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楠同学,怎么样?」
当我收下花咲的便当吃完后,被这么询问。时间是放学后,我们完成受老师所托的实验室准备之后。
「这个嘛……」
便当的菜色是汉堡排、煎蛋卷、马铃薯沙拉等简单的餐点,在家政课中也学过,所以不可能做得多难吃。
「我觉得很好吃喔。」
「真的吗!?」
「嗯,真不愧是花咲,我还觉得我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我好歹也有试过味道,但没什么信心。太好了……」
当我们走在走廊上时,窗外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最近白昼变短了,虽然天空依然染上红霞,但再过一小时便将日落西山。
「不过,还有没有可以改善的点?」
「由我来批评指教好像也不太对。」
我这么引言,并继续说:
「煎蛋卷的调味好像有点淡,不过这要看个人口味,所以你觉得够的话也没问题。」
「有点淡……嗯嗯。」
她拿出手机抄著笔记,这令我有些难为情。
「这不是需要做笔记的事啦,也可能只是我口味偏甜。因为我老爸也喜欢甜的,所以要是配合我的口味的话,就会变得太浓喔。」
我在心中嘟哝「江南同学也常常嫌弃我」。
「那样也不错……」
她似乎说了什么不可忽略的话……
「还有其他的吗?」
「嗯──再来就是马铃薯沙拉,可能因为压得不够烂,所以还留有硬块。不过,口味本身没有问题,我想只要等你更熟悉后,就会没问题的。」
「啊,抱歉,我也有注意到,但想说不可以浪费……」
「我知道,不要紧的喔。」
人家愿意为我做便当已值得感恩了,还多加要求就太奢侈了。
「我的感想就是这样吧,你的厨艺一定能马上变好的,或许马上就会超越我。」
「太夸张了……附带一提,如果我又做了,你愿意帮我尝尝吗?」
「当然,你不嫌弃的话。」
「谢谢!」
虽然应该是我要道谢呢,托她的福,我不需要做自己的便当了。
当我们回到教室后,里面空无一人,大家都去参加社团活动或委员会了。还有一些书包摆在座位上,似乎有许多人还没回家。
「附带一提,你的社团不要紧吗?我自己做也可以……」
「今天休息喔,平常都有,但今天顾问请假,所以大家就说那参加也没什么意思……」
「羽球社的顾问是谁啊?」
「丸尾老师。因为我们不太强,所以这样就够了呢。」
「嗯嗯,因为他有点年纪了嘛。」
我们学校并未积极投入社团发展,想在社团投注精力的人并不会来考我们学校,学生像我这种回家社比较多。
「不过,那位老师以前也有打过羽球,所以在指导时也会讲很有用的建议,人又很亲切,我想没有人讨厌他吧。」
「喔──」
人不可貌相呢。
「你没参加社团吧。果然是因为家事很辛苦?」
「我就某种意义来说,算是『自习社』的吧。」
「因为你都拿第一,所以社团的成果丰硕呢。」
就这一层意义而言,我或许也跨足烹饪研究社呢。
窗外恰好能见到网球社在慢跑,远眺不太清楚,但津野也在行列之中吧。
──我太在意他了吗?
