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来到矗立于贵族区一等地段的一座大得过头的豪宅。此时夜幕早已低垂,白色人工月亮的银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
而在这座豪宅后方的某个房间里,莫尔威鲁铎正急急忙忙地换着衣服,嘴里还不停地咕哝咒骂着些什么。他刚刚才一如往常地在地下室狠狠地痛打了一顿诺娃,但心中的郁闷之气仍然未能完全消散。
(呿……没想到作为最强私兵的【残虐之镰】,居然没能收拾那头臭老鼠维札斯特。枉费我特地设下了请君入瓮的圈套,这是何等的丑态。)
莫尔威鲁铎一脸不快地喃喃自语,同时用绣有金丝的手帕擦掉了沾在手上的血迹。
下一秒钟,只见他脸上的表情陡然变了个样,恢复成平常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只是在擦拭轻微运动过后的汗水似的。
姑且不论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何,至少表面功夫一定要做到位。在接下来即将前去的会客室里,有个重要的客人正在等着自己。
半晌过后,莫尔威鲁铎亲自打开会客室的厚重木门,和颜悦色地向房里等候的人物招呼道:
「噢噢~这真是失礼了,让您久候多时。」
房里那名初老的中年男子,听到招呼声也客客气气地回施一礼。这名男子的面容庄严,身上穿着一件绣有金丝的白布法衣,头发及胡须都和法衣一样是纯白色的。在亚鲁法国内,几乎没有人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没想到希卢贝托大主教会亲自莅临寒舍……恕我失礼,您今天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面对态度恭敬到无以复加的莫尔威鲁铎,希卢贝托大主教只是微微一笑地回答道:
「是啊,毕竟现在已经这么晚了,我也不好叫上信徒随我一同过来。倒是我突然登门拜访,没给您添麻烦吧?」
「没有的事。大主教大人愿意大驾光临,只会使寒舍蓬荜生辉。只可惜现在这个时间没办法好好地招待您……哈哈哈。」
莫尔威鲁铎说着,甚至忍不住开怀大笑了起来。希卢贝托见主人如此盛情,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变浓了几分,说着「那就好」。
然而,两人接下来要进行的是秘密会谈。莫尔威鲁铎低声吩咐了几句之后,便命令随侍在侧的仆从退出房间。
大主教在一旁看着,一边将身上的白布法衣脱了下来,并且特地挪了挪墙边衣架的位置,才把法衣挂了上去。这么一挂,正好挡住了月光射入的窗户,这行动仿佛是不想让自己敬爱的神明,目睹接下来这场不可告人的密谈。然后,他默默地在客人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戴在脖子上的金色坠饰不时闪烁着神圣庄严的光芒。
「好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抽空过来的。就让我们尽快把正事解决了吧。」
对方开门见山地直奔正题,隔桌坐在对面椅子上的莫尔威鲁铎闻言也轻轻点了点头。艾因赫密尔教是近期在国内外迅速崛起的宗教势力。换作一般情况的话,莫尔威鲁铎肯定会大肆招待身为大主教的希卢贝托,但考虑到这次委托的性质,他们必须避免做出太过引人注目的举动。
「关于我先前拜托您的那件事情,具体来说,就是请您出任威穆琉纳家和斐培尔家【贵族仲裁】的主审……」
莫尔威鲁铎说到这里,将事先准备好的提包缓缓地搁到了桌子上。仔细确认过里头装满的金币之后,大主教脸上露出了盈盈的笑容。
「嗯,当然,毕竟我们一直以来都受到莫尔威鲁铎大人多方关照……我就是想说这个忙我一定得帮,才会专程跑来找您。」
艾因赫密尔教团初入亚鲁法布教的时候,莫尔威鲁铎在背后出了不少力气。虽然他本人并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但教团所提供的政治献金实在很有吸引力。除此之外,在遇上不方便直接出动麾下军队解决的麻烦事时,也能调用艾因赫密尔教的教众发挥『灭火队』的作用。
