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I.脚本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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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穿过大学的两排巨大路树之后,我伫足在公布栏前方。

没有停课通知。上头尽是校长选举的进展之类,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的话题。除了一张被贴出来的学生讣闻,似乎是骑车出了车祸的样子。虽然事不关己,心情也不禁沉重了些。

然而在跨出步伐走向社团大楼的时候,我又涌现了幸福的心情。举例来说,那就像是突然被之前就觉得满可爱的女生约碰面时的雀跃感,而且实际上也正是这么一回事,可说是春天降临了。

拍摄组的画素要说得谄媚点,就是电影系的女神。不但体态健康长相漂亮,个性也一如外貌般活泼,任谁都会对她抱持好感。再加上没听说过她有男朋友,因此被这样的女生约出来,对我这个健全的二十岁男生来说,不可能没抱任何歪念头。

也不是事到如今才要补上个好藉口,但说到画素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她的摄影技巧。

去年校庆上播放的那部由志愿者拍摄的电影,说真的演员跟剧本都令人不禁苦笑,唯独就是拍得非常好,教人赞叹。看到不同场景间品质差距相当大的地方,就会让我不禁臆测:除了那个技巧很差的导演坚持己见硬要放的场景之外,其他的是不是有加入画素的执导。

而且同样在校庆上,我也去看了她的摄影展,展示的全是带著跟影片不同旨趣的照片。说穿了,那些照片甚至拍得比摄影组的家伙还要好。也就是说,我得再次强调是在看见她的长相之前,就对她的技巧抱持了很高的评价。

来到社团大楼之后,好像有人正把袋装乌龙面从屋顶上丢下来,而在下面的人就拚命拍下那落下的模样。看了这般摸索未来的体现,著实令人感到疗愈。尽管以世人眼光看来是古怪的举止,但这在我们井之头艺术大学当中是满常见的光景。不,这并不是指把乌龙面拿来玩的浪费行径是家常便饭,只是在艺术大学里头,确实比外面多了那么点奇幻的色彩。

我来到社团大楼的楼层导览前,确认要去的那间社办的所在位置。没有加入社团的我,不太常到这栋建筑物来。我的目标是电影社团「Cinema Magura」。真是个缺乏清爽感的社团名称。它就位在四楼的角落。

踏上楼梯时,我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

其实我昨天才第一次跟画素说上话。尽管我们念同一个科系同一个学年,算得上是同学,但我是选修演员组,说真的跟拍摄组的画素没什么交集。只要大一过后分别混进了自己的朋友圈,跟圈外的人就会没什么关连,所以就整个学年来说,也有满多是直到毕业都记不得名字的人。

因此当久保向我介绍系上偶像画素时,我虽然心想「喂,久保你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跟人家搭上关系的」,但马上就知道他们也不过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我就原谅他了。换句话说,我跟画素直到昨天都还是相隔了四个朋友的关系。

这么不熟的她,又为什么会跳过中间的三个朋友而找上我呢?一问之下,才知道画素希望我能在她拍摄的电影中担纲一角。

我当然马上就答应了,甚至模拟出我们以这部电影为契机开始交往的过程。真是个美好的结局。

一长串下来,好像都是我超喜欢画素的话题。但别看我这样,姑且也算是个演员,因此被自己认同的人在选角时相中,我是真的很开心。

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风云人物,实在不觉得画素会对我的演技瞭若指掌。大概只是基于五官给人的印象,或是身形刚好符合等原因而选的吧。即使如此,能在她的摄影机前演戏,还是非常吸引人的诱因。

就结论来说,我还是超喜欢画素。就来谈一场电影般的恋情吧。就这么办。

2

一来到四楼的走廊,就是整排文化类别的社办。不过依照规定,社团人数越多就越能分配到楼下的社办,所以只要把四五楼这附近当作是人数少,又不知道在干嘛的社团盘踞地就好了。

「Cinema Magura」就是这样来路不明的社团之一,社办门口跟这排其他的社办一样满是涂鸦。门的下方还能看到用麦克笔画的一条线,另一头写著「小津」。这大概是指摄影机的高度吧。

我敲了敲门之后,里头的人便将门开启。

「欢迎你~来来,请进吧。」

一见到我,画素便挂著满面笑容上前迎接。这样就够了,就算现在立刻折返我也满足。但这样还是稍嫌可惜,我便入内打扰了。

社办当中只有画素。里面比我想的还要整齐一些,有一张桌子跟六张椅子,其他还有白板跟电脑桌。虽然有点阳春,但也有茶水设备,感觉是个适合群聚的地方。

「请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画素在流理台帮我倒咖啡。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她的背影。

长度及肩的头发带著一点褐色。彩色裤袜搭上裤裙以及帽T,这样的打扮乍看之下满随意的,但这种随意感又很自然,也是很棒。她的脚好细啊……

当我想著这种事情时,刚好和回过头来的画素对上眼,显得有些狼狈。这样不行,我似乎太兴奋了,装得酷一些吧。

画素将咖啡放到我的眼前后,在正前方的位子坐下。

「对了,我都还没跟你谈过对吧。我想跟你详细说明一下,今天时间上方便吗?」

「嗯,没问题。」

听了我的答覆之后,画素露出微笑。太幸福了,希望在这之后可别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那要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画素一页页翻过某份资料。

「这么说好了,就是要拍一部电影。虽然期间有点短,从今天算起大概一个半月左右。我希望可以在六月底定版,但也还没决定好要在哪里播放啦。」

一个半月。我觉得就自制电影来说不算太短,但所谓定版就是拍摄完成后的剪辑、配音等作业都要全部完成的意思。而且考量到还有大学的课程要上,排程应该会满紧凑的。

「不过分镜已经做好了,所以只要参与制作的人员到齐,马上就能开拍喔。由于二见就是最后一个人员了,所以所以摄影期间就端看你的决定。」

那个二见当然就是指我了。她那句「所以所以」感觉也很奇怪。

「不过呢,现在就要你当场决定是否参演就太蛮横了。如果你看过分镜后也觉得满有趣的话,请务必来参加。现在就可以给你,今天回去之后再看也行,总之请你先看看啰。」

「我知道了。」

「而且呢,就是~虽然我们自己讲也有点奇怪,但我觉得这绝对会是一部好电影。故事内容光是看分镜就相当引人入胜了……我真的满心期待成品呢。」

说起脚本分镜的事情,画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是由分镜师做的吗?不,说穿了,脚本又是谁写的?

