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默默地走在2号馆的长长走廊上。
时值十月,天气明明已经转凉,但此处并非室内,所以没有暖气。由于2号馆没什么人,为了省电,关闭了多处电灯,或许因为只有断断续续的光源,整体显得昏暗。
走廊右侧有一排房间,上方写著它们的名称,综合教室、视听室,以及第一会客室、第二会客室。
我在位于尽头的第二会客室前停下了脚步。
──是这里没错吧?
当我「叩叩叩」地敲了门后,门后传出一道熟悉的嗓音。
「请进。」
我说出「打扰了」,打开房门。
这是一间狭窄的房间,右侧墙边放著橱柜,中央偏左则摆了会客桌椅。
一名戴著银框眼镜的年轻男子坐在后方的沙发上,那是我的班导──城山老师。
「喔,你来啦,坐那边吧。」
他指向我前方的沙发,那是皮制沙发,有种高级感,这平常应该是用来接待外宾的地点吧。
我从肩上卸下书包,缓缓地坐了下来,老师则拿著资料簿,说:
「怎么啦?干嘛摆一张苦瓜脸?」
「我和平常一样喔,话说我想快点结束,所以请快开始吧。」
「你心情不好呢,也罢,如你所说。」
他从资料夹中拿出一张纸,放在眼前的桌上。
……约在一个月前发下了志愿调查表,等确认全班同学缴交又过了一周后,就开始实施讨论未来出路的面谈。今天是第二天,但因为我学号较前面,所以立刻被找了过来。
老师翻阅著资料。
「呃──你的成绩……对啊,真伤脑筋欸,无可挑剔呢。」
「那我可以回家了吗?」
「等等,我现在想想。」
我心想「你应该先想好要说的话再来面谈吧?」,却噤声不语。
「你在入学后到现在高二在为止,都维持全年级第一的成绩,同学也很仰赖你,连续两年都担任班级干部。从我的角度来看,你的个性也没有问题,简直就是典型的模范生呢。」
「才没有那回事。」
「就是有啊!你在全国模拟考中的成绩也落在偏差值75~80之间(※注1),真不愧是大楠啊。」
「……好可疑喔。」
当老师突然对我赞不绝口时,便代表或许将出现一如往常的行为模式。
「我对其他同学可是有很多能批评指教的呢,只有你不一样啊。」
「所以说面谈已经结束了吧!」
「不对,还没,来,你有事想找我商量,对吧?」
「没有,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
「就是您老是找我帮忙,希望您可以不要这样了。」
这一瞬间,老师沮丧地垂下了肩膀。我就知道。
「又有什么事了吗?」
当我这么询问后,老师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对,我有事找你帮忙。又有了。」
我叹了一口气。
他应该千方百计想讨我欢心,并试图让我接受他的请求吧,老师并非初次拜托我了。
「是什么事?」
「喔。」
他一脸期盼地望著我,但我却视而不见。老师推了推眼镜,道:
「其实是……江南的事。」
「欸?江南同学?」
「对。」
我吓了一跳。他还是第一次因为其他同学的事而找我帮忙。
「其实轮到你面谈之前,应该是她,但她没有来。」
他用原子笔按著太阳穴转圈圈,道:
「她有交志愿调查表,我本以为她会乖乖来面谈,却马上跷掉了呢。」
「不过,她不是那种会乖乖来面谈的人呢。」
「你能不能去和她说要来面谈啊?」
一如我所料,无论是找我帮忙一事,抑或江南同学不愿来面谈一事。
我对她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她是缺席与迟到的惯犯,态度凶巴巴,从未见过她露出笑容。
她常常不服从老师,是一名常惹出问题的闯祸精。
我仅迟疑了一秒,结果,我一如往常地这么回答:
「我知道了。」
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些琐事,我便提早结束面谈,离开了第二会客室。
* * *
「──我回来了。」
大概是我妹的白色学生皮鞋随意脱在家中玄关里。
我脱掉自己的鞋子,站在玄关台阶上,将妹妹的皮鞋拿起摆正。
我心想「不管说几遍都没用呢」,走上阶梯,当我爬到二楼后,眼前出现一扇挂著「纱香」名牌的门。
我敲了敲门。
不过,却没有回应。
我放弃等待,打开房门。
这是一间约三坪大的房间,由于窗帘紧闭,显得昏暗,唯有电脑画面发出耀眼光芒,一名少女正屈膝坐在旋转椅上。
「纱香。」
我出声叫她,但可能因为双耳被头戴式耳机罩住,所以她没听见。她的脸紧贴著萤幕,不断点著滑鼠,不时发出「唔嘿」、「嘿嘿嘿」的恶心笑声。
我从纱香头上拔掉了耳机,她抖了一下,转向我。
「呀!……什么?」
电脑萤幕中出现类似少女恋爱游戏的画面,一名花美男露出雪白的牙齿,并类似落枕般歪著脖子。
「……喔喔,老哥……可以不要突然拿掉我的耳机吗?」
「你没有回应,我也只好这样了吧。」
「还有,不要没得到我同意就进来人家房间啦,要是这里是战场的话,你会被杀死的唷。」
「……因为你也没回应敲门声啊。」
她总是这样,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发现,当我无论如何都要和妹妹说话时,只能强行闯入。
房内很乱,制服脱下后随地乱丢,散漫地摆放著书与宝特瓶,电脑旁还有洋芋片袋,那好像已经吃完了,却没丢进垃圾桶里。
「要是我在换衣服的话,你要怎么办?」
「好好好,话说你念完书了吗?期中考不是快到了。」
「快到了吗?不是还有两个礼拜?」
「不从现在开始准备的话,就拿不到好分数吧?」
「喔,又没差,我只求及格,这样只要临时抱佛脚就行。」
「拜托……你老是在打电动。」
她还穿著类似睡衣的灰色运动衫,用发圈将一头黑长发绑成包包头。
我拿起位于角落的塑胶袋,开始收拾垃圾。
「你可以不要乱动人家的东西吗?如果这里是地雷区的话,你早就炸得灰飞烟灭了。」
「是你不好,不管我帮你收几遍,你都还是满地乱丢。不要把制服放在这么脏的地板上,会弄得都是灰尘的。」
「好好好,是小的不好。」
这家伙将来如果要独居或嫁人的时候,到底应该怎么办?我觉得她长相清秀可爱,但也因此导致外表与内在存在极大落差。
「话说,只是有点垃圾,这很正常吧,是老哥你太正经八百了啦。如果每次都很在意的话,会打扫个没完吧,像我这样还比较省功夫,是聪明人欸。」
闻言,我朝妹妹头顶劈下铁砂掌。
「!好痛……」
「如果弄得太脏乱的话,就会出现你最讨厌的蟑螂喔。」
「到时候叫你来就好,所以没问题的。」
「我说你啊。」
结果还不是都要靠我,真是没用。
「真是的,明明你以前都会哥哥、哥哥的叫我,那么可爱,到底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没大没小啊……」
「我倒要反过来问了,都高中了还叫著哥哥、哥哥在撒娇的妹妹不恶心吗?」
「完全不会。」
「哇啊,会这样说本身就很恶了,真不愧是阿宅。」
「你不也是阿宅吗?」
萤幕中的花美男依然笑得一脸灿烂,我可是知道你几乎都把零用钱贡献在少女恋爱游戏上的啊。
我边聊边动手,袋中很快装满了垃圾,我绑紧袋口,塞进垃圾桶中。
「我接下来要做饭了,不可以再吃零食啰。」
「好好好,你要做汉堡排喔。」
「太迟了,今天吃咖哩。然后你电动打得差不多,就该去念书啰。」
我这么说,离开妹妹的房间,经过走廊。
我将书包放在二楼自己的卧室中,换穿衣服后前往客厅。
我打开客厅的门,正面是墙壁,橱柜上放著佛龛。
我走到佛龛附近,出声说:
「妈,我回来了。」
相框中放著五年前的母亲遗照,那是在我刚升上国中,去爬山时拍的照片。
她是一位温柔的母亲,她尚在人世时的画面如今仍旧历历在目。
我敲响了佛磬,双手合十,阖上双眼。
当我在厨房做饭时,老爸回来了。
「喔,今天吃咖哩啊。」
他的打扮为衬衫与牛仔裤,相当休闲,老爸工作的地方对服装没有严格要求,所以也可不穿西装。
「欢迎回来,吃咖哩好吗?」
「当然好啊,我正好想吃咖哩呢。」
老爸这么说,点燃了香烟,他躺在沙发上,开始吞云吐雾。
「可以不要在客厅抽菸吗?味道会沾到家俱上的,你去阳台自己孤家寡人地抽啦。」