在那之后,艾因赫密尔教团和莫尔威鲁铎愈加沆瀣一气,顺利地让信徒的人数和奉献的金额成长,最后甚至成功在亚鲁法兴建了自己的大圣堂。
艾因赫密尔教的教理,就是教导人们如何在这个被魔物包围的狭小世界里不陷入绝望,毫无迷网地前行。
自从半世纪前的那场大灾厄──【柯罗诺斯来袭】发生以来,人类的魔法科学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可另一方面,新兴宗教的数量也急剧增加,仿佛是在呼应人们内心的恐惧和苦痛。
特别是艾因赫密尔教有一个旗帜鲜明的独特见解,那就是他们不把魔物视为直接的威胁,而是将其理解为昭示人类终将一死的命运使者。在承认魔物横行于世的前提下,艾因赫密尔教试图为人们在这个仄暗的世界中,指出一条如何生、又如何死的道路。
由于这教理符合一大部分人的心理需求,加上莫尔威鲁铎的暗助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如今的艾因赫密尔教不仅吸收了许多退役军人,甚至在贵族之中也有不少忠实信仰者。
「多亏了阁下的慷慨相助,我教已在亚鲁法建成了好几座儿童照护设施。那些因魔物而失去父母、从而孤单贫苦的孩子们,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受到庇护的安身之处。您无疑是引导我教于亚鲁法落地生根的指路之光。」
面对希卢贝托大主教的恭维,莫尔威鲁铎不禁有些飘飘然,理直气壮地接受了对方的奉承。
「不不不,您这么说我可不敢当。我自己也有收养孤苦无依的孩子……所以就只是本着爱屋及乌的精神,希望能为有同样不幸遭遇的孩子尽一份心力而已。」
事实上,诺娃就是威尔莫鲁铎所收养的孩子之一。说到底,【残虐之镰】这支私兵组织,就是利用一群孤儿打造出来的部队。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希卢贝托大主教的脸色突然一沉,用有些担心的语气询问威尔莫鲁铎道:
「可是,亚鲁法国内尚未完全接纳艾因赫密尔教的存在,再加上【贵族仲裁】又是一项历史悠久的传统活动……即便我这次只是担任裁判的角色,我教人士的在场还是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愉快吧?」
「这点您大可放心,毕竟您可是我推荐的人选!而且就如大主教大人您也知道的,【贵族仲裁】这项活动原本就带有神圣决斗的性质,因此自古以来就有让神职人员担任见证人的做法。」
听完莫尔威鲁铎的慷慨陈词,大主教也同意地点头。
「的确,我等艾因赫密尔教的源头,可以向上追溯到极为古老的宗教。只是时至今日,这样的传统规矩早已荒废许久……所以我才会有点担心。」
莫尔威鲁铎闻言,突然一下子滔滔不绝了起来,仿佛就在等对方这么说似的。
「正因如此,您才更应该利用这次主持大舞台的机会,更进一步地拓展艾因赫密尔教的权势和威信。而且在我的引介之下,您也能和威穆琉纳家更加亲近,这怎么说都不会是一件坏事吧?」
「原来如此,言之有理。阁下如此为我们着想,艾因赫密尔教实在感激不尽。虽然我们无法介入贵族之间的问题,但这次的事情也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的安排吧。不过,我听说目前威穆琉纳家最有影响力的人,其实是身为次子的艾尔大人。而那位大人对于宗教和救世之类的事情,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也不知道我是否真能帮上阁下的忙呢。」
「的确,艾尔大人因为年轻气盛,有些时候行事不太稳健。正因如此,我才会特地拜托您来帮这个忙。话虽如此,艾尔大人的骨子里是个聪明人,只要我再从后面推一把,就不会有什么问题。若能得到您的倾力相助,这次的【贵族仲裁】肯定万无一失,哈哈哈!」
莫尔威鲁铎先是夸张地大笑两声,旋即敛起表情说道:
「……对了,趁此机会,我还有一个不请之请,想麻烦大主教大人帮忙。我能否借用艾因赫密尔教的力量,向异端者降下天谴呢?」
听到将双手搁在桌上合十的威尔莫鲁铎的话,希卢贝托的眼角不禁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脸上始终保持着平和表情的他,马上就摊开满是皱褶的手掌,做了个「但说无妨」的手势。