听说是画素要拍,又受到画素的邀请,所以我以为是由画素执导的。但仔细想想,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我完全没有确认过。

为了抹除心中这一丝不安,我开口问道:

「那个,这次的分镜是谁画的呢……」

「导演喔。」

「啊,有导演啊……」

那一丝不安成真了。

「当然有啊,毕竟我是专攻拍摄的嘛。虽然我也是有在学习执导啦,但我觉得由希望能成为导演的人来执导才是最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如此一来,问题就在于导演是谁了。

就算拍摄的技巧再好,演员的演技再精湛(我没有多厉害就是了),导演的判断还是会带给电影很大的影响。画素已经看过分镜了,我也不怀疑她的评价能力,但还是会感到不安。

「不用这么担心,没问题的啦。」

画素有些伤脑筋地这么说。看来是我的不安表现在脸上了。

「我想二见应该也有听过吧,就是那个风云人物啊。一年级的最原最早,那个天才。」

3

傍晚。

专于影片出租及贩售的店家「电影院」的柜台空无一人。柜台无人的原因,当然就是我这个工读生正在内场看电影。

当我看完这部描述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男人所抱持的烦恼的法国电影之后,一回到柜台,就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站在那里。正是店长。

「二见同学,你要是不站在柜台可不行呀。」

四十八岁的店长用可爱的口吻这么说,可爱到让人难以想像他是个中年大叔。大叔真可爱。

「但是店长……就算我不在,又有谁会感到困扰呢?」

「不要用那种认真的演技问这种问题嘛……这会让我想要关门大吉了耶。」

店长在十多年前放下白领工作转而经营的这间「电影院」,说穿了完全是做兴趣的店。毕竟就开在艺术大学旁边,确实是有影片出租店的需求,但那股需求早在几年前就被吉祥寺的大型连锁店给满足了。

不过,这间店当然也是有它的优点。像是大型连锁店不会摆放的那种冷僻电影这里就会有,而且经典名作更是齐全到有些偏执的程度,还有电影《凶煞鱼怪》也是病态般的齐全。这就像是直接将店长的脑子装了一扇门,就此成为一间店一般,充斥著人情味的恶心店面。

可惜的是,那些在其他店家看不到的、非常吸引人的作品,都是由考古学家调查贝冢时发现的古代技术──录影带所保存下来,外盒还会补上「请先倒带再归还」这样一句意义不明的古代语。客人似乎也都因为不明所以而却步,因此租借生意的流动率非常低。

以前我只要经过这间店,都会想说为什么还没倒啊?现在实际到这间店工作之后,我更是觉得究竟为什么还没倒呢?但店长还是一直有在雇用工读生,我也是拿著打工的薪水悠哉地看电影。或许幸福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看了什么呢?」

「好像叫《杀了我的恋情》。」

我拿了外盒给他看。

「有个男人喜欢上男人之后一直在烦恼的故事。片长两小时。」

「喔~感觉是你会喜欢的那种。」

店长用有点嘲讽的表情这么说。正如他所说的,我是喜欢没错。

「好看吗?」

「嗯……我个人是觉得不错啦,但要以大众眼光来看就不见得了。电影本身是拍得满好的。」

虽然同性恋这个题材比较难以亲近,但在心境纠葛及爱恨心理的描写方面,就宛如奇士劳斯基的《蓝色情挑》一般细腻。我觉得电影本身的品质满高的。所以最大的缺点果然还是在于难以亲近的题材,以及床戏的比重太大吧。

不过,这肯定是我这星期看过的三部电影当中拍得最好的。不像上星期看的五部电影,就算想评论也完全不记得内容。又或许是看了六部吧。

当我努力想要回忆起不知道是看了五部还是六部的电影剧情时,店长用像是看到珍稀物品的眼神看著我。

「哦……原来二见同学也会做出这样的评论啊。」

「咦?我那样说很奇怪吗?」

「不是啦,因为你平常都著重于评论演员的演技嘛。而且你喜欢的就是像这部电影这种小众的作品啊,却说了什么大众眼光,我才会吓一跳。」

原来如此。听他这么一说,我自己也觉得确实没错。

我觉得最近自己看电影的观点似乎有点改变了。可能是因为自己是演员的关系,至今都是关注演员演技的好坏,但最近好像会去看执导手法这种综观作品整体的部分。

「这样很好喔。演员也是要考量电影的整体性,不然绝对没办法展现出好的演技呢。不只是演员啦,最理想的就是所有工作人员都是专家,而且也都会顾及作品整体。无论处在哪一个岗位,越是能动脑就越好。不然摆著也浪费嘛。」

店长开始谈论了起来。他一提到这类话题就会讲很久。我也加入讨论的话,会更没完没了就是了。

这让我再次体认到店长真的很热爱电影,甚至到会经营影片出租店的程度。

「年轻人就是会想说,只要有才能,就算不多加思考也会自然得到解答,即使是立刻就能想到的点子也好,但并非如此。只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作品才是好作品。当然,这世上或许也有不同次元的天才就是了。」

天才。

听到这个词,让我下意识做出反应。

我并不是不知道天才这个词的意思,但若要说起何谓天才,也不是随口就能答得出来。

「店长,假如说……」

我一边想著那个被誉为天才的一年级学生,一边问道:

「假如有一位天才导演,你觉得他会是个怎样的导演呢?」

「天才导演?」

重复了一次这个词之后,店长陷入沉思。我觉得这应该满难回答的。这本来就是个很笼统的提问。

「这个嘛……具备导演才能的人……就是很会执导的人对吧。虽然『电影导演』这个词带给人各式各样的印象,但也有著监督这层意义,就跟工地督导或监考官一样。综观全场,并且控管的人。」

综观全场,并且控管的人。

也就是负责人。

「所以具备才能的导演,就是很会综观全场并且控管的人。换句话说,我觉得就是很会配置人员的人吧。配置演员、安插工作人员,并以这个剧组拍出一部有趣电影的人。如果只会构思有趣的故事,那作家也能办到,然而作家没办法拍电影。因此具备才能的导演,果然还是要具备能够配置人员,并且拍成一部有趣作品的才能。我甚至觉得,无论故事还是其他大小事,要全都交给别人去思考也行。」

配置人员的才能。

听了店长这番话,我不禁想像起素未谋面的那位天才导演。

是一年级的学生,年纪比我小。听说不是重考,而是应届考上的货真价实的十八岁,跟二年级的我相差一届。

虽然只差一届,但要受到年纪比较小的人指使,是不是多少会觉得有点反感?还是说,只要对方是被誉为天才的导演,我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对于受到起用而感到欣喜呢?虽然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

「但是啊,这只是一般而言对于具备才能的导演的定义罢了。」

当我在深思的时候,没想到店长继续说了下去。

「一般而言?」

「嗯……如果只是论及具备才能的导演,我认为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但天才肯定又是另一回事。天才一定不是这样。」

