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室的内部装潢,出乎意料地简单朴素。
即使在第一印象过去之后,也还是显得十分简朴单调,整个房间没有特别引人注目之处。除了桌子、沙发及最基本款的热水器和餐具以外,不见任何精致的家具。或许是因为入学测验时的面试会用到这些会客室,为了避免影响应试学生才做这番摆设吧。
而在这间有些乏味的房间里,关键的谈判对象──艾尔只是用温和的视线注视着亚尔斯和莉莉夏,既不焦躁,也没有摆出什么傲慢的姿态。
房间中央摆设着一组沙发,中间围绕着一张毛玻璃的桌子。艾尔就挺直背脊地坐在宽敞的沙发正中间,面露微笑地开口:
「看来我没被放鸽子呢,这下子总算松一口气了。」
亚尔斯毫不客气地对他投以尖锐的视线,就像在说「你以为现在这样是谁害的啊」,接着姑且出声回应:
「就算我想要放你鸽子,在学院里也无处可藏啊。虽然我觉得很麻烦,但是只要你们赖在学院里不走,早晚会把理事长害得操心过度。毕竟你们威穆琉纳家似乎很难搞啊。」
亚尔斯一边这么说,一边将视线移向站在艾尔所坐的沙发后方的两名随扈身上。
如果他刚才有记得先敲门,过来开门的应该就是他们两人的其中之一。而且多半是那位名叫「席露西菈」的女性随扈。
这名女子和侍奉斐培尔家的老管家──榭路巴给人相同的感觉。看起来就是一名老练的随从人员,非常熟悉社交待客的各种礼仪规范。
至于另一名同样做着随扈打扮的男子,尽管有着一张堪称美男子的俊秀脸庞,却给人一种有些粗犷的武人印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可以感受到闯过无数鬼门关的强者独有的凌厉气息。
仿佛是察觉到亚尔斯打量的目光,那名男性随扈立刻微微垂下了眼睛。
也不晓得艾尔是怎么解读这个状况,只听他若无其事地说:
「对了,在进入正题前,先让我来介绍一下吧。」
闻言,亚尔斯只是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艾尔没有转过头去,而是直接抬起手来比向了那名女性随扈。
「这位是我的专属随扈,席露西菈•希库欧连。她同时身兼我的护卫人员。」
(果然如此。)
亚尔斯在内心咕哝了一句。他早已猜想到两人不是什么普通随扈,而是有能力应付突发状况的战斗人员。
被艾尔如此介绍的女性随扈彬彬有礼地把手按在胸口上,行云流水地弯腰行了一礼。
那是一个简洁俐落的优美动作。看着这个可能重复了好几万次的行礼姿态,亚尔斯忍不住在心里嘟囔了起来。
(从她的举手投足来看,显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为什么像她这样的卓越人才,会甘愿待在这种家伙身边?)
当然,从这里就可以窥见威穆琉纳家的权势有多么庞大。除了财力和政治影响力外,听说威穆琉纳家的私兵数量同样非比寻常。不过,亚尔斯可以想像得到,这两位随扈在众多私兵中,多半也是数一数二的顶尖存在。
紧接着,从席露西菈口中吐出了一道宛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
「很抱歉现在才向您致上问候,亚尔斯大人。由于事出突然,还请您原谅我的无礼。毕竟这次的事情完全是艾尔少爷的临时起意……」
「赔罪到此即可。」亚尔斯一脸冷淡地扬起手,阻止席露西菈继续说下去。接受这种徒具形式的道歉也没有任何意义。这种贵族作风的冗长开场白,根本就是不需要的东西。
「咦?是我的错吗?你的话里暗中带刺啊,席露西菈。」
面对苦笑起来的艾尔,席露西菈依旧是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
「我作为每次都奉陪艾尔少爷心血来潮的人,实在是吃尽了苦头。」
「这也没办法呢,谁教我就是这样的家伙。尽管如此,你还是愿意留下来侍候我,我心里其实非常感激喔。」
「谨遵汝意。」
席露西菈以毕恭毕敬的语气,给出了这么一句虚应故事的回答。
只见艾尔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表情,随即像是忽然想起来似地抬起另一只手。
「失礼了,接着是这位男士……明确地说的话,他是彻头彻尾的护卫人员。虽然他和席露西菈一样是我的专属随扈,但是他泡的红茶实在是难喝到无法入喉。」
「那真是失礼了,艾尔少爷。不过,我想我应该不会有泡红茶的第二次机会了。」
男性随扈态度从容地如此回答,同时向前踏出半步,朝亚尔斯投去打量的目光。
「亚尔斯•雷金大人,我从许久以前就听说过您的事迹。今天有幸亲眼瞻仰您的风采,着实深感光荣。请您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奥尔聂乌斯』就好,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虽然对方的措词相当客气,但是感觉不到对他有什么敬意,反倒是那道不客气的打量目光,让人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亚尔斯姑且默默点头应下,心里同时感到有些诧异。
(就只有单名『奥尔聂乌斯』吗?他不愿意说出姓氏的理由是什么?)
亚尔斯在这个场合中好歹算是上位者,向他自我介绍时报上全名,应该才是符合礼仪的做法。
而奥尔聂乌斯之所以没这么做,单纯只是因为本人没有姓氏?还是说有什么无法透露姓氏的理由?
亚尔斯姑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莉莉夏则是绕到后面继续站着。她刻意站在一旁待命,不和亚尔斯及艾尔同席而坐,以此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尽管这也算是一种谦逊的表现,不过她同时在暗示着自己不愿「公亲变事主」的态度。
莉莉夏出身贵族,自然比亚尔斯更了解贵族圈的规矩礼仪。想必她非常清楚自己所处的立场,不愿过度干涉斐培尔家和威穆琉纳家之间的问题。
总而言之,莉莉夏在这场谈判中所扮演的角色,是在一旁见证整个过程的「公证人」。也就是以类似「观察员」的身分参加会谈。
(那么……)
亚尔斯向艾尔投去一个「开始吧」的眼神。但艾尔似乎误解了什么,以为他是在责难奥尔聂乌斯表面恭敬实则无礼的态度,于是满脸苦笑地道歉:
「不好意思啊,奥尔聂乌斯性格过于耿直了。」
这句半开玩笑的圆场话语,反而让亚尔斯感到更加不快。毕竟和他的这位主人相比,奥尔聂乌斯的态度还算得上是诚实直率。
这不是艾尔有没有诚意的问题,而是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艾尔完全没有情绪的起伏,他的一切情感表现都只是「假装出来」的。
别说是好恶的情绪表现,他所有的内心想法都不会流露在表情上或声音里。正因如此,这位名叫艾尔的少年,言行举止全都给人一种矫揉造作的可疑之感。
那张过于完美的扑克脸,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仿佛不是在面对有血有肉的人类,而是在和某种异形存在打交道。
「我并没有生气。那么,包含莉莉夏在内,我们这边应该不需要特别做自我介绍吧?」
「当然,在场没有人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不过……这位小姐是叫『莉莉夏』吧?她的存在挺让人在意的呢。毕竟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列席会谈。如果利姆弗杰家也介入此事,那可就不只是两家之间的问题了喔。说到底,利姆弗杰家的『头领』知道这件事情吗?」
莉莉夏大概早已料到艾尔会这么质问。可想而知,身为大贵族的艾尔自然十分明白莉莉夏一方的弱点。只见莉莉夏严肃地板着脸孔,说出预先准备好的回答。
「头领并不知情。」
「是你的专断独行吗?」
「是的,但我想这应该不会构成问题。我确实不是出身于三大贵族的家系,不过我同时拥有利姆弗杰和弗琉斯埃文两家的姓氏。除此之外,站在军方的立场上,我也必须陪同亚尔斯大人出席才行。毕竟您在应对军方无双魔法师的时候,态度实在太过傲慢无礼。还请您将我视为中立的见证人。」