莫尔威鲁铎是个狡猾慎重的男人,虽然他排除万难将大主教送上了裁判的位子,但万一艾尔在【贵族仲裁】中不幸败下阵来,连自己的处境也会变得岌岌可危。既然如此,就必须事先采取另一道保险措施。
没错,一旦事情走到那个地步,就必须不顾一切地削减敌方的战力。而在这思路下,自己最应该优先铲除的就是政敌贝利克的王牌──那个名叫亚尔斯•雷金的少年。
之前的失败虽然非常扼腕,但短期之内不太可能再有直接解决维札斯特的机会了,因此莫尔威鲁铎至少想先铲除亚尔斯。而且从长远来看,只要自己能够收拾亚尔斯这个贝利克的亲兵,要完全掌握亚鲁法军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场密谈持续了约莫一个小时。
结束之际,莫尔威鲁铎不由得深深地坐进椅子里,心满意足地开口说道:
「大主教,等到一切都圆满落幕之后,我一定会继续做您和教团的坚实后盾。而且只要我的权限能得到进一步扩张,我保证会授予艾因赫密尔教正式的外界调查权。除此之外,我想大主教大人您也会对这个东西有兴趣。」
莫尔威鲁铎一边这么故弄玄虚,一边把事先准备好的小匣子放到了桌子上。
「嗯……?」
「您还记得前些日子滋扰亚鲁法的越狱犯吗?这是从他们其中一人身上扣押下来的东西。那群贼人在闯入学院后服下了这个药物,从而发挥出了骇人的恐怖力量。」
这是莫尔威鲁铎在事发之后特地亲赴第二魔法学院,幸运地回收过来的东西。大主教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伸手拿过那个小匣子确认了起来。
「那我就借用一看。哎呀,的确能感觉到强烈的不净之气呢。这种会污染人类灵魂的不洁之物,绝对不能曝露在善良无辜的世人眼前。那群贼人居然让这般不洁之物进入身体……实在是罪过。」
希卢贝托大主教从小匣子里取出的那样东西,正是那个秘药【仙馔蜜酒】。不过当他把东西放回小匣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这样东西能否交给你们艾因赫密尔教来保管呢?虽然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贵教追求的【神器】,但至少应该可以作为用以追寻的线索。」
莫尔威鲁铎一脸平静地说道。艾因赫密尔教崇拜的是他们所谓的唯一神及其眷属,其中也有因为显现神之奇迹和荣光而被视作神圣的事物。这些神圣之物即是神所赐予的【神器】,而艾因赫密尔教团主张他们有义务搜寻并且保管所有的【神器】。
「嗯,无妨。说到底,那个密涅瓦根本不是人类该去碰的东西。虽然只是谣言,但有一种说法认为,就是因为密涅瓦之前公开亮相,这次才给亚鲁法招来了这么巨大的灾难。至于阁下您托付给我的『这样东西』,我们会举全教之力做好保管的责任。」
在那之后,希卢贝托大主教谢绝了莫尔威鲁铎派人护送的提议,披上金光闪闪的法衣,独自一人踏上了夜路。
很快地,他的身影便像是融入夜色似地消失不见……即便是笼罩整个人类生存区域的虚假月光,也没能照出他消失前一刻的背影。
◇ ◇ ◇
在莫尔威鲁铎家宅邸的一幕过去两星期后的夜晚。
当时照耀着密谈的人工月亮,此刻也同样给广大的斐培尔家宅邸罩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帷幕。
在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下,亚尔斯独自一人待在安排给他的房间里,坐在豪华的椅子上随意翻着手里的古书。
他早早就选定了要封装入宝珠的守护者。在最后一项工作也已完成的情况下,今天晚上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了。虽然明天就是等待已久的【贵族仲裁】,但亚尔斯在来到斐培尔家之后,还是第一次有忙里偷闲的机会。
被选为正式参赛选手的成员,每天都过着埋头训练的日子,因此到了晚上都睡得特别香甜。毕竟在结束一天的辛勤训练之后,都会有一种自己今天也很努力的充实感。再加上主人家每天都准备了无比丰盛的晚餐,足以涤去一整天下来的疲劳困顿。
