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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卷 二章 绽放的泪花

深夜的广播就像茫茫星海里,发出求救讯号的纸飞机。

哈啰,我在这里。

哈啰,有人在吗?

在今天与明天寂静的转角处。

偶尔会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而忍不住想确认。

确认生活在某个地方的人,确认同样在漂流的声音。

所以在这一刻,我专心地竖起耳朵。

撕下一页笔记本,写下无处可去的信。

收件人是你。

收件地不明。

邮戳日期未定。

信的最后署名明日风,仔细摺好后咻地送出去。

纸飞机撞上墙面,把信退了回来。

传递不到的想念,成了资料夹的年轮。

──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思念人,还是思恋你。

今晚我也随手调整著频率。

喂,我在这里。

喂,有人在吗?

自动铅笔的笔芯啪地断裂,我从参考书抬起头来。

身体倚著椅背,用力伸展身体,肩膀一带传出像是啪叽啪叽的声响。

望向墙上的时钟,长针与短针刚好在正上方重叠在一起。

没想到已经念了这么久的书。

高三的夏天怎么度过,对能不能考上学校有很大的影响。

老师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这么提醒。

其实我也不是听老师的话,只是在爸爸面前说了那种大话,万一没有考上就太丢脸了,所以最近我常念书念到很晚。

到头来,暑假创造的回忆都是与你共度的时间。

在一乘谷约会,在夏季学习营一起念书,两个人一起去老奶奶家,然后是最后的夏日祭典。

──下一首歌是……

桌边那台二手老式收音机偶尔会发出滋、喳的杂音。

本来还播得好好的,忽然收讯不良的情形也很常发生。

这种时候我会慎重地转动旋钮,或是移动天线位置,让收音机接受到讯号。

手机APP也可以听广播,但是我意外地不讨厌多费点工夫。

因为这让我感觉不是只有漠然接收播放出来的情报,而是主动找寻某人的声音。

至于音质的话,相较于最新型的音响或是耳机绝不算好,但让人感到怀念且放松,散发出宛如在咖啡厅听著隔壁人们聊天的温度,广播正适合这个样子。

平常念书时,基本上我不会播歌来听,就算放也只会放那些早就耳熟能详,不会扰乱注意力的歌曲。

但是一到深夜,便会莫名想听广播的声音。

尽管下定了决心,但每天念书到这个时间实在很累。

我的父母都是老师,除非是工作特别忙的时期,他们几乎都会在晚上十二点前就寝。

乡下的夜晚静谧且飘散著睡意,偶尔我会有种错觉,以为只有自己还醒著。

所以才会想听广播吧。

主持人的声音传来,念出听众来信,原来某地的某人在这个时间还在努力工作或是念书。

所有人在这个夜晚有了交流。

我思考著,拿起马克杯。

热咖啡变凉了,那味道让我不由自主板起脸来。

我碰了下插上充电线的手机萤幕,没有通知。

我露出接近死心的苦笑,这么想著。

如果我和你同年级。

也许不需要写那一封封寄不出的信,而是直接用LINE传讯息给你。

也许我不会听广播,而是直接打电话给你。

『朔,你还在念书吗?』

『我是还坐在书桌前,明日风你呢?』

『我在休息。』

『要讲一下电话醒醒脑吗?』

『……嗯!』

就像这样。

你还醒著吗?

你说过自己是夜猫子,说不定在看小说或是听音乐。

这么说来,你因为我的影响开始听以前的J-POP,我则是因为你的影响听起了广播。

比如说现在,如果我忽然打电话给你。

你还没睡著的话,绝对会接起电话。

我说我从早念书到这个时间,你会鼓励我说「你很努力呢,不会有问题的」,强忍著睡意陪我尽情聊天。

可是那和我想要的其实不太一样。

不管我再怎么黏著你,你再怎么陪伴我,即将迎来大考与毕业,送走最后暑假的高三生所度过的寂寞深夜,你始终无法在真正意义上与我共度。

果然让人哀愁,我想。

假使明年成为考生的你打电话给我,我已经不再是当事者……

就算可以从过来人的立场觉得怀念,感同身受,也无法共享现在(未来)。

在我出神地听著广播时……

──叩叩。

敲门声轻轻响了起来。

「请进。」

我回应后,对方有些顾虑地开了门。

「还在念书吗?」

爸爸从门缝间探出头来。他明知道我在念书,最近每天晚上仍会重复问出这句话。

「嗯,我还要再念一下。」

我这么回答后,他蹙起了眉头,表情像是伤脑筋,又像是开心。

「把自己逼太紧只会有反效果喔。」

「放心,我不会搞垮身体,让你们担心的。」

「那就好,不过至少……」

「是是是,要注重营养对吧。」

我这么一说,爸爸就像恶作剧被人抓到的小孩子,慢吞吞走进房里。

忽然间,促进食欲的香气飘散在整个房间。

「吃吧。」

递出的托盘上面摆著两个结饭团,两片炖煮的腌萝卜,还有装著即溶味噌汤的碗和麦茶。

「这个时间怎么可能吃得下两个饭团。」

「梅干的是你的,明太子的是我的。」

「你再这么吃下去,小心痛风喔。」

「……叛逆期吗?」

「才不是。」

这阵子爸爸都是这个样子。

一般来说他这时间早就睡了,可是每天半夜接近十二点时,他都会像这样为我送来自己捏的饭团当宵夜。

平常他只会煮泡面或是炒面,所以一开始我非常惊讶,同时心想原来他也支持我的决定,差点没哭出来。

就算是这样──我苦笑著。

「不用每天做宵夜给我的。我还是个高中女生,再这么吃下去,我怕身材会变形。」

「……那个男人注重你的外表胜过健康吗?」

「没有人提到这件事。」

顺带一提,这也是常见的对话。

爸爸有事没事就会提到朔同学,我想爸爸其实相当中意他。

身为女儿固然高兴,但爸爸时不时关心地问「你后来和他发展得怎么样了?」,我的心情实在有点复杂。

我从爸爸手里接过梅干结饭团。

饭团的外型难看,不是三角型也不是圆柱型,而且可能是捏得太用力,米饭有点压烂了。

虽然是这样,我仍吃了口饭团。

「……好吃。」

包括这些在内,全都是爸爸为我亲手做的滋味。

我咬著炖腌萝卜,啜饮著味噌汤。

尽管嫌东嫌西,我也很期待这短暂的偷闲时光。

「这是我的梦想。」

盘腿坐在地板上,吃著饭团的爸爸说。

「像这样做宵夜送给应试的女儿。」

我从小一直觉得他是个顽固的老爸,以前的他绝不可能把真心话说出来。

自那天过后,现在无疑是我人生中和爸爸讲最多话的时候。

看来因为你改变的人,不只是我。

爸爸尴尬地接著说:

「只是妈妈很不高兴,要我别老是来打扰你。」

「如果你自己也要吃,至少料可以改放昆布或是鲣鱼松吧?还有,虽然你特地帮我做这些,我不该挑剔,可是盐巴最好少放一点。」

「妈妈也提醒过我。」

我嗤嗤笑了起来。

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觉得这个人也有可爱的一面。

「收音机──」爸爸喃喃说著:「你真的在听啊。」

「嗯,平常都是吃完饭团后听的。」

「如果你是要放松心情,我可以买台新的给你。」

「我喜欢这个。」

「……认真是你的优点,原来你还有异于常人的感性。」

「一台收音机就说成这样太夸张了,况且这话有一半是出自父母的溺爱吧?」

那台收音机似乎是爸爸在年轻时单纯因为便宜买的二手货。

木纹的古典气氛,像是出现在美国黑白电影里的设计。

他因为对那台收音机有感情,舍不得丢,放在屋子角落积灰尘,我看见后求他让给我。

「对了,明日风。」

吃完饭团的爸爸若无其事开口说道:

「你想见编辑吗?」

「什么……?」

我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他又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URALA吧?」

「唔,当然知道。」

爸爸提到的《URALA》是住在福井这地方的人无人不知,有名的地方情报月刊。举凡县内的饮食、文化、教育、企业等,广泛报导当地的人事物。

虽然没有仔细查过,杂志名称想必是由福井腔的「我们」衍生而来。

封面模特儿主要是生长在福井,或是现在住在福井的女生,「我朋友上了URALA封面」这类的话题并不罕见。

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为情地说:

「同事帮我联络到了总编辑,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过去参观,拜访编辑。」

「什么!?」

我按捺不住稍微站了起来,椅子发出叩咚声。

爸爸急忙摆手。

「不,不是的!我没有要你改变主意,留在福井升学或是就业的意思。只是虽然不是小说,实际与做编辑这份工作的人谈过之后,说不定可以成为你念书的动力。我太多管闲事了吗……」

爸爸说得愈来愈小声,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太紧张了啦,我明白你的用意。」

我说著,看向原本放著结饭团的托盘。

我知道他是衷心尊重我的决定。

这次他会这么做,想必也是经过各种考量的结果。

忽然间,我回想起在东京遇见的编辑他们的对话。

答案根本不必考虑。

我毫不迟疑地做出了回答:

「如果不会造成对方麻烦,我想去。」

爸爸有些开心地扬起嘴角,站了起来。

「时间最好是还在放暑假的时候吧。虽然剩没几天,明天给我三个可以的时间。还有……」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刻意清了下喉咙。

「对方说可以带朋友同行。你也约他一起去吧。」

「……啊哈哈。」

爸爸或许是为我著想,只是这次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反应。

「怎么,难道那个男人是会让明日风一个人去陌生场所的人吗?」

「那算什么陌生场所,何况提议的人是爸爸吧。」

「如果有需要,由我来说服他……」

「你要是不想遭到女儿厌烦的冷眼,最好不要再说下去啰?」

「……我说完了。」

拋下这句话后,爸爸逃也似地匆忙离开房间。

怎么办──我在无意识中摸著左耳。

我本来打算一个人去,听爸爸这么一说,我又犹豫了起来。

他会有兴趣吗?要问看看吗?

