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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情书

事情一定是这样。

她是外星人。社长果真是对的,园原基地是UFO的基地,是UFO从宇宙另一端来到地球时秘密登陆的地点。外星人和政府的大官们,正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对话。为了迟早总要到来的“开战日”,政府的大官们一定急着想弄到外星人的先进技术。不过外星人却用仿佛吸了氦气的声音说着“为了让你们人类放弃战争、实现世界和平,我方将提供所有技术,因为地球是属于宇宙社会的一员”之类的话。忘了在哪本书上有读到过,不知道为了什么,外星人相当在乎地球的和平。外星人想必对北方的大官们也说了同样的话。战争之所以拖那么久,似乎要开始、却又总是不开始,也是为了这个理由。因为对任何一个阵营来说,外星人的技术都是决定性的王牌。双方都认为若要掀起纠纷,也得先把它给弄到手再说。在陷入长久的胶着后,外星人终于采取具体行动。派出假扮成人类的无数调查员,前住人类社会的许多地点。他们的任务只有一样,就是亲眼确认人类的本性。判断人类究竟是爱好和平、充满智慧的种族,还是杀害同胞、极尽野蛮的种族。要是调查结果出现后者,地球马上会在UFO的超级兵器之下化作尘埃。铁定是这样。名为伊里野的女孩也是调查员之一。

她负责调查“中学生”。

对授课的内容完全没有印象。

第二节课结束的钟声响起,饭冢回到了墓地,右边上扬的成群数字被板擦一扫而空。浅羽还是无法走出思考的泥沼,眼里盯着虽然打开、结果却连一个字都没写的空白笔记本,手里没出息地捏着掉了橡皮、不太值钱的自动铅笔,整个人动也不动。只有他一个人被休息时间与现实世界隔绝在外,像做坏了的拼贴一样整个贴在窗边的座位上,写在黑板上面的“伊里野加奈”这几个字一直在脑海里面徘徊不去——

“喂,浅羽!”

额头被戳了一下。花村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把椅子倒过来坐,大大地探出身体,从浅羽脸孔下面偷窥着他,然后嘿嘿傻笑。

“你在发什么呆啊。该不会是要上演‘爱上转学生’的戏码吧?”

这样猜也算是猜对。只是自己的想法没那么下流。

“少……少啰嗦。”

西久保突然啪一声,把手搭在浅羽肩上——

“哎呀,你也差不多一点。要是把她带到新闻社,须藤可是会给你好看咧!”

浅羽更是惊慌了。只见他甩开西久保的手——

“噢,这跟晶穗无关。”

花村双手托腮。然后用浮现浅浅微笑、仿佛色狼指尖一般的猥亵视线,朝着教室后方瞄了一下——

“不行不行。那不是新闻社的型。跟‘园原电波’更是差远了。”

西久保朝着花村视线的尾端摸索,发出“噢,也是啦”的低语。浅羽再次暗暗地从腹部底层挤出勇气,扬起脸孔,朝着教室的后方慢慢回头。

她在。

教室最后面,从走廊方向数来第二个座位。就在那个座位的隔壁,出现了直到一个小时之前仍不存在的“从走廊方向数来第三个座位”,既非梦境亦非虚幻,伊里野正坐在那里。

就只是坐在那里。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用眨也不眨的视线,直直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那种气氛就像被人猎捕之后没有抵抗,却也不可能受到驯服的动物一样。

——伊里野加奈。

啊,听了会让你们吓一跳。伊里野可是侨生。

就在低头鞠躬的伊里野隔壁,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如此说道。

然后河口又用解剖青蛙似的没神经口吻,针对伊里野的背景做了一次详细说明。她的双亲都已过世,跟着在航空自卫队任职的哥哥两人一起生活,因为这个缘故长期居住在海外的军事基地,不过在哥哥转调园原之后跟着回国,目前的住处则在园原市园原基地的居住区。——对了,我都忘了,没有桌子。值日生,到器材室去跑一趟,拿椅子和桌子过来。啊,因为这个缘故,我想伊里野对日本的学校生活,还是会有一些地方不习惯。在这方面希望大家能够多给她一些建议。懂了吧?

不懂。

河口的说明应该不全是假的。

可是这份说明,却和昨晚发生在池边的事完全搭不起来。从一开始就特别大声的警车警笛、定定凝望着泳池水面的伊里野纤细双肩、号称是她哥哥的谜样男子出现、包围了泳池的黑衣男子集团、后来的记忆中断——

以及,目前隐藏在护腕下面,那银色的——

——要不要舔舔看?

“——电舔起来会有味道?”

听了浅羽的喃喃自语,花村和西久保面面相觑,两人同时说道:

“啥?”

“咦?啊……没事。”

西久保从背后把浅羽的头发分线用两手拨开。

“你啊,是困居山上,结果脑袋烧坏了是吧?”

浅羽说着“别闹了,笨蛋”,然后把西久保的手甩开。这时花村说道:

“喂,你看那些人。是哪个班级的家伙啊?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不晓得哪个班级的男学生正从教室入口的门缝探出头来。用贪婪无比的视线骨溜溜地盯着伊里野的方向。花村嘻嘻嘻地笑道:

“这些家伙,好像到嘴的鸭子飞了一样。”

西久保听了突然“啊”一声,抬起头来。

“——对了,就是这个。我想起来了。他们应该是一班的人。”

浅羽和花村脸上露出“什么啊”的表情。

“所以才说到嘴的鸭子飞了嘛。一班的最上你认得吧?我跟他是朋友。”

浅羽摇头。花村回说“不知道”。西久保快速地说道:

“那家伙在暑假之前还对我炫耀,说什么假期结束之后,预定有转学的女生会过来。”

浅羽比花村快了一步——

“——啊,所以伊里野原本预定是要编到一班才对?”

“应该是。刚才河口不也说了,因为没准备她的座位,所以叫值日生去搬。要是早就决定要来我们班上,一般都会事先准备好座位。一定是因为某些事,预定才会突然改变。”

“会是什么事?”

“我哪知道?”

“因为某些事。”对此刻的浅羽来说,这短短一句话可是无比的沉重。那份难以承受的沉重紧压着他,脑海之中再度卷起恐怖至极的想像,感觉对健康有害的汗水暗自爬满整个背部,然后朝下滴落。

果不其然,关键就是昨晚池边发生的那件事。

说不定自己正因为“最先遇到的国中生”这个理由,被伊里野指定为“重要调查对象之一”。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将左右人类的命运。怎么办怎么办?如果要调查,希望她能够找其他人,像西久保之类的。花村可能不太合适。社长要是被选为调查对象,人类可就濒临灭亡了。

西久保和花村无视浅羽的苦恼,一边眺望着伊里野一边说道:

“——有点古怪的家伙。”

“因为她可爱,所以原谅她吧!”

“说不定日文不太行。”

“因为她可爱,所以原谅她吧!”

“喂、喂。你看看。她们打算入侵敌国。不愧是班长大人。”

没有办法不听到。

反射性地朝背后转身,由二年四班班长中迂真纪子带头的四名女学生亲善联合舰队正对准了“伊里野”岛,在桌子、椅子、窃窃私语所形成的汪洋大海上面果敢进击。伊里野敏锐地感受到“敌人”出现,在敌我距离还有三张桌子的时间点不经意地抬头,用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视线直直盯着中迂。不过中迂并不因此而畏怯。周遭所有人全都用眼角余光追随事件的进行,为了不漏听对话而降低音量,休息时间的喧嚣在教室中逐渐溶解消失。只有浅羽一个人感到焦虑,中迂,不要啊,你是想让咱们的地球遭遇什么样的不幸?

然后中迂往伊里野的面前一站。

第一声。

“——呃,这个……”

失速。这时中迂暗自来个深呼吸,脸上摆出了大概是装出来的笑容——

“我叫中迂真纪子。我是班长,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伊里野彻底沉默。

这下子连中迂也畏缩了起来。其他三人慌慌张张地追随她的脚步。陆续报上名字、克服障碍,施展波状攻势。之前住在什么地方?我英语不拿手,你要教我唷。我在念小学的时候也转学过。你哥哥很帅吗?

伊里野垂下了头。

这个动作似乎更加深了中迂等四人“必须为她做点什么”的决心,话声此起彼落地飞舞。只是伊里野依旧坚守着沉默。于是四人觉得单独对她说话有点浪费,这回开始和朋友对话,偶尔才朝着伊里野转头,问上一句“是不是呀?”。伊里野在这个过程中逐渐逃往战壕的深处,中迂一伙人追着追着,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就失去了目标。让看着的人快要胃痛、让浅羽的头发快要发白,对每个人来讲都非常非常非常之漫长,实际上却只缓缓度过了去上个厕所再回来左右的时间——

然后,伊里野终于抬起头来。

中迂一伙人的对话随之中断,整个教室全都明显注视着伊里野的下一个行动。伊里野对此感到畏缩,视线像溺水的人般在教室里头梭巡,最后终于停留在窗边的某个座位上。

人声开始嘈杂起来。

每个人眼睛都很雪亮。

伊里野用求助般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凝视着浅羽。

“喂”

花村轻声嘀咕。西久保斜睨过来。

浅羽仍是短暂地沉默。将从第二节课就握在手里的自动铅笔,啪的一声摆在笔记上面静静拉开椅子,缓缓站起身来。

然后,浅羽站在从伊里野那边散过来的众人目光之中,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如此说道:

“我去上厕所。”

既然都这么说了,只好真的走到厕所。

浅羽关在一个人的小房间里,明明谁也看不到,却还是小心翼翼的脱下长裤与内裤,坐上马桶。他似乎是想把不小心说出的谎言,尽量压缩到最小程度。

然后他就光着屁股开始烦恼。

觉得自己没用、和对伊里野感到生气的比例大约是九比一。

不过就在才刚烦恼没多久的时候,第三节课开始的钟声已经响了。浅羽深深叹了口气,穿上其实不用脱的长裤,冲掉其实不用冲的水,洗好其实不用洗的手,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出厕所。

“超级胆小鬼。”

晶穗正等在那里。

“什……什么啊。”

虚张声势,事不关己是吧,那你说该怎么办啊——原本浅羽是想这么说不过看到晶穗的表情有点可怕,于是决定不说废话——

“——钟响了,该回教室了。”

晶穗完全不予理会。

“你认识她?”

“不,也不是这样——”

接下来的句子模糊到仿佛不能呼吸一样。

“不然是怎样?”

总而言之,现在只能把晶穗的追问蒙混过去。

“我是真的不认识她。我整个暑假都和社长待在山里,河口不是也说过,她最近才刚从国外回来?”

晶穗用深感怀疑的眼神直直盯着浅羽,突然这么说道:

“是在泳池吧?”

心脏差点从嘴里面跳出来。

“在第一节课开始之前,你问我学校泳装是什么样子。而且你和社长不同,在困居山上的期间偶尔还是会回家.然后在市立游泳池之类的地方碰到她。在那时候,她的泳装还没缝上名牌。唉——是这样啊。嗯——”

好吧,晶穗要这么想也罢,浅羽心里想着。

或许是疑问勉强得到答案,晶穗的可怕表情得到些许的舒解——

“她日文不拿手吗?你有跟她说话?”

她说的话和西久保很像。看来那份沉默寡言,如果用侨生身份来加以说明,任谁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浅羽脑子一阵晕眩。

“这个嘛——”

脚底一阵踉跄。

“干嘛,讲清楚啊。你们总该说过话吧?在那时——喂,等等,浅羽你还好吧?你脸色发青耶!”

事情来得很突然。

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感袭来,浅羽才一瞬间就站不住了,当场蹲了下去。他身体非常不舒服,就像晕车和感冒在同时间发作一样。死命忍住就要涌出的呕吐感。

“你还好吗!?浅羽你怎么了!?”

晶穗大声叫嚷。就在产生剧烈视野紧缩的视线边缘,可以感觉到走廊上熙来攘往的学生正惊慌地停下了脚步。不要叫那么大声,很丢脸啊……他心底某处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却完全没有余力去把它说出口。整个脸上全都冒出了冷汗。

做了无数次的深呼吸。

然后就和开始的时候一样唐突,不舒服的感觉迅速退去。

勉强站起身来。抹去额头上的汗,脸的温度冷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虽然晕眩的感觉仍徘徊不去,不过身体已经差不多回复正常。

“没事了。”

浅羽这么说道。不过看在晶穗眼里,浅羽的脸色是从发青转为发白。于是晶穗抓住了浅羽的手——

“没事才怪!去保健室!我陪你过去!”

确实是去一下保健室会比较好。

不过不需要连晶穗都跟着来吧!

“我自己去,开始上课了,你回教室去吧!”

晶穗根本不理睬他。抓着浅羽的手快速地往前进。

园原中学的走廊自古以来就有散乱的传统。墙角堆放着教材用的空箱子,柜子里摆不下的地图和水桶就排在那里,老是不撕掉的“招募新社员”海报只要有人经过,就会掀呀掀地对人招手。保健室的入口就在正前方,通往体育馆走廊这边竖着“清酒.天王山”标志的招牌,一眼就认得出来。那是去年校庆女子篮球社举办相亲俱乐部所留下的遗迹。门边挂着写有“负责人·椎名真由美”的牌子。

晶穗用力把门打开——

“不好意思!”

拉着浅羽的手,踉踉跄跄地奔入保健室,差点就和站在门对面的三名男学生正面相撞。

“好了好了,下一节课要开始了,走吧走吧!”

椎名真由美用两手推着那三人的背。三人里面最中间那个是直到去年都还和浅羽同班的船津,看到浅羽之后“嗨”一声、瞪大了眼睛——

“你的脸色是怎么搞的?”

脸色还是那么糟吗?浅羽心里想着。椎名真由美才看到浅羽的脸就说:

“噢,这应该不是装病。”

哇!好过份——我们也是病人耶——。船津那伙人脸上带着嘻皮笑脸的笑容这么抗议,椎名真由美却不为所动——

“烦死了,这群装病的家伙快滚啦,笨蛋。”

才没两下就把三人踢到走廊外面,门啪一声从背后关上。每到休息时间就做同样的事,所以相当熟练。

一般而言,园原中学的学生对椎名真由美的评语都是“仔细一瞧可是个大美人儿”。只是她完全不化妆、服装又总是一袭白袍,所以不太显眼。加上她的用词非常粗鲁,“屁股”、“老二”之类的话说起来面不改色。她在暑假开始的前一个月左右,代替因为养病而请了长假的黑部老师来到这个学校。男学生和女学生都对她说“至少要稍微打扮一下”,她本人却毫不在意。每天就是两手插在白袍口袋,啪答啪答地穿着拖鞋,神情愉悦地四处晃来晃去。

“请问——”

就在晶穗开口询问的时候,椎名真由美突然用力打断她的话——

“慢着!让我猜猜看。”

说完之后皱着眉头,直直盯着浅羽发青的面孔。深思了十秒或五秒,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之后,用手指着浅羽做出结论。

“稀释剂中毒!”