「哎呀~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没问题了。不过,贝利克总督的鼻子果然非常灵敏呢。这样很好、这样很好。不如说,有你在场的话,谈话会进行得更顺利吧。」
「感谢您的理解。」
始终泰然处之的艾尔丝毫没有露出扫兴的神色,就这么轻轻地抬起一只手。
席露西菈立刻走上前来,悄无声息地将热气氤氲的红茶端到桌上,也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冲泡好的。
「这当然不是这房间里的便宜货,而是我们随时带在身边的珍品。」
面对艾尔的劝茶,亚尔斯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想说能够稍微滋润一下喉咙也好。
这杯大方使用最高级茶叶的红茶,确实散发着沁入鼻腔的芳醇香气。然而,光靠香气一项还不足以达到合格的标准。由于平常喝惯了露姬冲泡的红茶,亚尔斯的舌头被养得非常挑剔。对他来说,红茶并不是愈贵愈好的东西……他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这款红茶产自汉卢卡普迪亚最北方的乌鲁加尔地区,是直接从产地运送过来的茶叶。没有混入其他茶叶,为最纯正的名牌商品,丰富的香气是其最大的特征。」
听完席露西菈的流畅说明后,亚尔斯轻轻啜饮了一口红茶……下一秒钟,他把茶杯放回茶碟上。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碰撞声,亚尔斯由衷感叹地吁了口气。
「差别居然如此之大啊。」
亚尔斯不得不坦率地承认。虽然他不习惯透过香气来品鉴红茶,但是这杯红茶的味道确实让他感受到了美味的冲击。
「沏茶的热水自不用说,得以适宜的温度来进行冲泡,沏茶方式当然也有必须讲究之处……不过,假如是使用如此优质的茶叶,我可以保证冲泡出最令人满意的成品。」
虽然席露西菈的语气毫无抑扬顿挫,但还是可以隐约感受到一股自豪的喜悦之情。她大概对自己冲泡红茶的技术很有自信吧。
「……真是深奥啊。」
「是的,因为这款茶叶是我亲自挑选的。当然,并不是说茶叶的品质可以决定一切。即使是品质不太理想的茶叶,我也能够透过各种技巧来引出最完美的风味。然后,另一个重点在于……除了上面说的这些以外,还有几个应当特别注意的地方。」
「啊,您、您真是学问渊博呢。」
面对席露西菈一发不可收拾的狂热语气,亚尔斯不知不觉被她的气势所震摄,甚至下意识地以敬语回应。
「好了好了,你也说够了吧?席露西菈。」
这时,一脸伤脑筋的艾尔打断两人的对话。
「不好意思啊,亚尔斯阁下,席露西菈只要一聊起红茶的话题就停不下来。毕竟她是那个……呃,叫什么来着?」
他瞥了一眼席露西菈后,对方马上回应:
「品茶大师!」
「对,就是这个。席露西菈几乎取得了和红茶相关的所有资格。总而言之,她在红茶这件事上有着非比寻常的热情。」
「我也持有茶叶顾问的资格,有任何不懂的地方欢迎您随时咨询。」
想不到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沉默寡言的席露西菈,居然会展露出如此截然不同的一面。不过,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太多话了,于是就此打住红茶的话题。
而在经历了这么一段插曲后,抱持着相当觉悟前来的亚尔斯,不免有种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莉莉夏好像也是同样的心情,整个会客室弥漫起一股微妙的气氛。就在这时,艾尔拍了一下手掌,像是要重新开始似地笑着说道
「好啦,让我们重回正题吧。」
尽管有种完全被对方的节奏带着走的感觉,不过察觉到重头戏即将到来,亚尔斯也再次敛起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艾尔的脸孔。
毕竟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那么,亚鲁法引以为傲的最高阶魔法师亚尔斯阁下,我今天是特地前来和你会面的……当然,这件事情和菲娅有关。我稍微调查了一下你的情况,你目前正在亲自指导菲娅没错吧?因此关于菲娅的未来安排,我认为必须通知你一声才行。」
然而,艾尔的语气和态度,都清楚地传达出他只是在走个过场而已。他似乎已经不打算遮掩自己的意图了。
「因此,我要把菲娅从学院带走。你没有任何异议吧?」
亚尔斯跷起另一边的脚后,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回道:
「不好意思,恕难从命。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嗯~老实说,你会这样回答我还挺意外的呢,看来是我预估错误了。我本来以为你是绝对不愿涉入这类问题的人。还是说,你比我预想的更加中意菲娅呢?」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是艾尔脸上的柔和微笑没有一丝动摇,令人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对亚尔斯的态度感到意外。
「中意是吗?……你要这么理解,我也不反对。」
亚尔斯的这句话,当然是指他对忒丝菲娅的才能和资质有高度评价。
可是,就在亚尔斯接着露出一个调侃的笑容之际,艾尔终于敛起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有些不悦地挑了一下眉角。
(噢?总算露出正常人会有的表情了啊?)
亚尔斯在心里狠毒地讽刺。
不管忒丝菲娅本人是怎么想的,从艾尔的角度来看,亚尔斯的行为就等同于从他手中抢走自己势在必得的成熟果实。说起来,艾尔的这般态度也可以理解为:他绝对不会放过胆敢违逆他意志的人。
「你刚才的这段发言,将导致你完全卷进这件事情──你是在理解这一点的前提下,才说出这番话的吗?」
此话一出,站在亚尔斯背后的莉莉夏微微动了一下,但是亚尔斯刻意无视了。她肯定是想要警告亚尔斯,艾尔的态度转变将带来怎样的风险。不过,这种程度的事情亚尔斯当然心知肚明。
「那还用说。」
「我可以请教你为何愿意做到这种地步吗?我所知的亚尔斯•雷金,应该是个懒得过问这类俗事的人物,尤其讨厌和贵族社会扯上关系,甚至曾经因此拒绝了封爵的提议吧?」
「你调查得真清楚呢。虽然几乎都被你说中令人很不爽,但是有些话还是得告诉你这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我就直说了吧,一般人可不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乖乖地把一手拉拔起来的学生交出去吧?」
艾尔闻言,竟露出有些恍然大悟的神情,用手指抵着下巴,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更别说这件事情和我有直接的利害关系。简而言之,我为了让自己的未来过得轻松一点,已经在那丫头身上投入不少时间了。」
说到这里,亚尔斯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不再被擅自闯入自己地盘的艾尔一行人给牵着鼻子走。
只见他扬起嘴角,继续说道:
「看你是要证明自己和菲娅两情相悦也好,还是正式向她求婚并得到对方同意也罢……你要是能让我看到这种令人难为情的场面,我也不会自讨没趣地介入你们之间的事情。」
「哈哈,这有点困难呢。毕竟我们不是因为相爱才缔结婚约,更别说我对菲娅根本没有喜欢的感情。」
艾尔很干脆地吐露出自己对忒丝菲娅没有个人情感的事实。他这句话不带任何恶意,仿佛单纯在陈述「这对贵族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一般。
莉莉夏似乎也同意这个说法,并没有对此提出什么异议。
「但不管怎么说,菲娅好歹是个美人胚子……原来如此,我对你的调查太过片面了呢。既然如此,亚尔斯阁下打算怎么做呢?动用你最擅长的无法见光的手段,直接把我这个人给杀了吗?」
艾尔以天真无邪的笑容,极度冷静地如此问道。
(无法见光的手段……他连我干的那些肮脏事也知道吗?)