但我要是提起这件事,他想必很难拒绝,而且如果他想尽情享受仅剩的暑假,说不定会造成他的麻烦。

我犹豫不决,始终拿不定主意,整晚倾听著深夜的声息。

两天后的下午三点半。

爸爸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前往发行URALA的「URALA Communications」。

昨天晚上我一直睡不好。

我仔细详读最新一期的URALA,想到就要和制作这本杂志的人们见面,心情愈来愈兴奋……

要问什么问题呢?万一他们觉得我见识浅薄怎么办?如果招呼我的是严厉又可怕的人呢?

会为这些事情紧张,表示我离编辑的路还很漫长。我忍不住苦笑。

小说与杂志虽然不同,但应该都会需要与各种不同个性的人们见面访谈。

尤其这是宝贵的机会,我最好有什么问题尽量提问。

等红灯时,爸爸往我瞥了过来。

「真的不用吗?」

「嗯,他不想一起过去也不能勉强。」

「还有时间,我们可以现在过去载他。」

「不用了。」

「……好吧。」

我们一边聊著,我又继续阅读杂志当作最后的复习,不久便抵达了目的地。

下车后,虽然八月到了尾声,天空依然飘浮著有如初夏的积雨云。

蝉急躁地唧唧叫著,彷佛试图将就要逝去的季节留住。

我朝颈间搧了搧风。

为了打扮不要太随便,我挑了薄外套搭配裙子的套装,只是上半身还是很热。我这时候才想到,其实穿学校的夏季制服来就行了。

我确认起服装是否整齐,自然而然挺直了身体。

一栋蓝灰色的建筑物挂著URALA的招牌,建筑物本身并不细长,外观却莫名让人联想到飞机的管制塔台。对面的停车场停了一整排标示同一个公司行号的车子,可以真实感受到有许多人在这里工作。

接著下车的爸爸不安地说:

「果然一开始还是让我陪你进去吧?」

我摇摇头。

「不用,这是一次经验,我要自己去。」

如果爸爸认识对方,当然该露个脸,但是这次不是这种情形。既然是我要受对方照顾,就该由我自己好好跟对方打招呼。

我看了下手表。

离对方指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我想还是再等一下,太早进去会造成对方困扰吧。

当我正在思考这些事情时──

「明日姊。」

阴影处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

我看向那里,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有个男生尴尬地向我挥了下手。

「你好,结果是你先到了呢。」

当时再三犹豫过后,我决定交由朔同学判断。

我没有跟他提起朋友可以同行的可能性,只传达自己要去参观URALA,可以拜访编辑的事实。

如果他反应平淡,我就一个人去,如果他说出羡慕或是自己也想去这类的话,我就约他一起去。

结果就摆在眼前。

『明日姊,需要申请吗?现在还有办法加入吗?』

『不用申请。我怕听起来会像是要你陪我一起去,造成你的麻烦,所以没说,其实可以带朋友一起过去。』

『……那我也可以去吗?我有点兴趣。』

与我的将来还有梦想无关,他本来就是爱书的人,只是他的反应比我想像得还要积极,使我有点傻住。

早知道就不要胡思乱想,兜这么大的圈子,直接约他了。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爸爸窜进了背著背包走向这里的朔同学与我之间。

「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他嘴上这么问候,眼里却完全没有笑意。

自从三方面谈后,他们就没有当面正式地说过话。

朔同学明显板起了脸。

「好久不见,感谢今天允许我一起参加。」

「不是我允许的,是对方的好意。」

尽管是这样的态度,但爸爸曾提议过「我也一起送他过去吧?」。

朔同学知道后,连忙以「我、我自己骑脚踏车过去就好了」拒绝。

「我得先提醒你──」

爸爸一脸严肃地说:

「我还没认同你和明日风。」

「这种话用不著提醒啦。」

我马上驳斥了回去。

真受不了他。

朔同学轻扬起嘴角。

「您还是这么有精神呢。」

爸爸听见这句话很不高兴,又继续说了下去:

「今天用过晚餐后,你要负起责任送明日风回家。」

「原来可以一起吃晚餐啊。」

「我给了明日风两人份的餐费,拿去吃顿好的。」

「感、感谢招待……?」

「还有──」

「爸爸!」

如果放著他继续说下去,他恐怕会说得没完没了,于是我出声制止了他。

「约好的时间快到了,不要说了。」

「可是为了将来著想,得先把我们家的规矩告诉他。」

「如果你不想被女儿认真说教,最好不要再说了。」

「……好。」

记得用心学习──爸爸说著,终于上了车。

临走前他又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接著才开车离开。

「不好意思,我爸爸那个样子。」

我一说,朔同学便像是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叹了口气。

「他不会太藏不住溺爱了吗?」

「啊哈哈,最近他都是那样。」

「实在想不到他本来是个面对枪炮也不为所动的硬汉。」

「他是因为难为情才故意摆臭脸,其实他把钱给我的时候还说:『他一个人住吧?带他去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吧』。」

「我很感谢他的关心,不过他是以后绝对会说『我不会把女儿交给你这种人!』把人赶出去,等在结婚典礼的时候又说『我女儿就拜托你了』大哭的那种人吧。」

「什么……?」

我没想到会听见这种话,不小心绊了一跤。

朔同学大惊失色地看著我。

「呃,不是的!」

糟糕──我飞快地回答:

「别这么说没关系我才要道歉对不起做出这么奇怪的反应。」

「……那个,刚才那些话是指一般的情形,我只是跟以往一样随口说说。」

「拜托你不要解释得这么冷静我会想挖洞跳进去。」

「……该怎么说,对不起。」

「禁止道歉!」

天啊,我不由自主摀住脸。

刚才完全是我的错。

因为爸爸老在乱说话,害我不自觉想到了那里去。

今天朔同学只是单纯对拜访URALA有兴趣,陪我一起过来,我却自顾自地误会,真是太丢脸了。

不过──我忽然觉得好笑,苦笑了出来。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未来,他们两个人或许意外合得来。

一开始相处不自在,酒喝著喝著也就熟了。

我可以轻易想像出,过年时,醉醺醺的爸爸缠著朔同学,他无奈应付爸爸的那副景象。

啪,我轻轻拍了下两颊。

别再心不在焉了。

这可是宝贵的机会。

为了将来,我得要尽可能学习更多样的事物。

「那么我们进去吧。」我说,「好。」朔同学笑著。

我会决定离开这座城市,是因为有你。

我会舍不得这座城市,也是因为有你。

──还有七个月。

不知是否会使用完的回数票轻撕下一张,翻飞在天空。

从正门走进去后,我拿起门旁边的电话告知姓名与来访目的,总编辑似乎会亲自下楼来接我们。

我站直身体,忍不住紧张。

我看向旁边,朔同学的表情从容,真羡慕他的胆量。

等了一会儿后,透明的自动门开启。

「欢迎,你就是明日风吗?」

从门后面走来的人该怎么形容呢,唔……

简单来说,有位凶神恶煞般的男性走了过来。

「啊,是,我就是。」

我急忙回答,同时不由自主偷偷与朔同学用眼神示意。

「……明日姊,你没有搞错跑到了做坏事的不良组织吧?」

我不住点头,重新观察起前来搭话的男性。

整齐的短发,从嘴边连到下巴的胡子。

眼镜带著淡淡的紫色,衬衫大胆地开到第三颗钮扣,露出胸口处的金项炼。

说好听是公子哥儿,不然就是……

「哇哈哈。」

男人看见我们全身僵硬,豪迈地笑了起来。

「不用担心,我不是什么可怕的人。我是月刊URALA总编辑寺畑,今天你们可以尽量问。」

他说著,拍了拍我们的肩膀。

他咧嘴露出一口皓齿,整张脸都笑了开来,随和的气氛稍微舒缓了我的紧张。

「感谢您这次给我们宝贵的机会,我是藤志高中三年级的西野明日风。」

我恭敬地低头致意后──

「抱歉临时前来,我是同样就读藤志高中二年级的千岁朔。」

一旁的朔也接著说。

「喔,你们好。」总编辑轻松应和,接著迈出步伐。

「你们这个年纪对这份工作感兴趣的人很少见,而且这也是我们在和现任高中生的谈话中培养感性的好机会。」

我跟著他的背影,往左右张望。

我对出版社的印象是到处贴满海报的吵杂环境,不过这里比我想像的还要井然有序。

这里就算说是一栋整洁了点的普通办公大楼也不奇怪。

「先到编辑部参观吧。」

他带我们走到一层没有墙壁间隔的广大空间。

桌子与电脑一字排开,有点像学校的教职员办公室。

当然这里散发的是更时尚的气氛。

也许是为了让员工能专心工作,每个人的座位设有勉强才能看见彼此的隔板。有些桌面堆满了资料,有些椅背上挂著小毯子,有些脚下放著拖鞋,这些地方倒是接近我印象中的编辑部。

朔同学悄悄在我耳边说:

「他们都是穿便服上班耶。」

「嗯,有点向往呢。」

「不过没有人像总编辑的风格那么强烈就是了。」

「嘘,别这么说。」

我们说著悄悄话时,总编辑指向入口旁的一张大桌子。

「现在刚好编辑部在开会。今天只是简单的讨论,如果是每个月的企划会议,会由各编辑部员工进行提案,再一起交换意见,决定特集还有内容。」

「新人的企划也有可能通过吗?」

我提出这个问题后,「当然有可能。」对方这么答道。

「简单来说,重点是要有趣。在还不熟悉编辑职务的时候,可以从前辈的工作中学习,不过相较于一般公司,会更快成为现场战力。」

总编辑咧开嘴,有些自豪地笑著。

「尽管个人责任重大,但毫无疑问也很有成就感。毕竟要是无法自行完成负责的页面,杂志就开天窗(无法出版)了。再说,能不能引导出采访对象、店家与经营理念的魅力,加以强化并且琢磨,确实传递给读者,凭的都是编辑的实力。」

