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钢琴家的蛮族。
这是钢琴家中村纮子的著作标题。记得那是初二的时候,我在旧书店的架子上看到这个刺激的标题,于是花不少零花钱买下。之后我很快读完整本书,又去各种店里寻找她的其他著作。虽然这么说可能失礼,但比起听她演奏的次数,读她写的书的次数反而多很多。
的确,我也觉得钢琴家这一职业具备着奇妙的战斗性。这在其他任何音乐人身上都是看不到的。
那和摇滚乐手当作风潮带在身上的攻击性完全不同。摇滚的爪与牙终究代表无法无天与反抗,是为了表现无视权威这一姿态而佩戴的饰品,所以摇滚乐手自身上了年纪,出名后转而成为权威,饰品也自然会脱落。但钢琴家的刀刃更加真挚、虔诚而又愚钝。他们就像是相信战死后会被召集到英灵神殿(Valhalla)的维京人一般,身上的蛮性与灵魂难舍难分,高傲,又无可救药。
为什么——只有钢琴家是这样呢?
是作为独奏乐器的特权立场持续得太长久了吗?
或者,乐器本身巨大到无法带走,没有乐器便只剩下一个虚弱人类的事实会更加明显?所以他们才会被要求至死都紧紧抓住钢琴,不停战斗下去吗?
在我交友范围内的唯一一名钢琴家同样是战士。
她讲述大赛颁奖仪式时,仿佛在讲凝固汽油弹在清晨时的味道,弹奏肖邦或是普罗科菲耶夫时仿佛用手指沿旧伤疤移动。
她说过再不会回到战场,但不只我,或许她自己也很清楚那是谎话。
*
“——谢谢!我们下次见!大家晚安!”
朱音朝话筒喊道,回应她的是几百倍惨叫般的欢呼声。从舞台上\低头看去,演出场地的那片黑暗仿佛黎明时分的海洋。唇彩和湿润的眼瞳反射舞台背光,摇曳着参差的群星。
最先从舞台上消失的总是凛子。关掉双层键盘的电源后,她毫不在乎观众们尖叫自己的声音,从舞台右侧离开。据粉丝讲,那水银般冷淡的态度令人十分享受。
接着,是随身只需要带鼓棒的诗月,她站起身高高挥动双手走向舞台侧面。对粉丝而言,她平时几乎被鼓挡住,现在是可以拜见全身的宝贵机会,呼喊声变得格外响亮。
朱音把吉他放在琴架上,伸手牵起还没有习惯的伽耶,从舞台一头走到另一头,满足粉丝的期待后退场。这两个人是乐队的门面,欢呼声更汹涌地扑面而来。
而我则像是躲在她们背后一样,最后偷偷走下舞台。
“噢,辛苦了。演得很好。”
黑川小姐在休息室迎接我们,她是这家录音棚兼livehouse“Moon Echo”的老板,也是我们的经纪人。
瘫倒在椅子上,便感到疲惫感从身体中央渗透出来,向指尖扩散。
对我们来说,今天是久违的“实战”。
回想起来,上一次我作为PNO站到观众面前,竟已是去年十一月文化节时的事情了。现在是四月末,所以几乎隔了半年。圣诞节时是除我以外的四个人上场,后来“黑死蝶”复出的公演中我只是嘉宾,到了三月终于和伽耶一起表演,那也是为了摄影,没有观众。
果然PNO的现场演出格外消耗体力。
演出顺利吗?身体状态很好,嗓音应该也没问题。我打探黑川小姐的表情,便明白她不是恭维,而是真的对这场演出感到满意。
签订经纪人合同以后,PNO的公演也是在宣传黑川小姐开的那家支援独立音乐人的公司,特别是刚刚成立后这三个月是很重要的阶段,我们也感到不小的压力。环视成员们的面容,能看到她们在安心的同时明显带着疲惫。
可是黑川小姐毫不在意地开始谈今后的安排。
“下个月和下下个月也是按同样的方式开始卖预售票,可以的吧?要是有什么计划的话还要发公告,所以尽早提,节目单截止到演出前一天提交,但也越早越好。”
“等等,黑川小姐,让我们歇会儿!”浑身是汗的朱音说完大口喘气。
“现在没力气想下一次的事……”诗月一头趴在桌上,脖子上腾起热气。
“本以为五个人的话能稍微休息一下,结果反而没法松口气。”凛子道。
“饮料!我把大家的份也拿来了!”
伽耶比我们迟了一步走进休息室,怀里满满地抱着几瓶饮料。
“伽耶,这种事交给干活的人就行!”黑川小姐提醒她。“你是乐手,不能跑腿。”
“可是我想做点像后辈的事情!而且都没参加社团活动。”
黑川小姐无语地看着我。别误会,可不是我让她做的啊?