“不……不是啦!”

晶穗大声反驳,横眼朝着浅羽一瞥——

“不是吧?”

“不是。”

正想自己加以说明:

“——这个,刚刚我突然觉得不舒服,然后想吐——”

晶穗已经接着插话:

“真的是很突然,脸色发青比现在还要严重。”

椎名真由美相当冷静。让浅羽坐在圆椅子上,自己坐上对面的铁椅。

“脸色还是不大好。你有乖乖吃早餐吗?”

浅羽点头——

“不过现在已经不会想吐,身体也舒服多了。”

“还是稍微睡一下会比较好。老师那边我帮你联络,给我班级和名字?”

浅羽正要开口,晶穗已经提早一步答出“二年四班的浅羽直之”。

椎名真由美从胸前口袋拔出原子笔,一边低声念着“二年四班的浅羽”边翻着细绳串起的名簿,之后迅速挑起眉尖,低声念着“浅羽?”然后突然说道:

“不会吧,浅羽!?你就是浅羽!?二年四班的浅羽!?”

声音大到让浅羽和晶穗都忍不住想往后仰。

椎名真由美自己恍然大悟地说着“噢~~原来是这样~~”,然后充满好奇地趋身上前,让浅羽忍不住在椅子上做出逃生姿势地说着“唉~~是噢、是噢,你就是浅羽。嗯~~”,正想说她是不是在笑,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

“你就是那个浅羽是吧!?身体不舒服!?要不要紧!?”

——这人是怎么回事?

浅羽只能露出一脸呆样,晶穗看到椎名真由美神色慌张,似乎突然担忧了起来——

“请……请问是怎么回事?”

“唉?啊、没有没有没有、不是不是,真的没事。呃……嗯,那浅羽就交给我,你回教室去。已经开始上课了。好不好?”

椎名真由美用平日锻炼出来的技巧编织着藉口,两手推着还有什么话想说的晶穗的背,把她赶出了保健室。

再啪的一声把门关上。

然后她回头,脸上带着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可怕表情

“——为了保险起见,我再重新问你一次。你是园原中学二年四班、座号一号的浅羽直之。没错吧?”

“——是。没错。”

过于慎重的语气让浅羽开始不安。椎名真由美咬着嘴唇、望着天花板,专心思考些什么,然后盯着浅羽再次问道。

“你是突然感到不舒服,接着想吐?”

“——没错。”

椎名老师在浅羽对面坐下。用有点粗暴的手法量着脉搏,翻看他的眼睑。然后她呼声从鼻尖吐气,重新在椅子上面坐直——

“好吧,接下来我要做点检查。我会问你几个问题,然后请你回答。这和一般问诊稍微有点不同,不过要是没有诚实回答,同样不会得到正确的结果。你懂了吗?”

浅羽点头。

然后,最开始的问题是这个。

“今天是几月几日?”

太过突然,反而难以回答。椎名真由美的凝视更加深了浅羽的焦虑。突然发问真是奸诈,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时间已经一分一秒地溜走。

“呃……这个…今天…对了,是第二学期的第一天,所以是九月一日。”

花了十秒的时间,浅羽终于得出这样的答案。

下个问题已经刻不容缓地飞来。

“你有什么老毛病吗?”

“咦?啊…没。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固定服用的药物?”

“这个嘛,偶尔会吃维他命C。粉状的。我老爸喜欢这种东西。”

“维他命C,指的是抗坏血酸(ascorbic acid)?”

“啊——呃,我也不太清楚。”

“17加26是多少?”

浅羽再度陷入犹豫,这回整整花了二十秒左右。

“——3、不对,是40。43?啊…这个,能不能重来一次?”

“你有对什么过敏吗?”

“唉?不,我想并没有。”

“把校长的名字告诉我。”

“村山莞尔。”

这回他倒是立即回答。不过却连得意的时间都没有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是不是有强烈晕眩?”

“呃…有。”

“脸和手脚有没有发冷?”

“有。不过现在没事了。”

然后,

“六月二十四日是什么日子?”

这一定是用来测量对方神经或是某种状态的测验。

为了让人难以辨识哪个才是真的问题,于是混杂了许多假问题在里面。甚至有可能问题根本不分真假,什么都无所谓,目的只是为了不断丢出题目,促使你进行思考。回答什么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看出当时呈现怎样的反应。像不知不觉手会颤抖,或是眼珠骨碌骨碌乱转之类的。

不过——

就算真是这样——

“——那个…关于那个问题,一定要是六月二十四日吗?”

得来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题。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心跳有没有变快?”

“——那个,我想并没有。”

“球形电浆、海市蜃楼、观测气球。如果要拍照,你会选哪个?”

“——这个… …”

“孟德尔·查尔斯·威提德。接下来呢?”

浅羽有听过的印象。答案正从脑海之中浮现。那是UFO目击史上的三大事件。孟德尔上尉坠机事件、查尔斯·威提德目击事件——

第三件是高曼中尉的空战。(编注:上述所提到的三项,均为发生于一九四八年的著名幽浮目击事件。)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眼前有没有整个发白,然后看到闪烁的光芒?”

“——没有。”

“从刚才就站在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身体无法动弹。

“有没有幻觉或是幻听譬如觉得自己有七根手指、或是听到有谁告诉你说要来摘除你的器官?螺旋亚当斯基(译注:George Adamski,美国的知名幽浮研究专家,据说曾和火星人会面)脊髓收讯器这个字眼,你有没有听过的印象?”

保健室外面有蝉鸣。

——这人是怎么回事?

窗外盈溢着夏日阳光,把物体的轮廓几乎化成了白色。

保健室里头有点阴暗,带着近乎不自然的凉意,微微飘散着古老药品的气味。风无声地鼓动着窗边的窗帘,像幽灵般飞舞着。标示着吸烟害处的海报以及变成病灶的肺部彩色照片、让人联想到手术室的瓷砖墙壁、不带一丝温度的床铺、排列在架上的有毒色彩玻璃瓶、没血没泪的大镊子、缺了支架的大东亚制蒸馏水、承受了数百人的呕吐物,却还面不改色的白色洗脸槽。

仔细想想。

黑部老师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

为了养病而长期休假。

明明那么精力充沛。

椎名老师取而代之来到这个学校,瞬间就变成了风云人物。

一切都是外星人的阴谋。

这里就是漂浮着药味的清洁地狱。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其实就是外星人的爪牙。椎名老师仔细一看确实是个美人,也很懂得体谅,所以受到男生和女生的一致欢迎,不过也许就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她会卡啪一声打开脑壳,从里面伸呀伸地伸出一堆触手。到了夜里,UFO载走的人会被运到这间保健室,拖鞋啪答啪答触手蠕动蠕动的椎名老师,将要进行血浆乱喷恐怖至极的人体实验——

“——浅羽?喂,浅羽你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浅羽之所以回神,不是因为被人大声叫唤,也不是因为有人晃动他的肩膀,而是因为从椎名真由美发梢,传来了一阵淡淡的洗发精香气。原本就已近在咫尺的椎名真由美面庞现在靠得更近,额头贴着额头替浅羽测量体温。

“——我…我没事,不要紧!这…我只是发了点楞。”

浅羽突然觉得害羞,慌慌张张地别开了头。

“真的吗?”

椎名真由美直直盯着浅羽。

她脸上带着颇为担心的神情。

“——那,你看这边。”

原子笔被伸到了浅羽面前。原子笔笔身是透明塑胶材质,里面有位身着红色泳衣的金发女性。那件泳衣其实是用染成红色的细沙所作成,细沙在浅羽眼前淅沥淅沥地落下,金发女性瞬间便成了全裸。浅羽不自觉地开始烦恼起人生的意义——

“原子笔一动,你的眼睛就跟着笔尖。”

椎名真由美将原子笔上下左右的移动,持续观察浅羽眼睛的动作。浅羽虽然也想集中意识在不断移动的原子笔尖上面,不过却总不成功,从眼睛深处会传来一种类似“刺痛”的痛觉。

“——头会痛吗?”

浅羽点头。椎名真由美像要遮住眼睛似地用右手抵着浅羽的脸,左手扶着他的后脑勺,让浅羽的头对着上面。眼睛深处的痛觉突然间消失不见。

“这样就不痛了吧?”

浅羽点头。椎名真由美仰望天花板、稍微思考了些什么,然后轻声叹气,仿佛得到某种结论似地,“嘿咻”一声从椅子上面站了起来。

“我想你已经不要紧了,不过还是躺一下对身体会比较好。把那个跟这个吃下去。会比较好睡。”

不容辩驳的语调。她拿出来的是几颗黄色锭剂,以及装有麦茶的纸杯。浅羽迫于言辞的威力乖乖吞下了药,然后慢吞吞地爬上床、盖上毛巾被。

“好好休息。”

这么说完之后,椎名真由美用力拉上隔间的窗帘。

身体才刚躺平,内部马上传来了一阵睡意。是刚才的药生效了吧?不过总觉得未免也太快了些。还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体力已经消耗到这种程度。

站在隔间的窗帘外面,椎名真由美小声嘀咕着:“真是够了!”

拖鞋的声音啪答啪答穿越了保健室。坐上椅子的声音、拿起话筒的声音、粗鲁地按键按到电话快要烂掉的声音。在睡意逐渐袭来的意识里头,浅羽一一追随着隔间窗帘外面传来的声音。

椎名老师正要打电话到什么地方。

原本以为是要通知老师自己第三节课请假的事,结果不是。号码的数字太长。是外线。至于打去哪里,当然是搞不清楚。

好困。

电话那边的人马上就接了起来。

“——喂喂。我是担任后援的椎名。对,在保健室那个。——我知道,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够了,叫槚本来听——慢着?喂喂!?”

被挂断了。可以听到椎名真由美这么细声说道。话筒像要被砸烂似地挂上,然后再次粗鲁地按键,稍待片刻之后突然叫道:

“混帐开什么玩笑居然敢挂上司电话你好大的胆子该死的家伙!!啰唆不用你管把槚本给我叫来!啊!可恶!!够了!!出事的话由我负责,现在马上把槚本给我叫来!!”

在浓浓的睡意底层,浅羽朦胧地吃了一惊。

槚本又是什么人?

过了好一段时间,那个“槚本”终于接了电话。

“——我为什么会打电话过来,你知道吗?”

短短的时间——

“错!只有你才会在值勤时间做那种事,笨蛋!”

极短的时间——

椎名真由美发出了冷笑——

“少装蒜。好,我给你提示。你知道现在谁在这里?”

短短的时间——

“说谎也不打草稿!你们昨晚是不是对浅羽用了迷魂喷雾!?为什么要用那么危险的东西!?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

对自己的名字产生反应,浅羽沉在睡意底层的意识微微浮了上来。

“这不是你说不知道就能解决的问题!!要是有什么万一,你担得起责任吗!?除了植入虫体,应该还有更好——”

话声就在这里唐突地中断,似乎侧耳倾听着从话筒对面传来的辩解,过了长长一段时间。

终于传来一声像从鼻尖吹入话筒的叹息——

“——所以,你植入了什么?”

一个单字的时间。

“是吗?”

极短的时间——

“——不。我想这是不得已的选择。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从椅子上面起身的声音。拖鞋啪答啪答来回走动的声音。可能是手里拿着电话边走边说,声音朝着窗边的方向移动。

“噢,并不是。要是我找到虫体,那他早就没命了。虽然没有经过详细检查无法断言,不过我想应该是喷雾造成的幻觉。”

极短的时间——

关上窗户的声音——

又是一个极短的时间——

“那当然啊,笨蛋。总而言之,我话就先说到这里。现在我好歹也是国中的保健老师。宿醉的早上还得躲到厕所去打葡萄糖。要是你不在乎胡搞乱搞把事闹大,会让你的计划毁于一旦那就算了,你可别想叫我用红药水和喇叭商标来对付喷雾摄取过量的后遗症,那是绝对办不到。你来求我我也很伤脑筋。至于联络不力的问题,绝对下不为例。听懂了吧?”

然后连稍待一秒、等候回音的时间都没有,话筒就用摔出去般的气势被挂了回去。

保健室回复了寂静。

椎名真由美背对着窗口的光、站在床边的身形在隔间窗帘上面投出稀薄的影子,朦胧地浮现着。仿佛透过窗帘便能看到浅羽似地,椎名真由美的身影定定俯视着浅羽的枕边附近。

然后终于——

“——浅羽?你醒着吗?”

沉默。

“我跟你说,加奈她——”

椎名真由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用半是独白的口吻接了下去。

“你要和伊里野好好相处。”

然后,在这时,浅羽早已沉入了梦境。

他热到醒过来。

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闪烁着光芒。窗口的阳光在入睡期间大大改变了角度,穿透隔间窗帘,斜斜灼烫着浅羽的面庞。用两边手腕遮住双眼,踢开被汗水湿透的毛巾被,坐起身来。

身体没有不舒服,也没有晕眩。

好像梦到跟谁在电话里头吵架。

“——椎名老师?”

