸爸』的作法也很正确。合计起来大概就九十分吧。」
爸爸以稍微像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后,说著「谢谢你。」弯下了头。
「谢谢你相信并支持我家女儿。」
朔以严肃的神情接受这个道谢,接著咧嘴笑了开来。
啊,那是在要说无聊玩笑时的脸。
「我什么都没做。西野先生现在看到明日风学姊,的确就是在您身边正直长大的明日风学姊。我的话……就只是教了她一点坏游戏。」
「哦?详细说给我听听吧。」
因为爸爸突然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回应,朔吹起不自然的口哨,转开视线。
爸爸先是无奈地叹息,接著露出苦笑。
「像这样隐藏真心混过去的地方也是,跟年轻时的这家伙简直一模一样。对吧,藏。你也真是的,棘手的学生又教出棘手的学生是要干嘛。」
「身为老师,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吧?」
「哼。反正你应该也没什么重要的工作,今天就陪我喝一杯吧。」
「西仔一喝酒就会不断炫耀女儿,很麻烦耶。」
「这也没办法,毕竟她是我骄傲的女儿。」
「好好好。」
两人双双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在离开教室时,爸爸突然回过头。
「千岁同学,之后要是你有意愿,就来我们家玩吧。」
被点名的那个人倏地扬起嘴角。
「才不要,爸爸太可怕了。」
「这句挖苦倒是满分。」
门啪一声关上,教室里只留下我跟他两人。
*
这下子,我确定能去东京了。
感觉全身力气都放松了下来。
决定自己将来的瞬间,就是这么回事吗?
该怎么说,像是没了干劲,又像是更加不同的情感。
喀哒一声,隔壁的朔站了起来。
他露出非常温柔的微笑。
「明曰姊,恭喜你。」
他对我伸出手。
我握住那只手,抱著感觉有些不太踏实的心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是害怕,不安,还是如字面上所示、彷佛身如梦中呢?
「在东京实现你的梦想吧。」
不知为何,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再见。啊啊,我领悟到了。
——这份感情,就是普通且单纯的寂寞。
在这一瞬间,于这个城镇度过的日子、跟眼前的男孩一起相处的时间,如浊流般滚滚而来,将我淹没。
决定应该前进的道路,同时也会确定必须放手的事物。
这是人生的歧路。
我一定已经不会在这个悠闲、温暖又温柔的城镇,一边跟爸爸妈妈说话,一边过著没什么大变化、却充满简单幸福的生活了。
即使成为大学生,也不可能常常去藏老师那边露脸,亦不能在平时的河岸地悄悄等待升上三年级的朔,或一时兴起邀他去约会了。
——我也肯定,不会成为这个人的新娘了。
胸口感到一阵痛楚。
这是自己决定的事。我没有半分后悔,也不可能后悔。
我要追逐梦想,在陌生的街上抬头挺胸、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可是、可是——
爸爸、妈妈,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养育我至今。谢谢你们给了我,足以在陌生城市脚踏实地地生活下去的一切。
谢谢你,藏老师,谢谢你陪著我这麻烦的学生直到最后。谢谢你看穿了我的不自由。
谢谢你,朔哥,谢谢你教会了我自由,谢谢你绑走了我,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支持我,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直到最后的最后,都维持著那个帅气的背影,谢谢你————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像是想维系住什么般紧紧抱住了他。
大概是因为事出突然,他没办法整个接住我吧。
我们一起倒在地上。
我跨坐在成为肉垫的朔身上,只用双手撑起身体,望著他的脸。
「明日姊,干嘛露出那种脸啊。」
他面露温柔的微笑。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我已经无法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了。
眼泪犹如六月的雨滴,沾湿男孩的脸颊。
我现在的脸一定很不像样。
「爱哭的毛病还是没改呢。」