店长明明在跟我讲话,却已经没有在看我了。他看著遥远的某处,距离这里很远很远的远方。那眼神就像在看位于遥远彼方的电影乐园。

「所谓的天才导演啊,就是能拍出超级厉害电影。过程怎样都好,但完成的影像就是比任何作品都还要厉害。任谁都无从说明究竟有多么厉害,所以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模仿,但就是一部无与伦比又无从比拟的独门电影。那想必是神所拍摄的电影吧,只是祂们乔装成被誉为天才的人类。」

好一阵子,店长就这样眺望著那片乐园。

4

下班之后,我在回家的路上顺道绕去便利商店买宵夜。因为这间便利商店难得有摆《电影旬报》,所以我都会来捧场。

大多时候我都是站著看免钱的而已,但这个月有刊登我喜欢的演员访谈,便决定买下来。要是杂志因为被别人翻阅过而皱皱的,感觉就有点讨厌呢。我暗自想著这种自私的事情并拿起杂志,却完全没有被人翻阅过的痕迹。这让我不禁在深夜便利商店的一隅担忧起日本电影界的未来。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超过凌晨一点了。

我把买回来的便当、饮料,还有收下的分镜全都放在桌上。要是现在开始看,可能会一路看到明天早上,但那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明天当然也是有课,但大学的课就是要跷掉才会成立。再说了,要是将那点小事和比中子星更重的画素的请托放到天秤上相比,天秤的重力一定会崩坏瓦解,太危险了,所以必须早点看过并给她一个回覆才行。但她说片长大概四十分钟,如果只是要看过一遍,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

我看向封面。

上头写著《月之海》。

这就是标题吗?虽然是手写字,但最原最早的字很漂亮,感觉像有学过硬笔书法那种程度。

天才──最原最早。

大一学生。

女性。

在她入学以前就已经听过她的谣传了。

尽管有人语带兴奋,有人口气失落,但好几个教授都异口同声地表示「有个天才要入学了」。

听教授说,她好像是参加单一技艺入学考试的考生,而送来审查的就是一支自制电影。当教授们看完之后,便决定让她无条件录取。

正确来讲这个决定也不是全场通过,似乎也有教授气愤地说「这种东西才不是电影」。不过换作是我,就算把高中时期拍的影片给教授们看,他们应该也只会冷笑一声并窃笑不已而已,说真的,我很羡慕她能得到那样的反应。

而且,她在高中时竟然还参加过日本美术展览会还是什么的(因为我不熟这方面的事情所以不太清楚),听说她参展的那幅西洋画荣获了特优的殊荣。然后获选的那幅画也跟入学考试一样评价两极,有人称之天才,有人评判这才不是绘画,起了好一番争执。

跟我说这件事情的教授给我看了当时的美术杂志,但她刊登在上头的得奖感言很是奇怪。「我再也不会画画了。因为搬运的过程太辛苦」。

这样一个打从骨子里就是天才的最原最早,自从四月入学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招摇的传闻,很是低调。其实我也还不知道她的长相。久保毫不掩饰他爱凑热闹的本性而跑去看了,但我正在扮演自己是个冷酷的角色因此得自制。由于久保回来后说她真心超可爱,害我也有点想重回角色选择画面。

也就是说。

这份分镜是天才美少女导演最原最早的大学出道作吧。周遭的人都把她捧到这种程度,让我不禁在开始看之前就做了过度的期待。但连画素都这样赞不绝口,应该不至于是太奇怪的内容吧。

一边想著这种事情,我就翻开了封面。第一景是黑幕,接著就开始……淡……入……

意识苏醒了过来。这应该是最接近这种感觉的形容吧。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是自己的房间。我有记忆,我并没有出门,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然而我花了好几秒才发现这个事实。

喉咙很渴,渴得要死了。虽然为了喝水想站起身,我却站不起来,双腿抖个不停。

我看向放在地上的手机,显示时间是早上九点。因为是凌晨一点开始看的,就代表我连续花了八小时在看这份分镜。

遗憾的是,手机上显示的日期,比我记得的日期还多了两天。

两天后的早上九点。

自开始看的时候算起,已经过了五十六个小时。

我茫然地环视了家里。虽然手机告诉我已经是两天后了,但这个家里除了手机,并没有其他可以告诉我时间过了多久的东西。就算看向挂在墙壁上的月历,也没办法告诉我今天是几日。

我将手抵上嘴边思考。我本来以为手机的时间设定可能出了什么差错,但这个带有一丝希望的假设却在浮上心头的瞬间立刻消失。

胡子长出来了。

这可是决定性的证据。不管怎么摸,这都不是半天就会长完的长度。手机显示的时间正确无比,我确实在这五十六个小时当中,都持续埋头看分镜。

「什么……?」

我独自低吟了一声。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硬是伸直了腿,让双脚稍微休息一下之后,我便拚命站起身来,脚步不稳地走向厨房,并大口大口地喝了水。大量的水流进胃袋之后,我也喘著粗气。

我从厨房看向桌上。

上头摆著那份分镜。被持续翻阅了五十个小时以上的分镜,边边角角甚至都破了。

我搜集著记忆的片段,并再一次回想起看过的内容。

故事本身还记得。那是一个很常见,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是个普通的爱情电影。故事引人入胜,但并不奇怪。

那么,我为什么会看了五十小时之久呢?这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超出我能理解的范畴了。

当我为了追寻解答而再次看向分镜的封面时,总觉得那份脚本分镜也正在看我。

于是,我就跑出了家门。

一跨上停在公寓停车场的脚踏车,我就尽全力踩著脚踏板。

我直接朝著大学而去。理由有二。一个是为了要去问画素关于那份分镜的事。

另一个理由,则是为了逃离恐惧。

我再也没办法跟那份分镜单独共处一室了。

5

虽然早晨的社团大楼几乎没什么人,但光是还有几个人在,就足以让我安心。

上了楼梯之后,我走向电影社团「Cinema Magura」的社办。

说真的,我会来到这里也不是因为想好了什么具体的计画。而且现在这个时间画素应该正在上课,不会出现在社办吧。何况我并没有社办的钥匙,也没办法进去里面。

但是,跟那份分镜有关连的就只有这里了。

来到社办之后,我先敲了敲门,再转了转门把,果不其然是上锁的状态。确认了曾经预想过的状况后,我便靠上走廊的墙壁叹了一口气。

画素应该要到下午才会来吧,在那之前我该怎么办呢?看来也只能乖乖去上课并等到下午了。但可想而知,我应该什么内容都听不进去。

我忽然望了走廊一圈,却没有任何人在。即使早晨的阳光自窗外洒落,我还是又害怕了起来。不管哪里都好,我决定到一个有其他人在的地方。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道喀嚓的声音。

