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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第69章「深夜的血宴」

亚尔斯在房里稍事休息后,紧接着就迎来了斐培尔家的晚宴。

前所未见的狭长餐桌上,摆满了精心烹调的各式料理。令人意外的是,这场晚宴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繁文缛节,而是采取仆人也一同用餐的自助形式。

虽然有主厨在一旁絮叨地说明菜色,但是并没有先前忒丝菲娅所说的那般讲究排场。这场晚宴的氛围之所以没那么正式拘谨,大概也是斐培尔家的贴心安排吧。不过说到底,就算要求亚尔斯拿出绅士淑女的餐桌礼仪,他也只会两手一摊地表示无能为力。

至于菜色部分则是十分豪华丰盛。从作为主菜的肉类料理,到各式各样的蔬菜水果,可说是应有尽有。饮料部分同样一应倶全,不但有高级矿泉水、果汁,还有葡萄酒等果酒,甚至连红茶都有提供。

席间众人谈笑甚欢,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中,整场晚宴就此圆满落幕。

晚餐过后,亚尔斯在仆人的引导下前往大得夸张的浴场,洗去残留一身的疲惫。

从浴场放眼望去,夜晚中的宽敞庭园尽收眼底。亚尔斯长长地吁了口气,将全身浸入浴池后,不知不觉间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夜色就这样逐渐深沉。

附带一提,露姬比亚尔斯先一步洗好澡,但刚出浴室就被等在外头的忒丝菲娅一把抓住,然后不晓得被硬拉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半是忒丝菲娅的寝室吧。

虽然忒丝菲娅一脸乐呵呵地表示「夜晚从现在才开始哟」,但是对露姬来说,这肯定会是一晚犹如拷问的漫漫长夜。

「亚尔斯大人啊啊啊啊──」听着露姬逐渐远去的凄惨求救声,亚尔斯刻意垂下眼睛并闭起耳朵,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

两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想必会在忒丝菲娅的寝室里彻夜畅谈。少女的亲密谈话将营造出五彩缤纷的绚烂花田,还会有一股令人心痒难耐的甜腻芳香飘荡于整个空间。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假如事情真有按照亚尔斯的美好想像发展的话。

(这是理解『普通女孩生活方式』的代价。现在正是你该努力的时候喔,露姬。)

亚尔斯在内心默默为露姬加油打气。而且,让忒丝菲娅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其实也是当前的重要任务之一。

「虽然平常傻乎乎的,但是那丫头也有太过钻牛角尖的一面啊。」

那名红发少女的心情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上一秒还露出开心的表情,下一秒可能已经转为失落的情绪,因此亚尔斯实在搞不懂她的性格是乐观还是消极。或许最符合实际情况的说法,是她同时拥有这两种极端的特质。

(不管怎样,这丫头和她的母亲完全不像呢。是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吗?)

亚尔斯一边琢磨着这些事,一边走出浴场回到房间。眼下没有急需处理的事情,如今手边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也只有放在口袋里的书籍,以及为防万一而带着的AWR。话虽如此,他前几天才刚保养完【宵雾】。

说到底,他们这次拜访斐培尔家,本就用不上AWR。只不过,之前和榭路巴交手一事至今仍记忆犹新;再加上先前的谈判中,威穆琉纳家展现出了不可估量、诡谲危险的气息,因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尽管亚尔斯觉得不太可能,可是万一威穆琉纳家改变主意,直接派出暗杀者对付自己,那可就一点都不好笑了。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检查过窗帘后面和房间周围后,亚尔斯躺在床上,思索起斐培尔家的事。

「斐培尔家对刀术的追求和坚持,在众多贵族中显得有些突出。难道说每个贵族家族都有类似的专属技艺?不,至少我未曾从维札斯特爵士那里听说这类事情。」

维札斯特•索卡连托是率领谍报部队的著名魔法师。另一方面,这名豪杰并不执着于在他这一代取得的贵族地位,经常夸口表示在必要情况下随时都可以放弃爵位。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维札斯特的言行和索卡连托的家风,显然无法作为一般贵族的参照标准。

总而言之,斐培尔家不仅注重魔法的育成,同时也非常重视以刀术为代表的武艺。

(在侍从之中也混杂着不少战斗人员呢。)

这一点是在先前的晚宴中得到验证的事实。虽然众人伪装得相当巧妙,但是举手投足之间难免会流露出蛛丝马迹。而且以单纯的仆人来说,其中好几人的眼神都太过凌厉了。不过,忒丝菲娅的贴身侍女似乎都不是战斗人员。从忒丝菲娅对待贴身侍女的态度来看,更像是把她们当成同龄朋友或大姐姐,说起来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暂且不论菲娅的贴身侍女,斐培尔家的战斗人员似乎都饱经锻炼,而且能力应该不是为了对付魔物,而是专门进行对人战斗。)

负责训练这批战斗人员的,多半就是榭路巴这位管家吧。

包含先前谈过的家传魔法和「继承人」在内,此刻的亚尔斯隐约理解了斐培尔家的运作模式。亚尔斯向来对贵族深恶痛绝,不过像这样敞开心胸交流之后,他发现贵族其实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可以缔结合作关系,也可以互相交换情报,一言以蔽之就是有着充足的「利用价值」。

光是这样,这趟斐培尔家之行就已经算是大有收获了。

尤其在情报方面。

具体来说,就是关于那名「雪男」的真实身分。虽然详细情形依旧不明,但是亚尔斯很笃定自己找对方向了。

当他在说明「雪男」的长相特征,以及对方的魔力给自己留下的独特印象时,他眼尖地注意到芙萝婕脸上出现动摇的神色。身为权倾一方的三大贵族之一的当家,芙萝婕居然没能隐藏住自己的心绪,可想而知她的内心受到了多么剧烈的冲击。

而芙萝婕在察觉到自己失态的当下,立刻就重新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这反而让亚尔斯领会到事态的严重性。正因如此,他在听完家传魔法的概要之后,并没有再深入追问下去,而是选择直接鸣金收兵。

(话说回来,她当时的反应……与其说是感到惊讶,不如说是动摇的成分更多一些。就像是她所认知的事实,和我所坦承的报告有所矛盾。)

可是就算继续追查下去,现阶段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发展性。能够多少更了解斐培尔家的家传魔法,对亚尔斯来说才是更有意义的事。

截至目前为止,亚尔斯已经解读了大量的【佚失之咒】,并开发出各式各样的魔法。其中大多数都有向相关机构报告,从而收录在【魔法大典】之中。然而,亚尔斯其实还自己偷偷藏了一手,保留了相当数量的绝对机密魔法。

对于这样的亚尔斯而言,至今仍未显露全貌的斐培尔家家传魔法,以及芙萝婕讳莫如深的态度,就像是在他面前扔出一张挑战书。

身为一名魔法研究者,亚尔斯的好奇心已经被彻底挑动起来,若是机会允许的话,他很想征服这座高耸的山峰。没错,他之后要传授给忒丝菲娅的全新魔法,将会是足以比肩斐培尔家家传魔法的杰作──不,甚至是超越斐培尔家家传魔法的级别。光是如此想像,他就感到一阵心潮澎湃。

根据亚尔斯的推测,在斐培尔的家传魔法之中,恐怕有好几项魔法都位于同一条延长线上。

换句话说,【冰柱巨剑】相当于一个入口。通往更高级别魔法的提示,其实就隐藏在【冰柱巨剑】的魔法构成里。

最后会成为关键的究竟是什么呢?探索并思考其中的各种可能性,是一个相当愉快的过程。要是手边有纸笔的话,亚尔斯很可能一路奋战到天亮。

事实上,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可是当他不经意地看到墙上的大时钟时,才赫然发现时针早已过了十二点的位置。

「太过安静也很伤脑筋呢。」

如果连到别人家做客的时候,也只一心想着魔法研究的事情,那他未免太无药可救了,甚至可以说是到了病态的程度。

意识到自己该睡了的亚尔斯,立刻停下所有思考,关灯后躺在床上,闭上了双眼。

……在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亚尔斯突然在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他迅速地瞥了一眼时钟,发现离自己入睡连一个小时都不到。

在外界露宿的时候,因突发状况或魔物来袭而被打断睡眠可说是家常便饭;但如果连回到墙内世界也不得安宁,实在是一件非常恼人的事情。

亚尔斯将视线转向窗外,确认那个把自己吵醒的原因就在不远处。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路,但看样子完全没有要隐藏魔力的意思呢。居然三更半夜找上门来,还真是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

亚尔斯瞬间犹豫了一下该怎么做,毕竟自己总不能在别人家里随便动手。最后他姑且展开了【视野】,试着感知周围一带的状况。由于这是亚尔斯特有的能力,不同于普通探查魔法的原理,因此基本上不会被任何人察觉。但假如对方是擅长魔力操作的高手,就有可能发现到自己正在被人探查。考虑到这样的风险,亚尔斯尽可能地缩小探查范围,把它控制在足以「环顾」斐培尔家腹地的程度。

(!不愧是斐培尔家,在应对不速之客方面同样滴水不漏。)

几名察觉到不对劲的仆人已经从宅邸里飞奔而出。亚尔斯透过独特的感知画面──就像是在脑海里描绘出立体地图──捕捉到了他们的行动。

虽说接下来应该交给斐培尔家去处理就好,但是被吵醒的亚尔斯此刻已是睡意全消。

无可奈何之下,亚尔斯决定过去看看情况,就当作是顺便去户外吹吹晚风。因为他完全不打算插手这件事,所以也没带上自己的AWR【宵雾】,只是迅速地披上大衣,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 ◇ ◇

仿佛机器系统性地启动开关般,斐培尔家的宅邸于静寂中切换为迎战态势。在仍然身穿女仆服的侍从长的指示下,宅邸里的仆人全都严阵以待,开始应对那名形迹可疑的入侵者。

话虽如此,由于现阶段还无法确定是敌是友,因此表面上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两名在对人战斗上能力杰出的女仆前去迎接来访者,衣服底下都藏着战斗装备。

这名深夜访客的现身地点,就位于宅邸的巨大正门附近。没过多久,两名女仆便抵达了现场。一盏盏明亮的路灯矗立在通往宅邸的道路两旁,将周围的空间照得一片灯火通明。

「阁下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被黑暗隐没的铁门在地上投下一道阴影,那名不速之客就站在这道阴影的旁边。两名女仆在招呼这位可疑人物的时候,姑且以最适合用来接待客人的柔和语调这么询问。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两名女仆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由于灯光只照出了对方的身影,她们一开始并未察觉到不对劲──高逾十公尺的巨大正门竟已遭破坏、整个凹陷下去,就像是被什么庞然巨兽给狠狠撞上一样。

「!」

看到这一幕的当下,显然已经没必要对这位客人讲究什么礼数了。而且对方的那身穿着打扮,明显不像是要来斐培尔家做客的样子。因为他从头到脚都蒙在一块破布里,整张脸完全隐藏在阴影之中。

两名女仆不动声色地互相使了个眼色。

「今日时候已晚,当家大人已经歇息,能否请阁下择日再访?」

话音方落,两名女仆已经掏出藏在衣服底下的武器,缓缓地摆出了战斗态势。

或许是感受到优雅动作中的些许杀气,那名不速之客陡然抬起头来,微微露出了藏在破布下的脸孔。

两名女仆发现,这位可疑人物是名五十多岁的男子。他顶着一头纠结的乱发,苍白无血色的肌肤上遍布裂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阴森诡异的气息。

「假如您不愿意听从我们的指示,休怪我们采取必要的应对措施。」

其中一名女仆如临大敌地出言警告。然而,眼前的男子对此完全无动于衷。女仆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眸里,隐隐流露出狐疑和焦急的神色。

下一瞬间,男子两腿迈开、扎起马步,身上的破布随之翻飞。

只见他倏然伸出的消瘦手臂前端,闪灿着森然的寒光。

「我很快就会把事情办完,然后一切就会结束了。」

男子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怨恨之意,一双无神的眼睛就这样盯着两名女仆。

两名女仆方才从腰后拔出的武器都是短剑。只见镌刻在短剑上的魔法式瞬间发出光芒,代表着她们两人都已做好应战的准备。

然而,摆出前倾姿势的男子甚至不给她们主动进攻的机会,直接用鬼魅般的身法切进了两人之间。

「「什么!?」」

出现在两人视野边缘的男子,用死气沉沉的眼睛盯住了其中一名女仆。尽管两名女仆已经摆出迎战态势,可是男子毫无前兆的行动方式完全出人意表,让她们彻底丧失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在防卫本能的驱使下,两人反射性地挥出短剑。虽然慢了一拍,但她们还是可以顺势夹击主动进入攻击范围的男子……原本这么想的两名女仆,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不该出击……!)