而忒蕾希娅和罗迪利希等分家子女也态度丕变,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触即发的氛围,至于大人的话就更不用说了。无论是好是坏,忒丝菲娅和忒蕾希娅的那一架解决了许多问题。不过,唯独年纪最小的鲁锡尔,始终还是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对此忒蕾希娅经常抓着鲁锡尔提点他身为贵族的应有风范。这时候的忒蕾希娅看起来就是个认真的姐姐,不难看出这就是这名少女本来的面貌。
在这样的气氛中,亚尔斯突然停下翻页的手,轻轻地张嘴打了一个哈欠。
虽然他也觉得自己差不多该去睡了,但或许是住在陌生的豪华房间的关系,总感觉莫名地沉不下心来。换作平常,他会选择去找露姬说话解闷……
(不,还是别去了吧。)
亚尔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露姬已经在训练和搜集情报上帮了数不清的忙,他不想再给她更多的负担。
只是在这种该上床睡觉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会想喝红茶想得不得了呢?
眼看着再过几分钟就要到午夜零点了。
于是亚尔斯打开了通往走廊的房门,想要找个女仆帮自己泡杯红茶或咖啡过来。
虽说是深夜时分,但斐培尔家的女仆在招待客人上可谓无微不至,只要稍微巡一下应该不难在走廊上找到人帮忙。
就在这个时候,亚尔斯不经意地发现有一道人影伫立在走廊通往外面的门旁边。
那是一名穿着连身睡裙的少女,最外面还罩着一件貌似丝质的睡袍。
她那俨如贵族千金的美丽侧脸,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郁阴影。在窗户透射进来的幽然月光映衬之下,形成了一道神秘不可方物的剪影,就仿佛是把少女所在的那一角直接撷取了下来。亚尔斯有些纳闷地缓缓眯起了眼睛。
「……!咦、呃,晚安?」
下一个瞬间,那名少女向亚尔斯挤出一个生硬到不行的笑容,立刻就毁了这种旖旎风光。
「原来是你啊,菲娅,你这是在做什么?」
亚尔斯有些傻眼地叹了口气,同时一脸没好气地询问着红发少女。忒丝菲娅则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道:
「呃,也没有啦,就有点睡不着觉。走着走着,就刚好路过你房间前面,真的就是刚好路过。」
就她说的话听来,时机却宛如就是在等着他。面对亚尔斯的狐疑眼神,忒丝菲娅有些尴尬地正了正身子。
「我就只是想去露台稍微吹个风而已。」
「这样啊,那就赶快把事情办完回去睡吧。明天就要正式开打了,你这个总大将打算以睡眠不足的状态出场吗?」
「我知道啦。话说这里可是我家耶,你别对我颐指气使的啦。」
忒丝菲娅不满地鼓起脸颊,但就连这一如往常的反应,今晚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温顺的味道。
「又没什么关系,就只是吹个风而已。要不阿尔你也陪我一起去露台走一走如何?哎,怎么说呢,就是……」
忒丝菲娅悄悄地转开视线,连说话也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她是有烦恼要说吗?非要这么拐弯抹角的……虽然亚尔斯对此实在兴趣缺缺,但他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好吧,我正好也想找人帮我弄点喝的。但你如果只是要说一些无聊的事情,我可没有那么多闲时间陪你浪费喔?」
「还真是完全一如预期的反应呢。算了,我也习惯了。跟我过来吧。」
面对亚尔斯的事先声明,忒丝菲娅有些没好气地应道,却掩不住喜悦地迈开了步伐。
穿过那扇门后的昏暗小房间后,是一座从宅邸外墙突出的小露台。或许是因为紧挨着庭院树木的关系,平常似乎无人使用的样子。露台上摆放着好几张陈旧的桌椅,俨然是被当作临时仓库来使用。
「这里真令人怀念耶。」
在苍白的月光下,忒丝菲娅一边轻抚着光滑的石造栏杆,一边轻声呢喃着。
「你可别说什么『这里是独属于我的秘密基地』喔。」
亚尔斯的一句话立刻破坏了美好的气氛。忒丝菲娅不由得瞪了他一眼,随后叹了口气。
「也说不上什么秘密基地啦,就只是这里是家里离我妈妈书房最远的地方,我小时候总会不自觉地躲到这里。」
那不就是秘密基地吗?──就在亚尔斯在心里这么吐槽的时候──
「你、你不要管这么多啦!」
「我还什么都没有说耶。」