“伽耶同学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可爱,所以要一直跟着学姐,展现可爱的一面才行。”
听诗月一本正经地说这话,伽耶吃惊地眨眨眼睛后摆正姿势。
“……好的!我明白了!”
这乐队怎么回事。不对,这就是我的乐队。
“哎,今后的事之后再说也行。或者等庆功宴的时候?话说你们庆功宴怎么说,定好去哪家店了吗?我来预约?”
听到黑川小姐发问,我们互相看了看。
“店?呃,平时都是麦当劳吧。”
“麦当劳不是开庆功宴的地方吧……”黑川小姐表情古怪地说道,然后立刻反应过来。“难不成你们演出之后不开庆功宴?”
“开会是要的,但并没有庆功宴。”朱音道。
“比在录音棚排练的时候待得稍久一点吧。是反省会。”诗月道。
“而且晚上有回家时间的限制。”凛子道。
“音乐节那次被很热情地邀请过,但事务所方面也禁止我参加那类活动。”伽耶道。
“真的假的……哎毕竟未成年,也难怪……可是……”
黑川小姐好像打心底震惊。
这时休息室里一个三十岁前后的男性员工正在整理东西,听到这话开口:
“最近的年轻人好像完全不搞这个。我们那一代某种程度算是为了开庆功宴才玩乐队的。”
记得父亲也说过类似的事。而且听说他和母亲就是在演出后的庆功宴上认识。
“不过PNO不搞就对了!全员都是女孩,庆功宴上来的全是想泡妞的混账。特别是和同台演出的乐队一起来的人,或者是带着粉丝的家伙。”
“也是。况且都还没成年。”黑川小姐也点点头。“嗯——但毕竟是我们的招牌,也不能什么都没有吧。下次白天吃个饭吧,寿司或者烤肉都行。”
“我想吃蛋糕自助!”朱音说着探出身子。
“我想去试试摘蓝莓。”诗月微微笑着说道。
“神保町的古典咖啡店。那儿有很多珍贵的唱片。”凛子说。
内容离庆功宴越来越远,黑川小姐苦笑不已。
到头来还是和以往一样,只有我们几个乐队成员前往麦当劳。五个人走出大楼时,朱音和旁边的诗月交头接耳。
“那个员工,毫不在意地说了‘全员都是女孩’对吧。”
“真琴同学也没吐槽,就说明是确定事实了。”
“因为吐槽太麻烦!而且人家可能单纯是说错了!”
“啊,抱歉,身为后辈这种时候我得吐槽才行是吧?”
不是这和前辈后辈没关系啊?
在麦当劳开完会,五个人离开店内前往新宿站。
来到自动检票机前,我发现Suica不见了。
[译注:Suica,又叫西瓜卡,兼具储值车票及电子钱包功能。]
记得——演出前在休息室时和手机一起拿出来,放进了储物柜……
这时凛子、诗月、朱音和伽耶都已经穿过检票口,于是我朝她们背后开口:
“抱歉,西瓜卡忘了带,我回去拿。”
听伽耶和诗月都说“我们在这儿等着”,于是我劝她们说不知道能不能立刻找到,让她们先回去了。
回到录音棚所在的大楼,正好在大门口碰倒黑川小姐。
“咦,怎么了?不是去开会?”
“啊,结束了。我忘了东西。”
黑川小姐也一起折回休息室帮忙,于是立刻找到了。
“抱歉,谢谢了。”
“小事。……对了小真。我正要去跟人喝酒,你也来不?”
听她突然说这话,我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诶?……可是,我去了不是碍事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酒会,但我这个高中生又不能喝酒。然而黑川小姐笑着说:
“本打算和你们开庆功宴,今晚是空出来的,结果突然没事了,就随便找人一起喝酒。不用客气。”
“就算这样,带我去也聊不到一起,不是只会尴尬吗?”
“没问题,去的人小真你全认识。”
接着她顺带似地说:
“话说美沙绪也在。”
我差点怪叫出来。
我跟着她来到东新宿的一角。那是家居酒屋,在一栋不大的办公楼地下。
桌上的面孔实在奇妙。四人桌靠里边的座位上,两个等在那里的人已经拿大啤酒杯喝了起来。
“哦,村濑君?真的来啦?哎呀身为副班主任本该批评你不该现在到这种店来,不过算啦!不喝酒就行!”
