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没开店,早餐也就吃得比较晚。日光照射的纱窗外有蝉鸣,饭桌上面只摆了折好得报纸与电视遥控器,不过起居室得日光阴影里头,还是清楚留着味噌汤与煎荷包蛋的余味。饭桌上见不到lackystrike香烟以及十块钱的打火机,因为被开始着装的浅羽爸爸收进长裤口袋,爸爸对最近突然间步步撤退、相当显眼的发线不断留意,就着衣柜里的镜子,正在试图回想领带的打发。
“孩――子――的――妈――”
听不到回答,墙上的时钟打瞌睡似地摇着钟摆。马上就要十一点了,开着没开的电视正对着爸爸的背影,宣传“神奇双效” 酵素的神力让衬衫上的黄渍变成一片洁白。不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黄渍而是领带,爸爸绞尽脑汁在翻起的衣领上努力奋斗,不过却怎么样都没有成效。原本还以为弄对了,结果却变的骑虎难下,弄出一个叫人吃惊的古怪领结。
“喂――”
一边盯着镜子一边再度叫唤。起居室的拉门传来拉开的声音,代替了回答――
“我准备好…………啊!你怎么那副德行?”
妈妈化了一个像要出门买东西、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水准实在有点抱歉的妆,看到对着镜子用领带勒住自己脖子的爸爸,于是瞪大了眼睛。爸爸同样瞪大了眼睛――
“――你自己还不是那副德行。”
爸爸和妈妈面面相窥,几乎同时间分别低头看着自己,几乎同时间抬起头来,几乎同时间――
“那副德行是要怎样参加校庆?”
“那副德行是要怎样参加校庆?”
然后双方全都闭嘴,取的下回发球权的人是妈妈。
“搞什么嘛,又不是叫你正经八百的坐在那里。”
“你在胡说什么?做人家父母,自然得正正经经得,当然要盛装出席。”
“可是你看昨天晚上,一定会被夕子嫌弃。”
“嫌弃什么?昨天夕子可没说要我们穿什么衣服。”
确实如此。在昨天晚餐的饭桌上,夕子宣布自己担任舞台剧的第二主角,对于服装的部分则只字未提。她只说了“绝对、绝对不准来看,来了我会生气”。像这种事当然要偷偷去看,所以妈妈只有露出笑容说着“好、好”,爸爸则是根本没从晚报里面抬起头来。
“不要紧,我们可以藏在某个角落。你听我说,我们不是去买晚餐要用的小菜。这是家里两个小孩的重要日子。你也该好好打扮打扮。”
妈妈先是嘀咕一声“是嘛”,然后突然懂得了他得意思。
“也对。――哎呀、糟糕,那我应该先去美容院一趟。”
“头是没办法了,喂,先帮我看看这要怎么打。”
爸爸终于用比平常更生硬的口气这么问道。匆匆忙忙喊着糟糕糟糕的妈妈再度瞪大眼睛,露出像孩子般十足得意的笑容。
妈妈的着装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关掉起居室的电视、重新检查门户和瓦斯开关,两人并立在厨房后门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半。爸爸穿着灰色衬衫和胭脂色的领带。大大的领结很有欧吉桑的味道。妈妈穿着课业参观与三方会谈固定会穿的茶色外套和裙子。厨房后门飘着除虫剂的气味。
妈妈立正站好,爸爸用视线从头到脚整个扫过一遍,重重点头说了声好,然后这么交代。
“这可是重要日子。”
妈妈一脸开心地这么回答:
“是。”
“拿鞋拔给我。”
“是。”
两人走进了夏日的阳光立。一绕到店门前面,爸爸突然停下了脚步,确认红白蓝看板的插头有没有忘记拔掉、入口大门上面的牌子有没有翻成“CLOSED”。虽然一大把年纪,妈妈还是趁着这个机会勾起了手臂。爸爸并没有挣脱。两人于是勾着手臂走到了今津书店前面的巴士站,搭上特别为了今天临时增班的园原交通巴士。两人正经八百的模样,连在乘客稀稀落落的车内都很引入注目。
其实说到参加旭日祭,爸爸和妈妈今天都是第一次。
虽然旭日祭是无论男女老幼、邻近居民全都热烈参加,不过之前爸爸总是说他“讨厌庆典的热闹”,每年旭日祭期间还是赌气似的开店,通常是在无人的店内边看电视边发着呆抽烟。直到哥哥直之在园原中学入学的去年,事情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爸爸变的兴致十足,还在月历上面划上了记号。只是――
“去年真可惜,因为阿正要办婚礼。”
在两人并排而坐的座位上,妈妈十分感慨地说着。爸爸嗯地一声表示肯定,然后不太自然地说道:
“哪里可惜?那可是值得高兴的事。”
简直像是事先算准了似的,时间和老朋友的婚礼重叠。
实在可恨。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园原市的住民不可能让结婚典礼和旭日祭撞期,不过这位朋友却是住在无法当天来回的远方都市。
“幸好今年没什么事。昨天下雨的时候本来我有点担心,没想到变成这么好的天气。对了,要按照什么顺序参观?记得夕子的节目是从今天一点开始。”
今天的妈妈有种平日所没有的兴高采烈。打开手提包,两眼发亮地拿出透过邻里发送、旭日会负责发行的小册子。司机粗鲁地踩着刹车,巴士在不知道第几个停靠站停了下来。车子中间的门打开,数名乘客随着外头的热气上车。
“那还用说,当然是从直之那边开始。”
“啊,这样子。那就是新闻社。”
妈妈一脸认真地用指尖抵着小册子――
“有了。找到了,社团教室大楼208室。名字是园原电波新闻UFO展。UFO,意思是天上飞的UFO?”
