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轻薄的浴衣盖在内衣之上。
这件盛开著白芍药的堇紫底浴衣,是我为了这一天悄悄买下的。
经过短暂的迟疑后,我将背面颜色同样为堇紫色的腰带打了银莲花结。
让我的思念,寄托于花语之中。
我•内田优空与映照于全身镜上的自己四目相接。
不知为何,脑中浮现记忆里某个怀念面孔。
是我开始长得像妈妈了吗?
这样一想,我自然露出了笑容。
在这一瞬间,我开怀于自己比起寂寞与哀伤,已更习惯于温暖的情绪,接著想起朔同学。
对于我穿便服参加烟火大会感到那么遗憾的他,大概会夸大地称赞我吧。
因为他是对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人。
因为他是对待任何人都很温柔的人。
他最近一直闷闷不乐,如果能稍微让他开心起来就好了。
我一面想著,一面束起头发。
其实在穿浴衣前先整理好发型会比较有效率,为何我会先穿浴衣呢?
或许是今天想拥有多一点这样的时间吧。
这么说来,我心想。
许著「像那个女孩子一样」的愿望而开始留长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
我以指尖细心地整理发丝,感觉它就像是时间的经过与回忆日积月累的记号。
在我的心里,有各种感情打转著。
你找到我的那一晚、与你一起度过的日子、你教给我的感情、你让我自觉的痛楚。
以及,一直藏在心里的思念。
我将拿起发簪时不经意看到的美丽贝壳当作护身符,悄悄地放进束口袋里。
整理好仪容后,我走到一楼,在玄关拿出木屐。
「喀啷」一声,有些寂寥的声音响起。
木屐往旁边倒了下去,我伸出手要将它扶正时,发现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我把手放在胸口上,大大地深呼吸。
没事的,没事的。
我在心里如此低语后,缓缓让脚指穿过夹脚带。
*
我,千岁朔站在位于离福井县厅徒步几分钟之处的神社鸟居前。
与优空的会合时间是下午五点。
虽然时节已经是晚夏,但离日落尚早。
在神社境内,小孩们一手拿著棉花糖或苹果糖跑来跑去。
与神社邻接的公园里,可以散见几组国中生或高中生情侣害臊地谈笑。
若是往年,这场祭典早已结束,但听说今年开办的日期延后了。
以祭典为八月作结,倒也挺有一番情趣,我心想著。
──喀啷、喀啷、喀啷哩。
我眺望周围一会儿后,走得十分小心的木屐声缓缓靠近过来,接著停住。
「让你久等了,朔同学。」
优空开朗地说道。
「你觉得、如何……?」
头一次看见的、优空穿浴衣的姿态,彷佛体现了「大和抚子」这个不符合时代的词汇。
无论是轻轻交叠于身体前方的双手,吻合浴衣图案、有如芍药般的优美站姿,或是微微朝内贴齐的脚指。
都是那么地高雅而娴淑,谦柔而娇艳。
简直就像以祭典场景为背景,直接从祭典情境中撷取出来似的。
但是,我将这些话吞了下去。
「不愧是优空,你把浴衣穿得很好看呢。」
我道出很客套的感想。
优空的眉毛抖了一下,像是要掩饰什么似地硬是拉起嘴角。
束口袋晃来晃去,似乎是她握著绳子的力道变强了。
她的指尖罕见地涂著淡堇紫色的指甲油。
不知是否我多心,比平时还要鲜艳的嘴唇慎重地动了起来。
「谢谢。我不习惯腰带的这种打结方式,本来还很不放心,但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这样应该就可以放轻松逛祭典了,谢谢。」
多得不必要的语句,以及像是刻意说出来的两次谢谢,似乎道出了优空的内心。
我还是感到有些胸闷,但这样就好。
七濑的假笑浮现于脑里,我将之挥去,如此说服自己。
「……朔同学是穿便服呢。」
优空小声呢喃,像在自言自语。
我不禁低下头,穿得破旧的运动凉鞋映入视野里。
白色T恤加上薄丹宁裤。
我故意选了这样的服装。
为了让这一天不变成特别的日子。
在非日常与日常之间,我披上了后者。
『不然下次我再穿浴衣一起去祭典吧?这样可以吗?』
那个时候。
优空一定在「我」之下省略了「们两人」三个字。
我虽然明白,但装作没有察觉。
因为我手边有的浴衣,其中一件是夕湖送的。
因为之前穿著浴衣与七濑一起去祭典时,夕湖就怒气冲冲的。
因此我陪著笑脸……
「我自己穿的话,还挺麻烦的。」
道出无心之语。
优空隐约露出慈爱的目光……
「这样啊,下次再让我帮你穿吧。」
像是在抚摸著我的头,她这般说道。
「走吧,朔同学。」
「……也是。」
于是我们走向只有我们两人的夏日祭典。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比平时还短的步幅,格外让我感到不舒适。
「真是半调子」我不禁这样自嘲。
既然已经决定过来,既然已经约好要陪优空来,我希望至少能让她透透气。
我若还是这副德性,反而会有反效果。
「优空,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为了重整心情,主动开口。
「唔~现在先吃点清淡的东西好了。」
「像是烤鸡肉串?」
「那对你而言属于清淡的东西吗?」
「不然鸡蛋糕?」
「可以分著吃的食物,我想留到后面再吃。」
「你意外讲究耶,莫非你逛祭典时也很喜欢发号施令吗?」
「呵呵,对不起啰?」
「我说啊,优空。」
「什~么事,朔同学?」
「你穿浴衣的话,就算肚子稍微凸出来也不会被发觉哦。」
「──不用多说,我掐。」
我们总算恢复为平时的互动。
到头来我们还是没有买食物,而是去玩了射靶,捞了许多弹力球,还为一脸不情愿的优空买了狐狸面具。
斜戴在优空头上的面具,出乎意料地与她的穿著浑然融为一体,十分合适。
我们开始感到口渴,为了买饮料而在摊位前面排队时……
「朔同学,现在几点了?」
优空张望著四周问我。
我拿起塞在口袋里的手机确认时间后回答:
「还没经过三十分钟,差不多快要五点半了。」
「这样啊,谢谢。」
黄昏时段才刚开始,但摆摊的店家开始点灯了。
喝著啤酒的大叔们喧闹得愈来愈大声,五颜六色的鲜艳浴衣飘然起舞。
哔──咻啰哔──咻啰咚叩咚咚。
哔──哟哔──哟当喀咚叩咚。
不知是否我多心,响彻于神社境内的祭典音乐也演奏得更为热烈。
轮到我们后,我拿起一瓶弹珠汽水。
「你要喝什么?」
「那么,我也喝一样的吧。」
「瞭解。」
我拿起第二瓶弹珠汽水时,优空按住浴衣袖口拨开冰块,抓起另一瓶弹珠汽水。
「不用啦,优空。为了回报你帮我作饭,我来出钱吧。」
「嗯,谢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
「呃,你不把那一瓶放回去吗?」
「没关系,这一瓶是我自己要买的。」
「你很渴吗?」
「别在意、别在意。」
结果我们两人买了三瓶弹珠汽水,离开了摊贩。
优空的行动令我感到纳闷,我看向她,正要开口时……
她的侧脸让我不禁将话吞了下去。
为什么、那么地……
优空将面具收进袖子里,双手紧握著弹珠汽水瓶,以隐然殷切又彷若在祈祷的目光,注视著鸟居。
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她拖著迟疑的脚步声。
像是感到胆怯,又像是受到引导,被那个方向吸了过去。
她散发出让人无法向她搭话的氛围,我沉默地跟著她。
一步、两步、三步。
离鸟居愈来愈近时……
「咦……?」
「嘎沙」一声,我左手提著的塑胶袋滑落下去。
色彩缤纷的弹力球在石砖道路上滚动,染上茜色的夕阳照下温和的色彩。
弹力球的其中一颗碰到了站在鸟居旁的人影,停止不动。
「夕、湖……?」
我久违地叫出这个名字,有种隔了好几年般的错觉。
捏紧便服的裙子,彷佛眨一下眼就会消失,低著头站著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夕湖。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偶然?不,不可能。
优空无视感到混乱的我,喀啷、喀啷、喀啷地,往前走去。
「你来了呢,夕湖。」
夕湖听到这句话后,终于缓缓抬起脸。
她交互看向我和优空的脸──
「朔、小内……」
──随后发出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声音。
夕湖、优空、我的位置,形成了一个方整的正三角形。
拉长的倒影,看起来也像是三个人和乐融融地站在一起。
「无论是朔同学、夕湖,还是我……」
优空将双手谨慎地交叠于前,凛然而立地说道:
「应该都还有心里的话没说出来吧?」
喀啷、叩隆,她执起夕湖的手。
「那肯定是为了他人,为了自己,而隐瞒起来的想法。」
喀啷、叩隆、喀啷、叩隆,她执起我的手。
『只要紧紧握住缘分的一端就好。』
「所以──」优空确认了两边的缘结,温柔地微笑道:
「──所以,来谈谈吧。」
她于连系在一起的指尖上,贯注了力道。
*
我•内田优空在盂兰盆节的第一天,向朔同学谎称家里有事。
我趁著天还亮时,大致做完清扫与洗衣服等家事。
接著到了夕阳开始西斜时,独自一人前往夕湖的家。
从我追著朔同学跑出去的那时开始,我们一次也没有连络。
并非是夕湖没有回应,而是我避免主动传LINE或打电话给她。
其中有几个理由。
因为我之前有点气夕湖。
因为我不知道夕湖现在怎么看待我,而有些不安。
因为就算连络了,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因为我自己的内心,也产生了不小的变化。
所以才隔了一段时间。
我认为无论是对于夕湖,还是对于朔同学,或是对于我,这么做都比较好。
就在我想东想西时,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到了夕湖的家。
蹲在大门附近的琴音小姐,正好进入了我的视野里。
她似乎在烧盂兰盆节的迎魂火,缕缕轻烟扶摇直上。
「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关心这类习俗呢」我不经心地想著。
心脏缩了一下。
夕湖与琴音小姐的感情很好。
夕湖想必连同我的事情在内,全都告诉琴音小姐了吧。
琴音小姐是生气,或是伤心,或是失望,还是……
去年秋天,我和夕湖的交情变好后,曾来这栋房子叨扰过好几次。
琴音小姐每次都非常高兴,欢迎我的来到。
她会端出点心与果汁,为我们做饭,还会开车载我们去购物。
当我提到家里的情况时,她泪眼汪汪地说「你好了不起,好努力哦,欢迎你随时来玩」,还像是真正的母亲般拥抱我。
我将手放在胸口,慢慢地深呼吸。
我走近大门,烦恼要说「您好」还是「晚安」。
「晚安。」
最后我从门外,朝著琴音小姐的背后打招呼。
缓缓转过来的表情似乎带著些许疲惫,但是……
「小内!?」
琴音小姐一晓得发声者是我,马上变得神采奕奕。
她慌忙站起来,喀嚓喀嚓地打开大门。
「哎呀~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琴音小姐走来抱住我。
高尚的香水味令我感到有点难为情。
「啊,呃……」
我设法想说些什么,却变得吞吞吐吐。
「对不起哦,小内,那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这样的低语声,从离耳朵很近的后方传了过来。
「不是的,真要讲的话,我才是给夕湖……」
「不,你错了。」
琴音小姐果断地说出这句话,松开手臂后退了一步。
「我大致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了。那自然是夕湖自己多方设想后产生的结果,至少那孩子也明白那么做会伤害到你与千岁同学。」
「所以我才要向你道歉。」她对我低头道。
「不过呢……」
在我做出回应之前,琴音小姐接著说了下去:
「我对于夕湖的行动感到十分高兴。抱歉,我是个偏爱小孩的母亲。
还有,让你们背负了那些言语……我也要说对不起。」
她再一次,深深低下了头。
「你等一下,我去叫夕湖来。」
我望著琴音小姐跑著消失于门扇另一侧的背影,露出小小的微笑。
尽管与我预料的反应完全不同,但很有琴音小姐的风格。
她果然是夕湖的妈妈。
到头来,这一天还是没能听到夕湖的声音。
琴音小姐向我道歉了好几次,以婉转的方式向我说明。
──不想和我说话,也不想看到我的脸。
……夕湖的反应不会是这样,她一定是……
──没办法和我说话,也没办法面对我。
我认为应该是如此。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
我和夕湖度过的时光,与和朔同学度过的一样长。
一开始感觉是他们让我加入自己的朋友圈,主动成为我的朋友;但回过神后,不知不觉间──
夕湖已经成为我诞生在这世上以来,第一个打从心底重视的女孩子。
所以她在想什么,我隐约能够明白。
到了明天,夕湖一定会基于与今天不同的理由,对我感到过意不去,至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应该……是吧?