忒丝菲娅马上板起了脸,随即默默不语地把整个身子靠在了栏杆上。在那双一反平常的深沉眼眸里,可以看出她正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之中。
「这几天下来──不对,这几个月下来,我需要考虑的事情变得多了起来。」
「需要担心的事情也是呢。」
亚尔斯有些同感似地补上一句。忒丝菲娅闻言不禁苦笑了起来,带着睽违已久的自然笑容点头。
「这些事情几乎都和你有关就是了。」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尤其是学院的那起事件,从各种意义上都促使我去思考。啊!」
忒丝菲娅本想转过身来的瞬间,身上睡袍的前襟却些微敞了开来。她连忙伸手掩住连身睡裙的胸口,同时脸颊微晕地向亚尔斯投去一道怀疑的视线。
身为一名贵族家的千金小姐,她这种在意异性眼光的反应也是合情合理,只是──
「真是失礼的家伙耶。如果你要这样莫名地怀疑别人,那一开始就不该穿这种容易走光的衣服出来。不必担心,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事实上,因为种种不可抗力的因素,亚尔斯已经看过好几次忒丝菲娅的裸体了。这并不是说忒丝菲娅不知检点,但所谓的孽缘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哼,什么啊,你就没有起半点非分之想吗?」
忒丝菲娅的这句话罕见地除了挑衅以外,还掺杂着某种微妙的情感。意识到这点的亚尔斯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只见忒丝菲娅微微侧过身子,用有些哀怨的眼神凝视着不发一语的他。
亚尔斯不禁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这或许是自己第一次在忒丝菲娅面前感到词穷。为了消除这股突然升起的奇妙情绪,他刻意用挖苦的语气回复:
「干嘛?如果你想要口头上占便宜,先把脸皮练厚一点好不好?」
事实上,不同于早已下定决心的费莉涅菈,忒丝菲娅非常缺乏这种事情的素养。无论是在风情还是胆量上都是。
「哼!真不愧是熟悉香艳场面的人,讲起这种话来说服力就是不一样呢。」
「毕竟这是军旅生活中早晚必须习惯的事情。」
「你这是哪门子的军旅生活啊!成天都被军人大姐姐包围的生活想必非常愉快吧!」
忒丝菲娅不由得皱起眉头吐槽。
「其实不怎么有趣。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下次可以说给你听。」
「咦?唉,这个……好、好啊,如果你要说给我听的话,我倒也不是不能抽空奉陪一下啦。」
只见亚尔斯的脸像是突然失去了一切的表情。他这副反应出乎忒丝菲娅的意料,反而让她表情焦急地小声嘟囔一句。
亚尔斯一时无语地闭上了眼睛。
准确来说,关于军旅生涯的那些事情,他并没有称得上是回忆的记忆。他的脑海里只镌刻着一个个客观俯瞰的场景,仿佛是由无机质的胶卷所记录下来的影像。其中没有夹带着任何像是情感的东西,是真正意义上的空无一物。
「不,虽然我刚才是这么说的,但你如果真的想知道的话,或许还是去问其他人会比较好。」
「这样啊。」
忒丝菲娅先是理解似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流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才抬起头来怯生生地望着亚尔斯问道:
「可是,我如果说我还是想听你自己亲口说出来,你会不会生气?当然,只要有朝一日再说就好了。」
忒丝菲娅的语尾有些颤抖,话里带着一股期待,亚尔斯感受到了这点,一边答道。
「有朝一日再说吧。」
他只低声呢喃了这句沉重的回应。但仿佛就等着听到这句话的忒丝菲娅,顿时如释重负地灿烂地笑出来。
「嗯!那我们说好了喔。对了,趁着这个气势,我再讲一件事好了。」
因为气氛稍微缓和下来的关系,亚尔斯也恢复成了平常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
「嗯?干嘛,你要告白吗?」
忒丝菲娅的话刚一出口,亚尔斯马上就挑衅似地吐槽道。
「啥!?你未免也太自我意识过剩了吧,难道以为自己是什么万人迷吗?我劝你最好还是早点认清自己的性格有多么难搞喔!」