爸爸嗯地一声――
“UFO一般都是在天上飞。”
“追寻真实的人们、来吧,惊奇,有史以来最大最深奥的谜题今天就要摊开在阳光底下,惊奇惊奇,咱们园原电波新闻社夙夜匪懈的研究成绩今天就要在此开花结果,惊奇惊奇惊奇。――-怎么好象很难懂似的。”
爸爸默默思考,然后嗯地点头这么说道:
“是啊,新闻社嘛。”
门都还没关紧,司机就粗鲁地开动了巴士。尚未就坐的乘客慌慌张张地拉着吊环以及扶手。耳边突然听到英语的咒骂,爸爸和妈妈抬起头来,看着身穿美国海军陆站队野战服的两名美国士兵正用手指着门上的路线图,小声地议论着。白人那位不论长相还是体格,说成专攻文学的大学生都还满有那种样子,黑人那位就像拉开裤子一看,半边屁股上面会写着“NBA专用”的大个子。两人组争论不休,最后黑人那位左顾右盼地环视车内,和抱着胳膊正在观看情况的爸爸视线相对。黑人犹豫了一会之后说道:
“Excuse me ,sir。”
黑人用和体积不成比例的微弱声音对着爸爸说话,在对他而言太低的天花板下面似乎拱起了身子,抓着钢架的边条步履蹒跚地走近。爸爸嘴巴半张开地仰望位在遥远彼端的黑人面孔。就算站起来,他和黑人应该还是差了两个头以上的身高。
黑人紧张兮兮地提出了以下意思的问句。
“要去园原中学,搭这班巴士对吗?”
爸爸毫不犹豫地回答:
“对啊。再搭个五分钟就到了。”
黑人对这么简单就能沟通感到惊奇,回头朝着伙伴夸耀地说道:“你看,果真不是刚才的巴士。我说的没错。”然后突然说出克里夫兰的黑人方言,“太好了,我跟他都才到了园原基地一个月左右。每次想问路,路上都只是老人。”
“管他是不是老人,谁都可以问啊!”
“不行不行。根据我到目前为止的经验,问路肯回答的一定是年轻人。像是学生之类的。问到了老人就会逃走。”
“噢,不过园原刚好相反。这里的人和GI都是老交情了。拄拐杖边走边抖的老阿公、在书报摊里顾店的老阿婆,绝对比那边的年轻人来得容易沟通。”
虽然文法、发音都像底部有破洞的袜子,不过至少爸爸说起话来十分流畅。原本双方所用的字眼都不太高雅。黑人愈说愈得意,探出巨大的身躯,“我们现在要去参观旭日祭。因为霍金斯那家伙开店,叫我们有空就过去看看。”爸爸挑起了眉毛,“霍金斯?你是说霍金斯·狄佛上士?第三海军陆战队兵团的?前阵子被自卫队的WAC(编注:Women’sArmyCorps,原为陆军妇女部队,此指日本陆上自卫队的女性自卫官)给甩了,十分沮丧的那个?”黑人睁大了眼睛,突然笑得跟哥吉拉一样,“真服了你,霍金斯你认识?”“也不算认识,他是我得老客户。唉,可以在校庆开店,表示他已经振作起来了。真好真好。”“这次换我来猜。霍金斯是你得老客户,那大叔你是脱衣舞俱乐部老板之类的咯 ? “爸爸跟着笑了起来,“我们这种乡下,要是真有那种店就好了。我只是开理发店的。”
这时黑人背后被顶了一下,于是回头望着后面的伙伴。伙伴带着“捣蛋鬼该闪人了”的表情,在庞大身躯另一边使着眼色。
在他眼神的前方,双人座位的靠窗位置,妈妈正瞪着正前方的中古车贩售店车内广告,一边噗地嘟起了嘴巴。
黑人闭起了嘴,用眼神道歉,爸爸撇嘴答道“没关系”,两个人用尺寸近乎大人与小孩的拳头啪地互击。黑人被伙伴拉着野战服的衣角坐到了最里面的五人座位,爸爸偷偷瞄了妈妈一眼,然后嗯地说道:
“――你可别叫我去帮直之看英语作业。”
妈妈先来个呼吸,然后噗嗤笑道:
“你不行啊?”
“我有偷偷看过他的暑假作业。根本就看不懂。”
司机从刚刚就不知道在不爽什么,叭-叭-地按着喇叭,强行在中条四街的十字路口向右转。从这里开始就是直路。可以听到烟火的声音。有好多组的人正携家带眷,在步道上面和巴士走往相同的方向。从录影带店前面经过之后,妈妈开始心神不宁。
“我…………可以按钮吗?”
“什么按钮?”
“你看,就是这个。”
妈妈用手比着附有接线、写着“停车”的按钮。
“我喜欢按这个按钮。”
事先录好的女性声音这么宣布。下一站是园原中学正门,要往石川内科、妇产科的客人可以在这一站下,请问有没有人要下车?
“有!”
因为工作量增加,司机用叫人乍舌的蛮劲将巴士使向停靠站。爸爸妈妈两个人一起深呼吸。
“好紧张。”
“嗯,”
两人缓缓从座位上站起,妈妈用事先准备的零钱付了两个份的车资,然后走出巴士,
祭典迎面袭来。
“十分钟之后开始上演——!目前还有座位——!电影研究社叫人期待的新作‘筱冢再会’还有座位可以观赏——!”“毅力——”“年五班恐怖企画,‘妖怪吃茶’,可以留到最后的人不用收费!你扮歌舞伎,我扮鱼尾狮!来吧,现在就来挑战,看你能不能把那被咖啡喝到干!?”“毅力——!!”“赔率表格就在这里分发——!田径社足球社棒球社共同企画的‘竞人?旭日杯’,赔率表格就在这里分发——!”“毅力——!!”“动作要快,摔角研究社新企画‘生存纪念章搜集赛’,第二回的参加已经快要截至!本研究社所自豪的壮汉三人组——‘死亡车站伊藤’、‘烈火军曹木内’、‘疯狂警察西原’要将你追到校舍的角落!复仇OK,热烈欢迎情侣参加,集满所有纪念章还能得到豪华奖品!”“毅力——!!”“预备、欢迎光临——!每年固定举办的女子排球社相亲俱乐部‘乌龙’,正在校舍一楼第二会议室热情营业中——”“毅力——!!”