我明明已经对挚友首度的拒绝做好心理准备,仍感觉到被针扎到的痛楚,以及若是不留神就会遭到吞噬的不安。
明天她真的会和我说话吗?还会叫我的名字吗?我准备要做的事会不会是错误的呢?
我咬牙忍住几乎要满溢而出的丧气话,在心里呢喃著:
没事的,没事的。
我向琴音小姐告知「我明天会再来」后背向大门,不经意地,像是在倚赖什么地思考。
早知如此,就不用为了时间花费较久的场合,撒下以防万一的谎。
早知如此,我就能去帮他做饭了。
*
隔天傍晚。
我在大门前按了附有摄影机的对讲机后……
『小内……』
果不其然,夕湖来应门了。
「晚安。」
我这般说道,同时摸著胸口松了一口气。接著而来的是短暂的沉默。
反正我不急,便慢慢等,于是夕湖再度开口道:
『昨天对不起哦。可是,我还没……』
「不,没关系,今天就这样讲话吧。」
『……没关系吗?』
「如果对你而言这样比较轻松的话,我一点都不介意喔?」
我说著说著,产生了种怀念的感觉。
「呵呵,现在的夕湖,好像以前的山崎同学。」
『喂!?』
夕湖不由自主地拉高了音量。
过了一小段让她感到难为情的时间后……
『小内,你在生气对吧……?』
隐约像在求助的声音传了过来。
「嗯,我在生气喔。」
『──唔。』
我斩钉截铁地地回以冷淡的答覆后,隔著对讲机也能感受到夕湖倒抽了一口气。
我没有解释原因,反问她:
「夕湖你呢?我当时追著朔同学而去,你生气了吗?」
『……生气,是不至于。只是觉得有点寂寞?还是伤心?不对,都不是。我的心情或许最接近「对不起」吧。』
「这样啊。」
『小内,你果然……』
「我说呀,夕湖。」
我打断夕湖说道:
「我们至今为止聊了好多事,对吧?」
『嗯。』
「像是打扮、美容、社团活动、课业、过去的事、将来的事,还有大家与朔同学的事。」
夕湖发出「嘿嘿」的短促笑声。
『感觉最后那个话题都是我在说的。』
我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还记得我们会聊起这些事的契机吗?」
夕湖稍微思索过后,开口说:
『应该还是从你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去8号后的第二天开始的吧?』
「不对,那或许是我们当上朋友的契机,但并非变成像现在这种关系的契机。」
『像现在这种……?』
「挚友,可以这样说吗?」
『如果小内现在还认为我们是这种关系的话……
……当然可以了!』
她最后一句话的口气有些兴奋。
这句话让我感到安心,同时也使我咬著嘴唇想著「对不起」。
「真正的契机是──」
我设法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说道:
「在那一天。」
我向一定在看著监视器的夕湖别过了目光。
「──我们分担了彼此的软弱。」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违背自己的心灵。
『咦……?』
「没有错吧,夕湖。」
『为什、么……』
「你觉得只有你一个人在承担著吗?」
『这……』
「我也一样。」
我说完后,靠在围栏上避开摄影机。
幸好是隔著对讲机。
因为我们现在一定露出不想被对方看到的表情。
「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我会再来。」
『唔、嗯。』
「不过,那会是最后一次。」
『咦……?』
「明天见,夕湖。」
我没有等待夕湖回应便迈出步伐。
不知何时之间,附近的天色已经变得昏暗。
朔同学有好好吃饭吗?
*
盂兰盆节最后一天的傍晚。
我来找夕湖时,琴音小姐正在烧送魂火。
焚烧木炭的气味,让我隐约想起遥远的夏日。
琴音小姐确认到我的身影,面带微笑点了点头,不发一语地进入房子里。
我一按对讲机,夕湖就来应门,像是已经等待许久似的。
『小内!?』
「晚安。」
『昨天你讲了很可怕的事就回去了,我很不安……』
「我已经事先告知今天也会来了呀。」
我不禁露出苦笑,继续说道:
「欸,夕湖你打算保持现状到什么时候呢?」
『现状是指……?』
「你就这样逃避面对朔同学,逃避面对我们,这样好吗?」
『唔,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已经正大光明地面对朔了喔?结果却变成那样,我有什么办法嘛!就算我不知道以后该露出什么表情见他,也是无可奈何的嘛。』
「你真的有去面对朔同学吗?」
我明白会伤害到挚友,但我还是要说。
『这是……什么意思……?』
「至少在我看来,你没有去面对他。」
『好过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那么,你真的不会后悔吧?」
『……唔。』
「就讲到这里吧,可以吗?」
『小内,你从昨天开始就怪怪的,一直在讲著讨厌的话。』
「嗯,我自己知道。」
『对不起,你今天就先回去吧。』
「你还不愿意让我见你吗?」
『对不起,对不起。』
「那就……咳、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等一下,小内,怎么从刚才就有什么声音?』
这样啊,原来夕湖没有看著监视器。
不过我为了不让她发现,也避著摄影机就是了。
我拨开已经淋得湿透的浏海答道:
「呃,下了点雨。」
这句话一说完,通话就中断了。
玄关的门立刻打开了。
「小内!?」
于是我向终于肯露面的夕湖,说著「好久不见。」露出微笑。
「变成这副模样,有点难为情就是了。」
突然下起来的雨在转眼间增强,等我发觉时,全身都淋成落汤鸡了。
夕湖的表情扭曲,整个人快哭出来了。
「你这笨蛋!为什么不立刻说呢!你会感冒的啊。」
她还穿著室内便服就慌慌张张地飞奔出来,打开大门。
「抱歉抱歉,因为重要的事情讲到一半时才开始下雨。」
「不是这个问题──!」
夕湖直接拉著我的手,两个人冲进玄关。
「妈妈──!快拿几条毛巾过来!」
她一叫道,琴音小姐从走廊后方探出了脸。
「啊啊~都怪你,小内好可怜哦~」
「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
「言归正传,我会拿毛巾过来,你就用毛巾包著小内,带她到浴室去吧。正好我已经放好热水了。」
我慌张地挥挥手说:
「这、这怎么好意思。」
琴音小姐傻眼地笑著。
「不,这可不是用毛巾擦拭就能解决的状态。夕湖,把人带走。」
「遵命!我会帮你准备好换洗衣物和新的内衣。」
「等等,呀啊!?」
到头来,我还是被她们两人拖到了浴室。
*
我大致淋浴过后,想说人家特地准备,便来泡一下热水澡。就在这时,夕湖在更衣处向我搭话:
「小内,我把换洗衣物放在这里哦。」
「嗯,谢谢。给你添了麻烦,真抱歉。」
「……我才要向你说抱歉。」
这句以失落的语气说出的话传到我耳里的同时,映现于毛玻璃上的轮廓往椅子上坐下。
夕湖战战兢兢地将话接了下去:
「我们才讲到一半,对吧?」
我将双臂交叠于浴缸边缘,下巴靠在手臂上。
「呵呵,都进到屋内了,结果还是隔著门讲话。」
「啊哈哈,真的耶。」
(插图013)
夕湖尴尬地笑了一笑,低声说道:
「『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小内你昨天是这么说的吧?」
光听声音,就可以感受到她的不安。
「绝交……」
「──我绝对不要!」
夕湖大声打断我说话,让我在感到过意不去的同时,轻声笑了出来。
她一定是从我说出口之后,就一直在思考著那句话的意义吧。
虽然我是故意这么做的,但说不定有点太坏心眼了。
「等一下,夕湖,听我说完好吗?」
「可是小内你说什么绝交。」
「你误会了,我是想说『并非绝交之类的意义』。」
「会让人搞混耶。」
「夕湖你反应得太快了啦。」
「我一直在想著要是你这么说,该怎么办才好。」
「说到底,一直不露脸的人可是你呢。」
「啊~你又说这种坏心眼的话。」
我再度让肩膀也泡进热水里。
琴音小姐放的入浴剂让热水呈现些微桃色。
令人静下心神的甜蜜花香隐然飘散出来。
我试著用双手当水枪射出热水,却「哗啦」一声,失败地喷到自己脸上。
「夕湖。」
我把头靠在浴缸边缘,呆呆地望著天花板说道:
「『像现在这样来找你说话,今天是最后一次』。」
「咦……?」
「我说的『最后一次』是这个意思。」
「你已经讨厌起我了吗?」
「唔~并不是这样。」
我以手掌捞起热水,又放回去。
重覆做了好几次这个动作后,我从浴缸里起身,站在门前。
「如果夕湖你一直这样什么也不说,一个人闹别扭的话……」
可能是感觉到我的气息,在毛玻璃的另一边,夕湖的轮廓也站了起来。
我将手轻轻放在门上……
「──从今以后,就由我陪在朔同学身边。」
清楚明白地如此宣告。
「小、内……?」
夕湖隔著毛玻璃,将手贴在我的手上。
「身为正宫的你若要让出这个地位,那由我升格上去,也无所谓吧?」
「等一下,你这是……」
「八月二十四日的祭典,下午五点半。」
接著我告诉她神社的名称与会合地点。
「要是你愿意三个人一起谈谈的话,你可以过来吗?
如果你不过来,我就直接和朔同学两个人去约会啰。」
「────唔!」
「啪当」声响起,夕湖离开更衣处了。
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打开浴室的门,并用浴巾擦拭身体,穿上夕湖为我准备的全新内衣裤与连身裙。
啊,这件衣服,是之前……
夕湖表示「我穿起来不太搭,送你好了?」并传照片过来的那件连身裙。
我捏紧了胸口。
之后我迅速吹乾头发,向琴音小姐道谢过后走出房子。
夕湖似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等你哦,夕湖。」
我在大门前抬头望著窗户如此呢喃,离开了夕湖的家。
所以你再等一下哦,朔同学。
*
──于是到了今天。
夕湖来祭典了。
我虽然相信一定没问题,但心里某处还是一直存著不安。
如果错过今天的黄昏,我们将会再也无法恢复为本来的关系。
不知为何,我如此确定。
当夕湖站在鸟居背后的身影进入眼里时,我不禁产生了想要去抱住她哭泣的冲动,但我还是忍了下来。
『──所以,来谈谈吧。』
我道出这句话。
牵住的手十分温暖,使我好高兴。
所以我就这样与他们肩并肩地走了出去。
朔同学、我、夕湖。
他们好像有点困惑,但还是不发一语地跟著我走。
若要说重要的事情,祭典会场有些过于吵闹。
我们来到了离神社徒步五分钟距离的养浩馆。
我们各自付了入园费后,进入内部。
这里曾经是福井藩主松平家的别邸,经过整修的游步道围绕著庭院正中间的大水池。
我不太清楚详情,不过重现当时数寄屋构造(译注:日式建筑的样式之一,为茶室风格。)的宅邸映照在水面上的景色十分美丽,尤其夜间照著灯光的时期会有许多人到访。
不过在平日,观光客人数便没有那般车水马龙。
我本来打算如果有其他人在就移动至隔壁公园,但环顾四周后,看来只有我们而已。
入园截止时间也快到了,想要安静地说话,这里应该很适合。
我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其实很想慢慢走一走绕一绕,不过我们还是转过游步道,在宅邸檐廊坐了下来。
坐下时的相对位置依旧是朔同学、我、夕湖。
眼前尽是庭院的鲜艳绿意,夕阳照射下来,映现于水池的景色闪闪发光,随波摇曳。
吹过宅邸的凉风,隐约带著树木与榻榻米宁静舒适的气味。
「好了,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一说完,两旁人的肩膀都震了一下。
由于我们靠在一起坐著,两人的感情似乎直接传递了过来。
「说到底……」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朔同学先开口了:
「我们三个人,到底要说什么才好?」
我轻轻地微笑后回答:
「我想有很多事可说。朔同学,你没有事想问夕湖吗?」
「…………」
朔同学没有反应,于是我接著说:
「我有哦。」
我轮流看过两人的脸后──
「──举例来说,像是夕湖为什么要向朔同学告白。」
──道出为了这一天而藏在心里的话语。
「「──!」」
倒抽一口气的气息从两旁传递了过来。
「这……」
朔同学痛苦地回答:
「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朔同学的意思是说,因为夕湖想要与你成为男女朋友是吗?」
「唔,是啊。」
「真的是这样吗?」我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朔同学以有点生气的表情看著我,就像是想说「你在轻视夕湖的心意吗?」。
不,你误会了,不是这样。
我在心里这般低语,然后继续说道:
「朔同学你被告白时,都没有任何疑问吗?」
朔同学听了我的问题,稍微思索过后开口道:
「……老实说,我当时想著『为什么要挑现在?』,毕竟学习营才刚结束。可能只是我很迟钝而已,但该怎么说,当时的气氛应该不会发展成那样。」
「嗯嗯,我是没有经验,但被亲近的朋友告白时,一般来说都是循序渐进,慢慢培养出那样的气氛对吧。不过夕湖平常就一直在说喜欢你,状况或许有点特殊就是了。」
朔同学似乎是回想起往事,哀伤地垂下目光。
不知何时之间,夕湖紧紧握著我的浴衣袖子。
我轻轻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接著说下去:
「只有这样吗?」
「……嗯,应该是。」
「我觉得还有更不自然的地方。」
「不自然的地方?」
夕湖用力抓紧我的袖子。
彷佛在表示「不要说出来」似的。
对不起,可是。
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前进。
我直直地将脸朝向前方。
「──追根究柢,夕湖为什么要选择在那个场合下告白?」
朔同学有所惊觉般地看向我。
「是因为那里是被我们的回忆渲染的场所吗?」
我说著,眯起眼睛摸索记忆。
或许朔同学的心里某处也感到纳闷。
我牢牢地握住夕湖的手。
「并非如此,问题在于为什么要特地在大家面前告白。」
「「───!!!」」
我不再等两人回话,接连不停地说下去:
「告白一般会选在两人独处的情况下,这是连想都不用想的事。
即使是透过电话或LINE也无所谓。
举例来说,两人已透过共同的朋友得知彼此的心意,再来就只剩下要由谁来告白。如果是这样的关系,倒还能够理解。
然而,这次的情况并非如此。
夕湖也想必明白万一被拒绝,会对大家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对朔同学产生重大影响吧?