从窗帘缝隙采出头来。椎名真由美不见人影。看到墙上的时钟有点吃惊。午休已经结束,连第五节课都开始了。

要回到教室,总觉得提不起劲。

今天干脆直接回家算了,他心里有着这样小小的念头。

姑且在椎名真由美的桌上留下“我回教室去”的纸条,离开保健室,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面,却又磨磨蹭蹭地感到迷惑。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三的第五节课是英语,教英语的岸本其实是个惹人嫌的欧巴桑。看来还是在保健室待到第五节结束比较聪明——正在这么想的时候,脚步已经来到了教室前面。

然后,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黑板上面是看起来像用粉笔尾巴所写的粗字——

“第五节英语在视听教室。”

今天似乎和上课无缘,浅羽心里想着。

勉力撑持的心情瞬间瓦解。

还是回家好了。

这回可就打定主意,毅然决然地开始准备回家。在视听教室上英语课听起来蛮像一回事,其实岸本只是让同学们看没有字幕的电影,然后要求用英语写感想而已,根本就是在偷懒。况且还是第五节。现在全班大概有一半左右的人正在打瞌睡。能够正经写出感想的大概只剩下伊里野。毕竟伊里野是侨生——

正在做准备的手停了下来。

浅羽缓缓抬头,转向教室的后方。

伊里野的桌子就在那里。

然后,教室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阳光斜斜从窗口射入,形成的斜面让教室里的微暗更加明显,缓缓吹拂的风带来了暑气的热度。

浅羽的脑子里潜伏着危险的想法。

紧张感混杂了胃液,让腹部变得沉重。心跳开始催赶着脚步。浅羽缓缓走向伊里野的桌子。你在想什么啊,笨蛋,别闹了,她可不是好惹的——脑袋里头有另一个自己正在大叫,浅羽的脚却没有停留,甚至还加快了速度。把手放在伊里野桌上,再度巡视一遍应该空无一人的教室。墙上的时钟映入了眼帘。

三分钟。

限制时间是三分钟。就算没找到什么,三分钟到了也要结束。就这么决定。

开始作战。

拉开椅子,窥看桌子的内部。空空如也。把挂在架上的全新书包拿下来,摆在桌子上头。除了没有标签,连坠子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大多数学生会用“既难看又碍事”的理由把它取下的名牌还留在背带上面,但是里面的卡片却连姓名、地址、电话、血型都没有写。

手指碰到了书包的扣子.

另一个自己正在拼命阻止。我下会怪你的,麻烦你快住手,这真的很不妙,昨晚明明遇到那样的事情,脑袋就要落地了还不知道,又不是春心荡漾的小学生,把心仪女孩的笛子拿来吸吮,对方可是外星来的调查员啊——!!

——要是害怕外星人,凭什么担任园原电波的特派员?

他猛吸一口颤抖的气息。

打开扣子。

把书包放直,然后翻开书包。朝着里面窥探。右半边是直摆的全新教科书和朴素的活页笔记本,左半边有包袱般的物件突了出来。拿到桌面一看,发现是个手提袋,里面装了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午休时间已经过去,若是便当盒也太重了些。

他心里想着先从书包这边开始调查,于是把手伸到袋状夹层里面。

拿出来的是证件夹。

把它翻开。

里面有摸不清用途的四张卡片。

其中一张似乎是园原基地大门所发出的通行许可证。塑胶材质、用手指不易扳弯的厚度、卡片背面是可供机器读取的磁条。正面附有伊里野的照片,罗列了莫名所以的数字以及代号,让人联想到可能是在基地居住区内的地址。不知为何“姓名”那一栏却是空白。

剩下来的那三张看起来全都一样。和电话卡长得很像。边角圆弧触感柔滑,右边有个小小圆形缺口的地方也很相似。从自己钱包拿出电话卡来比对,发现尺寸与形状全都一模一样。越看越觉得,这该不会就是电话卡。不过上面却完全没印文字和图案。背面和正面都是灰色,既没有标示度数的数字也没有条码,连不可弯折污损、不可靠近磁性物品的警示标语也没有。唯有一点,就是上面印了类似小三角形的箭头标示,似乎表示了是从那个方向来插入使用,算是勉强可以解读。只是不确定插入的目标是不是真的是公共电话。

浅羽对自己脑袋里惨叫着不要的声音置之不理,将看起来像电话卡的三张卡片其中一张插进了长裤口袋。

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时间已经过了两分钟。

焦虑。

把卡片放回证件夹,塞进书包夹层。对自己喃喃自语说看完了这个就结束,然后拿起手提袋。要是出现生理用品该怎么办,内心不断和恐惧交战,然后一口气把它打开。

里面是三个塑胶制的小药瓶、掌上型游戏机、加上三个卡匣游戏软体。

他一见到药瓶马上有种奇妙的安心感,知道昨晚池边的事果真不是梦。把小药瓶的盖子打开,将内容物倒在掌心里头看看。不是糖衣锭,是压缩成形的药锭。颜色很白,没有文字或是号码的印记。内容物三瓶看起来都是一样,不过浅羽还是各自取出三粒,分别用面纸包起来,放进了口袋。脑袋里的声音正用厌烦的口气细声嘀咕。完蛋了,你一定会被毁尸灭迹。

然后进行最后步骤,将掌上型游戏机拿在手里。

仔细一瞧,不过是台很普通的游戏机。有作为摇杆使用的方向钮和四个按键,上面则是彩色液晶的主要荧幕,四周围绕着雷射显示用的连接埠。这个机种依照价钱分成三种类型,三种分别有着赫赫有名、让人不好意思挂在嘴里的名号。伊里野这个则是可以用雷射在空中显示三个附属画面、俗称“最贵那只”的款式。

把游戏机翻过来看,软体插槽里面已经插入了卡匣。既没有制造厂商标志、也没有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只是用黑色麦克笔用力写上了字母及数字。

是这样写的。

“BARCAP——S03”

浅羽想着,可能是盗版软体吧?

剩下三个卡匣也是一样——

“DCA——S08”

“DCA——S14”

“BARCAP—S06”

时间已经超过了三分钟。你也差不多点、快点住手、全都收一收回复原状好落跑了,脑袋里还是传来这样的声音。不过浅羽仍是手里拿着游戏机杵在那里。

伊里野会喜欢什么样的游戏?

谜样的卡片加上大量的药物,这些东西究竟是谁给她的?这台游戏机和软体一定是伊里野自己挑了带在身边的。不是“被人交代要带着”的东西。做出选择的不是别人,而是伊里野自己。

总觉得与其针对卡片和药物进行调查,还不如玩玩这个游戏,比较有接近伊里野的可能性。

浅羽用手指摸索游戏机的电源钮——

往下一按——

“你在做什么?”

在那一瞬间,脑袋里的另一个自己坐上喷射座椅、弹出机舱,逃命去了。

还以为会没命。甚至发出了惨叫。他心想这下地球完了。凭着脊髓反应回过头去,双脚不争气地打结,手上的游戏机自动落下。

手腕部份被护腕遮住的右手,将那台游戏机漂亮地在半空之中接住。

表情完全没变、眼睛眨也不眨、甚至不曾望向游戏机的方向。

伊里野腋下夹着英语教科书和朴素的活页笔记本,用毫无表情的视线盯着僵直难以动弹的浅羽,然后再次问道:

“你在做什么?”

不是能够找借口的情况。就算找到借口恐怕也没用。来自宇宙的调查员不可能放过徘徊于自己周遭的人类。伊里野怎么会在这里?现在不是正在上课?应该正在视听教室看着没字幕的“草原小屋(译注:Little House on the Prairie,一九七四年的著名电视集)”之类的片子才对。可见书包上面一定有什么机关。上面配置了得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微型警戒装置,要是有谁打开书包,伊里野就会用心电感应方式收到警报。听到警报之后,为了收拾想要挖掘自己真正身份的麻烦人物,伊里野便从视听教室瞬间移动来到这里。此刻视听教室的时间想必已经暂时停止,从花村嘴边滴落的口水、西久保在桌面底下移动着的看书视线、萝拉恩格尔怀德为了替猎枪爆炸受伤的父亲呼救,而在森林里头拚命奔跑时裙摆翻飞的模样,一切的一切全都遭到冻结——

“走开。”

伊里野没有问第三次。

浅羽踉跄了半步,往后倒退伊里野默默靠近桌子,开始收拾书包里头被取出的物品。看起来既不像慌张也不像生气,就像彻底忽视浅羽存在似的态度。

“呃,这个……”

总得说些什么,浅羽心里想着。

“第五节课呢?跷课?”

伊里野把桌上的物件全部收进书包,扣上扣子,神情孤单地说道:

“——视听教室在哪里?”

“咦?”

伊里野默默指着正前方的黑板。就算不用刻意回头也知道,上面写的是“第五节英语在视听教室”。只是——

“像这种事,只要跟着大家走不就得了——”

“我一回来就没人在。”

这下子更是摸不着头绪。

将已知事实和伊里野的言语碎片拼凑起来加以推测。教英语的岸本对时间相当计较,通常在开始上课的钟响之前就会来到教室,对于迟到的学生也会碎碎念个不停。于是班上的人提早更动了教室,伊里野在午休时间自己一个人四处乱走,回到教室之后空无一人,于是就被撇在那里。

大概是这么回事。

叫人生气。

一群无情的家伙,浅羽心里想着。

不过若要这么说,自己还不是一样,浅羽回头又想。在伊里野被中迂那伙人团团围住、机关枪一样强迫攀谈,然后向自己求助的时候,又是哪个地方的哪个人,扔下一句“我去上厕所”之后就跟着落跑。

寻找借口的思绪塞满了浅羽脑中。有什么办法,像那种场面要想圆满解决,自己实在没那个能耐。支配学校教室的力学非善非恶、相当独特,既复杂又诡异,自己根本学不来。况且中迂也没有恶意。这并不是谁的错,就像意外撞上的不幸事故一样。

理论上是如此。

“——这个…”

他决定把理论抛下,还是先道个歉。这包括了丢下伊里野落跑的事、当然还有私自打开书包的事。浅羽想着,至少得让她知道,包括中迂在内的班上这些人其实并不是坏蛋。

“呃,今天早上的事…”

话声被打断了。

在教室一隅俯瞰着两人的校内广播用扩音器正随着“噗!”一声噪音活转了过来。

歌词过火到在PTA掀起议论的校歌旋律才放了两个小节——

“噢——报告,二年四班的…伊里野…”

然后声音拉远,“伊里野什么?”地问着某人。是训导主任田代。每次讲话老是把嘴紧贴着麦克风吹气,让人觉得扩音器似乎传来口臭的味道。

“伊里野加奈。噢——二年四班的伊里野加奈,田中先生打电话给你,请马上到教职员室来。我再重复一遍。”

——电话?

浅羽用“田中先生是谁?”的表情回望着伊里野。

然后就在这时候,浅羽似乎见到了她表情上的细微动摇。

那是足以突破伊里野在自身周遭筑起的厚墙,然后透出表面强烈情绪的剩余渣滓。浅羽要是早一秒回头,或许就能看穿那份情绪的真相。不过穿透墙壁的凹洞已经瞬间阖上,伊里野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伊里野抓著书包——

“——我走了。”

然后她望着浅羽这么说道。

她跑出教室。

裙摆飘扬、发丝翻飞。

然后,训导主任田代对着麦克风呼出最后一口气,就在扩音器留下校歌旋律、陷入沉默的时候,教室里头只剩下浅羽一个人。

耳边传来了蝉鸣。

浅羽后来在图书馆打发了第五节的时间,第六节的现国课则是乖乖出席。伊里野在被叫到教职员室之后就没有回来,教现代国语的宇敷做了“有事早退”这样的说明。

然后在打扫时间,浅羽首度听说了伊里野的“滚开”发言。就在浅羽扔下“我去上厕所”这句话、逃出教室之后,伊里野对着围绕在桌边的中迂一伙人这么说道:

啰唆。滚开。

“真是太猛了。”

西久保凑向刚用湿抹布擦过的黑板,呢喃似地说道:

“把中迂都给弄哭了。其他三个则是气得要命。”

花村坐在讲桌上面,脚尖还顶着扫帚,灵活地取得了平衡。然后他一边奸笑一边模仿——

“还说‘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西久保点头——

“是啊,闹得一塌糊涂。”

“还说‘搞什么啊,真是神经!!’”

西久保继续说道:

“可是不论对方怎么骂,伊里野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正想说她真是狠角色、人不可貌相,结果一看,她却从单边鼻孔突然滴滴答答地流出鼻血。”

浅羽不自觉地“咦?”一声提出反问。

“哎呀,就是鼻血嘛。从鼻子流出来的血。”

浅羽脑中浮现了氯气的味道、鼻血渲染在毛巾上面的红色。

“反正就在伊里野的鼻血攻击之下,女孩子们全都哇啦哇啦叫,然后像海蟑螂一样四处散开。伊里野趁机迅速离开了教室,直到第三节课钟响的时候,才鼻孔塞着卫生纸回来。”

浅羽试着想像伊里野鼻孔塞卫生纸的模样,不过实在不太容易。

“后来呢?”

听到浅羽的催促,西久保用鼻尖嗤笑了一声。

“废话。当然是变成谁也不敢动她的女神状态.”

也对,浅羽心里想着。

居然说出“滚开”这样的话。自己在保健室躺平的时候,伊里野从今天一大早就遭到了孤立。中迂那伙人可是班上最大的势力,其他女生为了怕被“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这种思考方式及,一定演变成为难以出手的状况。伊里野在教室里面待着难受,午休时间想必是在校舍之内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更动教室的事会无人告知、单独被留下来,其实也很正常。

罪恶感正在扩散。

就算不能为她做些什么,要是当时自己不溜到厕所,或许伊里野就不会说出“滚开”这样的话。

加上又在私自打开书包、翻弄内容的现场被她逮到。

至少也要道个歉——不过想归想,要是田代那个秃头没把伊里野叫出去,现在一定……

“喂,你们三个不要偷懒,来帮忙抬桌子啦!”

晶穗终于发火了。被她恐怖的表情一瞪,西久保和花村一脸讪讪地回去打扫,浅羽则是杵在当地,陷入了思考。晶穗用扫把在浅羽头顶敲了一记!!

“你在发什么呆。赶快扫地!”

然后突然正色问道:

“你要不要紧?没事吧?是不是又不舒服?”

“——咦?你说什么?”

又是发呆的老毛病,晶穗轻声叹气——

“噢、对了,浅羽,今天的社团活动我要请假。”

“为什么?”

“接下来要当防空委员嘛。要听明天的说明,还要预作准备。”

“——也对,明天要防空演习。”

图书委员的工作是处理图书室的杂务,保健委员的工作是将受了伤、身体不适的学生带到保健室,防空委员的工作则是在防空演习的时候引导学生、清点人数。因为平常什么也不用做,相较之下是个“闲差委员”,颇受学生的欢迎。

晶穗苦笑说道:

“中村老师紧张兮兮的,说什么‘这回的主题叫做真实’。我想一定会弄到很晚,今天要直接回家,你帮我跟社长说一声。”

“好。”

浅羽含糊地回答。然后回到扫地工作。更动脑部的运作方式,九成用来思考,剩下一成拿来控制头部以下的动作,适度地搬动桌子、适度地移动扫把、适度地丢着垃圾。因为动作过于自动,在不知不觉之间做了比别人还要多的工作,自己却没有察觉,只是呆愣愣地一直想着伊里野的事。

简直就是水火不容、每次见了面只会吵架的水前寺邦博和须藤晶穗这两人,其实却有两个共通特征。

一个是很会猜拳。

一个是很能吃。

水前寺的食量大到叫人怀疑他肚子里是不是有蛔虫,晶穗的食量则是大到叫人怀疑她肚子里是不是有小孩。园原中学旁边的简餐店“清水”是个有如新闻社第二社团教室的存在,唯一装了正常量白饭,不用添饭的浅羽老是被欧巴桑取笑。水前寺身为男性、体格壮硕,食量大或许还理所当然,晶穗吃的量不少于他就有点惊人。两个人的便当全都大到叫人晕倒,在社团教室也会吃点东西,吃了那么多却还不会肥,看在旁人眼中说神奇是蛮神奇,不过浅羽认为问题还是在于“究竟卯下了多少气力在活”。

于是水前寺今天还是手里拿着食物,来到了社团教室。把红豆面包和猪排三明治卡滋卡滋地消灭,再把颜色看起来对身体有害的果汁一口气喝光——

“伊里野…加奈?”