面对威穆琉纳家可怕的调查能力,亚尔斯忍不住想在内心咂舌。
那是亚尔斯的另一张面孔:负责收拾以【库拉玛】干部为首的重犯罪者和恐怖组织。这类案件全都由总督直辖管理,照理而言是绝对机密的情报。既然艾尔知道这些事情,就意味着威穆琉纳家的情报网早已渗透军方中枢,甚至直接延伸到了总督的周围。
然而,此刻不能让艾尔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亚尔斯只能强装冷静地回应:
「不,我什么都不会做,至少我不会主动出手。至于我会如何出招,端看你们今后的态度而定。身为贵族的你,想必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吧?」
艾尔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的嘴角往下拉的同时,脸上柔和的神色随之消失无踪,犹如戴上面具般面无表情。
「你才别搞错了。威穆琉纳家不是贵族,而是『王族』。必须做好觉悟的人是你才对喔,亚尔斯。再继续这么下去,你的身心都会备受煎熬……不,是连寿命都有可能缩减。你有不惜如此也要和过去的王室一族作对的觉悟吗?这样做应该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可言吧。」
「你问我有没有觉悟?不好意思,打从我出生以来,没有一次不是抱持着觉悟做出抉择的。你听好了,就让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吧。我的抉择对我的未来是否有好处,能够决定这件事情的人并不是你。然后,我这个人向来就无法接受徒劳无功的结局,这次的风波更是踩到了我的底线。最后补充一点:我不管你是王族还是什么,那些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听得目瞪口呆的艾尔先是微微弯起嘴角,接着忍不住噗哧一声地笑了出来。
「我都忘了,毕竟你连元首希瑟妮娅的命令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呢。不过,这次的情况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喔。你如果打算插手这个问题,就请遵照贵族圈的规矩。」
当然,亚尔斯就是在清楚这一点的情况下来到这里的。相对于始终保持冷静的亚尔斯,艾尔反倒是愈说愈起劲。
「关于我和菲娅的婚约,可是有在婚约证书上正式签下彼此的姓名喔。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是艾尔先前也提过的,最令人担忧的把柄。换言之,就是双方缔结婚约的「根据」。虽说他至今没有拿出实物,因此也可能只是在虚张声势,但这依旧是一张相当强力的王牌。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听到艾尔这么说的莉莉夏,脸色顿时微微沉了下来。隔空叫阵的阶段就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不是剑拔弩张的言语交锋,而是正式进入「交涉」的阶段。
「所以说,你们有带着婚约证书过来吗?」
莉莉夏代替亚尔斯问出这个问题后,艾尔笑着说了一句:「不然我怎么会特地过来一趟呢?」从他的态度看来,正如原本预想的,那并非只是虚张声势或夸大其辞。
紧接着,艾尔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补充道:
「只要菲娅成为我的人,斐培尔家和威穆琉纳家合而为一的那天便指日可待了……嗯,严格说起来,应该是以斐培尔家被威穆琉纳家吸收的形式吧。如此一来,我们两家都会迎来更加光辉灿烂的未来呢。」
「……!」
听到这段话的瞬间,莉莉夏的脸上浮现出大为震惊的神色。
倘若只是两家的联姻也就罢了……但如果最后演变为两家合并,事态的严重性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照理说来,只要斐培尔的当家芙萝婕还在世的一天,这件事就应该绝不可能成真,但是没有人知道威穆琉纳家到底在策划什么阴谋。尤其是艾尔这名少年,看起来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物,而且完全不会因此感到内疚。
莉莉夏将自己定位为「见证人」,原本一直保持着相对放松的警戒状态,但她此刻的表情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尽管亚尔斯也察觉到现场气氛的变化,可是他并不清楚贵族圈的规矩,因此还是特地向莉莉夏确认了一下。
「莉莉夏,所以说接下来的谈判要怎么进行?」
听到亚尔斯的问题,莉莉夏面有难色地回答:
「在谈判规则方面并没有什么硬性规定,只要双方商讨出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妥协点就好,整个过程中可以动用一切东西作为交易的条件。但是……」
莉莉夏会欲言又止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在艾尔已经表明意图的此刻,这项婚约牵扯到的就不只是忒丝菲娅个人的命运了,而是直接上升成亚鲁法内部势力的平衡问题。毕竟同为三大贵族之一的斐培尔家和威穆琉纳家,有可能因此合并为一个家族。
假如这场政治联姻真的顺利完成,无疑会对贵族圈的势力平衡造成重大影响。威穆琉纳家很可能获得比现在更加强大的力量。
思及此,莉莉夏不禁庆幸自己有跟着亚尔斯一起过来。不仅是军方,贵族和政治在本质上有着难分难解的关系,一旦威穆琉纳家进一步壮大势力,其影响力甚至会直逼元首。
元首这个职位基本上采取世袭制,但是其中也反映出一定程度的民意。不仅如此,贵族和高级官僚的支持也是不可或缺的政权基石。换句话说,假如威穆琉纳家觉得现任元首希瑟妮娅很碍事,也不是找不到方法把她从元首的位子上拉下来。
而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由贵族和高级官僚组成的政治机构「元老院」。威穆琉纳家吞并斐培尔家的势力后,若是能借此控制元老院,整个局势将势必急转直下。当然,无论是采取什么样的形式,到时候引发的肯定不只是混乱,而是会造成对立与抗争,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莉莉夏感受到自己背上冷汗涔涔,脑海里描绘出这般恐怖的未来蓝图。
(威穆琉纳家的血脉源自王族,但是他们至今从未对三大贵族鼎立的局势表现出不满,而且并未显露出想要吞并斐培尔家的意思。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发难?不管怎么说,他们显然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谋划这项阴谋了。最坏的情况下,亚鲁法的国家体制恐将因此遭到推翻。如果他们选择强行起事,多半只会以颠覆国家罪收场;但是只要打破贵族圈的势力平衡,确实有可能合法地推翻当前政权。)
仿佛是要印证莉莉夏的不安般,艾尔缓缓抬起手来向席露西菈打了个信号。
席露西菈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匣子,并且打开了盒盖。装在匣子里的东西,是一卷系着黄金丝线的厚重羊皮纸。
「这就是证明两家订下婚约的正本证书。」
莉莉夏抢在亚尔斯之前,立刻确认起被搁在桌上的那份证书。亚尔斯瞥了一眼莉莉夏的侧脸,发现她的脸上已经流露出焦躁的神色。
「莉莉夏,这份证书是真的吗?」
「……若是造假,那就成了伪造重要文书,这是一定会被问罪的行为。虽然我不知道上面的双方签名是不是真的……但是这份证书确实盖有元老院的公正保证印,代表这是获得元老院背书认可的文件。」
莉莉夏来回反复地查看着那张羊皮纸,可是始终无法在这份证书上挑出任何毛病。保证人的栏位也有清楚的签名。
(保证人是莫尔威鲁铎中将!?)
莫尔威鲁铎中将既是高阶贵族,在军部也有着极高的地位。作为反对军方现行体制派系的领头人物,这名男子也是贝利克的主要政敌之一。
莉莉夏不由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原本不祥的预感,突然一下子变得真实。而且威穆琉纳家准备周到的程度,甚至让她有种一切都为时已晚的感觉。
这果然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筹划的阴谋。如此说来,这份完美的证书显然也是计划中的一环。虽然贵族之间的婚约的确是一件大事,但理论上没必要立下如此完备的证书。
莉莉夏暂且把目光从证书上移开,重新扮演起见证人的角色。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证明这份证书,目前看来确实是真货的样子。」
「这样啊。」
然而,亚尔斯和莉莉夏此刻都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斐培尔的当家──芙萝婕•斐培尔所采取的行动。具体而言,芙萝婕在铁证如山的状况下,理应不可能向威穆琉纳家提出解除双方婚约的请求。换句话说,这份证书是……
虽然不脱推测的领域,但是两人得出了不约而同的结论。
((这其中肯定下了什么圈套。))
威穆琉纳家显然动用了相当肮脏的手段。说到底,从艾尔对忒丝菲娅施加过暗示便能得知,他本人具有某种特异能力。亚尔斯先前帮忒丝菲娅治疗时,甚至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些许魔力痕迹。最重要的是,艾尔看起来就是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
尽管如此,在婚约证书确实存在的情况下,法律就具有效力来保障这项约定,这点是不争的事实。
这么一来,无论是亚尔斯还是莉莉夏,都几乎没有能够采取的反制手段。看着女性随扈席露西菈卷好证书并收回匣中的模样,莉莉夏的后背再次淌下冷汗。
除了政界以外,如今的军部也是成立在各贵族派系的微妙势力平衡上。能够维持这种恐怖平衡的关系,固然是贝利克总督的本领高超,但最主要还是得归功于芙萝婕•斐培尔,以及维札斯特•索卡连托在背后的大力支持。
一言以蔽之,艾尔──威穆琉纳家打算彻底推翻现行体制。如此一来,亚鲁法国内无疑会爆发一场巨大的动乱。
如此多的证据摆在眼前,她方才的猜测──威穆琉纳家的企图已昭然若揭。这不单单只是大贵族之间的权力斗争,威穆琉纳家已经显露出不折不扣的野心。他们等于是准备向亚鲁法的当前政权举起叛旗。