面对即将展开的死斗,身体本能地自动反应,导致她们做出了这个致命的反射动作。两人受到诱导,采取了对方预期中的行动。

尽管这是一记凌厉绝伦的斩击,连女仆服也被剑势带得翻飞起来,然而……

「咕!」「唔!」

手臂传来一阵宛如电流窜过的剧痛,让两名女仆的脸孔都抽搐起来。

理应一击得手的这一剑,反而让两人手腕以下的部分完全失去知觉……从手腕喷涌而出的鲜血洒落在周围的地面上。

虽然两名女仆几乎同时失去了握剑的能力,但是她们不仅没有显露出丝毫退缩之意,甚至立刻踢出一脚,试着向男子展开反击。两人侍奉斐培尔家的资历尚浅,但都经历过严格的战斗训练,在联手应敌上配合得天衣无缝。

然而,两名女仆分别从前后攻向男子脑袋的踢击,最后全都徒劳无功地划过了虚空,反倒是自己的轴心脚挨了对方的一记横扫。只见两人的身体离开地面,整个人慢慢地上升到半空中。

男子一把掐住两名女仆纤细的脖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们高举起来。两人被勒到青筋浮现的脖子发出「嘎吱」的可怕声响,失去呼吸的能力。

「啊、唔!!」

两名女仆拼命想要挣脱男子的箝制,但是顶多只能抓破他的手背而已。不管她们怎么挠抓,男子掐住两人脖子的手掌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挣扎中逐渐模糊的视野里,两名女仆看到男子的指间藏着银光闪闪的爪型暗器。他刚才似乎就是用这武器划开了她们的手腕。

虽说两名女仆都是年轻女性,但要同时举起两个人类可不是什么易事,男子却只是云淡风轻地自言自语起来。

「……看来我也变迟钝了呢。照理说应该要再深个几公厘的,必须再稍微练练手了。」

男子一边说着像是自我检讨的话语,脸上同时咧起一个扭曲的笑容。

「这么说来,我已经很久没抱过女人了。仔细一看,你们两个正是最青春亮丽的年纪呢。虽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反正我现在也只是个马齿徒长的糟老头子嘛,至少让我弥补一下被关在地牢中的岁月,好好享受一番吧。」

然而,已然气若游丝的两名女仆根本没能听进男子这番下流的话语。只要男子继续加重手上的力道,或是只要再过一会儿的时间,两人肯定会直接昏厥或断送性命。

但就在这个时候,男子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出所料的冷笑,同时缓缓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在转过身去的男子面前,一道身影已然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那里了。

「不好意思,能请你放开她们两人吗?」

用柔和的语调如此请求的人,正是榭路巴•古利努斯。在路灯的微光照耀下,依稀可以看出那套剪裁良好的燕尾服。只见他手上戴着白手套,脚上穿着光可鉴人的皮鞋,身穿没有一丝皱褶的笔挺衬衫。这副过于完美无缺的管家打扮,在如今的情况下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等你很久了,古利努斯。你可让我等得好苦啊。多年来未能实现、差点就要放弃的遗憾,如今终于……」

男子随手把两名女仆扔到一旁,苍老的脸孔浮现出孩子气的天真笑容。

「有了夙愿得偿的机会!」

面对激动不已的男子,榭路巴只是以平静的语气回应:

「你变老了呢,维克塔。」

「我确实老了。但是,你同样也垂垂老矣。」

两人对话的期间,榭路巴向两名女仆使了个眼色,于是她们立刻一边按着手腕的伤口,一边咳嗽不止地向后退去。维克塔早已无心理会两名女仆,一双眼睛盯着榭路巴不放,脸上还不由得洋溢着笑意。

「我在黑暗的单人牢房里待了几十年……要是有一天能把你这家伙杀了,这段狱中生活就会变成一段不那么糟糕的回忆──我凭着这个念头,才活到了今天。」

「维克塔,我还以为你早已不在人世了。毕竟你是那种容易犯错的冲动性格。」

「!!既然如此,你当年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如果你那时候有好好完成任务的话……你知道在你叛逃之后,【亚菲鲁卡】遭遇了怎样的命运吗!?」

被唤作维克塔的男子骤然发怒,榭路巴却只是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当然知道。出现叛离者的【亚菲鲁卡】未能补充人员,甚至陷入无休无止的内讧中,实质上已经进入分崩离析的状态。几经周折后,尽管组织本身勉强延续了下来,可是内在已完全变了个模样,成为某个家族统领的私兵集团。说白了,就是体面一点的解雇吧。」

「古利努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背叛我们的关系!没错、没错!一切都是从你退出之后开始变奇怪的……」

维克塔满是皱纹的脸孔扭曲起来,仿佛只要一想起当年就会头痛欲裂般。这段过去对他来说,无疑是亲身体验了一出凄惨落魄的人生悲剧。

「只懂得杀人的我,就此失去了【亚菲鲁卡】这个容身之处!但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只会杀人的杀手啊!在那之后,我的人生就彻底失控了。」

面对沉默不语的榭路巴,维克塔抬起青筋暴露的手掌,五指大张地在空中用力挥舞起来,好似在用钩爪撕裂什么。

这是维克塔的习惯动作,榭路巴也熟知这点。维克塔和过去相同,每当打从心底感到愤怒时,就会做出这番独特的动作以示怒意。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我!?」

「…………」

维克塔愤怒地质问榭路巴。这股怒火的背后,却是一种近似恳求的悲哀愿望。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贵族之间的纷争与对立远比如今更加激烈,整个亚鲁法都处于腥风血雨的内乱中。法律在国家的政治中枢几乎不起效用,举国上下都陷入混乱的风暴之中,就连元首也对这样的状况束手无策。就在这个时候,榭路巴一手统合了肃清部队【亚菲鲁卡】。更准确来说,是和另一名女性一起「率领」着这支部队。

然而,榭路巴却在最后背叛了【亚菲鲁卡】。

「那时候的你……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明明你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为什么在对付一个小丫头的时候反而犹豫了?说到底,那个小丫头和你完全非亲非故!你和斐培尔家根本没有任何渊源!!回答我!你这个亲手杀死自己父母的人,为什么会眼睁睁地放那个小丫头一条生路!?」

维克塔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像是在控诉榭路巴的做法有多么残酷般。榭路巴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怒骂,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起另一件事情。

「……维克塔,你后来被逮捕了吧。」

「是啊,差不多是我刚杀完第七十个人的时候吧。讽刺的是,正是【亚菲鲁卡】把我逮捕起来的。那女人当时还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维克塔遥望着远方,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够了,或许打从你饶我一命的那天起,一切就变得不对劲了,榭路巴大哥。」

维克塔的记忆,此刻究竟迷失到了什么地方?

只见他那空洞无神的眼眸,重新浮现出对榭路巴的憧憬之色。就如几十年前他作为小一岁的新进队员,和榭路巴在同一支部队里共事时那样。

榭路巴垂下眸光,心中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原本以为早已死去的维克塔,仿佛挥之不去的过往暗影,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他恐怕是从某座监狱逃出来的。

假如维克塔所言不假,他在被关押进监狱以前,足足夺走了七十条人命……而且原为【亚菲鲁卡】成员的他在这种情况下更是会罪加一等,最后的刑期肯定远远超出一个人的正常寿命。

「我明白了。那么,就让我们完成那时未能完成的事吧。虽然我已经不复当年之勇了。」

榭路巴语气平静地如此说道,维克塔则是猛然回过神来回答:

「那还用说,我就是为了和你交手才来到这里的。要说准备不足,我和你是半斤八两。如今的我已是一个残破不堪的废人了。」

听着维克塔的悲痛之言,榭路巴感到同情的同时,心底也涌现出一丝悔意。那个时候果然应该狠心地痛下杀手才对──自己应该要帮这个男人和他即将失控的人生画上句点。

如今回想起来,自己过往的记忆几乎全是泥泞和鲜血。但唯独一件事情,榭路巴始终不曾感到后悔。

那一次的抉择,正是榭路巴此刻能够站在这里的契机。他彻底抛开了【亚菲鲁卡】,决心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斐培尔家。

「你连用字遣词都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呢,榭路巴。」

维克塔恨恨地这么说。他的这句话显然藏着弦外之音,暗指只有榭路巴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

「那是当然的,毕竟我是个管家。身为侍奉斐培尔家之人,这是理所当然的素养。」

尽管榭路巴感受到维克塔的长年积怨,但他还是刻意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

【亚菲鲁卡】不允许有人背叛,这是不可动摇的铁则,背叛者必定会遭到其他成员肃清。然而,当触犯这条禁令的就是组织的首领本人,其他成员在无所适从之下自然会保持观望。

多亏这个缘故,榭路巴成功地守护住那名年幼的少女。哪怕自己不得不付出手刃部下的代价,在当年的那一瞬间所见到的「救赎」,对榭路巴来说就是人生的所有光芒。那时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稚气的少女,如今已成了深具荣誉感的贵族当家,同时还是一位孩子的母亲。

而那位独生女……和自己当年遇到的女孩如出一辙,是个集坚强和高尚于一身的少女。

「喂,看着吧,古利努斯。我马上就会杀了你,然后把身为罪魁祸首的斐培尔家尽数杀光。这样一来,我……我们就能回到那时候了。」

「很遗憾,维克塔,你是做不到这种事情的。我并不是说你没有这种能力,而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死人绝对做不到的事。纯粹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榭路巴保持直立不动的姿势,缓缓地将双手背到身后,隐藏起所有杀气和战意。这或许可说是暗杀部队的一贯作风,尽可能无声无息地夺走对方的性命,不需要讲求什么名誉或排场。

暗杀者的精髓不在于猎杀猎物的技巧,而是拥有连灵魂的气息都能隐藏的身躯,以及甚至该以「病态」来形容的平稳精神。

哪怕只是呼吸的节奏,都不能让对方有所察觉。

「是吗?不过我非常清楚你的武器是什么,而且你和我都已经是反应迟钝的老人了。」

维克塔如此放话后,一把拨开头上的破布并一跃而起,全速朝着榭路巴冲去。

面对从正面直攻而来的昔日伙伴,榭路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用背后的双手巧妙地操作着默默织好的魔力钢丝。

他将魔力钢丝展开成一张大网,笼罩在逼近而来的维克塔和自己中间。只要对方撞上这张网子,魔力钢丝便会犹如水渗透进去般,深深陷进猎物的皮肤。

然而,维克塔似乎早已料到这一招,只见他朝着展开的钢丝大网迅速挥出五指大张的手掌。

暗藏利器的爪袭向大网──维克塔发挥这项武器的灵动优势,一把拽住魔力钢丝后将整张网子用力往旁边一拉。正常情况下,魔力钢丝难以被利刃切断,但是在AWR的瞬间冲击下,网子因超出魔力的张力极限而无法维持住结构。

「你的AWR挺不错的。」

就在维克塔完全切开钢丝大网、眼看着就要冲进榭路巴怀里的瞬间,他突然双脚猛踩煞车,停止了行动。

这是关键时刻的假动作──维克塔在漫长的狱中岁月里,已经在脑海里反复模拟了无数次这幕场景。

果不其然,一击未能得手的榭路巴,接下来盯上的目标是他的双脚,意即采取教科书上的标准行动──封锁对手的机动力。

只见榭路巴所释放出的钢丝,笔直地朝着维克塔的双脚窜了过去。尽管魔力钢丝延展到极限时的锋利度被视为这项武器最为强大之处,但钢丝的前端部分其实也和磨尖的针一样锐利。当然,这要求操作者具备熟练的技巧,能够用魔力制造出强度足够的钢丝。

然而,从魔力钢丝本身的性质来看,即便前端部分相当锐利,却不具强大的贯穿力道。这是因为魔力钢丝多少会存在弯折的地方,力量在传递过程中必然会逐步递减。

深知这个弱点的维克塔,毫不犹豫地抬起脚来踢向钢丝的前端。他的鞋里藏着某种矿石制板子,为魔力的良导体,只要注入足够的魔力,就能轻易弹开魔力钢丝。

正因为维克塔熟知榭路巴的战斗方式,才能事先推演与对方交战时的所有可能性,站在这里与榭路巴打得平分秋色。此时此刻身处于此的他,早已在永无解脱之日的狱中生活里,针对榭路巴的一切攻守模式拟定了详尽的应对手段。但是……

「唔!!」

一股像是踢到铁球般的剧烈冲击,将维克塔踢出去的那只脚震得发麻。

他完全没料到钢丝会这般坚硬,脸颊顿时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下一秒钟,榭路巴手边的魔力钢丝再次上下翻腾起来。

只见魔力钢丝的前端像是鞭子一样弯曲,转眼间就形成一个环状的套索,像是要抓住维克塔的手腕般缠了上来。

察觉到大事不妙的维克塔,当机立断地把手腕抽了回来,再次挥舞暗爪切断魔力钢丝。

「哈啊、哈啊……」

只要再慢个一秒钟,他的手掌肯定就被齐腕割断了。虽然勉强逃过最致命的状况,魔力钢丝还是触碰到了维克塔的手腕,在他的皮肤表面划出一圈又一圈的螺旋状血痕。

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这位【亚菲鲁卡】的前首领即使上了年纪,也没有遗忘战斗技巧,不允许自己随着年月增长变得昏聩无能。

对此感到悲喜交加的维克塔,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复杂表情。

相对于榭路巴,维克塔这副衰老不堪的残破身体,没有留下半点年轻的生机与活力。几十年的牢狱岁月留给他的,只有自己早已垂垂老矣的绝望事实。即使和宛若地狱的供给刑相比,这种心痛的感觉都要来得更加痛苦万分。

维克塔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释放出剩余的所有魔力。

他这么做并非要构成魔法。说到底,过去的【亚菲鲁卡】是一支暗杀部队。暗杀者不需要花里胡哨的魔法技术,只追求能够寂静且迅速地抹杀任何对手的魔力操作技术。虽然维克塔多少会用一些旧式魔法,但是他在很久以前就已下定决心,假如真的有机会和榭路巴再次交手,他绝对不会去动用那些雕虫小技。

很快地,从维克塔全身喷发而出的魔力,逐渐在他的肩膀处凝聚成团。紧接着,魔力团块发出淡淡的光芒,犹如液体般朝着他的手臂前端流动过去。眨眼间……维克塔手腕以下的部位都包覆在魔力之中,看起来就像是被水浸湿般。

带着特异性质的魔力,如流水似地从他的指尖滴落而下。

「这让我想起当年的往事呢,维克塔。性格心高气傲的你,向来不喜欢需要下苦功的事,但是现在这手转化魔力的本事,显然是你努力不懈的锻炼成果。」

「那还用说。但是,你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第二次了!」

「我也感到很遗憾,维克塔。然后……非常抱歉。」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魔力钢丝,无声无息地缠绕住维克塔注满魔力的右手,而且丝毫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干净俐落地切下了他的整条手臂。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可能!」

维克塔立刻用力夹紧腋下,试图阻挡泉涌而出的鲜血,同时满脸错愕地看着暗红色的手臂断面。

「为什么!你、你是怎么办到的……?这些魔力钢丝是从哪来的!?」

维克塔面露动摇之色,发疯似地和榭路巴拉开距离,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死亡和败北正迫在眉睫。维克塔此刻明确感受到这个事实,为了暂时撤退而发足狂奔。

然而──

他整个人往前栽倒,脸孔朝下地跌了个狗吃屎。他原以为是自己绊了一跤,再次踩住地面想要站起身来时,却发现脚掌完全失去了知觉。

定睛一看,地面上散落着一滩又一滩的血迹。维克塔用满布血丝的双眼看向身后,赫然发现沿着血痕往回几公尺的地方,有一块暗红色的不明物体掉落在那里。就在他领悟到那是自己右小腿以下的部分──也就是被切落下来的右脚掌的下一瞬间。

「古利努斯────!!」

维克塔面容扭曲地嘶吼起来。他并非因为疼痛而呐喊,这声叫喊完全是出于愤怒和绝望的情绪。

「你做了什么!你、你究竟耍了什么花招!」

维克塔用仅存的左手和左脚匍匍前行,像是一条垂死挣扎的丑陋毛虫,蠢动着留下一路血痕。榭路巴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同情的神色,甚至连半点感情的色彩都没有。那是和过去一样的最强暗杀者的脸孔。

「维克塔,你从一开始就注定一事无成。当你踏入这座宅邸腹地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是、是陷阱吗!?」