水前寺只考虑了一秒钟,然后这么说道:

“哪里来的AV女优?独立制片的?”

你自己名字才像演歌歌手咧,浅羽心里想着。

“还是算了。”

浅羽怄气地把脸撇向一旁。看来想找社长商量的主意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水前寺又从福利社袋子里面拿出三个饭团,嚼呀嚼地吃了起来,在吃掉第二个的时候横眼朝着浅羽一瞥——

“浅ㄩ特ㄆㄩ。”

“啥?”

水前寺咕噜咕噜地移动着喉咙,把塞满口腔的食物一口咽下——

“浅羽特派员。”

“什么事?”

“我打开心扉、竖起耳朵一听,似乎听到有个少年正在为了某事烦恼、期望能够对人倾诉的叹息,我想应该是错觉吧?”

“是错觉。”

“那就没事。”

水前寺干脆地放弃。这回从福利社袋子取出速食炒面,用晶穗的私人电热水壶开始注入开水。浅羽用半是呆愣的神情望着他那副德行,脑中牵动着从教室直接带过来的思绪尾巴。

总而言之,希望有机会和伊里野说话。

首先要向她道歉,然后还有一堆话要问,既然她在班上遭到孤立,自己至少能当她的说话对象。

不过话说回来,浅羽却也不想和伊里野一样受人排挤。就算被晶穗说成超级胆小鬼,不过那也是浅羽无奈的真实心情。

他歪着头思考。至少得想个合理的借口。

可以在班上同学面前和伊里野说话,却不会引起愤怒的借口。

“——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吃得特别多?”

水前寺把炒面的汤倒到窗外,回头说道:

“午休突然被叫出去,没时间吃饭。”

“被谁叫出去?是老师,还是不良少年的老大?”

“一年级女生啦。带了超高级的手工便当,硬是要我陪她一起吃。”

那还不是有吃?浅羽细声嘀咕。

然后想着,到现在还有可真稀奇。每年初春必然出现在女子新生之间的“水前寺着迷现象”,通常在第一学期过到一半的时候就会自动落幕。因为到了这个时期,水前寺的为人就已广为人知,只是偶尔还是会有人持续错误的单恋,送出意想不到、赶不上流行脚步的情书。

“所以呢?结果怎样?”

“还能怎样?那种小小圆圆的便当根本塞不了牙缝。”

“我不是在问那个,你们有试着聊聊吗?”

“聊不起来。连杰西·马歇尔(编注:为发生于一九四七年七月八日的著名“罗兹威尔事件”中,据称负责回收了外星人尸体的三名美国军官之一)的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人不是我的对手。”

水前寺,在女孩子努力做了便当找你一起吃的时候,为什么要拿罗兹威尔事件来作为话题?

浅羽带着佛祖般的心情,想像着那姓名、脸孔全都不详的一年级女生,希望她能坚强地活着。然后心里转念想着,和社长谈伊里野的事果真没有意义。就算他认真听了,会说出来的话不外就是这些。

想道歉就去道歉。

想问就去问。

想陪她聊天就去陪她聊天。不必在乎旁人的眼光。

听起来似乎也是正确的见解。不过要是能办得到,浅羽从一开始就不用烦恼了。

水前寺停下手中搅面的动作,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对了,须藤特派员人在哪里?”

“——啊、噢。晶穗说今天当防空委员会弄到很晚,要直接回家。”

水前寺咋舌说道:

“对了,明天是空难演习。”

“是防空演习才对吧?”

“笨蛋,那和‘防空’有什么关系?听到防空警报之后于走廊上面排成一列、抱头呈面龟状,摇摇晃晃地走到防空洞前面清点人数。要是靠着这种无聊训练就能在空袭之中生存,大家早就轻松了。就算有神明保佑,地震打雷火灾的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水前寺大剌剌地仰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

“真是,那种委员会跷掉不就得了。她不来,下一期就无法排版。”

“对了对了,下一期的特集要怎么做?上山的工都白做了,那种报导就算写了也是没用。”

水前寺“嗯”地想了一会——

“——浅羽特派员。你下个星期六有空吗?”

“嗯,目前为止有空。”

水前寺在椅子吱轧作响声中探出身子——

“浅羽特派员,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看咱们就单手拿着相机,潜到园原基地禁止进入的区域,把UFO残骸还是外星人尸体尽量拍个够,你觉得怎样?”

浅羽干脆地答道:

“百分之百会被抓。要去你自己去。”

“要是照片拍到了,被抓又有什么关系。”

“底片一旦被没收,那跟没拍到又有什么两样?我先提醒你,要是在美国空军基地遭到逮捕,日本的少年法可是没什么屁用的。绝对会被铐上手铐关进审问室,连你最自豪的屁眼都会被调查得清清楚楚。”

针对屁眼的部份作一下补充。就在水前寺沉迷于幽灵现象的今年春天,水前寺和浅羽曾在半夜潜入据说有幽灵出没的某车站女子厕所取材,结果被人报警处理。

虽然在五月号的报导上并没有提及,不过麻烦的是,当时水前寺和浅羽是穿着女装。这当然是水前寺的提议,理由并不是为了方便潜入女子厕所进行取材,而是为了听说此处幽灵是“恋情失败而上吊自杀的OL幽灵”,“见到比自己还美的女性走进厕所,就会从后面勒她的脖子”。浅羽穿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妹妹制服,没想到还蛮像样,至于身高接近六尺的水前寺打扮成出门购物的惊悚模样,根本就是上演恐怖片。附近的人发现之后报警,浅羽一看到警车就吓得拼命逃跑,水前寺却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对着警官出示自己的学生手册,主张“自己是正在采访的记者”,丝毫不肯让步。水前寺被带到园原警署之后受到严重关切,在隔天下课后带着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凯旋,回到社团教室,从口袋里拿出底片丢给浅羽。

“这..这个!难道是昨晚的底片!?居然没被没收!?你藏在哪边!?”

水前寺带着暗示记者得到胜利的笑容,用足以撼动办公室的音量大声回答:

“屁眼里面!!”

结果那卷底片并没有拿来报导。气到抓狂的晶穗戴着手套、把它扔进了焚化炉。不过浅羽直到现在都还觉得可惜。就算不刊登,至少也要洗出来瞧瞧。

说不定真的拍到了什么。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某种存在。

“你也太逊了吧,浅羽特派员。除了屁眼之外,其实还有各式各样的‘洞’。”水前寺端着炒面汤碗,露出无人能敌的笑容。“譬如带着数位相机、笔记型电脑加上手机,一拍下来就用FTP传送到基地外面。只要笔记型电脑上面不要留下记录,就算我们被逮捕,影像档还是可以留住。”

“——可是会被人拷问。”

“浅羽特派员。你难道不想亲眼瞧瞧幽灵战斗机的真面目?身为记者,你难道不想有个被人摔到地面、慎重警告的经验?感觉多棒啊,光想到就叫人起鸡皮疙瘩。”

可怕的是,搞不懂水前寺这番发言究竟有几分真实性。就在浅羽想着最好还是正经阻止他的时候——

“啊!”

终于想到这件事。

“——对了,或许可以找伊里野。”

水前寺露出讶异的表情——

“浅羽特派员。什么意思?”

“呃,是这样的,今天我们班上来了转学生。是个叫做伊里野加奈的女生,她哥哥好像是航空自卫队军官之类的,听说现在住在园原基地居住区,禁止进入的区域大概不行,不过要是拜托她,说不定可以在里面稍微参观一下。”

“浅羽特派员!!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

浅羽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水前寺把吃完的炒面空碗咻地一扔、站起身来,走近贴在墙面的软木板,在“优点评分表”加上“伊里野”一栏,突然贴上整整十枚贴纸。

“跟我来,浅羽特派员!!”

“啊…啊!?”

水前寺冲出了社团教室。浅羽虽然摸不着头绪地跟在后面,不过一百公尺跑十一秒的水前寺使出全力奔跑,浅羽根本就追不上。就在横越操场、冲进楼梯口、在第一个转角转弯的时候,浅羽已经看不到水前寺的背影,不过水前寺所到之处都会传来“呀——”或是“哇——”的声音,所以只要跟在后面,就能知道水前寺的去向。

浅羽上气不接下气地抵达二年四班教室,窗口映照的夕阳已经染红了室内。还留在教室的几名学生,被水前寺的猛然闯入弄得目瞪口呆。

水前寺的眼睛在教室内部溜了一圈——

“浅羽特派员。哪个是来自宇宙的转学生?”

虽然连提都还没提,在水前寺脑中似乎已经达成这样的结论。

“伊…伊里野在…在第五节就…就被广播给叫去,然后早退了。”

“浅羽特派员。转学生还没被其他社团盯上吧?”

浅羽一边拼命调整呼吸一边摇头。虽然并不是很确定,不过应该没有哪个社团会来招揽伊里野,伊里野自己大概也不会想要加入什么社团。

“社长,难道你是要找伊里野来入社?”

水前寺干脆地加以肯定。

“没错。转学生就由咱们包下了。不能被其他社团夺走.咱们园原电波新闻社一向需要优秀人材。”

要是她本人没那个意思,又该怎么办?浅羽在心里想着。

不过同时他又这么想。要是伊里野加入新闻社,不就等于有了“可以在班上同学面前和伊里野说话,却不会引起众怒的借口。”

然后是这么想。要是伊里野加入新闻社,或许像现在这样完全摸不清状况的情形会有“某些”改变。不管是怎样的锅子,只要把水前寺放进去就会产生戏剧性的化学反应,绝对会得到某种结论。

水前寺在夕阳底下,咯咯咯地发出所向无敌的笑声。

第二学期的第一天终于结束了

蝉又在叫了。

隔天,不知道是招惹了谁,浅羽的鞋柜被摆进一只活猫咪。

全心全意抄著作业影本的夜晚过去,睡眠不足的早上来临,浅羽今天还是在快要迟到的时候来到学校。局促的脚踏车停车场已经塞满了车,浅羽还是不死心,把脚踏车停在离屋檐有一段距离的围墙旁边,然后挂上锁链。那一区在下课之后会有西晒,即使到了回家的时候,椅垫还是烫到没办法坐。可是也没地方停了。加快脚步奔向大门,为了拿出室内鞋,把手放上鞋柜的门。

日常程序也就到此为止。

就在鞋柜门打开的瞬间,从里面飞出一只咖啡色小猫,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攀在浅羽脸上。浅羽毫不迟疑地低下身子,小猫发出叫声,朝着大门外面飞奔而去。浅羽狼狈不堪地走进教室,晶穗才见到他脸就“那是怎么回事?”地用手一指,这才发现被抓伤的位置流了不少血。

“来,面向这边。”

浅羽斜坐在自己位子上,提提心吊胆地抬起脸。

“真是的,到底是谁啊,好可恶的恶作剧。”

晶穗气嘟嘟地。从书包常备的OK绷里头挑出最大片的,然后用相当粗鲁的动作贴在浅羽鼻子上面。

“被关在那么小的地方,猫咪不是很可怜?”

原来她同情的是猫啊?浅羽心里想着。

“那只咖啡色小猫,是不是常在巴士站附近晃来晃去的那只?差不多三个月大,尾巴有点弯曲。有没有戴项圈?”

“——我想应该没有。不过并不是很确定,因为时间很短。”

晶穗将OK绷的盒子收进书包——

“这附近的咖啡色小猫有两只。还很小只、没戴项圈的那只应该是野猫,比较大只、有戴项圈的那只则是拢泽文具店的小次郎。”因为老是写“赠送犬猫”的报导,晶穗对学校附近的犬猫情况颇为熟悉。

“——无所谓,是哪只都没差。”

浅羽一边用指尖摸索贴了OK绷的鼻梁,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

把猫放进鞋柜的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这个时候,突然察觉到视线。

浅羽若无其事地朝背后回头,晶穗也跟着望向浅羽视线的前方。

直直望向这里的伊里野迅速低下了头。

“——搞什么啊!”

晶穗低声抱怨。浅羽带着不自觉感到不悦的心情转回视线,晶穗则是持续盯着伊里野,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浅羽,那个‘滚开’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浅羽点头。

“你不觉得很过份吗?难怪会被真纪她们讨厌。”

“——可是… …”

“太超过了啦!要是不小心说出口,老实道歉不就得了。她不认为自己有错。我是不知道她把自己当成了谁,不过像她那样绝对交不到朋友。那个护腕又是什么东西?自以为很酷啊!?”

浅羽惊讶地抬头。第一次听到须藤晶穗骂人骂成这样。不过晶穗也是,脸上表情写着自己都被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吓到。留意到浅羽的注视之后,她马上摆出敷衍的笑容,然后强行转变话题——

“——呃,浅羽,昨天社长做了什么决定?下期报导的版面敲定了没有?”

这回换成浅羽吓了一跳。

“啊,没有,那件事还没决定,只是…”

话说回来,昨天决定的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

“只是什么啦?”

“这个…”

“到底是怎样?”

晶穗似乎看伊里野很不顺眼,现在说出来,在时间点上面相当不妙。

不过她迟早也要知道,或许早点吐实会早点好。

于是他决定说出来。

“昨天在社团教室,我把伊里野的事告诉社长。说我们班上转来一个有点古怪的女生。”

晶穗不发一语。连表情也没有变化地直直盯着浅羽。

“我跟社长说伊里野好像住在园原基地,结果他好高兴。你看,整个暑假都窝在山里却写不出报导,所以打算潜入园原基地去拍照片,必须在被其他社团抢先之前让她入社。”

结果就在最糟糕的时间点上,最糟糕的男人出现了。

教室后面的大门轰一声被打开来。教室里的所有人全都一脸惊惶地抬头——

“伊里野特派员!”