「抽一下下又没关系,阳台好冷,我不喜欢嘛~」
「我才不管咧,那只有你没咖哩吃。」
「我熄掉!现在马上熄掉!」
他急忙在菸灰缸里捻熄香菸。
尽管将受害程度压到最低了,但还是有些臭味。由于混杂了咖哩香味在内,我心想「等下必须除臭」。
「真是的,你真的好严格喔,连妈妈还在世时,也不会跟我这么斤斤计较。」
「我想妈也忍耐了很久了吧,不可以在客厅吸菸喔。」
「歹势、歹势,因为我一回家,就觉得很放松嘛。」
老爸这么说,站了起来。此时传来「噗」的一声,应该是他放屁了吧。
「如果没办法抽菸的话,我就去睡啦,等饭做好,再叫我起来。」
「……好好好。」
然后,老爸就走进一旁的和室,关上纸拉门。不久之后,便传来一阵鼾声。
为什么我的家人都这么邋里邋遢呢?令人想仰天长叹。
2
对我而言,考卷发回来是一件令人不知是否应该开心的事。
有种「因为我认真准备,所以应该能拿到好分数」的期盼,但也有种「明明那么用功读书了,要是分数很低该怎么办?」的不安之情。假如用一喜一忧来形容其他人的情绪起伏,对我而言,这可谓十喜十忧的大事。
纵使小考也是一样。
「大楠。」
我被叫到,从英文老师──新山老师手中接过考卷,见到分数后,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97。
只错了一题。我以为自己能获得满分,所以心情不怎么好。不过,因为事前听说全班平均为58分,倒也觉得还不错。
「大楠~你几分啊?」
我的阿宅朋友──斋藤这么说,靠了过来,他一见到我的分数,便撇过头去,说「进藤~」,并靠近另一名男生。然后,在他看见进藤的分数后,表示「我们果然是好哥儿们呢」,和他勾肩搭背。
「大楠,你又考到高分了啊?」
进藤晃动著叠满脂肪的下巴,这么问道,我点了点头。
「97分,姑且算是最高分。」
进藤闻言,傻眼似地叹了一口气。
斋藤羞耻地摸著自己的平头,苦笑著说:
「附带一提,我们俩加起来是50分,还有,问我们各几分很没品,所以别问啊。」
然而,新山老师立刻在黑板上写出全班最低分,最低分为25分。
「「…………」」
「……别在意。」
「因为小考不会影响成绩,所以我才没拿出真本事啦。」
我们见新山老师清了清喉咙,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我后面坐的是斋藤,再后面则是进藤。
重新开始上课,老师也总评了考试结果,简而言之,就是「要活用这次的小考结果,在期中考也要加油喔」。
「欸,喂。」
由于被人戳了戳,我便将身体半转向后方,见到斋藤手中拿著小纸条,对我说话。
「不知从哪里传来,说是要给你的。」
当我打开摺好的纸条后,见到上面以可爱的字迹这么写著:
──大楠同学,你考得怎样?我是94分喔。
文字后画了一个插画,是一张遗憾的脸。
虽然这没有署名,但全班只有一人会这么问,我不被老师发现,拿笔写下回应。
──我是97分。彼此都没拿到满分,真可惜呢。
我传回给后方的斋藤,他则再拿给进藤。
下课后,传纸条来的人走到我的座位旁。
「大楠同学。」
我抬起头。
见到一名女学生。
她及肩的黑发非常亮丽,每当稍微晃动一下,便柔顺地飘逸,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都觉得很可爱。
「我这次也输了啊,明明就差一点点的说。」
她稍微鼓起了脸颊。
「97和94的差距根本是误差吧,不管我什么时候输你也不奇怪。」
「虽然你那么说,但我从来没赢过你啊。」
「这只是偶尔啦,我之后就会输你的。」
我这么说,心中却狂冒冷汗。
只差3分,如果我拿到满分,就能制造超越分数差距以上的鸿沟,但错一题和错两题根本没什么差。
「花咲你最近的分数也变好了,我也不能掉以轻心啊。我这次没什么念书,所以期中考搞不好会输你呢。」
「真的吗?你老是那么说,却都拿第一名。」
这当然是谎言,我用功到呕心沥血了。
我目前聊天的人是花咲诗织,我们俩负责担任班级干部。
我维持著全年级第一的成绩,她则在二~五名徘徊。她似乎对曾未赢过我感到不甘心,总是很在意我的分数,会前来询问。
「所以说,这是偶然,你头脑很好,很快就会超过我了。」
「嗯~你这么从容,我认为你这次考试也很有信心呢。」
实际上,如她所说。我之所以能轻松地说出「或许会输」这种话,正是因为我认为绝不会输。这次的小考被她紧追在后,但期中考共有八科,我在总分上绝对不会输她吧。
「不过,你都在什么时候念书啊?你在学校的时候,看起来没什么在念书欸。」
「我刚也说了啊,我这次没什么念书,所以可能会输。」
「你老是那么说,但我却根本赢不过你。」
我看起来没在念书,但实际上却相当用功。
在家时当然会埋头苦读,在上学途中与课程中,我也常常在脑中回想自己背起的部分,也会偷偷看英文单字本,并非只有坐在书桌前并摇动笔杆才是在念书。
「我们在这次的期中考一决胜负吧。」
花咲用手指抵著脸颊,古灵精怪地笑了笑。
「可以啊,但我们总是这样吧。」
「不是的,这次输家要服从赢家的命令,如何?」
我有些讶异,她真心想赢过我。
「……服从命令是指哪种事啊?」
「那是命令者的自由喔。」
高中男生能随心所欲地命令高中女生,这听起来相当猥亵,但我根本没有下那种命令的勇气,她应该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和我打赌的吧。
「……我知道了,就由总排名高低来定输赢,可以吧?」
「我当然是那么想的,我绝对要赢过你。」
此时,上课钟正好响起,下一堂课要开始了。
花咲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赢过我啊,很好,我也认真作战吧。
下一节休息时间。
「喔──有这种事啊。」
斋藤兴趣缺缺地咕哝著,因为他问我昨天的面谈结果,我便说出老师拜托我找江南同学来面谈的事。
斋藤吸著利乐包中的果汁,那是百分百纯果汁。我边听著吸果汁的声音,边点了点头。
「因为正好到了听老师发牢骚的时候了呢。」
「本来就预想到她不会去,但你真倒楣呢。」
「这也因为我是干部吧。」
斋藤闻言,发出奇怪的「嘿嘿」笑声。
在第二堂课之后,班上受爱困的气氛所笼罩,我眼前的斋藤在和我聊天时也不断打著哈欠。
「你真的都被使唤来使唤去的。」
「我知道,我也有自觉。」
此时,另一名同学对我说话。他询问了下一堂课的功课范围,我告诉他后,他说了声「谢啦」坐了回去,应该是打算趁这段时间做完吧。
斋藤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就是这样。」
「……对啦。」
「靠得住是很好,但你老是负责倒楣事。」
我自己也有所自觉,我太容易答应别人的请求了。
我望向最后方的座位。
那里没有人,只有桌椅寂寥地放在那儿,这是因为座位的主人还没来上学。
「喔,怎么了?你们俩都一脸严肃。」
进藤去上完厕所回来,站在我前面,我则说明了来龙去脉。
斋藤与进藤的个性果然极像,他也同样发出「嘿嘿」笑声。
「原来如此──老师运用你当干部的身分,拜托你去说服她呢。」
进藤摇晃著庞大身躯,坐到斋藤后方的座位上。
「是没到要我去说服的地步啦……但或许是这意思吧。」
「真惨啊。」
由于我当时一心想著尽快回家,所以并未认知到这一点,便轻易答应了。
「老师也真辛苦呢,你就姑且和她说说吧。」
「加油啊,反正不会顺利的啦。」
「唔……」
实际上也如他们所说,我脑中无法浮现事情顺利进展的愿景。
江南同学。
她是我们班的问题儿童,总而言之是一名显眼的人,但我们班没几个人能与她正常对话。
那是因为她对人冷冰冰。
她相当强势,极具魄力,虽然有好几人努力地试图与她搭话,却几乎没有人成功,我认为她原本就不打算与同学和睦相处吧。
「……或是去拜托西川咧?」
进藤灵机一动似地指著教室另一侧。
我们的视线彼端是一名高声聊天的女生,她是随兴地穿著制服并化了全妆的辣妹,但因为她很好相处,人面很广。
「和江南有关的事都交给西川比较好吧。」
「那就是所谓的社交能力吧,我也觉得很猛。」
