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人说过,那种感觉真是太爽快了。
于是他决定,自己也要来试试看。
在困居山中的归途上,浅羽直之盘算着要潜进学校游泳池游泳。
时间是国二暑假的最后一天,而且还是晚间八点过五分。他在附近的录影带店停好脚踏车,将塞的鼓鼓的粗呢包包背在身上,走过路灯稀少的街道回到学校。
穿越北边的侧门。
从主任办公室后面快速通过。
躲在焚化炉阴影底下偷偷窥探四周,感觉就像潜入敌营的间谍。宽广是乡下学校操场的唯一优点,歪歪扭扭的白线不知道是哪个社团的笨蛋画的,经过整个夏天已经被踩得一塌糊涂,看在还没有习惯黑暗的眼里,就像纳兹卡图腾(注:Nazca Lines,位于秘鲁纳兹卡地面的巨大图腾,据说是外星人遗留在地球上的杰作)。右手边是老旧的体育馆,正面则是因过于老旧反而形成某种风格的园原市立园原中学木造校舍;接着左手边是所有学校建筑物当中,算是最新的园原地区第四防空洞。周遭很暗,理所当然是空无一人,但远处的声音传到耳边反而出乎意料的清晰:持续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仿佛追逐着什么的警车警笛、某个地方的五十CC速克达引擎正在转动、自动贩卖机正对着某个买了果汁的人道谢。猛然之间,高耸在夜空中的红色“佛”字映入眼帘。那是最近才在市郊竖立起来的佛坛广告塔。因为会破坏情绪,所以他决定不看。
位于学校正中央的钟塔,正指向晚间八点十四分。
那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晚间八点十四分。
而是国二暑假最后一天的晚间八点十四分。
对于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作业还是完全没有写的浅羽来说,隔着操场,沉入夏日夜晚的校舍加上钟塔,就等于木造三层楼的定时炸弹。最可恨的就是那座钟塔。他总觉得要能让那座钟塔的齿轮停止转动,这世界的时间就会停留在八点十四分。这么一来暑假就不会结束,第二学期也不会开始。在这一个半月,明明抬头仰望钟面的就只有运动社团那些顶着三分头的家伙,稍微摸个鱼,谁也不会发现,况且它连秒针都没有。但那座钟塔还是分毫不差地、将一个半月的时间一秒又一秒地删去。
所以现在浅羽所剩的时间,还不到十三小时。
在十三小时后,第二学期就要铿锵一声,毫不留情地展开,三十五岁单身,以理科教师身份担任二年四班级任老师的河口泰藏,想必会让交不出作业的人在讲台上排成一列,用他科学性的眼神死瞪着你,然后一边拿着点名薄在并排的头颅上面咯咚咯咚地进行科学性的敲击,一边提出“为什么会交不出作业”这种科学性的问句。
——老师,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我在暑假第一天就被UFO绑架,带到位于月球另一端的金字塔。那座金字塔是他们准备用来侵略地球的秘密基地,我被押到牢里,除了我之外,里面还有同样来自世界各国、遭到绑架的七名少年少女。我们逃出那间牢房,夺走他们的光线枪大打一场,最后破坏金字塔,搭乘UFO逃了出来,昨晚才终于回到地球,因此没有时间写作业。不过就是因为有我们,人类才能免于消亡的命运,我和老师也才能有今天。不,不是的,这不是日晒的痕迹,这是在UFO区域所造成的放射线曝晒残痕。你看仔细点,是不是很像第五浮龙丸?(译注:原指一九五四年因美国核子试爆,而在太平洋海域遭到放射线影响的日本渔船,此处是只放射线感染造成的后遗症。)
铁定会被大卸八块。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坦承自己“为了寻找UFO,和新闻社社长水前寺两人相约,在园原基地后山待了一整个暑假”,结果想必没什么不同。这份现实和浅羽一齐躲在焚化炉的暗处。时间只剩下不到十三个小时,几乎可以确定将会成为小小的历史事实。
浅羽之直的国二暑假,就在园原基地的后山被吞没、消失了。
还剩十三个小时。
就算是死刑犯,最后好歹也能抽根烟吧!
自己不过是在半夜潜入学校泳池去游个泳,应该无所谓。
当然非做不可。
在某个很近的地方有只失去节奏感的蝉,在黑暗之中鸣叫了一小节。浅羽最后一次确认了四周完全没有人。唯有木造三层楼的校舍窗户全开,用一种“你想做的坏事全都被我看穿了”的姿态瞪视着浅羽。校舍的中间往左是办公室,隔壁还有名为“休息室”,地方又窄又堆满东西、用途不明的房间,浅羽连这个都知道。要是有值夜班的老师,应该就是待在那里。不过校舍窗户完全没有透出灯光,同时浅羽也不是很确定,自己的学校里是不是有配置值夜班的老师。
作为目的地的泳池和体育馆在同一边,和浅羽所藏身的焚化炉有三十公尺左右的距离。泳池周围并不是篱笆,而是以合成树脂材质隔板围成一座高高的墙。这座柏林围墙虽然恶名昭彰,但它还是独自抵挡了男学生“这样就不能偷看女生上游泳课”的抱怨,是座屹立不摇、固若金汤的高墙。然而对此刻的浅羽来说,这座墙可是他的伙伴。因为有了这座墙,自己半夜在游泳池里游泳的样子从外头就看不到。入侵路线的目标也已经锁定,更衣室入口的门已经松脱,虽然上面有加锁,不过只要用力转动门把就能打开,这点浅羽相当清楚。
接下来只需要胆量。
应该没有人,绝对不会被发现。
只是——难以抹去这份不安,万一被逮到,那可就很惨了。
快跑。
粗呢包包啪嗒啪嗒地拍打着,横越了无处可躲的最后三十公尺。钻进位于更衣室入口、呈く字形围起的围墙阴影下面。他调整呼吸,再度环视周遭,终于感到一丝丝的安心。两手抵住更衣室入口的门把,一口气将它扳开。手心感受到已经磨损的金属彼此摩擦,随着“卡啦”一声的触感,门锁马上跟着打开。
在这时候,耳边传来警车的警笛声。
虽然知道不可能跟自己有关,浅羽还是不自觉地全身僵硬,屏住呼吸。
他心想又来了,刚才躲在焚化炉阴影底下的时候也有听到。
警笛声仿佛化开了似地逐渐远去,憨厚突兀地中断、消失。
今晚的警车特别活跃。可能是有什么事件。说到这个,在快要放暑假之前曾有写着“附近可能藏有北方的间谍,要小心”字样的传阅板在进行传阅。间谍可是不放什么狗屁暑假的。
深呼吸。
他轻轻拉开更衣室的门,朝着里面窥探一下。
一片黑暗。
实在太暗了,心理想着没办法在这里面换衣服。开灯怎么想都太危险。稍作犹豫之后,浅羽决定就在当场换衣服。因为是在围墙阴影下面,想必谁也不会过来。他将包包从肩膀上面取下,拉开拉链,到这时候,浅羽才察觉自己犯下重大的错误。
这是困居山上的回程。
也就是说,这包包里头塞的是困居山上时所用的行李。牙刷、毛巾、换洗衣物、防虫喷剂、相机与迷你无线电之类。只是再怎么想,困居山上总是用不到泳裤。
因为这个缘故,自己目前并没有泳裤。
真是太沮丧了。
浅羽当场蹲了下去。那种气馁的感觉,就像前一晚痛定决心要借A片,于是跑到很远的录影带店,心里想着“就是它了!”然后将手伸向影带空盒,结果却在这个时候发现忘了带钱包一样。
突如其来的念头掠过了脑海。
既然如此,那就裸泳吧!
来个这种程度的恶搞吧!