就在片刻之间。
那是等在正门前的拉客群众。下了巴士之后走不到5米,妈妈已经被递了二十张以上的广告,爸爸两手正反面包括右边脸颊都被盖满折价的印章。美国士兵跟着爸爸妈妈走下巴士,同样遭到拉客群众毫不容情的袭击。要是不拨开人群,一步也无法前进。大声公的怒吼声音量太大,要是不把脸凑近就没办法讲话。爸爸妈妈千辛万苦越过正门。像个初次来到都会的乡巴佬似的仰望着校舍。
抬头一看,眼前并不是平日的园原中学校舍。
位在眼前的是装饰了无数看板、纸糊作品和布条,显得有点蠢的木造三层楼陌生建筑。地鸣似的喧嚣片刻不停地传了过来。四处窗户全都撒下了传单,从四处厕所窗户扔出来的无数卫生纸长条在风中翻飞。那份光景简直就像是逃狱电影的最后一幕。
完全被气势压倒的爸爸终于嗯地一声,点头同意。
“了不起。”
妈妈也同意。
“真是厉害。”
旭日会会员跟着呐喊。
“毅力——!!”
爸爸妈妈回头一看。就在正门进来的右手边,如此酷热当中却有穿了全黑特攻服、身体僵硬的三人组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第四人用地上老旧不堪的收录音机,大声播放类似军歌之类的歌曲,然后三人齐声跟着热血歌词的节拍呐喊“毅力——!!”
“那是什么?欺负新人吗?”
“一定是旭日会的人。”
“——是右派吗?”
母亲露出惊讶的表情。
“哎呀,孩子的爸,你不知道?我跟你说——”
虽然试图对那复杂古怪的情形加以说明,不过就连妈妈也不太懂”这个我听桑田太太讲过。旭日祭不是来很多人吗?像飙车族、传教的人也会混在里面。她说为了避免引起冲突,需要有人看守。”
说到这里,爸爸露出似乎有点印象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了不起。”
“好了,走吧。直之那边是社团教室大楼208号室。”
妈妈拉着爸爸的手,踩着兴高采烈的步伐往前迈进。两人横越操场走向社团教室大楼。路上妈妈开心事的来回望着数不清的成群路边摊,看到明显就是男女朋友的两名学生很要好地一边吃着苹果糖一边走过——
“要不要吃点什么?”
“嗯。”
妈妈想也不想地直接挑了就在一旁的什锦摊子。正要对着用生疏手势拿铲子的男学生点东西,抬头一看!!
“咦?”
“哎呀,这不是西久保吗?”
看了爸爸妈妈正经八百的打扮,连隔壁的花村也都睁大了眼睛。负责顾摊的所有人全都露出什么事什么事的表情凑了过来。
清美好奇地抵了抵西久保的背脊——
“谁啊谁啊?你认识吗?”
“是浅羽的父母。”
清美睁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妈妈和蔼地笑了。爸爸说了“真的”然后低头——
“直之平常承蒙照顾了。”
像在参观稀奇动物似的,所有人咻地全都探出了头来。除了之前早已认识的西久保和花村,其他男学生嘴巴半开地望着妈妈的笑脸,走开走开什锦烧由我来煎不对啦不要挡路走开地肩膀抵着肩膀吵个不停。只有清美一个人,扔下手里的高丽菜不晓得要跑到哪里。爸爸侧眼盯着清美跑开的背影——
“啊——西久保!”
然后对西久保招手。西久保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从摊子对面走了过来——
“是。”
爸爸压低了声音——
“问你一件事。”
“是。”
“这件事要麻烦你保密。不久之前,正确说法应该是暑假结束的时候,我一直在猜测某种可能性——”
“哦。”
爸爸这么问道:
“直之是不是交了女朋友?”
西久保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挺微妙的。”
“挺微妙是吗?”
西久保背对摊子,把身体挨向爸爸——
“你可别说是我讲的。”
“那当然,”
该加与不该加的材料塞了一堆、奉送过多的什锦烧完成了,妈妈将装有盒子的提袋接过来之后回头,爸爸和西久保正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秘密交谈些什么。两人都用蹲厕所的姿势,西久保还在地面画图针对什么加以说明,爸爸则是嗯、嗯地点头表示不同意。
“孩子的爸,走啰。”
爸爸哦地回答之后站起身来,西久保顺手将画在地面的图磨掉。“谢谢光临——!”的声音由背后传来,爸爸和妈妈再度迈开步伐。
“啊,可是这个不方便边走边吃。”
“没关系。等会儿找个地方再慢慢吃。”
“刚才你跟西久保在说什么?”
爸爸嗯地说道:
“男人之间的话题。”
妈妈噗嗤一笑,没有再继续追问。
社团教室大楼208号室只在敞开的大门旁边贴了一张长条状告示,上面写着“圆原中学圆原电波新闻UFO展”。一点也不花俏。那种气氛简直就像警署搜查本部,却被过度装饰的周遭凸现出来,反而变得醒目。人气似乎还不错,爸爸妈妈在门口前作心理准备的时候,人潮还是络绎不绝。
“走吧!”
“好。”
穿越入口。
眼前有展示板、大型实体模型与飞机模型。然后——
“哦,浅羽特派员的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
水前寺从一张桌子、一张椅子的柜台回转过身,用足以让在场所有宾客也都跟着回头的音量大声说道。妈妈和蔼地笑着说声“好久不见”,爸爸则是低头说着“直之平常受你照顾了。”
“哎呀,头发跟之前看到的不一样。是直之剪的?”
水前寺慌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连害羞地转着头说道“嗯,是啊”。爸爸左顾右盼地环视周遭——
“——直之人呢?”