而最为棘手的地方在于,这似乎是一场规模巨大的造反计划,牵涉其中的不只是单一贵族,还有军界和政界的高层人士。
元首是象征亚鲁法的存在,甚至被人们尊称为「现人神」。更重要的是,亚鲁法能够成长为如今的泱泱大国,艾鲁杰特王家可说是厥功甚伟。然而,现在竟有人企图把现任元首拉下台……
莉莉夏陡然挑起眼梢,在心里暗自咒骂。
(这该死的叛国贼!)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强烈的动摇。等在眼前的是最糟糕的未来。没想到她抱持着轻松的心情搅和进来的这起事件,背后居然潜藏着如此重大的阴谋。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本就不熟悉贵族规矩的亚尔斯,要想收拾当前的局面更是难上加难。
「我们首先必须确定这份证书是真的。再者,作为当事者之一的斐培尔家并不在场。因此我们现阶段无法同意您的要求具有正当性。」
莉莉夏只能强词夺理地挤出声音,试图控制住愈来愈不利的走向。她代替亚尔斯的角色,硬着头皮把这段话说到最后。
「嗯~事已至此,我认为具有足够的正当性了。但是,如果你们不愿意轻易同意的话,我也是可以稍微让步。相对地,你们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也就是说,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说到这里,艾尔停顿片刻,接着再次露出微笑。
「我想要得到你,亚尔斯阁下。」
「什么!?」
莉莉夏惊愕不已,瞠目结舌地看向亚尔斯。
「我拒绝。」
亚尔斯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莉莉夏见状暂且放下心来。不过,艾尔这名少年恣意妄为的想法,还是再次让她感到震惊。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或许可以说他器量恢宏。
这和婚约的正当性已经是不同次元的问题。亚尔斯若是加入威穆琉纳家的阵营,无疑将会给亚鲁法带来巨大的冲击,就连贵族圈的势力平衡问题可能都无法比拟。假如事态演变至此,就算阻止这桩婚事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这个要求跟这次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况且无双魔法师可是隶属于军方的战力。这是连讨论都不被允许的事,您不可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莉莉夏声色倶厉的话语,艾尔有些佯装糊涂地说道:
「是这样吗?毕竟我还没继任当家之位,说起话来不小心有些口无遮拦了。不过,难得我提出一个替代方案,没想到被你们说得这么难听。再说,无双魔法师直属于总督指挥这一点,说穿了只是按照惯例来行事而已,其实并没有什么法源上的明确依据。更何况如今的亚尔斯阁下甚至很难说是正式军人,毕竟他现在可是这座学院的学生……哎呀呀,这么说来,反倒是军方那边比较有问题吧?」
「唔……!」
莉莉夏之所以一时语塞,是因为艾尔的反驳意外地戳中了问题的核心。
虽说亚尔斯姑且是名军人,但是如果有人揪着他的身分及进入这座学院的原委不放,深入追究军规上的模糊解释空间,确实会有一些站不住脚的地方。毕竟如今完全是基于亚尔斯的异常战斗力,各方人士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这个特例存在。尽管如此,站在莉莉夏的立场,即使自己身为见证人的中立性会受到影响,她还是不得不提出这个质问。
「您这是打算与军方为敌吗?」
莉莉夏以近乎怒目而视的眼神直盯着艾尔的脸。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喔。真要说起来,亚尔斯阁下当初不就是因为役期届满,才会向军方提出退役申请吗?结果军方竟强行把他挽留下来。对于这样一位为国家鞠躬尽瘁的英雄,军方的处置方式是不是有点问题呢?」
「……!」
就在莉莉夏无可反驳之际,艾尔又乘胜追击地接着说:
「话说回来,我劝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立场。你该不会完全没有从你兄长那里听说『家业』的事情吧?」
「!?您这是在说什么……」
和强硬的话语相反,莉莉夏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艾尔则是抓住这一瞬间的空档,把话头转到了亚尔斯身上。
「我说亚尔斯阁下,你知道这件事情吗?关于利姆弗杰家代代相传的见不得光的工作。」
「什么意思?」
老实说,亚尔斯对此并不感兴趣,但他姑且应了这么一句。
「嗯哼,那么【亚菲鲁卡】你总知道了吧?他们在那方面是小有名气的组织……也就是类似于直属元首的肃清部队。虽然他们已经脱离元首的控制很久了,但是依旧在暗地里保持着部队的运作。」
说到这里,艾尔再次转向莉莉夏。
「你的兄长身为【亚菲鲁卡】的现任领袖,是怎么看待你这个妹妹的呢?你不觉得他把你和平庸的吉尔视为同一类人吗?话说,吉尔最后是落得什么下场呀?」
艾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几句话,莉莉夏的神情就明显地出现了变化。只见她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仿佛艾尔的每一句话都在剜开她的心脏。
最后,莉莉夏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肩膀开始不停地哆嗦。而艾尔紧接着说出的下一句话,更是宛如致命一击般粉碎了她的内心。
「没错,你也很快就要遭到『除名』的下场了吧?」
听到这句话的莉莉夏,瞳孔顿时睁得老大,接着仿佛双脚不听使唤般,整个人踉踉跄跄地摇晃起来。
艾尔始终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微笑。足以刺穿灵魂的言语之刃,以不同于先前针对忒丝菲娅的形式,一点一点地磨耗着莉莉夏的精神。
艾尔巧妙地利用威穆琉纳家的庞大情报网,揪住对方精神最脆弱的地方不断发动攻击,同时在声音里注入魔力,借此扰乱并束缚对方的心神。在他的猛攻之下,莉莉夏意外地流露出软弱的一面。
「所以你现在是和不成材的另一位兄长一起,被扔到军队里作为弃子来使用啰?真是令人同情呢。」
眼看莉莉夏双膝一软,整个人就要跪倒在地,一只手从旁伸了出来及时扶住她。
那只手的主人──亚尔斯冷冷地打断了艾尔的声音。
002
「喂,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虽说她扮演的角色是见证人,但莉莉夏可是我带过来的,少得寸进尺了。」
亚尔斯用响彻周围的低沉嗓音,语气冷静却强硬地放话。艾尔这名少年惹人厌的地方,不仅在于那深具贵族作风的阴险狡猾。他的手段和态度,全都给人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亚尔斯无论如何都看不顺眼。
他甚至开始觉得,和艾尔这种人谈判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然而,作为当事人的艾尔依旧一脸若无其事,大言不惭地继续说道:
「接下来才是最有趣的部分呢,对你来说应该也是有益的资讯喔。」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继续废话下去……你们做好保护主人的准备了吗?」
后面的那句话不是对着艾尔本人,而是向担任其护卫的两名随扈说的。
下一秒钟,只见亚尔斯倏地扬起手,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席露西菈一个闪身就挡在了艾尔身前;与此同时,奥尔聂乌斯也快如闪电地踢出一脚,将横亘在主人和亚尔斯之间的桌子踢飞起来。
就在玻璃桌面发出碎裂声响的刹那──亚尔斯怒涛汹涌的魔力已经盈满整个室内。紧接着,奥尔聂乌斯企图排除危险的努力未能奏效,沉重的桌子被猛烈的魔力冲击波给席卷淹没,直接朝着艾尔的方向砸了过去。亚尔斯将莉莉夏护在身后,瞬间在自己面前展开了厚实的魔力壁……被他一口气推出去的魔力壁,就这样化为猛烈的冲击波,向艾尔所在的位置奔涌而去。
席露西菈用自己的全身护住艾尔,奥尔聂乌斯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飞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奥尔聂乌斯并起双掌向前疾刺而出,冲击波立刻以他为中心向左右逸散出去,宛如一块磐石将激流分成了两股般。
尽管如此,冲击波当然不会就此完全消失。覆盖房间墙面的巨大玻璃立刻应声碎裂,刚才的那张桌子和其他家具,全都从这间最顶层的房间被炸飞出去。
伴随着东西落地时所发出的砰然巨响,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微笑的艾尔,扫视一眼身后已经空无一物的房间后,再次把头转向了亚尔斯的方向。
然后,他先是轻声笑了一下,接着微微扬起手来,示意已经进入战斗状态的两名随扈不要轻举妄动。
「好可怕、好可怕,真不愧是最强的魔法师,杀气实在是不同凡响呢。不过,威吓终究只是威吓而已。这种把魔力猛砸过来的小把戏,可是没办法让我发自内心地颤抖起来喔。所以说,奥尔聂乌斯,不好意思,现在还不是你能够动手的时候。」
「啧……」
亚尔斯不悦地咂了声嘴。果然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这名少年都不是什么普通人。在刚才那种魔力奔涌的场面下,正常人别说是害怕到缩成一团,就算直接昏厥过去也不奇怪。然而,艾尔却冷静地看出了亚尔斯究竟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很遗憾地,一般而言『意气用事』这四个字几乎和你无缘,我想这个情报似乎是正确的呢。只是那种程度的话,还离『真心动怒』差得远了。这么说也不对,你并不是不会感到愤怒,而是觉得任由怒火支配自己、彻底丧失理智的行为,未免太过愚蠢……没错,你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透澈』。因此反过来说,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特质,哪怕是在刚才的那种状况下也是一样。我先前说过了吧?在过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把你的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你最好别太小看我的力量了。」