咚,心脏加速跳动。

原来如此──我想。

就发掘故事这个层面来说,或许杂志与小说都一样。

哈哈,总编辑大笑。

「喂~平山。」

一位坐在桌前的女性站了起来。

她迅速整理了下眼前的资料,往我们走过来。

「总编辑,他们就是你提到的高中生吗?你们好,我是担任主编的平山。」

她的年龄大约在二十后半。

柔和的笑容与沉著的语气让人印象深刻。

虽然打扮是职场女性带有休闲感的俐落成熟风格,但看起来像女大学生,散发出的亲近感就像位稍微年长一点的大姊姊。

我和朔同学各自介绍完后,总编辑说:

「难得有这个机会,年纪相近的同性比较好聊吧。」

平山小姐眯起眼睛,彷佛在怀念过往的日子。

「我过去也就读藤志高中,已经毕业十年左右了。『欢迎校友日』还在举办吗?」

「您是学姊吗!?今年也有举办!」

没想到我们之间还有这样的关系,我不由自主惊呼。

平山小姐提到的「欢迎校友日」是我们学校每年都会举办的特别课程,当天会邀请数十位从藤志高中毕业,在县内外各领域有活跃表现的学长姊们,全校学生可以藉由这个机会了解各自感兴趣的主题。

其他高中也有类似的活动,但是我们学校因为校友会「新明会」的凝聚力很强,内容十分丰富且充实。

平山小姐呵呵地扬起嘴角。

「还在举办啊。那么你们就当成参加欢迎校友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是,请不吝指教。」

我与朔同学并肩站著,向她鞠躬。

在平山小姐与总编辑的带领下,我们到了一间比起会议室更像会客室,气氛严肃的房间。一张至少能坐十个人以上的大长桌与椅子几乎占了整个空间的一半。

虽然把所有情形都用学校来比喻也很怪,不过我的心情就像被叫到校长室。

也许是发现我们的犹疑──

「请坐。」

平山小姐拉开一张靠近入口的椅子。

「「谢谢。」」

我和朔同学在长方形短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平山小姐与我们之间隔著一张椅子,坐在长边刚好呈九十度角的地方。

也许她单纯是认为桌子太大,面对面很难谈话。

相较于对方就在眼前,这么坐比较不紧张,有种像在与朋友聊天的安心感。虽然不是所有情况都一样,但这也是一种技巧,我兀自认同起她的安排。

另一方面,总编辑坐在我们对面的短边,房间最后面的位置。

他大概是打算交由平山小姐负责,在一旁观望吧。

这种感觉好像老师在监考,有点坐立不安。

我拿出笔记本、笔与手机,放在桌上。

这时我赫然想起一件事,看向平山小姐。

「请问可以用手机录音吗?」

我知道自己很僵硬。

万一满脑子只想著怎么让话题延续下去,之后想不起内容来就本末倒置了。

平山小姐温柔地垂下眼角。

「当然可以。」

「谢谢。」

我点著手机萤幕。

我并没有急著发问的意思,只是随口提出脑中浮现的疑问:

「编辑或是撰稿人在采访时也会录音吗?」

平山小姐「嗯~」地烦恼了一下,这么回答。

「每个人的采访方式真的都很不一样。有人会从头到尾录音,把内容全部抄写下来再编写成原稿。有人会只根据采访时的笔记写稿,有人会为保险起见录音,但是写稿时基本上只根据笔记内容,也有人厉害到完全不录音也不笔记,只凭著记忆下笔。」

「咦?采访有时候会超过一个小时吧?」

对。她伤脑筋地说。

「大家都有自己的主张……比如说,认为录音这种行为,会让对方更加谨慎或是紧张;或是因为之后可以重听就放下心来,导致无法全力集中精神在谈话上。也有人说在没有录音或是笔记的状态下,留在记忆里的才是最重要、需要报导出来的话。」

「原来是这样……」

经她这么一解释,的确是有道理。

我不安地瞥向自己的手机时,平山小姐似乎注意到了,出面打了圆场。

「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最好是尽可能录音,不然至少也要写笔记。尤其是之后重听录音的时候,常会发现采访时没有留意到的重点。」

她先说明「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才又继续说下去:

「每个人有各自习惯的方式,我的情形是如果有录音,就不会焦虑地只想著『这里一定要记起来』或是『得要赶快写下来』,可以集中精神在对话上。再说,不录音也不做写记,记住的内容可能只有自己能理解的地方,或是变成只有自己想听的言语。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设定了报导方向,导致使记忆偏向符合方向的内容。」

光是从这一连串不算长的对话中,已经非常能够体会到平山小姐是如何重视采访对象的话。

今天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只有从实际在工作现场的人口中,才听得到这些话。

「我有个单纯的疑问。」

坐在我旁边的朔同学忽然举起手。

「编辑也会自己写稿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

以小说编辑的情形来说,写作的是作家,杂志不一样吗?

平山小姐点了下头,这么回答。

「虽然也会外包给自由撰稿人,但杂志的话,自己采访写成报导的情形很常见。」

「不好意思,请问撰稿人与编辑的差别在……?」

朔同学真是一点也不畏怯,我不禁佩服起他。

我不敢问这种问题,怕对方认为「你连这种事也不知道吗?」,可是要我解释的话,我也只有模糊的观念。

我得要好好学习他这样的态度。

「我想想喔。」平山小姐点点头说:「撰稿人基本上是专门采访写报导。我们编辑则是提出企划,徵求采访对象同意,委托撰稿人与摄影师,决定页面分配,提出草稿设计图,请设计师帮忙编排,确认完成的原稿或是照片……其他还有很多琐碎的事情,你们可以想成是在页面制作真正完成前,监督整体流程的工作。」

「……工作内容不会太多了吗?」

朔同学说,语气既吃惊又错愕。

「监督说来好听,说穿了就是什么事都要做。如果是外地的采访,必须要帮忙订新干线或是飞机,还有准备住宿的地方,需要的话得帮忙准备资料,也要跟没有如期交稿的撰稿人催稿。加班是常态,冷静想想未免太压榨员工了吧……」

「喂,你在对怀抱梦想的高中生说什么话!」

平山小姐说到一半自嘲了起来,马上遭到总编辑吐嘈。

「不行喔,总编辑,这份工作的真实情形也要交代清楚。」

「混帐,我的外表加上你那番话,岂不是真的像有问题的公司吗!」

我一时间不知道可不可以笑,但是说出这话的人都在捧腹大笑,我也跟著笑了出来。

他似乎是想缓和现场的气氛。

「抱歉抱歉。」平山小姐再次开口说道:「言归正传,实际上也会有撰稿人提出企划或是草稿,视情况也可以把类似编辑的工作交给对方,所以说刚才提到算是的基本的工作分配。压榨虽然是开玩笑的,不管到哪里的编辑部都很辛苦,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

「谢谢。」朔同学轻轻点头致意。

他像是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于是接下来轮到我提问。

「不好意思,虽然很自然就开始了,我想正式请问是否可以请教您一些问题?」

平山小姐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

「好,我会尽可能回答。我平常都是在相反的立场,现在好像在接受采访呢。」

我正打算提问时──

「──这个主意好。」

总编辑弹了个响指。

我、朔同学还有平山小姐都愣住了。

「采访啊,就是采访。」

他盘起手臂,露出好玩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没有实习生那么正式,算是种职业体验。明日风、千岁同学,你们可以趁这个机会,把自己当成编辑或是撰稿人,采访平山。主题的话……『福井的编辑人生』怎么样?如果是这个主题,你们还是可以提出本来想问的问题吧。」

我不自觉与朔同学互看了一眼。

「我有点想试试看。」

听见他这么说,我果决地点了头。

「我也是!机会难得。」

「就这么决定了。」总编辑说:「准备时间虽然比正式的采访短很多,不过我先给你们十五分钟,你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思考访问的问题。」

「「是!」」

我马上拿起笔,盯著笔记本。

朔同学没有拿出任何东西,只是出神地望著天花板。

──十五分钟后。

暂时离席的总编辑与平山小姐回来了。

他们拿了瓶装水过来,我向他们道谢,喝水润了下喉咙。

和刚才一样坐在房间后面的总编辑说:

「好了,准备好了吗?」

我和朔同学互相点了下头。

「好,谁先开始?」

我果断举起手。

「虽然时间没有差很多,不过我早一步决定要来拜访URALA,因此事先调查与准备的期间也稍微长一点。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由我先开始吗?」

「真像明日姊会做的事。」朔同学苦笑著说:「那么就让我见识你的功力吧。」

「嗯,包在大姊姊身上。」

这么一来,你就能有比较多的时间。

我是真的这么想,但同时我也的确有那么一点自信。

我不像「比起编辑这份工作,只是单纯对出版物的制作有兴趣,抱著观摩心态而来」的朔同学。我对这份工作有自己的想法,也做过调查。

虽然不至于每个月,但我现在还是偶尔会买URALA;而且尽管是用一个晚上临时抱佛脚,最新一期的URALA都快被我翻烂了。

我想问的问题更是在笔记本上面写得密密麻麻。

小说与杂志的工作有不同的规矩,而且采访的形式实在让人很紧张,不过我相信自己没问题。

看见总编辑与平山小姐点头后,我以手机开始录音。

「那么,请多指教。」

我说著,看向笔记本上那一行行又是画圈又是用斜线删掉的文字。

「平山小姐,您为什么想成为编辑呢?」

我首先拋出最基本的问题。

平山小姐像是有备而来,流利地解释了起来。

「从藤志高中毕业后,我进入名古屋当地大学的理学系,后来成为机械厂的工程师。老实说,那样的生活一点也不快乐,我想从事更雀跃的工作。」

「是。但是编辑是完全不同领域的工作,您是从小就爱看杂志吗……?」

「对,就像你说的。我正犹豫的时候,这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很好,顺利汲取到平山小姐的想法了。

「我明白了。请问您为什么会选择福井的URALA?毕竟出版工作给人的印象大多集中在东京。」

这是我尤其想问的其中一个问题。

我正是基于要在出版社就业就要到东京这个想法,决定未来的目标,所以想知道特地选择在福井制作地方情报杂志的人是什么想法。

「嗯~这个嘛……」

平山小姐陷入了沉默。

难道是这个问题不好吗?