江南同学对大部分的同学都冷若冰霜,唯独与西川缔结了友好关系。
连我们这群阿宅也曾与西川聊过天,她是在我们大聊特聊阿宅话题时,突然闯入的。无论我们讨论什么,她也不会吓得倒弹三尺,反而说「原来如此──这就是宅宅啊」,出于个人兴趣来听我们聊天。
因此,我们对西川也没有负面观感。
「因为只是要对她说『去面谈』,所以不用这么麻烦。就算被她拒绝,也不是我的责任,我也不会觉得伤脑筋。」
「话说城山自己去说服她不就好了。」
斋藤用吸管吸著利乐包果汁,打了个哈欠。老师似乎已经对她好说歹说了,这应该是万不得已的最终方案吧。
「要是我就会无视他的拜托,不过,因为是你,大概会正经八百地完成吧。」
「是啦……」
事到如今,我并没有想要放弃,或许我这种性格也会被说过于正经吧。
午休时间,到了十二点半时,教室传来一阵开门声响。
──她姑且还愿意来上学啊。
班上的视线聚集到教室后方,那并非极大的声响,但她的存在感强烈到令班级全体不禁对她行注目礼。
一名女学生就站在那里。
以女生而言,她身材略微高挑,拥有一头褐色长发。
那是江南同学。
「……」
她依然一脸不爽,而理所当然,没有人出声问候她。
……虽然已经过了中午,但她在这时间出现绝非稀奇之事。
我所知的江南同学总是这样。
她会在课堂中出现,不向老师道歉便一屁股坐到座位上;当素无往来的人对自己说话时,她会明显地摆出恶劣态度。
因此,江南同学在班上显得格格不入,扣除西川这例外后,其他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亲近之。
她顺势坐到窗边最后的位子,我则坐在这一列的最前方,假如一直盯著她看,或许会被她发现。
「大楠同学。」
由于有人对我说话,我转过头去,见到花咲站在一旁,我便问道:
「嗯,怎么了?」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你,你还在吃饭吧。」
我与斋藤、进藤一同围著书桌吃饭,因为我们边聊边吃,所以便当盒里还剩下一点饭。
「你们不用在意我们。」「就尽情地放闪吧。」
因为他俩说出多余的调侃,导致花咲尴尬地笑了笑。
「啊──我现在把它吃掉。」
我将剩下的饭菜塞进口中,与茶一起吞了下去,等收拾好便当盒后,再度转向花咲。
「抱歉,然后呢?」
「嗯,不是什么要紧事,是希望你还我之前借你的书。」
「啊,对欸,我看完了,但还没还你。」
我都忘了,我赶紧翻找书包,立刻找到目的物,将它交还给花咲。那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恋爱故事,描述一群追寻梦想的年轻人同住在一栋公寓中的不同户里,最近似乎要翻拍成电影了。
「真没想到那两人在最后会变成那样呢。」
「对对对!我也吓了一跳,不过,回头一看,发现有很多伏笔。」
「虽然很厚,但有看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花咲与我都喜欢小说,常常互借彼此书。
「抱歉,原本再晚一点也没关系,但有人说想看。」
「我大概已经借了两个礼拜了吧,是我不够机灵。」
花咲真的很温柔,她长相可爱,所有条件都很完美。
我这么心想时,花咲抱著书,望向最后的座位。刚刚才来上学的江南同学正爱困地闭上单眼,即便我们位于一段距离之外,她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势仍然清晰地传了过来。
「……江南同学,今天也很晚来呢。」
「啊,嗯,对啊。」
「大楠同学,你该不会发生了什么事吧?」
花咲似乎从我的反应查觉到异状,毕竟我常被说容易表现在脸上,这也无可奈何。
当我也简单地向她说明原委后,她便同情地说「这样啊」。
「老师总是马上就找你帮忙……」
「也罢,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应该只会稍微被瞪和骂个几句而已。」
「我也陪你去说吧?」
「没关系,因为我想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
「嗯……」
花咲过去也曾尝试对江南同学搭话,却都无法正常沟通,被对方嫌麻烦地打发走了。
「抱歉……」
「你别在意,毕竟错的人是江南同学啊。」
这是我的真心话,她不来面谈以及令人不敢与她攀谈,都源自于她自己不认真与恶劣态度所致。
我原本犹豫是否应该突然冲去找她,但她忽然站了起来,走向教室外,假如我去追她的话,很引人侧目。
「算了,等放学后再说吧。」
斋藤与进藤都露出完全不打算帮忙的表情,如果我站在他们的立场也不会帮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 *
放学后。
我吁出一口气,背起书包。书包摩擦著奶油色的西式制服,发出奇妙的声响。下午之后,阳光移动到另一侧,整间教室笼罩著一层朦胧的薄影。我因冰冷空气而紧缩脖子,搓著双手,不疾不徐地走向教室后方。
我视线的彼端是两名女生。
她们正在窗边最后的座位上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其中一人是类似辣妹的女生,她将一头短发染成很浅的颜色。她个性开朗,能毫无分别地与所有人聊天。她如今也发出嘹亮的嗓音,交杂著肢体语言,乐在其中地享受著对话。
另一人是类似不良少女的女生,她拥有一头长发,且表情极少变化。与另一人迥然相异,她为人冷淡,不想与人打成一片,个性有问题到我们班上几乎没人和她正常地对话过。
她俩聚集了许多目光,那是因为她们长得极为标致。实际上,我也曾多次听说她们受人告白的谣言。
──不想和她说话。
我的真心话是这样。
结果自不待言,反正我只会被她冷冰冰地打发走。而且,我现在打算做的事并非简单的跑腿,或为了加深友谊的对话。
虽然受到老师所托,但我需要做到这地步吗……
我脑中飘过这种想法,但我一旦接受了,就不想说「我做不到」。
那是我过去身为模范生的尊严,或许也源自于自己的个性所致。
我走到两人身旁后,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望著她俩。此时,状似辣妹的女生──西川发现了我,不再聊天,接著,她望著我的脸,对我笑著道:
「喔,阿直,怎么了?」
当我说出我要找另一人时,西川露出诧异的神情,转向另一人──江南同学。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传来「怦通怦通」的悸动声响。
我明白自己心跳加速。
当我站到江南同学身旁后,便感到她强烈的魄力,这就是所谓美女的气势吧。她的褐发偏暗,毫无毛躁分岔,整齐地顺著重力下垂,发丝下露出的肌肤晶莹剔透,拥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唇瓣为娟丽的樱色,她的容貌无懈可击到令人惊叹的程度。
她只是坐在那里,却有种难以触碰的强烈气场。
江南同学对我似乎没什么兴趣,仅瞥了我一眼后,便微愠地托著脸颊,转向一边。
──果然呢。
我早就知道了,我心知肚明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后,开口道:
「那个──」
从我这边看不太到她的表情,窗户的反射也并未清晰地映出她的容颜,所以我不清楚她现在是什么心情。
尽管如此,既然已经来了,便无法打退堂鼓。
「我听说……你昨天没去面谈。」
我口中娓娓道出主旨。
虽然微乎其微,我感到江南同学的肩膀动了一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我只是受老师所托,我觉得你乖乖去面谈比较好。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老师很积极准备你的面谈,辜负人家难得的好意应该不太好。」
怎样?她会生气吗?