斐培尔家虽然有像刚才率先迎战的女仆那样的战斗人员,但是和其他坐拥私兵的大贵族相比,战力上无疑是相形见绌。然而,榭路巴埋藏在这片腹地里的魔力钢丝陷阱,是完全能够弥补战力不足问题的强大武器。

「那、那些看得到的钢丝,其实只是诱饵吗……?」

听着维克塔的痛苦呻吟,榭路巴冷若寒霜的表情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但是维克塔已经笃定这就是正确答案了。

透过灵活地调整魔力钢丝的粗细,让部分钢丝处于肉眼可见的状态,部分钢丝则是被彻底隐藏起来。没错,假如是向来就擅长生成魔力钢丝的榭路巴,调整粗细之类的小事根本就不在话下。

事实上,维克塔的推测几乎完全正确。不过,榭路巴能办到这种事,除了倚仗卓越的技术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比谁都熟悉这片腹地和这座庭园。

话虽如此,庭园里若是平常就遍布陷阱,那么谁也无法在这里安心走动。因此榭路巴是在街灯和庭木的顶端,安装了和他的特殊手套一样的机关。当有外敌入侵时,榭路巴只要注入自己的魔力,就可以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布下天罗地网的魔力钢丝,将整座庭园化为蜘蛛盘洞。

「…………」

昏暗的路灯光芒下,榭路巴以蜡像般的冷峻表情俯视着匍匐在地的维克塔。

「还没、还没结束……!」

维克塔用左手拄着地面、靠着左脚强行撑起身子。紧接着,他把左脚作为发力的弹簧,甚至利用了身体倒下之势,奋力将仅存的左手举过头顶。

双方的距离相隔太远,维克塔的攻击根本不可能击中榭路巴。尽管如此,他依旧不能放弃挣扎。毕竟这是他身为暗杀者所剩下的最后王牌自爆。

虽然维克塔竭尽全力地想要射出暗爪,但是这次换成左手也飞到了半空中,无力地滚落到榭路巴的面前。

维克塔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见他用剩下的左脚摆出一个盘腿而坐的姿势。

「替我向那个啰唆的臭老太婆问好。」

「嗯……」

一息过后,榭路巴轻弹了一下与眼睛齐高的紧绷丝线。轻微的震动于线上传递,无数得到解放的魔力钢丝立即朝维克塔的周围激射而去。

「榭、路巴、大哥……」

最后临终之际,维克塔满是皱纹的脸孔浮现出微笑。从他脸上滑落的液体,肯定不是什么血液……

榭路巴不发一语地转过身,曾经是一名男子的肉体立刻喷洒着鲜血,化为骨头和肉块的积木。榭路巴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听着黑亮的燕尾服背后传来的声响。

他肯定是想以暗杀者的身分迎来生命的终结吧──榭路巴不由自主地冒出这样的想法。维克塔在临终时的那声呼喊,蕴藏着令人怀念的嗓音,就和过往一样。

他的灵魂得到些许救赎了吗?不,到头来,这就是以杀人为业者注定的下场。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也是无可逃脱的诅咒命运。

「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呢。」

003

榭路巴看开一切地喃喃说道,话语声消散在只有一轮明月高挂的虚空之中。

「仔细一想,我这辈子也活得够久了。能活到这把岁数,想必已经足够了吧。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只求能够看着大小姐平安长大。」

对于榭路巴来说,这世上只有两位「大小姐」而已。

他原以为长相与芙萝婕极为相似的忒丝菲娅,也会走上她母亲曾经历过的成长道路,但如今看来,忒丝菲娅将会踏上有些不同的人生旅途。

而这同样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未来。只要能够为斐培尔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榭路巴并不在乎自己会有怎样的结局。毕竟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奢望自己能够寿终正寝。

「好啦,我还得去通知大小姐这件事情才行呢……」

榭路巴如此喃喃自语的同时,察觉到了另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息,缓缓地看向被彻底破坏的大门外面。

◇ ◇ ◇

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躲在暗处观察状况的亚尔斯,误打误撞地目睹了榭路巴的这场战斗,结果反而错过了现身的时机。

亚尔斯本以为经过上次的切磋,自己已经对榭路巴的实力有一定的了解,但是现在看来他简直是有眼无珠。

(不过,那股杀气倒是和先前如出一辙。)

正因如此,亚尔斯当时才会敏锐地察觉到榭路巴是自己的「同类」。

如果单纯从表面上来看,两人确实是所谓的「同类」没错。但是榭路巴在这场战斗中堪称完美无缺的表现,让亚尔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姜还是老的辣」。

(有效范围……大概是三公尺到三十公尺。只要在这个范围之内,寻常敌人基本上都不是他的对手。)

不仅如此,刚才的那场战斗中,榭路巴并没有占到出其不意的优势。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是对手相当熟悉榭路巴的战斗方式。尽管如此,双方的实力差距还是一目了然。况且,榭路巴事先布好陷阱一事,以战术层面而言就取得了制敌机先的胜利。

他把魔力钢丝的粗细,调整到只有高手看得到的程度,以此来诱骗对手掉入陷阱。这样的手法实在是令人拍案叫绝。

说到底,他不仅能够调整魔力钢丝的锐利度,还可以自由变换粗细一事,是上次和亚尔斯交手的时候从未秀出的底牌。

(也就是说,他当时没有拿出全部的本领是吧?)

亚尔斯这时才深刻体认到,面对这种格外擅长魔力操作技术的对手,一知半解的分析反而是更加危险的行为。上次交手的过程中,亚尔斯纯粹是仗着无与伦比的魔力敏锐度,才成功挺过了魔力钢丝的凌厉攻势。如果榭路巴当时并没有使出全力,那么自己再怎么评断他的实力都只是在白费力气。

真要说起来,除了魔力钢丝以外,榭路巴的魔法造诣也还是个未知数。这位斐培尔家的管家,显然有着深不可测的强大实力。

(假如在他的地盘──也就是这座庭园里认真交手……连我也会被杀掉吗?)

或许是因为目睹了榭路巴的精湛杀戮技巧,亚尔斯的脑海不由得浮现出这种危险想法。这么说来,他其实也曾多次执行抹杀凶恶犯罪者的任务。虽然最近很少有这种机会就是了。

然而,亚尔斯在执行这类任务时,总是舍弃一切感情、宛如机械般抹杀目标。整个行动过程中,他只会想着如何杀死对方。除了这个念头以外,其他想法全都被排除在脑海之外。为了完成任务,他会毫不留情地动用一切手段杀掉目标。

(我以前也是那副样子吗?)

既没有感情也没有表情,过去的自己就像是一张无机质的白纸。

而眼前的这位老管家则是已臻化境,达到了血腥杀戮和平淡日常并存的状态。两者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缝隙,连让一丝迷惘介入的余地都不存在。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自己应当守护的事物上,完全不会去分神考虑除此以外的其他事情。因为心中没有任何迷惘,所以做决定时也不会犹豫不决──不会做出该杀不杀的愚蠢行为。

「哎呀。」

亚尔斯莫名地感到情绪高涨。伴随着兴奋的颤抖,全身上下都蠢蠢欲动起来。仿佛在呼应心底的渴望般,一股魔力陡然上升、险些从体内奔涌而出,害得他连忙按捺住这股魔力。自己如今这般心痒难耐,岂不是和总是意气用事的忒丝菲娅没什么两样?

这件事暂且不提,榭路巴和刚才那名男子似乎是旧识。虽然亚尔斯多少有点好奇两人的关系,但身为局外人的他不会去问这种不识趣的问题。

只不过,那名男子显然是个有一定程度的高手,毕竟他两三下就撂倒了两名训练有素的女仆。而这样的高手却连榭路巴的半根寒毛都碰不到,这个结果着实令亚尔斯感到吃惊不已。

(威穆琉纳家的两名随扈似乎也是一等一的高手,难道每个贵族家族都是如此吗?)

豢养私兵是贵族自古以来的特权。尽管亚尔斯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在亚鲁法这种有正规军的国家里,官方政府居然会允许贵族握有私人武力,但这或许是有其必要的制度吧。

而实际上,也确实会有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三更半夜时侵门踏户。因此严格说来,私兵制度是绝对必要且必须的存在。

(斐培尔家的管家可真是不好当呢。不仅要懂得打理世俗杂务,战斗方面还得有如此高超的身手才能胜任。)

亚尔斯不禁抱持着这样的感想,但是这并非当前的重点。

无论如何,榭路巴应该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了,如今最好还是硬着头皮现身才是聪明之举。否则被误当成那名入侵者的同伙,事情可就不有趣了。

(早知道会暴露行踪,我刚才干脆出面帮忙就好了。但是如果突然跳出来插手,结果一头撞上天罗地网的魔力钢丝陷阱……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吧……嗯?还有其他人在啊。)

亚尔斯特有的【视野】发挥了奇效,让他比榭路巴更早注意到新来的不速之客。

来者和刚才的入侵者一样,散发着与黑暗为伍者的气息,不晓得两者是不是同一伙人。

片刻过后,树丛间倏地冒出一道人影。那名男子仿佛代表着潜伏在黑暗中的其他同伴,在路灯的微光照耀下骤然现身。

男子留有一头淡金色短发,将之梳成了全后梳的油头发型。他的外型相当醒目,但不知使了什么花招,存在感消散到仿佛整个人都融入周围的环境之中。男子身材高挑,拥有一双凶恶的吊眼。而从他重心有些前倾的站姿,可以看出这人是个好战份子。那道精光四射的目光,更是直接锁定了亚尔斯的位置。

亚尔斯当机立断,从隐身之处一跃而出,来到榭路巴的身旁站定。

「请恕我失礼,我方才在暗处看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榭路巴果然早已察觉到亚尔斯的存在,只见他泰然自若地点头回应:

「真是抱歉,居然惊扰到您这位贵客的休息时间。」

「别这么说,我在场边观战也获益良多。因此,接下来就让我稍微出点力气吧。」

既然眼前正好有个适合用来活动筋骨的对手,亚尔斯也乐得解除对自身魔力的严格控制。虽然他没有带着AWR一起过来,但是他也不打算施展太过夸张的魔法。简而言之,他单纯是被刚才的「死斗」给刺激得跃跃欲试。

亚尔斯全身流泄出浓密的魔力,远比平常来得更加充满「干劲」。

然而,站在灯光和夜色交融的朦胧光影中的金发男子,却先发制人地抢在亚尔斯出手之前说道:

「嘿,连无双魔法师也在这啊?别这么杀气腾腾的,本大爷不是来干掉你的。我要找的家伙……是那边的『肉片』。」

正如外表所见,金发男子的口吻非常粗鲁。尽管语气相当轻佻,可是对方明显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物的事实,让亚尔斯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下来。不过,从金发男子的这番话听来,他不仅不是刚才那名男子的援军,反倒更像是在追捕对方并试图缉拿归案的样子。

「虽说这家伙胆敢反抗的话,本大爷也会当场把他宰了,但是现在搞成这个样子,连脑袋都没办法拎回去交差呢。你可真是给我们添了个大麻烦啊,榭路巴•古利努斯。」

金发男子咂嘴这么说后,蓦地从路灯的微光中走了出来。虽然他的语调还是一样粗鲁,但是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他身上的服装意外地颇有格调。整套服饰看起来相当正式,像是某种讲求统一感的部队制服。可是男子的说话方式和散发出来的氛围,在在给人一种混迹街头的流氓印象,和身上的服装搭在一起只是显得格外不协调。亚尔斯和榭路巴都屏气凝神,注视着这名奇妙男子的一举一动。

「我只是对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做了应有的处置而已。难道阁下的意思是,我应该乖乖地等你过来抓住他?」

榭路巴语气平静地如此说着,同时意有所指地看向扭曲变形的铁制大门。金发男子闻言略带讽刺地咧起嘴角,但榭路巴的这番主张确实合情合理。

「不,从结果上来说,你替我们省下了不少功夫。既然他已经死了,我们也能回去复命了。」

听着对方不当回事的语气,榭路巴倏地眯起了眼睛。看来金发男子不是什么执行正义的人民公仆──虽然他们应该是在追捕越狱的维克塔,但似乎不是隶属于治安部队的成员。

「很抱歉让阁下失望了。无论如何,敝府在规矩上绝不容许外人随意侵门踏户。至于阁下……看起来也不像是当家会招待的客人呢。」

「哼,看来你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呢,榭路巴•古利努斯。不,还是说,我应该称呼你为过往的【亚菲鲁卡】的『血刃』呢?你之所以还能留着那条老命,完全是因为我们念在顾问恩情的份上。你就慢慢倒数自己仅存的日子吧,然后别忘了【亚菲鲁卡】的那条铁则。指令在近期内就会下达,本大爷下次再出现在你面前时,就是准备执行真正的抹杀任务了。」

金发男子从口袋中抽出手,用大拇指嚣张地指着自己如此主张道。

「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你的顺序好像没那么前面呢。啧,算了,总而言之,我们很快又会再见面吧。」

(他这是在特地宣告死亡威胁吗?)