我开口说了起来,试图捕捉她的想法:

「比方说热爱自己的故乡,或是对都市的生活感到疲累,还是碰巧看见徵人启事……?」

「啊~」平山小姐怀念地开口说道:

「也许是全部吧。我在名古屋工作得很累,动了回福井的念头,那时候刚好URALA开出了欢迎新人的职缺。」

我抓住她的话,延伸话题。

「您当时没有出版经验,在成为编辑后有遇到什么困难吗?像是企划想不出来,文章写不出来,意思无法传达给撰稿人和摄影师之类的。抱歉我的形容比较老套,您有经历过那种举步维艰的困境吗?虽然也有可能这些您都经历过。」

「就和西野同学你说的一样,我全都经历过。一开始每件事都要靠自己摸索,碰上了很多困难。」

看见平山小姐的苦笑,我松了口气。

我感觉到我们能彼此瞭解对方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我用自己的方式就「URALA的员工是以什么想法,怀抱什么样的心情制作杂志」,做过各种想像。

我感觉到得心应手,又继续提问:

「那么,您在URALA工作有感到欣慰的瞬间,或是地方情报杂志才有的魅力吗?」

「地方情报的魅力啊……」

平山小姐又说不出话来了。

连平常以文章维生的编辑都会回答得支支吾吾,如果是采访一般人,也许访谈者需要更积极从旁协助。

为了帮她找出答案,我开口说道:

「以我个人的印象,地方情报志仔细报导东京的大型出版社不会关注的当地情报,是最大的魅力。像是全国知名度不高,在地方扎根,积极推动各项活动的企业,或是邻近的小糕点店。我也是看了杂志才知道原来福井有这些地方,有许多新的发现。」

「对对,就是这样。」

平山小姐开心地说。

「我从事这份工作好几年了,还有很多事不知道……」

「福井也有不输给东京的魅力,像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

「具体来说福井有什么魅力?人情吗?」

「是啊,访问时碰到的人都很亲切。」

后来气氛始终很融洽,访谈进行得十分流畅。

我先拋出问题,平山小姐再做出回答。

「──────────────────────────────────」

「───────────」

「────────────────────────────────────────────────────」

「────────」

「────────────────────────────────────────────────────────────────────」

「────」

气氛愈来愈热络,我觉得快活,比平常还要多话。

简直兴奋过头了,我忍不住自嘲。

我感觉自己像是真的成为编辑,始终维持在亢奋的情绪。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感谢您回答了这么多的问题。」

我向平山小姐低头致谢。

虽然是第一次的采访经验,我认为非常成功。

小说与杂志的编辑不同,但是今后在与作家对话时或许也能进行得这么顺利,我感觉增加了一点自信。

平山小姐笑盈盈地说:

「我也要谢谢你,我聊得很开心。」

在一旁听著的朔同学,也嬉闹似地啪啪拍起了手。

「辛苦了,明日姊。你很健谈,太厉害了。」

「谢谢!我也觉得进行得很顺利。」

总编辑看著我们说:

「好,接下来轮到千岁同学。」

他对我的采访没有特别表示意见。

虽然有点落寞,也许他是打算全部结束后再一次做个总结。

无论如何,终于可以放下肩上的重担了。

每天都得面对这种紧张感,这果然是一份辛苦的工作。

我不经意看见总编辑,他严肃的神情看得我赶紧坐正。

「那么──」朔同学开口,我也竖起了耳朵。

「──我这边也有几个问题,请多指教。」

「是,请多指教。我和西野同学聊了很多,后半可能会有点难发问。」

刚才的访谈的确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我忍不住心头一惊。

我本来是为他著想,结果反而造成他的麻烦吗……

我追根究柢问得很深入,说不定他会找不到问题发问。

「不会,不用担心。」

他从容不迫地回答后,提出了问题。

「呃,您为什么会继续担任杂志编辑?从刚才的话里听来,这是份很辛苦的工作。」

好大胆的问题,我不禁吃惊。

这问题一个搞不好就像在问对方:「您不想离职吗?」

「为什么继续这份工作啊。这问题真难呢。」

不出所料,平山小姐稍微低著头,思考了起来。

我透过循循善诱的方式,成功引导出对方的回答……

但朔同学只是静静的,不知为何一派轻松地看著平山小姐。

十秒、二十秒,紧绷的沉默让我如坐针毡。

怎么办,我该出手帮忙吗?

正当我忐忑不安地这么思考时──

「……支持活动(编注:原文是「推し活」,为近年在日本蔚为话题的词汇。指用各种型式支持自己喜欢的人事物。)。」

平山小姐惊奇地喃喃说著。

随著这话说出口,她激动地抬起头来。

「没错!编辑的工作是最棒的支持活动!」

她啪地拍桌,整个身体往前靠了过来。

「支持自己喜欢的作品或是偶像不是很常见吗!?担任URALA这种杂志的编辑,就能光明正大把不为人知,自己发现而且著迷的人事物尽全力宣扬出去!」

朔同学噗地笑了出来。

「究极的公私不分呢。」

「YES,公私不分!」

平山小姐欢快地继续说下去,简直像变了个人。

「而且那正是我的工作,不觉得超赞的吗?在餐厅享用美食,大喊著『这里太好吃了』就有薪水可以拿喔!?连总编辑的吹毛求疵也可以拋到脑后。」

「你竟敢这么说,暂时不让你去采访餐饮业了。」

总编辑开心地吐嘈回去。

「你要是这种态度,我外出采访的时候不买礼物回来给你了。」

「那是公司经费吧!!」

「说到餐饮业──」朔同学按捺著笑意说:

「您在采访时,有遇到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吗?」

「嗯~印象深刻的事啊。有是有很多,只是临时实在想不出来。」

平山小姐的语气不自觉随和了起来。

她在和我对谈时,感觉上是以URALA编辑部员工的身分应对,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现在的她像是大姊姊,散发出真的就像学校学姊的气氛。

朔同学还是一样静静等待烦恼的平山小姐。

我莫名有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扣错了扣子。

我还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时,平山小姐开口说道:

「虽然不是具体的例子,在福井的餐饮店采访时,店家常说『呼恁吃(※给你们吃)』,还有我们要支付拍摄餐点的费用时,店家几乎都会推托说『免啦免啦(※不用啦不用啦)』不肯把钱收下。」

「这种情形在业界很罕见吗?」

「如果是东京习惯媒体采访的店家,拍摄一结束就会把盘子收走结帐,这种情形我也听说过。当然店家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协助采访,况且本来就该支付餐点的费用。但是在福井这个地方,连与采访无关的餐点也会『免客气(※不用客气)』接连端出来,而且餐点在拍摄的时候无可避免会凉掉,店家还会特地另外再准备一份刚做好的!」

「其实是您去要求店家的吗?」

「我没有!我不否认可能露出了渴望的表情,但是我绝对没有说出口!」

噗哈,大家都笑了出来。

不同于我那个时候比较严肃的气氛,大家就像聚在一起谈天说笑。

朔同学接著说,手还摀著嘴巴。

「可以问一些正经的话题了吗?」

「我刚才的回答都很正经啊!?」

原来平山小姐的表情变化这么丰富。

朔同学一脸镇定,继续提出下一个问题。

「您最重视杂志文章的什么地方?或是您觉得哪种撰稿人的文笔巧妙也可以。」

「杂志文章是吧,非常尖锐的问题呢。虽然不是刚才提到的状况,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我实在无法一概而论……」

「您自己的想法就行了。」

「……好,给我一点时间。」

内心深处一阵刺痛。

平山小姐再次沉思,朔同学默默等待她的回答。

他的采访方式与我节奏明快的采访完全是两回事。

他不时质疑对方,沉默的时间长,但又气氛热烈……

谁来告诉我。

这种喉咙烧灼,难以喘息的痛苦是怎么回事?

平山小姐「嗯」地点了下头,似乎已厘清思绪。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说明URALA现在目标成为什么样的杂志。总编辑,可以麻烦你吗?」

「行。」

总编辑回应,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

「比方说吃饭的餐厅,还是衣服或书籍,千岁同学你在要查东西的时候,首先会怎么做?」

「……我会先用手机上网查。」

「明日风呢?」

「唔,我也是一样。」

我不会轻易相信网路评价,但如果只是想大致找一下情报,这是最快的方法。

「我想也是。」总编辑说:

「你们也许没有真实感,现在每个家庭都有电脑或平板,在超过一定的年龄,几乎人手一支手机以前的时代,杂志是可以最迅速获得最新情报的贵重手段。」

朔同学附和起他的话。

「当时情报没那么容易搜索吧。」

「对。所以说,杂志有传递情报这个绝对价值。对流行敏锐的人看流行杂志,喜欢美食的人看美食杂志,对登山有兴趣的人看登山杂志,想要深入认识福井的话就看URALA。如果想针对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一次获得所有情报,杂志是最方便的。」

的确就像他说的,我想像起没有网路的世界。

电视或是广播必须要等,才能等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而且除非是长达好几个小时的特辑或专题节目,能获得的情报也有限。

「可是现在这个时代,就连像这样主动来拜访编辑的高中生,也会先在网路上面搜寻。我们也有『日日URALA』这个网路媒体,但是其他社群媒体还有SNS、YouTube、评价网站和部落格。这些网站上面充满五花八门的情报。每个人都可以轻易传送讯息,纸本在情报的新鲜度上面因此常有落后。当然我们随时以专业的身分提醒自己,保证提供值得信任而且高品质的内容,只是在现实生活中,『有网路万事足』这么想的人更多……」

他的语气听来寂寥,就像孤独飘荡的气球。

「言归正传吧。在这样的时代里,URALA目标成为『让人想留下来的媒体』。网路的情报更新速度快,过时的会逐渐淘汰对吧?」

「所以说,纸本的杂志──」总编辑又继续说下去:

「──不是收集便利的情报,而是把有趣的故事集合在一起。」

话锋一转,在他说话时的眼眸深处。

流露出的不是对于过去时代的乡愁,而是创造现在的耀眼决心。

「就像小说、漫画、绘本和诗那样,把喜欢的慎重地放在书架上收藏,我想制作的是在十年后、二十年后,偶然记起来的时候还会再翻开来的杂志。」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像在对自己发誓。

「我希望可以将我们(URALA)福井的历史与文化,街道与人情流传到后世。」

咚咚咚,心脏剧烈跳动。

原来这些所谓的编辑,是带著这样的热情,面对那些文字与故事。

我也能以相同的温度,相同的志向,奔走在这条路上吗?