“浅羽特派员出去取材。我们圆原电波新闻社除了这个‘UFO展’之外,同时还发行介绍校庆企划的号外。”
爸爸嗯地说道:
“不过人还真多。”
“托您的福。”
水前寺带点害羞地笑了。室内十分拥挤。大多是园原中学的学生,还有住在附近、莫名其妙迷路进来的大叔,特地远道而来的整团UFO迷,平常就对新闻社的活动带有好感的老师等,相当热闹。
“我来介绍。里面请。”
“咦,还有人介绍,真是豪华。”
“好紧张。”
爸爸妈妈随着水前寺绕巡室内。
实体模型率先抓住了视线。主题是“园原基地与其周边的幽灵战斗机目击事件”。用叫人瞠目结舌、每栋建筑每棵树木全都讲究的精准度将它具体重现,各处还标示了从1到19的标记。除此之外,在实体模型“上空”又标示了从1到19标记的橘色乒乓球,用眼睛几乎看不见的手数线加以固定,再用红线和地上号码相同的标记加以连结。也就是说,地上从1到19的标记是幽灵战斗机的目击地点,再看事件之中目击者所目击到的是“何种方位”“何种角度”,用乒乓球和红线作出立体的标示。
“了不起。”
“好漂亮。”
除此之外,展示板上还有目击事件1到19的详细解说。拍到照片的事件就注销那张照片、报纸和杂志有报道的事件就列出那则报道的影印稿。十九件目击事件当中,有十一件在新闻社独自采访之下作出“误判可能性甚高”的推论。
“了不起。”
“真厉害。”
接着便是将幽灵战斗机想象图实体化之后的模型。
看了第一眼,爸爸说出他的感想。
“很像美军的无人战机。葛拉曼的(译注:Grnmman,美国知名航空机制造公司,F-14雄猫战机为其代表作之一,一九九四年舆同诺斯洛普公司合并,并改名为诺斯洛普?葛拉曼公司。”
水前寺咧嘴一笑。
“伯父大人真有概念。”
毕竟只有想象图,还是难以抹去“平凡无奇的三角形”这种印象。模型全长约一公尺,根据旁边的说明是“1:20(推测)”。说到看起来的感觉,就像“装载了向量推进(vectorthust)引擎的无尾翼隐形飞机”,不过根据多数目击者的证言,它”完全听不到喷射引擎的排气声”、具有“Z字飞行”“空中静止”的惊人机动力,而且“高G下回转的时候会留下橘光轨迹”。
模型背后的展示板展示了制作参考用的十几张幽灵战斗机相片与相片解说,隔壁则是连接了携带型计算机的十四寸屏幕,稍早正在反复播放由不明人士流传于网络上的幽灵战斗机机影片。影片确实捕捉到类似模型的物体正在升空的情形。不过因为分辨率太差,光凭这个并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到此为止,爸爸将整个展示全都逛过了一遍,再度面向实体模型、抱着胳膊默默沉思,然后确认无误地嗯一声加以肯定。
“也就是说,第四停机坪(Apron)附近很可疑。是这个意思吧?”
水前寺突然血压上升。
“不愧是伯父大人!”
“咦?围裙(编注:英文亦作“Apron”,与停机坪同字同音)和UFO有什么关系?”
妈妈睁大眼睛这么问道。爸爸指着位于实体模型中央的圆原基地一角——
“第四停机坪在这附近。也就是说,你看,目击事件9、10、11。这三件的事件几乎相同。若是真有其事,恐怕这三件目击者看到的是同一件东西。将这三件依照时间顺序大略连接起来——”
爸爸将三颗乒乓球连接起来,用食指在空中试着描出幽灵战斗机的飞行路线。食指一边瞄着四分之一的圆弧一边缓缓降下高度,直接连上了位于第四停机坪的着陆线路。
周围客人发出“哦哦”的声音。
“说到这家伙的真面目,身为社长的你有什么看法?”
爸爸再次抱起胳膊,转而面向幽灵战斗机的模型。水前寺兴味十足地回答:
“首先可以知道,在园原基地周遭所目击到的谜样飞行物体分为几个种类。至少有两种,我自己认为应该有三种。不过目击案例极多的只有其中一种,其它两种十分少见。所以那个模型是将这附近最常被目击到、最容易搜集资料的‘灰色三角’想象图加以立体化。——灰色三角自然是发烧友所取的名字。”
水前寺用修长的手指抵着写有不可碰触这几个警告文字的模型正前方——
“伯父大人刚刚说它像是无斜角的诺斯洛普?葛拉曼无人战机(UCAV,UnmannedCombatVhicle),本人也有同感。这应该是无人飞机,隶属于美国空军,换句话说,设计和使用的都是人类。看那全身亮晶晶的华丽品味没,明显带着幽灵式战机与史坎克(译注:Skunkw。rko,美国知名的航机设计工作小组)的味道。无接缝的一体成型复口材质,BOS传感器(编注:BrightObjectSensor,发光目标物传感器)冷却用入口、还有用于补强高G机动动作的方位控制推进器(SIDRTHRUSTERS)。不过一体成型素材、BOS和方位控制推进器虽然都是最新锐装备,却不属于难以理解的跨时代技术。”
“不可能做到Z字飞行和空中静止?”
“是的。根据目击者证词,这东西具有物理学者一看到就会抓狂的机动力。所以问题在于这个部分——”
水前寺指尖所指示的是推动偏向装置两侧,外观会让人联想到“飞机屁股”的地方。感觉像是装设了双管引擎,不过却没有进气口与喷嘴。
“一开始我以为是造型副油箱(ConformalFuelTank),后来怎么看怎么不像。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硬件,我实在难以想象。不过这里面的东西,恐怕能让小孩涂鸦似的飞行方式化为可能。”
不知有什么时候开始,周遭客人已经听水前寺的说明听到入迷。爸爸抱着胳膊默默思考,客人们则吞着口水等着听爸爸会说些什么。
“我有两个问题。”
水前寺点点头。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请尽管问。”
“既然有那么先进的驱动引擎,这个偏向喷嘴又是什么用途?不就是一般的喷气引擎?”
“我想应该是副系统。虽然数量不多,不过也有听到喷射引擎声的目击案例。固定使用的驱动引擎在安定性方面可能有点问题。或是的在飞机高度、大气状态,诸如此类的某些条件全都吻合的状态下才能使用。例如燃料的消耗量很大——我是不晓得它用什么燃料——可能只限某些场合才能使用。在我看来,园原基地至少配备了十架以上的灰色三角。所以谜样的驱动装置在某个程度上已经量产成功,只是美军能不能完全掌握它的运作原理还是个疑问。像是‘将原型机勉强加以复制成功,但还没完全搞懂它的道理,所以不能随意更动内部,无法对性能作进一步改良’。可能有这种情况。”
爸爸嗯地一声,微歪着头——
“你说这是无人机?”