既然金发男子敢这样下战帖,那么他就算当场被人反杀也怨不得任何人吧。然而,榭路巴扬手挡在了亚尔斯面前,明确地表示不希望亚尔斯继续插手此事。

「在那天到来前,就请你忍耐一下吧。再会啦。」

自顾自地丢下这句话后,金发男子的身影倏地消失不见。男子就像是融入树丛的黑影中,整个人从原地蒸发了,很快地就连气息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感到扫兴的亚尔斯不禁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榭路巴则是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榭路巴先生,虽然我不太想深入干预,但是对方是什么来路,你心里有头绪吗?」

「……嗯,我的确心里有数。让您这位客人看到如此丢脸的一面,真的非常抱歉。」

面对深深低头致歉的榭路巴,反倒是亚尔斯感到过意不去。

不久后,犹如脱缰猎犬般赶至现场的三名女仆,并排伫立于亚尔斯和榭路巴身后。她们显然是宅邸里的人收到消息后,火速做好准备派遣过来的援军。站在最前头的女仆一边向亚尔斯施了一礼,一边向榭路巴说道:

「榭路巴大人,我们赶来支援了。贼人……劳烦您出手整治了。」

女仆瞥见石板路另一头凄惨的「处理现场」后,最后改口这么说。

「无妨,西托荷玛侍从长。」

姑且不论率先开口的那位女性,剩下的两名女仆都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印象。两人的眼眸都显得浑浊暗沉,犹如贫民窟中的药物中毒者。尽管她们的服装和其他女仆没什么两样,身上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亲切的气息。就连在面对亚尔斯的时候,也没有要换个表情的意思。

「赫诗朵、埃伊朵,把那里收拾干净。」

「「遵命,侍从长。」」

两名女仆异口同声的回答声,于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回荡着。

在亚尔斯看来,最早和那名叫做维克塔的男子交手的两名女仆,单就实力来说应该足以匹敌三位数魔法师。然而,此刻应答的这两名诡异女仆的实力,恐怕能够达到二位数魔法师的水平……不,严格说起来没办法这样比较──亚尔斯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推测。

这两名女仆看样子并不像是魔法师,她们明显属于杀戮技术更加高竿的类型。可以说是专门用来对付人类的战力。

至于那位名叫西托荷玛的侍从长……即使是亚尔斯,也捉摸不透她的真正实力。赫诗朵和埃伊朵身上散发出的诡异氛围,能让人直观地感受到她们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但是西托荷玛不同于两名女仆,她的身上丝毫感觉不到强者的气息。不过,从她目睹满地的肉片血迹也面不改色的反应来看,这位侍从长肯定也是走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手。

或许是注意到这道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西托荷玛重新转向亚尔斯说道:

「亚尔斯大人,很抱歉晚宴时没能和您打上招呼。我听说您是菲娅大小姐的同学,不好意思让您见到这么丢脸的一幕。」

西托荷玛的年纪大约四十来岁,有着温和亲切的嗓音和表情。她的发型非常简单朴素,只是将浏海拨到左右两侧,剩下的头发全都用发网扎在后脑勺。自然地戴在头上的白色女仆发箍,巧妙地统一了全身的整体印象。由于装扮朴实的缘故,给人有些冷淡的感觉。与其说她是一名女仆,不如说更像是一名女管家。

(像这样重新一看,这位侍从长似乎也是个狠角色呢。她的两名部下姑且不论魔法战的本领,在正面厮杀的场合肯定不会输给寻常魔法师吧。只是话说回来,斐培尔家总不可能有挑起战争的打算,网罗这么多高手进来的用意究竟为何?)

事实上,这部分完全是出于榭路巴的判断。正因如此,和其他贵族相比,斐培尔家的仆从人数相对较少。只不过亚尔斯当然不可能知道这种事情。

榭路巴暂时没去理会亚尔斯的困惑,而是向侍从长吩咐一句「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这才忽然看向亚尔斯的脸孔问道:

「您肯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虽然榭路巴没有明说,但是亚尔斯很清楚他在指哪件事。那就是亚尔斯此刻感到困惑的问题。

「即使是高贵的血统,在这世上也难以秉持着清廉洁白的信条。当今世道下,单纯地贯彻正义之人,并不一定能够得到公允的评价和对待。更重要的是,坚守正义的做法有时并不一定是正确的。毕竟斐培尔家也有不少敌人存在。」

「我能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只不过在这样的环境下,真亏菲娅还能……」

成长为那副天真烂漫的个性──亚尔斯语焉不详地略去了后半句话,但榭路巴似乎仍是明确地领会到了他话中的含意。

「我们一直尽量不让大小姐接触这方面的事。因此我平常也会交代她们,尽可能地避免出现在大小姐面前。」

这正是如今看到的几名女仆没有出现在晚宴上的原因。现在回想起来,围绕在忒丝菲娅身边的女仆全都是普通人。说起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姑且不论西托荷玛侍从长,赫诗朵和埃伊朵看起来就是大有问题的人物,就算不是忒丝菲娅也能感受到两人身上浓烈的黑暗气息。这或许可说是斐培尔家不为人知的另一张面孔吧。

「因此如果可以的话,亚尔斯大人,希望您今后别向大小姐透露今晚的所见所闻。虽然她们现在是以女仆的身分受到雇用,但是原本都是活在见不得光的世界里的人。多亏芙萝婕夫人的慈悲为怀,我才能把她们招入斐培尔家。」

榭路巴一边如此说着,一边露出像是在怜悯那两名女仆的笑容。

「她们若是必要的人材,这反而该说是英明的决断吧?」

「……或许吧。她们其实也很卖力地工作呢,总是在暗地里守护着斐培尔家的安宁。哎呀,亚尔斯大人还想知道另一件事吧?」

见亚尔斯点了点头,榭路巴用平淡的语气开始娓娓道来。

「说来惭愧,刚才的那名男子是我过去的『同僚』。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吧。」

换句话说,那名男子是他以杀戮为业时期的伙伴──亚尔斯准确地理解了榭路巴的意思。维克塔和榭路巴之间,存在着某种若有似无的共通之处。这显然是因为两人都曾经活在黑暗之中,拥有另一张不为人知的隐藏面孔吧。

「他找上门来的目的是什么?」

「他是来找我的。该说是过去没有彻底了结的因缘吧。是呢,首先必须从这里开始说起才行。您如果有看到整件事情的经过,应该已经知道那名男子名叫维克塔,过去曾是【亚菲鲁卡】的一员。」

「【亚菲鲁卡】……」

亚尔斯像是在挖掘记忆般喃喃低语。前几天和艾尔谈判的时候,对方一度提及了这个词汇。记得他那时还暗示莉莉夏和这个组织有关系。

「【亚菲鲁卡】是一支私兵部队,诞生在过去那个贵族斗争日益激化的年代。这支部队的主要任务,就是暗杀要人和进行各种地下工作。若是要追溯这支部队的成立起源,最早应该是某个贵族家族培育出来的战斗集团。」

亚尔斯感觉到榭路巴罕见地有些欲言又止。对榭路巴来说,这段过去似乎是一段苦涩的记忆,是他想要彻底封印的可耻经历。正因如此,他的态度中才会流露出不愿被忒丝菲娅知道的情绪。

「总而言之,由于坐拥这支私兵部队的家族,不时以武力打压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其他家族,因此最后理所当然地被当时的掌权者给盯上。于是,原本只是普通私兵部队的【亚菲鲁卡】,在时任元首大人的大力整顿下,摇身一变成了【元首直属执行部队】。」

其结果就是,国内的贵族斗争因元首的介入,于极短的时间内偃旗息鼓了。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而已……据说背后的真相,其实是元首获得了【亚菲鲁卡】这把利刃后,趁机彻底排除、肃清了那些不听话的贵族。

因此亚鲁法现存的贵族世家,几乎全是在这场元首主导的大清洗中幸存下来的家族。不过,当时的肃清标准并不怎么明确,除了那些和元首唱反调的势力以外,据说【亚菲鲁卡】还会基于各种理由采取行动。

「当然,那些实力雄厚的贵族很难被完全击溃,所以对付这类大贵族时,似乎是透过威逼利诱的谈判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他们的实力。那些整个家族惨遭诛灭的案例,想必在谈判里充分发挥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吧。」

尽管亚尔斯向来对政治话题不感兴趣,但是他现在正被卷入贵族之间的斗争,因此也只能老实地听着榭路巴的解说。

「而这么做的代价,就是贵族们开始懂得如何更加狡猾、更加巧妙地去扼住彼此的要害。虽然表面上的冲突就此销声匿迹,但是各个家族在台面下都做好了自卫的准备,即使是斐培尔家也不例外。此外,尽管【亚菲鲁卡】目前仍然存在于世,可是历经无数波折之后,组织本身早已发生巨大的质变。因此现在的元首大人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具备足以干预贵族问题的强大武力了。」

榭路巴感慨万千地如此说道,然而身为元首的希瑟妮娅其实仍旧有专属的护卫部队。只不过,在亚尔斯所知的范围内,那支部队确实没有半个叫得出名字的强者。当然,琳涅是其中一个例外,但她本来的专长是在探查领域。归根究柢,原因应该在于亚鲁法的国家体制,将战力集中到军部的关系。

希瑟妮娅之所以如此想要笼络亚尔斯,或许就是因为认知到自己的立场有多么脆弱。一言以蔽之,她希望亚尔斯放弃军人的身分,像琳涅那样成为自己的忠心护卫。

(这样看来,我还真是大受欢迎的万人迷呢。)

亚尔斯一边在内心如此自嘲,一边更加专心地听着榭路巴的解说。

根据榭路巴的说法,【亚菲鲁卡】目前仍然存在于世。具体而言,这支部队似乎还保有一定程度的实力,足以逮捕或抹杀盘踞在国内的危险份子。只不过,榭路巴说到这里时,脸上的神情像是刚刚才确认了这件事。

「除了【亚菲鲁卡】以外,还有另一件令人在意的事情……盯上我性命的维克塔,似乎直到最近都被关押在某处监狱里。他那副消瘦憔悴的模样也可以印证这个推测。然而,维克塔却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因此他很可能是……」

「越狱了,对吧?」

「是的,我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既然如此,问题就在于他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亚尔斯光是随便回想一下,就能列出亚鲁法国内好几座用来关押罪犯的监狱。可以说近年来只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些骇人听闻的大事件。

说到底,墙内世界的「和平」,只不过是和魔物横行的外界相比之下的说法而已。除了普通的犯罪以外,甚至还发生过由凶恶魔法犯罪者主导的恐攻事件,一口气就夺走了将近上百条的人命。

「至少单就国内而言……我还没有听到相关的风声。」

「是的,因此我打算之后详细调查一下。」

说到这里,榭路巴和亚尔斯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身上有不少共通之处,因此彼此都能猜到对方的想法。

(又或者说,那座监狱并不在亚鲁法国内……)

那是一个在坊间传得煞有介事的场所。隐藏在人类七大国的背后、笼罩于神秘面纱之中的潘朵拉箱。

(虽然我觉得就算是这样也不意外,但没想到真的有存在于外界的特殊监狱啊。不过,我对这方面的事情并不怎么了解就是了。)

当好不容易逮捕了凶恶的魔法犯罪者──尤其是像【库拉玛】这种令各国头疼的烫手山芋──要把他们关押在哪里就会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若是将这些凶恶罪犯关押在国内,形同是在身边放了一颗不定时炸弹。除了有可能遭到企图劫狱的残党袭击以外,这些凶恶罪犯一旦在狱中逮到作乱的机会,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使出破坏力强大的魔法。

亚尔斯一边伸手摩挲着后颈,一边有些面色凝重地向榭路巴说道:

「总觉得……事情变得古怪起来了呢。」

「非常抱歉,亚尔斯大人。居然把您卷进这种事情。」

「别这么说。和【贵族仲裁】一事相同,刚才躲在一旁观战也是我自己选择的行动。话说回来,关于最后现身的那名金发男子……」

「……起码可以确定他并非军方相关人士。」

「是啊,毕竟他若是出身军队,教养就不可能差成那副德性吧。」

听到亚尔斯的这番嘲讽,榭路巴放缓了表情回应道:

「呵呵,的确是呢。不过,那名男子也是一个强者,撤退的时机拿捏得非常准确……就算嘴巴可以骗人,但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确实如此。」

亚尔斯只是老实地附和了这么一句。他当然很想问榭路巴和金发男子是什么关系,因为那名男子不仅说出了榭路巴的全名,甚至连他以前的外号都很清楚的样子。不仅如此,金发男子还唐突地提到了某个被称为「顾问」的人物。

然而,榭路巴对这部分的事情守口如瓶。他仿佛刻意要岔开话题般,只是回以暧昧不明的话语。

「很抱歉给亚尔斯大人添麻烦了。说到底,这是发生在斐培尔家腹地内的风波,后续的事宜请交给我们处理就好。」

榭路巴的语气相当客气有礼,但背后的意思显然是在说「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因此亚尔斯也不打算自讨没趣地继续深究。

「我明白了,既然榭路巴先生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继续不识好歹地追问下去呢。」

亚尔斯之所以愿意退让,也是因为他隐隐对榭路巴怀有信任。他当然不会说出两人曾经以拳交心之类的蠢话,纯粹是作为同样曾经活在黑暗世界中的人,他对榭路巴这位老前辈抱持着一份敬意而已。

更重要的是,榭路巴愿意支持忒丝菲娅走上自己选择的艰难道路。从利害关系一致的角度来说,榭路巴在根本上是比芙萝婕更加信得过的人物。

至于榭路巴本人则是稍微走在亚尔斯的前头,双手背在腰后一言不发地朝着宅邸的方向走去──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那犹如节拍器般正确的步伐忽然紊乱了。亚尔斯立刻就注意到这个异状,只听榭路巴以若有似无的平静语声喃喃道:

「亚尔斯大人,接下来能否请您奉陪一下老人家的自言自语呢?」

他以极为自然的语气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仿佛是要说故事给孙子听的老人般,榭路巴身上散发出一股温和的气息,稍微放慢脚步后开口:

「是关于您白天提到的斐培尔家传魔法的事。」

「──!!」

亚尔斯做梦也想不到,榭路巴会向他提起这个话题。立场上理应严守斐培尔家秘密的老管家,居然主动开口透露这件事的相关讯息。

这毫无疑问是有可能违逆当家旨意的话题。正因为榭路巴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事先声明这只是在「自言自语」。

接着,榭路巴再次缓缓迈开脚步,看着位于前方的宅邸说道:

「这话我只对您一个人说。」

「你刚才不是说……这是老人家的自言自语吗?」

「呵呵,是这样没错。不过,在进入正题前,我要先强调一件事情:芙萝婕夫人并没有撒任何谎。」

亚尔斯对此并没有异议。芙萝婕再怎么说都是大贵族的当家,虽然有些讨价还价,但当亚尔斯主动提供宝贵情报后,能够感受到她释出了最基本的诚意。

而榭路巴接下来不惜违背主人意思也一定要传达给他的信息,内容肯定和忒丝菲娅脱不了关系。亚尔斯准确地领会到榭路巴的用意,默不作声地凝神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斐培尔家确实有许多独门的家传魔法。照理来说,这些魔法都会由斐培尔家的子孙一代代传承下去。据说斐培尔家原本是人才辈出的家族,但不晓得是血脉变得稀薄还是另有原因,在前代斐培尔家的家族成员中,只有两人具备足以习得高等级别家传魔法的资质。」

榭路巴就事论事地陈述着事实,只是脸上多了几分黯淡的神情。感觉就像是为了把主人家的历史传承下去,希望自己以外的他人也能够了解这段历史。

「芙萝婕夫人当然付出了呕心沥血的努力。可是在家传魔法一事上,她别说是得到亲口传授,甚至不被允许观摩魔法显现的最初过程,因此她完全是靠着自己琢磨出来的。然而,尽管她投入了无数的时间和心血,却始终没有看到任何进展的迹象。最后,芙萝婕夫人对自身的魔法师资质失去了信心,从此将全副心力放在军队指挥官的角色上。」

说到这里,榭路巴轻轻地阖上眼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这才继续接着说下去。

「芙萝婕夫人在丈夫逝世后,就一直把守护斐培尔家视为最优先的要务。就算说她在这件事上着了魔也一点都不为过。身心倶疲之下,她只能彻底放弃对家传魔法的持续探求。夫人当时的心痛程度简直是无法形容……我身为区区一介管家,完全想像不出她有多么地痛心疾首。不过──」