是小森老师。光是她就够让我吃惊,而她对面的人——
“哎呀还真是村濑先生,久违了。我想想,上次见是圣诞节来着?不好意思啊,我没完没了地一直发邮件找你们出演,说起来还从没找机会正经道谢呢。”
是柿崎先生。他在策划活动的公司上班,以前曾给我们提供商业演出的契机。总觉得他的脸色比冬天见面时更差,好像还瘦了。
“啊,那个,是的,打扰了……”
我接连低头致意。
“好了好了赶紧坐下点喝的。”
黑川小姐推着我后背让我坐在小森老师旁边,她自己一屁股在柿崎先生旁边坐下,打开菜单摆到我面前。我向过来点单的店员要了凉绿茶,随后重新环视这次奇妙酒会上的几个面孔。
的确,我听说这三个人之间有联系,不过那个联系到底是……
这张饭桌,果然怎么看都是四人座。
在我发怵没能发问时,饭菜不停被端上来,黑川小姐转眼间喝光手里的大杯啤酒,开始集中攻击身旁的柿崎先生。
“你啊,差不多该找机会跳槽了吧?就算有活儿想问你接不接,一想那个经理就让人开不了口。”
对于柿崎先生的雇主玉村经理,我也只有坏印象。黑川小姐补了一句:
“啊,话是这么说,我这儿可不用你啊?已经决定不雇以前玩过乐队的人了。”
“凭什么啊,这歧视啊。而且要说以前玩乐队的人,你录音棚里的员工不是有很多都是?”
“那边是比任何现场都现场的现场,有经验的优先录用,但进不了公司这边。毕竟到时候会有很多年轻艺人,我不想把livehouse那边奇怪的常识带过去。”
“黑川你这人……行吧我倒是明白!我那儿的经理完完全全就是那种货色!”
柿崎先生早已喝完啤酒换成烧酒,脸也红了。至今为止,我和他只有商业活动上的往来,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一面。大概注意到我的视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哎呀村濑先生,我是真的觉得对不住呀,特别是志贺崎小姐那件事。简直糟透了。虽然她爸爸太宠女儿也有错,但毕竟是我们经理配合他的,完全没法辩解。”
伽耶与我们相识的契机,是那段苦涩的回忆。
最可怕的是玉村经理先是毫不在意地和伽耶还有我们说谎,各种事情收场后还好意思说“结果皆大欢喜对吧?”想继续和PNO保持商业往来。
“那人差劲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于他没恶意!”柿崎先生骂道。“总是逢场演戏,理所当然一样扯谎,觉得事后能圆回来就OK,就没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对,一丁点都没有。哪怕他有恶意都比这强。什么时候真觉得不行了我可要走人。那家伙实打实的天然,干这事是觉得很正常,所以绝对不可能反省也没个分寸。搞不懂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惹上麻烦被挂到网上,肯定单纯是运气好,早晚有一天绝对坑到他自己。”
“为什么不辞职呢?话说柿崎先生,乐队时代不是说过绝对不去上班吗?”小森老师毫不留情地插嘴问道。
“也就二十五岁之前那么想!到了岁数见坡就下了!看清现实了!没才华!女友也老催着问什么时候结婚!还威胁说不找工作就分手!到那地步还扯什么摇滚。”
听柿崎先生道出令人悲伤的真相,我缩了缩脖子。这和以前老爹说的内容分毫不差。
“而且像黑川你们,明明听众能有我们几十倍,却说解散就解散。老实说不少人都因为这个受了打击。”
“怪我也没用呀。大家都在找放弃的机会吧。”
黑川小姐语气辛辣,接着拿起酒盅喝了一大口。
“没喝醉说正论,喝醉了也说正论啊?”
接着他注意到我的视线,这时才猛地低下头。
“真抱歉,让您见笑了。”
“不,哪里的事。”
非但如此,我反而更感兴趣了。
“就是这么回事,村濑先生,我们公司办的活动嘛,也是因为我工作需要才定期发邀请邮件,全都无视就好。而且就算请到PNO出演,一想那个经理当自己的功劳炫耀就来气。”
“诶诶诶诶……啊,好的,正好六月也不行……”
“二十四号吧?我这儿先约好了。”黑川小姐立即说道。
“等一下,是六月二十四号?”小森老师强硬地插进来。“那周结束之后不是期末考试吗?村濑君没问题?”
真希望你别在这种场合突然恢复教师模式。
“呃,嗯,我会努力,开学习会之类的。”
“学习的日程我也顺便管理起来?”黑川小姐道。不知道她有几分认真。
“毕竟黑川小姐上的大学很难考嘛。”
“不过我完全没去听课。”
“脑子聪明,家里又有钱,这世道真不公平。”柿崎先生开始有点喝醉,说不清话了。
“但黑川小姐完全没有大小姐的感觉呀。我在音乐大学见过太多大小姐了。”
“就因为是音乐大学吧,差不多是专供大小姐的学校嘛。小森有点不合群是吧,感觉和同学打交道会特别辛苦。”
“我也不知道该说是不合群还是完全被淹没了!完全没有共同话题!啊,不过华园学姐也并不是大小姐,但朋友特别多。我听过各种传说。”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我差点呛到。
“她老家也相当有钱啊?虽然比我没品五倍。”
“啊啊,呃,那个。”我小心翼翼地插嘴。“黑川小姐好像说华园老师会来?”