半夜在学校泳池里面裸泳不晓得会有多爽,这个想法才刚停留了一秒,马上被怀疑自己是否有暴露狂的念头给取代,而变成了不安。裸泳还是不大妙。然后他在包包里头乱捞一阵,想着是否有什么可以拿来当泳裤的代替品。
拿出来的是揉成一团的短裤。
那是睡在睡袋里的时候穿的,学校规定的运动短裤。
再次确认周遭没有人之后,浅羽匆匆脱掉内外裤,套上了短裤。连T恤一起脱掉之后,俯看自己的模样。短裤上不但附有古怪的口袋,而且还和泳裤不同少了内衬,所以凉飕飕的。
不过他自己觉得并没有那么奇怪。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
于是他打定主意。浅羽将脱下来的东西塞进包包,走入更衣室。借着勉强可以辨识的柜子轮廓,用手在飘散着氯气气味、潮湿阴暗的空间里摸索前进。直接穿过淋浴间和消毒槽。他用脚掌探测着湿濡地面的滑溜程度,边想着去年夏天让三宅摔的满脸是血的地方,确实是在这一带,“老师-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的哭泣声,直到此刻还如此鲜明,浅羽暗自在心底道歉。歹势了,三宅,那时候你实在太搞笑了。
推开旋转门,来到夜晚的池畔。
一走进去,浅羽回忆往事的笑容就消失无踪。脚跟瞬间停住,踩着凌乱不堪的脚步,差一点就要跌倒。
在夜晚的池畔,已经有人比他先来了一步。
是个女孩。
大约长二十五公尺、宽八十五公尺,尺寸正常的游泳池就在前方。星光熠熠,仿佛映照着数百光年的深邃,在静寂如幻的水面衬托之下更是目光的焦点,看起来好像裁切成泳池形状的夜空正铺展在那里。看在刚从更衣室的黑暗之中走出来的浅羽眼里,这幕光景更是出奇的明亮。在这明亮到出奇的光景里头,女孩背对着浅羽,蹲在泳池前方右侧的角落,紧紧抓着身旁的扶手。身上穿着学校的泳衣,戴着泳帽,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暗沉沉、宛如金属的水面。
就连这人是谁的念头都来不及浮现。
因为遇到太令人意外的情形,结果完全无法思考。
浅羽就像冻成冰棍似地,直挺挺的僵在那里。
虽然已经留意不要被别人发现,但每个人都有自信过剩、马失前蹄的时候,更衣室的门被硬打开来,一路走来也不可能完全没发出脚步声。要是女孩打一开始就在那里,不可能没听到这些声响。可是直到目前为止,女孩压根没留意到浅羽的存在。只是背对着浅羽,动也不动地专心凝视着水面。那背影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认真,仿佛下一秒就要跳水自杀的似地笼罩着紧张气氛。
女孩动了一下。
右手紧紧抓着扶手,左手则往前伸出、碰触水面。
宛如在从事着某种实验,女孩慎重地用指尖微微搅动着水面。连一片树叶都没有的水面生出了几层波纹,然后像雷达电波一般横渡水面,反射到泳池的边缘。女孩定定凝望着这个景象。
这人是谁?
这个念头终于浮现。
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泳衣看起来是学校规定的款式,不过没有名牌。年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不过光看背影也难以断言。在女孩斜后方有个大包包,仿佛被抛掷似地摆在那里。周围则是才刚脱下、乱成一团的衣服。看来应该就是女孩的包包、女孩的衣服。
自己是这么想的。
也就是说,女孩是在池畔这边换的泳衣。
他强烈感受到自己为何要生为人类。为何会是想要用力指着大叫、脚底扭来扭去的自己,为何不生为挂在那边墙上的刷子。在空无一人的学校、空无一人的夜间池畔,有个女孩就着星光的照耀,将身上所穿的衣服缓缓地、一件又一件地——
接下来的念头,被浅羽用意志力将它扭转抛弃了。
看起来极为认真的女孩背影,让浅羽在突然之间感到窘迫起来,觉得自己抱有无谓妄想的事实在可耻。浅羽并不明白女孩为什么会在这里、正在做什么。不过他认为女孩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存在,这点相当不公平。即使自己并没有恶意,不过这跟偷窥还是没有两样。
于是浅羽决定要出声叫她。
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在这么决定之后,浅羽连该用什么话,字汇该如何排列都还没想好,就直接吸了一口气。
时机实在太差。
就在浅羽吸了一口气后准备吐出化为声音的那一瞬间,女孩突然站起身来,可能是蹲了太久的缘故,女孩起身的姿势有些摇晃——
“呃……”
在起身途中受到浅羽这句话的惊吓,女孩整个身躯朝着背后一扭,原本就不太稳的重心终于彻底失去了平衡。
仅仅一刹那的四目相对。
因为惊吓而瞪大的眼白残影仍留在空中,女孩便从臀部位置跌进了泳池。
随着哗然的水声,大粒水珠溅上了池畔的瓷砖。
浅羽也很慌张。事态的急转直下让他感到害怕,心里打算就这样直接溜掉。混乱的眼神环视着周遭,这才发现理所当然的事实。泳池是被薄而高的墙壁给围起来的,既然从外面看不到这里,那就表示从这里也看不到外面。总觉得有值夜班的老师还是什么人正怒吼着要闯进来。
快逃。
犹豫半天之后,终于做出这样的决定,浅羽的脚步却在右转前往更衣室方向的时候停了下来。
水声一直没有停止。
女孩在水中挣扎。她的手脚三不五时就用难以想象的角度滑破水面高举出来,然后再敲击着水面沉落下去。
原本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即使察觉对方似乎真的溺水,之前已经摆出开溜架势的身躯,还是无法即刻展开动作。浅羽慌慌张张地跑向池畔,然后直接纵身跳入水中。或许是脚先入水的关系,短裤里面累积了空气,在水中像南瓜一般膨胀了起来。他一边用两手拨水一边前进,在女孩手脚挥、洒出的水花泼到单边眼睛的时候伸出手,大声说道:
“来,抓住我,这里……”
脚可以踩到地吧?正要这么说的瞬间,自己已经被女孩整个抓住。脚在泳池底部滑了一下,连惊叫失声的时间都没有,浅羽的头就直接没入水中。
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被女孩抓住,身体无法自由行动,当然也不能呼吸。
他陷入了惊恐。
在片刻之间就已搞不清楚东西南北。原本只要伸手就能够得到的泳池边缘到底在哪里?哪边是水面?哪边又是池底?自己的身体究竟是在往上还是往下?感觉就和身处于太平洋正中央一样,虽然一度想把女孩甩开,可是浅羽身子一缩,女孩就死命的抓的更紧。那是股难以想象的力道。浅羽真的觉得自己会这样跟着溺水。这里可以踩得到地、旁边就是泳池边缘,只好努力对自己这么说,然后用两脚、单手专心在水中搜寻。
指间碰到了泳池边缘。
脚尖碰到了泳池底部。
终于重新站了起来。两人总算把头伸出水面。一边将跑进气管的水咳出来,一边在体内想着得救了。刚才还像无底沼泽的泳池。这时把脚站稳了再看,其实深度还不到浅羽的胸部位置。哈哈,自己轻轻笑了几声。
然后浅羽抬头——
不过并没有四目相对。
女孩的脸就在相隔不到一根烟,有生以来首度最近距离的位置。
两人的呼吸都很紊乱,而且还搂抱在一起。被两人胡乱搅起的水波缓缓摇晃着两人的身躯。
她比浅羽稍微矮一些,从泳帽边缘露出的鬓稍正滴着水滴,表情仿佛诉说着有生以来、首次见到自己以外的人类,直勾勾地盯着浅羽。在应该空无一人的夜间学校、应该空无一人的夜间泳池、和一名未曾谋面的女孩、一起沐浴着星光。
实在不像现实里头会发生的事。
女孩微侧着头,似乎想说些什么。
仿佛还记不住词汇的幼儿牙牙学语时所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外语的感叹词。
然后——
“咿!”