「……我是不是太帅了点?」

总编辑不好意思地笑著。

那种开玩笑的方式和某人很像,我的嘴角也忍不住跟著轻扬。

平山小姐调侃似地说:

「总编,你喝醉了吗?」

「喂,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故意在可爱的女高中生面前说得那么头头是道。」

「啰嗦,对年轻人讲大道理是中年大叔的使命。」

从两人的互动,可以看出他们一路以来建立的信任关系。

平山小姐尽管那么揶揄,想必也觉得在这个人底下工作相当有成就感。

老实说,我有点羡慕。

「至于刚才提到的文章──」平山小姐把话题转了回来:「就像总编辑说的,URALA现在把重心摆在做为读物的价值,但我们是情报杂志同样也是事实。杂志这种媒体要求的是,尽量放入所有想要传递的情报,以简单而且正确的方式清楚传达给每个人的文章。基本上不接受小说那种抒情委婉的叙事手法或是暗示性的比喻。当然如果是风格独特,『某人的文笔适合这个单元』那种会受到特别指定的写手另当别论,我说的算是一般论。」

朔同学纳闷地说:

「可是从话里听来,好像与有趣的读物相反……如果要完全符合您刚才提到的条件,不会变成相当枯燥乏味的文章吗?」

的确是这样──平山小姐点点头。

「比如开头与结尾,在不失情报杂志本分的范围内,用简短的句子,以细致的情景描述或文字制造出氛围,这种技巧也不是没人有,只是难度有点高,不是谁都能轻易模仿得来,所以现在暂且不讨论。」

她喝了口水,又继续说下去:

「那么什么样的文章能让情报杂志变成有趣的读物呢?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其他人说不定有别的看法……千岁同学,你认为呢?」

朔同学听见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下后开口说道。

「是情报的深度吗?在网路上面搜寻不到,比如说拉面店的报导不只介绍料理,还有事前准备或是制作流程。」

「嗯嗯,这也是一种正确答案。不过现在像是YouTuber拍摄的影片也都钻研得相当深入,而且那追求的有趣不是读物,比较偏向情报杂志吧?西野同学你呢?」

我也将听著他们的对话产生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想是照片或是设计的相乘效果。专业摄影师拍摄的照片加上专业设计师设计的页面,撰稿人的文章也用字体或是配置增加视觉美感是杂志的──啊……」

说著说著,我注意到自己的错误。

没关系──平山小姐温柔地垂下眼角说:

「嗯,这的确也是杂志做为有趣读物不可或缺的强项。放入摄影师照片的页面设计完成时,我们编辑都还是会觉得兴奋。只是你也注意到了,那和文章本身没什么关系。」

我觉得很丢脸,不自觉垂下了双眼。

我满脑子只想著有趣的读物,忘记了做为前提的问题。

「我认为呢──」平山小姐继续说下去:

「──是撰稿人的观点。」

撰稿人的观点,我在内心复诵。

这话隐约能够明白,又感到模糊生疏。

朔同学沉默著,让她继续说下去。

「要说是著眼点也可以。比方说我、千岁同学和西野同学一起前往采访,我们到同一个地方,从同样的人口中听见同样的话。哪里有趣或是哪里精彩,有什么感受都会不一样对吧?老实说,也有人坚持要屏除个人主观,写出完全客观的文章。」

「不过呢──」平山小姐说著,眼神里毫无迷惘。

「比如说采访小型的皮革工房。

是要把工匠在采访时缝制皮革的景象当成不需要的情报切割,还是要强调工匠在手工制作的过程中,心系著要尽快把作品送到更多人手上,注重在人格的描写。」

「比如说在介绍关店时间比公告时间早的拉面店时。

是要提醒读者『限量供应,来店请早』,还是强调『店长以最诚挚的用心,坚持做好每一碗面的信念』。」

「比如说提到的旅游地点是三个小时只有一班公车的地区时。

是要用『交通不便』简单一句话带过,还是用『可以暂时忘记繁忙的日常生活,不用紧张地在意时间,度过悠闲的时光』这种方式描述。」

「情报杂志的结尾大多以『请务必前往一尝滋味』、『推荐各位读者亲自走一趟』、『请前来亲身体验』这类的句子为主,但是如果能以自己的方式总结的话呢?」

彷佛一场灿亮她人生的雨──

「──正是这种撰稿人的观点,将读物的文章变得丰富。」

哗啦哗啦,滂沱落下的字雨打湿了我。

我不想随便弄乾,只想独自让大雨打在身上,湿透得失去原本的形状。

「感谢您的回答,非常有参考价值。」

朔同学说。

「我有帮上一点忙吗?」

平山小姐不好意思地笑说。

我终于明白了,一直有个郁结梗在心里的理由。

后来,你们又聊了很多话。

朔同学先提出问题,平山小姐回答。

「────────────」

「──────────────────────────────────」

「────────」

「────────────────────────────────────────────────────」

「────」

「────────────────────────────────────────────────────────────────────」

哒、哒、哒、哒哒哒哒,生涩的旋律狂乱作响。

这个夏天带给我的只有无比的焦躁。

「辛苦你们了。」

朔同学的访谈结束,经过短暂的休息时间后,总编辑亲切地说。

「以高中生第一次的采访来说,你们表现得很好。两个人都可以拿到满分。」

精细的用字刺痛著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我实在难以忍受,把头低了下去。

总编辑不晓得明不明白我的心境,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难得有这个职业体验的机会,现场的编辑不管做出了自己多么满意的页面,只要总编辑看了之后不说OK就无法出版。虽然是我个人的想法,你们最好放在心上。」

太残酷了,我咬紧了牙。

结果清楚地摆在眼前。

不过,这就是平山小姐他们生活的世界。

即使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工作,也不保证就能传达给别人(读者)。

总编辑露出锐利的眼神直视著我。

他的表情里不见刚才的沉稳与戏谑。

「我先问明日风。」

「……是。」

「你觉得自己和千岁同学的采访,哪一个比较好?」

「──!」

明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紧,十分难受。

呼吸变得急促,酸涩的后悔像是要从胃里涌了出来。

一旁的朔同学像是感到惊诧,开口说道:

「明日姊──西野学姊的访问……」

「你别回答,我问的是明日风。」

总编辑断然阻止了他。

我硬是把声音挤了出来。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回答。」

不知不觉中,嘴巴里面口乾舌燥。

想要伸向瓶装水的手微微发抖,为了不让人看出来,我用力握紧了拳头。

至少──我心想。

我希望在你面前能留下坦白承认的印象。

「──千岁同学的采访比较好。」

我明确地说。

总编辑像是放下心来,这么问我: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

「千岁同学采访时,平山小姐的反应生动,回答的内容也比较丰富。」

他访问到一半时,我就隐约感觉到了。

相较于我采访时都是中规中矩的应答,和朔同学的谈话里,毫无疑问有她自己的故事(言语)。

总编辑苦恼地蹙起眉头,不过还是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怕贸然开口的话可能会有什么东西随之流下来,于是沉默著摇了摇头。

我以局外人的身分看著朔同学与平山小姐聊得不亦乐乎,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始终在心里挥之不去。

他们的访问进行到一半,我就确定自己搞砸了。

然而我想了又想,始终找不到原因。

我准备了很多问题,调查也许不够充分,但至少我比朔同学投入了更多时间。

采访过程是我的更加流畅而且明快,我知道这么想很没品,但还是暗自自豪「毕竟我可是大姊姊」。

难道因为我是女生吗?

也许平山小姐对朔同学这位异性的印象充满好感,话自然多了起来。

我不想正视自己的缺点,只想找藉口逃避,连不愿意承认的最差劲的念头都掠过了脑海。

「千岁同学你认为呢?」

总编辑说出了无比残酷的话。

「明日姊……」

朔同学看著我,像是快哭了出来。

既然让温柔的你露出这样的表情,身为明日姊的我只能这么说。

「没关系,你直接说吧。」

朔同学犹豫地轮流看向我和总编辑,缓缓开了口:

「我感觉不是平山小姐,而是西野学姊在说话。」

「啊……」

剎那间。

「──!」

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可是──我在无意中咬紧了嘴唇。

不是从其他人,而是从你口中听见的这个事实,深深刺痛了我。

「没错。」

总编辑娓娓道来。

「虽然这话有点严厉,我希望你们能知道。如果明日风是我们家的编辑,刚才那是不合格的采访,得请她重做一次采访,无法接受的话就换其他人负责。」

「……是。」

我点头,努力按捺住激动的情感。

「你回想一下,从刚才的采访内容,你会写出什么样的报导?就算硬挤出报导,文章里面有平山的存在吗?」

我甚至无法回答,只是等他继续说下去。

「每次平山在思考的时候,你就会开口帮忙。『比如说像是这种情形』、『我是这么想的』、『这个很棒呢』,平山只是一直在做出肯定的答覆而已。」

「这些话──」总编辑说:

「──不是平山,都是你的言语。」

忽然间,我想起平山小姐不经意的一句话。

『内容变成只有自己想听的言语。』

虽然当时提到的是采访时不录音,只凭记忆报导,然而到头来,我做的也是同样的事情。

我擅自揣测平山小姐的心情,猜想「她会做出这样的回答」、「她是这样的心情」,将采访引导往圆滑的方向。

『谢谢!我也觉得进行得很顺利。』

我丢脸得直想马上从这里消失。

原来只是我兴奋过头了。

在桌子底下,我抓紧了裙子,力道强劲到留下无法消除的皱褶。

「我这么说没有责怪的意思。」总编辑的语气变得柔和。

「新手编辑,尤其是认真又有热忱的人,愈容易犯这种错。明日风你熟读URALA,想像制作出这本杂志的是什么样的人,准备了很多问题吧。我们充分感受到了。」

我点点头。

总编辑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你别误会了,千岁同学的问题和说话方式,和你比起来并没有特别优秀。」

乾脆──我心想。

乾脆骂我是不是瞧不起编辑这份工作,我心里还轻松一点。

安慰前来观摩的高中生,这种状况只是让我更觉得悲惨。

「正因为如此──」总编辑说,像是为了打断我软弱的思绪。

「──不能害怕沉默。」

「咦……?」

「不管是采访还是与作家讨论事情都一样。沉默是对方在内心摸索的时间。你害怕那样的空白,想尽各种方法填补,但是千岁同学选择等待。这是你们唯一,但是非常重大的差异。」

『平山小姐又说不出话来了。

连平常以文章维生的编辑都会回答得支支吾吾,如果是采访一般人,也许访谈者需要更积极从旁协助。

为了帮她找出答案,我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

我不是在帮她找出答案,其实是打扰了她思考的时间。

总编辑再次看著我的眼睛说:

「事前准备再周到,再怎么尽心尽力,我们最后能做的只有等待。也许你会觉得这是好听话,不过我希望你可以试著享受那样的时间。无论访问对象会说出什么话,无论会完成什么样的稿子,无论读者会有什么样的反响──」

他的态度就像朝伙伴伸出手,引导对方。

「──这正是把别人的言语,把故事传递出去的编辑人生。」

他传来的心意无比真挚而且温柔。

「感谢您的指导。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逃也似的,离开那间房间。

谨慎地轻轻关上门后。

──我跑了起来。

跑了又跑,跑了又跑。

等一下,泪水先别流下来。

再一会儿,再一下子,咬牙忍住,还没、还没、还没──

接著我冲进洗手间个室,锁上门。

「────────!」

双手摀住嘴巴,发出不成声的吶喊。

「呜,呜。」

我实在太天真了。

『我以往接触的书籍及言语,都是某些人以只有自己才能创造的事物为目标,拚命发掘出来的。既然这样,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只有我才能够找到──倘若我没找到,就会被埋没的故事与言语。』

我想起以前和爸爸说过的言语。

我自以为是地说出那些话,其实我根本什么都不懂。

将言语与故事挖掘出来,传达给别人,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条路。

我在入口就跌了一跤,却甚至连跌了这么一跤也没发现,还摆出志得意满的样子。

我为追求梦想的坚持只有这种程度吗?

那些珍贵的书本救赎了我,我却什么也没学到吗?

精美的外表,华美的辞句,翻开封面后的书页(内涵)只有一片空白?

──根本不行嘛。

尽管压抑住声音,喉咙好像还是快哑了。

泪水从指间流出,鼻子抽泣著。

咳咳,咳得差点没吐出来,胸口烫得像是要烧出洞来。

我以为自己能做得更好,我误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

『虽然还是高中生,但表现得非常好。』

我飘飘然地梦想著,暗自期待会听见这样的嘉许。

虽然总编辑缓颊说愈是认真而且有热忱的人愈容易犯这种错,但这话完全无法安慰现在的我。

过去我视为崇拜象徵的你。

那个我希望今后能成为光明,照亮你前途的你。

明明你没有经过任何人的指导便捕捉到了本质,看穿了我的肤浅。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好不甘心────!

如果没有约你一起来,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不对,我坚定地告诉自己。

这种痛苦不是因为在你面前丢脸或是让你失望,和这种粉红色的心情无关。

是因为我明白了自己的程度。

是因为我看清了与梦想之间的距离。

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我在最爱的事物尝到挫折的滋味。

从小我就擅长念书,运动虽然表现得不怎么亮眼,就算输给别人也能接受「输了也是无可奈何」,没有参加社团。

所以没有过赌上一切决心,在走向总有一天会抵达的终点路上,像这样受到自己的不知轻重与不自量力打击的经验。

好可怕,我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握紧了上臂。

爸爸当初那么担心的理由,我现在明白了。

追逐梦想的过程中会不停遇到这样的挫折与后悔,他大概看过很多人在途中就一蹶不振了吧。

就算真的成了编辑。

也许满怀自信推出的书完全卖不出去,或是能力不足,无法继续负责喜欢的作家,也可能因为没有正确引导,折损了发现的才能……

只要走在这条路上,就无法避免这些事。

叽,入口传来开门声。

叩叩,接著有人敲了敲我这间洗手间的门。

「你很厉害,没有当场哭出来。

……我做不到。」

越过门板,听见的是平山小姐温柔的声音。

「你不用回应,可以听我说一下吗?」

只要稍微张开嘴巴,呜咽声似乎就会脱口而出。

叩叩,我从内侧敲门。

「谢谢。我打从内心尊敬现在的西野同学。」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使手上的力道忽然放松了下来。

「你觉得很不甘心很丢脸很羞愧,尤其是无法原谅自己的没用,身体没办法停止发抖,对吧?」

叩,我敲了一下门。

「我第一次有那种感觉,是在进公司差不多一年的时候。那之前我也吃了很多苦。当时的上司是位非常严厉的人,我写的稿子一直被退回来,也曾半夜在编辑部忍著泪水继续改稿。不过……」

叩。

「老实说,没有经验就是这样嘛,我用这样的藉口安慰自己,认为我都这么努力了,他也应该要认同我。我喝酒,找朋友发牢骚,好不容易撑过每一天。」

叩。

「可是,有一次,我得到采访机会,对象是从事这份工作后,我就想著绝对要自己报导的面包店。那间面包店在我家附近,是一对爷爷奶奶开的小店。我很喜欢它的猪排面包、火腿蛋面包和可乐饼面包这些咸面包。小学回家经过时,店家偶尔会把可能卖不完的面包偷塞给我。暑假时,妈妈都会要我绕到那间店买早餐,所以我很喜欢早上出门参加广播体操的时间。」

叩。

「采访的时候,老夫妻已经退休,由儿子继承家业,但是我一心只想报恩,尽力写出一篇好报导。说来很难为情,那大概是我成为编辑后,第一次真正拿出热忱来。采访时我话多到连自己都傻眼,花好几个小时挑选照片,一再拜托设计师修改,并且写出一字一句都经过仔细斟酌的文章,以为做出了最完美的页面。」

叩。

「确认资料送过去后,店长儿子打了通电话给总编辑。在沉著脸的总编辑要求下,我穿著平常不会穿的西装前往店家。到了之后,气得满脸通红的店长儿子这么对我破口大骂。」

叩。

「『你们是在采访我爸的店吗?』他这么说。」

……

「记忆与主观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把焦点放在记忆里的猪排面包和火腿蛋面包,但是在店家看来,那些都是额外的,是过去的产物。店长儿子为了让现在的年轻人也能接受,在种类和陈列上面下了很多工夫。最爱的面包店以新的形式,将意念传承给了下一代,我却什么也没看见。」

…………

「我当场泣不成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总编辑代替我表达歉意,允诺更换负责的编辑,重新采访,好不容易说服对方同意刊登报导。」

……叩。

「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梦到当时的情形。

总而言之,这是一份有可能自己亲手摧毁自己最爱事物的工作。」

叩。

「──即使如此,正因为那天的后悔,我才能努力到现在。毕竟我可不能让事情结束在这里。有一天我要以最精彩的方式,再介绍一次最爱的那间面包店,让面包店的名声远播,传递到福井的每一个角落。」

叩叩。

「懊悔是我们成长的养分。当然你可以对自己负责的页面或是作品有自信,随时全力以赴。但是在那样的心情背后,『这样可以做得更好』、『如果这样那样』……万一不再有这样的心情,必定是编辑的末路。」

「所以说──」平山小姐说:

「──我很尊敬你,西野同学。不只还没有踏入职场,连高中都还没毕业的你,一个人躲起来哭,不让人看见自己的不甘心。我不想说不负责任的话,但是你比我早十年走到这一步。只要不忘记今天的眼泪,你一定能成为好编辑的。」

那句话,那份柔情,终于化成暖和的泪雨倾盆落下。

我很幸运。

平山小姐对一位素昧平生,只是来观摩的高中生,说出自己难以忘怀且懊悔的过去。

总编辑也是,他如果想省麻烦,轻而易举就能避掉。

绝对不能忘记──我按住胸口。

我拭去泪水,压抑住发抖的嗓音,将这一刻牢牢记在心里。

「…………是────!」

也为了传达给未来的我。

我们等你──平山小姐说完,脚步声渐行渐远。

确认只剩下自己后,我再一次……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声音枯哑,大雨落尽,我放声哭号。

整理好服装仪容后,我回到房间;准备好离开后,我走出房间。

因为可以挑选URALA出版过的杂志当作纪念,我挑了读书特辑那期,朔同学挑了拉面特辑那一期。

总编辑与平山小姐一路送我们到大门口。

我再次向他们鞠躬致意。

「今天感谢两位的指教,我得到了十分宝贵的经验。」

我也知道自己的声音还有点沙哑,所有人都刻意不提,使我觉得不太自在。

一旁的朔同学也接著说下去:

「我受益良多。」

总编辑温柔地垂下眼角。

先前指责我的严肃气氛已消失无踪。

「明日风打算去东京求学和就业对吧?」

「是!」

「虽然刚才说了那些严厉的话,但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自信。你只要以现在这个样子继续往前走,一定没问题。我只想说一句话……」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著说下去:

「你的人生今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你会成功实现梦想,也许你会经历许多挫折,也许你会觉得在东京过不下去。」