那是开锁声,而且肯定是从眼前这扇门传出来的。

有人在里面。

我紧张地缩起了身子,并紧盯著门看。只见门把缓缓扭转,门也随之敞开。

开门的是我没见过的人。

她身材不高。一头短短的黑发在室内背光的照射下,绽放出独特且妖媚的光泽。身上穿著轻薄的细肩带背心及短裤,看起来就像家居服一样。或许刚才是在社办内睡觉吧。

我为了确认表情而看向她的脸。

她的浏海分别以发夹夹在两侧,因此可以清楚看到她的额头跟眼睛。

她睁著大眼看著我,那对眼睛感觉完全没有在动,一点偏移也没有,只是直直地看著我。人明明就在眼前,我却觉得像在看一张照片。

我叫了她的名字。

当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尽管如此,我还是带著某种确信叫了那个名字。

「你是……最原最早?」

名字被喊出声后,她依然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睛跟嘴露出了微笑说:

「初次见面。你是……二见遭一对吧。」

我只能勉强点头回应,脑中一片空白。究竟要说什么?要从什么开始说起才好?要怎么问……

「你看过《月之海》的脚本分镜了吗?」

她突然就拋来了问题。我只能点点头。

「身体有出现什么异常状况吗?」

思考实在追不上她接连而来的问题。为什么要这么问?也就是说,她知道那种现象吗?你知道自己画的东西会让我陷入那种状态吗?

「是没有异常……只是没吃东西。」

「这样啊……不,因为以前也有人在看过我的脚本分镜之后觉得身体不舒服,所以我才会有点在意。」

她撇开了视线这么说,这让我忍不住问道:

「请问……那份分镜到底是什么东西?」

「二见,你觉得爱是什么?」

她忽视了我的问题,还拋出这样让人摸不著头绪的提问。当然,我也没办法立刻做出回答。应该说,这种问题一般来讲也答不上来吧。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这么答道。

「你有爱过什么吗?」

「……这点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自己是爱著家人的。」

我的脑袋已经一片空白,只能照实回答。我完全掌握不到跟她对话的步调,得冷静下来才行,我自己明明也有想问她的事情。

「你爱我吗?」

然而,脑袋却又回到了一片空白的状态。

你爱我吗?她刚刚是在问我爱她吗?对著才第一次见面的我这样问吗?

「我不爱你……呃,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就算你对我说什么爱……」

「我们接下来要一起拍电影。」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就被打断,而她继续说下去:

「电影是很美好的东西。可以透过影像倾诉一个人的人生。」

她凝视著远方,谈论起电影的美好。

电影可以倾诉一个人的人生。

在这段完全没有交集的莫名对话中,能知道她也很喜欢电影,仅此而已。

「我们一起拍的电影……」

她重新面向我,再一次露出浅浅的微笑。

「会成为一部很棒的作品喔。」

6

下午六点。

课程结束之后,有人去打工、去参加社团、去谈恋爱或是去畅饮大聊,大家都忙于自己的事情时,这次的主要工作人员全都在社团大楼四楼的「Cinema Magura」社办齐聚一堂。

然而,只有一个人是我不认识的,也就是说,总共只有这四个人。当然,只有四个人不管怎么说人手都不足,因此在重要的地方好像还找了几个人来帮忙,不过主要工作人员就只有这四个人的样子。

刚才向我介绍的兼森是拍摄组的三年级学生,也就是大我一届的学长。虽然是做兴趣的,但兼森有在从事音乐活动(在路边弹电子琴之类),这次负责处理所有跟音乐及音响的工作。顺带一提,拍摄组除了摄影之外,也会一并学习录音,因此学长姑且算是专攻音响。虽说专攻,大家其实都算业余的人士。

兼森是个又高又瘦,感觉满文静的人。大学的电影社团中常会有些像是运动类社团那样重视上下关系的地方,但「Cinema Magura」看起来就是典型的文化类型。这对完全是文化类型的我来说有点放心。

让我感到在意的,大概就只有刚才第一次跟兼森见面时,他睁大双眼惊讶地看著我的这点而已,甚至还小声地说了「喂喂喂……」。这是怎样?要是不管遇到谁都做出那种反应,我想应该满有问题的。

然后今天还被画素骂了。毕竟拍摄的期间都已经够紧凑,竟然还失联两天,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但可能因为我穿著跟两天前一样的衣服现身,而且脸上的胡子还长到很难看的关系,画素一边生气,却也不禁替我感到担心。

不过,画素会像这样理所当然地生气,是不是代表她也没有料想到我会连续两天都在看那份分镜呢?

画素看完那份分镜是不是没有什么异状?一想到可能其实只有我这样不对劲,我就没有坦言自己看了五十小时的事情。实在很想找个时机问她一下……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跟她两人独处?不,我可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

顺带一提,我刚才先回家一趟换了衣服,并畏畏缩缩地试著再翻开一次那份分镜,但没有再出现当时那样整个意识被牵引过去的状况。那算是仅此一次的现象吗?但要是不只一次,也不可能用这份分镜拍电影了。

「那么,自我介绍也做完了……」

兼森开口说道。

「之后要怎么做才好呢,最原?」

即使面对的是学妹,兼森对她讲话还是很客气。看来是个性格温和的好人。

被拋到这个话题的最原转过头来看向他。

「请你决定吧。」

说点什么也好吧!我不禁在内心这样吐嘈。因为店长那番话,让我留下「导演等同于控管全场的人」的印象,害我觉得有点没劲。

「兼森,最原都这么说了,你应该也懂了吧?」画素这么问道。

「嗯……呃,是没错啦,但她毕竟是导演嘛。那你就依照惯例主持一下吧,画素。」

「你这种说法讲得好像我很爱指挥一样耶……请你别误会啰,二见。」

「我不会误会啦,画素可是天使。」

「二见,你好怪喔~」

随便就被带过去了。真希望她能称赞一下我提起了小小的勇气。

「那么,恕我冒昧,接下来就由在下画素负责主持。呃~那就从现况说明开始吧。器材方面是都凑齐了。由于这次没有预算,只能放弃摄影机,用数位摄影机拍。但是!已经成功向电影研究会借到超高画质的机型了!」