我渐渐明白他讨厌我的理由了。虽然真相只有他本人知道,但其中一个可能或许是考试成绩……无论如何,我都没有错,但从成绩能看出他拚命读书,所以才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吧。
──无论如何,希望不要节外生枝。
「大楠同学,你怎么了?你还要留校吗?」
「不,我要回家了。」
我这么回应花咲。
津野对我的刁难并非始于最近,根本无法保证不会发生任何事。
而且。
我将书包背在肩上后,再度望向网球社慢跑的身影。
仅有一人跑在众人之后。虽然只有一瞬之间,我感到对方与眺望窗外的我四目相交。
* * *
隔天,再度发生以江南同学、我、花咲这个水深火热的阵容共度午休时段的状况。
「……」
我根本没时间理会津野了,必须先想想方法处理这边。
我因为神秘的紧张感而瑟缩著身体。
这状况下最大的问题并非我或花咲,而是江南同学。她见到我与花咲一起时,便偶尔会加入我们,今天也是。话虽如此,然而她脑中没有缓和或炒热气氛的想法,导致气氛变得很诡异。
「……呼。」
尽管如此,只有我能让状况好转。
「好了,今天也一如以往,江南同学你可有何贵干?」
「你那说话方式是怎么了?」
我被她笑了。我也没办法啊,我被夹在花咲与你之间,你们俩之间的难以言喻关系令我感到尴尬。
我要加油啊。
「咦?你不是说有事才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有吗?」
喂喂喂,饶了我吧,至少要在花咲不在时装傻啊。
「也罢,你们就当我一个人吃饭觉得很孤单吧。这很普通吧。」
「对。」
「那不就好了。」
我被她轻易地糊弄过去了,听她这么说的话,我的确无法反驳。
既然如此,要让她俩对话比较好。
「啊,对了,下次你们一起办读书会之类吧。」
「……欸欸!?」
惊声大喊的人是花咲,她受到旁人注目,赶紧用手摀住了嘴。
「你们想想,花咲很会读书,都是女生的话,就能轻松地问问题吧?江南同学也为了提升成绩而正在努力。」
「我、我可以喔……」
花咲偷瞄了一眼江南同学的脸色,而江南同学则面无表情。
花咲的视线随即转向了我,对我倾诉「她好可怕喔~」。没错,美女这种生物光是面无表情,便显得相当恐怖。
「花咲很温柔,我想能和江南同学好好相处。」
「……」
「所以你觉得怎样?」
死马当活马医了,假如今后还有这种状况,希望她俩好好相处,我会很感激的。先不论花咲,江南同学也是好人,所以只要她俩能对话的话,气氛应该不会变得诡异。
此时,江南同学的头摇了一下,反应极小,这该不会是低调地点头的意思吧?
「这代表可以?」
「嗯,对。」
「花咲,她说可以喔……」
不知我为何需要像撮合年轻男女的媒人婆一样,总之圆满落幕了。
她依旧不擅长与人相处。
「呃,花咲、同学。」
我也清楚听见了江南同学断断续续的话语。
「欸,嗯!」
「可以帮我拿酱油吗?」
「……嗯。」
从她的位置的确难以拿到酱油,花咲则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酱油瓶交给了她,她将酱油大量地倒在秋刀鱼上后,又回递给花咲,说「谢谢」。
「花咲、同学,你和西川也认识吗?」
「西川同学?我也常和她聊天喔,她人很好。」
感到气氛终于开始流动,我也打开便当盒,开始默默地吃著。这感觉比上次还好吃,果然味觉与心理有密切关系呢。
「江、江南同学常和西川同学在一起呢,你们该不会是念同一所国中?」
「不是。」
江南同学以俐落的筷工细腻地夹出了秋刀鱼肉。
「我们从高一才认识,在换位子时坐在附近,然后自然而然就变成朋友了。」
「啊,原来如此,西川同学很擅长踏入别人的心门之内呢,我也是等回过神来,就跟她变成是朋友的感觉。」
「……你和你感情似乎也很好呢。」
她以眼神示意你=我、你=花咲,并这么问道。
怎么回事?我感觉气氛又有些风云变色了。
「对、啊,我们也是在高一时认识的,本来就参加了同一个委员会,所以在放学后共处的机会就变多了,变得会聊聊天……今年又分到同一班,一起担任班级干部……」
「对啊,花咲和我连著两年都一起担任干部呢。」
「所以我们也不是从国中就认识的。」
如果我们国中就认识的话,应该无法成为朋友吧,正因她不知晓我的过去,所以才能心无芥蒂地与我相处。
「喔……这样啊。」
江南同学目不转睛地轮流望著我们。
「不、不过我真没想到大楠同学能和江南同学变成朋友呢,你们明明没有来往,果然是从大楠同学找你说话才开始往来的?」
「这一点倒没有错,这也该说是,嗯,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吧。」
「发生了一些事,我就对他产生兴趣了。」
话说回来,我没问江南同学为何开始找我说话,她所说的「必要」二字,以及在咖啡厅中听到的部分家庭苦衷,两者之间到底有何关联呢?我至今仍旧无法想像。
花咲说「这、这样啊」,低下头去。
「……」「……」
对话戛然而止,筷子碰撞到餐具,仅传来「喀」、「喀」的声响。
我该怎么办?先不论西川那种善于社交的人,我这样已经是极限啦。
──果然无法让她们融洽相处吗?