「这话轮不到你来说我吧?算了,机会难得,我就姑且问一下吧。你趁着这个气势要跟我说什么?」
只见忒丝菲娅满脸通红,用搁在栏杆上的手托住了自己的腮帮子。亚尔斯也学着她的动作,将自己的背部靠在露台上,然后顺势让栏杆托住自己的一只手,整个人轻松惬意地倚着光滑的石材。
「你这人真的很自以为是耶。」
「老实说,我和同龄人总是谈不来。基本上已经放弃了。」
忒丝菲娅斜眼瞥着大言不惭地说着的亚尔斯。而在她无言地眯细的视线边缘,不经意地映入了栏杆上亚尔斯朝自己的方向近了一些的手和指尖。
忒丝菲娅先是有些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旋即悄悄解除了托住腮帮子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指伸了过去。
然而,忒丝菲娅终究没有握住那只手的勇气,只能取而代之地戳了戳亚尔斯的手背,一边说道。
「不过,或许你保持现在这样就好了。无论何时都这么超然和从容不迫,而且,也不能说是不可靠。」
只见忒丝菲娅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但嘴里还是嘀嘀咕咕地说了下去。
「说到底,如果阿尔你不是这种人的话,那根本就不会有今天的我。多亏了那项魔力扩张训练,我就连魔力都要比以前增加不少。」
「噢,你这几天下来已经有感觉了吗?」
「算是吧。嗯,这果然是多亏了你呢。」
忒丝菲娅挠了挠和耳朵一样已经滚烫到夜风也无法冷却的脸颊,直直地凝视着亚尔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说,谢谢你。」
在话语出口的同时,那头红发也跟着摇晃起来。
「我们和分家之间的问题能够圆满落幕,归根究柢也都是多亏了你的帮忙。我妈妈和榭路巴都非常感谢你,当然我自己也是。」
话音方落,她在月光下绽放出的灿烂笑容,非常符合她忒丝菲娅的特色。因此亚尔斯也不再说什么「还真是难得的老实」之类的迂回话语,坦率地接受了她的道谢。
「没什么。我一开始也在想自己会不会多管闲事,幸好最后的结果还挺让人满意的。事实上我也只是出一张嘴而已,能打败她是你自己的本事。」
听着亚尔斯难得的温柔话语,忒丝菲娅点了点头。
「嗯,我在那一刻,是打从心底渴望着力量。不对,应该说我一直以来都想着要变得更强,但我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且深刻地体认到这件事情。」
忒丝菲娅的话,当然不仅是指过去的几起事件,和与忒蕾希娅的那一战。迄今为止最令她惊心动魄的,莫过于先前在学院里和越狱犯的那场死斗。
敌人不是魔物,而是带着明确恶意的人类。那群暴徒不仅在学院掀起腥风血雨,连忒丝菲娅自己也因此身负重伤。现在回过头来看,忒丝菲娅的心灵其实就是从那一刻起开始大幅成长的,连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败北是促使魔法师发生转变的催化剂──对她这种直率地遵循内心声音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这点在这次面向【贵族仲裁】的两周特训里也表现了出来。根据亚尔斯的观察,虽然一开始实在有点不可靠,但在经历了那场和忒蕾希娅的冲突之后,忒丝菲娅非常明显地展现出了自己的成长。因为在那之后,几乎每天都能让人感觉到她又变强了一些。
「我这个人啊,原来比我自以为的要脆弱得多。虽然我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非常努力,但我其实只是在依赖这些自己以为的努力。与此同时,我也切身地感受到了一个事实。那些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人事物,一旦突然消失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所以,感谢只有传达给对方才有意义,因为有些事情不趁现在说出口就来不及了。」
忒丝菲娅忽地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凝视着亚尔斯的眼睛。
「这样啊。从今后开始,你也必须要有作为一名当家的自觉了呢。」