「哦哦~」

「二见,不好意思……你这么努力做出回应让我很开心……但另外两个人就是这副德性……你不用勉强自己……」

看来是我力不从心。我理解到这是个非常文静的社团了,简直就跟银发族社团的每月集会没两样。

「总而言之,器材非常优秀。我已经自己去试拍过了……超高画质真的是……太厉害了……就连不想看到的东西都会非常鲜明地拍下来……不愧是恶魔的发明啊……」

画素的表情不知道是感到厌恶还是开心,看起来满微妙的。虽然我不知道高画质摄影的专利掌握在恶魔手中,但真不愧是拍摄组,看来对摄影机讲究的程度非同小可。

「因此,请各位演员做好心理准备。全都会拍进去,全部都会拍进去喔。无论是你们的欣喜还是悲伤,甚至诞生直至临终都会拍进去。」

「但这次的剧本里既没有诞生场景,也没有临终场景就是了。」

忍不住就吐嘈了一句。

「如果是这台摄影机……就算没有也会拍进去啊……」

这大概是你的错觉吧。

但比起这个,我对某件事有点在意,因此提出疑问。

「请问,你刚才说了各位演员,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呢?」

「最原啊。毕竟我要拿摄影机嘛。」

什么?也就是说……

我看向最原。

最原也发现了我的视线并回望过来,彼此就这么默默地对视了好一阵子。我不禁露出狐疑的神情,而且画素也发现了。

「二见真是没礼貌呢……当人家向你介绍『要演对手戏的是这一位!』之后,竟然摆出那种狐疑的表情,神经太大条了吧。有点过分喔。」

「不,刚才那样任谁都会露出那种表情吧……」

站出来帮我说话的兼森看起来就像天使。四个人当中就有两个天使,这个社办的天使比例还真高。

「但最原是导演组的吧?」我朝著她问道:「你有演员经验吗?」

「没有。」

「没有啊……这样没问题吗?」

「没问题喔。你要看看吗?」

来这招啊。这是当场要展现演技的意思吧。

她那种「这点事情很简单啊」的态度让我不禁恼火。虽然也轮不到我这个小咖来讲,但演员可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是天才导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

我自己也觉得对学妹讲这种话太不成熟,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还是不禁说道:

「好啊。就让我看看吧。」

结果她把衣服拉到胸口给我看了内衣。

「为什么是给我看内衣啊!」

事出突然,让我吓了一跳,不禁犀利地吐嘈了一句。

吐嘈之后我的心跳也加快了起来……这个女生……是怎样啊……

「若要问我……为什么……刚才你对我说让我看看,我当然也知道是展现演技给你看看的意思。所以,我就想说这时要是露内衣给你看,你应该会吓一大跳吧,于是就按捺不住了……」

「你是怎样……」

「对不起。」

她坦率地道歉了。

「对不起,二见……最原就是这样的女生。」

画素的圆场根本圆不了场。到底是怎样的女生啊?

「但是但是,刚才那句吐嘈很犀利吧,兼森。」

「是啊,很俐落喔。二见应该有这方面的才能吧。」

就算被说有吐嘈的才能,我也不会感到坦然。

「那么,咳嗯。就继续说下去吧。」

画素别扭地轻咳了一声,并继续说下去。

「脚本分镜已经完成了。大家应该都已经知道最原的脚本分镜画得很细,就画面来说差不多都定案了呢。外景地也全都决定好了,就在大学附近,照明灯也有在准备了。因此,真的明天就可以直接开拍啰,二见。」

说真的,这著实令人感到讶异。拍摄自制电影时走一步算一步的状况,无论是在高中时代还是大一的时候我都经历过了,但这还是第一次在开拍之前就连照明都已经讨论到这种程度。真不愧是画素。

「总觉得很有干劲呢。我至今参与的拍摄过程,几乎都是在现场一边拍一边考虑如何调整,手忙脚乱的。画素果然很厉害。看来一部优秀的影片,就是出自完整的计画啊……」

「不不不,我没有那么厉害。」

「画素这次真的很有干劲呢。」兼森看著分镜并这么说:「但我也是啦。毕竟看到这么完整的分镜,也会格外有动力嘛。何况这也是定本最后的脚本呢……」

我从兼森口中听见了陌生的名字。定本?虽然没有印象,却又觉得好像在哪里有听过。

倏地一看,画素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一脸「糟了」的样子。看来情况不太妙。

「画素,你怎么了?」

我这么向她问道,画素就跟兼森面面相觑。

兼森像是理解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喔喔……这样啊。也得说起那件事才行……」

「发生过什么事情吗?」我接著问。

「呃,嗯,虽然无意对你隐瞒……」

两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伤脑筋,只有最原一个人望向别的地方。她的视线盯著窗外夕阳西沉的紫色光景。

「应该可以说吧,最原?」

兼森这么一问,她只是回答了「可以啊」。

得到最原的许可之后,兼森便向我娓娓道来这部电影的开端,至今的前情提要。

「这部电影《月之海》是最原执导,并由她处理分镜对吧。不过,其实写脚本的另有其人。他叫定本,定本由来。虽然名叫由来,但他是个男的,就读三年级的导演组,也是我的朋友……他过世了。就在两星期前,他骑车出了车祸。你有在公布栏看到讣闻吗?现在应该还贴著吧。那真是一起不幸的车祸……虽然是跟车子互撞,但完全是对方的过失……总之,他过世了。这让我不禁觉得人就是这么脆弱啊。那么,说回真的要告诉你的事情,就是这部电影《月之海》原本计画是定本要执导的电影,而且定本本人也要参与演出,在此就找来最原跟他演对手戏。所以原本的计画是定本担任导演、脚本、分镜,以及男主角,而女主角是最原。结果因为定本过世,这场拍摄当然也就中止了,毕竟导演跟演员都不在了嘛。虽然在车祸前有听他说脚本已经写好,但那份脚本应该也被当成遗物处理了,就算想拍下去也没办法。无可奈何之下,我们也就此解散。直到上星期,最原突然来向我们说『已经依照定本的脚本画好分镜了,想进行拍摄』。这真的吓了我一大跳啊,而且还说已经相中替代的演员。没错,之所以会去找你,就是最原指名的。至于个中理由我也不得而知,我还希望你去问她本人呢。所以二见,你就是要来顶替定本的演员。现在就变更为定本担任脚本,男主角是二见,然后导演、分镜以及女主角是最原。因为有这么一段经过,所以这对大家来说算是别有感触的一部作品。画素跟定本也是大一时就认识了,尤其是最原她……嗯?喔喔,对了,至于我刚才为什么要问过她的意愿……」

「因为在定本过世之前,他才刚跟最原开始交往而已。」

7

光是啤酒就已经喝下六杯。肚子已经越来越撑,心中才浮现差不多可以换成慢慢喝酒的计画,就被画素用天籁喊出的一句「再来四杯生啤」给摧毁。

大概听说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最后还是决定参加这次的拍摄。

画素也有确实地对隐瞒定本这件事而道歉。她似乎认为,如果说出是要顶替过世的人的角色,我绝对会心生反感,才说不出口。

但说真的,听了这件事情我也不觉得特别冲击。一个人过世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然而我既不认识定本,这也是在跟我扯上关系之前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只觉得那是一起很不幸的意外。

不如说,虽然对其他人来讲真的很抱歉,但我反而感到庆幸。

因为定本过世了,这部作品才会落到天才最原身上,由她来执导。

最原的分镜。

那份超越人类智慧的分镜。

我想看最原最早拍的电影。我想知道那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东西。

被脚本分镜困住长达五十小时的我,要是看了完成的电影,究竟会变成怎样呢?

