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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第89章「博士和傀儡师」

且让我们回溯一大段时间──

库列比迪多和伊拜里斯的排外统治领域,亦即两国的国境线上正刮着凛冽的寒风。

而矗立于外界的秘密监狱【特洛伊】,此刻正从建筑物的各处飘出轻烟。犹如燎原之火的囚犯大暴动终于平息下来,越狱行动所引发的骚乱,也总算逐渐告一段落。

然而,虽然这座采取全景监狱构造的地下深处建筑物已经恢复了宁静,但其最深沉的角落,却完全是一片堪称阿鼻地狱的凄惨景象。

无数从上层被扔下来的人类尸体,直接在位于最底层的第五层堆成了一座尸山。除了看守人员以外,在这里工作的职员也无一幸免,所有人都沦为囚犯越狱之后的泄愤对象。

即使周围的空气到处弥漫着新鲜血液的腥臭味,相较于过去那种死去多时的囚犯在阴郁氛围与酸臭味中散发尸臭的状态,这样的情况或许还算好上那么一些些。

整座监狱似乎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个空荡荡的冰冷铁笼而已。

有人在走动的脚步声,就在这片寂静之中突然响起,在铺设着钢板的地面和墙壁之间发出回响。

只见那道人影微微地驼着背,双手插在腰间的口袋迈着慵懒的步伐,整个人懒洋洋地散发出一股百无聊赖的气息。弯曲地穿过横七竖八的职员尸体之后,这名女子来到了一具格外惨不忍睹的遗体面前。

然后,她就这么定定地盯着被活活砸死在墙上的疯狂科学家──亦即在暴动中,被戈登前所长残忍杀害的昆西凯博士。

博士的脑袋毫无疑问地碎裂开来,吸满了鲜血的白大褂已经完全干涸,在处处留下一块块暗黑色痕迹。

半晌过后,这名女子无语地叹了口气,随即小小声地自言自语了起来。

「受不了,戈登所长下手未免也太狠了吧?他到底把研究者的宝贝脑袋当成什么了啊。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感觉还真是奇妙呐……没想到能站在旁边欣赏自己本人遭到杀害的尸体,我还是得好好感谢一下戈登所长才行呢,居然让我经历了如此匪夷所思的离奇体验。」

在如此自嘲之后,新出现的昆西凯博士伸出颤抖的手,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已经受潮的香烟。紧接着,昏暗的地下空间亮起火柴的光芒,香烟的前端随之燃起了红色的火星。

她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白大褂,和眼前凄惨尸体所穿的那件如出一辙。无论是头发的长度还是颜色,又或是五官轮廓还是身高,甚至连说话方式都没有一丝一毫偏差,和生前的昆西凯博士完全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新生的她跟横死在墙边的尸体相比,顶多就是看起来像是洗过澡,干净了那么一些。

「好啦,戈登他们这些碍事家伙也走得差不多了,不枉费我一直等到现在才露脸呐……哎呀?」

自个儿絮絮叨叨地嘟喽不停的昆西凯博士,脸上流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随即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一间漆黑单人牢房。

「嗯哼,老爷子你没有跟其他人一块儿逃出去吗?」

「……」

没有任何回应。然而,里头确实能感觉到人的气息。值得一提的是,这间单人牢房的牢门是敞开的状态,可以看到许多魔力供给刑的专用管线从里面延伸出来。

看来被关押在此处的犯人,承受的是【特洛伊监狱】最重的刑罚──比一了百了的死刑更加令人绝望的供给刑。只不过在监狱失去正常机能的此刻,魔力的供给也随之停摆了。

即便如此,眼前的状况还是说不出的古怪。毕竟这间单人牢房完全处于牢门大开的状态,而且既然他会被关押在这座监狱的最底层,就意味着这名老者肯定也是穷凶极恶的重罪犯。更别说只要这些管线还插在自己身上,等待着自己的,就只有令人绝望的命运而已。基本上不用肖想能够活着闻到外面的空气,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都只会被无止尽地榨取魔力。

可是,为何唯独这名老者不像其他人那样,在但丁他们的怂恿下逃出这座位于地底的监狱呢?