不过,她并不看我,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反应,这如同对著墙壁说话。
「老师他也是在百忙中抽空帮我们面谈,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应该照约定时间去比较好喔。」
「等一下。」
出声的不知为何是西川。
「她应该有什么原因吧?」
「那就应该和老师说一声。」
「嗯、嗯,也、也对,是没错啦……」
我懂,西川在意的是江南同学的心情,对总是怏怏不乐的她说这种话,难保她不会生气。
「……江南同学?」
「……」
她打算彻底对我视而不见吗?假使这样的话,我就放弃吧。
老实说,我讨厌像她这样的人。
她或许长得不错,乱穿制服也很有型,状似拥有自己的想法,或许也会有人觉得这样很帅吧。
不过,我却一点儿也不这样认为。
这只是一种彰显自我的方法,体现出她想让别人认识自己的懦弱。
「最长也只有一小时而已,你忙到挤不出时间吗?」
「……」
「虽然这不是我该插手管的事啦。」
此时,我发现自己开始感到烦躁。
──冷静下来。
我对她的负面观感不禁明显地浮现出来了。
我深呼吸,在此争执对我也没有好处。
「……我或许说过头了。」
我对依然转向一旁的江南同学道: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有些话不说不会知道。」
我吁出一口气。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
我也感受到气氛一触即发,我对打断她们交谈感到歉疚。
此时,江南同学终于转向了我。
她的眼神冷得让我震惊,在她眼中,我是否算是人类都让人怀疑。
「喔──」
她终于发出一道媲美冰冷视线的低沉嗓音,因为那与她嘴巴的动作一致,所以我勉强能知道那是她的声音。
「……你想说的就这些?」
「梨、梨沙,你冷静一点……」
「西川你安静。」
椅背发出了「叽」一声悲鸣,她转圈圈般地卷著浏海,又以左手手指接连敲打桌面。
她生气了,明显生气了。她的表情虽然与平常没有两样,但全身迸射出一股愤怒情绪。我明白她受人畏惧的原因了,因为她五官十分精致,所以气势更是非比寻常。
尽管我不打算道歉,但由我息事宁人比较好吧。
「所以说我说过头了,不过,我也只是受老师所托,我──」
「你怎样?」
西川自那句「你安静」后,便无法插嘴打圆场,我只能承受她的怒火了。
「我有和你说过话吗?」
我摇了摇头。
「我想没有。」
「为什么我非得被根本不认识的人说这种话?」
「你说得对,但我们是同班同学。」
「我们只是待在同一间教室里吧,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
「嗯嗯,对,那果然不该由我来说呢。」
老实说这真麻烦,早知道我就更随便一点好了,如果只说一句「老师说要你来面谈」,也不必挨她骂了。
「你在开玩笑吗?」
「不不不,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
「……你这是在呛我吗?」
「是我没想那么多,所以你当然会生气,嗯。」
我并没有瞧不起她,我只是说出正确的认知而已。
尽管如此,她的怒火毫无消退的迹象。
虽然是受老师所托,然而我失去分寸,介入过深了。正因为我会这样,所以才会引起少数人的反感,说出「你这认真魔人」之类的话,而目前也有人在目睹我的窘态后,露出不怀好意的贼笑。
我让自己不去在意对方,再度道歉。
──希望这样就结束了。
不过,江南同学却忽然站了起来。
她走过西川身旁,试图靠近我,西川大概是认为不妙,介入我们两人之间。
我再度环顾教室,教室里还有小猫两三只,参加社团的人几乎都离开教室了,但留著的人中,有一半都盯著我们。
「梨沙和阿直都跟我来。」
西川拉著我们的手,她似乎判断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争执将酿成问题,我则一面感谢她,一面乖乖跟著她走。
西川带我们前往的是爬上楼梯后的楼梯间,这里是四楼半,上面只有顶楼。楼梯间凌乱地摆放多余的桌椅,我则思考著「如果发生地震会很危险」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此处冷冷清清,我、江南同学与西川三人面对面站著,中间夹著西川,以便她能随时介入。
虽然事到如今,但这真是一个惊人的状况。
江南同学五官秀丽,西川也一样,她虽然没有江南同学那种无可比拟的气场,却无疑属于受欢迎的女生。
她的发梢带有微卷的波浪,脸上化著应该会被老师警告的妆容,外表成熟到令人不觉得她是高中生,假使她并未穿著制服,或许会以为她是一名年轻辣妈。
我过去虽然曾和西川说过话,但感情并没有那么好,只是刚好踩在她广阔的交友圈边际。
这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欣羡至极的状况……
不过很遗憾,这并非那种活色生香的场景,而是毒蛇狠瞪青蛙。
西川边叹气边说:
「……真的别这样啦。」
这并非她平时的开朗语气,她似乎在意他人眼光,而压低了音量。
另一方面,江南同学的态度则毫无变化。
「啧。」
她咂嘴了,那自然到应该平常就很常这么做,好恐怖……
「梨沙你也不用那么生气啊……」
「又没关系。」
西川转向我,道:
「阿直你也是一样。」
「……我?」
我听见她这种「你们半斤八两」的语气后难掩震惊,当我往前踏出一步时,制服勾到了椅子,导致它掉到地上,我将它捡了起来,重新叠回桌上。
「……灰尘好多。」
江南同学不高兴地这么嘟哝。
平常顶楼都会上锁,几乎没有人会来这里,当我们三人一起挥开空气中的尘埃后,西川说:
「对不起,但没人会来的地方我只知道这里。」
我们学校校地面积并不大,因此,当时我们立刻能移动到的范围内,没什么无人使用的空间,也不知此处是否真的没人会来。
我确认了后方,或许会有爱管闲事的人跟来也不足为奇,但毕竟需要面对发火的江南同学,所以也没人敢跟来吧,我们后方空无一人。
这里很安静,阳光自装设于高处的窗中洒落,加上并未开暖气,所以老实说很冷。
江南与西川都拉长了针织外套的袖子,盖住了手。
我则双手环胸。
「……你说我也一样是什么意思?」
「欸?」
西川用食指抵著太阳穴,发出「嗯~」一声沉吟。
「阿直你刚才很生气吧?」
我回想刚才的经过。
我有说那么情绪化的话吗?先不论我在江南生气前的发言,我在她生气之后,应该是很冷静地应对她吧。
当我说出我的想法后,西川的表情转为一脸诧异。
「但我不这么认为欸。」
「欸,真的假的……」
「像是『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和『因为是我没想那么多』之类。」
「……或许呢。」
听别人说出自己讲过的话后,我终于理解了,尤其是前者,或许有种「你竟然因为这点小事生气喔~」的感觉。
「梨沙你也不用觉得生气啦,阿直他那么说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
「那基本上都是为了你著想才说的吧?」
江南同学狠瞪著我,她绝对不相信西川所说的话吧。
「总之!」
西川抓住我与江南同学的手臂,说:
「这件事到此为止!好吗?」
「嗯……我可以。」
我虽然有些难以释怀之处,但若为西川著想,还是不要反驳她比较好。纵使继续争执下去,我或许会下意识地惹怒江南同学。而且,假使回家时间变晚,我就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梨沙你也可以吧?」
「……」
然而,江南同学却没回应她。她属于不会掩饰怒意的人吧,即便经西川劝说,只要自己无法释怀,就不会善罢干休。
她暂且沉默之后,开口道:
「你……」
她这一句话是针对我。
「你真的没有恶意?」
闻言,我难以回应。
我不需要将这种问题放在心上,反正没有人知道他人的真心话。
「嗯。」
「喔……」
江南同学的眼底没有笑意,由于太阳逐渐下山,自窗外洒落的阳光减弱,难以见到漫舞于空气中的尘埃,阴影也逐渐覆盖到江南同学的脸上。
她……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待他人呢?