我已经无权宣告自己不参加这部电影了。

当我认真想著这种事情时,有个人将脸凑到我旁边来,还是个美人。

「吶,你有在听吗?二见?拜托你听一下嘛,二见?二见?二见?二见…………二见?」

「有在听喔,画素。我是二见。我是二见喔。」

于是,既然决定参加,那接下来就要赶紧进行下一个重要的工作了。也就是联欢会。

说是联欢会,其实就是喝酒聚餐。是一种带著「以后大家就要一起努力啰」这层意思一起喝酒的,十分重要的活动。顺带一提,当专案努力做到一半时会喝一场中间宴,努力到最后的话就是庆功宴了。

只要到了吉祥寺就会有很多可以喝酒聚餐的餐厅,但大家都没什么钱,所以地点就选在大学附近的连锁居酒屋「壶中鱼」。

虽然是平日晚上,但店内满是井艺大的学生。当然不只是电影系,店内混杂著音乐系、美术系、文艺系等各个科系的学生。但不管是哪一桌气氛都差不多,大家都畅谈著对于自己钻研的领域倾注的年轻热情。

我们这桌也不例外地进入了那种模式。一开始虽然都是在聊自己住在哪一带、老家在哪里等等兼作自我介绍的闲聊,但在喝乾四杯啤酒之后,也都渐渐展露出真面目。

「所以说啊,画素。你只是在拍摄而已,没有创作啊。意思就是,你不过是比路上的监视器效率再高一点的人类装置而已。」

兼森用平常不过的语气说出这种辛辣的评论。这让我想起最近柚子软糖的制作技术日益进步,好像几乎吃不出包覆用的糯米纸的口感了。或许兼森就只是说话不经包覆矫饰。

「这我知道,我知道啦。我也明白自己的摄影机拍出来的东西踏不进执导的领域。」

「既然知道,接下来要思考的就是该怎么改进了吧。」

「也是呢。」

「那么创作究竟是什么呢,画素?难道不是产生出新的东西吗?」

「是……这样吗……不是吧……」

「就是啊。对吧,二见?」

议论的火花就突然飘到事不关己地看著他们的我这边来。

「吶,二见。所谓创作就是创造新的东西对吧?虽然世上有重制这种事,但我几乎都不认同。因为我觉得第一次制作出来的电影才是压倒性地完美啊。」

「嗯──虽然我也不喜欢重制的作品……但我觉得重制也有它有趣的地方。」

「二见给出了简直像是AI应答的回答呢……我要是图灵测试的裁判,差点就要把你评为非人类了。」

我只是说了一句话,就差点被剥夺人权了。

尽管兼森看起来是个文静的学长,果然也是艺大的学生。想创作出一些东西的人,当没在创作的时候还是会有表现的欲求。要是黄汤下肚,当然也会越讲越热血。兼森又继续说了下去:

「人类总是在追求新的事物,所以电影也得创新才行。」

「但也是有不喜欢变化的人喔。」

「这点我并不否定。那种人要不是觉得这个自我已经完成,而且还相当完美,就是已经达到某种程度,因此会担心改变了之后价值也会跟著下降吧。也是有这种生活态度,但这两者对我来说都是过分评价呢。那么,最原怎么想?」

话题突然被拋到自己身上时,最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也跟我们喝了差不多的量才是,看起来却毫无改变。顺带一提,画素已经开始打盹了。

「最原,你觉得创新是什么呢?」

兼森朝她这么问道。

于是最原从包包里拿出了一只信封递给兼森,还封得好好的。

「请你打开来看看。」

拆封之后,兼森从中取出了一张信纸。

摊开一看,只见上面写著「番茄」。

「番茄是什么意思呢,最原?」

我这么一问,她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

「我事先预测兼森会提出的问题并做出解答,结果这个魔术失败了。」

「那就不要拿出来啊!」

我又忍不住吐嘈了。

「二见的能力值真的很高耶。」兼森这么说道。

「这种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啦。」

结果被最原这样回应。我为什么得被说成这样啊……

「我是有做错什么吗,最原……」

「你要是觉得懊悔,就请表现一段足以让我感动折服的吐嘈吧。」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啊?」

「我以为这是主流走向……」

她这话说得很没自信。之前觉得这个女生确实是个天才,但或许是我误会了。

「所以说,最原,你觉得新的事物是什么呢?」兼森又问了一次。

「大概是尺寸比『飞』(注1)还小一点,具体来说,推测是十的负十八次方左右的东西吧。」

「像『阿』之类的是吧!」

我拚命绞尽脑汁做出这句吐嘈。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花脑力的瞬间。

最原露出微笑,为了握手而伸手朝我递了过来。真是拿她没办法,我也回握了。成功吐嘈之后让我觉得有点开心,同时也让我感到十倍懊悔。

「我们就别再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对话了吧。」

「你也太过分了!」

最原不再正面回应我的吐嘈,开始回答起刚才的提问。

「所谓的『新』,在大多情况下都是主观定义。就刚出生的老鼠看来,凡事都是新的。」

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用婴儿举例而是老鼠,然而我连问出口的机会都没有,她就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首先得决定好电影是要给谁看,再做出那个人没看过的电影就好了。」

「也就是电影的客制化对吧。原来如此……」

兼森听了最原的意见之后陷入沉思。

一开始就决定好客人,接著就为了让那个人感动而进行制作的手法。电影的客制化。这种模式要说可行也还过得去。

但若问导演这种做法好或不好,多数人应该都会回答不好吧。

一般来说,电影都是做给不特定多数人看。尽管还是会进行市场调查及锁定客群,但拍摄的前提还是会将其中天差地别的人们视作一个对象。兼森所想的似乎也跟我一样。

「但是,最原,电影应该是给多数人看的吧?虽然我也觉得客制化非常好懂也可行,不过难得都拍了电影,我还是希望可以感动几百万、几千万人。还是说,你觉得就现代社会看来,不可能创造出足以给予几千万人感动的新事物了呢?」