榭路巴挑起眼角,微笑着说:

「忒丝菲娅大小姐的存在,在背后支持住了芙萝婕夫人。当年的大小姐真的还是个小丫头,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紧抓着我的裤脚不放,是个老实听话的小女孩。大小姐深以芙萝婕夫人这位母亲为荣,年纪还小的她已经能够体会母亲的苦楚,曾经对我说过只要可以帮上夫人,不管什么事情她都愿意去做……我直到今天都还记得她那时直率的眼神。」

「……感觉她现在也没什么变呢。该说她完全没有成长吗?」

「呵呵,或许的确是这样没错。不过,这也是大小姐难能可贵的美德之一啊。」

虽然两人并没有真正的亲子关系,但是榭路巴在看待忒丝菲娅的时候,完全是抱着「自己的孩子最可爱」的傻瓜父母心。亚尔斯当然不至于傻到吐槽榭路巴这句话。

「因为察觉到值得守护的新事物──也就是忒丝菲娅大小姐的存在,所以芙萝婕夫人立刻就向军方提出了退役申请。然而,由于夫人的职位牵涉到众多部队和项目计划,因此听说她的退役申请受到了百般的推托刁难。但夫人是那种一旦做出决定,就绝对不会半途而废的脾气。在解决了实务面上的所有问题后,她便斩钉截铁地当面向总督递交了退役申请。」

若是从时间上来推算,当时坐在总督之位的人,既有可能是前一任的总督,也有可能是刚上任的贝利克。但是为了不打断谈话内容,亚尔斯只是沉默地催促榭路巴继续说下去。

「于是,芙萝婕夫人和总督做了最后的交易。为了得到从军中退役的许可,她交出了某项研究到一半的家传魔法的魔法式。」

「我总算明白你想要说什么了呢。那项家传魔法就是【桎梏冻羊】没错吧?」

「正是如此。不过,听说在总督的斡旋下,这项魔法就连魔法名称都没被公开在【魔法大典】之中。时至今日,【魔法大典】里详细记载这项魔法的区块,也只有总督一个人握有相关的存取权限。」

「原来如此。【桎梏冻羊】被收入【魔法大典】的来龙去脉,我这下子总算明白了。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但是【桎梏冻羊】当时会出现在页面上,显然是总督为了让我看到而特地放上去的;而芙萝婕女士似乎也察觉到这是总督动的手脚。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斐培尔家和我们在巴纳利斯遇上的『雪男』,到底是什么关系了吧。」

「关于这部分的事情,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不过在斐培尔家现存的家传魔法里,【桎梏冻羊】的确是两种最终型态的其中之一,但它是有别于【冰柱巨剑】的另一个魔法谱系。」

「只要能够看到构成式的话,我应该就能从中发现某些线索了。」

「请恕我无法透露更多资讯给您。况且不管怎么说,除了有资格挑战最终家传魔法的成员以外,其他人基本上是不可能有机会看到魔法式的。」

亚尔斯沉默了半晌。作为斐培尔家两大家传魔法之一的【桎梏冻羊】,以及施展出无限接近这项魔法的神秘「雪男」。

心头翻涌的疑问和模糊不清的推测,在他的脑海里交织,逐渐描绘出错综复杂的图案。

「榭路巴先生,我想跟你确认一件事。」

「请说。」

「关于那名『雪男』的事情,芙萝婕女士究竟知道些『什么』?」

「这是只有芙萝婕夫人自己知道的事,我无法代替她回答。只不过,根据亚尔斯大人您话里的描述,单就外表来看确实有位与之相似的人物,只是这位人物早已不在人世了。」

「!是斐培尔家的相关人士吗?这位人物有没有可能其实还活着?」

「那是绝无可能的。习得两大家传魔法之一的【桎梏冻羊】的前两代当家,已经离开人世非常多年。听说他是在外界不幸殒命的。」

「……芙萝婕女士的祖父吗?」

只要是拥有强力魔法的人,哪怕是贵族也会被动员前往外界。甚至可以说正因为是贵族,才更需要奔赴第一线。在紧急召集令的一声令下,即使是已经退役的芙萝婕和希丝缇,恐怕都必须善尽贵族职责站上前线作战。亚尔斯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老管家,没能从他的表情里读取到更多信息。但不管怎么说,都必须感谢他透露这么多情报给自己。

「谢谢你,榭路巴先生,有这些情报已经足够了。尽管还不是非常明确,不过我大概知道那个『雪男』是怎么回事了。严格说起来,是对他的『能力』有一定程度的理解。」

但是现在就做出结论显然还为时过早,因此亚尔斯决定暂时把这个问题搁到一边。总之多亏了榭路巴的慷慨分享,这次的造访得到了巨大的收获。

(接下来就是【桎梏冻羊】的魔法式了。既然【魔法大典】里只列出魔法名称是总督搞的鬼,想要取得更多资讯就只能再去找贝利克交涉了吧。)

就在亚尔斯如此琢磨之际,榭路巴突然再次开口。

「还有另一件事情。这件事和忒丝菲娅大小姐也有关系。」

(嗯?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重点吗?)

考虑到榭路巴所处的立场,他会如此呵护忒丝菲娅也是理所当然的。换句话说,他之所以主动向亚尔斯提供贵重的情报,其实是在为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做铺垫。由于不确定榭路巴会抛出什么话题,亚尔斯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是只有芙萝婕夫人知道的事。还请您务必理解这一点。」

亚尔斯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但是心里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

「我刚才在列举最终型态的家传魔法时,除了【桎梏冻羊】以外,还提到了【冰柱巨剑】的名字没错吧?然而事实上,芙萝婕夫人并不知晓【冰柱巨剑】的完成型是什么模样。」

「你的意思是……因为芙萝婕女士后来放弃了对家传魔法的探求,所以最后也无从得知【冰柱巨剑】的完成型吗?」

「不,夫人她已经查明了魔法式的全貌。」

「这是怎么回事?既然已经查明了魔法式的全貌,为什么无法掌握完成型的模样?」

「一言以蔽之,有一部分的魔法式无法被解读出来。具体来说就是卡在了【佚失之咒】的环节上。可是,身为斐培尔家秘继者的历代正统继承人,确实都曾经成功习得【冰柱巨剑】的完成型,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因此芙萝婕夫人似乎直到今天都还相信,只要通过某些必要的步骤就能习得【冰柱巨剑】的完成型。」

「真是耐人寻味的话题呢。不过让我来说的话,假如问题在于【佚失之咒】的环节,那就很可能需要以不同寻常的思路或想法去思考。」

亚尔斯的好奇心这下子完全被勾起来了。他现在只想刨根问底地弄清这个问题,哪怕是问到太阳升起恐怕也不会罢休。

撇开个人的好奇心不说,如果家传魔法存在着不明之处,那么有些地方就显得非常奇怪。

「但就算如此,我还是不明白芙萝婕女士在菲娅的面前,为什么老是要摆出一副故弄玄虚的态度。」

「毕竟芙萝婕夫人必须顾及身为当家和母亲的威严。这是一个比任何艰深问题都更加令人费解的难题呢。而且夫人确实再次对忒丝菲娅大小姐充满了期待。她本人探求多年的【冰柱巨剑】的完成型家传魔法……很可能在大小姐的手上实现成功习得的伟大壮举。」

亚尔斯马上就联想到,忒丝菲娅学会了【冰界冰冻刃】的事实,的确意味着她有习得完成型家传魔法的可能性。毕竟说到底,这对原本关系紧张的母女能够迅速拉近距离,完全得归功于【冰界冰冻刃】展现出来的力量。由于亚尔斯本人也在其中扮演关键角色,因此他十分能够理解芙萝婕的心境转折。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留有些许疑问。

「可是,这项魔法甚至牵扯到了【佚失之咒】吧?把这种期待压在菲娅身上,再怎么说都太过沉重了不是吗?」

「所以说,亚尔斯大人,请恕我向您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榭路巴这么说的同时,用格外认真的眼神看向亚尔斯。

「这个请求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私情,希望您务必透过自己设计出的魔法,让大小姐展现出足以成为正统继承人的资质。」

「呃,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吧?……毕竟斐培尔家已经有指定好的家传魔法了,不是吗?就算是我这种大外行也知道,依照斐培尔家的传统惯例,能否习得那项魔法是一切的判断标准吧。」

「是的。无论是大小姐还是夫人,她们都是这么期待的。可是,这件事情真的非常奇怪,总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不管再怎么往前推算,那项魔法的诞生顶多也就是在几十年前。明明是已经开发完成,而且也确实有人成功习得的魔法,为什么在魔法研究突飞猛进的今日,会出现这种无法解读魔法式的状况。」

「原来如此,你说得很有道理。」

「芙萝婕夫人在白天的谈话里,曾经提到哪怕是亚尔斯大人,也绝对不可能再现或超越斐培尔家的家传魔法。而从【冰柱巨剑】的谱系衍生而来的最高级别家传魔法,当然也包括在夫人所说的这一类魔法之中。夫人之所以说得如此信誓旦旦……是因为根据传承所言,这些家传魔法极度接近于所谓的『完全魔法』。」

从榭路巴口中蹦出的惊人词汇,让亚尔斯不禁再次陷入沉默。「完全魔法」……这个词汇所代表的意义,基本上就是「魔物所使用的魔法」。

从理论上来说,这是人类不可能抵达的领域。然而,创造出这些魔法的斐培尔家先人,却以人类之身突破了这样的矛盾限制。

可是,纵使亚尔斯拥有超乎常人的知识和头脑,也无法对当前的状况做出预判。因此这时候必须谨慎地斟酌回答的话语。

「我不能答应你一定会做到,但我可以答应你会尽力而为。我教给菲娅的全新魔法,将会是足以匹敌……不对,足以超越以前的斐培尔家传魔法的杰作。」

「非常谢谢您。其实真要说的话,我甚至希望大小姐别走上这条道路。毕竟追求那种虚无缥缈的家传魔法,也只会导致心力交瘁而已。如今有了亚尔斯大人的协助,大小姐就能以其他形式来展现资质,为斐培尔家的家传魔法添上浓重的一笔;又或者可以借此打破传统的做法,展示出即便不是秘继者也能继承斐培尔家的全新可能。我想大小姐肯定还有选择走上不同道路的余地。包括【贵族仲裁】的事情在内,一切有劳亚尔斯大人您费心了。」

「别这么说。虽说多少有种被强迫中奖的感觉,但是我很清楚你告诉我的这些情报有多么宝贝。」

事实上,除了亚尔斯原本想打听的事情以外,榭路巴还额外附送了许多有用情报。甚至可以说额外附送的部分更加价值连城。

「能帮上忙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这么说完后,榭路巴再次朝着亚尔斯深深弯下腰去,做出了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的鞠躬礼。

在那之后,等到亚尔斯终于回到房间时,朝阳已经准备从地平线上升起。

亚尔斯隔窗望了一眼泛起鱼肚白的夜空,接着像是被耀眼的光芒给驱离般一头栽倒在床上。毕竟大脑涌入了太多情报,如果不先让脑袋休息一下,很可能什么事也做不了。然而,此刻仍在发热的头脑,却擅自进入了分析情报的模式。

亚尔斯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没有半点睡意。他不经意地看向天花板,重新体认到自己是睡在别人家里的事实。他在过往的军旅生活中,锻炼出了到哪里都能入睡的本事,而现在正是活用这项技能的时候。

不久后,在好不容易涌现的睡意和哈欠的牵引之下,亚尔斯在床上蜷起身子准备进入梦乡,但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这么说来,露姬今天很罕见地没和我睡在同一个房间呢。)

当亚尔斯再次醒来时,时间已经将近正午时分了。换作是平常的话,在这时间起床难免会被说睡过头了。

不过这一觉确实睡得神清气爽。亚尔斯迅速确认过露姬没有回到里头的房间后,慢条斯理地打理起自己的服装仪容。

他刚从客房走出来,便立刻看到一名女仆正朝这里走来;而在走廊的另一头,则像是说好般冒出了忒丝菲娅的身影。

「已经中午了耶?看来你昨晚睡得很香呢。」

「算是吧,因为你们家的床实在太舒服了。」

这句话隐隐有些讽刺,不过看来忒丝菲娅并没有察觉昨晚上演的那一幕。虽然这完全是亚尔斯的猜想,但是办事俐落的斐培尔家仆人,想必将腥风血雨的现场清理干净之余,也把歪曲变形的大门一并修复了。

「早安,大小姐、亚尔斯先生。」

那名年轻女仆向忒丝菲娅颔首致意之后,带着满脸的笑容转向亚尔斯。

装在女仆手里篮子的东西,是一整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我们替您准备了更换的衣物,请您换上吧。」

年轻女仆一边朝气蓬勃地说着,一边把篮子里的衣服交给亚尔斯。

「啊、好的……」

经女仆这么一说,亚尔斯才意识到自己穿的不是客房里的睡衣,而是和昨天出门时同一套的服装。再加上他经历一连串的骚动后就直接倒头大睡,因此一身的衣服全是皱褶。

「辛苦你了,米纳夏。」

忒丝菲娅笑着向那名年轻女仆招呼道。

「那么,我就先行告退了。啊,对了,大小姐、亚尔斯先生,关于接下来的预定安排……」

被唤作米纳夏的女仆带着灿烂的笑容,竖起食指如此说道。她显然是个性格开朗活泼的女孩,和昨晚亚尔斯遇到的赫诗朵及埃伊朵截然不同,只听她用精神饱满的声音流畅地说明着后续行程。

「……因为这样的关系,还请您们尽快做好各种准备。我会马上去帮两位张罗一些热呼呼的餐点,请稍后直接前往饭厅用餐。毕竟已经是这个时间了,两位就连午餐也一起吃了吧。」

米纳夏娴熟地交代完,便抛下愣在原地的亚尔斯,自顾自地转过身去。

「那就先这样啰。」临走前她再次向两人点头致意,随即心情愉快地哼着小曲迈步离开。

「唉~这个家的仆人尽是一些怪人呢。」

「喂,你这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喔。」

尽管忒丝菲娅向自己投来抗议的眼神,但暂且不论侍从长,赫诗朵和埃伊朵等担任战斗人员的女仆,基本上和忒丝菲娅没有任何交集的样子,真要说明起来大概也只会变得没完没了。

「这就是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别废话那么多了,赶紧去把衣服换一换啦。」

「那你要进房间等我换好衣服吗?」

「假如你有在别人面前换衣服的癖好,本小姐倒是可以配合你的需求。」

「噢?」

换作是以前,忒丝菲娅肯定早已满脸通红地把亚尔斯推进房间,但也许是回到了熟悉老家的关系,她这次出乎意料地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反击。该说她是磨练出抗性了吗?或许亚尔斯的「更衣秀」已经不会让她惊慌失措了。