我听错了?还是说为了带我过来才骗人?
“小园她的状态能来酒会吗?”柿崎先生眼神迷离地问。
“她可来不了。”
黑川小姐毫不在意地说着拿出手机,操作后放在耳边。
“……噢。是我。嗯,都到齐了。已经好了?……我这边倒没问题。店里有免费Wi-Fi。”
接着黑川小姐探身伸出胳膊,把手机放到桌子中间靠墙处,靠在盛酱油瓶和牙签筒的盒子上。
起初,屏幕上只能看到模糊的色块。
不过很快,挡住摄像头的什么东西被拿开。
“……咦,看到了吗?从我这边……等下等下,这是餐具吧,完全看不见人,把盘子杯子都拿开呀。”
手机上传出的声音令人怀念。
小森老师慌忙把手机附近的小碗和大啤酒杯收拾到一边,腾出空间。
“这边是柿崎?别睡,睡着就挡我视线了!咦,噢,噢噢?还真是Musao,没事吗?还是高中生,没让他喝酒吧?”
我和她对上了视线。
隔着小小的摄像头、电波还有遥远的网络线路,相距很远,但又如此接近——
“嗯?不说话啊。难不成我被糊弄了?拿Musao的照片合成的?”
“……不,是真人,抱歉。”
“真是的!别不说话啊!我是隔着屏幕看呢!”
好像以前也有过这种对话?内心深处传来一阵钝痛。
长方形的小液晶屏幕上,华园老师——
扎起头发的样子和在学校时一样,消瘦的脸也恢复了不少,气色看起来不错。总觉得我光是把涌上来的心情挡在嗓子眼便已经拼尽全力。
“小园你这能喝酒吗?”
“肯定不能啊,是茶。下酒菜也是豆腐和小松菜。来啊干杯!连我的份一起喝到醉!”
“为学姐干杯——!”小森老师咯咯地笑着举起大啤酒杯。
之后的一段时间,实在不可思议。
刺痒似的昂扬感一直萦绕在心头,那感觉仿佛小学时忽然在深夜醒来,一时兴起穿着睡衣出门,在一片漆黑的街上走来走去。
“柿崎你还不结婚吗?都三十了吧?对象多大来着,她可真能等。”
“少多嘴,不用你管。反正对象比我挣钱还多呢。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被甩了。”
“我不喜欢这种压力,最近都没回老家。回去的话肯定要说我既然找到工作那下一步该结婚了。”
“小森你老家离得远,这种时候也算是方便了。”华园老师道。
“我是没被家里提过这个。就算和老爹见面,谈的也都是工作和行情。”
“黑川是那什么,在家里被算成男人了吧。记得你家其他孩子都是男的?”
“是有一点这个感觉。挺好的,轻松。”
“要不跟我结婚算了。”
“与其和美沙绪结婚,不如找小真了。”
被唐突地叫到名字,我差点把嘴里的乌龙茶喷出来。
“亮红牌,滥用职权。”
“不过村濑君被算成女生,所以正好嘛。”
哪里正好了?话说小森老师,能不能别连你都加入她们那一伙去?
不久后柿崎先生醉倒睡着,周围的色调只暗了一分。
我几乎没能加入对话,只是用茶润湿嘴唇,偶尔伸筷子夹一点菜,但不可思议的是没有觉得被疏远。他们没有特意体贴地帮我找话题,反而让人感觉愉快。
“学姐那边是自己家吗?用电脑开的视频?”小森老师说着把脸凑近手机屏幕。
“对,自己家,不如说是老家。租的公寓已经退了。”
我偷偷用力咽下唾沫,免得被周围听到。
自己一直想问,但又没机会开口。现在华园老师都在干什么呢?
“上下楼走不动呀,家里就给我改装了一楼的房间,放了床。所以我妈妈正待在旁边的房间,别太吵啊。”
“现在才说——?”小森老师说着嘻嘻哈哈,顺便叫住店员,又点了一杯HighBall。
上下楼走不动。
老师说得轻松,我却感到脖子仿佛被掐住。
好想问个清楚,但又没有勇气开口,只好屏住呼吸仔细听。
“已经不太能独自生活了呀。虽说会给家里添麻烦。然后我妈妈一开始还讲‘女儿回来我真开心’,可我的懒散样看了一个月就已经受不了了。”
黑川小姐和小森老师都笑得前仰后合,可是这事笑起来合适吗……?