突然之间,和浅羽紧贴着的女孩身体一阵使力。然后和浅羽隔开半步距离,背过脸、用两手掩住口鼻。
因为这个机会,浅羽终于见到眼前女孩的面孔,也一口气被拉回到了现实。狼狈地想着自己是不是气味那么古怪,然后偷偷在手心吐气,确认有没有口臭——
呕地一声,女孩咳了出来。
惊吓过度,还以为她要死了。女孩正在吐血。血从按着嘴巴的手指之间滴落。
“啊、哇、呜哇!呃…”
女孩翻转眼珠望着慌张失措、紧张到不行的浅羽,用终于可以听的见的声音说道:
“是鼻血。”
说完之后,她用手舀水,抹去从鼻尖滴向嘴边的血迹。原来是浅羽误会了,以为她在吐血,仔细一看还真是鼻血。
不过对于浅羽而言,两者都一样。
总而言之,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这件事并没有改变。
浅羽像火箭般迅速从泳池里面起身,跑向放在池畔的女孩包包。尽量不看散落一地的衣服,手指碰到几乎有拇指宽度的粗柄拉链。脑袋里面慌张失措的部分想着“至少有毛巾吧”,残留着少许冷静的部分则是想着“不像女孩用的包包”。颜色是深绿色,用触感粗糙的坚固材质制成,附上许多大大的口袋。就像园原基地的军队拿来带着走的包包。一口气拉开拉练,抽出放在最上面的毛巾,眼睛看到正下方的东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装满了药锭、有果汁罐大小的三瓶塑胶瓶。
看到了不能看的东西。
他心理如此想着。
浅羽神色仓惶地拉上了拉链。因为动作慌张、眼睛又被瓶子塞有大量药锭的震撼夺去了注意力,所以没有再仔细。就因为这样,在药瓶隔壁有把九厘米口径、装弹数十六发的“更不能看的东西”正露出枪柄,浅羽却没有留意到。
手里拿着毛巾,脸上尽可能装出自然的表情,浅羽快速跑回池边。女孩正好不容易要从池里上来,可是却像脚上绑了铁棍在往上爬、仿佛滑雪似地,浅羽觉得不可以直盯着看,于是近乎不自然地将头撇向一旁——
“这个给你。”
然后递出毛巾。
稍等一会之后,浅羽挪回视线,和女孩翻转着眼珠的视线正面相对。女孩两脚放在水里、坐在泳池边缘,用披在肩膀上的毛巾两边按住了鼻子。鼻血似乎已经止住了,不过毛巾上面沁染的红色还是叫人吓了一跳。
他心里想着这该怎么办才好。
那种一脚踏到现实外面的感觉依旧还在。坦白讲,甚至觉得有点恐怖。想要说声“那我先走了”,然后迅速离开现场的心情,在心底绝对占了不小的比例。
只是——
女孩定定凝视着浅羽。浅羽再度把头撇向一旁。
总觉得,要是这样把她丢在这里不管,她会不会就一直这样坐在泳池的边缘。
“你看到了?”
突如其来的问句让浅羽为之语塞。虽然见到血让人惊慌失措,不过随便打开别人的包包是大不妙,浅羽如此想着。而且被她如此直接的问起却仍继续装傻似乎过于狡猾,也不大像男人。
于是浅羽用目测量出不近不远的距离,和女孩一样坐在泳池边缘。
“——你生病了?”
有一瞬间,女孩露出了微微讶异的神情,然后接着摇头。浅羽想着接下来是不是还有什么说明,正等着她接下去说,不过女孩却直接闭上了嘴巴。浅羽受不了那份沉默,心里想着总该说点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IRIYA。”
讲什么都像外语的声音,带了一点不灵活的感觉,不可思议的嗓音。
“——那是名?还是姓?”
女孩吸了一口气,然后如此答道:
“那就是IRIYA吧。”
或许是“伊里野”,浅羽如此想着。因为园原市内有这样的地名。
女孩静静等着浅羽的下一句话。
浅羽思索着,总该说点什么。
“——你不会游泳?”
话说出口之后,自己都觉得为什么不问稍微实际一点的问题,真是个傻瓜,她当然不会游泳,自己不是才刚在她溺水的时候救了她吗?
在浅羽刻意不让眼神交会的视野里面,女孩应声点头。
浅羽思索着,总该说点什么。
想是这么想,不过或许是受到只能说出零碎单字的女孩影响,无法将脑袋里面回转的疑问顺利转换成带有意义的“问句”。要是让疑问直接脱口而出,就会变成“你是谁?”这样唯一一句。他不认为这女孩能够给出明快的答案。沉默持续、紧张加重,总该说点什么的感觉就像在油锅里头煎熬一样,除了“那我先走了”这句话,脑袋之中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会游泳?”
突然之间,女孩这么问道。
她在问你会不会游泳。要理解这件事,稍微花了点时间。
然后那一句话变成突破的关键。
“——呃,要是你愿意…”
她不会游泳。而虽然这不是最拿手的专长,不过自己会游泳。
基于这一点,自己多少看起来有些优点。
“我可以教你怎么游。”
浅羽这么说道。
说了之后才发现,自己都对自己的提议感到犹豫。这女孩刚刚才流鼻血。包包里面还塞了一堆不明所以的药物。虽然不晓得她本人做何想法,不过或许连她自己都觉得,要在泳池里面游泳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女孩却应声点头,露出微微开心的表情。
光看那个表情,就让浅羽迅速生出了力量。
“你等我一下。”
他心里想着要拿浮板,于是用小跑步跑向置物处。觉得背后有人而转身一看,明明叫她等着,女孩却像小狗一样跟在浅羽的后面。浅羽在堆积如山的浮板之间翻找,想找出一块最干净的、不会湿粘的浮板,在这段时间里,女孩的视线盯的他脊背发痒。
他猛然想到。
说不定她不止不会游泳,而且是打从出世就没游过泳。
虽然如此,说不定她还是想游游看,所以才会下定决心来到这里。
一定是这样,浅羽毫无根据地想着。
浅羽问她是不是生病,女孩摇头,不过不管有没有生病,身上带了那么多的药,绝对不是一般情形。
譬如天生体弱多病。
或是重病已久,最近才刚治疗之类的。
浅羽心想一定是这样。她从很早以前就过着在医院进进出出的生活,学校也常常请假。所以体育课总是在一旁见习,在游泳池上课的时候只能看着朋友游泳的样子,然而她对游泳还是非常向往,最近身体的状况总算比较好转。问妈妈:“可不可以去泳池?”却得到“你在胡说什么?这孩子真是的,当然不可以啊!哎呀,都这么晚啦,你吃药了没有?”的答案,不过她还是不肯放弃,于是就偷偷离开家来到夜晚的泳池,浅羽心想一定是这样的。
这么一想,那种莫名纤细的感觉,凝望着泳池那时候的沉重气氛,以及还带着泳帽、认真到不行的举动,还有突如其来的鼻血以及大量的药物,似乎全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浅羽手里拿着两块浮板回到池边,扑通一声由脚入水。女孩在泳池边缘稍作犹豫,然后和浅羽一样由脚入水。看起来就像把浅羽的动作从头到尾,整个模仿起来一样。
浅羽把浮板交到女孩手里——
“抓住这个,就不会溺水了。”
这时他猛然想起——
“——对了,你可以把脸浸到水里面吗?”
女孩惊恐地摇头。
于是,首先得从这个部分开始。
最花时间的也是这个部分。即使又是鼓励又是安慰,女孩还是无法把脸浸到水里。不过就在花了不少时间、终于能够把头整个放进水里之后,接下来也就快了。抓着泳池边缘做伸直身体的练习,练习打水练习换气,接着就轮到用浮板来练习。
然后,国二暑假最后一天的晚间九点又过了十分左右。
然后在这时候,女孩已经可以抓着浮板游个十五公尺左右。打水的膝盖弯曲溅起盛大的水花,前进的速度慢吞吞的,放着不管就会渐渐往右歪斜。不过一想到她原本是个百分之百的旱鸭子,便会觉得这是明显的进步。说不定她的运动神经原本就不赖。
负责教她的浅羽刚开始是战战兢兢,心里想着要是女孩又流鼻血就马上停止。不过随着女孩的迅速上手,渐渐也就燃起了斗志。女孩依旧沉默寡言,对于浅羽的话只有点头或是摇头,不过只要多学会一样,她的表情就会变的更明亮一些。
“了不起。照这样下去,到下礼拜就会变成游泳社的明星。”
女孩露出带有一丝开心的表情。在这大约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浅羽学会辨别这种只有“一丝”的微妙差异。现在这个表情,是到目前为止最开心的脸。
“好,浮板大概可以用不着了。”
女孩的表情随之一僵。
“没关系,你可以自己游。有没有浮板都一样”
女孩应声点头。不过并不是认同他所说的话,看来只是不想让浅羽失望。
“呃,这个……”
浅羽在片刻之间做出妥协——
“不然你先抓着我的手。这样就不怕了吧?”