「好啦,我也不多问了,古拉穆老爷子。毕竟在这座监狱的所有犯人里,好像唯独你是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才被关进来的嘛。我就帮你祈祷有一天能够摆脱这个鬼地方吧。那么,因为我还有点事情要办,所以请容我先行告退了。啊,对了对了,这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伊拜里斯了,库列比迪多应该也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墙内世界多半马上就会派人过来查看,你可以放心。」

听着昆西凯博士略带戏谑的话语,那名被称作「古拉穆」的老囚犯,终于微微地动了动干涸的嘴唇。

「你、是、谁?又……知道、些、什么?」

老囚犯的声音凌厉,听起来犹如正在追查神秘事件核心的犯罪搜查官,完全不像是徬徨无助的可怜老人。

「嗯?什么啊,你还能说话嘛。真可惜呢,早知道我们俩都是老人家,就该多交流交流才对啊。」

然而,昆西凯博士的说法十分古怪,因为相对于怎么看都只有三十来岁的昆西凯博士,老囚犯古拉穆完全就是一副不低于八十岁的老态龙钟。

可是,我行我素的昆西凯丝毫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只是向老囚犯露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随即洋洋得意地吐了一口烟说道:

「你问我是谁吗?……这个嘛,或许可以称呼我为『解开谜团之人』吧。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介研究者。这样的回答你可以接受吗?」

「……」

「沉默就代表你可以接受吧。既然你这么惜字如金,那就顺便对我的存在保持沉默吧。毕竟我现在正热衷于解开【智慧之愚宗图】的谜团。用你们的话来说的话,好像是叫作【费格尔四书】来着?」

听到这个词汇的瞬间,老人的眼睛瞪大了起来。只见他颤抖着骨瘦如柴的身体,怒目瞪视着这位形迹可疑的女博士。

「你解开这个谜团……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一名研究者。在弄清楚未知事物,并将其内化为自身知识之后,剩下的就是给它添上一个分门别类的名称而已。至于之后会怎么样,就不关我的事了,我才懒得去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你这个、人渣说的话、能相信吗……?」

「的确,我这个人说这种话很诡异吧,毕竟我可是随便挑了几个囚犯去做人体实验。不过嘛,假如我所发现并建构体系的知识能够传播出去,我也很希望拿到的人可以有效利用这些成果呢。老爷子你就努力祈祷这样的未来吧。」

在说完这么一番话之后,昆西凯博士只是浅浅一笑,脸上露出一副心力交瘁的表情。然后,她用手指弹了一下香烟,以略显哀愁的口吻继续说道:

「放心吧。我没有资格成为『列席者』,再说,我已经找到最适合坐上那位子的理想人选,甚至打算邀他成为我的研究搭档呢。」

「列席者……?」

「等你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了。那么,我这次是真的要告退了。能和你聊天很开心喔,古拉穆老爷子。」

「……」

昆西凯博士说完,再次迈开步伐,最后不忘再次瞥向旁边那具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尸体──复制人一眼。她接下来打算回到自己位于监狱上层的研究室。

尽管她的脚步还是一样的慵懒拖沓,可昆西凯博士的眼神,已经流露出目中无人的精光。在这位博士的脑袋里,何为复制人、何为原生人之类的哲学性思辨,想必已毫无意义。

既然复制人拥有和原生人一样的知识、记忆,以及经验,那么两者所产生的情感和想法,理论上就不会有任何的不同。就好比今天有人试图跟自己的复制人来上一场辩论,可折腾老半天也只会落得一个自言自语的结果。

昆西凯博士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通往监狱上层的楼梯,同时再次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香烟。她这次只是简单叼在嘴边,没有心情伸手去点燃那根香烟。