「话说回来──」
我为了化解沉默的气氛,勉为其难地接续话题。
我认为江南同学与花咲都在一对一的对话中暗藏其他心思,即使我创造出和乐的气氛,最终也都会烟消云散。
──我绝对要避免三人共餐的状况。
2
时序进入十一月份,寒意正式发威。到十月为止,身穿大衣的学生还很少,但如今已经有一半人都穿起大衣了。晨间天气预报中所报导的最低温降至个位数的日子也增多了,我感觉在走廊上聊天的人也相对减少。
很遗憾,不到隆冬十二月时,学校不会全面开启暖气,所以众人都穿得厚厚地上课。
即便自公布期中考成绩后过了两周,我身旁的环境也没有太大变化。
斋藤两人依然不用功到令人心焦,花咲与西川也一如往常,我也与江南同学维持不变的关系。
因此,我不认为事到如今会发生什么大事,直到某一天。
* * *
「嗯?」
早晨,我在校舍入口的自己鞋柜中拿出室内鞋,当我将这双难以称得上是时髦的老旧球鞋放到地板上时,感到一阵不对劲。
其中一只球鞋倒向一旁,乍见之下没什么问题,却看到鞋底贴著奇妙的纸条。
──什么?
我重新捡起球鞋,撕下记事本尺寸的纸片。
上面写著:
「放学后,到顶楼来。」
这是用自动铅笔写的吧,虽然字迹薄弱,难以清楚看见,但潦草地写著的无疑是这九个大字。
──谁啊?
而且,我觉得无法进入被锁上的顶楼啊。虽然不知道对方想干嘛,但应该让老师看一下吧。很遗憾,我人可没好到会刻意回应这种类似挑战书的东西。
即使我翻到纸条背面,也没写其他东西了。
……老实说,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我脑中只会浮现出一人呢。
反正一定是津野吧。虽然江南同学也有些强硬之处,但应该不会写「到顶楼来」这种命令句,而且她也不会这么拐弯抹角,会直接找我说话。
终于啊,老实说,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所以一直都很放心,却不是这样的呢。
当我走进教室后,津野还不在,当我以为他还没来学校时,见到他的球袋放在书桌旁,或许是去晨练了。他是刻意一早来我的鞋柜送信的吧,还真让人感激涕零呢。
等他回来后就立刻找他问问吧。
当第一堂课结束后,津野附近没人,我便杀了过去。
「那个。」
我一向他搭话,他瞬间抖了一下身体,这才转向我。
「干嘛啦?像你这种咖别来找我说话。」
「这是你放的吧?」
我将纸条放在他桌上,但他却回应「我才不知道咧」。
「真的吗?除了你以外没人会这么做了吧。」
「烦欸,就说不是我了。」
当我默默地回望著他后,他便轻轻地别开视线,我认为他是在说谎。
「我知道了,抱歉突然来问你,总之,我就先拿去找老师商量好了。」
「啥?给我等等。」
「欸,什么?」
那么你不要撒那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谎不就好了?反正你自己也知道你要在顶楼埋伏我啊。
「……啧,真麻烦。对啦对啦,是我啦。」
「因为很麻烦,可以不要这样吗?这还给你。」
当我将纸条塞向津野的胸口后,他便面露怒意,不过,又因为身处教室之中而隐忍了下来。
「不管怎样,你听好了,放学后给我过来。」
「我才不要咧……」
「谁管你要不要,如果你不照做的话,我就要骚扰你。」
什么跟什么啊?觉得麻烦的人是我吧,而且那么想要我去的话,应该有更好的拜托方式吧。
「反过来说,如果我去的话,你就会不再缠著我?之后都是……」
「对,我会大发慈悲地放过你。」
既然如此,这对我也有益。没办法,这次就选择妥协吧。
「我知道了。」
我这么回应。
当我回到自己座位上时,斋藤对我说:
「怎么了?」
「不,没事。好像有点误会而已。」
「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没什么事的话就好。」
他似乎在担心我,但我不打算连累其他人。
假设津野讨厌我,尽管那是他单方面的情绪,也属于我应该自己解决的问题。一想到这或许会殃及江南同学,为了使他今后都能收手,必须双方沟通清楚。
毕竟是津野,所以恐怕有些阴谋吧。
他找我去顶楼也是。即使不知道他要怎么上去,不过那无疑是毫无人烟的地点,当他企图逼我去那种地方时,就已经心存歹念了吧。
尽管如此,为了让他能够释怀,不借助他人的帮助比较好。
纵使无法消除他对我的厌恶,但只要能将厌恶转变为其他情感即可。
这是我脑中的盘算。
* * *
我爬上阶梯,经过与江南同学两人谈话的灰尘遍布的楼梯间,继续往前进,见到一扇通往顶楼的门。
这是一扇老旧的门。虽然是铝制的薄门,却没有遭受破坏的痕迹,结果,这样根本无法去顶楼啊──
当我这么心想,发现能将门把转到底。
──咦?