浅羽说着就伸出手来。
这回女孩似乎也认同了,表情看起来有一丝安心。抓住浅羽伸往自己方向的手腕。浅羽的手比出正要抓住女孩手腕的姿势。
然后浅羽终于发现了“那个”。
在那瞬间,女孩也察觉到浅羽已经发现,身子为之一僵。自己的手腕上面有“那个”,说不定在这之前,连女孩本身也都忘了。
浅羽用指尖摸索女孩的手腕。
有种又硬又圆的物体。
缓缓地,将她手腕翻过来看。
那是差不多蛋黄大小的银色金属球体,嵌在女孩手腕里面。
女孩定定地望着。
水波晃动着身躯。
“不会痛。”
女孩这么说道,为了让浅羽能看清楚手腕上的金属球,女孩伸出两手、靠了过来。
最直接的疑问,再怎么说都应该先问的问题。
你是谁?
“没什么。”
情势已经逆转,现在是女孩在叫他不要怕。浅羽虽然想要倒退,不过却被她专注凝望的眼神、带有外语腔调的口吻给镇住了。倒退的第一步,怎么也跨不出去。
“要不要舔舔看?”
女孩已经来到眼前。
在女孩和浅羽的脸孔之间,只剩下嵌有银色球体的手腕。
“有电的味道。”
应该空无一人的夜间学校、应该空无一人的夜间泳池、星光、不认识的女孩,一切的一切,都不像现实之中会发生的事。
突然之间,耳边听到了警车的警笛声。
由于过度惊吓,浅羽口中发出可耻的惊呼。
听起来真的相当接近。不是在学校里面,就是在外面靠近操场周围的某条路上,从体育馆窗口可以看到警士灯闪烁的反光,不止是一两辆。
女孩沉默无语。
表情虽然也有变化,不过看在浅羽眼里,那份惊讶还不及自己的十分之一。这点更加深了浅羽的惊慌。不论如何,自己总该做点什么。于是就在摸不着头绪的状况下,浅羽拉着女孩的手,一脸茫然地准备从泳池爬上来。
然后,就在浅羽抵达池边之前,那名男子已经出现。
他从更衣室旋转门缓缓走向池畔。
一名身材高大,看不出年龄的男性。
肩上勾着西装外套,另一只手则拿着毛巾。没有扎领带。脸孔很年轻,眼角下垂,看起来就像常常会讲下流笑话然后自己一个人大笑。不过却莫名地带着一种极度倦怠,筋疲力尽的味道。
“该回去了。”
男子停下脚步,从池畔直接望着女孩,这么说道。
浅羽想着,现实已经随着女孩的鼻血一起流进泳池排水口然后消失了。
完全摸不着头绪、一片混乱,要说不怕也是骗人的。
不过浅羽还是虚张声势,他往前一步,站在将女孩挡在背后的位置。
男子看着这一幕,仿佛见到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而觉得感动似地,脸上出现“喔”的表情。
女孩再背后轻声说道:
“没关系,是我认识的人。”
浅羽目光还是没有离开男子,越过肩膀问道:
“他是谁?”
男子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啊,该怎么说呢…我就是跟他哥哥一样。你又是谁?”
浅羽咽了一口吐沫,特地装出不爽的声音。
“这所学校的学生。”
浅羽强忍着不露出客气的声调。男子朝着周遭环视一圈——
“怎么又来这套?都这么晚了。”
“因为她想游泳”
听到浅羽这句话,男子突然笑开了脸。
“——也对,原来如此。今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
男子在池畔蹲下。一边傻笑一边盯着浅羽——
“我以前也常这样,我们学校有住校的一般职员,而且还是脾气超坏的老头。说是游泳,其实还不是哥儿们在比胆量。一边吵闹一边游泳,两次里面有一次,那老头会带着扫把冲过来,这样正和我意,我可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他逮到。顺利逃跑之后咧,我就打恶作剧电话去给老头。‘喂—长泽——’这是模仿校长的声音,长泽就是老头的名字,‘喂,长泽,我说啊,你连溜进游泳池的学生都抓不到,我要把你抄鱿鱼。’——老头气的要命,真是有意思。”
泳池外头有复数的人声与车声、安静的引擎声、轮胎与沙砾的摩擦声、砰然作响关门声。
被包围了。
可是除了这男子之外,谁也没有走进泳池。
这男子同样完全摸不着来历。体贴的兄长摸样,看起来不像是虚伪的表面工夫。不过这样反而让浅羽感到有点恐怖。
“请问…”
他再次提出直接的疑问。
他们是什么人?
然后,就和女孩一样,他不认为这名男子会明快地给出答案。浅羽说出口的话突然失速,被男子抢先了一步。
“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感激。长泽那老头肯陪我们这些小鬼玩游戏。一天到晚捣蛋,他老早就知道我们的长相,就算没有逮到,一定也知道我们的名字。可是老头却没向我们老师告状——所以咧,现在对你这种淘气的小孩,我会特别宽贷。”
他一边说着,一边直直盯着浅羽。
你在这边的事我会保密,你什么也不要问。
就是这个意思。
浅羽所理解到的是这样。
浅羽盯着男子,微微点头。
男子咧嘴大笑。从上衣口袋拿出类似无线电的东西——
“刚刚结束。C1,我现在要出去了。”
男子只快速地说完这些,然后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起身。
“好了,起来吧,把浮板收好,然后眼睛洗一洗,还有你——”
“今天是第一次游泳吧?”
借着浅羽的手爬出泳池的女孩,回了一句话——
“他教我的。”
男子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把毛巾扔向女孩头上——
“那家伙还真照顾你,你也来道谢——”
说这就连毛巾一起、粗鲁地按住女孩的头,要她点头道谢。
“你先出去,外面的人不会伤害你。”
浅羽脑袋里一片混乱。
想说、想问的话都堆积如山。
步履蹒跚地走向池边、推开更衣室的旋转门,浅羽在那里朝着背后回望。男子轻轻挥手。女孩在他身旁,像重心不稳的人偶一般伫立着。从盖住头顶的毛巾阴影里头定定凝望着浅羽。
一切都不像现实中会发生的事。
虽然把收拾浮板、清洗眼睛的事全都忘了,不过男子连一句话都没说。
◎
浅羽直之UFO之夏的开端,要回溯到至今两个月前,六月二十四日放学的时候。
园原中学三年二班有个名叫水前寺帮博,真正高规格的男生。座号十二号、十五岁、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全国模拟考的偏差值是八十一分、一百公尺跑十一秒、脸长的也不难看。
只是……
这人发泄精力的方式生来就有问题,浅羽心里老是这么想。
怎么说呢?他是在升学调查表上,认真把“CIA”填为第一志愿的男生。
三年二班十二号一百七十五公分八十一分加上十一秒。水前寺邦博自称园原中学新闻社社长兼总编,至于为什么是“自称”,因为新闻社并不是学校公认的社团,成员始终只有三年级的水前寺以及二年级的浅羽两人,今年春天,和浅羽变成同班的须藤晶穗不晓得在想什么,喊着“我也入社好了”然后跟着胡乱加入。
于是社员就变成了三个。
根据校规,社员只要三个以上就能申请成为社团,一旦变成正式社团,就有社团室与社团经费。所以晶穗老是催着要人去申请去申请,最关键的水前寺却完全没那个意思。他的理由更是惊人。
“为了守护新闻界的独立自主,必须和体制保持慎重的距离。”
“白痴啊?”晶穗这么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水前寺真的提出申请,浅羽还是觉得学校不会承认这个社团。
因为纸上的内容仅供参考。
在园原中学里头,就算有人不知道水前寺邦博一百公尺跑十一秒,不过水前寺邦博是异常状况专家的事,可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甚至可以说水前寺就是天下第一的CIA,活着就是为了替异常现象找出真相。说到水前寺邦博为什么以CIA作为志愿,本人说法则是“只要进了CIA,变成本领高强的工作人员,得到足以参与秘密作战阅览极机密文件的资格,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或许就能得到答案。”
至于“我想知道的事”又是什么,大致上会随着季节变化。
譬如今年冬天,水前寺的主题是“超能力究竟存不存在”。这时水前寺(和浅羽)就会在午休时间占据视听教室,以全校学生作为对象进行心电感应实验,把老师气的半死。
接着春天来了,水前寺的主题变成“幽灵究竟存不存在”。这时水前寺(和浅羽)就会在半夜,潜入据说有幽灵出没的帝都线市川大门站女子厕所取材然后被人报警,把老师气的半死。
有这种男生在当总编,难怪会出现这样的报纸。
说到报纸名字,在不久之前还是《太阳系电波报》。
不过在晶穗加入之后,情况稍微有点改变。目前与水前寺主题相关的报道依旧占了版面七成左右,不过晶穗主编的“责任报道”正在一点一滴地扩大它的范围。最近晶穗还在编辑会议提出“更换报名”的主张。在长达五小时的舌战后,浅羽的调停工作总算得到成果,双方找到悬崖勒马的妥协点,决定以《园原电波报》这条底线为它划下句点。
被浅羽问到对新报名有什么看法,临座的西久保这么说道:
“叫‘太阳系’的时候口气太大了很好笑,这次改成了‘园原’——又觉得电波就是在旁边有点恶心。”
因为各种原因,水前寺邦博今天还是以主任办公室空房作为根据地大肆恶搞。《园原电波报》则持续成为每月一次,在校内各公布栏上看来廉价、内容艰涩的壁报新闻中的一份游击报纸。
话说至今两个月前,六月二十四日放学的时候。
对春天以来的主题“心灵现象”,水前寺的兴趣看来丝毫不减,浅羽则是勤于肉体劳动。被两手所抱的行李重量弄到走的歪歪扭扭,千辛万苦才来到室长室。把行李先摆地上过于麻烦,于是想着晶穗不晓得来了没有,先出声叫她看看。
“晶穗-在的话就开门-”
她在。须藤晶穗将新闻社非法占据的社团室房门打开,探出头来,朝着浅羽所抱大行李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浅羽走进社团室,将行李咚一声摆在桌上,然后瘫坐在一旁的铁椅叹气。
“呜啊-重死了。”
那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成堆毕业纪念册。二十本堆起来大约有五十公分左右的高度,因为纸质好,所以很重。
“这里还不是全部,像这样的山还有两座,老学校真是麻烦。”
晶穗一脸迷惑——
“这是要拿来干嘛?”