“以前美沙绪你有时候上完体育课太累,懒得换下运动服,就直接穿着上课来着。结果惹老师生气,是我给你换的衣服。”
“比那时候强了。至少换衣服上厕所还有洗澡是我自己来。”
“这话说的,好像其他事自己完全不干啊。”
“是这样没错啊?”
小森老师好像醉得厉害,已经笑个不停了。看到副班主任的这幅样子,之后在学校见了面不会尴尬吗。
“哎,需要站着的工作感觉不行了,不过幸好双手没事,还能弹乐器。”
小森老师突然一脸沮丧,把脸颊贴到桌子上,靠得很近盯住华园老师。
“……那回不到教职上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打了个冷颤。
“回不去回不去。啊哈哈,要是回去,小森不是要失业嘛。”
“是这样没错,但问题不在这儿。”
“老师做得难受?多使唤Musao就行了。”
“不是难受。虽然挺辛苦的,但并不难受。村濑君和冴岛同学都帮了我很多忙。可是,嗯……”
小森老师嘟囔着,在桌上把脑门蹭得通红。
“你是寂寞吧。”
黑川小姐嘀咕了一声。
“对,没错。学姐不在我好寂寞。”
小森老师原本就有些稚气,眼下已经完全看不出老师的样子,显得比我们乐队的成员们年龄还小。但她坦率的一面又让我羡慕。说不定这也有酒精的效果。
“有个可爱的学妹,我真幸福。”
华园老师说着笑了。
由于是通过摄像头对话,细微的表情、眼神和举止应该很难传达,但这时我清楚地看到,老师的视线正朝我看过来。
“Musao怎么样?寂寞吗?”
和以前一样,是那副捉弄人的语气。
真拿她没办法。
我完全不坦率,也不太懂酒精带来的美妙魔力,只好微微测过脸,看着手上的一次性筷子答道:
“倒是不寂寞……但在我意识里,果然还是觉得华园老师是老师,就算听说你不会再回学校来,总觉得……将来也会一直是老师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同时也是真实想法,连自己都意外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在心里隐约期待着,或许总有一天她还会回到学校来。明明不知道病情如何,却天真又不负责任地带着这种想法。
如今从本人口中听到结论,我却仍然不愿放弃。
在摄像头对面,华园老师不出声地轻轻笑了。
“……是呀,我也是这种感觉。住院的时候啊,早上起来就觉得,不好,得换衣服去学校了,有时候还考虑职员会议的事,或者想起授课日程之类的。”
我垂下视线,看着挂满小水珠的乌龙茶杯子外壁。
老师的声音仿佛经过了黄昏时分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走廊,传进耳朵后显得空洞,带着几重回响,凉飕飕地渗进皮肤。
“所以——也不算是所以吧,可能之后还会做老师。”
我抬起头。
本已经喝醉的小森老师抬起头,凑近手机。黑川小姐也微微睁大眼睛,正要送到嘴边的玻璃杯定在半空。在视野一角,连趴在桌上的柿崎先生也不安分地晃了晃肩膀。
“音乐课堂。不只是钢琴,还有各种弦乐器。可以在家做,不能一直站着,然后我又没有其他长处,这么一来,就只剩下这个。家里也表示赞成。”
我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半杯乌龙茶,盯着杯底互相倚靠的小水泡,轻声说:
“……很好呀,太好了。”
我只能说出这种话,无聊到让人想哭。明明心里高兴得想立刻给乐队成员们打电话,讲给她们听。
她活着,有活下去的意愿,打算靠自己的双腿走上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对此,我是如此高兴。
“哈——真好呀,音乐课堂。”
小森老师禁不住发出声音,仿佛猫喉咙的咕噜声。
“把小孩子们聚在一起,和学生们办演奏会,万圣节圣诞节之类的还能聚会!我也有这样的梦想。”
“小森也过来嘛,来当学生。”
“谁是小孩子呀!我才不是想当学生呢!”
“不过小森确实很小吧。”
“是黑川小姐身材太像模特了!我这是平均!……比平均水平稍低一点。”
接着对话转移到健身、鞋子、衣服等等话题,那股黄昏色的冰凉气氛支只在片刻间将我裹住,不知不觉中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烧酒和焦油的味道。
回家的电车上,华园老师发来LINE消息。
“今天谢了 抱歉没能说上多少话”
本以为接下来会是捉弄或是嘲讽,可等了三分钟左右也没收到其他消息。
“哪里,光是能看到脸就满足了。”
如此回复后,很快收到了新的消息:
“小森和柿崎的脑袋碍事 我什么都没看到呀。”
这倒是确实,我笑了。
老实说,我对“华园老师回来了”还没有真实感。刚才隔着摄像头带着奇妙的心情一起吃饭时,的确在老师的肩膀后面看到木制书架和带罩的台灯,怎么看都不像是病房,但没有确切证据。明明直接见过一面,心里还是有些怀疑。
或许是看透我的想法,老师扔来这样一条消息:
“下次来我家不?”