「话说回来……列席者啊。但丁那家伙也因为太过心急而犯蠢了呢,他好像到头来连我在研究什么都没完整搞清楚的样子。」

昆西凯博士曾经彻底分析过包含但丁在内,遭受关押的全体囚犯的血液,也正由此得知了她自己才能知道的事实。

存在于但丁魔力资讯体中的基础字符可谓耐人寻味,截然不同于生活在狭小人类生存区域内七个国家的芸芸众生。若是用生物学的概念来类比,可以说是构成肉体的DNA不同,而且两者的差异之大,已经不是人种歧异所能解释的。但丁的基础字符几乎达到了异形的程度……只有在和生存区域有着天壤之别的魔法环境里出生成长,才有可能完成如此大相迳庭的演化。

(难道说,但丁是『外头』的人类?还是说他真的取得了成为列席者的资格?不,后一种推测显然不可能。虽说事到如今探讨这个问题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他多半也只读过【费格尔四书】的其中两册而已。)

昆西凯博士一阵沉吟,仿佛在对谁诉说似地喃喃自语起来。每当思绪转到【费格尔四书】上面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把想到的事情说出口,以厘清自己的想法。

「不过,难道但丁知道只要是读懂了【费格尔四书】的人,都能透过阅读特定项目,改写部分魔力资讯的事情?伤脑筋啊,我实在是无法理解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想什么呐。」

无人知晓但丁究竟是什么出身。这名男子既没有户籍也没有亲属,只有一系列罄竹难书的犯罪事实。

说到底,如今人类七国的形成,肇因于世人逃离魔物威胁的迫切需求,人们很自然地围绕着巴比伦塔安身,形形色色的人种和语言文化,也因此理所当然地交织混杂。

然而,从根本上来说,现代人类的魔力资讯体根源基本上大同小异。这恐怕是伴随着生活魔法的使用,而自然发生的趋同化,至于那些远超常人水平的高阶魔法师,则产生了足以称之为「进化」的巨大变化。

可是,但丁的魔力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而且已经不是能用「出身不同」一语带过的问题。在昆西凯博士推测,但丁的魔力与其说是有着不同的起源,不如说是由完全有别于人类的魔法体系所孕育的产物。

(毕竟魔力本身就是一种历史呢。就如超越个人存在、代代相承的血脉那样……但丁本人究竟对此知晓到什么程度呢?)

只不过就连但丁这样的神秘人物,也只因为接触到【费格尔四书】的一部分就昏了头,自我膨胀到认为世界的真理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结果反而因傲慢而沉溺于自身的力量之中,迎来破灭的结局。虽然昆西凯博士老早就对这名男子失去了研究的兴趣,但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但丁也算是追求同样目标的竞争对手。

「哈哈,或许我应该记取他的教训,更加谨慎地采取行动才对?毕竟我虽然读过了【费格尔四书】,可是以我的水平,还远远不足以坐上列席者的座位呢。说到底,【费格尔四书】不过是【阿卡西纪录】的抄本而已。」

原本嘴里嘟囔个不停的昆西凯博士,突然在两层楼之间的楼梯平台停下脚步,从那个位置俯瞰曾经关押着但丁的单人牢房。

虽然但丁曾怀疑过自己知晓他的越狱计划,但就她本人的意见,这种事不知道才怪。毕竟她作为魔力储存库的管理者,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暗中动了手脚。说到底,这座监狱向来追求机器一般的规律运转,日常的大小琐事最好都要严格地按表操课,因此哪怕只是稍微的不协调,也会立刻引起管理人员的警觉心。

「『疯狂博士』是吗?……哈哈。」

昆西凯博士知道但丁不知何时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浑名,而这个带有贬义的外号不知不觉在监狱内流传开来,连所长戈登等人暗地里也常用这个绰号来称呼自己。