「…………」
居然当着正主的面,分析起别人的心理活动──亚尔斯一边在心里如此想着,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一脸洋洋得意的艾尔。
「不过,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还可以原谅你的无礼。这也算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吧。再说我也的确有点做得太过火了,请容我为此致歉。」
艾尔嘴上道歉,却扬起满足的微笑看着呆立在原地的莉莉夏。
尽管经历了如此激烈的场面,莉莉夏依旧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满目疮痍的房间。她那副茫然自失的模样,与忒丝菲娅先前的状态极为相似。然而,不同于家族有把柄握在对方手里的忒丝菲娅,艾尔这次是从个人本质的角度来对付莉莉夏,将毒牙直接咬进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喂,给我振作一点!难道你也是个废柴吗?别把那家伙说的话当一回事啊。」
「……!?」
听到亚尔斯的这句话,莉莉夏瞬间愣了一下,眼神随之恢复光芒。
要是连这丫头也倒下,接下来可就更麻烦了──原本如此担心的亚尔斯总算稍微放下心来。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先前发生的某件事。
当时自己下意识地想去摸莉莉夏的头时,她整个人竟出现莫名激烈的反应。而此刻的她也是维持着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姿势,看起来好似随时都会尖叫出声。
乍看之下大胆妄为的女孩,在本质上却给人一种格外纤细、甚至可说是有些胆小的感觉,总是在害怕着什么。亚尔斯并不擅长感知别人的情绪,可是不知为何,他隐约能察觉到莉莉夏的心思。
亚尔斯至少非常清楚一件事:在莉莉夏看似无忧无虑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错综复杂的内心思绪。
「我、我没事!就只是有点吓到了而已。」
莉莉夏依然在虚张声势。在亚尔斯眼中,她那超乎寻常的出汗量,已经明白揭示出她所受到的冲击有多么巨大。
就在亚尔斯和莉莉夏对话的期间,眼看事态暂时平息下来的席露西菈,以相当无奈的语气开口:
「艾尔少爷您也真是的,若是在这座学院里闹出事来,善后处理可是非常麻烦的啊。您这是打算把那位『魔女』也牵扯进这件事情吗?」
听到席露西菈的这句劝谏,艾尔老实地敛起了脸上恶作剧的笑容。
「这样确实不太妙呢。不过,我其实只是想要近距离见识一下,亚鲁法引以为傲的首席魔法师,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和器量而已。可是我这个人的坏习惯,就是会忍不住想要惹别人生气呢。」
艾尔的语气毫无反省之意,宛如小孩做了一点错事后吐舌装傻的模样。
「你的玩笑开过头了。再继续这样下去,不管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喔?」
「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呢,我只要有一条小命就很够用了呢。」
亚尔斯试图挖苦对方,但是完全被艾尔当成了耳边风。尽管如此,亚尔斯依旧没有解除迎战态势。
因为不仅席露西菈始终保持着警戒姿态,奥尔聂乌斯也同样不打算收起刚才的那股好战气息。
尽管他表面上遵从主人「不许出手」的命令,可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魔力,彻底出卖了他那副温顺服从的模样。
「我把话说在前头,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我会铭记在心的。你也真不愧是最强的现役首席,看来不是那种被军方豢养惯了的魔法师呢。」
艾尔一边满不在乎地回应,一边环顾着「干干净净」的室内,然后耸了耸肩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不过,总督的任命权及罢免权,基本上都掌握在元首一个人的手里。只要有人跑去向元首打小报告,你在这里的所作所为,都会对袒护你的贝利克总督造成不利的影响。顺带一提,我们威穆琉纳家可是格外擅长这类政治手段的喔。如果你很遗憾地被我逮到什么把柄,无论是对你照顾有加的总督还是你本人,肯定都无法平安圆满地光荣退役吧。」
假如贝利克被从目前的位子上拉下来,袒护亚尔斯的势力的发言权自然也会跟着减弱。倘若今天只事关亚尔斯一人,说得极端一点,就算是被从亚鲁法驱逐出境,对他来说也不痛不痒,甚至可说是求之不得的结果。
可是,在贝利克也牵连其中的情况下就另当别论了。亚尔斯希望自己离开军队的时候,和贝利克会是互不相欠的状态。姑且不论自己会遇上什么麻烦,考量到过去的长年交情,亚尔斯丝毫不乐见贝利克因自己而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当然,亚尔斯也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还清贝利克的恩情。但暂且撇开这一点不说,如果贝利克在这时候下台,亚鲁法的未来无疑会笼罩上一层乌云。更别说讨人厌的威穆琉纳家──或者该说眼前的这名少年──肯定会趁机扩张势力,迎来一个谁都不希望看到的结局。
(他就是预料到这一点,才特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吗?)
亚尔斯甚至开始考虑一个鲁莽至极的方案,那就是不动声色地背叛艾尔对自己的「信任」,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们主仆三人一起宰了,但这终究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学院里头无法使出太过醒目强力的魔法。再加上刚才还发生了那么巨大的骚动,那些从最顶层掉落到地面上的东西,很可能已经在屋外引来了看热闹的人群。不过亚尔斯在动手之前,姑且有用「另一种视觉」确认底下没有行人。
仿佛是看透了亚尔斯在这一瞬间的权衡计算,艾尔对两名随扈如此说道:
「你们两个大可放心。聪明如亚尔斯阁下,肯定非常清楚在这里杀了我的利弊得失。当然,这是就目前来说。」
尽管这句话的语气自信十足,不过艾尔其实也是在提醒亚尔斯不要轻举妄动。虽然做法相当狡猾,但是的确很有效果。
只见艾尔露出一个无所畏惧的笑容,微笑地看向挡在他身前的席露西菈,和仍未解除迎战态势的奥尔聂乌斯。
接着,他带着些许挑衅意味地向前走了几步,散落在地的玻璃碎片被踩得嘎吱作响。
「──!!艾尔少爷,再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我已经说过了吧?他目前无法出手,所以我们可不能主动挑起战端喔。」
「可是……」
艾尔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无视席露西菈的担心,继续说:
「好啦,我对你的解读基本上都说中了吧?看门狗先生。」
「如果你对这种无聊的心理分析把戏很有自信的话,我劝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用词。虽然你好像对我的忍耐力有很高的评价,但我想你是过分高估我的脾气了。当你不小心跨过我的『真正忍耐极限』时,你的脑袋和身体会在你反应过来之前就直接分家。」
「哼嗯,我对你所谓的忍耐极限有点兴趣呢。我可没有胆小到会被这种显而易见的威吓给唬住喔。不过,这里可是在那位理事长所管辖的学院内,就如你不会傻傻地上我的当,我也不会乖乖地跳进你的圈套。」
既然希丝缇在政治上倾向于贝利克阵营,那么在双方爆发严重冲突的时候,她很可能动用整座学院的资源来包庇亚尔斯,诸如帮忙隐匿证据之类的。艾尔姑且也考虑到了这种不利的情形。
「哼,真是不好对付的家伙啊。」
「我就当作你是在夸奖我好了。」
一尽管艾尔把这句话理解为揶揄,不过亚尔斯有一半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虽说只有一瞬间,但亚尔斯是以货真价实的杀气,释放出刚才的那道魔力冲击波。然而,艾尔依旧维持着这副云淡风轻的态度。
与其说这名少年冷静达观,不如说是他的精神深处存在着某些异常──即使直接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依然能够保持气定神闲的心态。亚尔斯甚至想把艾尔方才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这名少年恐怕完全不贪恋自己的生命,又或者是生来就有某些地方坏掉了。
艾尔那异常的精神和思考模式,甚至足以凌驾于本能的恐怖之上。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和亚尔斯一样都是令人畏惧的异质存在。
不管怎么说,包括肤浅的挑衅在内,亚尔斯确实已经失去进攻的机会和空隙。
「房里变得有点乱七八糟了呢,我们接下来就这么站着说话吗?」
艾尔耸肩的同时环顾四周,然后重新如此询问。
「我无所谓。」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和先前一样,艾尔再次以面具般的优雅笑容做出回应。
……在满面笑容下,艾尔正毫不松懈地运转着脑袋,内心庆幸着自己「旗开得胜」。
他成功挺过了亚尔斯的威吓,在这场谈判中可说是稍微占据了优势。莉莉夏如今也明显还没从精神打击中恢复过来,应该暂时不会插嘴坏了自己的好事。
经历这场看不见的拉锯战后,接下来的谈判风向应该多少会对他有利一些。
(话虽如此,这种感觉简直像是不绑着救生索走钢丝。不过,率先抵达终点的人看来是我呢。)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展开谈话呢?若是一下子把对方逼得太紧……亚尔斯干脆直接诉诸武力反击的可能性有多少?