“是的。这种过于偏激的设计,没有空间可以让人搭乘。”
“你还说,这东西在园原基地有十架以上?”
“是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爸爸嗯、嗯地点了两次头,用一半以上是这么确信的口吻说出第二个问题:
“换句话说,这东西一定存在着司令母机。它是这东西的编队中枢,类似绝对不能遭到击毁的头头。”
水前寺脸上浮现了笑容,时髦的眼镜闪着光辉,看来十分欣喜。能够聊到这么深的客人,想必是前所未有。
“打从一开始,我的猎物就是这个头头。”
那是野心满满的笑容。
“现在还只是抓到它小尾巴的阶段,我们远远电波新闻社一定会将它的真面目公开在太阳底下。”
周围客人发出了“哦哦哦”的欢呼声,甚至还拍起手来。水前寺举过拳头回应欢呼,之前只顾讲话、完全没瞄到旁边的爸爸则伤脑筋似的抓着头。
回答了和UFO现象有关的题目,拿到了奖品“原创电波T恤”和一份校庆企书介绍的号外,爸爸妈妈被水前寺送到了社团教室外。
“了不起。看到好东西了。”
“再见了,水前寺。再来玩啊!”
这时水前寺露出“啊”的表情——
“——对了。这个,冒昧请问一下——”
水前寺把手插进裤子口袋,取出折成四折的纸——
“请问两位,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水前寺摊开一张打印纸。似乎是将原版相片经过某种程度解析处理之后打印而成。
画面中央捕捉到两个人的身影。
从背景看来,似乎是在电影院的场内所拍到的。相机和两个人的距离大约三公尺左右。画面中央的两人其中一位是穿着西装的高个子男性,手里提着类似公文包的东西。另一位站在西装男性的阴影里头,服装与长相看不清楚,不过看样子是名女性。两人明显想从那个地方逃离,西装男性正举起左臂想遮住脸。要是按下快门的时间再迟一会,他的努力想必已经达到了目的。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是焦距不准、还是手晃剧烈的程度,简直就像——
“好像八卦杂志的爆料照片。”
爸爸把手伸长、远远望着打印纸,从上衣口袋取出了老花眼镜。
“这个是女的吗?”
“我觉得是。不过可惜这张相片的角度太差了,重要的是这边的西装男性,这张脸你有没有印象?”
爸爸妈妈同时‘嗯——”地一声,然后歪着头。
“有没有长得很像的谁曾经去过店里?”
“怎么样,孩子的爸?”
唔——
“我们家这种生意,客人几乎全是附近的熟人。”
“客人以外呢?可能性有很多种。像是来问路、闯进来的业务员以及募款人员之类的。就算不是这张相片上面的男性,最近有没有谁在家里附近徘徊、或是电话故障叫人来修理,类似这类的事情?”
爸爸和妈妈一边嗯、嗯地响应一边在记忆里搜寻,却想不出谁和这张相片里的男性很像。
“抱歉,帮不上忙。”
水前寺摇头表示别这么说。然后将打印纸收进口袋——
“两位接下来要往哪去?”
爸爸对着手表瞄了一眼——
“夕子演出班上的舞台剧,我们要过去看。”
听到意想不到的话,水前寺瞪大了眼睛——
“——太糊涂了,我都不知道。要是有空,我一定会去看。”
“就这么办。她一定会很高兴。”
爸爸妈妈和水前寺道别,离开了社团教室大楼。
在摊贩之间,徐徐朝着体育馆走去。
除了夕子的班级一年一班以外,推出舞台剧企画的班级还有很多,如果演出的是大型舞台与照明器具的正式戏剧。只要向旭日会提出申请,就能在交替的时间中使用体育馆。根据旭日会的小册子,有一年一班同学们所负责演出的“荒野的故事”是十二点四十五分入场、一点开演。
在开场之前,到体育馆入口附近的吸烟区稍微消磨时间——
“——等等,你怎么了?”
妈妈发觉不对劲,从手提包里头拿出手帕,爸爸赶忙把香烟捻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然后开始大滴的冒汗。
“哦,肚子突然…………!”
妈妈的叹息之中混杂着苦笑——
“真是的。怎么连你都在紧张?厕所在哪呢厕所厕所。”
妈妈十分镇静。在小册子上找出地图,把爸爸带到体育馆往西就会看到的厕所。
“我先走了,进去找个角落的位子。你好了就快点过来。”
爸爸一言不发地夹腿爬进了厕所,迫不及待地为房间上锁,然后脱下裤子,在千钧一发之际解除了危机。整个人消了一圈似的,安心地叹了口气。猛然一看,连这地处偏僻的厕所房间也都贴满了企画传单。虽然很像就这样坐着,不过离开演已经剩下没多少时间。爸爸慢吞吞地擦了擦屁股,正准备要冲水的时候——
——是我,木村那个白痴在不在?
是男人的声音。
爸爸不自觉地摒住气息。不是旁边。和爸爸这间隔了好几间的房间有某个人,正用疲累至极的声音在讲话。不是自言自语。声音小到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对话内容,不过似乎正在和谁争论,感觉彼此在讲话途中会打断对方或是遭到对方打断。也就是说,那并不是无线电——
——那就在第五次之前把它打下来。你果真没用。叫木村来听。
是行动电话。
爸爸心想真是稀奇。
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曾经有过北方工作人员潜入松代SAM(编注:surface-to-aurmissile,地对空飞弹)阵地群,用经过改造的行动电话将机密情报传给同伴的事件,后来因此而修改电讯法规,原本准许作为民生使用的频率区域,大部分都被军方给掌握。于是想拥有持用行动电话的资格,必须填上一大堆履历表格,后来行动电话就成了正派人士无法持有的物品。
男人的声音变得大声。
——对,就这么说。五次打不下来的话就挪开离地时间。——一个小时。不行的话三十分钟也好。喂,一定要转告木村。要是他闹起别扭可就惨了。
爸爸冲了水。
大声地整理衣服,走出房间时还特地用力关门。
按照惯例地仔细洗手,背后传来冲水的声音。
开门关门的声音,从背后走近的脚步声。
爸爸的视线朝着眼前镜子一瞥。
——?