“啊,社长没跟你说?”
“说什么?”
“七月号的企划,‘战栗!毕业纪念册中的灵异照片!’”
“咦?下回的企划,不是说要做笔仙——”
浅羽把一直在裤子口袋滚来滚去的罐装乌龙茶拿了出来,拉开拉环——
“‘问问笔仙!预测试题实验!’是吧?那个取消了。”
“为什么取消!?”
晶穗不自觉地拉高了声音,浅羽则是略显意外的表情。如果在这仅有三个人的新闻社还有派系,那么水前寺就是保守派,晶穗则是改革派。既然晶穗是以“责任报道”作为目标,那么水前寺的企划泡汤,浅羽心想她应该会觉得高兴才对。于是他含着一口乌龙茶,想着她是不是还有话要说,翻转眼珠盯着晶穗。晶穗却把眼睛撇向一旁,在之前浅羽所坐的铁椅上面粗鲁地坐下,眼前是笔记型电脑,游标正在写到一半的“幼犬赠送”报道中间闪烁,晶穗把手放上键盘,突然说道:
“可是浅羽,我们不是已经做了各种调查和准备。那些全都不要了?”
“有什么办法?社长又不是毫无理由就把他取消。你看,我和社长不是偶尔会在社团室里过夜?河口好像来问过预测试题企划的事,还说‘你们该不会打算半夜潜入教职员室吧?’”
附带说明,浅羽以及晶穗的级任老师,三十五岁的单身“科学信徒”河口泰藏,和三年二班十二号一百七十五公分八十一分十一秒的“真相探索者”水前寺邦博,理所当然的关系十分恶劣。
“河口好像在教职员早会说了什么,社长似乎被叫到办公室,还被班导海削了一顿。结果就说会很麻烦,讨论试题实在不妙,还是改别的企划好了。”
“社长这么说?”
“是啊!”
晶穗微微皱起了眉头——
“——可是让人有点难以相信。那个水前寺邦博,居然只为了被老师海削一顿就决定放弃。”
浅羽笑道:
“算了,我也搞不懂他,他一点都不后悔,说不定对社长来说,笔仙和灵异照片都是通往同样的目标,只是路上掉了一坨大便,所以才饶路而行,如此而已。”
浅羽想着,心里感到后悔的反而是自己。
将乌龙茶一口气喝光,浅羽做出“好了”的姿势、站起身来。从成堆毕业纪念册的上面拿起几本,啪嗒一声摆在桌上。
“不过,我想这回的企划也很不错。你看,光看老照片就觉得有点恐怖,总会有那么一张,让你在照片上面随便画个圈,就感到强大的说服力。谁管它是不是真正的灵异照片。”
“你还真会掰。”
晶穗这么一说,然后又回到了“幼犬赠送”的报道。浅羽搞不懂她的意思——
“你在说什么啊?”
“只给愿意爱护的人”晶穗输入这些字,然后终于从液晶荧屏上面抬头,用湿润的眸子瞪视着浅羽。
“什么叫做‘管它是不是真的’,我知道。你早就被我给识破了,你老是摆着一副‘我是逼不得已才会跟随社长’的表情,其实像超能力或是幽灵之类的东西,你根本也不讨厌”
出生两个月的杂种公狗,只给愿意负起责任饲养的人——
“那个企划我不帮忙。哼,不关我的事。你借了那么多毕业纪念册,等你全部看完不晓得要多少年。要是让那个社长来看,想必每翻两页就要大叫‘这是谁的手啊-!?’。唉——我还以为你是中立的呢!在这个社团,我的伙伴只有你了。唉——改革派的路真难走啊!”
就在这个时候——
“笑死人了!!”
这人想必已经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
“你是用哪张嘴说要改革啊呀!!你的改革就是为运动社团的输赢忧喜参半是吗!!还是替小狗小猫寻找饲主!!须藤特派员快快回答!!”
带着几乎要把门给撞破的气势,水前寺走了进来。右手菠萝面包左手牛奶利乐包,伴随心情有时候不带的帅气眼镜银框闪了一下。
浅羽被水前寺的气势弄的愣住了——
“——有…有什么好事吗?”
晶穗只有冷冷一瞥,然后送上一句:
“白痴啊!”
水前寺哼哼地笑道:
“无法从报名上抹掉‘电波’这两个字,看起来还在记恨的须藤特派员。或许根据你那小家子气的改革观念,将报名改为《园原中学报》是比较妥当。可是!现在已经成为旧报名的《太阳系电波报》可是拥有如太阳系般广阔无限的知识,如电波般迅捷的报道速度——”
这是晶穗从椅子上面一弹、站起身来。
“我要对新闻社加以改革!我可不像某人,想用电波来对全世界的常识进行手术!要是报名吓跑了读者,看你要怎样处理!”
虽然被突然回锅的辩论夹成了夹心饼干,浅羽还是扑哧一笑。
“搞什么,原来社长还是舍不得‘太阳系电波’?”
水前寺用拿着菠萝面包的手,呈射箭状指向了桌上堆积如山的毕业纪念册。
“那是啥东东?”
浅羽感到不解,原本交代浅羽、要他去图书馆借毕业纪念册的人就是水前寺。
“——毕业纪念册啊!从图书馆借来的。”
“浅羽特派员,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这次连隔壁的晶穗也皱起了眉头。浅羽莫名所以地问道:
“呃——不是要从这里面找出可以用的照片?”
“浅羽特派员。可以用的照片又是什么意思?”
浅羽不自觉地回头望着晶穗,晶穗则是一脸“你来问我也没用”的表情。两人同时说道:
“这不是社长的提案吗?‘毕业纪念中的灵异照片’,七月号的新企划。”
“这是浅羽跟我说的啊?之前的企划不是取消了?”