「不管有多难以理解,但他的做法说白了就是搞错方向。不仅把所有的现象单纯化,还单方面地认定其他人的小脑袋都不如自己,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就代表他已经过于傲慢了。你还是太嫩了呢,但丁小弟。」

昆西凯博士给最后一根烟点上火,只抽了一口,就把整根烟扔下楼去。

「好啦,我也差不多该开工了。」

她走进工作人员的出入口,接着又往上爬一层楼之后,终于打开了自己研究室的门扉。

虽说是研究室,但或许是监狱本身座落于外界的关系,整个房间单调乏味,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昆西凯博士走过整齐排列的几架机材设备,来到房间深处,将手掌按在一面墙上,周围登时响起了进行认证确认的机械音。

墙壁后方的这一空间,是【特洛伊监狱】里无人知晓的秘密场所……作为昆西凯博士『后院』的另一间研究室。这个特别的房间位于一个横洞里,是由那些她打着研究名义带走的囚犯所挖掘出来的。尽管机材设备的调度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不过长年待在监狱的她很清楚怎么把东西弄进来。

魔力储存库的维护和改良、囚犯们的精神管理装置……无论理由多么随便,只要你掏得出钱来,国家就会亲切地帮你把各种素材和机材设备送来外界,因此昆西凯博士完全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在昆西凯博士「啪」地打开照明之后,从一片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是分两排摆放在房间两侧的巨大容器。这些注满特殊药液的容器,全都有着足以躺进一个成人的浴缸那么大,而沉眠于其中的,全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物。

自己借由现在这副身体的形体,从这个奇妙的摇篮里唤醒的,是第几具复制人了呢?由于这副身体早在【特洛伊监狱】落成以前就在使用,因此从理论上来说,至少也是第十具以上了。

「老实说我也觉得很可惜,但闹成这样肯定是没办法了……我得赶在墙内新派的调查部队抵达之前把它们全数销毁。」

在接收到昆西凯博士输入的自毁密码之后,输送药液的管线迅速剥离开来,所有的容器也跟着自动翻倒在地……最后,伴随着一阵「咻咻」声响,无数的复制人像是融化似地冒着白烟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拨开这些烟雾,从研究室的深处悄然走了过来。那是一名年轻的女性,身上只披了一条随手捡来的破布──那是昆西凯博士以前坐在里头的椅子上时,拿来盖腿的破毛毯。

面对突然现身的女子,昆西凯博士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对方说道:

「怎么样?你现在的身体……欸,当然这不是你原本的身体啦。毕竟你的原始肉体已经完全烂在底下的单人牢房了。算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救你一命了呢。」

女子一脸诧异地用手捧起并打量着濡湿的黑发,整个人似乎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或许是才刚醒过来的关系,尽管女子的眼神带有一股肃杀之气,不过五官轮廓和仪态气质倒是有股慈爱的味道,隐隐给人一种深具母性光辉的印象。女子不仅身形高挑,还有着优美的身材曲线……但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的内在绝非什么善类。

在女子乍看恬静的眼眸深处,存在着一股危险的不协调感,可以感受到近似于疯狂的强烈破坏冲动和欲望的漩涡。

尽管女子可能还无法清晰地忆起自己过去的所见所闻,但那起悲惨事件所烙下的强烈印象肯定不会从她的内心抹去。

那幅满是鲜血和火焰的景象,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女子,自己正是那位引发【鲜红之血的转向事件】的大量屠杀者。

虽然昆西凯博士作为从事违法人体实验的惯犯,在草菅人命这件事上也没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但她还是认为自己和这名女子有着某种决定性的差异。

「你的记忆状况如何?诺克丝。」

「……嗯,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不对……总之应该记得必要的那些事情。一切都按照原订计划进行了吗?在被梅库菲斯毁了心爱魁儡妲琪娅的身体以后……我好像是去见了伊莉依丝。」