谁啊?
感觉好像有见过。高个子的西装男性从镜子中的自己背后穿过,在隔壁洗手台开始洗手。瞧个不停会引人注目,爸爸决定专心洗手。
直之和夕子的导师?不可能。
住在附近的谁?也不对。
男人并没有往这里留意的样子。脸上带着极为疲倦的表情,似乎对隔壁爸爸的存在浑然不觉。谁啊谁啊、真实介意、要不要开口问问,就在这么想的时候,男人胡乱洗了洗手,一边用手帕擦拭一边朝爸爸背过身去。在厕所刚出去的地方站定,从口袋里拿出压扁的香烟烟盒。
男人起身走开的时候,随着吐向空中的烟雾自言自语——
还是不行吧,我就知道——
听在爸爸的耳里是这样。
那抹身影,和水前寺秀出的照片中的男子相互重叠。
“——怎么可能?”
爸爸在厕所里发出声音,自己一个人如此自言自语。
恐怕是谈UFO话题谈得太过兴奋,因此受到了影响,连平凡无奇的地方都能见到谜题与计谋的影子,就跟看了动作片过于入戏一样。难道自己还年轻?爸爸一边如此自嘲一边离开厕所,然后猛然站定,慌忙回头一看。洗手台的水忘了关。
“请快一点,马上就要开演了——!中途不能入场——!”
在体育馆入口负责售票的女学生高声呐喊。收下节目单、问卷和装有温热麦茶的纸杯,爸爸朝着布幕对面跨出了脚步。微暗的场内整齐罗列着成排铁椅,舞台上面还没有演员,成群的照明器材像狙击手般摆出等待猎物的姿态。有客人入场的座位大约占了总数的一半,对不属于戏剧社的非专业舞台剧而言,这样已经算是不错了。许多看起来是学生的家长,要想躲在角落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孩子的爸,这边这边。”
是妈妈低语的声音。在她隔壁坐下的爸爸暗自反复地深呼吸。试着努力想要抚平瞬间恢复的紧张感。朝着步幕低垂的舞台一眼望去。在布幕背后,夕子或许已经着装完毕,正往手上写了人字然后吞进嘴里,静静等候着初次登上舞台的开幕。
场内流泻的音乐停止。
“好紧张。”
“记住了,一开场就要变成石头。别让夕子发现。”
“好。”
“我没叫你不要笑或不要哭,不过尽量保持自然。拍手的时候要留意情绪小心控制。”
“好。”
所有的照明全都熄灭。
校庆所用的黑幕具有遮断寻常生活的魔力。体育馆舞台下方的置物处总是潜伏着幽灵。爸爸猛然想到,既然如此,或许在厕所中所看到的那个男人,也是以学校作为住处的某种怪物。
一抹照明闪动,由一年一班同好举办的非寻常生活拉起了布幕。
来到了蝉声响亮的地点,爸爸妈妈一同在位于操场角落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樱树树荫下很凉爽,校庆的喧嚣不曾止息,已经冷却的什锦烧吃起来味道倒是还可以。
爸爸感触颇深地说道:
“年轻真好。”
是啊,妈妈也这么同意。望着学生们看不出一点疲劳的模样,爸爸重复着自己说过的“嗯,年轻真好”这句话。附近哔地一声响起欢呼,自卫队士兵似乎跑来参与与运动社团所主办的肌肉系企画,正在接受周围的喝彩。士兵浮现所向无敌的笑容,脱掉卡其色T恤,露出宛如假面骑士般腹肌累累的可笑肉体。看起来像他长官的男子正在粗声警告。注意了,要是输给纳税的人民,你这家伙就不用回基地了,给我回乡下种田。这可是为了国家着想。
这个时候,爸爸听到喷射引擎的排放声。
他朝着夕日延烧的天空仰望。
有两架编队的战斗机正直直横越依然带有蓝色的天空。爸爸眯起眼睛,似乎是美军的舰载机。看起来似乎是全副武装,不过高度抬高看不清楚。
“孩子的爸,那个你要是不吃,要不要给我?”
爸爸将视线由空中挪回操场。眼前没有一个人在仰望天空。这样是理所当然,身为园原的住民,飞机从头顶飞过的引擎声,就跟家门前经过的车声没什么两样。跑来参与的自卫队士兵攀着铁棍,用超乎人类的速度反复进行着拉单杆运动。围观的群众大声数着次数。
喷射引擎远远留下了余音,在背后渐行减远。
猛然察觉到某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并不是所有人都随着校庆骚动不已。今天一整天,因为眼前所看到的迷彩服数量太多,就把理所当然的事是给抛在脑后。在此时的这个瞬间,园原基地不可能闹空城计。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战争真是糟糕。”
一旁的妈妈睁大了眼睛。然后噗嗤一笑——
“你是怎么了,突然来这么一句?”
爸爸在重复自己说过的句子:”战争真是糟糕,嗯。”这个时候——
“——你、你们好…………!”
突然间被人叫住,爸爸妈妈同时抬起了头来。
眼前有位身穿制服的女学生。
有点喘不过气。感觉像是远远看到了爸爸妈妈的身影,于是拼命跑过来,在旁边的某处阴影下面调整过呼吸。
“我、我是…………新闻社的——”
紧张到不行,结结巴巴的情形让她更为慌张,结果陷入了泥沼。不过爸爸从“新闻社”这个字眼就了解到情况。
爸爸准备出手相助,却想不出西久保提过的名字,于是这么问——
“——呃,是哪位?”
女学生的表情跟着一僵。
妈妈朝着女学生的脸一瞥,然后战战兢兢地说道:
“——请问,你是直之还是夕子的朋友?”