她的眼底没有丝毫开朗的情感,仅闪烁著晦暗冰冷的寒光,比起她端正的五官,我更在意她的眼神。
我认识这种眼神,然后,每当我感到她眸光挟带的寒意后,内心就会有一股烦躁感翻腾而起。
「我不可能有恶意吧。」
「……」
「如你所说,我们没什么交谈过,就像你对我没什么想法一样,我也对你没什么想法。因为我被老师拜托,去面谈的话也对你比较好,所以身为班级干部才会稍微啰嗦了一点。」
我明白对江南同学而言,自己目前的表现相当烦人,也理解无论这番话是冠冕堂皇的表面话抑或憨厚耿直的主张根本没有意义。假使有人刻意这么做,「恶意」或许会若隐若现。
然而,我也不认为需要将快结束的话题导向火线。
「难得西川都帮我们调停了,就算你对我的态度有些不爽,但能不能不再计较了呢?」
我这次应该有压抑住情绪,冷静地应对了,我自己也斟酌了言辞,理应不会造成误解。
「是我不好,原谅我吧?」
我之所以感到不安,是因为江南同学的心情似乎越来越差,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凌厉,以指梢敲打环胸手臂的速度也变得更快。
我望向西川,她并未对我所说的话感到有何突兀。
那么,为什么江南同学的怒火并未消退呢?
我担心说太多会导致状况恶化,只能等待江南同学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这句话来得突然。
我不断眨眼,真没想到会被她指出这一点。我咽下「我才要问你咧」这句话,「欸?」了一声反问她。
眼神?我眼神有问题?我再怎么样也难以掌控到那种程度。虽然心中充满想回嘴的冲动,但由于那会成为导火线,我噤声不语。
而她更进一步眯起了双眼,道:
「让人火大……我为什么非得要被你投以异样眼光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再说话了,反正我知道你会撒谎说『我才没有咧』之类。」
这与在街上被不良少年缠上一样,我在西川面前不能中了她的挑衅。
「这话题已经结束了吧,我不打算继续和你吵了。」
不过,江南同学并未偃旗息鼓。我越来越明白那并非演技,她明显火冒三丈,我认为自己用一如往常的眼神看著她,但她却不这么觉得。
西川说「好了好了」,试图安抚她,却效果不彰。
江南同学将手插进制服口袋中,根本不听西川的劝说。
烦躁──我心底涌起的这股情绪彷佛呼应江南同学的反应似地逐渐增强,让这种心情继续酝酿下去的话,或许将形成「令江南同学火大的因素」,不过,即便我可以压抑言辞,却无法压抑情绪本身。
「梨沙,你到底不喜欢阿直眼神的哪里啊?」
「……你都不觉得那有问题吗?」
「嗯。」
明明江南同学也瞪著我,为何只有我受到谴责?
过了一会儿后,她斩钉截铁地道:
「他的眼神……」
我们四目相交──反正一定是因为她对我的负面情绪才让她那么认为。
「你为什么要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我?」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大脑不禁静止。
「欸?」
同情?我?我心中根本没有这种情感,烦躁与同情是天差地远的两种心境啊。
西川也吓了一跳,这证明了旁人也不这么认为。
江南同学的眼神则与方才无异,蕴含著晦暗冰冷的寒光。
「我不知道你是模范生还是什么,但我没道理被你那样看待。我从没和你说过话,也根本不认识彼此,没道理被你用那种看著可怜虫的眼神盯著。优越感?看著和自己不同类型的人就那么好玩吗?你平常都是像这样在心中鄙视他人吧。」
「喂、喂喂!」
西川对战况死灰复燃感到极度头疼。
我原本必须站在与西川同样的角度,朝平息争执的方向推进话题。
不过……
我不发一语,反覆寻思。
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非得被她这么批评呢?
我等待江南同学说完。
「反正你一定自尊心很高吧,过著乖乖听老师父母说的话,过著顺心如意的生活,是那种以为自己的常识就是全世界人的常识的人。我也瞧不起你这种人,不只是我,看穿你本性的人也都会一样瞧不起你吧。」
「阿直不是那种人啦!他对大家都很亲切,也没有觉得自己会念书很了不起!」
「天晓得呢……」
她应该极度讨厌我吧,眼神犹若欲将我除之而后快。
──瞧不起她啊。
我真的没这种念头,我没有鄙视任何人的权利,假如我对她投以同情的眼神,必定出自于其他理由。
「梨沙,我等下再听你说,我们先回家吧,这样下去没完没了的。」
「你先回去吧。」
「就是不能啊……」
西川瞥了我一眼,她似乎担心我是否生气了,不过我并非针对江南同学对我说的话而发怒。
事到如今,我不会因为这几句话而情绪失控,只要明白那是在找碴,就能说「对对对」并充耳不闻。硬要说我有什么想法的话,便是我见到她的行为后,加强了我心中对她的厌恶感而已。
「你说句话啊,你又要扯那种假惺惺的谎了吗?还是说你会暴露出你的本性?你那装乖的样子真让人恶心,刚才也是,说什么没有恶意,也是在撒谎吧,因为你那时候也用一种同情我的眼神在看我。」
「……」
我犹豫应该如何回应她。
「被我说中了?所以你才都不说话?」
……我目前的情绪是怎样呢?我无法梳理整齐。
同情,同情吗?我真的在同情她吗?我刚才所感受到的烦躁与同情其实互为表里,而不小心让她察觉到了吗?