我过去曾经尝试打开这扇门。因为上锁了,所以转到一半就有种被固定住的感觉,然而,今天却并非如此。
这应该是津野打开的吧。
任凭我左思右想,无解就是无解。我将门往外一推,便发出「叽」一声,逐渐敞开。随著我首次见到的顶楼景色,户外的冷空气也同时流泻进来。
顶楼是一处以水泥砌成的冷清地点,因为有用高耸的铁丝网围著,应该无法从这里自杀吧。由于平时未经打扫,水泥地显得骯脏,留有一些类似鸟粪的痕迹。
我关上了门,站到顶楼之后,立刻见到津野的身影。
──他果然先到了啊。
他似乎透过开关门的声响知道我到了,和我四目相交。
「这样就好吗?」
我走向站在顶楼中央附近的津野,在这种无法遮风避雨的地方,应该无法谈话吧,我自己也抱著这样的想法而来。
「话说这里不是禁止进入吗?平常都会上锁,应该没有人能进出。」
「所以咧?」
津野听见我的疑问,亮出拿在右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把锈蚀的银色钥匙,并未装上任何饰品,形状如一片薄板。
「这是我们社团里众所皆知的秘密,藏在楼梯间的一张桌子里。」
「这可以跟我说吗?」
「没问题。」
他将钥匙重新放进口袋中。他与我同样赤手空拳。
顶楼这种地方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会被人看到。
只有我们位于这个受坚硬水泥所覆盖的宽广地点上,无论他在这里做出什么事,或许都不会被人发现。
不过。
那也正中我下怀。
「没问题?理由呢?」
「废话,因为你不会再想来这里了。」
「……是喔。」
我环顾四周。可能还有其他伏兵,但或许因为目前该处还是死角,所以我无法确认。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啊?」
津野在附近露出扭曲的笑容,我则问道:
「虽然由我自己来说也很怪,我是一个模范生,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会让人讨厌的事,没说过其他人的坏话,也没贬低过其他人。可能有人会觉得我这种正经的地方很烦,但我并没有将这些想法强加在他人身上,所以基本上不会有人想教训我一番。」
「恶爆了,你就是那种地方很烦啊。」
「就算是这样,我认为我没有理由被你刁难到这种地步。」
我一直过著平稳的生活,最近几乎都并未施展过在小巷中反击时所用的暴力。我过著普通且中规中矩的正常高中生生活。
「不过,先不论我自己有错的状况,我发现到另一个可能性。」
写在长长模造纸上右侧的名字。话说回来,我感觉曾多次见识过同样的排名画面。
「是因为成绩?」
「……」
津野的表情一变,他施虐般的笑容逐渐恢复冷静。
「我虽然在意自己是否为第一名,却对第二名以后的人没兴趣,我对这点感到抱歉。不过如果你只因为成绩赢不了我就要找我泄恨,会不会太没出息了?」
我几乎能确定了,他对我的负面情绪无疑有部分源自于这一点。
在公布排名的那一天,他之所以用那种眼神看我,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
「我也为了提升成绩而努力,因为这样反遭人怨恨也觉得很头疼啊。希望你别把我当成发泄这种幼稚情绪的对象,你自己也明白的吧?」
「……哈。」
他鄙夷般地笑了笑,我则默默地等待他的回答。
他走了几步,如以鞋子敲击水泥地般,随著一阵「唰唰」摩擦声,能听见他叹息的嗓音。
「成绩、成绩啊,对,你这种地方的确也很让人不爽。」
「还有其他地方吗?」
「吵死了,你以为我全都会告诉你吗?」
我当然不这么认为,只是尽量想得知理由。
「我和你这货色是不一样的,我远远高出你好几等,为什么必须听你唧唧歪歪地唠叨啊?」