水前寺就站在那里。

亮晶晶地闪着光辉的漂亮眼镜。像营养充足的蟑螂背部般的西装头。

难以置信的是,手里拿着向日葵花束。

水前寺无视于周遭凝视大步迈进,来到了伊里野的桌子前面。然后用花瓣都快要四散的俐落动作递出了花束——

“咱们园原电波新闻社,是用宛如电波般的时效性,将有如太阳系般广大范畴的知识,提供给读者的少数精锐记者团体!就在开战危机高涨的此刻,新闻从业人员努力要将混淆世界的真相暴露在阳光之下,具有前所未有的重要性!来吧,你也和我们一起,成为探索真相的圣战之士吧!!”

伊里野望着水前寺,再望着他所递出来的花束。

然后用类似“既然都拿到眼前了,那就先收下吧”的态度,伸出两手收下了花束。不过水前寺似乎把它解释成打算入社的意思——

“欢迎!!”

水前寺大声地这么说,然后回身对着浅羽,立起右手的大拇指。

这样其实也让人伤脑筋。

“那么伊里野特派员,咱们下课后再见!”

水前寺撂下这一句,然后一边嚣张地笑着,一边扬长而去。

突然之间,教室里掀起了地震般的窃窃私语声。

看来得说点什么才行,浅羽心里想着。

“——也就是说,我跟社长提过,因为伊里野住在园原基地,要是好好拜托她,说不定可以让我们进去参观——”

被晶穗的恐怖眼神一瞪,浅羽像被勒住脖子似地陷入了沉默。晶穗先瞪了浅羽,再瞪伊里野,最后瞪了水前寺走出去的教室后门,然后说出她常说的那句话。

“白痴啊!”

就在宛如地震的私语声中,伊里野无计可施地望着手里的向日葵花束。

打从一大早就乱七八糟。

在苟延残喘了一节课之后,浅羽想着还是得去跟伊里野解释。针对新闻社的活动内容、还有社长为人加以说明,要是她还想入社是很欢迎,若是不想的话——

到时候,就由自己出面再邀请一次。

或许是目击了水前寺胆大妄为的行动而受到影响,这回倒是迅速下定决心。浅羽从位子上站起来,然后转身回头——

她不在。

坐在教室最后面一排、从走廊数来第三个座位的伊里野人不在。只有向日葵花束插在写了“2—4”数字的桶子里面,摆在伊里野桌子旁边。浅羽匆匆忙忙地环顾周遭。差点错过伊里野就要步出教室的背影。

她要去哪里?

浅羽追着她的背影,为了不要很快追上而放慢脚步,留着些许距离,跟在伊里野的背后。紧张。一开始要如何出声叫她,然后从哪边开始说明才好?就在来来回回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楼的大门口。眼前是访客专用、灰尘密布的鞋柜,四散在陈旧地板上面的拖鞋,万年不变、拉着布帘的柜台窗口,以及陈列在旁的三台公用电话。

伊里野走向右边的公用电话,从钱包里头拿出灰色的卡片。

心头一跳。

没有错。是形状、触感都像电话卡,用途下明的那些卡片。

伊里野拿起话筒,将那张卡片插入了插槽。

浅羽定睛看着。凝视着伊里野指尖的动作。

#、0、6、2、4。

按完这些号码,伊里野沉默地用耳朵贴着话筒。是对方没有接电话,还是正在听着什么情报,伊里野有将近一分钟时间就维持着这样的动作。最后终于放下话筒,拔出从电话机里头吐出的电话卡,在浅羽并没预料到的时间点回头。

两人的目光撞个正着。

伊里野像结冻似地停下了动作。浅羽则是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我看你在打电话,不好意思叫你。”

伊里野保持着沉默。眼睛连眨也不眨。

“对…对了,今天早上很抱歉,吓到你了吧?突然拿花进来的那个人是我们社长。昨天我跟他提到你,他说务必要拉你入社。虽然偶尔有点出人意料,不过不是个坏人。”

对方无言。

“对了,我是新闻社的。须藤晶穗你知道吧?那家伙也是。现在社员就社长、晶穗和我三个。”

这时浅羽吸了一口气,在腹腔深处加上勇气一起燃烧,然后化成语言倾吐而出。

“——换句话说,呃…要是你肯入社,那就变成四个人。”

废话。

不过话说回来,对此刻的浅羽而言,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说法已经是极尽所能的劝诱用语了。

能说的全都说了,浅羽将视线落在自己睫毛的尾端。沉默持续,然后难耐沉默地说道:

“这…这个,不必现在马上决定,你慢慢考虑——”

“我很忙。”

突然之间,伊里野这么回答。

伊里野在说完之后跟着回身,不给浅羽任何发话的空间,像要甩开浅羽似地小跑步离开。

伊里野所说的那句话,在浅羽脑中嗡嗡地回响着。

我很忙。

独特的、感觉不灵活的腔调。

究竟什么意思?是“我现在很忙没空听你慢慢说”的意思,还是“我要忙很多事,没空参加社团活动”?

不过能做的全都做了,浅羽心里想着。

紧张的反作用力就是泄气。心里想着还是回到教室,就在双脚软绵绵地跨出去的那个时候——

——灰色的卡片。

他停住脚步。

环视周遭。完全没人。

这附近和教室离得很远,平常也没什么人在走动,校舍方面的喧哗就像远方的余音一般听不太清楚。浅羽屏住气息,站在伊里野刚才使用过的右边公用电话前面。拿起话筒。

在钱包里面取出昨天从伊里野书包偷来的灰色卡片。

耳朵贴紧话筒,把卡片插入插槽。

杂音,接下来是熟悉的讯号音。

缓缓按下按键。

号码是#、O、6、2、4。

还没听到拨号音,线路就突然接到了某个地方。

模拟女性声音的合成语音开始说话。

“这里是Advanced=JSTARS通讯网路。终端机S、S、0、9、8、l、1、3提出资料讯息申请。目前时刻是1、0、0、4,作战中的AWACS为NAVAJO 02、SHIELD 0l、SHIELD 02、GORKY 05,以上四架。报告状况。NAVAJO 02、影像消失。SHIELD 0l、影像消失。SHIELD 02、影像消失。GORKY 05、影像消失。重复。NAVAJO 02、影像消失。SHIELD 0l——”

就在很近的某处,有蝉正在呜叫。

话筒被猛敲似地放了回去。

把吐出的卡片用力一拔,浅羽逃出了那个地方。

想到一个没有蝉、不过有人的地方。

跑上二楼、挤入走廊人群之后,终于感到些许的安心。他在走廊水龙头喝水喝到快吐的程度,用手抹着嘴巴——

那一瞬间,才总算想到。

#0624。

六月二十四日是全世界的UFO日

二十六号计划。

首先等到午休时间。目标定在第四节结束的钟声响之后。在那个时间点教室里一团混乱,大家都饿了,脑袋里面铁定只想着午餐的事情。神色自若地站起来,神色自若地走动,在教室最后面、从走廊数来第三个座位前面停住。

这时加上台词——

——伊里野,借点时间好吗?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

然后带着伊里野,神色自然地走出教室。若即若离地步上走廊爬上阶梯。目的地是钟塔的控制室。那里不会有人看见。抵达控制室之后不由分说、直接把她压倒在地——

不对。台词台词。

——我想针对昨天的事,也就是随便开你书包的事向你道歉。

可以适度地说不出话。最好是能装出似乎有在反省的表情。然后慢慢把手伸进口袋。

——我在想这是什么,结果放进口袋就来不及还你,对不起。

取出灰色卡片,还给伊里野。

OK。

这招说不定可以。

苟延残喘地度过第二、第三和第四节,终于等到了午休时间

第四节结束的钟声一响,教室中卷动着食欲的空气,也就一口气得到了解放。全班在中迂的号令之下起立、全体敬礼,一半左右坐下拿出便当盒,另外一半则是快步跑出教室前往福利社。

昨天想往伊里野书包里面翻找的时候,脑袋里的另一个自己正好这么说道:

——脑袋就要落地了还不知道。

的确说得没错。

有些巨大的什么,正藏在乏味日常生活的另一端。虽然还看不见,而且就算眼睛看见了大脑也看不见,不过有种类似“胎动”的东西,正在自己毫不知情的地方进行着。那份动静,浅羽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脚正在踏出重要地点。

至少得把从伊里野书包偷走的物品还回去。虽然不晓得这样能不能解决问题。不过总而言之,还得做点什么。

趁事情还来得及。

在午休的喧哗声只中,浅羽做了个深呼吸。

——二十六号计划。启动。

神色自然地站起来——

“呦,浅羽,今天没带便当?”

是西久保。

“——不,也不是——”

把从第二节养到现在,千心万苦才养出一点点的勇气汇集起来。已经没有退路了。浅羽一边被杂乱排列的桌脚给绊倒,一边直直走向伊里野的座位。单手插进口袋,手指摩挲着灰色卡片的边缘。伊里野正手里拿着手提袋,从座位上站起来,察觉到浅羽的靠近之后身子跟着僵住。

“伊里野,借点时间好吗?”

二十七号计划。趁伊里野不在的时候,把卡片塞到桌子里面。

已经来不及了。

“——呃,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

就在这个瞬间。

那时侯,西久保和花村正从椅子上探出身子,竖起耳朵想听浅羽对伊里野说了什么。晶穗原本想把超大便当盖子打开的手停了下来,横眼注视着浅羽和伊里野。教职员室同样流动着午休时间特有迟缓空气,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正单手拿着外送菜单,大摇大摆地仰靠在椅子上,针对今天该点猪排饭还是荞麦面的问题进行研究。保健室的椎名真由美,正朝着素食乌龙面倒进热水壶里的开水,福利社还是一如往常上演着面包与饭团的争夺战,水前寺嘴里正咬着硬币,把挡在眼前的敌人一脚踢开。

这是完全一如往常的午休片刻。

校舍里的所有扩音器在同一时间,开始发出音量巨大的警报声。

是第一次空袭警报。

所有人全都吓破了胆。

是战争。战争终于开始了。

所有人全都这么想。

警报声响到第三次以上,学生就要迅速来到走廊,蹲在地面呈防爆姿势,在得到其他安排之前先待在原地待命。另一方面,教师们有义务要让学生安全避难,园原中学有接受自卫队讲习、取得“三级避难诱导员”资格的五名教师,以这五人为中心来指导学生的行动,诱导他们前往防空洞。基本上是这样的安排。

结果却是连个屁用也没有。

听到宣告世界末日的警报声,所有人,不论是学生还是教师,全都无法动弹。寻常生活突然裂开了一道深渊,在这之前根本摸不清它的深度。

——今天是防空演习的日子。

最先想起这件事情的人不晓得是谁。

应该是演习吧?今天是演习的日子。这样的细语在校舍四处开始扬起。细语的音量一边增大,一边像传话游戏似的传遍了整座校舍。听到的人毫无例外、全都安心地拍着胸口,之后则是为了掩饰而对周遭人们愤怒地说道:我就说嘛,早就知道是演戏,战争哪可能真的开始,不过还真吓人,既然是演习一般都要先广播再放警报才对,刚才你的脸色好难看,嘴巴还开成这样,眼珠好像快掉出来了——

警报声还在继续响。

“喂——!演习了——!”

走廊上有人在叫。随着那声叫喊,二年四班冻结的空气也在突然之间一点一点地融化。

浅羽再次发出安心的叹息。

他想起晶穗所说的话。

——中村老师紧张兮兮的,说什么“这回的主题叫做真实”。

指的是无预警的第一次报警。

不过总觉得还是做的有点超过。既然是防空演习,那就该有说明这是演习的广播,然后再放警报。会这么突然的还是初次遇到。

警报声还在继续响。

不过这样确实有效,浅羽心里想着。

至少是把问题的严重性清楚地凸显出来。原本警报一响,就该马上来到走廊、然后蹲下才对,可是事情一旦发生,却没人能做出任何一个动作。直到纷纷察觉到是训练、放下心来的现在,这才不耐烦似地来到走廊。中村此刻或许正在广播室露出“暗自窃喜”的笑意。想到这里,浅羽猛然朝着伊里野的方向回头——

然后就在眼前,浅羽见到了真正恐惧的表情。

它正浮现在平日毫无表情的伊里野脸上,而且正是百分之百、绝对真实的恐惧。

伊里野像软了似地缩在那里。她那简直就是被追赶者的眼神仰望警报声响个不停的扩音器,就在想要站起来的时候被桌脚一绊,脸部着地摔向了地面。

浅羽连忙过去搀扶,却和伊里野写满恐惧的眼睛正面相对。

警报声还在继续响。

——难道… …

伊里野把这警报声误当成是真的?

“不要怕——”

为了不要被警报声压过,浅羽大声说道。

——这是演习。

原本正想这么说。

可是就在伊里野盯着浅羽的眸子里,已经早他一步做出某种决定。

伊里野握住了浅羽的手。

然后手心使出惊人的气力。

就在周遭所有人的惊讶围观中,伊里野跃身而起,抓着浅羽的手往外面跑。奔出教室,跑上了走廊。

“是…是怎样啊!?你等等——”

话只来得及说到这里,伊里野也没把它听进去。伊里野抓着浅羽的手继续跑。速度非常之快,浅羽已经在拼命移动双脚,却仍是被拖着跑。依据空袭委员的指示,学生鱼贯地由各个教室来到走廊。慢吞吞地排在墙边,懒洋洋地蹲在地面呈龟缩状。防爆姿势。学生手册第六十三页,在“遭遇危险”这个项目配上图解的姿势。目的在于平安度过核子爆炸的第一次冲击波。就算战争开始了还是可以活命。

警报声还在继续响。

持续奔跑的伊里野,在排列于走廊上的成群乌龟正中央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环视成群乌龟,要将已然绝望的心再次撼动似地大声呐喊。

她说:你们在做什么?

她说:这样做有什么用?

她说:站起来快跑,要是不想死就跟我来!