艾尔在心里推算着首席魔法师和自己手下的实力差距。
(……打不过吧。)
他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即使是身为威穆琉纳家顶级战力的席露西菈和奥尔聂乌斯,恐怕也完全无法在魔法战中赢过使出全力的亚尔斯。
现阶段光是能够验证事前情报的准确性──尤其是亚尔斯几近冷酷无情的聪明本质,就已经称得上是相当巨大的收获了。哪怕是军方都无法彻底掌控他的传闻,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不,从真正的意义上来说,或许谁也不可能真正控制他这个人。
虽然亚尔斯并非贵族出身,但别说是军队,就连国家订定的规则都无法束缚住他。哪怕是拥有威穆琉纳家血脉的艾尔,恐怕也无法让他服从于自己的意志。
这是艾尔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的事情。当然,在过去的人生里,他也遇过好几次这种不愿低头的强者。然而,艾尔到最后都会成功地让他们屈服于自己──不是凭借着他的一己之力,而是倚仗着压倒性的权力。
权力即为支配之力,足以操控多方势力,永远凌驾于个人的一己之力之上。假如对方是一骑当千的猛将,那么只要派出成千上万的人来与之对抗就好──这既是艾尔的帝王学,同时也是他的基本思路。
此外,如果对方始终不愿意加入自己麾下,只需要让这个人从自己眼前消失,或是直接把他打落到无底深渊就完事了。因为无论是多么厉害的强者,在人海战术的面前也只能低头认输。
可是,此刻站在艾尔眼前的亚鲁法最强魔法师,和他以前所遇过的任何强者都不同。相较于先前被他攻克的那些人物──威信扫地且能力尽失的落败者──亚尔斯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强敌。
然而,正因为亚尔斯是这样的强敌,才更有将他收归麾下的价值。毕竟在讨伐外界魔物的战绩上,亚鲁法之所以能够领先群雄,必须归功于亚尔斯的存在。
为了在亚鲁法中枢的权力斗争中脱颖而出,亚尔斯这名少年绝对是一张不可或缺的王牌。艾尔曾经听说希瑟妮娅也打过相同的主意,不过她的这番尝试最后却以铩羽而归告终。但是,假如是身为威穆琉纳家次男的自己,一定能够成功折服这名难缠的少年──艾尔此前确实抱持着这样的自负。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明白,这终归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站在自己眼前的这名人物,拥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力量,绝不会因此轻易动摇。
话虽如此,艾尔并没有就此放弃,反而彻底下定了决心。
现在正是接受试炼的时候。自己身为奉行霸道之人,必须通过考验以迈入新的阶段。
正因如此,艾尔此刻正在尽一切努力伪装自己。他在老早以前就已经想好了一个腹案。只见他脸上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像是刚刚才想到似地提出了这个方案。
「真伤脑筋啊,看来我和你是完全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呢。不过,我完全没有和无双魔法师正面杠上的想法,希望你务必理解这一点。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是没有办法能够解决当前的僵局。假如你们想要撤销我和菲娅的婚约,更是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
「…………」
亚尔斯目不转睛地静静凝视着艾尔。然后,艾尔从正面迎上亚尔斯的视线,继续说道:
「贵族社会有一种用来应对这类状况的传统手段,能够和平地解决彼此之间难解的纠纷。」
说到这里,艾尔意味深长地停下话语,仿佛在窥探着对方的意思。因为他必须避免给人留下单方面提案的印象。
在温和的微笑之下,这次换成艾尔以极为冷澈的目光凝视着亚尔斯。
「……继续往下说吧。」
亚尔斯瞥了一眼莉莉夏的反应后,以平静的语气如此回应。因为他从莉莉夏的表情和态度,领会到「先听听具体内容再说」的意思。
艾尔假装没看到两人的眼神交流,点了点头后开始说明。
「亚尔斯阁下你或许有所不知,不过这真的是自古相传的做法。虽然近年来大多经由金钱或权益分配来解决争执,但是你不觉得这种方式有点太过庸俗了吗?或许是受到这样的不良风气影响,现在有不少贵族都只剩下暴发户心态,完全忘记什么才叫做『真正的高贵』。而且本次出现纠纷的两家,都是三大贵族的成员,这种古典的做法应该会是更加合宜的选择。这个办法就是所谓的【贵族仲裁】。」
听到最后这句话,莉莉夏的眉毛陡然跳动了一下,而亚尔斯当然没听过这个词汇。
「虽说在当今时代里,【贵族仲裁】已是很难听到的事情,但在一百年前是经常被采用的竞技比试。以前的贵族因为某些问题发生争执的时候,不会直接诉诸流血暴力的手段,而是采取西洋棋、运动或是各种桌面游戏来一决胜负。根据竞技的胜败结果,做出一个最终裁定。当然,这些竞技可以雇用代理选手上场代打。【贵族仲裁】就是经常在这种时候被采用的竞技比试之一。」
「请等一下,假如您打算举行【贵族仲裁】,首先要敲定详细规则,而且双方当事人都必须同意才行。」
「哎呀?莉莉夏小姐,这里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唔……」
莉莉夏顿时一阵语塞,亚尔斯立刻站出来帮她说话。
「慢着,你若不允许莉莉夏发言,我找她来担任见证人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唉,说得也是呢,是我失礼了。不过,为了证明我和菲娅的婚约确有其事,我可是连婚约证书都一起带来啰。既然你们要强词夺理地说这不能算数,相对地多少该做出一些让步吧?当然,亚尔斯阁下刚才的威吓行为,我也可以顺便一笔勾销。」
亚尔斯迅速地用视线询问莉莉夏的意见,莉莉夏则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事到如今也只能接受了」。
说到底,别说是【贵族仲裁】,亚尔斯对贵族圈的所有规矩都不清楚。正因如此,他才会特地带着莉莉夏一起过来。既然莉莉夏如此判断,亚尔斯自然没有提出异议的余地。
「关于【贵族仲裁】的事情,我交给莉莉夏全权处理。」
亚尔斯直截了当地回答,将视线转到莉莉夏的方向。
「那么……在举行【贵族仲裁】的时候,为了公平起见,我希望您至少满足以下两个条件。」
「嗯哼~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艾尔从容不迫地询问。
「第一点当然是在此事正式敲定之前,必须取得另一方当事人斐培尔家的同意;第二点,本次【贵族仲裁】的裁判工作,请交由我们弗琉斯埃文家来担任。」
莉莉夏的意图非常明显。为了避免威穆琉纳家做出舞弊行为,诸如歪曲比试的规则或结果,必须有人负责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即使无法期待莉莉夏做出有利于亚尔斯阵营的判决,但是假如艾尔阵营真的有什么舞弊行为,至少可以防止他们仗着庞大权力睁眼说瞎话。
「哦~由弗琉斯埃文家出任裁判啊?这样没问题吗?我瞧你和亚尔斯阁下的交情似乎挺好的呢。」
艾尔用手指抵着下巴,向莉莉夏投去狐疑的眼神。
「我当然会以弗琉斯埃文家之名起誓,在【贵族仲裁】中严守中立公正的立场。」
莉莉夏挺起胸膛,斩钉截铁地宣誓。趁着艾尔沉吟思索的片刻,她用只有亚尔斯听得到的音量低声道:
「这个提案的确是对威穆琉纳家较为有利,但也确实符合贵族圈的行事规则。若是拒绝这个提案的话,就只剩下流血冲突这条路了。」
(流血冲突是吗……?)
尽管是个令人感到不祥的说法,不过亚尔斯个人觉得这或许是更加简单的做法。然而,这次的风波终究是贵族之间的问题。虽说他作为忒丝菲娅的代理人出席谈判,但他毕竟不是斐培尔家的成员,自然不能胡乱出手。
于是亚尔斯老实地点头答应。得到他的答复后,莉莉夏淡淡地嫣然一笑。
「那么,在【贵族仲裁】成立的情况下,首先要来确认双方的赌注条件。艾尔少爷,你们的赌注是撤销和忒丝菲娅•斐培尔的婚约。」
「嗯。你们的赌注则是亚尔斯•雷金阁下的自由保障。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他在脱离贝利克总督的指挥之后,军方必须彻底放弃对他的命令权和指挥权。当然在那之后,还请亚尔斯阁下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和我们威穆琉纳家正式签订雇用契约,从此听从我们家族的指挥行事。至于头衔的部分,就当作是我的新护卫人员吧。放心,我保证会给亚尔斯阁下比现在更加丰厚的待遇。」
「……!」
莉莉夏对此一时说不出话来。说穿了,由于亚尔斯已经处于半退役的状态,因此艾尔打算趁机让他和军方划清界线,然后聘雇他进入威穆琉纳家的私兵部队。
这已经不只是打破常规那么简单了。如果扩大解释,这显然是对总督和军方的敌对行为。除此之外,由于威穆琉纳家在亚鲁法具有巨大影响力,最坏的情况下甚至可能演变为举旗造反。正如莉莉夏所担心的,艾尔根本毫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亚鲁法这个魔法大国带来多么巨大的混乱风暴。
不过,对艾尔的这番发言感到震惊的人,不只是莉莉夏而已,随侍在艾尔身旁的两名随扈也是如此。只见奥尔聂乌斯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毛,然后迅速地瞥了一眼主人的表情,接着如临大敌地警戒着亚尔斯的一举一动。
席露西菈也拼命地按捺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声,随后露出一副不祥预感应验的神情,凝视着一脸若无其事的艾尔。
不同于后来加入的奥尔聂乌斯等人,席露西菈早在少女时期就开始随侍在艾尔身旁。因此尽管她本人绝对不会说出口,但席露西菈对艾尔甚至抱持着犹如亲弟弟般的情感。
席露西菈所隶属的希库欧连家,是代代侍奉威穆琉纳家的家族。出生在这个家族的孩子,无一例外都会从六岁开始接受严苛的教育,好将他们培育为一流的随扈人员。整套课程的内容包罗万象,为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为主人提供支援,首先必须锻炼出足以保护主人的强健体魄,接着贵族社会必备的知识教养自不用说,各种社交技巧和礼仪规矩也得彻底掌握。
经过一番呕心沥血的努力,席露西菈成功克服了所有课程的难关,顺利成为了威穆琉纳家次男艾尔的贴身随扈,然后就这样过了十几年的岁月……
在这对主仆的日常相处过程中,艾尔总是会展露出和年龄相符的一面。因此于席露西菈的眼中,他无疑是名天真无邪的少年。
席露西菈衷心相信,艾尔平日对她展现出的这一面,才是这名少年的本质所在。
出生于权倾天下的家庭,并在周围娇纵放任的环境下成长,确实导致这名少年的性格变得有些扭曲。尽管如此,席露西菈依然深信艾尔正如两人平日相处时流露出的模样,只是一名本性善良的普通少年。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席露西菈,有时候确实也无法理解艾尔的想法和行为。虽然艾尔表面上始终保持着贵族的从容优雅,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宛如以寒冰砌成的小房间。别说是席露西菈,哪怕是有骨肉之亲的家人,都不被允许踏入那个房间半步。
每当席露西菈触及艾尔的这一面时,她的背脊都会窜起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
艾尔有时会表现出连世故大人也自叹弗如的狡狯。在许多不经意的时刻,也会显露出超乎常人的才智和惊世骇俗的感性。艾尔身上这些反常的地方,让席露西菈的心里始终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某些时候,席露西菈的内心会涌现这样的想法。
艾尔这名少年的真正器量,肯定远远超乎自己的想像。她并不认为这位主人是什么怪物,只是觉得艾尔实在是深不可测。
而只要想到身为威穆琉纳家次男的艾尔,在未来将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席露西菈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独自在冰冷房间里运筹帷幄,为了实现自己的远大愿景,持续行走于漆黑道路的少年。他在这条黑暗道路的尽头,究竟想要追求的是什么?