然而,忒丝菲娅没有料想到的是,亚尔斯居然也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回应。

「我刚好也有话要找你说,你就进来陪我换衣服吧。」

亚尔斯一边退回房里,一边伸手就去解衬衫上的纽扣。

「咦,等一下,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你应该已经看习惯了吧?」

「看习惯你的大头鬼啦!!」

只见忒丝菲娅的脸颊和耳垂瞬间染上害羞的绯红之色。

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动摇,她刻意鼓起腮帮子,摆出了一副双臂抱胸的气呼呼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

「看起来还真是一副纯情少女的模样呢。但亚尔斯大人您可千万不要被她的外表给骗了,这女人骨子里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喔。」

「咦,露姬,你终于起来了啊?原来你是那种起床气很严重的人?」

「不劳你多管闲事。」

从忒丝菲娅房间所在方向走过来的露姬,不仅满头发丝有些凌乱,就连眼神也是一片浑浊,一看就知道是睡眠不足,整个人的情绪恶劣到极点。

004

「你说我的起床气很严重?看来忒丝菲娅同学睡得非常香甜呢。想必你昨晚一定是做了个美梦吧……」

露姬的声音隐约透着一股恼怒之意,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亡灵的诅咒。

浑浊空洞的眼睛和歪斜无力的脑袋,更是给人一种恐怖电影般的压迫感。

「……呃,我还是赶紧去换衣服好了。」

仿佛被这股杀气催促般,亚尔斯迅速地回到房间,换好衣服之后再次走了出来。

米纳夏帮忙准备的衣服,是一套高级的丝质衬衫和长裤。上衣和裤子都是黑色的款式,显然考虑到了亚尔斯的个人喜好。当然,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在品质上都无可挑剔。

走出房间的亚尔斯,很自然地跟在忒丝菲娅身后迈开脚步,露姬也悄悄地凑到他的身旁小声说道: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吗?」

「啊,果然露姬你也有发现到不对劲啊。」

由于露姬昨晚到最后都没现身,亚尔斯还想说她大概是睡得太沉了,但她果不其然有察觉到昨晚的那场打斗。

「那还用说!只不过……」

露姬自信满满地如此回答,接着立刻露出一脸气愤难消的表情,恨恨地看向兴高采烈地走在前头的红发少女。

◇ ◇ ◇

昨天晚上,露姬被忒丝菲娅硬拉着进行闺密谈话(?)后,就这样精疲力尽地进入了梦乡。

但是她刚睡着没多久,就和亚尔斯一样察觉到了古怪的动静。就在她打算起身去查看是怎么回事的时候──

「──!!咦!?」

才发现有人用手臂紧紧地搂住了自己。露姬赫然意识到,原来忒丝菲娅的邋遢睡脸就在自己的面前。

「放开我!」

露姬试图用力挣脱忒丝菲娅的手臂,忒丝菲娅却反过来用双腿夹住她的大腿,把她的整个身体都箝制住。

就在露姬奋力挣扎的期间,她感觉到亚尔斯已经从窗户飞身而出。

露姬不禁焦急起来,但她愈是慌乱地想要挣脱束缚,忒丝菲娅的手脚就愈是勒得更紧,简直像是什么未知的食虫植物。

「你不要太过分了,忒丝菲娅同学!」

「嗯、嗯嗯~~~~……」

只见忒丝菲娅把脸更加凑近无法逃离的露姬。

「!」

就在两人的双唇即将交叠的瞬间,露姬奋力扭动脖子把脸转到一旁,勉强躲过了忒丝菲娅的亲吻攻势。

「哈啊哈啊……你要是再继续闹下去,我真的会动手揍人喔?」

忒丝菲娅嘴里不知嘟囔了些什么,就这么搂着露姬翻了个身,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这下子或许能挣脱开来……欸?)

当露姬注意到的时候,自己上半身的睡衣已经被褪到了胸部一带;忒丝菲娅的睡衣也是一片凌乱,露出了肚脐和肚子的部分。

「啊……!」

就在露姬心神大乱之际,忒丝菲娅毫不客气地用脸颊磨蹭着她的脸,然后更加用力地把身体贴了过来……透过两人紧紧相贴的肌肤,露姬能够直接感受到忒丝菲娅的体温。

忒丝菲娅的脸颊带着些许红晕,从她那傻乎乎地扬起的嘴角来看,她肯定是正在做什么开心的美梦。

不对,也可能是什么下流的春梦。

慢慢地,忒丝菲娅的手臂逐渐放缓了力道。正当露姬为此感到松了口气的时候,忒丝菲娅突然一下子放开她的身体,旋即以迅如闪电的速度发动新的攻势。其中一只优美纤细的手掌,就这么冷不防地探进了露姬的睡衣里头。

「咿呀!?」

由于露姬的双腿还是被牢牢箝住,因此整个人处于动弹不得的状态。尽管她试图用手扳开忒丝菲娅的魔掌,可是忒丝菲娅的另一只手也像是爬藤般伸了过来,巧妙地摁住她的娇小身躯,彻底瓦解了她的抵抗动作。

露姬唯一能够感到庆幸的是,忒丝菲娅的手掌是伸到自己的背后,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放心得太早了。因为那只手掌像是在疼爱猫咪似的,开始轻柔地抚摸起自己的后背。

「……唔!」

「欸嘿?嘿嘿嘿,好暖和喔……」

紧接着,忒丝菲娅缠住露姬大腿的双脚,也跟着不安分地上下蠢动着。没想到她的脚尖刚好勾住了露姬的睡裤,就这么顺势把整条裤子往下一拉。

「那里绝对不行!!喂,等一下啊……!」

意识到内裤就快要露出来的露姬,更加手忙脚乱地用力挣扎起来。在她的奋力反抗之下,忒丝菲娅的咸猪手总算是停了下来。尽管尚未完全摆脱当前的窘境,不过好歹得到了喘一口气的机会。

(话说回来,没想到忒丝菲娅同学的胸部……居然可以大到这种程度,这一点真是有够让人火大的。)

虽说拘束的力道稍微减弱了一些,但是两名少女依旧处于身体紧贴的状态,因此忒丝菲娅的饱满双峰直接压在了露姬身上。也不知道是最近突然开始变大,还是因为先前都被衣服掩盖住的关系。

露姬略微向旁边挪动视线,赫然发现忒丝菲娅甚至有着令人嫉妒的深邃乳沟。那副有些香汗淋漓的模样,即使是同为女性的露姬都觉得莫名娇艳。而浮现在胸部表面的淡粉色血管,更是被青春亮丽的乳白色肌肤衬托得格外动人,就像是在黑夜中被月光勾勒出柔和优美的银边。

「…………」

沉默不语的露姬,不由得脸颊抽搐起来。她迅速地打量了一眼红发少女的侧脸──映入眼帘的是小巧的脸蛋和精致的五官。只要忒丝菲娅不开口说话,不管任谁来看都会认为她是出身贵族的千金小姐。而且目光从她的脸孔往下移动的话,就会立刻在她胸前发现隆起的诱人双峰……

005

「完全就是大意不得的对手!难道她是比艾莉丝同学或费莉涅菈学姐都更具威胁性的存在!?」

忒丝菲娅的外貌条件,简直就是炸弹级别的完美无缺。

虽然露姬有一瞬间起了杀意,但是她立刻想起现在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

(我得把握这个机会才行……)

露姬慢慢地挪动身体,试图摆脱目前的困境,但就在这个时候,忒丝菲娅像是故意作对似地迅速做出反应。在感觉到露姬想要逃离的当下,忒丝菲娅再次加重力道,几乎是用勒的方式把露姬搂进怀里。

「──!!」

结果两人的身体反而变得更加紧贴……然后在下一个瞬间。

伴随着耳朵传来的奇妙触感,露姬赫然意识到自己被做了什么,整张脸蛋顿时变得一片通红。

「哈呣♪」

一脸睡迷糊的忒丝菲娅,一边发出可爱的拟声词,一边轻轻地咬了一下露姬的耳垂。

「唔、唔唔~……」

每当露姬忍受不了想要用力挣脱的时候,忒丝菲娅便会手脚并用地紧紧勒住她的身体,彻底压制住她的反抗行动。

到头来,露姬只能不断地在忒丝菲娅的怀里挣扎。

到了清晨时分,只听忒丝菲娅以甜腻的嗓音喊出一声「阿尔……」,惹得露姬反射性地赏了这名红发少女一拳,忒丝菲娅这才终于放松力道,露姬也好不容易重新获得了自由。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被露姬狠狠地赏了一拳,忒丝菲娅也只是放开手臂,自始至终都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 ◇ ◇

「……事情就是这样,由于遭到那个色情魔人的妨碍,我才没能及时赶到亚尔斯大人的身边。」

就在露姬不悦地哼了一声的下一秒钟,耳尖地听到她在说自己坏话的忒丝菲娅立刻停下脚步,走回来质问:

「你说谁是色情魔人啊!虽然我不晓得自己睡着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应该没有对我做什么奇怪的举动吧!?」

「你如果要偷听别人说坏话,就拜托你把话从头听到尾啦!说到底,做出奇怪举动的人明明就是你!!」

两名少女你来我往的争执声,化为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在亚尔斯的脑袋里嗡嗡回响。

「我先走一步啰。」

亚尔斯果断放弃调停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独自朝着应该是饭厅所在的方向迈开脚步,准备前去享用迟来的早午餐。

露姬见状,连忙撂下一句狠话结束争吵,跟在亚尔斯的身后追了上去。

「行行行,随便你想要怎么说都可以。反正我再也不会和忒丝菲娅同学你一起睡同一张床了!」

露姬立刻追上了亚尔斯,来到他的身旁并肩而行。

「关于刚才的那个话题……详细情形是怎样?」

她再次问起了昨天夜里的那场风波。

「嗯,就是庭园那里有场小骚动。现在不方便细说。」

亚尔斯瞥了一眼忒丝菲娅的方向,露姬似乎也领会到了是怎么回事。

唯独身为当事人的红发少女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两人。

尽管昨晚的风波并没有被下达封口令,可是既然榭路巴没有主动告知忒丝菲娅,就代表他不希望这位大小姐得知这件事。

亚尔斯依稀记得榭路巴说过,他并不希望忒丝菲娅接触到地下世界的事情。

(这未免太过保护她了。照理说来,这种事情是很难一直隐瞒下去的。)

而且忒丝菲娅作为斐培尔家的未来当家,自然不可能一直维持着这副不谙世事的模样。户外教学里和魔物的近距离接触、古铎曼引发的一连串事件等等……历经这些风波的忒丝菲娅,肯定暗中体会并感悟到了什么。无论她愿不愿意,总有一天都必须深入了解那些阴暗的部分,因为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光明的一面而已。

话虽如此,假如亚尔斯真的介入到这么深的地步,到时候很可能难逃被斐培尔家招为上门女婿的命运。

「唉~榭路巴先生还真是不容易呢。」

「咦?你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起榭路巴啊?」

「总归来说,就是拜托你这位大小姐再争气一点。」

「人、人家自己很清楚啦……!」

忒丝菲娅被亚尔斯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没好气地翻着白眼,一脸不服地噘起嘴巴。

亚尔斯把手掌放到红发少女的脑袋上说道:

「不过,光是变强还不够,必须登上真正的高处才行。」

忒丝菲娅用双手按住那只手掌,以强而有力的眼神看向亚尔斯。

「简单来说,就是自己不仅要变得更强,还必须去认识、学习更多更广的新事物吧!」

亚尔斯闻言,不禁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即扬起嘴角。

「是啊。」他微微垂下眼睛,喃喃地应了一声。

他刚才对忒丝菲娅说的那句话,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片刻过后,亚尔斯再次抬起脸来。

「总而言之,威穆琉纳家和【贵族仲裁】的事情,说到底就只是个通过点而已。这点程度的小插曲,两三下就可以摆平了。」

「了解!!」

忒丝菲娅精神抖擞地如此回应的同时,露出了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刻意装模作样地向亚尔斯摆出敬礼姿势。

「唉~」虽然亚尔斯听到身旁传来某人的叹气声,但是忒丝菲娅能这么有精神总是件好事,因此他决定假装没有听见这声叹息。不管怎么说,这总比再次开始毫无意义的争吵要来得好吧。

前往饭厅用完餐后,一行人再次接受了榭路巴主持的【贵族仲裁】讲习课程,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进入了「斐培尔家导览之旅」的参访活动。

尽管怎么看都只是为了拖延自己离开的时间,不过事到如今抱怨这些也无济于事了,于是亚尔斯干脆放弃一切抵抗,任由其他人带着自己四处参观。

这段期间负责担任导览员的,是忒丝菲娅和她的几名贴身侍女。虽然这几名女仆都是普通女孩,但是在宅邸的每处要地都可以看到伪装成仆人的战斗人员。毕竟昨晚才发生过一场风波,会如此戒备森严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而当导览行程来到斐培尔家的AWR保管库和工房的时候,就注定了亚尔斯在劫难逃的命运。

光是参观已经满足不了亚尔斯的好奇心,他很快就和斐培尔家聘雇的技工师打成一片,热烈地讨论起镌刻AWR魔法式的独门诀窍,互相交流宝贵的AWR相关情报,因而在这里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虽然亚尔斯有种自己被拐来替技工师们上课、让斐培尔家的技术更上层楼的感觉,但是他确实也从AWR的制作现场得到不少收获。从结果上来说,比起参观古老的宝物库或走访广阔的庭园,这样的时间运用方式显然更加有意义,因此亚尔斯对此也没有特别不满。

最后,当亚尔斯等人离开斐培尔家踏上归途的时候,已经是用完晚餐之后的事情了。

忙碌了一整天后,夕阳早已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周围笼罩在没有路灯就寸步难行的夜色之中。不过,由于事前已经联系过女生宿舍,在门禁时间大幅放宽的情况下,不需要特别匆忙地赶回学院去。

忒丝菲娅原本打算直接留下来进行【贵族仲裁】的特训,但是芙萝婕表示女儿只要回去学院等待她的通知就好,因此回程的人数和去程一样是三个人。

「天色真的完全暗下来了呢……对不起。」

忒丝菲娅的这句「对不起」,大概是指亚尔斯被迫参加了一整天导览活动的事情。她很难得会这么坦率地表达歉意。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你用不着放在心上。你的母亲表明查出我的排名时,我就已经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是理事长也交代过不能说出去的事情。」

仿佛在呼应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般,忒丝菲娅的红色侧马尾也跟着无力地垂了下去。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了。说到底,亚尔斯大人的排名并不是绝对机密的情报,芙萝婕女士只要认真调查马上就能查明真相。对于身为大贵族的当家,同时又在军部里有门路的她来说,这应该不是什么太过困难的事情。干脆就趁着这个机会说服总督,在国内外展开大规模的宣传活动,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呢。这样一来,那些不晓得亚尔斯大人真实身分、从而对他有诸多冒犯的无礼之徒,想必也会因此减少许多吧。」

「我说露姬,你这到底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啊?」

三人一边闲聊,一边顺利地穿越了转移门,来到墙内世界的中层街区。若是继续按照目前的行进速度,抵达学院的时候很可能已经是三更半夜了。就在他们连忙赶往下一道转移门的途中,亚尔斯突然回过头去凝视着漆黑的夜色。

虽然他什么也没看到……但是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存在的诡异气息,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终于离开了吗?)