我毫无意义地把手机在左右两手上换来换去,然后举起来,挡住车窗外向后流去的夜景。还没等回复,下一行文字孤零零地从漆黑中浮现。
“想让Musao你听我弹的钢琴。”
*
这周星期六,是个晴朗明媚的休息日,很有四月尾声的感觉。光是稍稍加快脚步,便清楚感觉到风从肩膀和耳朵之间穿过。
京王井之头线,三鹰台站的东侧是宁静的住宅区,看不到一栋能挡住透明天空的高楼。细长坡道的左右两边,带庭院的独栋住宅连成一串。在坡度变得平缓处,左手边出现一座红砖墙风格的校舍和礼拜堂,树丛变得茂盛,眼前的路口时不时有车开过。
过了路口,右手边第四家便是华园宅第。
两层的房屋造型雅致,比预想中大了一倍左右。院子没有特别宽敞,不过车库里停着两台车,旁放着摆了花盆的架子,上面盛开着各色郁金香、大花三色堇和雏菊。
尽管被气派的模样镇住,我还是按下门柱上的门铃。
“欢迎!哎呀,多谢远道过来。”
一位体型丰满的优雅妇人出来迎接,她看起来六十岁左右。
“美沙绪在屋里等着,抱歉啊她这么没礼貌。”
随她走进屋子,便看到大门口和走廊里宽敞的空间,似是舶来品的古董家具摆得并不张扬,自然而然地透出真正的贵族气息。
来到客厅,一进门最先看到的便是摆在最里面的三角钢琴。顶盖已经打开,用支撑杆支起。
“欢迎啊Musao。谢谢你过来。一路很远吧。”
听到声音,我终于注意到,桌子对面的沙发最左侧,华园老师的身子深深陷进里面。要说为什么没能立刻注意到,一方面是视线被钢琴吸引,另一方面果然还是老师瘦了许多。不只是体型的胖瘦,我不得不承认她全身的活力都淡了几分。由于发型与服装和她在学校时一样,与记忆中的差别就更加明显。
“这个组合倒是没想到。本以为要么是大家都来,要么是Musao自己。”
老师说着朝我背后看去。
“打,打扰了!”
跟上来的另一人——伽耶深深低下头。
“抱歉,明明只见过一面,却擅自跟过来。”
“哪里的话。我非常欢迎。”
“凛子,诗月和朱音都是,说什么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完全不知道她们需要准备什么,但更搞不懂的是三个人都拜托伽耶过来。
“她们让我侦查敌情。”
伽耶说着礼貌地低头。敌情是什么意思,要和什么战斗啊?
这时,刚才的妇人推着推车走进屋子,上面是一套茶具。
“请慢坐啊,虽然没什么可拿来招待的。”
“妈妈,之后我来就行了,谢谢。”
华园老师说道,坐着把推车往自己的方向拽去。
“哦。那我去二楼工作,有什么事就按铃。”
老师的母亲说着轻轻低头,然后离开房间。
见此,伽耶立刻站起身,说着“让我来!”发挥后辈风范,把茶具和点心摆在桌上。
“老师你母亲是——在家里工作啊,会不会打扰到她?”
我看着她离开后的房门问。
“是翻译家。我以前就在家里随便弹乐器,她已经习惯在吵吵闹闹的时环境工作了,没关系。”
这算没关系吗?
“而且父亲不在了,她还抱怨说家里太宽敞感觉寂寞之类的,热闹一点说不定她更高兴呢。”
父亲不在了——听到这话,我和伽耶都僵住了脸,见此老师慌忙摆摆手笑了。
“啊,抱歉抱歉,让你们误会了。他活着呢,很精神。现在是在哪儿来着,爱沙尼亚?他开公司做进口家具的生意,一年里有一半时间不在日本。”
·原来如此,我心想着再次环视装修典雅的室内。
看过诗月和伽耶的家,感官已经快麻痹了,但这家里也是有钱得不得了。我回想起小森老师说过的那句话:玩音乐很花钱。
“哎呀家里有钱真是太好了!”
华园老师说着哈哈笑了。
“医药费就相当贵,要是再养个这么大岁数动不了的女儿,就单纯是个烧钱的家伙了。”
“说得不当回事一样……这可笑不出来吧……”
“要是变成家里蹲就真笑不出来,所以得工作赚钱呀。我是觉得办音乐课堂是个好主意。地点是重中之重,不过这一带有很多那样的人家。”
“确实,这片住宅区的人应该愿意让孩子学钢琴。”我说着朝窗外看去。
“不过Musao要是能来当女婿,我就不用自己干活了。”
还不等我吐槽,伽耶先站了起来。
“出现这种发言的时候!要全力阻止!学姐们和我反复强调过!”