当我仰望上方后,见到比教室高的骯脏天花板。
我已经理解自己为何对江南同学的眼神感到烦躁了。
──这是同类相斥。
我脑中闪过自己的过去,瞬间窜过一阵刺痛。
我有许多话想说,我才没道理被几乎毫无往来的她骂得狗血淋头,很想把她在教室中对我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话虽如此,但我不需要这么认真向她解释,只要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模棱两可地敷衍过关即可。西川也在场,她不希望我们争执,所以听见息事宁人的说词后会帮腔才对。
──就这么做吧,嗯。
不过,纵使我这么想,嘴巴却未说出适当的藉口。
「……」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与江南同学扯上关系绝无好事,如果她今后也像这样来刁难我,可让人受不了。即便她是一名无可比拟的美女,我也讨厌她。
──不行。
我想恢复冷静,脑中却一片空白。
我虽然认为必须退让,内心却早已放弃忍耐了。
我自己也无法阻拦自己,喉咙深处紧绷,拚命地忍耐,但这句话却终于突破防堵,不幸地抵达了我的口中。
我这么说:
「──别开玩笑了。」
我发出了比自己想像还低的嗓音。
西川与江南同学对我态度丕变感到震惊。
「你打算总是像这样依赖别人的好意活下去吗?」
我没有资格这么说,当然也没有这种义务,这只是顺著自己情感所宣泄而出的自说自话。
「阿、阿直,你怎么了……」
这道困惑的嗓音被我弥漫于脑中的白雾消除,我暗自觉得糟糕,但又受到不吐不快的强迫观念所驱使,不断动口说道:
「现在或许这样也行。好比有个人给别人添麻烦了,也能用自己心中的不满当作免死金牌,觉得这没有关系吧。因为超级不爽照他人吩咐的去做,所以就想稍微叛逆一下,还觉得即使叛逆没带来任何帮助,但叛逆本身就有意义了。」
我已经无法阻止自己了。
真蠢,我现在在这里、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看看西川的脸,人家很尴尬啊。尽管我脑内萦绕著这种心声,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却未曾止歇。
「江南同学,我不知道你是在不爽什么啦,我也根本就不想知道,你应该也有自己的苦衷吧。不过,你打算像这样到什么时候?不认真来学校,不认真上课,不管谁跟你说话,都一脸烦躁地无视人家,就算是这样,大家还是无法不管你,你应该觉得很快活吧?」
面对我情绪化的言语,江南同学却始终了无反应,我则毫无顾忌地继续说:
「这很爽吧,无法停止吧,只要像这样耍流氓,让自己变得显眼,就会有人来关心你,也有像西川这样,每次都会找你说话、讨你欢心的人,也有像老师那样,富有耐心地照顾你的人,大家都会担心你。」
我身旁的声音宛如消逝殆尽一般,唯有自己的嗓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我的视野越来越狭窄,人类的视野有120度根本是骗人的,因为我目前眼中仅有眼前的江南同学。
简而言之,这是迁怒。
我只是恰好找到一个对象,发泄出无法传达给昔日自己的苦口婆心。
「愿意真心重视自己的人、愿意真心关怀自己的人。只因为自己不爽,就随意对待这些人的话,你总有一天一定会──」
嘴唇乾涸,某种鲠在喉际的庞然大物不疾不徐地宣泄而出──
「一定会后悔的啊──」
我这么脱口而出的瞬间,堵塞于心中的东西变得稀薄,占据脑中的白雾消散放晴。
江南同学与西川都如时间静止般动也不动,我回过神来。
──我搞砸了。
我感到自己脸色「唰」地一白。我到底在激动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训斥人家呢?
我应该不要情绪化,冷静地回应她,并赶紧离开的。
然后,忘记今天的事,回到双方不相往来的日常生活中。
然而。
我额上冒出冷汗,望向江南同学。
我不知道她脸上浮现出什么样的情绪,她仅杏眼圆睁,露出见到崭新生物般的稀奇表情,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
糟糕。
最终,打破冻结气氛的是极为困扰的西川。
「好、好了,就到此为止了,毕竟梨沙也很辛苦的嘛。」
她对江南同学说「对吧?」,对方却没有回应。江南同学阖上唇瓣,甚至不打算说些什么。
我则如坐针毡,道歉说「对不起」。
──咦?
不过,不知为什么,气氛比刚才……
真不可思议,我明明说出比刚才更加过分的话,但江南同学脸上却不见方才的怒意。
「……」
她那表情代表什么情感呢?
因为暴跳如雷,所以没表现在脸上?抑或,觉得我的发言太麻烦,所以不想理我了?
不懂,我根本一头雾水。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犯下了决定性的错误。
──从这一天起,我的日常生活有了巨大的转变。
3
「──你露出奇怪的表情欸,怎么了?」
回到家后,吃著晚饭时,我被人这么询问。这似乎是因为我不断叹气,所以纱香难得一脸担忧地吃著欧姆蛋。
「没事。」
「啥?什么啦,你反而充满了想要人关心你的感觉欸。」
「有吗?」
因为老爸联络说要加班会迟归,所以只有我与纱香一起吃饭,假使老爸在的话,一定会追根究柢吧。
我将筷子伸向吃不到一半的欧姆蛋。
「我果然很烦吧?你老实说。」
「……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事,我只是自己在想而已,并没发生什么事喔。」
「你超好懂……」
纱香放下筷子,喝了一杯茶后,说:
「你很烦。」
「我想也是。」
我虽然已有觉悟,然而实际听见还是大受打击。因为我总是对纱香训话,所以也觉得她会这么认为。
但我并非能对同学训话的白目仔,管他们没做功课还是多少迟到,我都能一笑置之。正因为是家人,我才会对纱香百般唠叨。
──我今天明显有些不对劲。
我回想起今天犯的错,我为什么会对江南同学脱口说出那些话呢?比起惹她生气的恐惧,我更讨厌自己肆无忌惮地对人训话。
这也是因为她过于纠缠不清,我才会不由自主地那么说。她见我默不吭声,于是便对我恶言相向,我虽然也有不对,但我认为她更有问题。
当我默默地吃著晚饭时,「我说啊──」纱香打断了我。
「你一定又把一堆小事放在心上了,但又没关系?我们本来就会被讨厌我们的人讨厌,受到所有人喜爱的万人迷根本就是一种都市传说啊。」
「你好歹也是会安慰我的啊……」
「因为我大概都理解了。」
真不愧是我的妹妹。
「每件事都那么在意的话,会很累的啊,就算考试成绩不好,就算在人际关系上犯了错,都不用放在心上啦。」
「但我希望你多少把考试成绩放在心上……」
「如果不及格的话,我就会啦。」
「就算没考不及格也要啊……」
当我们聊到这里时,我发现我又想讲大道理了,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纱香见状,无奈地笑了笑。
「……你那已经治不好了,没救了。」
「我无言以对。」
我病得不轻啊,江南同学与西川至少会因为今天的事,而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吧。
江南同学之所以没有回嘴,或许代表「我不想和这种怪咖扯上关系」,她的表情可能也是因为超越吓得倒弹三尺的程度,而抵达莫名其妙的境界了。
事态似乎沦为我藉著受老师所托为由,却失控飙骂的状况。不过,我并不认为自己拥有「受老师所托」这种正当理由。
而尽管我在心中这么想,也无法传达给对方……
「我告诉你吧。」
纱香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将手中的汤匙指向了我。
「这大概是遗传啦。」
「欸?遗传?」
「对。」
我从未这样想过,不过妈妈并非爱碎碎念的人。
此时,纱香说出我始料未及的话:
「你想想看我们家老爸的个性。」
「……你说那个邋里邋遢又没什么在思考的老爸?」
「嗯。」
我还真没想到她说的是爸爸那边。
「啊。」
我此时终于心领神会,了解纱香所说的意思了。
老爸很吹毛求疵,咖哩必须煮甜味,又非常挑食,也有一些莫名鸡婆的地方,还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虽然我们的方向不同,但或许有些相似之处。
「……真不想要呢。」
「不过,实际上就是这样吧?」
「我不想承认,但又觉得自己似乎能接受,真讨厌。」
我更想改善自己的本性了,原来我就是正经八百版的老爸啊……
我自己也不禁理解「这的确很烦呢」。
「你则继承了他邋里邋遢的个性啊……一想到这是遗传所以无法改善,我就觉得心好累。」
「欸?我怎么会像他?」
「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啦。」
「绝对没有那种事!人家有想很多,好吗?我只是不想耗费力气在没意义的地方。」
「你的所作所为却相反吧。」
「你好吵。」
纱香最为投入的就是电玩了,除此之外的事,都以最低程度的力气完成。
她将欧姆蛋扒进口中,表示多说无益。
「而且啊,你才搞错了心力投注的方向吧。」
「我……」
「我吃饱了。」
纱香嘴角带有酱汁,站了起来。当我指出这一点后,她有些脸红,擦了擦嘴角,又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了。
「唉……」
我不禁再度叹息,这已经是今天第几次了?