他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原本就知道他是自尊心极强的人,却比我想像的还更夸张。他似乎受到女生欢迎,所以自我肯定感强也不足为奇。
「是喔……」
「像你这种小咖根本不可能了解我,弱者被强者欺负就是自然界的法则,根本不需要理由。你只要默默地完成当沙包的任务就好了。」
不知所云。他认为反正只有我听见,所以就口无遮拦地大放厥词。
「嚣张的家伙就要打趴,你存在本身就很碍事,光是呼吸就让人烦躁。然后,这世界就由我这种人来决定谁该被打趴,而一旦决定后,你们就该乖乖遵从。」
此时,津野脱掉了制服外套,抽开领带,放在铁丝网边,再将衬衫袖子卷起来。我虽然心想「你都不冷吗?」,但看到他烦躁的表情,以他目前的心理状况,应该感觉不到冷吧。
我继续站在原地,问道:
「你想干嘛?」
「哈,这不是废话吗?」
他摩擦著下巴,走近了我。
「唧唧歪歪、唧唧歪歪……不准处处顶撞我,就让你那张臭嘴再也不开。」
他揪起我的胸口,说:
「去死吧!」
随著他这句开门见山的话,我见到他抬起了脚,鞋底与地面成直角,再滑过空中,逼近我的腹部。
唉,果然会变成这样啊。
话说回来,我真没想到他会和我单挑。为了确实获胜,应该要安排自己的人马,让他们偷袭敌人。尽管如此,他之所以并未采取这个手段,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吧……
我见到他对自己即将获胜深信不疑的表情,甚至感到一缕怜悯。
我稍微转动被凹凸不平的鞋底逼近的身体,闪过了他的攻击。
「喔……」
他差点失去平衡,那是因为他并未感到自己所想像的触感吧。
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胸口,踉跄地往后倒退了几步。
「……啧,我太放水了吗?」
真不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他似乎以为自己那一脚有什么问题。
「就算你现在吓破胆,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你就被我海扁一顿,哭著请我原谅你吧!我会哈哈大笑,然后踩著你的头!」
接著,他迅速地朝我逼近。他这次打算推倒我啊……
我有种宣告开始打架的擂台钟声响起的错觉。
血液怦通怦通地脉动,在我的手臂中翻腾,甚至给予脚尖热能。
如今,我能清晰地见到映在我大睁眼眸中的动作。
真令人怀念。
我回想起昔日的场景,全身感到昂扬不已,沉睡于心底深处的斗志随著心跳鼓动而苏醒。
津野的动作看起来彷佛慢动作一般。
他稍微蹲低身体,试图以全身体重朝我撞来。他似乎忘记地板是水泥地,抑或他明知故犯,从他的动作之中,我能感受到他准备全力痛击我的强烈意图。
「看招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刺耳的咆哮声甚至令人感到空虚徒劳。
我立刻往旁避开,站在他前进方向的斜前方,接著轻抓起冲劲过猛的津野右臂,转了一圈,他立刻因为关节的疼痛而停了下来。
「痛、好痛!」
我绕到他背后,狠狠地推开他,并同时放开了他的手,他旋即随著无法彻底停下的动作难堪地摔向了地面。
「唔!啥?刚才那是什么?」
「怎么了?刚才那样就结束了吗?」
他四肢著地,望向背后的我。
「你不是要海扁我?干嘛自己跌在地上?还是你是为了让我看你奇怪的舞姿,才叫我来这里的?」
「可恶!你这混蛋别胡说八道了!」
津野露出怒容,爬了起来,这次高举手臂靠近我,那动作明显想揪住我头发。
「喝啊!」
然而,我当然不会让他抓住,我压低姿势,给了他一记扫堂腿。
他或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跌坐在水泥地上。
「……啥?」
「你不要紧吗?」