打从一行人离开斐培尔家的那一刻起,亚尔斯就感觉到有人躲在树丛或暗处监视着。尽管在进入转移门的时候会消失,可是刚一走出转移门就会有新的气息跟上来。

整个行进过程中,监视者想必有换过人,只是对方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绝妙的距离感,亚尔斯甚至无法确定监视者是一个人还是好几人,但他隐约感觉有两个人。假如真是如此,以单纯的监视任务来说,算得上是相当周密的安排。

亚尔斯本来并不是非常笃定,一开始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在那股气息完全消失的现在,反而证明了他的直觉是正确的。

「怎么了吗?亚尔斯大人。」

「露姬你有注意到吗?」

「您是指哪件事?」

「不,没什么。」亚尔斯就这样继续向前走去。

(可是,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从当前的状况来看,最有可能的是威穆琉纳家的爪牙吗?也或许是【库拉玛】那帮人,又或者是其他跟我有仇的家伙。不对,总觉得我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股心神不宁的感觉,让亚尔斯的思绪飞快地转了起来。

至于站在他身旁的忒丝菲娅,则是浑然不觉地把转移门的目的地设定为学院。亚尔斯等人的周围,顿时盈满了魔力的光芒。

结果当一行人抵达学院的时候,亚尔斯依旧踩着心事重重的脚步。

「亚尔斯大人,您究竟是怎么了?和您刚才问我的问题有关系吗?」

露姬再也看不下去,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

「该说是若有似无吗?老实说,打从我们离开斐培尔家开始,我就一直有种被人监视着的感觉。」

「!!所以说,我们现在也是被人监视着啰!?」

露姬一脸着急地就要发动探查魔法,但是亚尔斯立刻制止了她的动作。

「别急,已经没事了。监视者在途中就撤离了,而且就算对方真的还在监视我们,我们假装没发现或许会更有利。只不过……我一直琢磨不出对方是什么来路。」

「……该不会是和昨天晚上的那场骚动有关吧?」

先前参观宅邸时,亚尔斯趁着忒丝菲娅脱队去处理琐事的空档,把昨晚事件的梗概全都告诉了露姬。

「这一点还不好说。也可能是威穆琉纳家打算玩什么花招。」

「确实有可能呢。毕竟威穆琉纳家就是会在背后使阴招的样子。」

看着两人窃窃私语的模样,忒丝菲娅不禁一脸纳闷地问道:

「你们两个在鬼鬼祟祟地说些什么啊?」

听到忒丝菲娅的这句问话,露姬像是突然想起似地看向亚尔斯。

「难道说,对方想要监视的对象不是亚尔斯大人,而是将会在【贵族仲裁】里担任国王Master的关键人物……」

「……嗯~监视这个丫头吗?我觉得可能性很低呢。」

「可是,凡事总有个万一啊。」

相对于用眼神交换着意见的两人,身为当事人的忒丝菲娅只是茫然不解地歪起脑袋。

◇ ◇ ◇

「咦!不是吧!我们家昨天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反正现在也不可能赶上女生宿舍的门禁时间了,亚尔斯索性把忒丝菲娅留了下来,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

除了回程路上有监视者的事情以外,他连昨天晚上的袭击事件也一并交代了。考量到榭路巴他们刻意隐瞒的用心良苦,亚尔斯心里多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但是既然对方有可能是冲着忒丝菲娅而来,把事情全盘托出也是不得不为的决定。

撇除榭路巴透露的家传魔法相关秘密不说,亚尔斯把其他情报都分享给了忒丝菲娅。

「所以说,阿尔你昨天晚上也在现场……?」

「废话,我怎么可能没察觉到有人闯进来。」

「我也有察觉到异状,但是被忒丝菲娅同学给绊住了。」

「唔!先、先别说我了!」

对自己的不成熟感到羞愧的忒丝菲娅,试图强行转换话题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可是你说有人上门找榭路巴寻仇?老实说,我一时之间有点难以相信。这世上居然有人如此怨恨着榭路巴……虽然我知道他是个高手啦。」

看着忒丝菲娅那副有些震惊的模样,露姬走上前来打量着她的表情说道:

「和你心中的榭路巴先生的形象完全不同是吗?」

「嗯、嗯。对我来说,榭路巴是一直侍奉着我们家、可靠又忠心的管家,从小对我也是呵护备至。与其说他是我们家的管家,感觉更像是家人一样的存在。」

「我说菲娅,顺便问一下:你对【亚菲鲁卡】这支部队有多少认识?」

「嗯~我只知道那是榭路巴以前待过的部队。因为我是间接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再加上榭路巴似乎不太愿意提起这段往事,所以我从来没有深入追问过这件事情。话说回来,没想到过去存在着这么可怕的暗杀部队啊。不过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呢,难怪榭路巴会有如此高超的身手。」

虽然一开始颇为震惊,但忒丝菲娅好歹是出身贵族的千金小姐,肯定多少听说过从前那段贵族斗争激化的时代。更别说她其实也有相当敏锐的一面,无论是榭路巴不希望她接触到地下世界的苦心,还是斐培尔家在暗地里训练出来的战斗女仆,她想必都已经隐约察觉到了。

「亚尔斯大人,昨天晚上的那名袭击者,应该就是那个【亚菲鲁卡】的过往成员没错吧?」

「嗯,榭路巴先生显然是心里有数的样子,那名袭击者似乎是他过去的同伴。至于随后跟着出现的金发男子,也留下了一段令人费解的话。对方不但提到了『顾问』这名人物,还说很快会再来找他算帐之类的……」

「话虽如此,还是无从得知他们是否和神秘监视者是一伙人呢。」

「虽然我觉得应该不太可能,但会不会是威穆琉纳家想要谋害我的性命?比方说趁我落单的时候动手之类的。我今天晚上是不是别回女生宿舍比较好啊?」

「就算威穆琉纳家再怎么权势滔天,也不会干出这么愚蠢的事情啦。他们当初就是自恃稳操胜算,才会主动提出用【贵族仲裁】来解决的提议,因此根本没必要在开打前就使出这种小人手段。毕竟主将若是缺席,【贵族仲裁】基本上就只能告吹了。既然他们打定主意要从正面击溃我们,就不会去动用可以不战而胜的方法。」

就在三人都露出一副苦思模样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的气息。

露姬和忒丝菲娅都吓一跳地转过头去,亚尔斯则只是瞥了一眼那名问题人物。

「哎呀哎呀,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话说回来,学院学生在这种时间聚集密谈,可不是什么值得嘉许的事情喔。」

「……理事长亲自负责夜晚的巡逻任务吗?您还真是热心于职务呢。」

第二魔法学院的理事长──「魔女」希丝缇微微放松表情轻笑出声,看起来再也没有比她更加适合在夜色中走动的人物了。

「嗯,算是吧。我这个理事长姑且也是个教育者,时刻紧盯着不良学生进行教育指导,说起来也是我应尽的职责嘛。」

听到希丝缇这么说,亚尔斯不禁瞬间有些怀疑。该不会先前感受到的监视者,其实就是理事长本人?

(时刻紧盯是吗?理事长的登场时机的确太巧了……不对,单纯只是我想太多了吧?)

「哎呀,瞧你看我的眼神怎么这么古怪啊,亚尔斯。该不会是在离开学院的期间感到寂寞了吧?好吧,如果只是一会儿的话,我可以让你撒娇一下喔?」

只见希丝缇装模作样地闭上一只眼睛,非常刻意地将双手环抱在胸部下方,带着妖艳的微笑撑起那对丰满的双峰。

「…………」

换作是平常的话,亚尔斯肯定会立刻翻起白眼,没好气地瞅着理事长这副为老不尊的模样,但他此刻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希丝缇的脸看。

「咦!!喂,你这是在干嘛啦!拜托你别闹了好不好?」

希丝缇原本当然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亚尔斯的态度出乎意料地认真,反而一下子把她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露出尴尬的笑容挠着自己的脸颊。

而从希丝缇的这副样子来看,应该暂且可以认定她不是刚才的神秘监视者。

「唉~我知道了。那么,我只问一个问题就好。理事长,请问您刚才有在『看着』我们吗?」

「咦?噢,我刚好看到有人聚在这里,于是就走过来查看一下情况。」

「……所以果然不是理事长吧。」

「我也同意。」「看来是这样呢。」

露姬和忒丝菲娅也纷纷点头附和。希丝缇发现只有自己处在状况外,顿时不高兴地噘起嘴唇,大声嚷嚷了起来。

「什么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未免太失礼了吧!我说亚尔斯你这小子,就不能稍微体恤一下我的辛劳吗?我之所以会像这样在夜间巡逻,也是为了全体学生的安全着想,毕竟最近发生了太多令人不安的事件啊!」

「这样啊,那真是辛苦理事长您了。」

亚尔斯这句冷淡的回应,不仅没有起到任何开解的作用,反而造成火上浇油的效果。

「真要说起来,其他老师之所以没计较你这次突然旷课,全都得归功于我站出来帮你打圆场哦?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夹在中间有多难做人啊?如果不明白的话,包括露姬同学和忒丝菲娅同学在内,我可以在理事长室里好好告诉你们我有多么辛苦!」

结果这次没等亚尔斯说话,忒丝菲娅便急忙向希丝缇赔罪道:

「对、对不起。我们正好刚从我家回来,现、现在立刻就会回宿舍去!」

希丝缇毕竟是备受学生尊崇的前无双魔法师,忒丝菲娅似乎想尽力避免被她严厉训斥一顿。就在这个时候,露姬一脸傻眼地插嘴说道:

「忒丝菲娅同学,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我说的应该没错吧?理事长。请您稍微冷静一点,我们马上就会仔细说明来龙去脉的。」

经过露姬的一番劝说,尽管希丝缇依旧不高兴地鼓着脸颊,但看样子好歹冷静了下来。

「是吗?那好吧。不过在进入正题之前,麻烦你们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把我说得像是奇怪的偷窥狂啊?」

面对希丝缇的这番质问,露姬顺势开口回答:

「因为我们从斐培尔家返回学院的途中,似乎一直有人监视着亚尔斯大人的一举一动,所以我们刚才正在讨论对方是什么来路,结果理事长您正好于此时现身。」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不过,即使是露姬同学也没能探查到对方吗?」

露姬有点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是的。直到亚尔斯大人提起以前,我都没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是我叫露姬别动用探查魔法的。让对方以为自己的行踪没有败露,应该会对我们这边比较有利。说到底,在我们拜访斐培尔家的期间,那里也发生了一场不小的骚动,因此我也变得有点草木皆兵了。」

亚尔斯有些随便地下了结论,希丝缇听了不由得苦笑起来,但是似乎姑且可以接受这个解释。

「总而言之,我明白你们刚才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了。话说回来,原来你们在斐培尔家遇上了骚动啊。我很高兴看到你们没有受伤,不过我也想知道更多详细情形呢。对了对了,我刚好也有别的事情要找亚尔斯同学,可以让我们两个单独聊一下吗?」

希丝缇旋即向露姬和忒丝菲娅说了句「不好意思」。她的口吻十分客气,表情却散发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压力。

露姬和忒丝菲娅纷纷看向亚尔斯寻求指示。由于亚尔斯本人点头表示同意,因此两人在留下一句「那我们就先回房了」之后,便朝着研究室的方向离开现场。

于是,只剩下亚尔斯和希丝缇伫立在夜晚的校园里。

「那么,理事长您这么慎重其事地说,是想要和我聊什么?」

「我们稍微散个步吧。」

希丝缇闻言,若无其事地朝着和研究大楼相反的方向迈开脚步,亚尔斯随即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走了几分钟之后,希丝缇找了一张附近的长凳,拢起裙子在长凳上坐了下来。她一边招呼着亚尔斯在自己身旁坐下,一边有些不着边际地开口:

「我说亚尔斯,我这个人呢,是把这座学院的全体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宝贝孩子看待。他们都是总有一天会离巢独立的雏鸟。然而,无论我多么重视学生的存在,假如对方是会危害到整座学院的人物,那么事情就得另当别论了。」

希丝缇说话的同时,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让这番话显得更加冷冽无情。

纵使是少根筋的亚尔斯,也不会没神经到在这时候插嘴打断。为了听出理事长话里的真正含意,他把自己的意识融入寂静之中,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她的每一句话。

「虽然我不是很明白您想说什么……但您所说的这个人物是在指我吗?」

希丝缇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一笑后说:

「是啊,你的确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儿童。不过如果只是你这种程度的话,这座学院以前也出现过蕾蒂这样的问题人物。你们真的是给我惹了一大堆麻烦呢。」

希丝缇说着说着,神情有些怀念地垂下眼角。

如此说来,所谓的「会危害到整座学院的学生」究竟是在指谁呢?