「嗯,不过啊,怎么说呢,这也不一定要一个人独力完成吧?呃,从作为一名当家的角度来说,展示自身实力和精进贵族素养的确非常重要,但像我妈妈那样和心上人共结连理,其、其实也是一种守护家族的方法……」
虽然整个人已经语无伦次到不行,但忒丝菲娅总算是没有临阵脱逃,一双眼睛紧盯在亚尔斯身上。
宛如仅带着甜蜜的梦,浮现热意似的话语,不受控制地自少女的嘴唇流泻而出。不管是在无意识还是有意识的情况下,忒丝菲娅多多少少也想过自己的『人选』。只是现在仔细一想,她才意识到,没有人比他更加符合的存在。
因此,这只是一种单相思的碎片而已。说到底,自己对亚尔斯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她只认识进入学院就读以后的亚尔斯,而这只不过是他这个人的一小部分而已。既然亚尔斯愿意回应自己的任性要求,那么忒丝菲娅希望从现在开始一点一滴地认识他。她很想要直接从亚尔斯口中听到他的想法和过去。
虽然她也知道自己快要失去自制力,但此刻的忒丝菲娅只想要碰触亚尔斯的一切。现在的自己可能做不到像露姬那样的舍身陪伴,也没有勇气像费莉涅菈那样直接给他一个温柔的拥抱,可尽管如此,维持一无所知的状态只会使人感到更加寂寞。
然而,在如此渴望的同时,忒丝菲娅的心里也升起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这个月下的时刻,只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偶然出现的奇迹时光。随着时间过去,『那一刻』迟早会到来……两人又会变回一如既往的,彼此互相挖苦的损友关系。
忒丝菲娅的心情,也不晓得有没有被亚尔斯察觉。只见亚尔斯先是叹了口气,随即向忒丝菲娅伸出手去。
他没有去碰忒丝菲娅下意识瑟缩的身体,而是轻轻地将手搁在了她的红发上。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这应该是你最不想用上的方法吧?只有艾尔那家伙会成天把婚约之类的挂在嘴里,在我看来那些都是早该扔进垃圾桶的过时产物。放心吧,只要拿下【贵族仲裁】的胜利,自然能展示你的实力,就算不遵守那些无聊透顶的陈规陋习,你也照样能够守护好斐培尔家,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说的是呢。」
忒丝菲娅并没有忘记。这次【贵族仲裁】的胜败,会决定自己和艾尔的婚约是否成立。可尽管如此,假如有一天自己真的迎来了一名伴侣……当忒丝菲娅重新思考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只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是打从学院生活开始以来便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异性的关系。这名少年也是自己在魔法上的师父,就连严格的母亲也认可了他的存在,而且还是君临于所有魔法师顶点的现役首席。
一旦忒丝菲娅意识到亚尔斯的存在,他在她心中的分量就仿佛开始不断膨胀起来。
无论忒丝菲娅如何想要否认,这个结论都像是早已存在于她的内心深处一样。不如说她光是想像自己和他以外的人成为伴侣,胸口就会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苦闷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而在自己有了作为下任当家的自觉以后,这件事情或许就是个无法绕开的问题。
和自己全心信任珍惜的男性携手并进的道路。忒丝菲娅试着在脑海里想像『这样的未来』……
没错,如果是和亚尔斯一起的话,忒丝菲娅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两者兼顾,既能在魔法师之道上实现登峰造极,同时也能继续传承斐培尔家的香火。
最重要的是,忒丝菲娅自己也渴望着这样的未来。
(不过,现在或许光是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忒丝菲娅在心里这么喃喃自语道。正如亚尔斯刚才所说的,他本人是基于极为现实的理由才出现在这里,跟少女的甜蜜幻想没有半点关系。不,光是他愿意陪着自己,就已经是值得感谢的幸运了。