我故意执行了他想对我做的事,走到茫然地瘫坐在地的津野身旁,蹲了下来,并抓住他的头发,慢条斯理地将他的头往地上按。
「好痛、好痛!你这混蛋!」
我则灿烂一笑,说:
「因为我是故意弄痛你的啊,当然会痛。」
「放开!可恶,放开我!」
当他的后脑勺悄然无息地碰到水泥地时,我将膝盖压到他的肩上,令他动弹不得。我仅凭两处施力点,便封住他疯狂挣扎的动作。
我说:
「因为你上门找碴,我还以为你多厉害,但只有这点能耐啊……」
我眯起双眼,他仍旧拚命地抵抗,或许没有听见。
我加强了膝盖的力道。
「……!」
「很痛吧,所以你给我安分一点。」
「你、这家伙……」
不过,他忽然停止反抗了,他大睁的眼睛望著我的脸。
「……你──」
我听见他因痛苦而扭曲著半张脸,这么低喃的声音。
「怎样?」
「……没、事……」
我感到他全身变得虚软,他企图让我放松警戒吗?我有一瞬间这么想,却发现不是这样。我对他施加最小程度的力气,说:
「看你刚才那一脚,你有学过空手道之类的?不过,好像不是那么强呢,还是说没学后过了一阵子,已经忘记该怎么踢了,你从中途就乱打一阵,反而还不赖呢。」
「……」
「不过,你的自信和实力不成正比,有点让人不过瘾啊。」
「……啧。」
他挥开浏海,仰望著我,将唾液留在口中。他已经不像一名爽朗的男生,只是一名既幼稚又渺小的男人。
「可恶……」
他露出窝囊的神情,呻吟似地出声道:
「可恶……什么跟什么啊,这是啥……」
方才占据他心灵的负面情感已经转换成另一种思绪,他面对一败涂地的局面,或许感到精神错乱。我则未掉以轻心,以低沉的嗓音道:
「早知道更快这么做就好了。让你别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藉口来烦我。暴力就拥有那种力量。」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你不是普通人吧。竟然能这么轻易就把我……」
「普通──先不论那是什么,我的确比你强。」
「什么啊……」
他的音量已经细若蚊蚋。
我边注意四周,边继续说:
「我就是这种人,不像你想的那么认真。所以你根本就搞错了。」
「哈、哈哈……」
他乾笑著。我不知他是否相信,他或许只是因为错乱而发出了笑声。
「我放弃滥用暴力了。正确来说,我选择不让家人伤心难过的生活方式,我决定就算会用它来保护自己,也不会主动用来折磨他人。不过,你做得太过火了,今天就让我在这里打趴你。」
我以原本揪住他头发的手,用拇指与食指扣住他的脖子。他应该尝到了冰冷的手劲,我加强力道,犹若恫吓般凌厉地敛起眼眸。
「别再来烦我了,不准对我和我身边的人添麻烦。你所知的我只是冰山一角,你今天也明白这件事了吧?」
「……」
津野咬紧下唇。他虽然没哭,但内心肯定波涛汹涌吧。
「就算不用对你施加明确的暴力──」
我扣住他颈部的手稍微施力。
「也能让你感到恐惧。你说你高我好几等,但你搞错了,现在是谁高谁低?然后,从今以后,这也不会有所改变。」
「唔、唔唔……」
「要是你未来不遵守我的忠告,又敢搞鬼,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会给你最大程度的恐惧。」
接著,我的手离开他的颈部,放松膝盖的力道,不疾不徐地站了起来。津野则茫然自失,即便脱离禁锢,也未试图重新站起。
我在那条小巷中仅用了极短时间,不过,我许久没像这样长时间对人施压了,不禁流了一点汗。
──不要紧。
这样应该已经没事了,我感觉到躺平在地的津野毫无抵抗之意。
当他选择顶楼这地点时,我就认为他无法用今天的事来威胁我。毕竟,这会导致他擅用顶楼一事穿帮。而既然整个网球社都知道上顶楼的方法,就表示这是网球社的共同权利,不会为了他一人而割舍。
而正当我打算离开时。
后方传来「叽」一声,那个方位是我刚才上楼时用的门,意即入口的方向。
──什么?