说到这里,诺克丝像是在挖掘记忆似地用手指抵住了太阳穴。

「更之前的记忆则是……亚尔斯•雷金。那家伙一度杀死了我……不对,虽然我及时发动了秘术,但最后还是被秘密地扔进了【特洛伊监狱】……?啊,果然还是不行,记忆一片模糊。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的确是我的身体呢。」

昆西凯博士看着若有所思的诺克丝,像是理所当然似地耸了耸肩说道:

「虽说是复制人,但我可以保证和你正在底下腐烂的本体分毫不差,最多就是在身体年龄和性能方面有若干差异而已。毕竟是人工制造出来的身体,详细的记忆无可避免地会出现流失的现象。不过,虽然你的身体是临时赶造出来的东西,也还是比我这具寒碜的肉体要强上许多啦。身体性能应该也比前一具肉体来得卓越。」

「这样啊……那我可真得好好感谢你才行呢,博士。不过在性能方面,说实话我还没什么真实感。」

或许是记忆逐渐恢复的关系,诺克丝似乎终于忆起了昆西凯博士是什么人物。

「虽然是急就章赶出来的,但我可没有偷工减料喔。甚至还特地为了你做了调整,如果去和男人上床的话,搞不好还能怀上孩子哟?」

「真厉害呢。这也是多亏了【费格尔四书】的神之知识吗?」

诺克丝一边拿起那条破毛毯擦拭身体,一边用「你也只是拾人牙慧吧」的语气回道。昆西凯博士对此只是不以为意地嘿嘿一笑,将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不可一世地说道:

「【费格尔四书】只是第二手的抄本,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它的源头。你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吗?」

至于诺克丝则是已经大步走到墙边,从衣柜里取出了预先准备好的全新衣物。

「不,我当然记得。因此我非把『那个』弄到手不可。」

昆西凯看着如此说道的诺克丝,试图弄清楚她这句话的真正含意。

「哎……你说非把什么弄到手不可?」

「【费格尔四书】的其中一册,第四章【欧迪奥格希多】……没错,我一定要把那本书弄到手才行。」

「为什么?」

「……理由什么的并不重要。总而言之,我的优先目标是取得【欧迪奥格希多】……虽然我的脑袋还很混乱,但唯独这一点非常明确。」

只见诺克丝的眼眸里闪动着昏暗的火焰,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执念──不,那毫无疑问就是她内心执念的具现化。就如女性对宝石的天生热爱,唯有欲望是绝对的。即便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也一定要把东西弄到手的强烈决心,瞬间洋溢在诺克丝的全新肉体之中。

这无疑正是记忆缺失所造成的影响,可这种记忆缺失与其说是新身体的副作用,不如说是诺克丝本人的能力所导致的结果──她的能力必须为此负上绝大部分的责任。

当昆西凯博士在【特洛伊监狱】遇见诺克丝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副德性了。由于记忆里最古老的核心部分早已消失殆尽,因此诺克丝甚至连当前的记忆都出了问题。

诺克丝拥有一种匪夷所思的能力,能够将自身意识注入到他人死去的身体之中,用神秘学领域的概念来说,就是所谓的「附身术」。照理说来,无论是多么高超的暗系统魔法师,都几乎不可能办到这样的事情。但诺克丝这个活生生的案例就摆在眼前,让昆西凯博士不禁对这名女子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从原本只剩下一半意识的肉体会化为废人这点来看,恐怕大部分的魔力资讯也随着意识一起转移到了新肉体。根据昆西凯博士的推测,这应该正是导致记忆缺失的最大原因。

(除此之外,应该还存在着不少其他的副作用。毕竟诺克丝执意追寻【欧迪奥格希多】的动机,早已从她最根本的记忆之中消失不见了。就像是有人从她的意识深处悄悄拿走了一样。话虽如此,现在也没功夫去管这些了呢。)