或许我的确没有资格指正别人。我并非从小就是一名模范生,也曾大幅搞错投注心力的方向。
──今天格外会去回想呢。
回想起过去的自己,昔日那个无可救药的自己。
我自己最明白自己并非足以训斥他人的人。
……我自己清楚,不可将江南同学的身影与过去身为不良少年的自己重叠,和她针锋相对。
* * *
下一周的星期一,我的脚步有些沉重。
虽然不清楚江南同学会不会来学校,但绝对会与西川见面。我在上周五对她做出极度失礼的事,我原本应该与她一起让话题朝著避免争执的方向发展。
因此,当我抵达教室打开门时,见到西川不在,令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时间尚早,所以或许晨练还没结束,记得她是网球社的。
我走近自己的座位,察觉了。
──嗯?
我感到一股强烈的突兀感,我似乎漏看了什么……
──是我多心了吗?
我自己的座位并无变化,但却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我环顾四周,一如以往,阳光自窗外洒落,窗帘随风摇曳。与我同样提早上学的学生,有人写著作业,有人与朋友闲聊,有人凶巴巴地托著脸颊──
「欸?」
此时,我终于掌握到造成突兀感的元凶。
江南同学在班上。
她这无故缺席与迟到的惯犯,班上第一大正妹,不理睬任何人的冷血女孩。
她竟然在开始上课前就悠哉地坐在教室中。
她被晨曦照亮,眩目似地眯起双眸,望向窗外,托著脸颊,百般无聊地坐在那里。
──欸?为什么?
同学们也边闲聊,边偷瞄江南同学,相当好奇。江南同学位于早上的教室中造成一种强烈的突兀感,这原本是极为正常的事,却让人有种发生天大的事之感。
当我暂时呆若木鸡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大楠,你杵在那儿干嘛?」
我转过头去,见到进藤。我不断眨著眼,说:
「欸,窗边最后一个位子上有什么东西欸。」
「嗯?」
进藤闻言,也望向江南同学,接著,他语带困惑地出声:
「真难得……那不良少女竟然准时来上学了。」
「对啊,你也看到了吧。」
这似乎并非我看错。
「不过,还是不要和她扯上关系比较好,我不想遇到像你那种倒楣事。」
「对啊……」
「好啦,快点坐下吧。」
「好、好喔。」
我们极力不望向江南同学那边,各自坐到位子上,西川与花咲还没来上学。
纵使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依然很在意江南同学。那是我上周狠呛过的人,因为我以为她会迟到,所以在我走进教室时,才没特别去注意。
我从书包中拿出文具,拿起笔打算自习,却被身后传来的神秘压力吸引了注意力。因为我坐下了,所以江南同学应该也注意到我了,她应该很生气吧,我目前背后感受到的波动必定来自于她火冒三丈的视线。
我极力不去在意她,卖力地看著习作,这原本应该能轻轻松松地进入脑中,却无法吸收,简单的积分问题恍如远在天边。
尽管如此,我仍旧拚命地动起笔,结果忽然感觉到我旁边有人。是谁啊?我这么心想,抬起头后,因为过于惊讶而哑然失声。
这是因为江南同学站在一旁,俯瞰著我,开口:
「早安。」
她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我。
「欸?」
咦?她刚才该不会和我打招呼了吧?这可是江南同学啊,为什么?
不过,我看不出她的情绪,只能莫可奈何地回应:
「早、安?」
江南同学闻言,再度走回自己的座位。当我以转头的姿势顺势与进藤四目相交后,他似乎也很错愕,瘪著嘴歪过脑袋。
这恐怕是她一时兴起吧,不这么下结论的话,我就会吓得魂飞魄散。
──不过,这还只不过是序章而已。
* * *
早晨的导师时间,城山老师也察觉到这种「异状」。平常他在点名时,总是仅以眼神确认她没来,当他见到江南同学坐在位子上后,便喊出了她的名字。
「江南。」
下一秒钟,全班同学都望向了江南同学。
「有。」
这种自然而然的普通回应令人不由自主地差点发出感慨之声。
我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她正常地与人说话了,她总是视而不见或冷淡应付,班上都感到这非同小可。
* * *
──接著,来到第二堂课,是城山老师的数学课。
他一如往常,平淡地上课,由于内容偏难,所以他仔细地说明解题过程。最后,当他解说完内容后,进入解其他问题的阶段时,他的手戛然而止。
黑板上只写著第六题,原本发出清脆声响的粉笔声也停止了,老师拿著粉笔,转头向后。
接著,他突然说道:
「江南。」
教室里充满了紧张感,我也屏气凝息。
「你来前面解解看这个问题。」
我七上八下地望向江南同学。她托著脸颊,恍恍惚惚地望著前方,却发现老师指名自己,因而杏眼圆睁,手离开了脸颊。接著,她以食指指著自己,露出疑惑的神情。
「对,就是你,没答对也没关系,你自己想想,试著写出答案,我会给你一些提示。」
若是平时的江南同学绝对不会服从这种指示,她会以「啥?」、「为什么?」之类的话顶嘴,最终则以发飙收场,老师也是有所觉悟才这么做的吧。
然而,今天的江南同学果然不太一样。
她拿著课本,默默地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走向前方,经过我的身边,走上讲台。
「……」
她不发一语,仅望向老师。我害怕她会不会说出什么惹老师生气的话,不过──
「粉笔。」
她将手伸了出来,此时,老师才恍然大悟,将粉笔交给了她。
当老师退到一旁后,江南同学拿著粉笔伫立在黑板前。当她瞄了题目几眼后,便不疾不徐地写出算式。
老实说,这并不是多难的问题,由我来解的话,只需要三十秒就能回答出来。然而,那对江南同学而言,似乎很难,会时不时卡住,写不出来。
「这边要……」
她并未对老师的建议发怒,乖乖地点了点头,将指导反应到答题之上。
经过了五分钟后,她算出了正确解答。
「很好,你可以回去了。」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江南同学竟然乖乖听老师的话,并好好地解开数学题了。
当她走下讲台,回到自己座位的途中,在我的座位稍微停下脚步,并瞅了我的脸一下,轻轻地笑了笑。
──欸?