当我感到愕然时,出现了一道人影。
对方拥有褐色长发,令模特儿汗颜的窈窕身材,雪白柔肌与凌厉目光都属于我所熟悉的那个人。
……江南同学。
我吃惊得原地定格。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该不会是跟踪我来的吧?
她毫不迟疑地朝著倒地不起的津野与茫然呆站的我走来。
「喔──」
她轮流望著我与津野后,一如往常地这么说。
「……江南同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跟著你来的,我都看见了。」
她的答案极为简短。话说回来,她过去便对我与津野不合一事感到挂怀,或许看到我俩上午时的互动了。
「都看见了是指什么?」
「话说回来,这表示这家伙已经学乖了吧。」
「……天晓得。」
津野似乎对江南同学的登场最为惊讶,他与方才判若两人,惊慌地坐起上半身,一脸痛苦地靠著铁丝网,伸了伸腿。
「……果然啊……」
江南同学听见这声低喃后,瞪了回去。
「……可、恶……」
津野显得意志消沉,展现出与刚才不同的另一种态度。
江南同学说:
「你真的好缠人,这也是理由的一部分。」
我不了解状况,只知道津野显得极不甘心,以及江南同学对他感到不屑。
顶楼只有我们三人。一阵强风吹上顶楼,拂动著我们三人,津野脱掉的制服外套未被捡起,被风吹得在地滚落。
江南同学一如往常,开门见山地说:
「任性、过度自信、唯我独尊、没有耐性……西川告诉我大家都是这么说你的,你向我告白刚好是在三个月前吧。」
我吃了一惊。
「我不太记得内容,但我确实拒绝了。接著你就缠著我一个月,一直莫名其妙地嘟哝什么『不懂我哪里不好』、『我被其他女人抢走也无所谓吗?』,我就知道当我开始和大楠讲话后,你之所以开始骚扰人家也是因为这样。」
「你别乱下结论。」
「你觉得呢?」
她这句话所指的「你」似乎是我,她问得突如其来,所以我肩膀一跳。
「就算你问我……」
「从他刚才的反应、过去的事情来想,会这么认为才比较正常吧。」
「……或许吧。」
津野的目的是拆散我与江南同学,成绩或许是一个导火线,但应该认为他是在见到我与江南同学有所往来后才失去理智。
「别胡说八道!你是想说我、本大爷居然会嫉妒这种货色!?」
「我从刚才就是这么说,这是事实吧。」
「绝无可能!王八蛋!」
然而,当我狠瞪一眼后,他便默不吭声,摸著刚才被我扣紧的脖子。
「绝无可能……」
「喔──」
江南同学似乎已经对他失去兴趣,无视他依然悄声碎念,大步流星地循著来时的路回去了。
「等等。」
我追上了她。
走出顶楼后,我这才终于能挡到她前方。她在昏暗的楼梯旁双手环胸。我说:
「等等,我还没说完。」
「……」
我并非指津野的事,他已经无所谓了,我在意的是她。
我有许多事想问她。
「你看到了吧?」
我似乎听见平时的模范生面具被硬生生撕下的声响。
假使她跟著我来,就等于她目睹了一切,既然如此,就代表我不幸令她见到我身为「前任不良少年」的模样。
不过,她却没提到这件事。
「……所以咧?」
她说出明白我发言意图的话,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你希望我不要说出去?好啊,我也不打算声张。」
「那很感谢,但不是……」
我不希望让任何人见识到我暴力的一面。
我过去曾因为这样而失败,也曾失去,所以我才拋下那种生活,决定在正经八百的道路上不断努力。
「『不是』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那么……」
信任我?了解我?还是说对这些不以为意?
我曾在这里,这个空间中对她训话,她则不知不觉地对我感到兴趣,理由不知为何,任我左思右想也不懂,她明明那么讨厌我,却又一改想法,愿意肯定我。
是什么改变她的呢?