正因如此,自己现在不该再奢求更多了。
(……话说回来,这家伙阿尔还是老样子,为什么他对这种事情总是这么迟钝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始终如一?唉~)
在浏海阴影的遮挡下,亚尔斯无从窥探忒丝菲娅的表情……但很快地,他便看到她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接着,忒丝菲娅倏地抬起头来,一脸明快地拨开了亚尔斯放在自己头上的手。
「的确是这样呢。这样子简直像是拿家里的大事当作借口一样。」
亚尔斯不由得露出纳闷的表情,显然无法理解少女心的逻辑。然而,忒丝菲娅只是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
「我刚才好像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但你别放在心上喔!不过啊,我这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对了,这么说起来,我这边也是有朝一日再说呢。」
说完话之后,忒丝菲娅便用伸出的手紧抓住栏杆,随即一个用力,整个身子跃向了露台外的半空中。
亚尔斯情急之下伸出手去,忒丝菲娅这次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接着,只见她从容不迫地在栏杆上重新坐好,脸上露出笑嘻嘻的表情。
「我不会摔下去的啦,我从小就经常坐在这个位置上。」
006
至于一脸悻悻然的亚尔斯,只是伸着手说了一句:
「随便你。只是要是真的摔下去了,明天你打算怎么办啊?」
「呼~这里的风好舒服喔……所以,你要好好抓住我的手。」
忒丝菲娅像是荡秋千似地晃着自己的两条腿,怡人的夜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红发。
两人的手就这样紧紧地交握在了一起,但亚尔斯根本没有意识到,忒丝菲娅拉着他的手并不仅仅是为了支撑自己的身体。
忒丝菲娅的表情轻松到让亚尔斯都感到怀疑的程度,想必是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对明天的不安吧。
先前的忧郁之色仿佛骗人似地消失无踪,少女只是自然地感受着这片刻的幸福时光。
在皎洁月光和满天繁星的陪伴下,她感受着仅存在于现在握住的手上的温热触感和意义。注意到那个令自己怦然心动的存在,让少女逐渐蜕变为女人。
正是因为忒丝菲娅领悟到了这点,从掌心传来的温暖才让她感到如此可靠,同时也让她舍不得放开亚尔斯的手。
「……阿尔!明天一定要赢喔!」
「唉~这还用得着说吗?先不说这个了,你赶紧下来。」
「那么,阿尔你拉我下来吧?」
「啊?」
亚尔斯咂了咂嘴,同时忒丝菲娅感觉到身体连同着手臂一起被往后拽,整个人顺着那股强大的力道倒了下去。
忒丝菲娅感受着让全身不禁微微颤抖起来的喜悦,以及支撑自己背部和腰间的那双有力手臂。
「……你是喝醉了吗?」
「搞不好喔!不过,你可不许说我抱起来很重喔。你要是让我掉到地上,看我这个明天的指挥官怎么修理你。」
在放完这通狠话之后,忒丝菲娅便像是睡美人一样,假装闭上眼睛并且将双手交叠在胸口上。
「呵呵,可以顺便麻烦你把我抱回房间去吗?」
「厚脸皮也该有个限度吧?算了,今天就破例给你特别服务吧。」
「好耶~」
于是,这场月光下的露台幽会落幕,亚尔斯抱着有效期限只限今晚的公主大人,从来时的房间走了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也不晓得她是撞上了门框还是柱子,只听忒丝菲娅轻轻地喊了一声「好痛!」,不过在那之后就只剩下一片万籁俱寂……
最终,这座宅邸以自古便连绵存续至今的一族荣光与历史风貌,包裹住对明天即将到来的决战仪式的兴奋情绪,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沉入了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