水前寺发出长长的叹息,仿佛仰望着夕阳的眼神凝视着远方,然后用呓语般的声音细声说出“取消”两个字。
浅羽听到了。
晶穗则是没有听到,就在晶穗从新问“什么?”的时候——
“那种狗屁东西给我取消-!!”
水前寺突然像哥吉拉一样大叫。然后一边用手抵着前额、焦虑地摇头,一边啪嗒啪嗒地穿越社团室——
“快回答,两位特派员快回答!!天啊,为什么会这样,你们竟然还沉溺在什么灵异现象!?”
水前寺将社团室一侧的窗户打开,对这六月二十四日放学之后的蓝天,发出对空飞弹一般的吼叫。
“真是落伍啦————————————————————————————————————————————————————————————————————————————————————————————————————————————————!!”
卡啷。
水前寺用两手静静关上窗户,反身背对着从毛玻璃透过来的光,用截然不同的沉稳口气说道:
“好了,两位特派员。今天六月二十四日,你们知道是什么日子?”
两人再度面面相觑。晶穗用“他是怎样,吃错药了吗?”的眼神望着浅羽,浅羽则用“我哪知道啊”的表情摇头。在无可奈何之下,晶穗毫无自信地答道:“是礼拜四啊?”浅羽则是胡扯瞎掰地回答:“卫生纸节”。
“不对。”
然后水前寺一脸严肃地说出了正确答案。
“六月二十四日是全世界的UFO日。”
噢噢——
两人终于理解了。
水前寺的主题会随着季节一起变换。
超能力的冬天过去了,幽灵的春天过去了,水前寺感到兴趣的对象毫无预兆、彻底改变的日子又来临了。
浅羽沮丧地垮下肩膀,晶穗又回到了“幼犬赠送”的文字上,出生三个月的母芝健、芝贤、芝件、芝研(译注:这几个字日文读音都于、与“柴犬”同音),手在空白键上面按着——
“对噢,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
浅羽说了一句:
“很重耶-”
“我明天要改穿夏季制服。”
浅羽还是那一句:
“很重耶-”
水前寺的口气突然间又软化了——
“喂,你们怎么这么没劲,多少也感动一下嘛!”
“怎么可能!”两人同时想到。浅羽受到严重打击,朝着桌面堆积如山的毕业纪念送上一瞥,想到又得把这些还回去,身体就像要沉到地底一样。至于晶穗则是——
“所以你已经不管幽灵,接下来要追逐UFO就对了。”
“是啊!”
水前寺点头、眯起眼睛,露出灿烂的微笑。每年都有为数不少的女子新生被这个笑容拐骗,做出最恶劣的蠢事,将珍贵的纸资源化为情书,丢到水前寺的鞋柜里面。
晶穗想着还是要问问看——
“——请问为什么六月二十四日是UFO日?”
“须藤特派员!你这样还算是园原电波的特派员吗?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要如何挺起胸膛,说自己是个竭尽心力的新闻人员!”
“这种事谁会知道啊!”
“那我给你提示。时间是西元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五,地点是在北美华盛顿州雷尼尔山顶上空大约九千五百英尺。”
听到这个提示,正在从重伤之中一点一点慢慢回复的浅羽出现了反映。
——咦、啊,你说在什么地方——
雷尼尔山。
这个名字有印象。
记得很久以前,在某本给小朋友看的UFO书上面看过——
“——呃,是肯尼斯·阿诺事件(译注:世界首桩幽浮目击事件)。”
那个名字咻地就从浅羽嘴边脱口而出。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连长相都记不起来的朋友名字,声调让人感到非常的怀念。发现这名字还残留在自己脑海某处,心里有点感动。
“不愧是浅羽特派员!”
水前寺走向挂在墙上的软木板,在“优点评分表”上的“浅羽”一栏啪地贴上一张红色圆形贴纸,然后转头说道:
“肯尼斯·阿诺在搭乘轻航机飞行途中,于雷尼而山顶上空目击到‘像被丢掷到水面的盘子一样,一边跳跃一边飞行,实体不名的九个飞行物’。这是官方报告当中的首桩UFO目击事件,后来六月二十四日就被定为全世界的UFO日。”
水前寺这么说道,然后一脸满足地点头。
不过浅羽还是舍不得“毕业纪念册中的灵异照片”——
“——那下一期的企划要怎么办?有什么目标吗?”
“当然有,接下来的取材可是一段极其艰辛的漫长道路,要有心理准备。”
“咦?”
“须藤特派员,七月号的版面就整个交给你了。你尽管写你的责任报道。这段期间我们要进行秘密取材的准备。”
浅羽和晶穗两人傻傻地发出“啥?”的声音——
“你…你突然这么说,很伤脑筋耶!”
“请…请问,我们指的是我和社长吗?”
“浅羽特派员有体力方面的顾虑。看是要用健身器还是养命酒,从现在开始,先把身体给练一练。”
浅羽心情转为不安。秘密取材这几个字,听起来总是有点恐怖。说不定会被带到什么悲惨至极的地方,做些悲惨至极的事。
“那是要到哪边秘密取材——”
“什么?就是旁边的后山啊!”
浅羽一听,感到了些许安心。却不知道他的大意会让整个暑假被吃的干干净净。然后他又问道:
“可是,为什么又是后山?”
水前寺露出无敌的笑容,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
“要看UFO,当然得去后山啊!”
那是夏日已近的六月二十四日放学之后的事。
超能力的冬天过去了,幽灵的春天过去了,浅羽直之的UFO之夏来临。
◎
“所以呢?”
要想叹气就得先吸气。要想吸气,鼻孔就一定会闻到那个味道。湿答答的抹布加上被踩得粉碎的粉笔味。那是教室的味道、学校的味道,代表了暑假已经过去的味道,也是第二学期第一天的味道。
“真的假的?你们真的在园原基地的后山待了整个暑假?”
浅羽筋疲力尽、闷不吭声地趴在窗边桌上,用下巴像在交叠的双臂上面摩擦似地点头,站在桌边偷瞄他脸的西久保马上说道:
“真是蠢蛋。”
一句话就囊括了浅羽的暑假。
正如预期地被河口痛骂了一顿,第一堂的国文从头到尾、从右到左地把它当成耳边风,终于带着半条命、抵达了今天最初的休息时间。
“真的就是那样?在山里搭帐篷、用饭盒野炊?”
你们真的做了那些蠢事?西久保问话的语气带有这种味道。
浅羽有点茫然、有点厌烦地说道:
“——社长带有小型瓦斯炉,还可以到便利店去买东西。所以就吃便利店的便当或速食咖喱之类的。”
其实便利店的便当已经吃过所有种类,暂时也不想再见到速食咖喱。现在一想,晶穗偶尔会来送吃的,实在是很庆幸。
“其实也不是一直待在山里面啦!大概每三、四天会有一次想吃正常饭想洗个澡,所以回家一趟。社长倒是一直待在那里。”
“咦?那个社长整个暑假都没洗澡?”
“怎么可能。后山往大月台方向再往下面一点的地方,呃…有个棒球场。”
西久保也跟着思索——
“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纪念运动公园是吧?”
“对,就是那边。用那边的水龙头冲澡,就这么回事。我们又不是特种部队,要是少了那边的水龙头和厕所,光凭我们两个,不可能整个夏天都待在山上。”
“可是要怎么冲澡?那边人那么多。”
“那是白天。到了晚上,偶尔才会有开车的情侣。社长倒是连白天都无所谓。”
西久保笑道:“了不起。”浅羽也跟着浮起了笑容。
“反正就是去露营啦!其实挺开心的吧?”
“算是啦!”浅羽这么回答。
也许只要经过了喉咙,不愉快的记忆就会变的模糊。
不过,也不只是这样。
若是仔细回想,就会发现并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喂食狐狸就成功了。
半夜在运动公园车震的车,他们还用爆竹加以“取材”。
还有最重要的,“在除了伙伴之外、谁也不会来的山里建构‘秘密基地’,监视‘敌人’”的计划,坦白说实在叫人兴奋。虽然不觉得这年纪还对秘密基地游戏感到着迷,不过社长可是到了这种年纪,还会对那种游戏认真执行的人。就算有半分勉强,一旦陷入那个世界,还是会有“心情爽快的片刻”。
或许并不是那么糟糕的暑假。
不过还是在最后最后的那一刻,决定要来恶搞一下——
于是潜进了泳池——
然后——
“喂。”
被西久保撞到肩膀,浅羽这才会神。
“你发什么呆啊?”