假如艾尔只是生性孤绝,她还有办法随侍在侧支持着对方;但是,如果艾尔一个人不断地愈走愈远,导致她完全跟不上的话,席露西菈就只能在没有引导的情况下追逐着主人的背影。
自己会不会总有一天跟丢艾尔的身影,致使他只能独自走在那条漆黑的道路上?席露西菈最害怕的就只有这件事。
然而,她自己心里肯定也非常清楚。这既不是预感,也不是直觉,席露西菈心里一直在担忧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她没有为此采取任何行动,也没有主动尝试劝谏主人。某种类似绝望或死心的情绪,让席露西菈无法张开自己的嘴巴。尽管她心知肚明,这样下去无异于是在对终将到来的破灭视而不见。
席露西菈一直强迫自己这么相信着──总是以天真无邪的态度面对自己的艾尔,那副无忧无虑的笑容才是他真正的面孔。
可是,这样的幻想在这一刻幻灭了。不,至今自己只是一直自欺欺人地不去正视这个现实,席露西菈如今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艾尔有着常人难以估量、甚至会将其称之为异常的器量,以及自由奔放到无惧诸神和太阳威光的羽翼。因此,无论是多么猛烈的风暴,他都丝毫不会放在眼里;哪怕是在血泊和泥泞之中,也能面带微笑地昂然而立。
席露西菈认为,这肯定就是艾尔这个人的人格本质。既然如此,自己身为艾尔的随扈,就应该把他的这些部分也概括承受下来。
不,或许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其实是一种情感上的包容。就像是慈爱的姐姐想要在旁边照应行事胡来的弟弟一样。
无论如何,席露西菈以近乎觉悟的意志力,硬是把涌上心头的惊讶之情压了下去。
艾尔所提出的条件虽说超出常轨,但无疑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亚尔斯•雷金既是亚鲁法手中的绝对王牌,同时也是守护人类的最强单体魔法师。
若是能够将亚尔斯收编麾下,艾尔理所当然会获得无与伦比的权力,不仅足以决定亚鲁法的将来,甚至可说全体人类的未来都将掌握在他的手中。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以个人名义收编亚尔斯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更别说军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即使艾尔是流着威穆琉纳家血脉的人,席露西菈也认为这是个不可能的奢望。但与此同时,她也觉得自己的这位主人或许真有办法做到。
在艾尔接下来要走的那条道路上,肯定有着巨大的阻碍和难以想像的孤独等在前方。哪怕是威穆琉纳家的现任当家,也猜不透自己的儿子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这名少年的心中,究竟怀抱着多么巨大的宏愿?──席露西菈凝视着站在自己身前一步的主人背影,内心如此思索。
此刻的艾尔肯定和平常一样,表面上挂着那张优雅从容的笑容。对席露西菈来说,那是一幅再熟悉不过的光景,就算没有亲眼看见也能轻易想像出来。
因此,席露西菈一边在内心低声叹息,一边如此嘟囔了起来。
(──唉,艾尔少爷还真是会给人添麻烦,看来我得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才行呢。嗯,不管艾尔少爷怎么说,我都一定会这么做的。)
有一瞬间,席露西菈坚定不移的眼神就像是从后面推一把般,和艾尔窥伺着亚尔斯如何出招的视线重合在一起。
◇ ◇ ◇
亚尔斯没有理会说不出话的莉莉夏,只是一直沉默不语。他正在全心思索艾尔所提出来的条件。
这已经不是可能与否的问题,而是完全不同层次的事情。
说到底,对于脱离贝利克指挥这件事,亚尔斯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只要他能够顺利从学院毕业,应该就能自然而然地达成这个结果。而且如果真的认真起来,他还能想到其他好几个办法。亚尔斯之所以从未动用这种蛮干的手段,当然是看在贝利克对自己有恩的份上。
「好吧。」亚尔斯面无表情地回答。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甚至让艾尔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即使是亚尔斯本人,也觉得自己的脑袋可能有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哪怕是如此重大的关头,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判断。这绝对不是在自暴自弃,而是经过冷静地评估风险和回报后所做出的决定。
最重要的是,亚尔斯已经做好了「大不了大开杀戒」的心理准备,这才是他的真正王牌。即使这样完全是以力服人,但身为最强魔法师的他,确实拥有足以贯彻自身意志的力量。就算到时候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也只要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就好。假如对手是贝利克的话,亚尔斯当然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可是这次的对手是他厌恶不已的人物,以及和眼前这名少年有关的一干人等,因此自己完全没有对他们手下留情的必要。
正因如此,亚尔斯没有丝毫的客气和犹豫,用郑重其事的语气补上了一句话。
「不过,我可是赌上了自己的人生。如果只有斐培尔家有好处,未免太没意思了。所以我也要提出一个追加条件。我想你也已经做好相应的觉悟了吧?」
「那还用说,毕竟这可是能获得现役最强魔法师的机会,我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不会是一笔便宜的交易。所以说,你打算向我开出什么追加条件?只要不是『现在就给我去死』之类的要求,我一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的。」
「哼,那可真是遗憾呢。」
面对亚尔斯冷淡的回应,艾尔尽管脸上露出苦笑,但并没有特别感到不悦的样子。
「是啊,对你来说或许的确很遗憾,不过还是请你开出除此之外的稳妥条件吧。」
艾尔的态度不仅极其冷静,甚至有点像是在期待亚尔斯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亚尔斯在眼前的这名少年身上,敏锐地嗅到了人格障碍者的味道。他先前就已经察觉到,这个人艾尔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显然都不是什么正常人物。然而与此同时,这也让亚尔斯彻底下定决心,不再对艾尔手下留情。
另一方面……艾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最强魔法师亚尔斯•雷金的下一句话。如果让艾尔来说的话,人类潜藏在心底的欲望并不是能够一直隐瞒住的东西。欲望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露出马脚,因此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的对话,艾尔也能借此看穿对手的本质。在他眼中,这和摘下眼前枝头上的果实一样易如反掌。
而在这种情况下所提出的条件,基本上就等同于当事人的「愿望」。
威穆琉纳家在财力和权力方面,无庸置疑都是超级一流的存在。姑且不论普通贵族的情形,原为王族的威穆琉纳家,绝对有能力做到寻常百姓不可能做到的事。
出生在这种豪门世家的艾尔,至今已经听闻过各式各样的人的愿望。无论是在赌博的场合,还是在谒见的场合,又或者是在正式的场合,甚至是在街头……
然而,过去那些【贵族仲裁】的对手所提出的条件,无一不是令人听不下去的无趣愿望。不管是金钱、女人或是权力,对艾尔来说都已经和路边的尘埃没什么两样。
艾尔往往以索然无味的表情听完这些条件,然后彻底粉碎对手赌在【贵族仲裁】上的无聊心愿,让他们认知到自己的愿望终究只是无法实现的愚蠢幻想。
但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最强魔法师,和过去的任何对手都不一样。艾尔完全猜想不出亚尔斯会开出什么条件,因此他的内心不由得有些雀跃期待。
(好啦,你会想要什么东西呢?金钱抑或权力……?不,我记得亚尔斯很喜欢古书和贵重文献之类的东西,所以会是这方面的物品吗?又或者是为了菲娅,向我提出某些要求?是物欲?还是性欲?总而言之,无论你最后给出怎样的答案,你的愿望都会展现出自己的本质。只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愿望,我都不至于会因此感到幻灭吧。对你这种不缺金钱也不缺力量的人而言,要说还有什么愿望的话,无非就是女人了。既然如此,会想要得到希瑟妮娅那个女人吗?哎呀,这样也挺不错的,反正那女人刚好会碍到我的好事。你们两个怪物若是能够打得火热,对我来说也是帮了大忙。)