昆西凯博士向来无法对不可解的谜团置之不理,但就算自己继续在这里纠结下去,也不可能弄明白眼前的这名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现在的这个诺克丝,多半很快又会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她就像是永远不会燃尽的蜡烛似的,总是被一股强烈的本能冲动所驱使。

昆西凯博士有些无奈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可好不容易摸出来的烟盒里,却只剩下香烟的碎屑。她只好在桌子的抽屉里翻箱倒柜起来,却赫然发现自己的宝贵香烟全都抽完了。无奈之下,她只能把整个抽屉都翻了过来。因为根据过去的经验,或许会有一两根香烟幸运地掉在抽屉的底部。

「也罢,你就随你的意思去做吧。我如果收到了【费格尔四书】的相关情报,会再想办法通知你的。然后就是……你打算和之前一样,继续使用『诺克丝』这个名字来活动吗?」

诺克丝先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才摇了摇头回答道:

「不了,我打算用『妲琪娅•亚古诺伊兹』这个名字,毕竟诺克丝已经死过一回了。反正我本来就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对于所谓的名字没有什么执念。再说诺克丝这个名字,在地下世界也已是响叮当的重度犯罪者,在行动上会有很多不方便吧?要是有人冲着这个名字而纠缠上我,那可就伤脑筋了。更别说军方的高层人物,很有可能会对诺克丝这个名字有所反应,到时候肯定只会有一堆麻烦事找上门。」

「这样啊,那妲琪娅的身体还能用吗?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开始腐烂了吧?虽然你上次拜托我之后,我是有帮忙做最低限度的防腐处理啦。」

「嗯,这个时机点正好呢。她的身体我用起来很自在,只是之前被梅库菲斯给弄坏了。我原本是打算让它留在大自然里回归尘土的。」

「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勉强了啊?看来你对那具身体很有感情呢。虽然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记忆,但你在抱着那具身体来找我的时候,就已经说过这是用来以防万一的保险措施。」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妲琪娅」这个名字,曾经属于另一个女人。她是一名阳光开朗且人见人爱的女孩。然而,体弱多病的女孩尽管有着优秀的资质,最后却没有选择走上魔法师的道路,而是在年满二十岁后的某个夜晚,独自安静地踏上了旅途。事实上,流淌在她体内的庞大魔力,很有可能正是导致她死亡的原因之一。由于女孩缺乏操控魔力的相关知识技术,因此始终无法有效地释放魔力。

从前,妲琪娅偶然认识了诺克丝──那个时候的诺克丝不叫这个名字,只是事到如今也想不起叫什么了──意外地挑起了她心底想要成为魔法师的渴望。在尽情地活在当下每一刻的同时,这名悲哀的女孩始终无法放下这个早已无望的梦想。所以在妲琪娅溘然长逝的那个夜晚,诺克丝突然很想看看她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死去。由于人死之后,魔力也会随之散失到体外,因此诺克丝轻易就透过魔力找到了她所在之处。

妲琪娅居住的房间,位于一栋面向结实泥土路的雅致集合住宅三楼。楼下分别是酒馆和妲琪娅平日工作的昏暗书店。

摆在房间里的铁管床和薄床垫,看起来简陋到像是从路边捡回来的一样。躺在床上的妲琪娅,只盖着一条棉花般的薄被,宛如陷入沉睡似地断了气,但在那张端整秀丽的脸庞上,却完全看不出被病魔侵蚀的痕迹,简直不可思议。诺克丝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顺势坐在窗框上吹了一会儿夜风。她就只是恍惚地看着妲琪娅的脸,在那个房间里逗留了一小段时间而已。

直到今天,诺克丝仍然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没来由地看上妲琪娅的身体,一眼就认定她会是非常适合自己的容器。或许自己只是单纯想要帮她实现成为魔法师的遗愿……也或许不是如此。只不过,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值得利用的状况。无论如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诺克丝今后使用妲琪娅身体的时候,肯定有无数的机会,施展出她生前梦寐以求的魔法。