她并未对我说什么,但那并非灿烂一笑,而是一抹彷佛「怎样?我解开啰」的志得意满的笑。
我不知应该如何是好,眼神游移。
她又随即恢复平时的面无表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拚命地转动即将冻结的大脑,努力试图掌握目前的状况,早上那果然是在对我打招呼吧,到底是为什么?
老师立刻重新开始上课。
「那下一题,大楠,你来解。」
黑板上不知何时写上了第七题,我急忙站了起来。
当我从老师手上接过粉笔后,他悄声对我说:
「你帮我说服她了啊?谢啦。」
老师似乎以为是多亏了我,但我完全无法理解江南同学为何忽然变认真了,便回以苦笑。
我三两下解完题目,打算回到自己座位上时,感受到江南同学正在观察我,她露出「喔──很行嘛」的表情。
我吁出一口气。冷静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采取这种别有深意的行为,但这是陷阱,我上周的所作所为一定惹她生气了,所以这最终对我会有负面影响。
总之,我要保持平常心,她或许会为了干扰我而想方设法,我要冷静面对那一切。
* * *
午休时间。
我与斋藤、进藤一如往常地围著书桌吃便当。自从那之后,江南同学并未看著我,仅认真上课,连我偶尔偷看她,也会见到她乖乖看著前方黑板,在抄写笔记。
「真惊悚。」
斋藤一面用舌头舔著梅干种子,一面这么说,而话题理所当然围绕著江南同学。
「没想到她忽然变得那么认真,你们在那之后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吧?」
「……不。」
我不禁纳闷地歪著脑袋,那次「训话」并没有说动江南同学的感觉。
「也罢,这不是我们该放在心上的事,必须小心不要遭池鱼之殃呢。」
斋藤这么说,就这样咬著筷子直接静止不动了,他的双眼似乎盯著我头上的更后方。
──什么?
最终,进藤也望向斋藤看的方向,并僵住定格,我很好奇,也转向后方。
「……欸。」
我见到江南同学站在我后面,她默默地站著,俯瞰我们。
「……」
我只能开阖著嘴。真不知道这种事为何接二连三地发生。
「欸。」
江南同学说。
她明显是对著我说话。
──怎么办?
我脑中最先浮现出这一句话。
老实说,我根本还没任何心理准备,只是问候的话还好,但我真没想到她会找我说话。
「……」
她的表情当中并没有怒气等负面情绪,假如她是一般人的话,我应该不会心存警戒,但这是江南同学,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班上的注意力转向我们这边,江南同学竟然对西川以外的人说话了,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呃、呃,什么事?」
冷静,我不是决定要冷静地面对一切吗?总之,这虽然是异常状况,但就用中规中矩的回答来打发过去。
「你反应好奇怪,我只是跟你说话而已吧?」
「嗯嗯,对欸。」
但你只是对人说话,人家就会这么震惊,你要不要反省一下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呢?
「那便当很丰盛呢……」
「谢谢,因为我每天都很认真做……」
我不清楚她到底想干嘛,却又怕得不敢问。
「喔,那是你自己做的啊?」
「嗯嗯,对喔。」
「这样啊……」
这苦行是怎么一回事?我为何必须在被全班同学紧盯著看的情况下,进行这种没营养的对话?我感到汗水流过背脊。
「你为什么一直在偷瞄我后面啊?」
「……你没发现这众目睽睽的状况吗?」
此时,江南同学终于转向后方。
众人惊慌地别开视线,却为时已晚。教室中鸦雀无声,明显只有我们极为显眼,她也感觉到这种气氛了吧。
不过,她却毫不在意,接著对我说:
「你平常在家也都会煮饭吗?」
我对斋藤与进藤投以「救命啊」的眼神,他们却不敢看我。他们如同一开始就只有两人在吃便当一般,开始悄声聊天了。
「你有听见我说话吗?」
我点了点头。
「嗯,我在家、会做菜喔,便当常用剩菜,嗯。」
「这样啊……」
「你在家会做菜吗?」
总之,我先试著提问。因为她喜欢烹饪,才选了这个话题吧。
「……你认为咧?」
「欸?」
她回以出乎我意料的答案。
「你认为我会做菜,还是不会比较好呢?」
江南同学的表情极为认真,这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这个,我想当然是会比较好……」
「这样啊。」
恐怖,好恐怖喔。完全无法厘清她在想什么,总之,必须小心不惹她生气。
「那个,上礼拜对不起,我打从心底有在反省……」
我先道歉,总之我想摘除不安的嫩芽。
「……我没放在心上,没关系。」
假使她没放在心上的话,为什么今天会认真上课呢?来找我说话也很奇怪吧。
「那就好。」
「……你很会读书吧?」
「欸,嗯,算是。」
「喔──」
她从刚才似乎就想深入了解我,她打算透过获得的资讯,将我大卸八块吗?
「……你有参加社团吗?」
「嗯,不,我是回家社的。」
于是,我决定尽量隐瞒情资,但当我见到江南同学的眼神后,又觉得自己根本难以隐瞒,因为她的魄力惊人。
「那等放学后,你会马上回家吗?」
「嗯嗯,对,如果没事的话。」
「是喔。」
我舍弃了尝试掌握她想法的思维,只能静待暴风雨离去。
「……晚点见。」
然后,江南同学离开了我座位旁。我见她顺势走出教室后,感到一阵虚脱。
原本弥漫于教室中的紧张感也舒缓了,西川也露出惊讶的神情。
「欸,你差不多该告诉我们实情了吧?」
斋藤这么问道。
「……老实说,我身为当事人,也搞不太清楚。」
「我太怕她了,所以从未和她对上眼,真亏你能和她说话。」
「……嗯。」
总之,我跨越一个难关了,刚才的对话内容中并无重大疏失。
别再想了,想过头的话,脑子会不正常的。基本上就交给西川,我只要在暴风雨来临时,适度地应付即可。
然而,我很快就得知,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了。
* * *
放学后,当我与斋藤、进藤一同走向大门时。
我们虽然聊了一下,但因为提早结束,所以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天色依然明亮,远方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
「结果,那个不良少女今天一整天都乖乖上课了。」
斋藤回想起什么似地这么说道。
「……如果明天也一样的话,会让人超级毛骨悚然的啊。」
或许正因我们边走边聊这些事吧,说曹操,曹操到,一名不可能出现的人影出现在大门旁。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原地定格。
徐风轻缓地吹来,这是一阵颇具秋意的凉爽清风。
红砖色的砖柱之间是一道黑色金属门,一名女学生站在敞开的校门边。
她一头褐发随风摇曳,像这样远远望著她时,她明明只是在那儿滑著手机,却美得令人屏息。
江南同学站在那里。
我倒抽一口凉气,她该不会是在等我吧?我脑中窜过这不可能的思绪。
(……晚点见。)
脑中浮现午休时她对我说过的话。
我感到错乱。
尽管我不愿思考,但眼前的画面仍然逐步翻搅我的思绪。
我不明白。
彻底不明所以。
脑中不断出现逃走或躲起来这些无谓的想法。
我搞不懂江南同学。
不清楚她想做什么。
我根本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
我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结果江南同学发现了我们。
她抬起头,睁大眼睛。
「你来了。」
在校门边埋伏我的江南同学这么说,轻轻地笑了笑。
※注1:偏差值越高,表示分数排名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