碰,总编辑把手放在我与朔同学的肩膀上。

「到时候,别忘了福井(这里)随时等你们回来。你们或许会觉得这里是乡下地方,不过最近有很多挑战心旺盛的年轻人,也有能够接受他们的土壤。我这么说不是因为自己在URALA,而是这里已经不再是无聊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地方了。」

他漾起了故乡般的笑容。

「所以别认为在东京失败就完了。当觉得无法再前进的时候就回来吧,不要独自承受。我们(URALA)都在这里。」

这么说太做作了吗?──总编辑搔了搔脸颊。

平山小姐随即吐嘈了回去。

「啊,居然对前途有望的年轻人下手。」

「谁教他们两个人都比你优秀。」

「你要是这种态度,下次我不遵守交稿期限了。」

「你先遵守个一次再说!」

「我之后请西野同学担任URALA的封面模特儿好了。」

「……嗯,这个主意不错。」

「你看,这就是你的私心吧~」

我和朔同学在一旁看他们对话,身体忍不住笑得发抖。

玩笑开了一会儿后,总编辑说:

「西野明日风同学。」

接著,他像个小孩子笑了开来。

「我很期待有一天与当上编辑的你见面。」

他强而有力地伸出手。

我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在心里发誓──一定会的。

离开URALA后,天空不知不觉出现牡丹色至红藤色的浅色渲染。

由于四周建筑物高,这幅傍晚的魔幻景象简直像要把人吸了进去。

附近应该有农田。

呱呱、呱呱,青蛙叫声回响著,宛如夏日的后记。

由于平山小姐的好意,她送我们到了福井车站。

我们将朔同学放在小休旅车上的脚踏车拿下来,向她表达谢意后道别。

他们真的是到最后都招待得无微不至。

我们挥著手直到看不见车子,接著朔同学往我看过来。

「怎么样,明日姊。」

我轻轻微笑著回答他。

「稍微走一下吧?」

「赞成。其实我身体有点僵硬。」

于是我们漫无目的,在车站前走了起来。

我喜欢游荡在夜晚的入口。

商店街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白天沉睡的招牌接连变得灿烂。

话虽如此,还是比不上和你一起走过的新宿街头,那种目眩神迷的华丽。

许多店家早已拉下铁门,路上行人也零零落落。

这些人不像是有事到车站前来,看起来更像是急著赶回家。

福井入眠的夜晚也不错呢,我有些伤感地想著。

与白天的界线分明,能够好好珍惜就要结束的一天。

咕咕、咕咕,行人专用号志灯响著。

我记得以前的行人号志灯放的是〈通过吧〉(编注:江户时代的童谣。)的音乐。

那是童谣常见的旋律,小时候我天真地哼著,冷静下来思考后却煽动起了不安的情绪。

如果在这个时间听见,总让我害怕会在不自觉中踏入与这里不同的世界,脚步匆忙地过完马路,我怀念地想起这件事。

我不经意地看向身旁,朔同学正想事情想得出神。

虽然和总编辑的话无关,但我注意到和你在一起时,我并不害怕沉默。

穿过元町商店街拱门,走在安静的巷弄里时。

「明日姊,你看那个。」

朔同学指向前方说。

走近一瞧,在有许多小酒馆看板的大楼一楼,有一个小小的手写立牌。那大概是店名吧,『HOSHIDO』这一排字的旁边写著「书店」。

我和朔互看著对方说。

「在这种地方?」

四周都是大人喝酒的店家。

「我也不知道有这间书店,但是我听过旁边那间『Kumagoro Cafe』,我记得七濑说过有兴趣。」

「……怎么办,我有点想进去。」

「反正也不是之前去过的歌舞伎町,不用怕被吃乾抹净吧。」

我点了下头,战战竞竞走了进去。

那是栋老旧的复合式大楼,气氛就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场景,不过一走进去就可以看见天花板挂著店家看板,稍微能放下心来。

从年代久远的电梯旁边走过去,进门后──

「哇啊……!」

那里就像是出现在童话故事里的奇妙二手商店。

在不怎么宽敞的狭长空间里,包括墙面在内摆满了书、唱片、CD和录音带。店里有些昏暗,稀疏的灯光闪烁著,犹如洞穴里的路标照亮四周。

正中间有一张大吧台桌,就像白天与黑夜中间的黄昏,隔开了这一侧与另一侧。再加上深红色的吧台椅排在一起,使这里比起书店更像一间雅致的小酒吧。

这是故事的起始吗?

暑假结束时,与小时候认识的男孩子误闯进迷境。

回头一看,入口已经堵死,眼前只有一个不知道通往何处的出口。

两人手牵著手,展开冒险──

我漫无边际地幻想时,忽然听见了。

轻抚过耳际的微弱音量,正播放著BUMP OF CHICKEN的〈无聊的歌〉,轻易把我拉回到现实。

「你好。」

在店内闲晃时,坐在入口附近椅子上看书的女性向我搭话。

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客人,她应该是店员吧。

她的发型和我一样是短发,黑框眼镜底下是一双安详的垂眼,酝酿出和善的气氛。

「您好,很棒的店呢。」

我回答后,女性慎重地轻轻放下书,和我聊了起来。

「你是第一次来吧,我是店长铃木。」

「我不知道原来这种地方有书店。」

「这里是由我和负责音乐的男生两个人一起经营,平常只开两天,我这个时间也不常在店里,今天只是刚好过来。」

「这个地方很有气氛呢。」

「这间店本来是小酒吧,这张吧台桌也是当时留下来的直接加以利用。」

「原来是这样啊!这下我终于懂了。」

「不好意思喔。」店长说:「只要有客人到店里来,我都会习惯和对方聊天。你可以一边在店里参观,顺便陪我聊一会儿吗?」

「当然没问题。」

朔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后面去,稀奇地看著唱片和录音带。这人真是随意,我不禁苦笑。

我再次观察起店里,对面书架可以看见我也有的小说,但是吧台上面摆放的都是些像是手工制作的小本子。

店长大概是注意到我有兴趣,兴高采烈地开口说道:

「我们这里以二手书为主,也会摆一些新书和音乐相关的商品,不过摆在这里的是独立出版的书刊。」

「独立出版……?」

这个字听起来很陌生,于是我问了回去。

朔同学走了过来,也许是对我们的话题感兴趣,没有再逛下去。

「虽然也有ZINE或是同人志这些名称,但这里先不讨论详细的定义。简单来说,就是个人或少数几个人自行制作的出版品。店里也摆放了像是店里客人制作的书,或是我编辑的小说。」

「咦,小说的编辑!?」

我诧异地喊了出来,店长像是感到纳闷,显得有些吃惊。

「你有兴趣吗?」

我用力点头,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以及我的目标是成为编辑,计画到东京求学。

「这样啊,请坐。」

店长铃木小姐接著解释起开设这间店的经过。

──她原本是在设计公司上班。

生完小孩后,为了能够在抚养小孩的同时工作,她转职为自由工作者。

由于接到的案子不多,她开始成为撰写报导的写手,后来连企划与编辑,也由她一手包办。

从那时起,她就以「爱书者编辑」自称,举办透过书本串联起人们的活动。后来她想如果能乾脆开一间「旧书店兼编辑室」,一定很有趣,所以开了这间店。

解释完后,铃木小姐怀念地眯起眼睛。

「这间HOSHIDO开了之后,最让我惊讶的是不只有单纯喜欢书的客人,还有写小说的、拍照的、绘图的,有很多创作者聚集到这里来。」

一旁的朔同学不解问道。

「为了工作吗?」

铃木小姐缓缓摇了摇头。

「当然其中有些人是正职,不过也有很多是当成兴趣,或是正在努力成为专职人员。这么说也许不太恰当,原来福井有这么多想要有所表现却怀才不遇的人。既然这样,说不定我可以帮上他们的忙,我抱著这样的念头,有时会以编辑的身分审视他们的作品。」

我也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有实际出版的作品吗?」

铃木小姐拿起一本色彩鲜艳,非常厚重的书。

「虽然说就算出版,也是独立出版。比如说这本,这是一位相当高龄的作者拿来的。对方表示『希望利用自己剩余的人生,留下自己的小说』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修改,最后完成了这一本。」

「不过……」她又继续说下去:「这件事说来有点哀伤,书终于成形时,作者本人已经住进医院,在书送到的一周后过世。」

「怎么会……」

铃木小姐看见我的反应,温柔地笑了起来。

「但是他在病房拿著自己的小说,天真的表情就像小孩子一样,『能推出这本书,我此生无憾了。』他这么说。后来我前去拜访的时候,太太也说:『他最后开口闭口讲的都是这本书,我想他因此能了无遗憾地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显得非常开心。」

我想像起他们的对话,不禁眼头一热。

接著,我说出了内心的感想:

「虽然听起来可能很老套,这真的是一份很棒的工作。老实说,我本来以为要成为编辑必须到东京,可是原来在福井这里,也有人像这样努力把别人的故事传递出去。」

铃木小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相较于大型出版社,以现状来说规模实在不大。但是我认为出书这种行为是为了读书的读者,同时也是为了作者自己。」

「作者自己……」

「刚才的例子比较极端,比方说制作一本书的经验,能够成为之后的人生或是面对挑战时的助力。或是将不受人理解的痛苦与绝望升华为故事后,终于能放手前进。或是带来从未想过的缘分。」

出书本身就是有意义的一件事。

铃木小姐的想法相当能让我感同身受。

编撰某人的人生或是内心。

或许这也是编辑这份工作的一面。

铃木小姐目光缥缈地说:

「而且,我觉得像这样制作出来的书本里面,保存了作者自己的人生。他们的成长过程,遇见过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经验,这些以什么样的文字表达出来。哪些事物让他们感到美丽,哪些事物让他们流泪。喜欢的天色、喜欢的季节、重视的回忆、心爱的人。就算那是虚构的(小说),偶然翻开的一页、不经意看见的句子,或是在字里行间,有时会令人感觉其中悄悄隐藏著身影……」