“对大病初愈的人好严格啊。”
老师笑得肩膀摇晃。真希望你别开奇怪的玩笑。
“志贺崎——伽耶?叫你伽耶可以吗?感觉完全不像才见第二面,可能是听大家讲过很多吧。”
“我也完全没这个感觉。学长学姐们也好,小森老师也好,大家都常提起华园老师,我也一直想见面,之前就觉得您一定会讲课又会照顾人,是位温柔细心的老师——”
“等,等下伽耶?”我忍不住了。“你从哪儿听说的?怎么理解才能有这种印象?照顾人?细心?就这?这些词和她完全不沾边啊?”
“学长,我觉得应该对恩师坦率一点。”
伽耶说着撅起嘴来。
“给朱音学姐当家教帮她考上那么难的学校,让凛子学姐愿意去音乐大学,让诗月学姐还有其他很多人把选修课换成音乐,总之就是很厉害的老师呀!”
表面上可能是这样没错,但比如朱音,她可是说过,家教来的时候根本不学习,一直玩乐器。
“毕竟是被我憧憬的人所憧憬,肯定很优秀。我也好想听老师教音乐课,肯定划时代又容易理解,充满热情——”
老师偷懒完全让学生替自己去讲课,这做法的确划时代。
“等下Musao,不行,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华园老师有点尴尬地轻声说。
“快实话实说,跟她道歉。”我小声回答。
伽耶天真无邪地歪过脑袋纳闷。老师摆摆手,提高音量糊弄过去:
“啊哈哈!伽耶要不要现在做我的学生?”
“啊,对呀,要办音乐课堂是吧!”
伽耶两眼放光,脸上浮现的敬意没有一丝阴霾。真是耀眼。
“话虽如此,我要教的是古典呀,好像没有哪件乐器能教你。”
“虽然对很多方面都有兴趣,但我贝斯弹得还不够好,要集中精力练习才行。”
“我是想过也教声乐,嗯——听你唱歌感觉已经不需要教了呀。唱歌方面受过训练吗?”
“不,没有过。虽然和哥哥的教练咨询过,但对方也说没什么能教我的……”
她说得遗憾,但会这样是因为她是真正的天才啊?
“嗯,遗憾。那我来教你怎么把Musao玩弄在手心里吧。”
“好的!请一定要教我!”
你可别当真。老师也是,打算教她什么东西?我有点怕啊?
见华园老师朝自己招招手,伽耶乖乖起身坐到她旁边,在耳边听老师悄声说了什么后满脸通红。
“老师,这,我也才十六岁呢!”
喂,你都教她什么了?
我正要起身,却被伽耶盯了一眼。
“不和学长说!”
“Musao的事我从上辈子就知道,伽耶你随便问啦。”
凛子胡扯过说从我还用尿布的时候就知道,结果老师编得比她还过分。太可怕了。
“我也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不会认输的!”
“我可是从关注频道的人才两位数的时候开始看的,还知道拿画图软件随便画的那个频道图标。”
“我也是,知道学长开始沉迷迷幻爵士那段时期写的一首曲子大量模仿Jamiroquai,后来怕版权上惹到麻烦又很快删了!”
“哦?我也保存了他开始用Musa男这个名字前上传之后立刻删掉的一首曲子,编曲和The Verve一模一样,标题叫《超级伊甸交响曲》,特别羞耻。”
“啊,我还有前年学长点错结果开始直播的录像,就那么一次!”
我抱住脑袋呻吟。住口啊。你们两个别合起伙来挖出我想藏起来的历史。
华园老师在伽耶旁边靠着沙发,仰头朝天花板长长吐出一口气。
“身边有这么资深的Musao狂热粉丝,我已经可以把路让给后来人,自己毕业了吧。”
“什么毕业不毕业的。又没有接替之类的说法。”
“换句话说,我得离开Musao才行啦……而且,Musao也是,得离开老师了。”
我一直盯着老师的胸口,等待她捉弄人似地笑着补充说是开玩笑。可是,到头来我没有听到那句话。伽耶也在老师旁边闭口不言,一动不动。
老师离开沙发靠背,朝桌子伸手,拿起盖在茶杯上保温的布。倒在杯子里的红茶还冒着热气。大概身体还没法自如活动,每个动作都像在水中一样缓慢,我仿佛觉得唯独这个房间里的时间变得迟滞。
“是我擅自期待你的活跃,擅自被鼓励,这对我帮助很大,但是呢。”
老师的手指沿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腕摩挲。
“一直抓着扶手,就去不了没有扶手的地方吧。所以,差不多该放手了。”
老师张开手掌朝向我,指间能看到她的微笑。
“啊,说离开也不是说再也不见面,或者把诗月发来的女装照片连文件夹一起删掉啊?”