「我还不知道你说『必要』的意思。」
她闻言,并未回答只字片语,仅淡淡地开始走下楼梯,从这光线无法抵达的昏暗空间,走向稍微显得热闹的地点。不过,我从她身上的气氛感到她并未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
当我们快走到四楼时,她又停下了脚步。
「因为我知道了你的事。」
「欸?」
她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我。
「知道了是指……」
当我说出这句话后,便静止不动。
操场的方向传来球棒打中球的声响,抑或是冷风摇曳窗户的声响,抑或是楼下传来的学生谈话声。
然后,是位于眼前的江南同学的幽微呼吸声。
环绕著我的冰冷空气令我缩紧手臂。
不知从何处掉落下来的小纸片轻飘飘地坠落在地,而她的嗓音也以恍如融入空气一般的轻柔语调传入我的耳中。
「一开始是你的表情。」
她如今也宛如观察我的表情似地,目不转睛且笔直地望著我。
「当然,是和你在这里说话的那个时候。」
我回想起来,她和我在大门前说话时,曾说:
(你很容易表现在脸上呢。)
这不仅是江南同学,其他人也这么对我说过。
「我比起一个人所说的话,更会看对方的表情和态度,我那时首先在你的表情里读到烦躁的感觉,所以起了情绪,不过,之后当你真的生气时,我就察觉自己搞错了。」
「……搞错?」
「对。」
我认为这是我首次接触到她的真心。
「这个人为什么会用这种表情生气呢?这是我最初的疑问。」
举例而言,这类似对映在镜中的自己感到「咦?」的感觉,自己所认为的自己与他人眼中的自己之间的差距往往会在不经意时显现出来。
「……不,我的表情很普通吧。」
「没有。」
而我微弱的抵抗也无疾而终。
「你的表情有种切开自己的肉再拋出去似的痛苦,很像在哭,又很像在忍耐,比起你的发言,我更对你话语与表情间的反差感到震惊。」
我不太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我并未冷静到足以留下记忆。
我只勉强记得那种脑筋一片空白的感觉。
「所以,我才对你感到兴趣。啊,这个人在想什么呢?这样。」
「在这一层意义上,你也是啊。」
尽管时期与地点不同,我也思考过同样的事。因为我不了解江南同学,所以想要一点一滴地认识她。
「我回家后想了想,虽然模拟过各种情绪,却都无法顺利揣摩,最后就选择利用周末的时间去调查了。」
「……怎么做的?」
「秘密。」
她将手背在后方,向前一步靠近了我。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偶然遇到认识过去的你的人而已。不过,我像这样认识了你和你的人生,终于初次了解到『啊,这个人并非瞧不起我,也不只是教训我一些冠冕堂皇的事』。所以,我才想说必须更加认识你。」
「必要」这二字宛如穿透纸张般突显出来,使我恍然大悟。
「我呢──」
她朝我伸出了右手,碰触我的肩膀。
「想认识在『毁掉人生』后再度重新振作的你,我强烈地希望能像你一样,所以才接近你的。」
「……毁掉人生后又重新振作啊,你也想设法拯救已经毁掉的东西呢。」
「你懂的吧。」
我已经知道她家庭的隐情。虽然不认为那是全貌,但她所指的必定是这件事吧。
「我想多认识你。」
她这么说,如同某天的归途。
她的语气中并无一丝男女之间的恋爱情愫,也并无以轻松的友好关系为前提的心思,而是强烈地蕴含一种殷切的期盼。
「我不觉得我能马上全部了解,一点一滴就好,只要待在一起,或许就能找出解开我所有烦恼的答案。所以今后也请多指教了。」
她放在我肩上的手滑开,停留在我的面前。
尽管天色昏暗,却能清晰地见到她柔细的手腕与纤弱的指梢。她明明美得不可方物,明明个性这么与众不同,手却与常人无异。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倘若知道她有多么笨拙,便能知晓这已经是她用尽全力的表现了。因为她是难以与人亲昵相处,也无法依赖他人的人。
我默默地回握住她的手。
她的体温比我低,指梢有种类似瓷器般的肤触。
「我并非如你所想的那么了不起喔。」
这毫无疑问,因为昔日的我诞生于我的过错,即便我想重新来过,也无法回头,结果,我如今只能继续往前迈进。
「不过,我也能懂你的心情。」
我放开了手。
她与我不同,状况与想法也相异,未来的目标肯定也不会一模一样。
尽管如此,我俩之间一定有相同之处。
当我默默地凝望著自己的手掌时,便听见她以柔和语调──
悄声地说:「嗯,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