「所以说──」铃木小姐说著像是疼爱自己的孩子,抱住那本作者已经逝世的书。

「虽然寂寞,可是不会有寂寞的感觉。

因为就留在这里。」

胸口一阵苦闷,像是被紧紧勒住。

我没有见过作者本人,甚至没有读过那本书,没有资格对那位作者发表意见。

但是,有一天。

如果能像这样两个人齐心合力做书,那想必会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一本书。

忽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想把今天发生的事,所有尝到的挫折与后悔,向这个人倾吐。

「那个……」

话一说出口,我忽而心头一惊,沉默了下来。

几乎是无意识的,我看向你的脸。

虽然现在在乎面子也没有意义,但我不想继续在你面前丢脸……

手指在裙子上面不安交缠时──

「明日姊。」

你像是发现了什么,轻柔的嗓音说著。

「不好意思,我想休息一下,可以去呼吸外面的空气吗?」

「咦……?」

「因为坐了一整天,身体实在很僵硬。」

我愣愣地点了下头后,「我先出去了。」他朝铃木小姐点头致意,接著离开店里。

我目送著他的背影,彷佛软弱的内心完全被朔哥看穿了,感觉有些难为情。

手放在膝盖上的铃木小姐微笑著。

「很贴心的朋友呢。」

「……对,的确是。」

我回答后,她又接著说下去:

「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我轻轻点头,将在URALA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铃木小姐。

──说完后,我低头喃喃说著。

「我觉得得意忘形的自己很丢脸。」

我接受了自己的失败。

就像平山小姐说的,这次的经验以后一定会对我有帮助。

然而,现实与梦想的距离就像夏末虚幻的海市蜃楼摇摆不定,从伸出的手穿了过去。

如果追逐到最后,梦想真的能实现吗?

难道就像爸爸的劝告,我只是在逃避现实吗?

当我正在思考时,平静地附和著我,听我说这些话的铃木小姐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如果编辑有才能,你觉得是什么?」

我烦恼了一会儿,这么回答她:

「如果是小说编辑,是看出好故事的眼光吗?」

「那么什么样的故事是好故事?」

「咦……?」

我不自觉说不出话来,铃木小姐有些戏谑地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认为的好故事,对你来说不一定是吧?改变我人生的那本书,也许其他人看了只觉得是无足轻重的文字排列。」

她说的没错。

比如说我推荐的小说打动不了朔同学,这种事情一点也不稀奇。

铃木小姐看向吧台桌上的独立出版品。

「没有一个故事能打动所有人,至少我还没看过。在没有绝对善恶标准的世界,我们编辑该靠什么样的想法制作书本呢?」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显得有些难为情。

「──不过是靠直觉罢了。」

她直视著我的双眼说。

「……直、觉?」

「如果我不出版,这个故事很有可能被埋没。

全世界只有我注意到这位作者的魅力,能够把那样的魅力传达出去。

必须由我来,其他人做不到──」

「所以说──」她温柔地垂下眼眸。

「如果有适合成为编辑的才能,那就是凭著一股直觉往前冲的才能。」

宛如在下雨的日子轻轻递出伞来。

「西野同学你觉得丢脸的心情,我很有同感。」

我不自觉紧紧握住胸口。

这话像在说我可以保持现在的我,像在说我没有错,从背后推动著我。

我细嚼一不小心就会说出口的丧气话,一再点头。

朔同学隔了一段时间回到店里时,铃木小姐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对了,这间店过几年就要收了。」

「什么……?」

「车站附近要进行都更,除了这里,其他地方应该也一样。」

「这样啊……」

虽然是无可奈何,可惜难得遇到了这么有意思的店家。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摇篮般的安心感,可以窥见背后坚定的意志。在简短的对话里,我自然而然地尊敬起眼前这位女性。

有一天当我成为编辑时,我会听著布谷鸟的声音,循著记忆里〈通过吧〉的旋律,造访这个地方。

就像在故乡令人怀念的前辈,下次我会告诉她自己制作了什么样的书本,虽然这可能是我的一厢情愿……

也许是我不负责任的失望被她发现了,「别摆出那种表情。」她伤脑筋地微笑著。

「──这个地方同样也是我编的一本书。」

夜风从打开的门吹了进来,吧台桌上那些独立出版的书页啪啪拍起了手。

「在营业时间有限的乡下小旧书店,真的有很多人来访,留下了很多故事(人生)。有想成为和太鼓大师的少年,有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呈现福井当下模样的摄影师,有从县外搬到这里来,展开漆匠训练的前公务员,还有目标成为编辑的少女,与在一旁守护的少年……你们不觉得就像一本小说吗?这里就是为了写下这些故事的空白页。」

「所以──」铃木小姐继续说下去:

「我真的一点也不感到寂寞。我相信在这个地方产生的相遇与故事,即使阖上书本,还是会在大家的心里继续写下去。」

这句话缓缓渗透入心里。

可是,为什么呢。

我忽然莫名想哭。

我看向在一旁同样听著这些话的朔同学。

即使阖上书本,故事仍会继续下去。

我去了东京后,你会继续生活在这个城镇。

在西野明日风的名字消失的故事里。

「不用担心。」

铃木小姐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会再继续编新的书。

我们下一个故事再会。」

啊啊,原来如此。

我轻轻把手放在胸口。

能让故事延续下去的不只是你。

我可以自己写下去。

──只要你留在我心里。

故事就不会结束。

后来,我们三个人天南地北聊了一会儿,离开了这间奇妙的旧书店。

走到外面后,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

真的是满足的一天,我心想。

不论是在URALA得到的经验,还是在HOSHIDO度过的时间。

今后我肯定会一再回想起这一天吧。

最后的暑假,明年不会再有的、属于高中生的八月。

在结束时,遇见了这些贵人,与长留在心里的话。

不过。我几乎是无意间松了口气。

──幸好是在这个时候。

如果是在犹豫将来出路的六月。

或许我会觉得留在福井当编辑的人生也很好,轻易折服自己的梦想。

折服──我在心里念著。

我绝不是指在福井当编辑的人们做出了妥协的选择。

事实正好相反。

我以为只有到东京能实现成为编辑的梦想,但是因为知道在生长的这片土地,有这些热血、率直而且真挚地面对故事的人,因为他们的生存方式看起来如此帅气。

我的梦想现在也依然在东京,但「如果」这个想法却掠过脑海。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禁冒出这个念头。

──如果留在福井,也许我能继续追逐梦想,同时陪在你身边。

但是……

那么做和总编辑、平山小姐还有铃木小姐以自己的意志选择留在福井,决定在这里担任编辑的意义完全不同。

爸爸一定会认同,不用和你分开,也不需要完全放弃梦想。

在我心里,那将会是屈服于现实,逃避的结果。

如果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做出的决定,必定无法像遇到的这些人,过著以自己的工作为傲的人生。

所以,幸好是今天遇到他们。

我伸展著身体,肚子突然发出咕噜声。

走在身旁的朔同学噗哧笑了出来。

「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我故意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这种时候假装没听见才是绅士的格调吧。」

「今天你那么努力,饿了也很正常。」

「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别想歪了,你不觉得我们今天没什么对话吗?」

我回想了起来。

我们的确几乎没有可以称得上对话的交谈。

「对吧?」

朔同学轻轻笑著。

「如果在平常,我们在一起时都会聊个没完。可是我在旁边看著你,心里一直有个想法,啊啊,这个人现在心里没有我。」

「才没有……」

我试著回想明确地意识到你的瞬间。

第一次是我们在URALA结束采访后。

第二次是听见HOSHIDO迟早会收起来的时候。

奇怪──我暗自感到疑惑。

这么说来,两种情形都只是从编辑这份工作产生的联想。

明明最近我不管做什么事,心里都是你。

他揶揄地接著说道:

「我得要再次强调,这么说不是『我难得在你身边,你却不理我』这种无聊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很专注,没有余力理会外界。你正努力从在梦想前方的人们身上多听、多学,并且试著活用在自己身上。在还没有找到梦想的我眼中,今天的明日姊最耀眼且美丽。」

这话说得我很不好意思,自嘲地这么回应他:

「我倒是觉得自己没有比今天更丢脸的了……」

「那和是不是有切身关系只是一体两面。我是抱著观摩的轻松心态,歪打正著罢了。如果下次再经历相同的情形,你想必已经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我注意到他落寞的语气,不自觉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答应一起来?」

我本来只是随口问问,只见他难得吓了一跳,面红耳赤,视线左右游移,接著假惺惺地扬起嘴角。

「……我说过吧。我有点兴趣。」

「喔,不肯说是吗?」

「这种时候不深入追究是淑女的格调喔。」

「哦?」

「拜托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冷眼盯著他后,他总算不再装糊涂,嘟囔开口说道:

「一定是因为听著深夜广播,想写一封寄不出的信。」

「什么……?」

这句话彷佛看透我的内心,使我心跳不由自主加速。

他又继续说下去,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惊慌。

「今年夏天,各种情感在我心里做了个了结。我觉得有点空虚,就像没了气泡的弹珠汽水,又甜又有种缺憾……」

这是你的求救讯号吗?

如果是的话,我希望能对上你的频率。

「呵呵,要久违地来讨论未来出路吗?」

我说起不知不觉变得怀念的话。

朔同学抓了抓头发,把眼神转到另一边去。

「我感觉内心的空洞实在摆脱不了,要重新投入一度回到原点的棒球,还是认真念书,或是虽然青涩,用恋爱与友情填补,或者……」

「──写下属于你的新篇章?」

我慎重转动旋钮,在叽喳的短促噪音后,你的声音变得清晰。

「这么讲太夸张了,明日姊。」

「因为你就是这么夸张的人啊。」

我们往彼此靠近半步,仰望满天星辰的夜空。

信纸飞机现在飞到了什么地方呢。

它轻巧地向前翱翔。

摇摇摆摆地飘游在天际。

如果可以的话,我心想。

希望有一天打开那封信的,是成为大人后的你。

希望有一天读那封信的,是成为大人后的我。

──比如在忽然想听某人声音的夏末深夜里。

叩,两位高中生敲打著窗户。

希望这样的故事能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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