这玩笑来得太迟,也太轻巧。连伽耶都完全没有笑。
“要说是什么意思……嗯,可能听我弹一曲更好理解吧。本来今天让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老师撑住扶手,非常吃力地起身,想朝钢琴走去。伽耶慌忙站起身想给老师搭住肩膀,却被她伸手拦住。
“没事的。多少得自己走一走呀,不然要退化了。”
老师终于走到钢琴凳旁时,窗外打进来的午后阳光已经明显改变了角度。
坐在钢琴凳上,老师抬起键盘盖。手指放上键盘之前,先是闭上眼睛,静静侧耳倾听。
那是什么人远去的脚步声——或者,是我的心跳……?
手指猛地戳向琴键。
柔和的午后阳光正渐渐消失,随着琴声响起,便化作数千玻璃碎片四散。
恶魔的随想曲在刀刃上舞蹈。每次变奏,挑衅性的主题便随之研磨得更快更光,不断现出锯齿状的杀意。
勃拉姆斯,《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
但这不是我所了解的勃拉姆斯。巨匠那理性又富有情绪的面貌被凝缩,封锁在一个十六分音符大小的尺寸之内,再由勇猛又精密的指法分毫不差地切分。总之就是很快,超过我所知的所有帕格尼尼变奏曲。各变奏之间连一枚剃刀的空隙都没有,速度的波动也被彻底剔除。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完全听不出机械的感觉。
耳边直接响起切削骨头带来的疼痛。
最终变奏,八分与三连音的复合节奏准确无比地切断灵魂与意识,将其剥下,那股能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演奏结束后,华园老师急促地朝键盘吐出一口气,眼看要直接趴下。我和伽耶慌忙跑过去,从左右撑住她,慢慢扶到沙发上。
老师身体好轻,单薄得难以置信。
“……得再恢复些体力才行啊……”
老师嘟囔了一声,趴在沙发坐垫上深深卧了进去。
“怎么样?”
花了好长时间,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演奏的效果。我没法直视老师筋疲力尽的面容,只好看向钢琴,视线空虚地沿着抛向空中的黑色羽翼移动。
心里想不出任何体贴的夸奖,真实心情禁不住脱口而出:
“……呃……感觉像是打算和什么战斗一样。”
一阵干布摩擦似的声音传来。
是老师喉咙沙哑地笑了。
“如果听起来是这样,就还不错。……其实我打算去参加钢琴比赛。”
我终于看向老师的脸。依偎在她旁边的伽耶也一脸担心地抚摸老师的后背。
“之后要开课堂,得在那之前参加才行呀。”
“这……就是说为了招徕学生,有实际成绩比较好?”
“哦哦,嗯。”
呼吸声好像渐渐平和。伽耶也把手从她身上移开。老师扭转身体朝向我这边,继续说:
“也有这个原因,但主要的理由更加单纯。我不是一直远离音乐吗,为了回来,就必须经过一次战斗——流过血之后才行。”
*
到了新的一周,午休在音乐准备室里谈起了我们到访华园宅第的事情。
起初,凛子、诗月和朱音都开心地跟伽耶问个不停,知道华园老师的近况后笑着放下心来。
“家里那么豪华?明明她完全没有大小姐气质。要不下个月去玩吧。”
“老师都能自己走一走了吗!还以为要一直靠轮椅生活呢,太好了。”
“伽耶,成功阻止村濑君性犯罪了?你没受害吧?”
然而,刚提到钢琴比赛,凛子便沉默不语。看到那双眼中盈满冰冷的光,我打了个冷颤。
小森老师探过身子加入对话。
“参加比赛?好厉害。华园学姐钢琴弹得也非常好!大家应该都知道。啊,好像一直交给冴岛同学你们,所以可能没听过她认真演奏吧?”
诗月和朱音注意到微妙的气氛变化,暧昧地点头,测眼朝凛子看去。
“叫什么比赛?”
凛子的声音仿佛细碎的涟漪。
被无形的魄力压倒,我回想起比赛名字回答她。凛子拿出手机开始查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从屏幕上抬头。
“……抱歉提出任性的要求,五月的演出我想请假。”
我眨了眨眼睛。她突然说什么?
可是诗月好像很快便明白。
“凛子同学也要参加同一场比赛吗?”
凛子轻轻点头。
“我想花一个月专心练钢琴。”
朱音也已经明白了。
“这样啊,毕竟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有同样的机会了。”
小森老师一脸不可思议。
至于伽耶——不知有没有理解,有些难过地伏下睫毛。
“呃……同一场比赛?和华园老师?为什么?”
“我想要战斗,然后打倒她。”凛子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