于是,诺克丝暗中带走了妲琪娅的身体,并运用特殊的药液和特制的冷冻舱,将她的身体完美无缺地保存了下来,连一片指甲或一根头发都没有腐烂脱落。

这一切发生在二十多年前。

在那之后,诺克丝几经辗转,成了犯罪组织库拉玛的成员之一。原本就习惯用假名的她,在加入【库拉玛】之后也给自己取了「诺克丝」这个代号,最后一手引发了那起悲惨的事件……在那场『狂宴』中,她被亚尔斯•雷金给彻底击倒,最后身受只能倒地等死的重伤。

然而后来诺克丝被秘密送往【特洛伊监狱】,并以重罪犯的身分关押,而她就是在那里再次遇上了昆西凯博士。

昆西凯博士之所以开始制造自己的复制人,其实是为了深入研究肉体和意识的关系,也因此她一直以来都对诺克丝的秘术很感兴趣。

诺克丝的秘术不仅能够转移个人的意识,就连经验和魔力资讯等长年累积下来的东西,也能全以资讯的形式完整转录到别人的身体上。其根源的运作原理,果然还是以魔力作为媒介,而且诺克丝甚至能在比魔力领域更加深层的领域里,将好几具身体和自身存在的根基连结起来进行操作。不过,她的本体只能进入尸体,由于活人的身体──尤其是能够操纵魔力的魔法师──会有杂讯干扰,因此只有彻底断气的身体,才能当成新的容器。从这一点上来说,诺克丝和昆西凯博士的再会,简直可以说是某种命运的安排,因为后者也是个亵渎和玩弄囚犯身体的惯犯。于是在昆西凯博士的协助之下,诺克丝舍弃了即将伤重不治的身体,转移到了保管于内地,用来当作备胎容器的那女孩妲琪娅身上。

于是以此为起点,诺克丝开始以妲琪娅的身分展开活动。

在舍弃原本身体并逃出【特洛伊监狱】之后,化身为妲琪娅的诺克丝投身于海德兰吉的军队,以女性魔法师妲琪娅•亚古诺伊兹的身分再次于监狱外展开活动。

亚尔斯在七国亲善魔法大会上见到的妲琪娅,正是已经化身为海德兰吉魔法师的诺克丝。

随着她持续专注于收集情报,在探究魔法奥义的道路上愈行愈远的诺克丝,替驽钝的妲琪娅实现了宿愿。然而,这具身体也在几次的不期而遇中,很不幸地毁在了梅库菲斯的手里。

在那之后,诺克丝只得改用昆西凯博士制造的备用女性身体来活动,结果又成功取得了不少新的收获。

而其中最大的一项成果,就是查明了梅库菲斯把【费格尔四书】的第一章藏在什么地方。除此之外,身为海德兰吉魔法师,她甚至能够光明正大地弄到某些需要政治门路的情报。

不过,最理想的情况当然还是找回自己真正的名字,又或者是彻底舍弃已被梅库菲斯掌握的名字,就此改头换面成另一个人,也不失为可行的选项,只是诺克丝对「妲琪娅」这个名字有着莫名的留恋……总是给她一种怀念的感觉。从她马上想到用「妲琪娅」来作为新的假名,就足以证明这个名字已经和她因缘匪浅。

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柔顺婉约,内心却怀抱着不为人知的苦恼──妲琪娅的苦恼肯定源自于宿疾,而这持续侵蚀她优异的魔法才能。诺克丝作为徘徊于意识和肉体之间的游离者,却意外地对妲琪娅的处境产生了莫名的共鸣。

正因如此,换上这副身体的她才会决定自称为「妲琪娅」。

毕竟……

「相比于扮演『诺克丝』,我在做『妲琪娅』的时候要轻松多了……」

事实上,就在诺克丝将「妲琪娅」确立为自我的那一刻,原本飘散在她周身的紧绷空气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而对于昆西凯博士来说,「妲琪娅」确实也是比较容易沟通的一方。