就算告白成功,如果悠月、小阳、我都喜欢朔同学,亲眼目睹这种状况,对我们而言就是有些残酷的打击了。
夕湖的确有著天真无邪地将人耍得团团转的一面,但我明白你不可能没察觉到这种可能性。
……因为,我是你的擎友。」
不知不觉间,夕湖将额头贴在我的手臂上发抖,我轻轻摸著她的头。
「更重要的是……」
即使如此,还是要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夕湖,你有一丁点儿想过告白或许会成功的情况吗?」
朔同学听了我的话后,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小内……」
夕湖眼里积满了泪水。
我从束口袋里取出手帕,帮她擦泪。
「我在想,是不是与那一天的事情有关呢?」
夕湖一直低著头,紧紧捏著膝盖上的裙子。
「你可以告诉我们吗?」
「可是,这件事,唯独这件事……!」
「没事的,没事的。
我也会与你一起承担的。」
我轻拍了几下挚友颤抖著的娇小背部。
*
我•柊夕湖……
──是个狡猾,又讨人厌的女生。
我对小内产生兴趣的契机,是决定谁当班长的那场班会。
因为我给她添了麻烦,所以隔天我再度去向她好好道歉。
一开始我只有这种打算,但温和文静的小内对朔显然表现出厌恶的态度,让我觉得满有趣的。
那时候我很好奇小内是不是也和到昨天为止的我一样,有隐瞒著大家的另一面。我想更加瞭解她,开始会找机会和她说话。
小内是个讲话十分细心的女孩子。
她一面思考一面慢慢地将话说出来,彷佛在祈愿自己说的话不要伤害到任何人似的。
班会那件事也是,对于讲话时不会想太多的我而言,最初觉得小内这样的态度很新鲜,与她多聊几次后开始便感到安适,进而有了些寂寥的感受。
周遭的人总是给予我特别待遇,让我感受到与他们之间有著一道透明的墙壁;而小内似乎是在自己的周围围起透明的墙壁排斥他人,不让任何人踏入其中。
在我眼里,她看起来像是在忍耐著什么。
看起来像是在围得死死的墙壁里,拚命寻求氧气。
不过,不知为何。
打从一开始,小内就只有和朔讲话的时候不一样。
她会显而易见地生气、感到不耐烦,或是回以强烈的词汇。
这个时候的小内,看起来像是稍微得以喘息。
或许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将小内与遇到朔之前的自己重叠在一起了。
到头来,我还无法缩短与小内之间的距离,就到了第二学期。
我下定决心,试著邀小内吃饭。
其中原因当然包括想与她相处得更为融洽,另外也期待著朔。
如果是朔,或许也能打破小内周围的玻璃墙。
所以──
我看到模样显然有异、从店里飞奔而出的小内时……
「朔,你快去追小内!!
这边由我们来处理。」
我毫不犹豫地打从内心如此叫道。
……接著到了第二天。
小内头一次叫我夕湖。
彷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氛围十分柔和且温暖,脸上不再是至昨天为止的僵硬笑容,而是有如蒲公英绽放开来的微笑。
这样啊,原来小内是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幸好交给了朔。
她一定和那时候的我一样。
『优空和夕湖你们实在太夸张了,不过是换个叫法而已。』
『朔同学没有资格插嘴啦。』
咦,怪了……?
那只是微乎其微的变化。
他们称呼彼此的方式改变了。
小内的口气变得像是在与亲近的对象说话。
昨天与今天,两人间的距离完全不同。
这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再说,她也开始以「夕湖」称呼我。
我抱著「要是有一天能这样就好了」的想法,邀她一起吃饭。
我认为朔能帮助到小内,才叫他去找小内。
所以说,这样就好了。
这明明是我期望的光景。
但是为什么?
我在与大家一起欢迎小内的同时,像是有东西哽在喉咙里似地,呼吸变得痛苦。
我就这样在内心的一隅存著纠葛,迎来一周后的午休。
我们这群加入了小内的熟面孔将桌子围起来,各自拿出午餐时……
「咦,朔你怎么会带手工便当来!?」
海人这般说道。
「你太大声了啦。」
朔傻眼地笑了。
「是说那个便当,是不是和小内的一样!?」
「嗯,有各种因素啦。」
「什么叫各种因素!?」
小内和朔,吃一样的便当……?
等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朔困扰地皱起眉毛,看向身旁的小内。
小内垂下眼角,像在表示「没事的啦」。
简直像是只适用于两人之间的秘密心电感应。
「因为啊。」小内主动开口道:
「我的双亲在我小学时就离婚,妈妈不在家里了。因此包含做饭在内,基本上所有家事都由我负责。朔同学也说他是一个人住,所以我就把做得太多的份分给他,大概是这样吧?」
「欸~朔你真了得啊。小内,我的份呢!?」
「浅野同学你不是总是会带大大的便当来吗?」
「NOOOOOOOOOOOOOOO!」
这些在我眼前表现的互动,一点都没有进到我的脑里。
朔吃的是小内亲手做的便当?
不,更关键的是。
小内和朔一样,也是由于双亲离婚使得家里没有妈妈,所以比起其他人,他们一定更能体会彼此的痛苦与悲伤。
我所期望却无法得到的、特别的连系。
内心开始躁动起来。
好狡猾。
这三个字在脑里浮出,让我不禁对自己感到毛骨悚然。
……咦,我刚才在想什么?
第一次听闻小内家里的情况,最先想到的却是这个?
我真是差劲透顶。
纵使只有一瞬间,我竟然将新交到的朋友肯定十分哀伤的过去,视为用于与喜欢的男生缩短距离的便利工具。
明明我自己光是想像一下妈妈不在的情形,就难以忍受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吃了一口便当。
番茄酱与中浓酱各沾一半的汉堡排。
虽然是昨天的剩菜跟冷冻食品,虽然她不是很擅于做菜,但我总是像现在这样,吃著妈妈早起为我做的便当。
可是怎么办,今天不管怎么吃都吃不出味道。
脑中知道这是绝对不可以去想的事,讨厌的想法却源源不绝地冒出。
朔追上小内后,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朔是怎么看待小内,小内又是怎么看待朔的?
交情才刚变好不久,为什么就能培养出那样的默契?
那一天,他们为什么会两个人一起上学?
小内的衬衫头一次变皱,是因为……
怎么办,这样下去的话──
──朔就要被小内抢走了。
明明是我先喜欢上朔的。
明明是我待在朔的身旁比较久。
明明是我邀请小内去8号吃饭。
明明是我拜托朔去追小内。
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感情。
至今为止,我不分男生女生,和别人都相处得很好。
有人恋爱了,我会为其声援,如果成功在一起了,我会真心为他们祝福。
但是,现在,我──
──喜欢上了朔,而说不定也喜欢上朔的女生不是只有自己。
我察觉这件极其理所当然的事实。
开学至今,确实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朔。
朔没有一一对我说明这些事,但我也透过传闻得知他实际被告白过。
不过朔基本上会与那些女孩子保持距离,多少有些交情的只有打女篮的悠月与阳。
就连她们两人,也只是朔在教室外遇到时会聊几句话的程度而已。
总是待在朔身旁的女生就只有我,所以我或许不知不觉间误以为自己对于朔是特别的。
若是朔恋爱了,对象只会是我。
在距离朔最近的地方看著他、理解他的女生只有我。
我过去都保持著气定神闲的态度。
但是,这样是大错特错的。
朔与小内之间的距离,正以现在进行式不断缩短。
说不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和朔相处得比我还要亲密。
虽然我很爱作梦,妄想过「如果有一天能当上朔的女朋友……」。
然而这场恋情或许会在今天,或许会在明天唐突地结束。
因为,根本无法保证像当时的我一样被朔拯救的小内,不会像当时的我一样喜欢上朔。
根本无法保证,她不会立刻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朔。
于是,到了午休结束时──
「小内,放学后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我在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说出了这句话。
「嗯!今天没有社团活动,没问题喔。」
我看了声音隐然有些开心的小内,心里感到一阵刺痛。
在我遇到朔之前,不知何谓恋爱。
所以我无法察觉,也无法抵抗催生于心里深处的、这份名为嫉妒的感情。
放学后,我向朔借了钥匙,与小内一起到屋顶上去。
我想带她去一次看看──我向自己喜欢的人说了这样的谎。
「原来屋顶是可以上来的啊。」
小内站在扶手旁,看起来很舒适地环顾四周。
我站到她身旁。
「其实需要申请,但朔有藏老师借给他的钥匙,好像可以随意出入。」
「啊哈哈,该说很像是他会做的事吗?」
「这么说来。」小内继续说:
「岩波老师曾说过我有些地方与朔很像。」
「唔,嘿,这样呀。」
「不过,岩波老师或许还是没有眼光吧,事实上我和他完全不像。」
小内眺望著远方的天空,让风吹抚著头发,眯细的眼睛里隐然带著怜爱。
啊,果然没错。
光是这张侧脸,就让我几乎察觉到了。
小内一定是抱著和我一样的感情,呼唤著朔的名字。
可是,说不定,现在或许──
「我说啊!」
我在左思右想之前,就先拉高声音叫道。
小内一脸愣愣地看著我。
「突然讲这个可能很失礼,不过我可以问你一件重要的事吗?」
「重要的事?」
我点了点头。
「我之后还想和你处得更融洽,所以一开始想要先弄清楚这件事。」
「嗯,我知道了。」
小内面向我,站得直挺挺的。
她那双自然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十分优雅,让我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呃,就是……」
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小内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顺带一提,我喜欢的人是朔!!」
当我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连原本不打算说的话都讲了出来。
我本来只是想要问小内有没有喜欢的人而已。
但这样子简直就像是在牵制她。
藉由先道出自己的感情进行牵制。
「咦……?」
小内惊讶地睁大眼睛。
「呃,这个……」
她的目光四处飘移,随即垂下了视线。
眉间起了小小的皱褶,嘴唇紧闭著。
仔细一看,本来谦和地交叠在一起的指尖已经解开,用力地握住了裙子。
她微微启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了起来。
这样的动作反覆了一会儿后,小内将右手放在胸口,闭起眼睛,「嘶哈」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接著她下一次看向我时,脸上浮现了刚遇到她的那段时期的微笑……
「我没有。」
她清楚明白地如此表示。
她的瞳孔,隐然带著悲哀的颜色。
「唔啊……」
我不禁发出不成声的声音。
果然不可以,这样是不对的。
必须立刻撤回我的发言,向她道歉。
──叽。
就在这时,屋顶的门开了。
「喂~我差不多要回家啰。」
朔将手插在口袋里,一步步走过来。
没关系,还来得及。
就向小内说「抱歉,刚刚的不算,明天再讲一次吧」。
所以,我紧紧握住颤抖的手,抬头看向蓝天……
「跟你说哦,朔~」
我开口了。
「嗯~?」
我朝著悠哉地打哈欠的男孩子,开口说道:
「──我喜欢你。」
不知不觉间,我的嘴唇挤出了微笑的形状。
在视野的一隅,小内的肩膀震了一下。
「啊~是是是,我也爱你唷。」
我朝著把我的话当作玩笑随便听过的朔……
「不是这样的!」
我一步、两步,走过去逼问他:
「是恋爱上的意义!