朔哥的手指轻轻碰触我的脸颊。
那个怀念的动作及话语,跟我一直珍惜的遥远夏日如出一辙。
手牵手回家的田间小路,沾满泥巴的纯白洋装,两人一起望著汽水瓶内弹珠的祭典,并肩睡著的东京之夜,就连现在这一瞬间也是——
他一直注视著我。
照亮我前进的方向。
嘴上说著「没问题」,并推我一把。
如此地巨大而美丽、明亮而温柔。
对我来说,你是、你就是——
「——你就是……我的……明月!!」
泪水有如滂沱大雨,我如此说道。
「你错了。当我沉在没有打开盖子的瓶底时,明日姊才是那熠熠生辉的明月。」
不对,不对,不对。
我已经撑不住身体,把脸埋进眼前结实的胸膛里。
其实我想用更好的方式跟他道谢,想把自己心里的心意全部传达给他,却只能说些普通的话语。
「我会努力的。我会在东京实现梦想。会好好证明,证明你的光辉确实照亮过我。」
他温柔地轻抚我的头。
「加油,明日姊。加油,加油,别输了。」
「呜,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忘记自己身处何处,连这其实是必须笑出来的场面都拋到脑后,我只是一直一直哭著。
彷佛是要让自己在起跑后不会因寂寞而流泪,不会迷惘,不会倚靠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
——我会把自己一辈子的泪水都留在这里。
*
然后我——千岁朔带著终于冷静下来的明日姊走出学校。
不知不觉间,郁闷的雨已经停下,乌云也已远去。
没有人烟的河岸地道路上四处都是水洼,空气十分透明、澄澈又清新。
彷佛要体现自己的名字,*六月隐约发红的草莓月亮,高高浮在尚未全黑的夜晚天空上。(编注:strawberry moon,源自美国对六月的满月之俗称。)
而走在我身边的人眼睛鼻子也一片通红。
「明日姊就像那个月亮一样呢。」
「别糟蹋我们刚刚的互动啦。」
「人生就是需要无趣的笑话跟哏。」
我们一起轻声笑著。
我明白为何明日姊会哭。
因为,老实说我也差点一起哭出来。
这说不定是我第一次觉得,要与谁分离竟会感到如此难过且痛苦。
即使小学跟国中毕业和朋友分开,只要想见对方,马上就能见到。
跟家人分开、开始独居的时候也是,因为是家人,分离的意味果然还是不同。
——啊啊,这样啊。
这种心情,跟我暑假要离开外婆家时是一样的。
到明年为止都见不到初恋女孩——这样的难过。
到了明年,真的还能见到她吗?要是真的见到了,还能再次度过跟今年夏天同样的时间吗——这样的不安。
那时的她,还是自己认识的她吗——反覆思考好几次,心如刀绞般的痛苦。
对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距离远得只能搭车或电车才能前往的场所,正好像是高中生眼中的东京与福井。
明日姊已经开始奔跑了。
把今天当成最后,她一定不会再回头,也不会停下脚步。
今后明日姊想必会不断地前进,逐渐增加我所不知道的一面吧。
在遥远的城市,遥远的天空下,在遥远的夜晚笼罩下。
我目前还不清楚,自己今后该追逐什么,该朝何处前进。
「还剩九个月吗?」
我如此嘟囔,身旁的明日姊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
「欸,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我不会再跟你私奔了喔。已经有人警告我说没有下次了。」
她发出有如银铃般的轻笑声。
「不是那个,是『如果你决定去东京,在那之前要多看一点只有这里能看见的风景,讲只有在这里能讲的对话,流下只有在这里能流的眼泪。让自己就算到了远方,心也能随时回到这里!』的那个。」
「这么郑重地复诵会让人很羞耻,拜托你别这样。」
明日姊往前走了几步,在我前方转过身。
「我啊,已经有一个在毕业前无论如何都想做的事了。」
她扬起柔和的笑,用力指向我。
「——下次,不对,是我下次一定会成为即使身在远处,也会教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追逐、仅此一盏的灯火。我会倾注憧憬朔哥的西野明日风,还有你所憧憬的西野明日风的一切去完成它。」
在遍布各处的水洼、河面、当然还有远方的空中,浮现出好几轮满月。
哪个是幻影、是假的、是真的,答案说不定都取决于自己。
就像沉在汽水瓶底的弹珠,也能成为某人的明月。
带给我们陌生未来的风朝著明日吹去。
在下次樱花绽放之时,我们又会以什么样的表情告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