「所以说,在接下来的谈话里,我不会把你当成一介学生,而是把你视为学院的──我的友军来看待。」

「这还真是开门见山呢。我是您的友军是吗?那么,我们的敌人是谁?」

希丝缇先是刻意停顿了一下,这才以严肃的语气接着说:

「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总督吧。」

「──您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嗯,当然是认真的。」

只见希丝缇以一本正经的表情回答:

「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背后的真相吧。不过,这场风波的核心人物其实是你本人喔。毕竟你此刻也身在贝利克的赌局──或者说是阴谋诡计之中呢。」

希丝缇语带讽刺地如此断言。

「是这样子吗?虽然总督确实老是在暗地里安排好一切,但我还是不明白您这番话想表达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在这次威穆琉纳家的事情上,就算是总督也没办法操控他们的行动吧?」

「谁跟你说我在说威穆琉纳家的事情了?虽说这的确也是个麻烦,但并不是我想要说的『主线』。你别看我好像整天没事干似的,其实我可是做了许多调查工作。某种非比寻常的严重事态……很可能已经正在酝酿当中。」

希丝缇一脸严肃地这么说完后,暂时打住了话语。

「这听起来不是能在外头随便聊的话题啊。那么,理事长,请容我请教一下:您所担心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亚菲鲁卡】。我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

亚尔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希丝缇看,凭着习惯下意识地保持着冷静的样子。在最近的这几天里,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根据榭路巴所言,这支部队已经脱胎换骨为不同于以往的组织。而他的这个说法,等于是意味着这支过去的暗杀部队,如今也依然维持着组织的正常运作。亚尔斯想起了【亚菲鲁卡】和元首之间的恩怨纠葛。就算两者之间不再像过去那样紧密连结,或许还是存在着藕断丝连的特殊关系。

若真是如此,理事长很可能承受了各方施加的巨大压力。毕竟这座学院不仅和军方有着紧密联系,作为培养魔法师的国家教育机构,自然也和亚鲁法这个国家本身产生了强烈的纽带关系。

不同于目露精光的亚尔斯的预想,希丝缇突然问起一个问题。

「我说亚尔斯,我想问你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对你来说,莉莉夏同学……莉莉夏•隆恩•铎•利姆弗杰•弗琉斯埃文,是一个有益的人物吗?就如我刚才所说,我身为理事长有保护学生的职责,但前提在于她没有跨过那条红线。只要是会危害到学院的存在,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手下留情。」

「莉莉夏只是被派来监视我的人而已。因为露姬已经成为我的搭档,所以该说她是露姬的继任者吗?总之必须做个样子给军部那里一个交代。」

「表面上是这样呢。」

希丝缇模棱两可的语气,教人摸不透她真正的意图。她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莉莉夏的名字?然而,亚尔斯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并认为这个猜想有一半是正确的。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亚尔斯单刀直入地向掌握关键的希丝缇询问:

「那么,暗地里是怎么回事?」

「莉莉夏同学……她是【亚菲鲁卡】的一员喔。贝利克将她拉入军方,完全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希望她发挥出犹如缰绳的作用,牵制住【亚菲鲁卡】的实质统领者──弗琉斯埃文家失控的局面。」

亚尔斯在先前和威穆琉纳家的谈判中,就隐约察觉到莉莉夏所说的「家业」其实就是【亚菲鲁卡】。而莉莉夏是其中一员的事实,也早就在他的意料范围之内。

「然而,贝利克的这一步棋没能发挥太大的效果。虽然我不晓得你有多少程度的了解,但是现在的【亚菲鲁卡】和直属于元首的时期大不相同,基本上就是一个独立运作的组织,却依然保有作为肃清部队的獠牙,因此就像是一头不受拘束的嗜血猛兽。如今这支部队的肃清对象,完全取决于现任领袖的恣意判断。」

「如果是这样的话,军方和贵族都不会坐视不理吧?」

亚尔斯不禁感到有些惊讶,但他马上就想起另一件事情而镇静下来。

先前莉莉夏和忒丝菲娅吵架的时候,曾经提到利姆弗杰家是有些异类的贵族家系,而弗琉斯埃文家在几个分家里又是最为特殊的存在。

更进一步来说,昨天出现在斐培尔家的金发男子,恐怕就是【亚菲鲁卡】的其中一员。而且不是过去,而是现在的成员。不过他那天找上门来的目的,是逮捕或抹杀那名袭击犯。若是单从这件事情来看,【亚菲鲁卡】似乎也还没到失控的地步。

「哎呀呀,这可不好说喔?他们现在可是具有相当实力的势力呢。只不过,至少对当前的亚鲁法来说,【亚菲鲁卡】是个不稳定的危险因子。如果莉莉夏同学无视贝利克未雨绸缪的苦心,选择以服从弗琉斯埃文家的意志为优先的话,无论是亚鲁法军方……抑或是整个亚鲁法的将来,都会陷入可以预见的混乱局面之中。」

(……原来如此。)

希丝缇眯起眼睛,凝视着不由得蹙起眉头的亚尔斯,仿佛是在迫切地要他尽快给出答案。

(倘若理事长认定莉莉夏是危险人物……将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没错,这件事情不仅关系到亚尔斯,更会直接影响到忒丝菲娅的人生。假如莉莉夏在这个时候遭到学院开除,在即将到来的【贵族仲裁】里,斐培尔家和威穆琉纳家的力量关系有可能因此彻底失衡。

换句话说,在这个时间点上断绝和莉莉夏的关系,对亚尔斯来说是没有什么利益可言的做法。不过,就算莉莉夏真的被学院扫地出门,当时订下的约定应该也还是有效。她向威穆琉纳家的艾尔争取来的【贵族仲裁】的裁判一职,在贵族社会的行事规则里应该是相当重要的角色。既然如此,就不能因为个人原因而被随意替换掉。况且,虽然亚尔斯不太想做出威胁逼迫的举动,但是若有必要,他确实可以仗着实力强迫对方遵守约定。

亚尔斯让脑袋全速运转起来,思考着这种情况下的「正确解答」。对他而言,莉莉夏到底是不是有益的存在?自己究竟该怎么回答这个微妙的问题?

他只用了零点几秒就得出了最后的答案。

「我的回答是:哪边都不是。」

「……?」

亚尔斯看着有些愣住的希丝缇,详细回答道:

「老实说,不管是哪边都无所谓。她如果只是想要监视我的话,随便她怎么做都没关系;假如她不是来监视我的,我也不在乎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非常合理的判断呢。虽然我作为理事长不该说这种话,但是你没有感情用事真是帮了我大忙。」

希丝缇那张彻底抹除情感的脸孔上,流露出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冷峻之意。

「您打算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这也是一种选择哦。斐培尔家昨晚发生的那场风波,应该和【亚菲鲁卡】有一定关系吧?」

「您是从哪里知道的?」

亚尔斯不认为斐培尔家会这么容易走漏风声。那么,希丝缇又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难道在回到学院的路途上,一直监视着他们的可疑人物真的是理事长吗?

「你最好还是多钻研一下不动声色的功夫哦,现在的你太容易被人看穿心思了呢。我不会闲到去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啦。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当然也有自己的情报来源。总而言之,你没有出手相救莉莉夏同学的意思吧?我觉得这是个明智的选择喔。」

亚尔斯这才意识到希丝缇是在套自己的话,内心瞬间动摇了一下。假如是军人的思考方式,就该果断抛开多余的累赘,就如同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

虽说莉莉夏确实有一定的利用价值,但是自己也没有非要她不可的理由。

亚尔斯强装冷静地回道:

「我不关心莉莉夏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是不想付出无谓的劳力而已。理事长您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不过在我看来,你已经付出不少劳力了不是吗~?」

希丝缇故作糊涂地说道,只是她当然也很清楚这是绝对必要的劳力付出。在先前伊莉依丝大闹【学园祭】的那场风波里,希丝缇也协助隐瞒了她是犯罪组织【库拉玛】干部的事实。毕竟和伊莉依丝相关的过去情报一旦公诸于世,无庸置疑会冲击到坐在总督之位上的贝利克。曾经在军中待过的希丝缇,自然非常清楚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话说回来,您为什么要问我的看法?难道视我的回答而定,理事长您本人就会出手相救吗?」

「再怎么说都不可能呢。我不会──或者该说不能出手相救。不过,我可以选择对你透露哪些情报。」

「您还有没透露的情报啊?不,就算您不肯透露给我,我只要去请教总督或其他人……」

亚尔斯说到这里,发现希丝缇的脸上浮现出坏心眼的笑容。

「也就是说,这也在总督的盘算之中?」

「…………」

这还需要我说吗?──希丝缇的沉默明白地传达出了这样的讯息。

只见她竖起两根手指比出胜利的手势,带着滑稽的表情弯了弯那两根手指头。

「你该不会是『两边』都想要拯救吧?你要是跑去联络总督的话,等于是直接断绝了这种可能性喔。我刚才也说了吧?总督是在赌一把。正因为不是每件事情都能称心如意,所以人生总是有需要赌一把的时候。不过,贝利克那头老狐狸不可能没考虑到避险措施。因此不管最后结果为何,基本上都会在他的预期范围之内,就算出现损害也会停留在最低限度。但是对你来说,或许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吧。」

希丝缇身为以不同立场参与了这项计划的「另一个人」,之所以用这种把过错全推到贝利克头上的说法,自然是为了避免将来遭到亚尔斯秋后算帐。作为让贝利克一个人扮黑脸的补偿,就把他过往欠下的人情债一笔勾销吧。

正是因为希丝缇打着这种如意算盘,才会对亚尔斯采取这样的行动。

「虽然您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提醒我别做傻事……但真正的意思,其实是要我去帮助莉莉夏吧?」

「我可没这么说喔,毕竟学院以外的事情并不在我的责任范围之内。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够明白吧?反正贝利克已经把你卷入这个漩涡了。这件事情肯定会成为一个分歧点。」

既然说是分歧点,那就意味着必须做出抉择。

尽管亚尔斯觉得希丝缇的说法太过夸张,不过这确实是贝利克有可能干出来的事情。

「所以您是想说,总督当初派遣莉莉夏过来监视我的时候,就已经连这件事情都已经预料到了吗?」

只见希丝缇的嘴角扬起一抹弧线,亚尔斯将其解释为肯定的信号。

如此说来,莉莉夏之所以会被提拔来监视自己,最主要的原因似乎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同龄人的关系,两人年纪相近或许只是单纯的偶然。然而,贝利克甚至利用了这样的偶然,不断向前推动着整个计划的样子。

即使真是如此──即使一切都照着贝利克的剧本在走,亚尔斯也不会撤回自己所说的话。他现在早已分身乏术,而且最近又杠上了威穆琉纳家。哪怕是亚尔斯这样的超人,也不能再负荷更多的重担了。

假如是会牵扯到自己的事情,亚尔斯当然得主动出手解决麻烦,但是他不会去管「除此之外」的鸡毛蒜皮小事。这是他给自己订下的最低底线。

亚尔斯一直以来都是奉行着这样的原则。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条可说是内心分界线的底线,似乎就快被他自己亲手摧毁了。

(这就是所谓的一步错、步步错吧……啧。)

亚尔斯不禁在心中咂了咂嘴。真要说起来,在他出手帮助忒丝菲娅的那一刻起,这道底线就已经出现裂痕了。就算他能找出各种理由和借口,也依旧无法解释自己的矛盾行为。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或许这道底线打从一开始就存在着脆弱的漏洞。

「你打算怎么办?要在为时已晚之前出手干预吗?虽然这应该也在总督的预期之内就是了。」

「唉~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才不管总督是怎么想的。我姑且问一句,您说的『为时已晚』是什么意思?」

亚尔斯一边打量着希丝缇的表情,一边再次确认似地询问。

「这个嘛,反正现在做出抉择可能也已经太迟了,我就直接告诉你吧。」

希丝缇故弄玄虚地把视线从亚尔斯身上移开。此刻已经不再需要精心策划的诱导,她只要再推最后一把,就能让即将落网的猎物踩中陷阱的触发机关。

正因如此,希丝缇没必要再使用模棱两可的话语。尽管贵为人类的最强魔法师,可是眼前这名入学未久的少年,正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搅得内心烦闷不已。毕竟他缺乏和别人互动的经验,而且大多时候只停留在表面的交流。

因为这样的关系,希丝缇必须负责好好教导这名少年才行。

最重要的是,她本人只希望亚尔斯选择某个特定选项。她刚刚才从爱管闲事的师父那里收到了一条情报,而此时的她决定把这条情报毫不保留地透露给亚尔斯。

「莉莉夏同学目前并不在宿舍里,而是前去执行她『家里的工作』了。身为【亚菲鲁卡】的一员,她恐怕已经前往斐培尔家。我说到这里,你应该就明白了吧?请你站在这个基础上去思考,因为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假如莉莉夏同学和斐培尔家发生冲突……你想必很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吧?」

听到这番话的当下,亚尔斯的眼眸立刻失去了感情的光芒。

希丝缇没有试图进行解读,只是回看着亚尔斯的眼睛。她在向亚尔斯坦白一切的时候,已经做好不管他做出什么判断,自己都会选择尊重他的心理准备。而亚尔斯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希丝缇其实也大致猜想得出来,但是她衷心期盼自己的猜想是错误的。

「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可言?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人能威胁到我的存在。哪怕是威穆琉纳家也一样,大不了我把他们家族的人全都收拾掉就是了。」

这道冰冷无机质的声音,让希丝缇失望地垂下肩膀。没错,这世上没有人能侵犯亚尔斯的自由。因为在这世上自由漫步的他,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现在的亚尔斯,只是在纡尊降贵地「奉陪」凡夫俗子的悲欢离合。

原本希望学院生活能够给这名少年带来一些改变……但如今看来这样的期待只是水中泡影。尽管亚尔斯确实有了些许变化,可是他们完全看错了他的本质。无论是贝利克还是希丝缇,都未能真正理解深藏在他心底的无尽黑暗。

「的确是呢。」

希丝缇竭尽全力才挤出这句回答,脸上浮现明显的沮丧之情。在这个面临抉择的关键时刻,就算亚尔斯选择了不符期待的选项,也没有人能断定他的选择是错误的。任何人都无权对他的选择说三道四。

正因如此,希丝缇才会如此「衷心期盼」。

「您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吗?」

「嗯,不过,最后可以再听我说一句吗?」

「…………」

「老实说,我希望能够帮忙拉莉莉夏同学一把,只是我也必须考虑到和斐培尔家的情谊,因此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就只有你了。不过,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你当初不是已经在内心发誓,决定再也不让人夺走自己珍惜的事物了吗?难道你打算重蹈大侵攻时的悲剧吗?」

希丝缇毫无惧色地面对这位史上最强的学生,轻轻地把手放到亚尔斯的头上──如同她当年做过的一样。虽然亚尔斯在那之后长大了许多,但是他的身形基本上还是少年的体格,因此希丝缇的这个举动倒也没有显得太过突兀。

「所以您的意思是叫我去拯救所有人啰?」

「我并没有要你去拯救所有人。不过,你看,这是伸手可及的距离喔。你的手肯定能够构着莉莉夏同学的。再说你可是那几个丫头的师父,在这种时候让弟子见识一下你的帅气之处,不也是你这个师父应该要尽的职责之一吗?」

「……我可从来不曾自居为那几个丫头的师父。」

亚尔斯冷淡地回答,希丝缇则是默不作声地直视着他。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整个学院的广大腹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中……两人眼眸中的光芒静静地碰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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