我是以男生与女生之间的立场说的!
是想要当你的女朋友,最喜欢你的意思!」
为了不让朔敷衍过去,我以认真的目光抬头看他。
然而……
「──唔,为什么……这么突然。」
在看到那张哀伤表情的瞬间。
连心灵都一起变得透明了。
啊,果然是这样。
「夕湖,我……」
所以──
「等一下!不用现在就回答我!」
我硬是遮住了他的嘴、他的感情。
「咦……?」
在朔说出决定性的某些言语前,我继续表示:
「我希望你明白我是这样看待你的。
不过,在未来的某一天正式告白之前,我还不需要答案。
就和至今为止一样,维持朋友的关系就好。
这样不行吗……?」
朔彷佛像刚才的小内那样,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后。
低声说道:
「……我明白了。如果这不算告白的话,要拒绝也没得拒绝。你的心意我现在先心领了。」
「嗯!那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吧!!」
……我是个狡猾又讨人厌的女人。
明明是自己想要与小内当朋友,明明是自己希望朔能帮助小内而推了他一把,明明自己终于能与小内交心而表现得一脸高兴,明明很确定小内喜欢朔。
却做了这样的事。
自己明白自己做了这样的事,却沉浸于甜美的余韵里。
朔没有拒绝我。
他说他心领我的心意。
我狡猾、骯脏,卑鄙又任性。
纵使如此。
我的脸在欢笑。
纵使如此。
我的心在哭泣。
*
──从那之后,过了约一年。
我与优空,不发一语地倾听夕湖说话。
她的模样痛苦不堪,令人哀怜。
我听得想落泪,深切地体会到夕湖说著这些事就等同在伤害自己。
在夕湖说话的途中,我不晓得已经讲了几次「可以了」来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屋顶上的那件事我当然记得,但她们两人之间谈过的那几句话,我是头一次听到。
也包括夕湖在讲著「最喜欢你」时,隐藏在背后的想法。
啊,这么说来。
我与夕湖,夕湖与优空,以及我们三人。
一直持续到这个暑假的关系性,感觉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唔咕,呜呜。」
夕湖讲到一半时开始抽泣,但她还是没有把话停住。
就像为自己的行为引以为耻,以及忏悔。
「呜、不起、对不起,小内。对不起,朔。」
优空在听夕湖说话时依然抚著挚友的背,还不时拿手帕为她擦泪。
不知道是不是优空的温柔,反而让夕湖感到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夕湖像是被斥责得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一直重复地向我们道歉。
「一开始就背叛小内,还以挚友自居;用了卑鄙的手段扯人后腿,还以正宫自居。我根本、就没有那么说的资格……」
我很想立刻向夕湖说「不对」。
想告诉她无论一开始的契机为何,我们一同相处过的时光依然毫无虚假。
可是,现在不能这样随便肤浅地安慰她。
夕湖痛苦地吁吁喘气,继续说著:
「其实我已经好几次想过,应该早点向你们说,应该早点向你们道歉,可是我真的好怕好怕好怕。」
夕湖握紧优空的浴衣。
「因为要是把这件事说出来,一切都将会结束。明明错在我身上,明明我一直骗了你们,让你们误会,我却还是……」
她一面「咿咕、噫咕」地喘气,一面以沙哑的声音说出:
「不想被小内,也不想被朔讨厌──」
像是竭力挤出,又像是在祈求,她如此叫道。
夕湖咳了又咳。
肩膀上下起伏,拚命地吸著氧气。
这般依偎在优空身上的模样,令我看了心如刀割。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我还是不想要这样。
不当挚友也好,不当女朋友也好。
只要能普通地待在你们身旁,就很足够了。
所以求求你们──
不要讨厌我……」
我该说什么才好?
该讲什么,才能让她好过些?
有什么事,是我能做到的?
就在我这样说不出话,僵在原地时……
「没事的,没事的。」
优空摸著夕湖的头说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在那一天,分担了彼此的软弱。」
「小内……」
「在这样的前提下,我再问一次哦。」优空继续说道:
「夕湖,你有一丁点儿想过告白或许会成功的情况吗?」
我心想,为什么?
为什么?优空到了这种时候,还在计较这件事?
为什么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却说出这种咄咄逼人的话?
「怎么……」
当我发觉时,夕湖的手正微微颤抖。
她发著抖,「咻、咻」地吸气。
夕湖一把擦掉眼泪。
──咚。
像在推开优空般,站了起来。
她以混杂著哀伤与怒气的眼神,交互瞪向我们两人。
「怎么可能会想过啊!!」
夕湖将自己的声音拉高到最大声。
「自从我喜欢上朔的那一天以来,我就一直在朔的身旁看著他!
每一天都想著朔入眠,想著朔睡醒!
现在的我无法成为朔的特别,这种事我自己最清楚了──!!」
「咦……」
这几句我想都没想过的话语,让我不禁道出真心话:
「那么,你为什么……?」
夕湖低著头,捏紧裙子。
「你们或许不会相信。」
她慢慢地开始说明。
「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要纠正那天犯下的过错,这是真的。
可是,朔、我,以及小内。
三人之间的关系,大家一起度过的时光,实在是充满太多幸福。
不知不觉之间,我沉浸其中。
心想『就维持这样也无所谓吧』。」
夕湖眯细了眼,像在缅怀往日。
「不过──」她接著说:
「我们升上二年级后,与悠月和阳成了朋友。
悠月透过跟踪狂事件,阳透过棒球与篮球,就像过去的小内一样,逐渐缩短了与朔之间的距离。
当我发觉时,我们已经不再是均等的正三角形。」
她将手指重复交叉于身体前方,隐然像在寻找著适当的说法。
「我要说真话啰。
到了二年级,我看到分班名单时,以及悠月与阳进来教室马上就过来打招呼时,心情上其实有点不舒服。
朔、小内、海人、和希,还有我。
我想说这样已经刚好,不用再多加一人或减少一人了。
而且我知道无论是悠月还是阳,与朔的交情都不错。
所以我半开玩笑地说正宫是我,妾是小内,来牵制她们。
我真的是个很讨人厌的女人呢。」
不知何时之间,本来已停下的眼泪又沿著她的脸颊滴落下来……
「啊~啊,如果她们两个。
也是像我一样讨人厌的女生就好了。」
夕湖笑了开来,掩饰自己的感情。
被彷佛溶入黄昏之中消逝而去的虚幻浸湿的瞳孔,映照著夕阳的朱色。
在我不禁要伸出手之前,优空就先站了起来轻轻搂住她的肩膀。
夕湖维持流著泪的笑容,继续说下去:
「我一开始本来以为或许会和悠月处得不好。
她马上就闹著朔玩,还会挑衅我。
纵使情有可原,纵使只是暂时的。
但她当上了我梦寐以求的、朔的女朋友。
所以我不时会和她吵嘴。
可是,我第一次碰到在时尚或美容方面能说出那么多见解的女生。
我还和她约好下次一起去金泽购物。
她平时虽然冷静,有时却非常顽固,也有为了某人而拚命努力的可爱之处,所以……
我很喜欢悠月。」
夕湖发出「欸嘿嘿」笑声时,可能是眼泪从上扬的嘴角流了进去,她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
「至于阳,我一开始就觉得她很帅气了。
她拥有能赌上自己人生的事物,朝著目标一个劲儿地向前冲刺。
就像是还在打棒球时的朔。
所以很理所当然地,能让朔重新站起来的人是阳。
她很不擅于打扮或化妆这类较偏向女性的事情。
然而她为了重视的人,还是会拚命学习这方面的事。
她摆出那么认真的表情请我教她,我实在无法拒绝。
我也很喜欢阳。」
夕湖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了。
她一面打著嗝,一面吸著鼻水。
纵使露出平时绝对不会让人看到的表情,她还是不打算停止述说。
「欸,朔,我不小心看到了。」
夕湖有些歉疚地垂下目光。
「在烟火大会那一天,我去找你的时候。
悠月拉著你的浴衣。
你们两个人一起看著烟火。」
「──!!!那是──!」
她打断我的话,继续说道:
「我在学习营的晚上,试著问大家:
『大家现在有喜欢的人吗!?顺带一提,我喜欢的人是朔!!』。
就和那一天对小内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夕湖可能已经无法再掩饰,表情扭曲了起来。
「然后呢。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说出真心话。
无论是悠月还是阳,小内依然也是。
当然,我不晓得大家是否真的喜欢朔。
或许只是不想告诉我而已。
可是啊、可是啊──」
为了不倒下去,她踏稳双脚、紧握拳头。
「露出那么幸福的表情看著烟火的女生,怎么可能对朔没有任何想法嘛!
那么激动地为朔的比赛声援的女生,怎么可能对朔没有任何祈愿嘛!」
「又来了。」夕湖低语著:
「我又一次妨碍了重要的朋友。
都怪我在朔的身旁大剌剌地喊著我喜欢他。
都怪我明明不是朔的女朋友,却以朔的女朋友自居。
有的人顾虑到我,无法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有的人无法面对自己喜欢他人的感情。
明明我从小时候一直期望的──
就是能打从心底重视的朋友,以及喜欢的对象。」
等一下,莫非、你的意思是……
「所以,我认为必须由我来做个了结。
在那天,在那屋顶上,是我最先耍诈的。
其实我根本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告白呀!
可是、可是、可是──」
夕湖一度咬紧嘴唇,又硬是将嘴唇张开。
「这样下去的话,小内、悠月、阳……」
她痛苦地按住胸口。
「更重要的是,我最喜欢的朔。
只要有我在,温柔的你一定为了不伤害到我,为了不让我露出悲伤的表情。
会迟疑于往前踏出一步。
会对自己的心灵说谎。
会无法对喜欢的人表明心意。
所以!!!!!!」
夕湖双眼含著满满泪水,但还是直直地注视著我。
「为了让我重视的人,能够好好重视自己的特别──」
她挤出所有的心力喊叫后,就像断了线般,从膝盖开始无力地跪倒下去。
(插图014)
「夕湖!」
「夕湖!」
站在身旁的优空蹲了下去,我也慌忙地仿效她。
可能是一直边哭边说话的缘故,夕湖吁吁喘气,呼吸很急促。
优空温柔地抚著夕湖的背,开口道:
「对不起哦,夕湖。
很心酸吧,很痛苦吧。
谢谢你把这些事讲出来。」
我听著这几句话时,用力地咬著嘴唇。
我对于自己的愚蠢厌恶至极。
我没能察觉到任何一件事。
我明明一直待在夕湖的身旁。
我应该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女生。
没想到,那场告白,打从一开始──
──就并非是以起始为目的,而是以结束为目的告白。
于是,我终于理解优空想要告诉我的事。
在我开始思考前,嘴巴就先动了起来:
「那么,莫非,你会特地选在大家面前告白,是因为……」
稍微镇定下来的夕湖发出「欸嘿嘿」的笑声,刚才像是著了魔的模样已不复见。
「我不是说过了吗?朔你很温柔。
如果在两人独处的情况下向你告白,一定会被你当作没发生。
你会对其他女孩保密,以无异于过去的态度与我相处。
这样是不行的。
必须在大家面前,彻底地结束这段感情才行。
必须告诉大家,这件事就此告终。」
「……唔,夕湖,你真是个笨蛋。」
战战兢兢地伸过来的手,轻轻地触碰我的脸颊。
「我给你添麻烦了。
可是,你是我的英雄。
我相信你不会因为这种事而一蹶不振。」
从眯细得有如要封上信封般的眼角,滴下了有如玻璃珠的泪水。
我紧紧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我让夕湖的手臂绕过我的肩膀,使她慢慢站起来。
这么纤细的身体。
到底承担了多少事物?