女学生的表情还是很僵,用耳语似的声音回答:
“我是新闻社的须藤晶穗。和浅羽直之同班。”
妈妈噢地浮现理解的笑容。爸爸起身低头说道:
“直之平常受你照顾了。”
“我…………这个…………听说浅羽的爸妈来了,我想应该要打声招呼——”
话就说到这里。
连让爸爸低头说声谢谢你特地过来的时间都没有。晶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行了一礼,丢下“我失陪了”这句话就跟着跑开。自卫队的拉单缸男子突破记录,引来一阵拍手和欢呼。
蝉在叫、樱树树荫下很凉、校庆的喧嚣不曾止息,爸爸和妈妈独自坐在椅子上。
“年轻真好。”
妈妈突然这么说道。
“年轻真好。嗯。”
爸爸似乎思索着什么,侧眼望着妈妈的表情。
妈妈脸上浮现早已看透一切、只是没说出口的笑容。
爸爸眼珠往上仰望着天空——
“算了,正是尴尬的年纪嘛!”
他如此作出结论,然后朝口袋里摸索烟和打火机。
日期马上就要更替了。
旭日祭是不入睡的。夜空中没有星星,到这个时间,大得离谱的操场上人影还是穿梭不绝。虽然摊贩的拉客群因为声音沙哑而安静下来,不过往来学生与客人的表情却比白天还要兴奋。有人在挡球网上面挂起大块的布放映电影,还有人用汽油桶在洗澡。
位于操场中央的营火柴薪用蓝色塑料布盖了起来,为了以防万一,避免发生意外火灾,有数名旭日会会员轮流担任守夜。不过旭日会会员毕竟也是人,有些因为白天的疲劳而睡着,在打瞌睡的时候被交班人员发现并遭到斥责。
“旭日会会员——高见保彦!!在负责营火柴薪守夜的时候打瞌睡!!是我不对!!毅力——!!”
“拿出毅力!!注意!缩下巴咬紧牙关!!”
咔擦——
“多谢指导!!毅力——!!”
实现转往社团教室。
今年的社团教室似乎有不少是在进行展示系的企画,到了这个时间也就没什么人。四处的门一律挂着“CLOSED”的牌子,白天忙着导览、招呼的人全都趁着这个时候拼命参与别的企画。二楼八号室,亦即新闻社社团教室的门前,同样挂着用毛笔写的“准备中”牌子,门上还上了锁。不过只要把耳朵贴到墙上一听,就会听见里面有着卡沙卡沙的声响,以及水前寺用鼻子哼歌的声音。
试着往里头瞧瞧。
客人、浅羽和晶穗全都不在社团教室里头,只有水前寺一个人正在进行古怪的作业。塞得满满的房间内有几个地方是用黑幕隔开,平日丢满整个房间的零碎对象——几乎都是水前寺的私人物品——正堆成一座山。在堆积成山的零碎对象角落,有四台长时间录像用的录像机正遮遮掩掩地叠在那里,水前寺从各台录影机当中分别取出回带完毕后的录影带。然后在取出的录影带上面用标签写上1到4的数字,仔细捆上橡皮筋,再用毛巾裹好塞进背包。做好之后这回拿出全新拆封的录影带,四台录影机全都装上,用选台器将播放幽灵战斗机影片的屏幕和录影机加以连接,按下屏幕开启的按钮。
画面映出的是从斜上方俯瞰过来的社团教室全景。
水前寺一边看着屏幕一边朝斜上方挥手。
画面中的水前寺用完全一样的动作挥手。
水前寺对着挥手的“斜上方”就是社团教室入口墙壁的左上方附近。那个位置从校庆的前一天就挂了许许多多水前寺所带来的小提灯。那是观光区土产电力常卖的东西,水前寺自豪地说着“怎样?这里是不是变得比较豪华?”不过精髓却不满地认为“像是脑袋超笨的小学生读书房”。左边数来第二个,江之岛提灯的中央位置开了三厘米左右的小洞,里面塞满了大小厚度都等同于一条口香糖的3CCD摄影机,以及像是用旧的橡皮擦一样大小的收音麦克风。
录像机有四台。换句话说,除了江之岛提灯之外,房间里头还有三个地方藏了摄影机及麦克风,水前寺分别检查了它们的运作状态。然后终于露出满足的笑容,关掉屏幕电源,收拾起转台器和缆线,按下录影机的录音按钮,叠上三条浴巾来掩饰马达转动的声音,然后拉起黑幕,将一切恢复成原状。
拎起装有已录影带的背包,水前寺对着江之岛提灯再次仰望、咧嘴一笑。
总而言之——
水前寺透过隐藏式摄影机,在校庆期间之内全程使用录影带,对前来社团参观“UFO展”的所有客人加以记录。
至于这件事,当然浅羽和晶穗都不知道。
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水前寺瞄了一下手表,决定到附近的小摊吃点什么。吃过以后把录像带拿到安全场所去保管。这个男生,虽然这整个礼拜都没好好睡觉,却完全没有爱困的样子。一边志得意满地用鼻子哼歌一边走出了房间,可以不上锁,“准备中”的牌子则维持原样,快步走下社团教室的阶梯。
接下来把视线转到校舍里面。
想是这么想,不过在这之前,操场周边还有一个值得留意的场所。就在水前寺狼吞虎咽、吃着堆积如山的章鱼烧的社团教室附近正对面,园原地区第四防空洞的巨大身影正蹲踞在那里。四处空无人影,除了微微传来的操场喧嚣之外,耳里只听得到潮湿的虫声。防空洞的西侧墙壁满是涂鸦,因为位于校舍及体育馆全都看不到的位置,那里架着一把梯子,有人正沿着梯子爬到防空洞顶端吃着杯面。
是榎本。
一旁摆着揉成一团的上衣、空空如也的便利店袋子以及热水壶。热水壶上面用麦克笔写着“保健室”。榎本盘腿而坐,低头望着吃了一半的面碗里面。口中塞了满满一嘴的面,榎本没滋没味地慢慢嚼着,正想吞咽的瞬间喉咙却加以拒绝。
榎本拱起背,将嘴里的东西吐进便利商店的袋子里。
汤微微泼撒到膝盖,不过已经被夜风吹了许久,并不会太烫。把面碗扔掷似的放下,榎本用衬衫袖口擦嘴,以做了恶梦般的眼神,凝望着开展在眼前的校庆风景。
接下来是校舍里面。
保健室位在从走廊刚刚进到校舍的地方。门边挂着写有“火种负责人?椎名真由美”的牌子。因为被要求在校庆期间还是得要维持平日的机能,所以变成与校庆空气隔绝的额外空间。自从开始准备校庆,为了应付这间房里突然激增的伤员和病人,于是只好使出三头六臂的工夫,不过今天是校庆的第一天,情况稍微有点不同。
“唉——唉——绘里,你真的是椎名老师的学妹?”