谁也没有站起来。只有近在身旁的乌龟被大声呐喊的声音一惊之下抬起头来,用“这家伙在吵什么”的眼神仰望着伊里野。

那是幅奇妙的光景。

那是在此之前,浅羽未曾看过的景象。

那是在此之前,一直只会扮演乌龟的浅羽首次看到,从身体高度位置往下俯瞰的防空演习景象。乌龟队伍就排在依循传统、凌乱不堪的走廊,像这样站起来一看,却是意想不到地呈蛇行状,在堆积满了纸箱与扫地用具的柜子下面,一定有几只乌龟肩挨着肩挤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想必是下意识的行为,只要藏在纸箱和扫除用具柜子下面,或许可以在园原基地上空核子弹头爆炸的风压底下多出一点保护作用。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就在沿途跑来的走廊对面,挥动两只手臂叫着“喂,那两个人在干什么,你们也快点沿墙壁蹲下呈龟缩状”。看在此刻的浅羽眼里,河口那副德行就像对着奴隶乌龟颐指气使的狱卒一样。

——既然这样,那你自己怎么不当乌龟?

浅羽心里这么想。

这阵警报声响起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还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僵住不动?现在发觉是演习,才摆出一副了不起的表情,还拽得要命地吼来吼去,要是响起真的警报声,看你还有没有把握做出同样的事。说不定就通通丢着不管,一溜烟地落跑,或是把纸箱和柜子下面的学生推开,自己躲在那里呈龟缩状之类的。看到这走廊上的景象难道不觉得奇怪,不曾想过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在这之前,每到防空演习就会以身高高度见到这走廊上的景象,现在谁还要听你指挥乖乖当个乌龟?

警报声还在继续响。

伊里野并没有就这样停下来。她拉着浅羽的手再度跑开。用飞也似的速度跑下阶梯,穿着室内鞋踏过通往体育馆的走廊,奔向了操场。浅羽已经喘不过气。为了不要摔跤而拼命移动双脚,在伊里野的后面跟着跑。

于是在转瞬之间,两人就来到了防空洞的墙壁前面。

墙壁宽到足以让两台大型车辆并行、轻松进出的程度,看起来相当厚重,上面贴满了活力饮料、杀虫剂圆形看版之类的东西。

浅羽终于停下脚步,仿佛快要断气似地蹲在那里。

防空演习其实并不会进到防空洞里面。在墙壁前面整队清点人数就算完毕,而且听说这层墙壁的开关是由园原基地直接掌控,在这之前,浅羽从来就没看过防空洞里面。

可是,伊里野却朝着无法开启的大门插槽插入灰色卡片,轻松解除了锁定。墙壁慢慢开始打开。大门侧面在眼前展开,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厚,叫人忍不住要瞪大眼睛。

伊里野再度捉起浅羽的手。

浅羽连滚带爬地跟在她的后面。

初次见到的防空洞内部和体育馆差不多大,感觉出乎意料地干净。地上排列着无数大型舱门,像医院走廊一样划着各种颜色的线,那边的旋转灯闪着黄色灯光,位在某处的扩音器,正用录制过的女性声音反复说着同样的句子。

“使用通行密码。目前解除所有锁定。使用通行密码。目前解除所有锁定。”

突然之间,就像重重的岩石落下一般,撼动腹部的震动响彻了整片空气。

浅羽一惊之下回头,刚才原本开启了两公尺左右的墙壁正严密地关了起来。伊里野在墙壁旁边操作着类似面板之类的东西,扩音器中的女性声音这么说道:

“通行密码已经更改。隔层的密码封锁完成,和外界回路进行物理性隔绝,空调设定为完全密闭模式。通行密码已经更改。”

浅羽一惊之下说道:

“你…你把门关上了?”

伊里野没有回答。继续在面板按下几个按钮,地板上面的舱门像潜水艇发射口似地依次开启,收纳槽跟着从下面升了起来。

“——这、这个… …”

浅羽终于开口问道:

“刚才的警报是在演习,你知道吧?每月一次的防空演习。之前的学校没有吗?”

伊里野似乎呆了一下,不过表情又在转瞬间消失。只见她跑向一个收纳槽,用灰色卡片通过解码器把门打开。

“你听我说,你刚转来或许不知道,不过今天就是固定演习的日子。而且一般演习的时候——”

一般演习的时候,在警报声响起之前应该会有“现在开始演习”的广播说明。

可是刚才并没有广播,就突然响起警报声。

浅羽的腹腔底部出现小小的洞穴。

——今天是演习的日子。那又怎样?又能当作什么保证?

真蠢。想太多了。战争永远不可能开始。没有广播就响起警报,那是防空委员中村乱搞的把戏——

——那个中村现在要是在播放室脸色发青、尿湿裤子,又该怎么办?在这个学校里面,最先察觉事情重大的人就是他们。结果自己都还没按钮,直线回路就先响起了第一次警报。

胡说。哪有这回事?今天是防空演习的日子,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大家来到走廊呈面龟状,到防空洞前面排队清点人数——

——那又怎样,难道敌人会说“今天是园原中学防空演习的日子,要是搞混了就不好,还是明天再空袭。”之类的话?对方还会担心这种事?麻烦看清楚事实。我再说一次。警报声响了。然后没有广播,无法证明这警报声是为了演习。这就是事实。

不对,这回不一样。中村老师跃跃欲试地说了“这回的主题叫做真实”。晶穗有这么说过。所以——

——那又怎样?你说啊!

出现在浅羽腹腔底部的小洞,渐渐越变越大。

寻常生活在透过那个小洞之后渐渐淡化消失。留下一片漆黑的虚无。

——那是什么德行!看来你还搞不清楚状况,中村不是也说“这回的主题叫做真实”?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真实,这就是真实。真实就等于事实,在众人预期之外的真正空袭。喂,你是怎样?你以为真的发生战争的时候,防空洞里面可以听得到爆炸声?那种追不上时代的防空洞,哪能安然度过今天的空袭?算了,无所谓,有时无知还比较快乐,我还是别多说了吧。来,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和你项上人头确实相关的表演时间即将开始。既然所有人全都深信战争永远不会开始,那么在对无趣日常生活感到乏味的内心深处,所有人也都在期待,期待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有人拍了自己肩膀。

抬头一看,伊里野就在眼前——

“拿着。”

才看到她递过来的物品,浅羽的胃就一阵翻搅。尽管因为人体工学设计而呈现出乎意料的外形,不过那物品是什么,浅羽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把自动步枪。

“以防万一。”

身体就像麻痹了一样,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有可能会闯进来。”

伊里野肩上抗着同样的枪。然后用视线针对脚底附近的许多小型收纳槽依序作出指示——

“金属包覆弹头(译注:原文作“Ball”=Full Metal Jacket,军用步枪的标准配备子弹,弹头有防融特殊设计)的备用品在这里。BS4弹匣的内容物是肉毒杆菌弹(译注:BOT TOX=Botulinum Toxin)。或许派不上用场,在我说好之前先不要用。防护服在那里。”

“——不会吧?”

浅羽嗓音嘶哑地细声说道:

“这应该是演习吧?外面的人应该平安无事,正在嘲笑我们吧?战争应该永远不会开始才对。”

伊里野还是拿着自动步枪,眼珠往上盯着浅羽——

“战争从一九四七年就开始了。”

她这么说。

“只是大家都没发现。”

或许大家全都化成了灰烬。

或许在墙壁外面,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已经消失。或许劫火狂燃,校舍和城镇全都化作成堆的瓦砾,所有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全都烧成了性别难以辩识的焦黑尸体。

浅羽伸出完全失去力量的手腕,用颤抖的手接过她所递来的步枪——

电话响了。

浅羽惨叫一声,没接到伊里野递过来的步枪。浅羽在惊吓之中举目四顾,这才发现右手边的远方墙上挂着电话。红色的灯光随着电话铃声不断闪耀。伊里野只顾瞪大眼睛望着闪烁的灯光,于是浅羽只好无计可施地拿起了无线电话话筒。

“——喂。”

原本以为会有人用蹩脚日语说着“快投降”之类的话,结果电话那边的男子却出乎意料、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而且才刚听到这边的声音,马上就猜出自己的名字。

“喔!你是浅羽吧!?是我是我。我是槚本。”

槚本?

名字没听过,声音有听过。

电话对面似乎是个相当吵杂的地点,可以听到像是总算完成某种艰巨工作时候欢声雷动的声音。背后有谁正在大声叫着“奈美,接上了接上了!哎呀真了不起,知道知道请客请客,请什么都行。”

“呃——喂喂,浅羽,听的见吗?我是用紧急线路勉强接通那边的电话,你也说句话吧!”

话声脱口而出:

“——呃,请问你是哪位?”

“哎呀?搞什么咧,喂,不是前天晚上才在游泳池里见过面?那时我没把名字告诉你吗?”

并没有。

全都想起来了。在夜晚的池边突然出现,聊着坏脾气老头的故事,说自己“就像伊里野的哥哥”、身份不明的那个男子。那张眼角下垂、仿佛老是开着下流玩笑再自己放声大笑的脸,正在脑中开始傻笑。

“哎呀,我死定了。突然接上你那边的系统,吓了一跳,椎名就打电话来了。听说伊里野把演习用警报误以为是真的第一次警报,还硬把你拉进去是吧?你要不要紧?还是处男吧?”

浅羽全身都没力了。一安心下来,眼前就开始发黑。

果真是演习。战争并没有开始。

晶穗、西久保、花村和社长全都平安无事。

“麻烦你了,真歹势。哎呀,伊里野从小就住在基地,像第一次警报那种危险的东西,内行人演习可是没有的。她会紧张其实也很正常。”

“——真…”

嘴巴不太灵活。

“真…真的是演习?”

“是啊。天下太平,这里的每个人全都活蹦乱跳的。”

“你说的这里又是哪里?”

“园原指挥所啊!这个嘛…我们做了各种尝试,因为伊里野那丫头用线路把隔层加上通行密码封锁,真歹势,要请你在那里头稍待一阵子。应该无所谓吧?那边有食物有酒还有烟。叫伊里野来听。”

回头一看,伊里野就站在浅羽的正后面。

“——他说,真的是演习。”

伊里野无言地把递出的话筒接了过去。只听到小声重复着“是”“是”的回答,在旁边听起来就如单方接受指示的对话持续三分钟左右,然后伊里野静静地把话筒挂了回去。

接下来,伊里野啪地一声坐在当地。

或许是因为安心,结果就站不起来。

“——不过太好了,不是真的战争。刚才我还以为——”

伊里野坐在地上,肩膀出现微微的起伏。

伊里野在哭。

浅羽瞬间开始慌张。不知道伊里野为什么要哭,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只会在周围来来回回地绕来绕去。

“这…这个,伊里野,呃…你要不要紧?”

伊里野用终于得以辩识的音量静静地哭泣。眼泪落在裙子上,浅羽为这滴眼泪焦急地想着“该做点什么”,不过却又完全搞不懂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心里想着若是帮她拍拍背,或许可以稍微安慰到她,就在正要伸出手去的时候,伊里野肩上的自动步枪映入眼中。

伊里野用细细的声音说道:

“要是真的空袭多好。”

她这么说。

“大家全都死掉的话多好。打输的话多好。”

浅羽不停的张开嘴巴,结果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时间继续流过。

搞不懂事情的原委。他想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不过面对国中制服的肩膀挂着自动步枪吊带、一边低语着希望大家全都死光还不停哭泣的女孩,总觉得一无所知的自己实在难以轻巧说出类似“没关系”或是“打起精神”之类的话。

浅羽无计可施地呆站着,伊里野抱着膝盖,只有时间继续流过。

一直抱着膝盖的伊里野虽然叫人担心,不过老是在粘她身边反而觉得不妥,于是浅羽在防空洞里面走动参观。

浅羽所在的这个房间里三边都有大大的门,构造和入口处的墙壁类似,不是足以用人力开关的等闲之物。想想看,这里可是“园原地区第四防空洞”,万一有事的时候,除了学校学生之外,连附近居民也要来到这里避难。换句话说,在这扇门的对面有着无数间和这里相似的房间,空间绝对得以让许多人在这里长期生活。

地上总共被分成二十六个舱门,因为伊里野的操作打开了其中八个,八个收纳槽就保持着从地底升起的状态。他想这些收纳槽本身一定分别都是货物的拖车。这个房间地底有着类似的三次元钢轨的构造,借由面板操作就能从位于其他的某个地方的仓库,将载满所需物资的收纳槽从位置最近的舱门呼叫出来。

伊里野用灰色卡片打开的收纳槽上面有着“乙—零九”的标示,里面装满了以自动步枪为首的小型武器。

从里面一一把它拿出来瞧瞧。

浅羽对枪支没什么概念,不过44连发铁制重到难以置信没有训练过的人一旦开枪手腕可能断掉的“真货”,居然就这样在眼前罗列,光看外表感觉就像玩具一样。比想像中还轻得多,用类似塑胶的材质制成。手枪握柄的正上方位置还写着“ATARE”(命中)。他想着要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不过这的的确确是真货。

正如指甲刀就是指甲刀、咖啡杯就是咖啡杯,此时握在自己手里的可是一把真正的枪。

浅羽得意起来,把步枪挂在腰间,“碰碰碰碰碰碰”地一边用嘴巴模拟枪声,一边从右往左、对着看不见的敌人加以扫射。

就在扫射枪口的前端,伊里野正站在那里。

真是丢脸到了极点。

“这、这个。这里写了‘命中’,该不会是咒语吧?”

伊里野干脆地回答:

“有可能。”

原本是想遮掩羞耻,结果却被干脆跳过。或许是脸上出现难堪的神情,伊里野带有些微慌张的感觉——

“那是选择的标示。安全是A、单发是TA、连发是RE。”

那份“带有些微慌张的感觉”,让浅羽快乐到接近心痒难熬的程度。为了不让没出息地上扬的嘴角被人看见,浅羽转往另一个方向,终于忍住傻笑之后回头一看,伊里野正有话想说的表情,小心指着浅羽的鼻子附近。

“——粘到什么?”

用手一摸,真的粘了什么东西。晶穗所贴的OK绷已经掉了一半。浅羽用手指按住OK绷尾端打算重贴,伊里野则是用类似蚊子叫的声音说道:

“你喜欢猫?”

有一瞬间,听不懂伊里野在说什么——

——啊!!

“难、难道是你!?是你把猫放进我的鞋柜!?”

惊奇的事发生了。伊里野突然双颊发红拼命摇头,然后把脸撇向一边。

“呃…这个…没关系,我也不是在生气——”

伊里野把脸撇向一边、大声叫道:

“不是!”

不是的意思是说“放猫的人不是自己”?连装傻技术都如此拙劣,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不论找谁来看,犯人都是伊里野。

不过,为什么会——

“——伊里野,你喜欢猫?”