我和优空两人就这样搀扶夕湖,让她坐在檐廊上。
夕湖难为情地说道:
「这样一来,我就把话全都说出来了。」
优空露出温柔的目光点了点头。
「嗯。」
她顺势往夕湖身旁坐下。
「那么,接著就轮到朔同学了。」
优空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
她会向我这么说,我并不感到讶异。
夕湖都把这么多心里话倾吐出来了。
我怎么能光是听过就算。
可是,到底,该说什么──
优空看著语塞的我,开口说:
「我来帮你起个头吧?」
于是她以若无其事的口气……
「──为什么朔同学在拒绝告白时,要特地说那种话呢?」
突如其然地,触及了我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核心。
「唔,优空……」
旁边的夕湖不解地歪著头。
「小内,那种话是指什么?」
优空看了我一眼后,回答道:
「就是那句『我心里有其他的女孩子』。」
夕湖似乎是回想起当时的感受,她露出痛苦的表情低下了头。
「所以,那是因为、朔有……其他、喜欢的女生……」
「不是喔。」
优空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句话。
「如果真是如此,我觉得朔同学会清楚明白地说出『我有其他喜欢的女孩子』。以朔同学的性格来想,这种时候应该不会特地选择『我心里有其他的女孩子』这种暧昧不明的表达方式。」
夕湖有所惊觉,睁大了眼睛。
「的确没错。咦?可是,这样的话……」
「嗯,我现在……」
优空再度往我这里看过来。
「就是在问朔同学这件事。」
我低著头站在两人面前,握紧了拳头。
「……抱歉,就只有这件事……」
我打算将此事作为终生怀抱的秘密。
因为,实在太不像样。
因为,实在过于任性。
因为,实在过于傲慢。
因为,实在太不优美。
因为,实在太没有千岁朔的风格。
另外,也因为实在太对不起夕湖。
「我不能说。」
对不起,夕湖。
对不起,优空。
对不起,大家。
──就在这时,「喀啷」一声忽然在心底响起。
健太说了:
『你就去和他们相互理解啊!』
七濑说了:
『千岁你也别朝著错误的方向固执己见(装模作样)了。』
阳说了:
『在产生男女感情之前,不都是重要的伙伴吗?』
──啊啊,是这样啊。
我将手伸进口袋,寻找家里的钥匙。
系著钥匙的,是与夕湖一起买的皮革钥匙圈。
啪、啪、啪。
像在拼凑拼图似的,大家的面孔一一浮现在脑里。
重要的朋友,已经告诉了我重要的事。
海人为了喜欢的女生,在大家面前激动地发飙。
就连那老是一脸从容的和希,也对于自己的逊色之处有著内心纠葛。
天真烂漫的夕湖,也面对自己的软弱而作出了断。
『──所以,来谈谈吧。』
优空到底知道了多少啊?
我看著两人的脸,短暂地闭上眼睛。
「……一年前的、那一天。」
我胆战心惊地,开始述说。
「一开始夕湖在屋顶上向我告白时,最先浮现在我脑里的是『又来了』和『饶了我吧』这两句话。」
夕湖的身体震了一下。
「抱歉,我在念高中之前也曾被本来视为朋友的女生告白,拒绝之后,结果与本来相处得很好的朋友们疏远了。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多到烦人的地步。对于这种事,我感到很厌腻。」
而且我一年级时,都以远比现在慎重的态度评估与他人之间的距离。
我想我当时面对伙伴们,也没有完全敞开心灵。
「但与此同时,我也真心地喜爱、珍惜与夕湖、和希、海人,以及当时交情才变好没多久的优空一同共度的时光。虽然不是恋爱感情,但我肯定怀有今后也想要与夕湖一起相处的心情。」
如果是毫不重视的对象,我可以只讲一句「对不起」后就到此结束。
就是因为无法这么做,我在那个时候才会迷惘。
「所以,当夕湖说我不用回答时,我就顺著你,依赖了这句话。当然,被夕湖这样的女孩子喜欢,感觉其实也不坏;而且若是接受她的提议,大家之间的关系还能再持续一阵子。」
我紧咬嘴唇,继续说道:
「如果真的要为夕湖著想,就不应该让你抱持著期待,斩钉截铁地拒绝掉才对。我虽然想著总有一天必须为这段暧昧的关系作个了结,但与大家一同度过的时光经过得愈久,便愈是感到舒适,结果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所以──」我以自嘲的口气笑道:「夕湖你要说你自己骯脏、卑鄙的话,那我也一样。」
就在我不断重复著这样的行为时,夕湖她先踏出了一步。
「这件事说起来,真的是既不像样又难看,还很无趣。」
我抬起头,再度看向两人的脸。
「你们愿意听吗?」
夕湖和优空不发一语,点了点头。
我在难为情得就要发起抖来的膝盖上贯注力道后──
「──我的心里有夕湖在。」
说出至今为止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话。
「咦……?」
夕湖讶异地睁大眼睛。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当我在那个屋顶上被告白时,夕湖对于我而言,仅止于交情很好的朋友。
但是,从那之后过了约一年。
不,从入学以来一直就是这样了。
夕湖总是陪在我身边。
我其实想著『她马上就会厌倦了吧』。
想著『不用多久,她就会离开了吧』。
然而别说是厌倦了,别说是离开了,时间经过得愈久,夕湖就愈信任我、依靠我,还说我就像个英雄。
……老实说,这或许对我造成了一点压力。」
「朔,我……」
我苦笑著,举手制止想要站起来的夕湖。
「我不明白夕湖到底喜欢我哪一点。
感觉比起真正的我,夕湖眼中的我被美化了不少。
我心想,她是否把自己的幻想加诸在我身上了?
我在教室被告白时,这样的想法变得更为强烈。
自己都已经忘记的话语,居然是夕湖喜欢上我的契机。
我心想著『这单纯只是一见钟情吧』。
……然而,反过来说。
因为有夕湖在身边看著我。
因为她期待著我,因为她对我说『你做得到』。
我才会想要当一个固执己见、爱装模作样,且不让她失望的人。
这是千真万确的。
夕湖总是像这样,带我见识(告诉我)我所不知道的景色(感情)。」
我打从心底,将分开之后才察觉到的思念,传达出去。
「不知何时之间,夕湖在我的心中成了非常重要的存在。」
在这句真心话招来误解之前……
「但是!」
我难堪地拉高了嗓门。
因为不这么做,我可能会逃走。
可能会以平时的轻浮言语敷衍过去。
我将颤抖的嘴唇内侧咬到出血后……
「……纵使如此,我的心里,还是有、其他的女孩子。」
将差劲透顶的一句话,吐露出来。
视野变得歪斜,平衡感出现问题,膝盖疲软得几乎要跪倒下去。
哈哈,有够逊的。
和女孩子讲话,居然是这么地──可怕。
「欸,朔,你的意思是……」
夕湖刺探地问道:
「如果我没有很离谱地、误会的话……」
我认为接下来的话不能交给她说。
我以握紧的拳头用力捶了一下大腿。
夕湖已经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她勇于面对自己不愿意去审视的那一面,将不想被知道的事告诉我们。
所以,我也要──
「我把夕湖视为一个女孩,非常地重视你。
可是,我同样重视的女孩──
不只有夕湖而已……」
──尽其所能地、诚挚地,暴露出不诚挚的内心。
「每个女孩,都给了我许多无可取代的事物。」
想要一起相处、如同家人般的存在、与自己同类型的人、可以并肩奔驰的搭挡、憧憬的象徵。
『你太习惯承受他人的爱,所以不知道怎么爱人吧?』
明日姊说得不错。
我学的尽是闪躲。
无论何时,他人主动释出的爱都是有保存期限的。
期限到了,就会将那份爱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就像是收件人不在时,可以轻易变更寄送处的试用品。
我曾经达观地这么想。
就算我拒绝了,也会立刻送到下一个人手上。
可是,现在,头一次。
──思索起爱的时候。
五颜六色的上锁信箱并列于眼前。
只能从中选择一个信箱,将信放进去。
只要决定了投递处,就再也无法取消。
当我发觉时,眼角已渗出泪水。
嘴唇在颤抖。
「滋嘶」一声,我短促地吸著鼻水。
所以我、我──
「我不晓得该将哪一份感情,命名为爱情。」
只能从中择一,让我害怕得无以复加。
静悄悄的一片沉默。
我暴露出来了。
将如此丢人的内心暴露出来了。
在重视的人们面前,
将绝对不想被人知道的、优柔寡断的难堪一面暴露出来了。
看似感到困惑的夕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要是你直接说出来,
要是你告诉我,
不管要我等多久,我都可以等到你找出答案。」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我激动起来,不禁拉高了嗓门。
夕湖害怕地抖了一下。
但是,溃堤而出的感情已经无法停息。
「我到底该怎么说才好?难不成要说『我喜欢夕湖,但另有其他在意的女孩子,所以你就等到我决定好为止吧』?面对那样真情表达心意的对象?跟她说我还在挑,叫她排队等候吗?」
我咬牙切齿,维护著若有似无的形象。
「就算心底的真心话再怎么差劲透顶,我也不想成为让重视的人承担这种想法的男人。」
因为这样,就不是夕湖喜欢的千岁朔(英雄)了。
「可是,至少,你可以保留回答……」
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不就是这般拖延之后走进的死胡同吗?」
「唔……」
我要讲的话就到此结束。
现在的我无法回应夕湖的感情。
虽说如此,这段扭曲的关系也难以再维持下去了。
所以这片黄昏,就是我们的终点站。
我们两人就这样低著头时……
「──这样不就好了吗?」
一直保持沉默的优空站了起来。
「「咦……?」」
夕湖与我的声音偶然地重叠在一起。
优空以小指顺了顺贴在脸上的头发后,将话接了下去:
「夕湖就继续喜欢著朔同学,
朔同学就继续去寻找你认为是爱情的感情,
这样,不就好了吗?」
「所以说,这么不诚挚的……」
「──朔同学。」
优空打断我的话,一针见血地表示:
「你是不是误以为只有你是选择的一方?」
「什……」
这是、什么……
「就如同你拥有选择的权利,夕湖、悠月、小阳,以及我,当然都拥有选择自己爱情的权利。」
喀啷,优空向我走近一步……
「朔同学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
但你没有资格以你的价值观来判断我们的爱情是否诚挚。」
就像刚认识她的时候一样,她严厉地向我直言。
「无论对方再怎么拖延回覆,就算对方一直摆出嗳昧的态度,只要还存有一丝可能,就继续紧追不放,我认为这样的爱情很诚挚。」
优空稍微让口气放软,淡然地继续讲道:
「诚恳地请对方等待自己整理好心情,我认为这也是诚挚。」
选择爱情的权利……
在我反覆思索著这句话时──
「所以说,朔同学以及夕湖,
都不需要为他人的爱情负责。」
优空以带著劝诫的口气表示:
「『在这种状况下向我道歉的意义,你最好多思考一下喔?』你还记得我说过这句话吗?」
「……当然记得。」
这句话一直像根针一样,刺在我心里拔不出来。
「那我现在可以问你这件事吗?为什么你和西野学姊出去,要向我道歉呢?」
「就说了,你一没来我家,我就去找别的女生……」
她「哦~」一声,回以意味深长的表情。
「意思就是说,你觉得我听到这件事后,会不高兴对吧?」
「咦……?」
「也就是说,原来你下意识地想著我会为你吃醋啊。」
「什──」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傲慢呢?」
优空以责备的口气说道。
我当时自然没有这样的想法。
……理应没有。
无关乎对方是男是女,一直支持著我的优空一没来我家,我就像等待已久似地马上与其他人跑出去玩──我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道歉。
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对方是和希,是健太呢?
想必我不会特地向优空道歉吧。
像这样化成言语后,我才发觉──
原来我在那个状况下道歉,会变成那种意思啊。
不,说不定我是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以那样的意义向优空道歉的。
也难怪她会斥责我傲慢。
优空稍微放松表情后,开口说道:
「不过那时你之所以会道歉,应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在装生气开你玩笑吧。」
「先不提这个……」她继续说:
「就算有女生因为朔同学的行动吃醋、伤心、痛苦,那又如何?你有什么必须连这种事都要在意的理由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逼问,却隐然带著殷切。
「之前我也说过了,如果对方是自己的恋人就另当别论,但既然没有交往的话,喜欢人的女生本来就该对自己的感情负责,至少被喜欢的人没必要因此感到歉疚。」
「优空……」
优空闭上眼睛。
「──因为任何人,都有不选择那份爱情的自由。」
静静地如此说道。
「……如果不想受伤,如果只能付出到这点程度,那大可选择和别人谈恋爱。」
我不经意地回想起学习营的最后一天。
明明没和七濑谈恋爱,我却在烤肉途中产生了难堪的嫉妒情绪。
那么,关于此事。
是没有顾虑到我的心情,与和希一同度过悠闲时光的七濑不好吗?
是在我面前开心地谈著和希的七濑不好吗?
七濑必须为我的嫉妒负起责任吗?