即使亚尔斯提出令人咂舌的庸俗愿望,艾尔也不会因此下修对他这个人的评价,而只会将之视为其中一种答案全盘接受。
然而,亚尔斯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艾尔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他始终扬起的柔和笑容,甚至有一瞬间完全垮了下来。
「……你没听清楚吗?那么,我就再说一次。你永远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要你听到我的名字,就立刻给我滚得远远的,小心别让我在视野范围内发现你的踪影。下次再让我看到你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孔,别怪我在动手前没有特地提醒你一声。」
「你、你这家伙!?」
这道怒斥声不是来自艾尔,而是发自站在他斜后方的席露西菈。
但是,艾尔马上做出反应,扬起手来制止了席露西菈发难。
席露西菈顿时不解地蹙起眉头,艾尔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微微瞪大眼睛开口回应。亚尔斯的回答似乎真的超乎艾尔的预料,就连席露西菈都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
「哎呀……该怎么说呢……呵呵,难怪总督和军方都对你束手无策。你这个人看似成熟老练,骨子里却是直来直往的性子呢。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可以说是好恶分明吧。简直就是把『少来惹我』四个大字直接写在脸上,划出明确的分界线。原来如此,只要是胆敢闯入你领域的家伙,当场就会被刀尖给抵住脖子是吧?」
艾尔的这段话让席露西菈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同时还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然而,艾尔不理会她的反应,轻描淡写的声音中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愉悦的味道。
就在下一瞬间──艾尔脱口说出了席露西菈预想中的那句话。
「我愈来愈想得到你了。」
「我没兴趣奉陪你的胡说八道。赶快指定一个日期和地点吧。」
亚尔斯不假辞色地说道。尽管如此,艾尔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简直像是只有一号表情般,他这次脸上一直都挂着笑容。
「这可是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试。关于详细的日期和地点,过阵子会再正式通知你的。」
「我明白了。还有其他事情吗?」
「这个嘛,暂时应该没有了吧。不过,事到如今你们可别临阵脱逃,说什么回去讨论后斐培尔家不接受【贵族仲裁】之类的扫兴话喔?」
「你这是无谓的担心。」
抛下这么一句话后,亚尔斯快步走到门前,亲自打开房门。
「那么,你们的事情办完了吧?赶快打道回府吧。」
「什么!?」
面对亚尔斯无礼至极的态度,席露西菈再次气得叫出声来。她平常绝对不可能发出如此错愕的声音,艾尔忍不住有些好笑地咧起嘴角。
尽管席露西菈依旧一脸气愤难平,可是既然作为主人的艾尔是这副反应,身为随扈的她也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取而代之的是,席露西菈秀眉紧锁、一脸不悦地把脸别了过去。力道大到扎在脑后的马尾也被甩到前面,耳朵甚至微微泛起红色。
「你就别气了,席露西菈。说到底,毕竟是我们突然造访。好啦,我很期待和你的下次见面。这次的赌注可说是价值连城呢,简直像是回到小时候一样,心里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我现在的心情实在是非常愉悦。」
「…………」
然而,亚尔斯只是板着脸孔倚在门旁的墙壁上,一副「我和你已经无话可说」的模样。他抬起下巴指示出口的方向,催促一行人赶紧离去。
这名灾星一边露出那张令人不快的笑容,一边领着两名随扈从亚尔斯身旁走了过去。
「我刚才也说过了,今天如有得罪之处,还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喔?」
擦身而过的瞬间,艾尔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可是亚尔斯这次同样没有回话。因为他的全副心神,已经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了。
亚尔斯所注意的对象,当然不是杏眼圆睁、怒视着自己的席露西菈,而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名叫奥尔聂乌斯的男子。在刚才的这场谈判中,亚尔斯始终保持高度警戒的对象,其实就只有这名男子而已。虽然单就战斗能力来说,席露西菈确实称得上是一流好手;面对亚尔斯释放出来的杀气,她的反应速度也是可圈可点。但是奥尔聂乌斯这名男子……却在相反的意义上给亚尔斯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同于有些惊慌失措的席露西菈,奥尔聂乌斯的反应有些像是在虚应故事,或者该说有种藏不住的从容不迫。在如此猛烈的杀气席卷而来的当下,他完全没打算认真摆出迎战架势。
不过,奥尔聂乌斯也可能是立刻察觉到,亚尔斯释放的这波杀气攻势,其实只是想要吓唬对手而已。但即使是亚尔斯,也无法确定真相是否真是如此。
亚尔斯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同时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他刚才始终保持着和平常无异的言行举止,但是内心深处有种逐渐火热的感觉。他之所以要求艾尔等人先行离开房间,或许正是为了留下来冷却这股火热的躁动。
「需要我安慰你几句吗?」
莉莉夏见亚尔斯满脸疲惫,以她的作风体贴地向他如此问道。
「……你这派不上用场的家伙。」
「!?你刚才说了什么?」
莉莉夏不禁脸颊抽搐,原本的淑女气息顷刻间荡然无存,显然刚才只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而已。
「居然在关键时刻着了那家伙的道。要不是我出面阻止对方的精神干涉,你现在的下场肯定不堪设想吧。」
「那、那是因为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亚尔斯没把莉莉夏的愤怒视线放在心上,迳自环顾了一下周围,随即耸了耸肩。
「总而言之,理事长那里如果能塘塞过去就好了。不对,倒不如说这个房间的赔偿费用,应该要由导致变成这副惨状的家伙来负担才对。」
「这可不好说呢。虽说是为了吓唬对方,但是你刚才完全是因为情绪失控,才会对他们释放出如此猛烈的杀气吧?」
「不,我只是想稍微观察他们的反应而已。」
「哦~所以,你打算这么向理事长解释吗?需要由我去替你通报结果吗?」
「不,不必了。」
亚尔斯瞥了一眼满屋子的断垣残壁,同时简短地回道。只见各类家具或是碎裂、或是倒塌地散落在地,遭到彻底破坏的玻璃桌更是只剩下骨架而已。
莉莉夏先是「呼」地吁了口气,随即以有些阴郁的表情说道:
「不过,从结果上来说,感觉完全被对方摆了一道呢。」
「所以我刚才不就说了吗?在关键时刻出包的你,至少得负一半的责任。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不会向菲娅她们提起你的丑态,只是你们家族如果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劝你最好把狐狸尾巴藏得更好一些。」
「是呢,尽管我不可能透露更多详情,不过那家伙说的确实是虽不中亦不远矣。话说回来,我本来就不觉得这事情瞒得过威穆琉纳家的人。再说我刚才的失态表现,有一半也是因为你在那里胡乱挑衅的关系……不对,说到底并不是这些原因吧?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是由谁来参与这场谈判,到头来都会是同样的结果吧。」
「…………」
虽然亚尔斯并不认为自己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但是这次谈判的最终结果的确很难说是对己方有利。
「瞧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完全就是事到如今才在后悔自己干嘛趟浑水的表情嘛。」
「或许就如你所说吧。」
「不过,最后能够达成用【贵族仲裁】来解决的协议,应该算是挺不错的结果吧。如果威穆琉纳家真的打算和军方杠上,你肯定也会被卷进这场纷争之中。事态一旦演变至此,可就完全无法避免流血冲突啰?虽然我不知道你到时候会怎么做就是了。」
莉莉夏一边说着令人不安的话题,一边再次沉下脸色。然后,她偷偷打量了站在身旁的亚鲁法最强魔法师的表情。
亚尔斯依旧倚靠在墙壁上,沉默不语地没有回答莉莉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