「兼森,你讲的只是程度上的事情而已。」

最原想都没想,就顺畅地接著说下去:

「早就有感动几千万人的电影了,而且往后也会有人创作出这样的电影吧。我猜应该没有足以感动几亿人的电影,不过往后还是有可能创作出来。然而就型态来说,与其说那是电影,或许已经接近一种宗教了。至于足以感动所有人类的电影,非但至今绝对不存在,往后也不可能创作出来。因为足以超越人种、年龄、性别以及文化,让所有人类都觉得感动的影片,想必就不会被定义为电影了。」

最原如此分析。我一边想著「原来她也能聊这种认真的事情」,一边听著她的意见。

「也是呢……要是有那种电影,就跟毒品一样了。虽然我是有点兴趣……」

兼森若无其事地说了这种吓人的话。要将一部电影形容成毒品,听起来确实也算是一种称赞,但要是真像毒品,那光是看完就会变成废人了。

接著兼森又陷入了沉思模式。被留下来的我随口向最原问道:

「最原,那你觉得要怎样才能拍出让几千万人感动的电影呢?」

「我觉得只要挑选在对象客群中最平均也最普遍的题材去拍就好了。换个说法就是『博而不精』。」

博而不精。

确实如此。要让许多人觉得感动,就得做到大众化才行,内容要是做得太深入,客群也会被局限,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必须刻意做得肤浅一点吧。但听到这种说法,让我觉得自己至今看过的许多名作都被贬低,并感到有点恼火。

「最原,你说要博而不精……那也代表你自己刚才讲的客制化电影,就要做得狭隘又深入吗?这样才能更深入地打动人心?」

「是啊。」

她若无其事地这么答道。

「要针对一个特定的对象拍电影,就有办法更深入地打动那个人吧。」

「深入……」

我又讲了一次刚才自己用过的词。因为自己说了出口,却也不是很明白个中意义。深入打动人心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

「那深入打动人心又是什么意思?」

最原回答了我的提问。

「例如电影片长是两小时,那就要在这段时间内让观众发笑、气愤、哭泣、怀抱希望、陷入失望、许下愿望、做出祈祷,并在放弃,甚至感到想死之后,却还是想要活下去。就是这个意思。」

不可能。我下意识就这么想。

时间不够。短短的两小时,就时间来说压倒性地不足。不,就算是四小时、六小时应该也不够吧。

与此同时我也觉得,若是探究起拍电影这件事情,若是可以真的追根究柢,那我们想追求的或许就是这样。

「看了电影之后,彷佛经历了一场人生──只要给予观众这种感动就行了。」

就连这种事情,她也是如此若无其事地作结。

8

两点过后,我们四人也踏上归途。画素走在前方,正拿著借来的HD摄影机拍摄并肩走著的我们三人。她不但脚步摇摇晃晃还倒退著走,实在有够危险。

「我其实也很想跟你们一起被拍的说~不过这就算是摄影师正确的宿命吧。」

她一边说著这种话一边拍我们,看起来心情很好。我也觉得这种微醺感很是舒坦,看著天空转圈走著。挂在大学上方的月亮相当漂亮。

四个人当中住得最近的是画素的家,所以大家就一起送她回去,来到家门口之后却又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于是大家就站著聊了起来。

「我啊。」画素说道。

「真的非常期待这部电影的成品喔。我想,这部电影不只是对我来说,对大家来讲也会是一部特别的电影。绝对会。」

虽然画素说的这番话没有任何根据,但不只是我,想必兼森也是这么认为。这将会是一部特别的电影。至于特别在哪里,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搞不好最原已经知道了,但这也不过是我没凭没据的想像。

「最原,你没喝醉吗?」

兼森这么问了之后,最原稍微点了点头。喝了那么多,她却几乎没有醉的样子。而且明明才十八岁,是不是一天到晚都在喝啊?

「最原,你要不要住我家?要不要住我家?」

画素缠上了最原。好一幅美丽的光景。

「我没有理由要借住你家。」

「有啊!」

三更半夜的,画素拔高声音叫了一声。再加上也喝醉了,情绪很高昂。

「什么理由?」

这孩子还真冷淡……

「因为……我们是学姊跟学妹的关系啊!虽然交情还没有那么好,所以才更要加深彼此的感情!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还能来住,不就是友好的证明吗!」

相较之下,画素显得相当热情,用像把死马当活马医的气势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但当事人最原……

「也是呢。」

居然接受了这个说词。竟然啊。不,我对她们要加深彼此交情没什么意见。

「我也有同感喔。」

「明明刚才还说没有借住的理由……」

我低调地吐嘈了一句。毕竟是半夜嘛。

「我没那样说。」

「你有说吧。」

「我只有说『喵理由借住你家』。」

「那是什么超没意义的谎言啊!」

最原搔著头,并「嘿嘿」地乾笑了两声。虽然动作整体都很可爱,表情却没在笑,所以看起来完全不可爱。又不是机器人。

「二见跟最原的交情很好啊……」

画素很是懊悔,这让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我想加深交情的对象不是这种机器妹,而是画素的说。

「画素,在你看来我们很要好吗?」

「就是说啊,真没想到会被这样误会呢。」

「轮不到你说啦!」

「才轮不到你说喵!」

「竟然真的讲了!」

「不好意思……请你忘了吧……」

「会觉得不好意思就不要讲啊!」

完全搞不懂她害羞的基准点。害我顾不著现在是大半夜的,就喊叫了起来。

「那么,今天请让我借住一晚吧。」最原向画素说道。

「没问题~超欢迎你~来来,快进来吧。对了,睡衣!不知道睡衣适不适合你呢?啊,两位再见。」

招待最原进到家里之后,公寓的大门就无情地关上了。被留在外头的只剩下我跟兼森还有月亮婆婆。这三人组还真是寂寞。

「那么……二见就来我家吧。」

「呃,不用啦……学长学弟也不必勉强加深交情喔,兼森……」

「也不是基于这个原因啦。现在才两点嘛,我们去便利商店买点酒吧。」

9

真不愧是负责音响的,兼森家里实在很专业。小小的房间除了床跟电视之外,其他空间几乎都摆满了DTM的器材,简直就像一个小型录音室,而且看似经常在用的电子琴感觉就很帅气。