──绝非如此。
「我换个说法吧。」优空继续讲道:
「在夕湖因为被甩而伤心的状况下,到你家去的我、悠月、小阳,都是不诚挚的吗?」
「不是那样!大家只是想要让我打起精神……」
优空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转换了话锋所指。
「那么,夕湖你在我去你家之前,都没有与任何人见过面吗?」
夕湖低著脸,摇了摇头。
「……自从那一天以来,海人都一直来我家安慰我。」
优空再度看向我。
「欸,朔同学。向男生告白被甩了之后,立刻接受其他男生安慰的夕湖,可以说是不诚挚的吗?」
「怎么、可能呢?在自己软弱时,依靠朋友是天经地义的。」
我听到有海人陪在夕湖身旁时,反而还打从心底放下心来。
「再说,拒绝她的告白的人是我。
之后无论夕湖和谁做什么事,我都没有责难她的理──
咦……?」
不经意地,我对于自己说的话产生了既视感。
优空看了我的反应后微微歪头,「呵呵」两声,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而我对于朔同学,也是抱持著一模一样的想法喔。」
会觉得有听过,是理所当然的。
『朔同学你是在包含我在内的大家面前,很乾脆地甩了夕湖哦。既然如此,无论你和谁做什么事,你有感到歉疚的必要吗?』
优空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说这件事。
我心想,为什么?
为什么在想著自己时──
「你自己一个人去受重伤,好好品尝痛苦的滋味吧。拒绝告白后还与其他女生相处,根本不可原谅」、「到头来你还是依赖著优空以及其他人的温柔,真卑鄙」,明明总是想这样辱骂自己。
为什么一置换成夕湖后──
「希望有人能陪在夕湖身边,听她说话。如果可以,希望有人能安慰她」、「我一点都不重要,拜托、拜托让她能尽快止住泪水」。
……我就会……如此祈愿呢?
单纯是告白方与被告白方的不同吗?
可是,如果告白的人是我,而拒绝的人是夕湖。
我肯定还是会责备自己,希望夕湖不要受到伤害。
优空像是看准了时机,将话接了下去:
「所以这次的事情也是一样。
朔同学你是由于说出真话会显得对夕湖不诚挚,才选择那种答覆对吧?」
「一言以蔽之,应该就是这样……」
「在我看来,你这样的态度,依旧是连同他人的爱情都想要一并负责。
如果你的心里也有夕湖存在,那你其实不想现在就说出答案,对吧?
应该是想要再有多一点时间思考,想要面对自己的感情对吧。
既然如此,这样不就好了吗?」
「可是……」
「这样的态度是否诚挚,由喜欢上你的夕湖来决定就好了。」
喀啷、叩隆,优空走了过来。
她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胸口。
「我,还有夕湖肯定都是。我们都不希望自己害得你一个人去逞强、去忍耐、去放弃某些事物。」
她握紧我的T恤……
「『我们来当彷如家人,互相弥补彼此缺陷的朋友吧』。说出这种话的,可是朔同学你喔?
家人不对自己诉说事情时的焦躁感,家人不仰赖自己的寂寥感。
提醒了我这些的,不正是你吗?」
她瞳孔浮现哀伤的色彩,抬起头看我。
「如果你真的重视我们,就让我们一起背负你的担子。」
优空轻轻执起我的手,举在胸前。
「夕湖也是。」
她向夕湖伸出另一只手,将夕湖的手放在我们手上。
从下到上的顺序是优空、我、夕湖。
三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优空阖眼后说道:
「没有必要为了其他人,让自己的爱情告终。不要在意周遭的女生,如果喜欢对方,就大声喊出来。这并非软弱,而是坚强。」
「可是,小内……」
「向喜欢的人传达爱意非常需要勇气。如果对方是重要的朋友(人),更是如此。在被拒绝的那一瞬间,就无法再继续维持至今为止的关系。若将心意藏在心里,至少能仅仅待在对方身边。」
夕湖叠在我手上的手抖了一下。
优空缓缓睁眼,继续说道:
「──不将心意传达给对方,也是我们的选择。
所以,夕湖你没有任何理由要为此负责。」
她隐然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看著你们两个人。
朔同学为了别人,立刻就会想要牺牲自己。
夕湖总是在想著比起自己更为重视的人。」
从下方托著我手掌的手,传来阵阵暖意。
「像你们这样的两个人,不可以为了彼此著想擦身错过。」
「优空……」
「小内……」
「我们长大的环境不同,价值观与性格截然相异。
而我们知道彼此的不同,依然选择互相依偎。
所以在彼此互添麻烦的同时,大家各自自由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不就好了吗?」
这……
「这可是你(朔同学)告诉我的哦?」
优空脸上浮现有些淘气的表情。
「所以……」她说:
「以后,说不定又会受伤,说不定会伤到对方。
但就算如此,彼此仍然希望聚在一起的话──」
优空将另一只手放到最上面,以双手轻轻握住我们的手。
她像是在保护著即将断开的绳结,将绳结重新牢牢系住。
「──就把彼此的手,系在一起吧。」
宛如包覆住一切的优柔天空,她说出了这句话。
「直到未来能为了自己,面对爱情的那一天。」
(插图015)
啊啊,这样啊。
优空就在离得这么近的地方,守望著我们。
鼻腔深处感到一阵刺痛,我几乎要不假思索地回握交叠的手。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温暖。
是我可以依赖的吗?
是我可以追求的吗?
我会不会又看漏了什么?
我应该没有误会吧?
就在这时……
「──等一下!!!!!!!!」
彷佛不让事情就此告终,夕湖叫道。
她解开系在一起的手,抓著优空的肩膀晃动。
「欸,那小内你呢!?
小内你的心情又位于何方!?」
「咦……?」
──滴答。
一滴眼泪,从优空的脸颊流了下来。
*
为什么会落泪呢?
我•内田优空,轻轻碰触自己的脸颊。
指尖沾得湿凉,放在眼前便反射出闪闪发光的落日余晖。
平时有些怕羞而没涂上的指甲油。
为了配合浴衣,我选了堇紫色的指甲油。
我担心做这种不习惯的事情会失败,似乎从好几天前就开始练习了吧。
幸好涂得很好。
「呃,咦,哈哈……」
嘴唇不由自主陪笑。
你以前虽然斥责过这会变成习惯,但在这种时候,或许派上了一点用场吧。
真奇怪,我明明发誓过直到最后都不哭泣的。
两人担心地看著我。
……啊~啊,朔同学是穿便服呢。
我想著这种不符合场面的事。
我与朔同学会合的时间比与夕湖约定的早了三十分钟。
当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将这个时间告诉他了。
我去烟火大会时没穿浴衣,那时朔同学看起来很遗憾。
──穿浴衣去祭典吧。
当我和朔同学这么约定时,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所以我心想,就占一点点的、时间。
「唔,啊啊……」
我还没听到两人的回答。
我想著得快点止住泪水。
但眼泪一流下来后,就接连不断满溢而出。
「小内!」
夕湖扑到我身上,紧紧抱住我。
这股气味、这份温暖。
总觉得好久没感受到了。
「慢慢来就好了。
不过,我希望你能好好说出来。
这次一定要说出来!」
夕湖拍了拍我的背,就如同直到刚才我对她做的。
「我们还没听到你的心情喔。」
这样啊,原来夕湖发觉了。
发觉到我一直在打马虎眼,一直在逃避。
发觉到我只说著他们两人的事。
在这种地方上,夕湖果然还是夕湖呢。
「……唔,那一天,在那个屋顶上。」
像是被挚友的温暖引导般,我缓缓开口道:
「我也撒了谎。」
夕湖的身体震了一下,感到动摇的气息传了过来。
即使如此,她的手依然拍著我的背,没有停下来。
「在我开始以『夕湖』称呼你的前一天,
在你邀我吃饭的那天晚上。
朔同学拯救了束手无策的我。
他以非常粗鲁的方式,打坏了从小时候就一直把我关在里面的玻璃墙。」
夕湖加强了抱住我的力道。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了。
这个人为我一直低著头的人生,为我本来呈现黑白色的母亲回忆找回了色彩,我决定将他视为与家人并列的、我的第一。
在未来有一天必须作出抉择时,我会优先考量朔同学的事。」
扑簌滴落的泪水滑到了嘴唇上,好咸。
「可是在屋顶上,夕湖你问了我『有喜欢的人吗!?』吧?
……其实在当时,我并不晓得。
首次萌芽于心里的这股思念是初恋?还是对于朋友的感谢之情?
因为我不曾恋爱过。
因为我不曾交过重视的朋友。
所以,我──
拿了朔同学与你当藉口。」
我「咕、噫咕」地打著嗝。
「我当时心想著,与朔同学相配的,一定是像夕湖这样的人。
轮不到我这种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女生。
就算我直接表明感情,也只会让朔同学困扰罢了。
至少不要兴起多余的风浪。
守望著你们两人结为佳侣。
这就是最幸福的结局了。
我只要退一步,在必要时支持他就足够了。
只要能普通地待在他身边,就很幸福了──」
坦白说,当时我感到春风得意。
握住了本来最讨厌的男孩向自己伸出的援手。
那只手非常强壮、温柔且温暖。
感觉像是带著我,到我从未见过的地方。
我顺势在朔同学家过夜的那个夜晚。
他说,那是他的第一次。
明明那么受异性欢迎。
明明总是嘻皮笑脸地讲著些轻薄的话。
──我成了他第一次的女孩。
回想起来,我将眼镜换成隐形眼镜的时候。
我应该是在心里的某处,一直意识著朔同学的目光。
你喜欢哪一种?
你觉得如何?
你会对我说什么?
你──朔同学──
让我产生最恶劣的第一印象的男孩,居然会愈来愈吸引我。
我彷佛成为传统少女漫画的女主角,感觉有些害臊。
所以,那一天。
听到夕湖说她喜欢朔同学时的感受,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哗啦,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
之前的一周,像是一场谎言。
我一下子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淅沥淅沥,情绪如潮水般退去。
──好丢脸。
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
我在会错意什么啊。
即使自己一个人一头热,我依然只是他的一位同班同学。
温柔的他,一定只是对每个人都温柔对待罢了。
我居然得意忘形,以为只有自己是特别的。
这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吗?
从很久以前开始,朔同学的身边就有夕湖在了。
那里没有我的位子。
他只是一时兴起,让我在短暂的时间里坐在那个位子上。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
因为在过去,我主动远离这类感情。
而且,夕湖她──
这位从入学典礼那时,就一直来找只会陪笑的我说话的女孩。
制造了我与朔同学打成一片的契机的她。
在更早之前就找到了真正的他,与他度过了相同的时光。
事到如今,没有我介入其中的余地。
所以为了夕湖。
我就这样,当一名朋友就好。
所以为了朔同学。
不要再给他添任何麻烦了。
这样就好,这样最好。
「我将自己的软弱,推到你们两人身上了……」
我将下巴放在夕湖的肩膀上,那部分的衣料逐渐被泪水浸湿。
「我也很骯脏、卑鄙。」
就在我感觉失去力气,整个人要靠到夕湖身上时……
「──不对!!」
一直拥抱著我的双手,把我推开了。
喀啦、叩啰,我不禁踉跄了几步。
我设法踏稳双脚,看向夕湖。
晃动著拳头,瞪向我的那双眼睛──
「小内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带著首次向我发出的愤怒色彩。
「夕、湖……?」
回想起来,我们连一次都没有吵架过。
感觉我们总是笑咪咪地,聊著些琐碎的小事。
彼此之间,都从未踏进对方的内心深处。
「因为在那个时候,小内你无视我而去追朔了。」
夕湖生气地叫道:
「你丢下我去追朔了!
比起挚友,重视的男生更为重要!
在关键时刻,你不是已经选出你的第一了吗!
明明如此,事到如今,就不要这样。
不要讲得自己也在忍耐似的!!!!!!」
「不是……」
我握紧想要寻求依靠而几乎要伸出去的手,擦掉眼泪开口道: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追过去的话……」
咬了一下就要颤抖起来的嘴唇……
「一切都将会毁坏!
会变得四分五裂!
我是这么想的啊!!」
我也大声叫道:
「妈妈离家出走时,我什么也做不到。
当我发觉时,一切已经结束,少了一个家人。
所以这一次!