浅羽稍微一想之后这么问。

伊里野还是把脸撇向一边,沉默片刻,然后终于说道:

“今天第一次摸。”

浅羽相当吃惊——

“之前都没摸过猫?完全没有?”

伊里野应声点头。

“——摸过之后觉得怎样?”

伊里野缓缓转回浅羽的方向。

“很温暖。”

然后眼珠往上看着浅羽——

“浅羽,你讨厌猫?”

“——不会。我喜欢。”

伊里野露出些微的笑意。

浅羽想着,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打听出伊里野的各种事情。这时猛然发现被散放在电话附近地板上的东西——

“那是你的吗?”

望着浅羽手指的方向,伊里野轻轻“嗯”了一声。

那是伊里野的手提袋。

说到这个——

在一次警报的警报声响起之前,浅羽正要和伊里野说话的时候,伊里野就是手里拿着那个手提袋、站在座位上面。虽然两个人都没发现,不过被一次警报的警报声弄到惊慌失措的伊里野似乎就一直拿着手提袋,然后跑进这个防空洞。浅羽噗嗤噗嗤地笑起来。想着从前的漫画并不是骗人的。被火灾给赶出来、身穿睡衣的登场人物手上必定拿着水壶和枕头。

“——对了,那里面有游戏机。”

浅羽有点大胆地跨出一步。

“我可以玩玩看吗?”

伊里野虽然出现有点困扰的表情,不过还是应声点头。浅羽跑向手提袋,从里面拿出游戏机翻过来看。插在插槽里的卡匣大大写着“BARCAP—S06”的字眼。

伊里野在浅羽背后紧贴着坐下——

“戴上耳机。听不到声音不行。”

浅羽照她所说,从游戏机侧边拉出耳机塞进了耳朵。

“这是什么游戏?BARCAP是什么意思?”

“是任务。阻拦式空中战斗巡逻(编注:Barrier Combat Air Patrol).”

听不太懂。浅羽心想还是先试试看,于是按下游戏机的电源钮。液晶荧幕亮了起来,在它周围投射出三个雷射区域。

不过,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原本以为至少会出现标题画面,结果液晶荧幕却一片空白,雷射区域依旧还是浅绿色的正方形。

“开始喽。”

伊里野像要从浅羽右肩探出身子似地在耳边低语。

呼吸吹了过来。

紧紧贴在背后、“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感触,有99%以上准确度是伊里野的胸部。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按下开始钮。

在四个画面出现类似文字与图形的东西。

大概是飞行模拟游戏之类的吧,浅羽心里想着。正面雷射区域显示的应该是仪表板画面,这点他还晓得,在电影上面有看过。不过浅羽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左右雷射区域和液晶画面所显示的资料究竟代表什么,那就完全猜不到了。耳机开始传来奇妙的和音,听起来就像用管风琴一次弹出许多音阶。

伊里野依次指向主要画面和附属画面——

“HUD(编注:Head Up Display,抬头显示器)、MFD(编注:Multi Function Display,多功能显示器)、MFD、DED(编注:Data Entry Display,数据输入显示器)、ADI(编注:Attitude Direction Indicator,姿态仪)、VVI(编注:Vertical Velocity Indicator,升降仪)、HSI(编注:Horizontal Situation Indicator,水平位置指示仪)。”

接下来则是到处指着HUD的显示器——

“海拔高度、大气速度、机首方向、AOA(注:Angel of Attack,主翼气流方位)、目前方位、目标方位、机体动线、发射方向。”

简直就跟咒语一样。不过高度、速度和发射方向至少还听的懂。

“总而言之,用发射方向瞄准敌人射击就对了?”

原本以为这样不会错,身体却传来伊里野摇头的触感——

“目前的模式是EEGS(Enhanced Envelope Guns Sight,用于F-15与F-16战机的机炮准星)。这条曲线是机体动线,显示Manta机动面的资料。要把敌人纳入这里面。”

还是听不太懂,不过——

“——那么,首先——”

“和AWACS(编注:Airborne Warning And Control System,早期警戒管制机)进行联击。园原TACAN(编注:Tactical Air Navigation,太康台,一种使用超高频的助导航设备,此指战术导航装置)频率从Vector-027转为Talus-01,要求敌方资料。”

“——这个… …”

“C钮。”

按了再说。液晶画面出现某些难以理解的圆形——

“这是什么啊?”

“JTIDS(编注:Joint Tactical Information Distribution System,联合战术资讯配置系统)上传更新的情报。目标方位、距离和高度。目标(BULLSEYE)方位020、距离四十海里、高度十二万英尺有敌机三架。身份不明者一架。应该是Seed。现在的目标是园原。”

“——厄…”

“按B钮是对成员发送指令。让狙击机和无人机先航向020,到七百海里/小时左右加速,超过三十海里Predator的Spick就会过来,所以要用七架狙击机进行巡逻,将它迎面Fox。”

完全听不懂。

不过还是照伊里野所说试玩了一下。结果浅羽所能理解的部分就如以下所示。

在伊里野所说明当中不时提到的“Manta”或是“Black Manta”就是自己所乘战斗机的名字。“狙击机”和“无人机”是由Manta所控制的我方无人飞机,“Seed”和“Predator”是敌人。用我方飞机追击魔王角色的Seed加以“Fox”、也就是发射飞弹让它坠毁,这就是基本任务。

BARCAP-S06的玩法是这样。自己是Black Manta的驾驶员,率领着由十四架无人机与二十七架狙击机编制而成、名为“帕拉贝伦”(编注:PARABELLUM,原指德国著名的“德意志武器弹药制造公司”所设计发展的枪支和弹药)的队伍,在高度十二万英尺的指定空域进行六十分钟的战斗。十二万英尺听起来难以想像,不过在伊里野劈里啪啦丢出一堆超难的字眼之后,终于明白那是在同温层正中央、空气稀薄到用一般方式难以控制机体的超高空。这么禁欲主义的游戏,又不能按钮让它快转,在六十分钟里面敌人可能不断出现在指定空域,也可能完全没有踪影。

总之就是不断巡逻,一旦发现敌人就散开队伍进行攻击,用TWS锁定目标,再用光罩持续捕捉TD Box,等到目标进入括弧里面——

来到这里,浅羽就跟不上了。

“右右右!往右!另一边!不对,是另一边!已经在附近了,有了有了有了有了B钮B钮B钮B钮B钮!左!往左!把TD Box纳入目标里面再Fox!进去Fox!进去!快点快点要跑了要跑了要跑了!不行不行太近了!进去进去!啊、啊!”

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浅羽开始游戏才不到几分钟,就遭遇了以三架Seed作为核心Predator集团,伊里野的用语全是代号,根本就听不懂,等到模模糊糊发现对方的意思其实是“目前的装备没有胜算,还是中止任务迅速逃亡吧”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只是对浅羽来说,自己在片刻之间失去所有无人机以及二十二架狙击机,在脑海中所造成的杀伤力还比不上伊里野从身后用环抱般的姿势、探身往前所感受到的体温与体重。伊里野似乎意志坚决地想让浅羽能够活命,于是身体更大胆地压过来,用平日难以想像的模样大声叫道:

“你被Predator锁定了!往左!听到警示声就一边打讯号一边用机动方式逃走!转向!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啊、啊、啊、啊、啊啊、啊!”

背脊被明显感受到内衣硬度的胸部压着,脸颊紧贴着脸颊,加上伊里野“进去进去”、“啊!啊!啊!”之类的叫声,听起来总觉得有点色情成份,浅羽于是被打败了。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因为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画面,手指已经按不下任何按钮。希望耳边能够一直感受到伊里野的气息、和现在就想从伊里野胸部触感之中逃离的心情来回撕扯着浅羽,就在他被追逼到快要晕厥的那一瞬间——

突然之间,画面上的一切全都静止了。

“——咦?”

大概是被敌人干掉了吧。虽然并不是很确定。

浅羽这么想着。

突然之间,伊里野的头部增加了重量。伊里野把体重挂在浅羽背上,头部软软地靠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要亲吻似地用嘴凑向浅羽的颈项。

浅羽已经无法辨别。那扑通乱跳、在极近极近距离彼此交叠的究竟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伊里野的心跳。

她是怎么了?

这下该怎么办?

至少要来个吻。

就在这么想的下一秒。

无法区分彼此的心跳突然像把心脏弹向背脊似地用力一弹,让浅羽吓了一跳。

——刚才又是什么。

“伊里野?”

浅羽下意识地一缩,靠着微妙平衡倚在浅羽背上的伊里野身躯于是朝右边滑落。头部喀咚一声撞向地面,伊里野就横着卧倒在自己的发丝里面。大量的鼻血源源流出,微微翻着白眼,手脚出现小小的痉挛。

“伊里野!?诶,你怎么了!?没事吧!?听得见吗!?”

宛如回应着浅羽的呼喊似地,伊里野“咕”地吸入一口混着鼻血的呼吸。让她身体仰躺,试着握她的手她会轻轻回握,不过这或许只是没有意识的反射性动作。浅羽从口袋里面拉出手帕,拚命擦着伊里野的鼻血。虽然自己咒骂着为何不能做些更有意义的事,但是却也完全想不出到底还能做些什么。搞不懂原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状况

想到了——

电话——

浅羽抛下伊里野的手,跑向了电话。抓起话筒,发现不知道该拨什么号码的时候陷入绝望,但是仔细一瞧,话机上面既没有拨号盘也没有按键——

“——喂喂,是伊里野吗?”

耳边传来线路猛然接通的声音,槚本接了电话。

“槚…槚本!?喂喂!?她…她流鼻血了,在玩游戏的时候伊里野突然晕倒动也不动,手脚还在发抖!喂喂!?”

自己也知道说的乱七八糟,不过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样不可能把这里的状况清楚让对方知道,紧张到快要死掉,不过槚本却用冷静的口吻说道:

“你要冷静,浅羽。冷静回答。伊里野流鼻血了吗?”

“流鼻血之后突然晕倒,刚才还好好的,一下子就倒下去!”

“是在流鼻血之后晕倒?有没有意识?”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冷静。你听好了,在伊里野大腿内侧用力捏一下,看她有没有反应。”

浅羽拿着话筒,直接跑回伊里野身旁,意识恍惚地把手伸到裙子里面,朝她的大腿一捏。

完全没有反应。

伊里野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不会动!不会动啊!我要怎么办才好!?”

槚本并没有立刻回答。就在对浅羽而言仿佛便是永远的数秒之后——

“——浅羽,你听着。不是你的错。我是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过伊里野并不是因为那种理由才变成这样。原因我心里有数。这百分之百是我这边的问题,你完全不必觉得你有责任。”

“那个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们一被关到那里面,园原和美影四课就开始破解那边墙上的RSA密码。再过一会应该就有结果,不过或许会来不及。所以现在只能够靠你了。你听好,首先把伊里野口袋里的东西全都翻开。一定有素面的电话卡。正反两面部是灰色——”

那种东西我也有。浅羽马上从自己钱包里面取出——

“找到了!”

“很好。继续。从有电话的地方往右手边看,应该有标示着‘丙——零贰’的收纳槽。看到了没有?”

浅羽手里拿着无线话筒来回跑,从头检查附近收纳槽上的标示。看到第四个——

“丙——零贰!找到了!”

“很好。你用刚才的电话卡,插入门边的插槽。”

插入之后,收纳槽的门自动打开——

“开了!”

沉重的寒气一涌而出。收纳槽里边是——

“里面像冰箱一样,有细细的隔层,放了堆积如山、像急救箱大小的盒子。你确认一下,是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

“从里面去找贴有‘P——3KI’标签的盒子。”

心情转为绝望。收纳槽里面同样的盒子光看就有将近一百个左右。

“是哪个?我不晓得是哪个啦!”

“去找!七月才刚放进去,应该就在前面某个地方!”

浅羽把上半身探到冷冻收纳槽里头。从隔层的层架上把盒子一个个拉出来.里头的寒气冷到让人无法呼吸,四周金属冷却到有点危险,皮肤会粘上去。不过没空在乎这种事。要找的盒子真的就在这里头?该不会是在别的收纳槽?就在快被这份不安击垮的时候——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浅羽一边吐出云雾般的白色气息一边对着话筒大叫。

“把电源线拿出来,拉到伊里野那边。”

浅羽甩动盒子、从插孔拉出电源线,滚出收纳槽,爬回到伊里野身边。

“接下来呢!?”

“打开盒盖。”

开了。

然后,就在瞄到里面的瞬间,因为察觉自己下一步得做什么而变得茫然。

盒子里放的,是两支足足有接力棒大小的玻璃针筒。

浅羽对着话筒转告:

“——那我要注射了。”

话筒那边的人回答:

“——拜托你了。”

把话筒扔到一旁。

脑海里头染成了一片白色。那白并不是空白的白,而是白热化的白。

浅羽拿起针筒。

汗从体内直往外冒。

随便消减力量反而不妙。

浅羽拿起针筒,一鼓作气——

就像重重的岩石落下一般,撼动腹部的震动响彻了整片空气。

那是墙壁移动的声音。厚厚的门正朝着外面缓缓开启。丢在地上的话简传来槚本叫嚷着什么的声音。阳光从厚门的门缝射入,夏日猛烈的暑气直窜进来,连发丝都在晃动。人的声音、警报器喊着什么怎样毒气又怎样的叫声、危险快回教室的叫声,还有让背景颜色跟着加深的大声喧。这所有声音就像被泼了一盆水似地,在片刻之间转为沉默。

浅羽缓缓回头。

防空洞外面有复数的白色货车以及复数的军人运送车、身穿防护服的化学武器处理班和身穿野战服的士兵、加上一大群的学生。身穿防护服的才跑进防空洞,就像被棒子打到一样站住不动。位在防毒面具凹洞底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被野战服士兵往外推却仍是推不开的成群路人同样动作一致、半张着嘴,脸上出现被人提醒你裤子拉链没拉时候的表情。就在所有目光集中的前方,就连指南针这时也不指北方、而是指向那个方向的位置,转学生伊里野加奈胸部赤裸横躺在地,跨坐在她身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园原中学二年四班座号一号的浅羽直之。

他想,这下可就没辄了。

关于后来的事,记忆有些混乱。

椎名真由美一边说着抱歉抱歉,一边推开路人、用有照证件啪答啪答地跑到防空洞里面,从全身僵硬的浅羽手中拿走针筒,用仿佛在砧板上面切蔬菜一样、自然无比的动作把针刺入了伊里野胸口。