精巧的桌子上摆出酒跟下酒菜,两人总之先乾杯。被誉为老街拿破仑(注2)的玉极阁既便宜又大杯,这款酒真是太优秀了。

「搞不太懂最原在想什么对吧。」

兼森语气感慨地这么说。我今天才第一次跟最原见面,完全搞不懂她的行为举止,不过认识她两个月的兼森似乎也是这样。

「她平常就是那样吗?」

「是啊。跟她聊天时偶尔会觉得她好像还准备了什么招式,我跟画素都跟不上她的步调……谢谢你,二见。真的太感谢你了。」

他一再对我道谢,也就是说,以后这种场面就要交给我了吧。害我不禁思考了一下,是不是不要再参加这几个人的聚餐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天才嘛,难搞一点可能才比较刚好吧。」

「天才啊……那个,我跟她才第一次见面,还不太了解,但最原是真的很厉害吗?」

我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很笼统,然而兼森毫不迟疑地答道:「很厉害。」

「那个人真的很厉害……因为我是跟定本一起去挖角她的,所以有看过一次她的演技。光是口头形容你或许会觉得不太可信,但那真的让我起鸡皮疙瘩。更何况那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演戏,真的太厉害了。不过她就像那样,是个可以若无其事讲些毫无意义的谎言的女生,所以『没演过戏』可能也是骗人的吧。」

「是喔……」

把她捧上天了。

刚才聚餐聊天时,能感觉到兼森看过的电影可能比我还多,而且他也说喜欢看舞台剧,因此对于演员演技的眼光应该满高的。让这样的学长夸赞到这种程度,想必是相当了得吧。

然而,我自己还是不相信没演过戏的人能展现出多厉害的演技。

「而且定本他啊……」

兼森露出回忆往事的笑容说:

「那家伙一开始明明是自己相中最原并找她来的,结果都被她牵著鼻子走。最原就是那种个性的人,所以感觉捉弄得满开心的呢。就跟你一样,定本还被要求吐嘈了。」

「那还真是……辛苦啊。」

心中不由得产生共鸣,有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吶,二见。你知道为什么今天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会吓一跳吗?」

「咦?喔喔,这么说来……」

我回想起白天那时的事情。第一次见面时,兼森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要说起为什么啊……是因为你跟定本满像的。」

「咦,我跟他满像的?脸吗?」

「嗯。身材差不多,脸也很像,但还不至于像到会认错人的程度。第一眼虽然会吓一跳,但马上就会看出是另一个人。只是最原找来代替定本的人,竟然是外表这么相像的二见……所以我一开始真的很讶异。这样的理由对你来说很失礼吧,对不起。」

「不会……」

我开始臆测起最原的心思。

虽然透过那样用玩笑带过去的互动看不出来,但她是不是也因为定本的死深受打击呢?是不是忘不了才刚开始交往就过世的定本呢?

「二见。」

兼森唤了陷入沉思的我。

「要是把这件事想得太深入,只会备感沉重而已。她之所以会选择一个长相接近的人,搞不好只是基于这样的外貌印象符合角色设定。而且就你看来,最原像是被那场车祸影响到走不出来的人吗?」

完全不像。就算她真的还走不出来,也希望她不要突然就露内衣给我看。

「对吧?更何况,我听说他们会开始交往,也是定本追得很积极的关系。所以,我想最原她自己可能也没有陷得那么深吧。」

是定本追她的啊……

他为什么会想跟那个最原交往呢?我不是想开过世的人的玩笑,但还是有点在意。最原的脸确实是满可爱的。虽然身材娇小,但身材似乎也不错。应该说我亲眼看见了就是。嗯。光就外表看来,或许还会比画素更受人欢迎,但我觉得她的个性实在太难搞了……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这理由也只能问他本人才会知道了吧……但是,我也稍微能理解定本的心情,还有他是被最原的什么地方吸引。」

「真的假的?」

「嗯。呃,外表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啦。」

「不只是因为外表的话……」

「就是才能。」

兼森语气强硬地断言。

「才能啊……」

「说真的,我也是打从心底折服于她的才能呢。二见,难道你不这么想吗?你已经看过那份脚本分镜了吧?」

「是……看过了啦。」

「你这口气讲得还真模棱两可啊。这实在做得很厉害吧?」

说著,兼森就从包包里拿出了分镜。他随手翻阅著,并继续说了下去。

「画素也这么觉得。她在看这份分镜时,好像觉得相当感动,甚至整个人都无法抽离,还花了五个小时看遍分镜的每个角落。」

五个小时。

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听见了一直很想问的事情。画素花了五个小时看那份分镜啊,也就是说,她只花五个小时就看完了。

那我看了五十六个小时,果然算是异常吗?单纯是我误以为最原的分镜蕴藏著某种神秘又超乎常人的力量吗?照这样看来,似乎也不要对兼森坦言比较好。

「我甚至看了二十二个小时呢。」

然而,我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接收到冲入我耳中的这番话,不禁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你还真是老实……我看你平常就要再多点警戒心比较好吧?」

兼森有些嘲讽地笑著。这个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他又知道了多少?

「兼森……那个,你原本就知道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在看那份分镜吗……?」

「不,很遗憾,我并不知道。其实我只是在套你的话而已。当我说到画素看了五个小时的时候,就很在意你的表情了,才会猜测你该不会也跟我一样『被迫』看了那份分镜那么久。」

兼森用「被迫」形容。

在看的时候,确实有这种感觉。就像一直被某种无法抗拒的东西囚禁住一样。

「所以这次轮到我发问了。你实际看了多久?」

虽然我还是有点迟疑,不过现在除了老实回答,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我被迫看了…………五十六个小时。」

这次换兼森毫无防备地吓了一跳。

他睁大眼睛,就此动也不动。

接著,当他再次有了动作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兼森仰头朝著天花板笑到停不下来,情绪高昂到一点也不像至今那种知性的学长形象。

「五十六个小时?你说五十六个小时吗?那不就是两天半!厉害!太厉害了!绝对错不了!这绝对不是普通的分镜啊,二见!一定蕴藏著什么……绝对蕴藏著什么……你问我那是什么?我才不知道呢!我跟你一样,都只是个凡人而已!但是,我们现在确实掌握在手中!我们握有足以改变电影历史,像是用魔法做出来的,神所画下的脚本分镜啊!」

兼森用双手压住了自己颤抖的身体,并用僵掉的笑容,直直盯著放在桌上的那份「神画的脚本分镜」。

电影之神究竟要兼森、画素还有我做什么呢?

就算问了,也得不到解答。

因为在还没给电影之神看过电影之前,祂不会做出任何答覆。

注1:「飞」和「阿」皆为极小的数量单位。

注2:拿破仑为法国高级白兰地,玉极阁则为受日本平民喜爱的麦烧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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