我必须要追过去才行。
察觉到朔同学与夕湖隐瞒著真正的想法──
能握住你们两人的手,能斥责你们的人──
现在就只有我了。
虽然很迷惘、很心酸、很无奈。
但夕湖的身边有大家在,所以我就去照顾朔同学。
身为挚友,这点事情你应该要明白吧!!!!!!」
我的语气不禁变得尖锐,像是要把一直积压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
夕湖一瞬间哀伤地垂下目光后,又瞪起我来。
「你骗人!!」
「什么嘛,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的小内,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纠葛。
你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毫不犹豫,只顾著去追著朔。
连头也不回,就这样走了。
你现在说的这一堆,全都是事后再加上去的理由嘛!
身为挚友,这点事情我可明白得很!!!!!!」
「──!!!」
在我仔细思索这段话之前,嘴巴更快地回道:
「夕湖你还不是一样!
你都没有和我商量过你要向朔同学告白。
你虽然说结束这段感情是为了大家好,
但有些事情你刻意不去提及,对吧?
如果朔同学那时答应了,你会怎么做?
如果他回答『我也喜欢夕湖』,你会怎么做?
是不是就会直接和他交往了呢!!!!!!」
我明白自己讲的话很过分,但感情一经宣泄就再也无法停息。
「唔,小内你才是呢!
你不是有说过吗?
说什么『由我升格上去也无所谓吧?』。
说什么『如果你不过来,我就直接和朔同学两个人去约会』。
这是不是才是你的目的?
如果我今天没来,你会怎么做?
能够待在伤心的朔同学身旁,是不是其实让你很开心呢!!!!!!」
「夕湖你!
明明说自己骯脏、卑鄙什么的,
但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老是在讲著朔同学的事。
讲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在我的面前!很高兴地!
你真的有对那一天做的事情感到歉疚吗!!!!!!」
「气死我了!
还不是因为小内你什么都不说!
我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但你每一次都打马虎眼,
每一次都陪笑敷衍过去,
不面对我的人根本就是你吧!!!!!!」
「夕湖你!」
明明在那一天的黄昏,冲出教室时,我就已经决定绝对不会哭了。
明明已经决定,在所有事情得到解决之前,不会让人看到泪水。
「夕湖你,果然很坚强……」
然而,在我眼前的挚友面孔变得模糊……
「总是、像这样、直率……」
不由自主地,脚开始没了力气。
「──不对喔。」
夕湖以与方才完全不同的温暖声音,讲出了同一句话。
「对不起,小内,对不起。」
接著她再度像是要撑起我的身体般,抱住了我。
「我故意用了惹人厌的说法,对不起。但如果不这么做,小内你又会自己一个人忍耐,压抑住真正的感情,背负起一切。我就是这么想,才会……」
当我发觉时,夕湖也哭了。
在彼此摩擦、贴在一起的脸颊上,两人份的泪水交互沿著脖子流了下来。
新买的浴衣渐渐被沾湿了。
(插图016)
「谢谢你,小内。
谢谢你去追朔。
谢谢你来找我。
谢谢你没有放开我们的手。
谢谢你找到了我埋藏起来的想法,找到了我。」
「啊……啊啊。」
这段话让我的鼻腔深处发酸,没办法把话说好。
「我,很努力对不对,夕湖……!」
「嗯、嗯。」
「从教室飞奔而出时,我心里想著『这样下去一切都将会毁坏』,这并非谎言。想著朔同学和你,以及我们将会四分五裂。」
「嗯,我知道。因为小内你很温柔。」
「我跑出去时,一度与哭泣的你四目交接,可是我装作没在看你。」
「嗯,小内你也很痛苦对吧。」
我靠在夕湖身上,继续说著「不过呢」。
「刚才你说的也是真的。那个时候,我比起你,毫不犹豫地优先选择了朔同学。」
「我知道,小内很厉害、很坚强、很帅气。让你从那一天起一直忍耐到现在,对不起哦。我很狡猾,对不起。」
「至今为止,我本来一直觉得能普通地待在朔同学身边就足够了,当时却想著能待在伤心的朔同学身边的、现在能支持他的人只有我。一意识到朔同学会依靠我,我就……」
「嗯、嗯。」
「我就忘了你,有时还会不经意地闪现『一直保持这样也不坏』的讨厌想法。」
「嗯、嗯。」
「当我在说服你的时候,西野学姊、悠月、小阳去为朔同学打气,也让我感到不太高兴。」
「觉得『气死我了』对吧。」
「其实我一直很害怕!!
想著我弃你于不顾,要是你讨厌我了该怎么办。
想著要是再也无法与你和睦相处该怎么办。
我还有好多好多想和你一起去的地方,好多好多想和你说的事!」
「唔、嗯,嗯。我也是啊,小内。」
「可是、可是──
对不起,对不起。
夕湖你,不是我的第一。」
「唔,我的第一、也不是、小内。」
「欸,夕湖,我有好多事情想说给你听。」
「我也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你。」
「我本来决定直到今天都绝对不要哭的。因为我心想著若不支持住你们,不把你们的手牵起来的话,一切真的都会告终!」
「谢谢你,小内,谢谢你。」
「我可以尽情哭泣了吧?不要紧了吧?无论是朔同学还是你,大家又能聚在一起了吧?」
「可以啊,不要紧的。在你哭完之前,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你还愿意继续当我的挚友吗?还愿意叫我小内吗?还愿意两个人一起──」
「那还用说吗?小内你这笨蛋!」
「如果是你,我愿意被你伤害!」
「我也愿意被小内伤害!」
「夕湖、夕湖──」
「小内、小内、小内。」
于是我们两人手牵著手。
长长久久地。
相拥在一起,直到泪水乾涸。
*
夕湖与优空停止哭泣后,我们三人再度靠在一起坐在檐廊上。
我听著两人说话时,也感到撕心裂肺。
觉得自己对她们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很没用且可耻。
优空她,原来是这么想的。
我隐约有感觉到。
她不可能不在意夕湖,其实很想待在她身边。
然而,她还是朝我追了过来。
锁在黑夜的盒子里、那个「第一」的意义,她将之取出并面对。
不过,没想到,从那一天起。
她就下了那样的决心。
一起与我相处的这两个人、她们的坚强、她们的温柔,以及她们的软弱。
没有任何一项,是我理解到的。
在这种状态下,我想著。
什么「从中选出某人」,什么「命名为爱情」。
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事。
「啊~啊。」
夕湖伸著懒腰,隐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舒畅多了。」
「呵呵。」优空回应她道:
「自从妈妈离家那一天后,我就再也没有哭成这样过了呢。」
「喂,小内,你不要突然讲起哀伤的事啦。」
「没事的,托了朔同学的福,我已经不伤心了。」
「这样啊。」
「讲到这个我就想起来了,我一年前也在朔同学面前大哭过呢。」
「啊~小内你好狡猾~」
「呃,哪里狡猾?」
「欸嘿嘿~欸欸……」
夕湖有些开怀地说:
「我啊,其实一直梦想著和挚友吵架。」
优空傻眼地笑了起来。
「什么嘛,好奇怪哦。」
「我们以后还要再多多吵架哦!」
「节制一点比较好吧。」
两人互看对方的脸,害臊地晃动肩膀。
「我们会变得怎么样呢?」
不久后,夕湖低声呢喃:
「到头来,我们就只有哭,什么都没决定好不是吗?」
优空困惑地搔了搔脸颊。
「谁叫你在事情快要圆满解决时节外生枝。」
「那是因为小内你很固执嘛。」
「真是的。夕湖你没有其他的话想说了吗?」
夕湖闻言,「唔~」地思考了一会后……
「有有有~有哦!」
她举起了手,站了起来。
当我发觉时,这一带已经全都染上暮色了。
「欸嘿嘿~朔~」
夕湖边说边抓住我的手。
我被她拉著站起来,她抬头看我时,不知为何嘟著嘴。
「你刚才说过,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对吧?还说什么很像是一见钟情。」
「……是啊。」
「并不是好吗!」
夕湖以食指直直地戳了我的胸口。
接著她轻轻张开手掌,放在我的心脏附近。
扑通、扑通、扑通,变得稍快的心跳声莫名地响彻身体,让我静不下心来。
「的确,一开始说不定像是一见钟情。
因为朔你是将一直被特别以待的我,不视为特别来对待的第一个人。
有了喜欢的男生而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欣喜若狂。
说不定当时是这样幼嫩的恋爱之情。」
「不过呢。」夕湖继续说:
「女孩子可没有浪漫到只因为这样,就单恋一个人一年半哦!」
「咦……?」
她鼓起腮帮子,刻意装出生气的模样。
「你以为我的喜欢只有这种程度,让我大受打击呢!
气死我了,你这笨蛋。真是够了。」
「跟你说哦。」夕湖垂下目光。
细长的睫毛,在即将西沉的夕阳中垂下淡淡的倒影。
「自从我坠入情网的那一天起,
我就一直一直在看著你。
无论是你的优点,还是我觉得很不好的地方。
无论是你的帅气之处,还是你的难看之处。
无论是我喜欢的地方,还是我讨厌的地方。」
她将双手交叠于身后,一步、两步、三步地走离我……
「欸,你知道吗?」
接著朝我回过头来,挂在脸上的微笑隐然带著爱意。
长长的头发随著晚风起舞,像是张开了翅膀。
「朔你呀,在装模作样之前,会眯一下眼睛。
我喜欢你这个有点可爱的动作。
你说谎或是敷衍时,嘴唇左端会往上扬,形成一个小小的酒窝。
所以当健太要去见以前的朋友,而你说你不去时,我马上就发觉了。
我喜欢你这种意外好懂的地方。
还有呢~晚上打电话给你的时候。
你一开始故意用嫌麻烦的口气讲话时,就是你其实也有点想要找别人的时候。
在这样的夜晚与你聊著怎么聊都聊不完的话题,我也很喜欢。」
「夕、湖……」
夕湖一一列举出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
「我喜欢以装模作样的方式生活的你。
不过,我讨厌你毫不在意自己的痛楚。
我喜欢笑起来像个纯真少年的你。
不过,我讨厌你在使坏时,卑贱得让嘴唇歪斜。
我喜欢对任何人都过于温柔的你。
我讨厌对任何人都过于温柔的你。
硬是想逞英雄的你,让我看了有些提心吊胆,
但一回神便已经成了英雄的你,是我最喜欢的。」
彷佛照进心里的夕阳眩目耀眼,让我不禁眯起眼睛。
「纵使契机是一见钟情,
每一天我都待在你身边,与你一起度过。
我一个个地找出你让我喜欢的地方,收集美丽的回忆,
让它们聚成一把大得双手抱不住的花束。
既非美化,也不是将幻想加诸在你身上。
我的双眼,总是──
──只映现著你。」
滴答。当我发觉时,一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啊,真的是。
我实在糟糕透顶。
如此坦率、如此真挚的思念。
我居然以先入为主的无聊观念加以怀疑。
居然被过去囚禁,遮蔽了双眼。
夕湖说的话,以及思念。
还有我们两人一同度过的时光。
逐渐在心里浸染开来。
彷若浸染到满溢而出似的,脸颊缓缓沾湿。
我不想让自己难堪的表情被她们看到,将目光别了过去。
如同镜子般的池塘水面,倒映著染得鲜红的天空。
这样啊,原来夕湖一直像这样子,在伸手可及之处。
注视著我吗?
我应该更早发觉的。
我以前不是这么想的吗?
想著她马上就会离去,只会像以往一样对我感到幻灭。
然而,没有变成这样。
就算我言行轻浮、使坏,让她看到我难堪落魄之处,让她看到我激动得像个老土。
她都没有任何改变,待在我的身旁。
所以,进入高中后第一个与我有了交情的女孩。
是花上比任何人都来得久的时间。
慢慢地,培育著珍贵的回忆吗?