「我明白了,妲琪娅。就让我们为了各自的目标而努力吧。虽然我们的合作是建立在共同的利害关系上就是了。」

「嗯,我知道啦~所以说,在我沉睡的这段期间,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只听妲琪娅立刻换了个说话口吻,俨然就是个纯朴的邻家女孩,可她现在的肉体年龄已经不是什么小姑娘,因此多少显得有那么一点格格不入。

昆西凯博士先是不由得放松了表情,随即耸了耸肩,咧起嘴角笑道:

「你的说话口吻和你的外表对不上哟。话说回来,当然有大事件发生啰。我在被视为监测区域的巴纳利斯观测到了有趣的现象。梅库菲斯那家伙特地变身潜入巴纳利斯,用天候操作魔法将整个地区封锁在大雪之中,但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些无聊的小把戏。」

「嗯哼,那家伙多半是在打什么小算盘吧。不过他最后肯定是搞砸了没错吧?」

「……天晓得呢,先不说这个了。」在不感兴趣地结束这个话题之后,昆西凯博士马上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你能想到吗?居然有人在那个鬼地方连结上了【阿卡西纪录】!而那个人既不是我,也不是【库拉玛】,更不是梅库菲斯。世上还有比这更加痛快的事情吗?」

看着昆西凯博士咯咯怪笑的诡异模样,妲琪娅似乎也恢复了几分冷静的样子。

「这样啊,看来你终于夙愿得偿了呢。哎呀,所以你才把宝贵的复制人全给销毁了啊?」

「是啊,居然在长年研究的课题上被后辈一举反超过去,除了痛快以外没有其他词汇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再说,我也不可能带着一堆复制人离开这里。在墙内世界派出的调查组还是调查部队抵达以前,我得赶紧带着所有的数据资料闪人。当然,我也想直接灌到复制人身上,但虚拟增设脑还无法无限储存重复的记忆,要同时驱动复数的复制人是不可能的任务。要是一个弄得不好,很可能一同引发神经细胞的自我崩溃,所有复制人的自我意识都会就此灰飞烟灭。」

虽然妲琪娅的特殊能力的确提升了昆西凯博士复制人实验的准确度,但作为贵重参考样本的妲琪娅本人,却完全不明白这些实验到底在做什么。

不过大致上说来,同时启动拥有相同记忆的复制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这点妲琪娅倒还是听得出来。

「所以说,究竟是哪位高人连结上了【阿卡西纪录】?会是【库拉玛】的某人吗?比方说梅库菲斯?」

「从这个地点,我光是要观测到表面上疑似是梅库菲斯搞出来的异常现象都很不容易了,你就别强人所难啦。总而言之,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有某个人在那一瞬间踏入了禁断的领域,接触到了不知是神还是恶魔的无上智慧。不管怎么样,只有持有『钥匙』的人才能连结上【阿卡西纪录】。我得先查出那个『钥匙』到底是什么,接下来的日子可有得忙了。」

「看来这下多了不少乐子呢。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动身出发了。」

「虽然我也同意这一点,但你如果不带着我一起去墙内世界,我可是会很伤脑筋的。毕竟像我这样的孱弱人类,光靠自己能不能在外界撑上半天都是个问题。这具身体完全不适合用来战斗,随便遇上一头魔物,我都撑不过两秒。」

「啊,说起来我们的确是这么约好的呢。」

妲琪娅像是想起来似地嘟囔了一句,随即穿戴上新拿出来的衣物,和昆西凯博士一起走出了研究室。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将手臂向身后一扬,朝着已经无用的秘密房间放出了巨大的魔法火焰。

于是──两道并肩的人影,从外界走向了墙内世界。

连神也不放在眼里、一心只想揭露无限知识的鲁莽智者,和因为执着而疯狂、苦苦寻觅着灵魂原型的异形魔法师,就这样再次回到了人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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