“抱歉,什么事?”
“——你们不是为了寻找UFO,才去埋伏在园原基地的后山?至少有拍到照片吧?”
浅羽笑道:“怎么可能——”
“我想遇到有人来埋尸体的机率还高一点。”
“什么嘛,真无聊-”西久保这么嘀咕着。就在他对浅羽的山中之行开始失去兴趣的时候——
“啊,不过我也有听过。”
在浅羽面前位置的花村把椅子前后倒过来坐,然后加入了对话。看来是一直在背后偷听。
“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有谣言,说园原基地是UFO的基地。”
西久保还是很怀疑似地——
“这种谣言我也听过,不过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是隐形飞机之类的东西被看错吧?像这种UFO的谣言,听说不只园原这里才有。在有大型机场的都市,常常会有UFO的目击证词。尤其园原基地又是航空自卫队和美国空军会合的地带,飞机会在与平常不同的奇怪时间飞过,就算被误以为是UFO而造成骚动,军方也不可能一一广播说‘其实那是我们的飞机。’”
“我把社长的话拿来现学现卖好了——”
浅羽突然开口。
“在园原基地附近目击到的谜样飞行物体,称之为‘园原基地的幽灵战机’,在UFO迷之间相当有名。相关方面的杂志常有报道,幽灵战斗机(Foo Fighters)原本就是指二次世界大战当中,盟军飞行员所目击的谜样飞行物体,最初还是曾怀疑是德国或日本的秘密武器,等到战争结束才发现,原来德国和日本的飞行员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心里还想着‘那是盟军的秘密武器’。结果到目前为止,还是被当成某种自然现象或集体幻觉。当然对UFO迷来说,‘幽灵战斗机’也就是UFO的别名。”
西久保和花村全用半感动,半呆楞的表情听着浅羽说话。
浅羽留意到两人的表情——
“我只是把社长的话拿来现学现卖。”
西久保啪地一声,把手搭到浅羽肩上。
“你就坦白说吧,浅羽。”
“什…什么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所以咧?照社长所说,园原基地的真相有是什么?”
“——谁晓得。社长那个人,我也搞不懂他到底是细心还是粗心。我是没仔细问过,不过也许他觉得真相没什么重要。”
“那你有什么看法?”
总觉得有种被人追问的感觉——
“在UFO迷之间最有力、也最固定的说法就是‘园原基地有人造UFO在飞行’。美国也有类似的说法。据说还把坠毁的UFO加以回收,模仿它的技术作成性能超强的飞机。是有这个可能。”
花村一脸狐疑地问道:
“这么说来,一旦发生战争,这种UFO战斗机不就会咻咻地飞来飞去?”
西久保不耐烦地说道:
“喂,那不就只是‘性能超强的飞机’?干吗突然又跑出什么‘从坠毁UFO得来的技术’?”
浅羽觉得自己被当成傻瓜,心里一阵火大。不过对浅羽来讲,‘人造UFO’的说法也不是彻头彻尾相信。于是带着一种莫名自虐的情绪说着:
“——对了,我有照片。幽灵战机的照片。用电脑列表机印出来的,相当有名。”
说完之后,就从书包里面抽出取材用的活页薄。卡沙卡沙地翻找着里面的资料——
“嗯-有了有了。就是这个。”
浅羽将混在一堆看了就很假的灵异照片里头、看起来皱巴巴的列印纸摊开在桌子上。
西久保和花村都探身过来。
那是只有黑白两色、模模糊糊,要是不加以说明根本看不出照了什么的一张典型UFO照片。
西久保抢先说道:
“这又是啥?哪边是上面?”
“这样子看。”
浅羽将列印纸调整成让西久保看起来正确的方向。
“今年年初在网路上流传、造成话题的照片。这边是地面、这边是天空,正中央这个模糊阴影就是幽灵战斗机。摄影者不明。”
“那么在这里的就是雪人,这个就是尼斯湖水怪喽!”
花村胡乱插嘴,西久保则是出乎意料地认真看着列印纸,然后指着“幽灵战机”的影子说道:
“这是机翼尾灯的灯光?”
浅羽用“天晓得”的神情歪着头——
“这应该是在第四停机坪西边,离我和社长所待的后山不远的地方拍的。网路上还有影象档和这张图档一起流传,不过影象档比这还模糊,连什么是什么都搞不清楚。”
“——不过就是飞机嘛!就这样皱巴巴一张照片,又不能代表什么。”
“说的也是,什么UFO的技术就先别提了,如果是刚开发的秘密武器在做测试,我是觉得那也没什么好奇怪。不是有人在说马上就要战争了?”
马上就要战争了。
这种话对于浅羽这个世代的人而言,就像是一种玩笑。从出生以来就被反复告知“要打仗了”,结果只在电视新闻当中不时掀起小的争议,“货真价实的战争”却从来不曾开始。
“不会有战争啦!”花村说道。
“不会有战争吧!”浅羽说道。
然后西久保说道:
“可是最近有开始对北边空袭了,今天早上的新闻,也有某位大学教授说什么这次会相当不妙。”
花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有哪次不是这样?可是战争要是真的不来,我们不就全都跟傻瓜一样。连学校里面都有防空洞,每个月还有一次避难演习。”
“浅羽。”
浅羽、西久保和花村同时抬起头来。
是晶穗。
“你过来一下。”
晶穗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就把浅羽拉到自己桌子的位置。须藤晶穗是这个班上出了名的狠角色,所以连花村都不敢明目张胆开她玩笑。
“今天为什么迟到?”
“我没迟到啊!我在最后一秒安全上垒。”
“你跟河口同时进教室,不就等于迟到?这下给他抓到把柄了。”
晶穗一边说,一边由自己书包里面取出用回纹针别起来的一叠纸张,塞到浅羽手上。
“这什么啊?”
“喂,不用在这里看吧?赶快藏起来啦!”
浅羽吓了一跳。
是暑假作业的完整影印。
浅羽脸上露出实在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可值钱啦!”
“那当然。你应该懂吧,答案别完全照抄。”
“呃-”
正要道谢的瞬间,却遭到“快藏起来!”的低声斥责,浅羽慌慌张张地把成捆影印纸从口袋塞到衬衫里面。看到他居然藏在那里,连晶穗也愣住了。
“——对了。”
这件事得跟晶穗问问才行。
“什么事?”
“这个…我有点事想要问你。”
“那就快问啊!”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是关于我们学校的女生泳装——”
晶穗眉间出现了乌云。浅羽有所觉悟地继续说道:
“是不是肩带像这样,在这附近边缘有一道白线?”
“你很清楚嘛。这种事你怎么知道?”
晶穗盯着浅羽的脸——
“该不会是在游泳课的时候偷看过吧——”
“不是啦。你去市立游泳池,不是有很多人穿学校泳衣在游泳?”
晶穗还是用非常怀疑的眼神盯着浅羽,不过算是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
“所以呢?”
“泳衣上面有名牌吧?在胸口和背部。就跟短袖体育服一样。那个名牌可以简单地拿下来吗?”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是用魔鬼毡或别针之类的东西别着,想拿就能拿下来,还是直接缝在上面?”
晶穗稍微思考了一会——
“一般是直接缝在上面。那个没办法拿下来的。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有导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
那女孩看起来和自己同样年纪。穿的似乎也是这间学校规定的学校泳装。或许学校泳装的款式其实都差不多。至于没有名牌的部分,也许是为了某种理由才刚换过新的学校泳装,昨晚还来不及缝,这样也有可能。
没有一件是可以确定的。
“——谢了。”
不只针对作业影印,还有回答自己问题的感谢,浅羽一边思考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西久保只是横着一瞥、看了看状况,花村则是不住缠问着:“喂,你们说了什么?”浅羽什么也没听进去,花村不久就放弃了。周围的人全在对午休时间留恋不已的气氛中开始回到了座位。
浅羽望着桌面上的某个点,然后思考。
那女孩到底是谁?