然后椎名真由美把嘴凑到浅羽耳边,细声说了些什么。

——只要你答应不说出去,我就送你美国空军的银星勋章。

也有可能是自己听错。

不过确实听到过类似的话,浅羽有模糊的记忆。

墙壁前面的谣言,比浅羽早一步回到教室。

后来甚至连自己何时回到教室的记忆,也在浅羽脑中消失得一干二净。防空洞外面的寻常生活既没有受到核子火焰灼烧、也没有遭到外星人侵略,午休之后是第五节,第五节之后是第六节。

讲课的内容完全没有印象。

伊里野在保健室过完第五节,然后过度认真地在第六节开始的时候回到了教室。她没有和浅羽或任何人眼神相对地静静入座,难以想像直到刚刚还流着鼻血翻着白眼,甚至出现痉挛现象,变成和平常一样近乎乏味、面无表情的伊里野。

要是被救护车送到医院,那就另当别论。

可是才在保健室稍作休息就回到教室,对浅羽之外的所有人来说实在是耐人寻味,伊里野还是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却怎么看都像“被人推倒施暴过女生的面无表情”。

第六节结束,打扫时间结束——

“晶穗,社长说报导要排版面,所以今天——”

这时突如其来地,品穗像要转身回头似地从斜上方往下直劈,浅羽脚下差点踩空。

晶穗朝着印贴在浅羽脸颊上的漂亮枫叶用力一瞪,然后用瞪视过的目光留下最后一瞥,脚下一个回转,快步走出了教室。

浅羽抚着脸颊一脸呆滞,有人从背后啪地一声用手搭上他的肩——

“太帅啦——浅羽。”

花村这么说道:

“哎呀,女的打男的,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西久保这么说道。浅羽终于回神,用仿佛仰望着天空另一端的视线望向晶穗定过的教室大门。

“西久保——”

他想今天还是别到社团室露面。

“——请我吃拉面。”

西久保重重地点头。

三人作好回家的准备,然后走出教室。在抵达大门之前,有不少路人一看到浅羽就露出像“啊!”这样的表情。

“你已经是名人了。”

花村这么笑道。

什么跟什么啊?浅羽心里想着。

如果要说,就得从那个池畔的相遇说起。只能由最最开始的地方加以说明,然后坦承连自己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算了——”

西久保把从鞋柜取出、鞋跟磨平的球鞋往地上一扔——

“总是有人爱讲闲话,不过我是你的伙伴。”

在池畔那件事之后自己已经踏出了现实,浅羽心里想着。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感到不安、有时甚至会觉得恐怖。不过在好奇目光、细碎耳语的包围之下苟延残喘到现在,浅羽也终于生出了自觉。

会牵扯得越来越深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在心底某处有个自己,对此刻仿佛和伊里野共有秘密的关系感到难以放手。

“对了。身为伙伴,我有一个问题要问。”

“什么问题?”

西久保吸一口气,用严肃的表情望着浅羽——

“——你们上过了没?”

原来是这么回事。

浅羽想着用苦笑打发过去会是最好的方式,于是如此照做。结果花村突然像要爬到自己身上似地叫道:

“快说!!”

“你…你生什么气啊!”

然而一边说着,浅羽嘴角笑意的苦涩却越来越淡。比起在背后偷偷议论,这样正面进击反而叫人生不了气。不过真相还是难以奉告。浅羽抱着“沉默是金”的态度装聋作哑,打开鞋柜的门——

将门关上。

“我去厕所。”

西久保和花村同时说道:

“啥?”

他拿出演技来。弓着背脊按着腹部,用不会太过于夸张的方式皱起眉头——

“我突然肚子痛,抱歉你们先回去,拉面的事下次再说。”

快速说完之后,浅羽飞也似地将刚刚脱下的室内鞋穿了回去,把一脸呆滞的西久保和花村留在当地,慌慌张张地小跑步起来,把大门抛在身后。

既然都这么说了,只好真的走到厕所。

已经叫他们先回去、西久保和花村两人又都性子很急,浅羽心想他们应该不会做出在大门口等自己上完厕所这类的事。不过为了谨慎起见,浅羽还是小心脱下长裤与内裤,坐上马桶,决定关在个人房里面稍微消磨时间。

光着屁股的时间过了三十分钟。

浅羽穿上其实并不用脱的长裤,冲掉其实并不用冲的水,洗好其实并不用洗的手,然后步出厕所,走向大门。在不知不觉之间踮起了脚尖。每走一步心跳就跟着加速。先在大门前面绕过一次,横眼确认西久保和花村都不在那里。

很好。

停下脚步、往右回转跑回大门。把手放到自己鞋柜门上,来个深呼吸,然后打开。

果真没有看错。

叫人意外的粉红色信封正立在有一阵子没洗的二十五号球鞋上面。

有生以来第一次。

拿起信封。翻面看看。写在右下角的名字突然间飞进眼里。

“伊里野加奈”

冷静。

你要冷静。

自己对自己自言自语。

今天和伊里野之间发生了许多事。防空洞里的骚动就已经够要命了。自己和伊里野,现在已经被谣言牵连在一起。

也就是说,这会不会是谁在恶作剧?

况且西久保和花村还在附近。

浅羽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西久保和花村会不会是假装回家,其实正躲在附近某处阴影底下朝着这边偷看,然后还压低了声音在笑。这信封里头会不会随便写着“今天是我一辈子难以忘怀的日子。你居然强迫人家,突然把人家扑倒,害我吓了一跳。不过没关系,下个礼拜天下午三点,我在园原基地正门前面等你,这回会让你留下回忆。”之类的话,打算观赏自己全盘相信之后,于是心痒难熬、迫不及待想当种马的样子,然后再笑一回。

不过西久保及花村在第五节、之后的休息时间、第六节和打扫时间全都和自己待在一起,应该没有机会去把这种东西塞进鞋柜。既然如此,那就是其他人干的。嫌犯是班上所有人,以及当时站在墙壁前面的所有路人。至少超过一百人。把所有人抓来脑中进行拷问。

等等,这粉红色信封我有印象,福利社有卖同样的东西。在符合学校气氛、朴实无华的文具用品角落相当显眼,于是传出了“这一定是老师或什么人做的手脚,特别放在那里好让人拿来写情书”之类的谣言,在学生之间相当出名。在我们学校,哪有女生会当真拿它来写情书?

不对,等一下。伊里野昨天才刚转学进来。这个学校的学生如何看待这张信封,她会不晓得也很正常。没有先入为主观念的女孩,要在那个文具用品角落的品项之中挑选情书用信封,会挑“这个”的可能性自然很高。

不对不对稍等一下。事情有点古怪。“伊里野要在福利社买情书用信封的话会挑这个”?或许是有可能。不过那又怎样,如此的假设,并不会让这是某人恶作剧的可能性跟着降低。既然这张信封是福利社卖的商品,感觉又像是防空洞骚动之后赶着准备,这点说奇怪是蛮奇怪的。问题就在这里。

不对不对稍等一下。既然如此,那就反向思考看看。假设自己是设计这个恶作剧的人。换成自己该怎么做?要从福利社买来恶作剧用的信封,自己会偏偏挑“这个”吗?这张信封在学生之间相当出名,对方想必也知道。光凭“鞋柜里的信”,就足以让对方清楚意识到这是一封情书。既然如此,为了不要引起多余的怀疑,应该会挑感觉比较朴实、甚至带点土气的信封。若是自己要恶作剧就会这么处理。现在自己就因为这张信封,抱持了这样的疑虑。他想就算要从福利社买,至少也该避开这张信封。所以就是

“伊里野要在福利社买情书用信封的话会挑这个”。

果真是叫人紧张的东西。

脸上冒出大粒汗珠、手里捏着粉红色信封像稻草人一样呆站着,浅羽在自身思考的泥沼里面来回打转。一方面认为伊里野不像是会写情书的人,一方面却又觉得伊里野就是会做这种超乎常规的事。如果是真的,那就没有任何问题。非常高兴。不只是非常高兴而已,浅羽甚至想着“因为拥有了今日,自己要向年少时光告别”。

不过,万一这是恶作剧——

既然都烦恼成这样,要是没有识破恶作剧就打开信封,总觉得会有很深的“挫败感”。此时已经无法动弹,为了获得寻求真实的线索把脸凑近信封,仔细盯着每一个角落。好想有透视力,要是在水前寺以主题为“超能力”的去年冬天能够认真进行能力开发训练,现在说不定能够偷偷读到这张信封里头的文字——

浅羽将信封再次翻面,像要把右下角“伊里野加奈”这几个字吞下去似地死盯着看。

伊里野以转学生身份首度出现在教室里的模样,还有写在背后黑板上面的“伊里野加奈”这几个漂亮的字,此刻依然烙印在他的眼里。那个黑板上的“伊里野加奈”和这张信封上的“伊里野加奈”,看起来十分相似。浅羽心里想着,就拿此刻依然烙印在眼里的那份记忆来作为赌注。

决定了。

这肯定是伊里野写来的信。

浅羽终于从思考的泥沼中得到解放,为了不让人看见,马上把信封从领口塞到衬衫里面。

来把这张信封打开,读读里面的信。

找个没人的地方。

找个有蝉的地方。

浅羽大力吸一口气,然后突然开始奔跑。直接穿着室内鞋从大门跑到操场,绕过室长室的后面,从体育馆厕所窗户溜进去,穿过舞台下面置物处的黑暗,自西侧防火门出去之后爬上排水管,由走廊凹凸不平的屋顶顶端走过,把夹在凹缝里头遭到遗忘的篮球用力一踢。从二楼窗户回到校舍,成一直线跑到走廊转角,被正巧走出教职员室的训导主任田代骂说“不要在走廊上跑步”,爬上楼梯,在那里他无法克制地喘气,不过还是奋力往上。

爬到楼梯最高处,就抵达了钟塔控制室。

光看外头带有历史的数字盘会对这座钟塔产生十分伟大的印象,不过里头却是出乎意料的狭窄与肮脏。墙上满是涂鸦,地上散落着吸到只剩下屁股、感觉穷酸的香烟烟蒂,只有南边有一扇窗。阳光辛苦地穿过沾有灰尘以及虫子尸体的玻璃,在晕黄的余晖中,让人联想到骨骼、外观带剌的齿轮和调速器瞌睡似地咕噜咕噜运转着。

好热。

浅羽用两手撑住膝盖、调整呼吸。汗水从下巴前端滴落到木头地板,在片刻之间就被吸收不见。立起身躯,越过控制室打开窗户。这扇窗户应该是不能够打开的,原本固定都有上锁。只是洋锁再怎么锁,还是马上被人破坏。

穿过窗棂

来到了校舍屋顶之上、夏日蓝天之下。

浅羽对干掉的鸽子粪并不介意,直接坐在滚烫的瓦片上。这个位于钟塔南边的地点因为屋顶坡度太陡,在三公尺之外就只剩下天空,不过周遭都是田野、视野很好。窗上的锁会被拿掉、频频受到破坏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从衬衫里面抽出被汗水弄得皱巴巴的粉红色信封。

叹了一口又细又长约气。

腹腔底部发冷,他想这是因为自己正在踏错一步就会落下摔死的地点。

把信封——

打开来。

里面只有一张纸。

“伊里野加奈”的署名最先跃入眼帘。

那个伊里野的名字为什么会写在注明“姓名”、四周有方框围起的栏位里头,栏位上面还有经年累月不断反复影印、字迹磨损变得斑驳的五个字。

读起来是这样。

入。

社。

申。

请。

书。

咚卡。

浅羽一个人瘫倒在校舍屋顶。

瓦片被阳光烧灼到近乎烙印的热度,不过这时也没什么好在意了。被丢弃在泥沼里的思考如僵尸一般苏醒。

伊里野不像是会写情书的人。

一边这么想,却又觉得伊里野就是会做这种超乎常规的事。

“… … … … … … …猜错了啦… … … … … …”

脸颊终于受不了瓦片的热度,浅羽改成仰躺姿势。

即使闭上眼睛,还是能够感受到阳光穿透眼睑的亮度。用晒到发烫的双臂遮住眼睛。就这样,浅羽一直瘫倒在屋顶上面。

其实应该重看一次,仔细把它看到最后。

拿在此时呈现脑死状态的浅羽手里的,看起来确实是一张不值钱的影印纸。一份毫无疑问的“入社申请书”,表明了在最近转到这间学校,名为“伊里野加奈”的女生想要加入社团活动意愿的正式文件。

不过话说回来,新闻社是目前尚未受到学校正式承认的地下集团,在校规上的处理方式就和那些同好会一样,原本就不需要什么入社申请书。这部份是浅羽和水前寺的说明不够详尽。伊里野想必是对某位教师提出“想参加社团活动的话该怎么做”的质问。于是拿到这份入社申请书,填上必要项目。

真是太老实了。

正如浅羽所看到的,纸张开头首先是“入社申请书”,下面的姓名栏位填上了“伊里野加奈”,再下面的“希望加入的社团”添上了“新闻社”,字体十分漂亮。在那下面还排列着两个小小的四方格,这是用来让社团顾问以及班导师盖章的栏位。不过看了伊里野的入社申请书,地下社团没有社团顾问盖章那是当然,至于班导师的位置却不知为何盖上了“椎名”的印章。

幕后黑手的名字。

然后在最下面是“希望加入的理由”这样大大的栏位。其实谁也不会认真看,可是还是要人一一把它给写出来,这点真像学校的作风。这类栏位通常有些固定答案。譬如锻炼身心啦、透过这个世界来滋养心灵啦之类的。基本上只要有写就好,要是老师够亲切,就算空白也会帮你盖章。

不过。

可以想见,保健室那个在班导师栏位擅自盖上印章的女人,在从伊里野肩膀探过身子、看到“希望加入的理由”这一栏时铁定是全身动也不动、望着笔尖露出笑容。

不行啦,要老实写。

绝对是这样。随便跟你赌。她在伊里野耳边低声这么说。“希望加入的理由”不过就那么一句,伊里野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来写。或许磨磨蹭蹭许久,被交代要老实之后反而轻易就写出来。

现在不是瘫倒在屋顶上面的时候。

浅羽手上拿着的、伊里野入社申请书上面“希望加入的理由” 一栏只填了一句,她是这么写的。

因为有浅羽在。

可是… …

在UFO之夏的天空底下,全身没力的浅羽趴在地上动也不动。到底是想这样躺到什么时候。风停了,瓦片还是烫着背脊,音乐室里的管乐团零星奏着无聊的曲调,操场传来金属拍子击球的声音。

不过,此刻浅羽耳中所听到的只有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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