夕湖以她那双透明澄澈的眸子注视著我,开朗地笑了起来。
那彷佛是……
「──这些地方全部包含在内,
我最喜欢一直在我身旁的,一位名叫千岁朔的男孩。」
夕暮时分,倒映出月色的的湖水。
「……谢谢你,夕湖。」
感觉不管说出什么都会显得浅薄,我只能如此低语。
夕湖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那接著轮到小内啰!」
夕湖拉起优空的手,让她站起来。
「你也有想说的话吧?」
「呃,嗯……」
优空交互看向我们两人的脸,似乎下定决心后,缓缓开口道:
「那一天,被朔同学拯救的日子。
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夸张,但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往后的人生以你为优先考量。
比起自己幸福,更希望朔同学幸福。
能让你展露笑容的人,不是我也无所谓。
我只要能普通地待在你身旁就好。」
她握紧浴衣的领子。
「不过,这肯定是错误的吧。
因为,朔同学告诉我的事情,
是『我是内田优空』。
我只是把『不要变成妈妈那样,不要让家人担心』的生存方式,
替换成『为了朔同学』罢了。
我险些重蹈覆辙。
我差点放弃了许多事物。
明明我已经决定不要再有普通就好的想法。
所以,呃……」
「夕湖、朔同学。」优空向我们伸出手。
三人彼此互看后。
我和夕湖握住了她的手。
优空淘气地歪著头。
「──从今以后,我可以再稍微任性一点吗?」
她害臊地,露出满面笑容。
「你刚才不是就这样对我说教的吗?」
我顶著哭脸吸著鼻水,刻意粗鲁地回答她。
「当然可以!」
夕湖这般叫道后……
「那最后是朔!!」
她握住我的手高举起来。
「我就这样说出来的话,会显得有点蠢吧。」
「咦~当成选手宣誓不就好了~」
「我就是觉得这样很难为情啊,帮我设想一下嘛。」
我对已经彻底恢复为平时状态的夕湖露出苦笑,暂且放开手。
但我们与优空结在一起的缘结没有解开,三人肩并肩眺望著水镜。
我已经决定好想告诉她们的事了。
要把这件事说出口还是令我感到退缩,但她们两人已经告诉我这样也无妨。
站在中间的优空用力握了两次我的手。
就像在对我说「没事的,没事的」。
所以我──
「我想我还是,无法将拒绝了夕湖告白的事,当作没发生过。」
清楚明白地如此说道。
「「咦……?」」
夕湖与优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感觉到她们两人往我这里看。
我直直注视著日暮迟迟的天空,继续说下去:
「你们不要误会。
优空说的话,我已经痛切地明白了。
这并非装模作样,也不是固执己见。」
我用T恤的袖子粗鲁地擦掉眼泪。
「并非为了他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呃,怎么说,为了能面对夕湖、优空,以及其他的大伙们。
……还有,为了能好好地面对恋爱。」
我感到害臊,讲最后一句时变得小声。
「我不希望当作没发生过。
夕湖向我告白,而我拒绝了她。
以及今天,与你们两人一起说过的事。
我希望将这个夏天,铭刻在心底。」
我缓缓吸气,再度清楚地宣告:
「所以,对不起。我现在,还是无法和夕湖交往。」
「……唔,嗯。」
夕湖的声音稍微颤抖起来。
「不过──」
我静静地继续说:
「我也无法作任何约定。说不定会让你等了又等,结果答案还是一样;说不定有一天,我会与其他女孩交往。」
「──!」
「即便如此,在将来某一天……」
由于夕湖给了我契机。
由于优空斥责了我。
由于她们两人,带出了我的感情。
所以,从今以后,这次一定要……
──并非站在千岁朔(英雄)的立场,而是站在千岁朔(一个男人)的立场。
「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我能将思念著夕湖的感情命名为爱情的话,
到时,可以由我来对你说『我喜欢你』吗?」
不别过眼,坦率地。
去面对他人的感情,也面对自己的感情。
──在这当下,我紧握著尚未被染红的蓝线一端。
夕湖像是稍微思索了一会,在隔了一小段时间后……
「遵命!」
以非常有她个人风格的方式叫道。
「不过你要是让我等得太久,我说不定会再主动告白一次。因为我们的恋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对不对,小内?」
「嗯!」
水面晃啊晃的,就像我们的内心一样。
摇摆不定,纤细而通透。
就像在月亮与太阳的照耀之下。
就像在徐风吹拂之下。
好比沉入夕阳的湖水,终将映照出朝阳。
好比抬头一望,就被总是在那里的优柔天空拥在怀里。
*
我们三人走出养浩馆后,优空说:
「难得有这个机会,大家一起去逛祭典吧。」
「我要去、我要去!」
夕湖随即叫道。
我在牵著手走路的两人背后露出苦笑,看著她们时……
「这么说来,朔同学。」
优空向我回过头来。
「我觉得你刚才那句话很不应该!」
以带著不满的声音这般表示。
「刚才的哪句……?」
我不禁回问。
与其说我心里没底,不如说讲过了太多话,才让我不明白优空指的是什么。
「……我问你对于我的浴衣有什么感想时……」
优空身旁的夕湖不解地歪著头。
「朔向你说了什么?」
「他说『不愧是优空,你把浴衣穿得很好看呢』。」
「欸──────────!?!?!?」
像是在责难我的大音量响了起来。
夕湖放开优空的手,朝我逼近过来。
「什么东西,那根本不是对于浴衣的感想嘛!是技术性的客套说词吧!人家好不容易努力打扮后才来的,怎么可以讲这种话!!」
她噗、噗、噗地,戳著我的胸部。
「不是啦,我拒绝了你的告白,在气氛险恶的状况下嬉皮笑脸地讲著轻浮的话,有点……」
「这是两码子事吧!这种时候,被称赞好可爱、好漂亮、穿起来好适合,就是女生所希望的啦!!」
「可是,我不是要套用刚才说过的话,但连自己的心意都难以决定的家伙,如果对任何人都这样说,总觉得……」
「欸~搞不懂你的意思,朔你好麻烦哦~」
观望著我们互动的优空斜著眼向我看了过来。
「我说啊,夕湖。
朔同学一定是这么想的啦。
他想著如果自己随便称赞女孩子,说不定对方会会错意地喜欢上他。」
「喂,小优空!?」
我不禁吐嘈道。
化成言语后的确是她说的那样没错,我确实也是在克制自己不要随便称赞无法向其表明心意的女孩。
夕湖听完后,连她都斜起眼来了。
「欸,好恶。」
「不要真的对我退避三舍啦!?」
她们两人互相对看,耸著肩轻声笑了起来。
夕湖傻眼地说道:
「称赞一下就会会错意?你太小看女生了~」
优空接著说:
「朔同学总是有观念古老得夸张的地方呢。」
「是说你一直这样想的话,不管过了多久都决定不出喜欢的女生嘛~我比较希望你和大家好好相处,早点决定你的心意~」
「再说朔同学讲的轻浮话又不是加分点,而是扣分点。」
「就是啊~!」
我被批得一文不值。
不过,嗯,就是,她们说的那样吧。
我搔了搔脸……
「优空,呃,你穿起来很适合哦。
我都想拿来代替回眸美人图(译注: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菱川师宣最为知名的作品,曾三度发行此图案的邮票。目前在二手市场上可卖到高价。)当作邮票贴在信封上了。」
我小声地如此低语。
优空脸上浮现讶异的表情后……
「嗯,虽然一点都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不过还是谢谢。」
她高兴地眯细眼睛。
我们就这样走著。
不久后,祭典热闹的喧嚷声愈来愈近。
太阳已完全沉没,夜晚揭开了序幕。
在摊贩灯光的照耀下,望得到神社的鸟居。
「「咦……?」」
我和夕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聚集在那里,看著我们的是……
「你们……」
「大家……」
七濑、阳、和希、健太,不知为何明日姊也在。
还有,海人……
身旁的夕湖感到怀念与亲爱,双眼发亮起来,朝著他们冲过去。
「悠月、阳──」
她不假思索地抱住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哦。」
大声地这般反覆说道。
七濑温柔地摸著夕湖的头,阳害臊地拍著她的背。
「优空,这是……」
我一说完,优空就淘气地伸出舌头。
「嗯,是我叫大家来的。」
「明日姊──西野学姊又是……?」
「我觉得今天叫她来肯定比较好,应该说她来了,你一定会摇著尾巴开心起来吧。我就透过管乐社的学姊问到了她的连络方式。」
「你的讲法超带刺的。」
「因为我有点觉得『气死我了』嘛。」
经优空这么一说,与她两人一起逛摊贩时,她都避开份量多以及可以大家分著吃的食物。
她知道大家会来,不对,肯定是相信大家会来吧。
于是我们向大伙儿身边走过去时,夕湖一副要哭出来地说道:
「小内~你一开始就不打算与朔两个人约会嘛!」
优空有些开心地回答:
「谁知道呢?或许不见得是那样呢。」
「如果我没来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只有你被排挤啰。」
「好过分!?不过这样一来,你的约会也泡汤了~」
「真是遗憾,我已经约完会啰。」
「那是怎么回事~!?」
优空从浴衣袖子里取出面具,斜戴在头上。
「就是这么回事空(译注:日文里狐狸的叫声多半写为「空(コン)」。)。」
她不知为何摆出像是招财猫的手势说道。
「那什么啊,好可爱!」
「呵呵,是朔同学买给我的。」
「啊~好狡滑。朔,我也要~!!」
木屐的喀啦喀啦声与欢笑声一同响起。
阳朝著我举手道:
「大爷,快点去吃点什么吧──我等了好久,肚子都饿扁了。」
「那还真是抱歉,请你吃○○烧吧。」
明日姊难为情地垂下目光……
「呃,好像,打扰你们了。」
「啊,不会,我们才是。」
与我拘谨地这般交谈。
不经意地,我与七濑四目交接。
我抓了抓头后开口道:
「之前你问我穿围裙时的感想时,很抱歉我用冷淡的态度对待你。你穿起来很适合。」
一瞬之间,七濑讶异得扬起眉毛后……
「真的吗!?我本来想著在沮丧的千岁面前兴奋地穿成那样,是不是反而搞得场面很冷,一直很不安耶……」
她神情扭曲,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我「呵」地一声扬起嘴角,回答她:
「不过比起家庭味,还更像是写真女星在拍那类影片就是了。」
七濑的脸上转换成傻眼的表情。
「……这是什么感想啊,你这笨蛋!」
她伸出舌头朝我扮鬼脸,好笑般地耸了耸肩膀。
接著……
「朔……」
从刚才就一直低头呆呆站著的海人叫了我的名字。
「海人。」
「呃,那个时候,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嘿。」
我轻声笑了一下,伸出右手。
海人见状,发出短促的吸鼻声。
我用力握紧了手……
「那么,就靠这个来扯平啰。」
露齿笑道。
「好。」
我像是要抱住海人般,将他拉了过来……
「──唔噜啊──!!!!!!」
就这样用力朝他的侧腹揍过去。
「──唔、咳出、欸出、为什么!?!?!?」
我朝著蹲下去的海人发出哼哼冷笑。
「这样就扯平了。」
「也太过分了吧!?」
「我已经用左手手下留情了。真是的,谁叫你那么大力地把我打到飞出去。」
接著,我与海人合掌。
笑著看著我们的和希傻眼地说道:
「真是的,这样就能了事的话,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
「不好意思啊,好像也让你费了不少心思。」
他身边的健太战战兢兢地开口:
「神……」
「哦,我已经和她们相互理解了。」
──接著,我们一群人漫游于八月最后的祭典。
棉花糖与苹果糖、炒面和○○烧、刨冰和可丽饼、鸡蛋糕,再追加六瓶弹珠汽水。
大家一起买,大家分著吃。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彷佛暑假才过到一半。
但在不经意之中,彼此交错的视线、并肩行走时的距离、声音的冷热、有些生硬的互动,都已渗入了已经确实前进一步的、我们之间的关系性。
即使如此,灯光照耀之下的面孔不带著忧虑,踏在石碍道路上发出的脚步声也不存著迷惘。
没有经过太久,祭典已进入尾声。
性急的摊贩已经开始准备收摊。
水球与弹力球,金鱼与浴衣。
日常将非日常的色彩拉到身旁,细心地将它们一个一个地收拾起来。
像在点缀著这令人有些不舍的夜晚。
海人抱著不知从哪买来的手持烟火,我们移动至隔壁的公园。
在零零落落的人影之中。
我们点了蜡烛,拿著水桶装水,像万花筒般转著身子起舞。
夕湖拚命朝著我划出「LOVE」字样,七濑与阳双手拿著好几支烟火,边欢呼边跑来跑去,优空与明日姊两人端庄地蹲著看烟火。
我不经意地望向天空,彷若被大颗泪水滴出洞来的白皙月亮浮在上面。
唧、唧唧,蝉叫著「明年见」。
唧哩哩哩唧噜噜,秋天喊著「今年也请多指教」。
没有多久,烟火家庭包已经空空如也。
大家围成一圈,「啾碰」一声打开弹珠汽水。
沉下去的弹珠映照著祭典的结尾,在瓶子里兜转著。
在某人心里的某人,或是那某人注视著的某人。
一定都是像这样,在沉沉浮浮的气泡里摇啊摇的。
进而将心上人的侧脸,闭入双眼之中的吧。
最后,我们每人手拿一根仙女棒,说完「预备起」后点火。
彷佛是送魂火。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我们的夏天即将结束。
「明年再见。」
某人以轻细的嗓音呢喃著。
──像是在点头般,仙女棒的火球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