——你先出去。外面的人不会害你。
出现在泳池的谜样男子这么说道。
而后自己听从了他的话。
当时的异常气氛、不安和恐惧。直到此刻还留在脑海。不过随着时间过去,记忆也会跟着淡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没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那份后悔很快就会开始折磨自己。
不过还是先将它摆在一旁。
自己是把那女孩和男子一起留在池边,从更衣室走到了外面。
那是事实。
外头停了白色大型货车,还有身穿黑衣的男子。货车应该有五到六辆,黑衣男子似乎也有十到二十名。其中有一名走到浅羽身前说,要是方便可以开车送自己到家门附近。遣词用语相当客气。意思就是不能加以说明非常抱歉,我们希望你能尽早离开这个地方,如果可以开车送你,那真是再好不过。
浅羽自己也听从了黑衣男子的话。
那个时候,他连脚踏车还停在录影带店的事都忘了。
在催促之下,他搭上停在附近的一台货车。抱著书包、手上拎着鞋子、穿着一条湿答答的短裤。直到车子开动了,这才想到要从书包里面拿出T恤穿上。
记忆就在这里突然中断。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没有印象。
回神之后,自己一个人坐在家门附近的巴士站长椅上面。衣服穿得好好的,应该停在录影带店的脚踏车就在身边,用链子锁在长椅的椅脚上面。巴士站的时钟指着半夜两点十分。
现在虽然能够冷静回想,当时可是吓到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领教到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丧失记忆可不像录影带和漫画里面所讲的那么悠闲、浪漫。从来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的空白居然会这么恐怖。搞不懂在这段期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无法对自己所做的事负责。也搞不懂自己到底被人做了什么,无法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事追究责任。
因为太恐怖了,他连链条锁的开锁号码都一下子想不起来。
只能拼死命地踩着踏板,逃回家里。
真的是吓到笑不出来。
“——喂!你们快点坐下!”
班长中迂(这个字打不出来)怒吼着。在教室后面用橡皮球互相扔的两名男学生一边抱怨,一边拖拖拉拉地回到座位上。
“像她这样,就是会率先倡导‘为国牺牲’的人。”
浅羽凝望着桌面上的某一个点思考着。
昨晚的事,会不会其实全是一场梦?
坦白讲,自己有点那种感觉。因为发生过的一切全都过于荒唐无稽。夜晚池边遇到的女孩、嵌在两手手腕银色金属球、谜样的男子和黑衣男子集团。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登场人物全都身份不明。具体证据为零。最重要的是搭上货车之后的记忆还中断了。
就算告诉别人,想必也没有人相信。
要是谁这么告诉自己,想必连自己都不信。
首先,因为有缺口的记忆缺乏可信度,发生在池畔的那桩超现实事件也就失去强辩的理由,不能硬把“超”字拿掉后变成“现实事件”。记忆产生某种混淆、在家门附近的巴士站长椅上面醒来,唯有这两件事才是现实,从闯入泳池那一刻之后,所展开的一连串事件全都是梦。那是因为困居山中的身心疲劳、暑假就要结束作业却全都没动的压力所造成的。要是牵强附会地解释,似乎也能作为记忆混淆、逃避现实梦境的成因。
那是梦,这样想会比较安心。
比想到自己身上发生莫名其妙的事,要来得安心许多。
不过还有另一个自己,不打算在这份安心里头得到满足。
——这个没骨气的家伙。麻烦你醒醒吧!
另一个自己这么大叫。
——身心疲劳的压力是吧?原来如此。那就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算数是吧?还真是什么都能蒙混过去的方便解释。近代合理主义里头家家户户必备的怪力乱神垃圾桶,你想用它来说明什么?给我听清楚了,你啊,是被部分记忆消失的恐惧感给打败了,所以才想把一切全都当成没事。没什么好担心的。为了让自己这么想,所以才端出在客观度与重视度方面和民间疗法等同于五十步笑百步的“心理学方面解释”,打算重新建构自己的正常记忆。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不要让他们称心如意。
要得是把它当成梦,那你就输了。
嘴角在苦笑之中扭曲。现在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哪里的什么人?曾几何时又牵扯到了“胜负”?连自己都觉得,简直就是超自然现象狂热分子的说辞。
可是——
那横越水面、来回跳动,像雷达波似的波纹,戴的正经到不行的泳帽,鼻血染在毛巾上面的殷红,不管说什么都像外语的神奇嗓音,用浮板游了十五公尺的时候微微开心的笑脸,在鼻子快要碰到鼻子的超近距离所瞄到的黑色眸子,还有手腕上面闪烁的银色球体,这一切,怎么都不像是梦。
就算理性再怎么否定,感性方面还是难以接受。
那女孩到底是谁?
好想知道答案。
知道了又能怎样?连自己究竟能不能再见到她都无法确定。
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想要相信“IRIYA”是真的存在。
“起立-!”
教室入口那扇有些卡住的拉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回神一看,班长抢先一步的口令已经叫全体起立敬礼。只有浅羽一个人还坐着,在他慌忙起身的时候所有人又都坐下。教数学的饭冢用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蹒跚脚步,“嘿咻”一声踏上了讲台。乱扔似地将教科书丢在桌面,死掉的木乃伊要是开口,大约就是这样的声音——
“啊~~”
这么说道。接下来就没有了。他正在想要从哪边开始上课。然后,平常都会接续下去的“啊~~那就——”的声音突然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一记谨慎的敲门声,只有靠近走廊的半边同学可以听见,另外半边的同学想必认为“他挂点了”。
门拉开了一条缝,班上的级任老师,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探出头来。
“饭冢老师,可以打搅一下吗?”
饭冢发出了介于“啊啊”和“噢噢”之间的声音。
浅羽轻轻地叹气。不知道是身为新闻社员经常发生冲突,还是生来就不太合拍,浅羽对河口这个担任自己班导的男人,怎么样都没有好感。因为不想见到河口的脸,浅羽将视线溜向左边打开的窗外,从二楼窗口俯瞰园原中学校舍正门的风景。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玩的东西。和校舍同样衰老的成排樱树,刻有校规的左派风格石碑,刻有校歌的右派风格石碑,把校舍正门入口屋顶抹的一团糟的老旧绿色油漆。原本遭到忽略的背景蝉声渐渐浮到了意识表面。夏日的阳光完全不留阴影,铺满沙砾的停车场上一片干燥,只有仿佛在哪里见过的一辆白色货车正在冒着白烟——
浅羽的身子僵住了。
是那个男的。
在白色货车的旁边,那男的就站在那里。
男子穿着和昨晚一样的西装,和昨晚一样把外套拎在肩上,扎着昨晚所没有的领带。用手支着额头,仰望着校舍。然后男子马上留意到浅羽,露出“没想到会遇见你”的神情,像昨晚一样地笑了,用手从右到左挥了一下。
河口在说话。
声音自动流进了耳朵。
“啊——我有点事没赶上课外辅导,想跟饭冢老师这堂课稍微借点时间——”
蝉的叫声越来越响。
这可不是预感之类的小事。
浅羽缓缓——
缓缓——
缓缓地——
将目光挪回到教室里面。
伊里野加奈
漂亮的字迹,在黑板上写着这样的字。
那女孩就站在讲台。她果然穿着簇新的夏季制服,手上拎着光鲜亮丽、仿佛一年级生所用的书包,穿着还没放进过鞋箱的室内鞋,两边的手腕上面带着护腕。
蝉的叫声越来越大。
河口正在说些什么,介绍转学生,河口的嘴角似乎这么蠕动着。不过浅羽已经听不到他所说的话。连教室里面的吵嚷的声音都听不见。因为这个缘故,只有女孩的声音,那仿佛打出生以来只说过单字的笨拙嗓音,在耳朵里面听的清清楚楚。
“我叫伊里野加奈。”
一定是假名,浅羽心底某处这么想着。
脑子里头出现蝉鸣。
女孩报上名字,用好像练习了无数次才练到这种程度的方式行礼。
然后她定定凝视着坐在窗边座位、动也不动的浅羽。
想来也是理所当然,浅羽思索着。
就算暑假结束了,夏天并不会跟着结束。
夏天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