先坂绘里在男学生手指卷上OK绷,然后在鼻子上面挤出皱纹。
“应该叫先坂老师才对吧?”
另一名男学生嘴角一撇,窃笑着这么说道:
“绘里看起来不像‘老师’,不像比我年长嘛。”
被国中生评为“不像比我年长”,再怎么想都不是好事。不过确实要是不仔细看,先坂绘里看来只有高中生左右的年纪。老是为了看来比实际年龄还小而遭到轻视。
“拜托,都大男生了,才稍微切到手指就要人家伺候,真是难看。”
“才不是稍微切到而已,是打假啦。中岛那个白痴乱挥美工刀,你说是不是?”
随行而来的人满不在乎地将视线移往斜上方——
“是啊,可以这么说。”
“好了——走开走开。本小姐现在要稍微休息一下。不论是吵架受的伤还是贯穿的枪伤,一切都跟我无关。啊,出去时把外面牌子改为‘外出中’?”
“那就到我们班上来玩啊。凭我这张脸,不论要炒面还是雕鱼烧,大家都会给你免费。”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知道下回再说,勉强将两人推到门外,先坂绘里深深地在白衣背后伸了个懒腰,呼地细声叹气。
才一天,就累到快要死人。
从早到晚,吵得跟打仗一样。连饭都忙到没时间吃。不光是刚才那种小伤,还来了许多真的受伤、整张脸肿得凹凹凸凸的学生,因为贫血与中暑被抬进来的两手手指都数不完,最后还有念着结石药吃完的欧吉桑、以及从二楼窗口掉落手腕骨折的小学生。不过处理伤员与病人倒是还好。
换作是学姊,应该会比自己拿手得多。
棘手的并不是繁忙,而是在那段期间内找不到机会喘息。只要告一段落坐到椅子上,马上就会闯进一堆没事做的人,这回只好应付他们,想到自己学生时期曾把保健室作为休息的地方,也就不忍过于苛责,可是碰到自己在忙却老是不肯离开的女学生,就想朝她屁股上踢一脚,男学生的好色眼光以及逮到机会就想调侃人的态度实在难缠,要想彻底避开漫天挥洒的玩笑和隐喻,可是极为消耗体力的一项作业。
心里想着,老是要应付这些,学滋实在辛苦。
心里想着,没有决心还真是不行。
还不如到中野或登户去接受魔鬼训练。可是,为什么先坂绘里会担任椎名真由美的代理人,今天整天在保健室从事奴隶劳动?
其实是因为学生会有个每年依照惯例举行的企画“园原小姐比赛”,椎名真由美受到多数男学生推荐出场比赛。当然要是本人拒绝的话也就没事,不过在学生会进行联络确认出场意愿的时候,现场有男学生跑来起哄,加上她本来性格就容易冲动,于是椎名真由美就说了OK。
然后,既然出场就得获胜,椎名真由美是这么想的。
园原小姐的候选者在校庆期间必须身上挂着写有班级、姓名的粉红色布条在校内来回走动,尽量在各种企画当中露面以便打好关系。到时戏剧和电影之类的企画会为她准备最好的座位,在摊贩和咖啡店完全免费。听到这个椎名真由美高兴极了,不过想到校庆期间的保健室可能会非常忙碌,必须找个替死鬼来垫底,加上先坂绘里又欠了椎名真由美一笔五位数的钱。弱肉强食便是这个世界的定律。
基于这样的原因,椎名真由美今天一天、恐怕直到现在都还穿着平日的白袍,挂着粉红色布条在摊贩与摊贩之间来回走动,埋头吃着免钱的饮食。
不过,在亲身体会到保健室业务的激烈之后,先坂绘里反而没什么怒气。心里想着,至少今天和明天可以让她先喘口气。
——至少今天和明天——
脑子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突然感到沉甸甸的。一抹少女的面容闪过脑海,让先坂绘里浑身僵硬。那个近乎病态、无法表达情感的侧脸。导管吸引鼻血的红色、从之间滑落的压缩定型药锭、从苍白的背脊打入的脊髓注射针。CPK值不低于三万的寻常状态、在DMAE精制瓶中塞满混杂了蛹的蛆虫、因摄取过量暂时失明以及脑内活动电位混乱引起的幻觉。明明在半年之前就曾经想过,自己再也不要看到这些东西,最近却在每次出击的时候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看到。工作人员双手叉腰为了指示来回怒吼的声音、在无菌区来回走动的橡胶鞋底的脚步声、在担架上突然痉挛的白色身躯,像被恶魔缠身似的弹跳起来。得要四个大男人齐力才压得住。
过着比任何人都激烈的日子——
至少、至少今天和明天——
有人砰地一声、撞上保健室的门。先坂绘里吓得跳了起来——
“绘~里~!
门突然间打开,椎名真由美穿着平日的白衣挂着粉红色布条,东倒西歪地走了进来。话语含糊步履蹒跚,,脸比猴子还要红。
“学…………学姊!?你喝醉了?”
“我没醉~”
椎名真由美伸手想撑住身体,结果却扯开床单、脸部往下倒在那里。然后脸颊抵着床铺咕哝咕哝地说话,
“看板上写着咖啡店,菜单上却有汽油~我想说~是什么咧,结果拿出来的是酒,吓了我一跳~”
噗嗤噗嗤地笑了起来——
“我一直叫他们续杯,把他们惊得皮锉,根本就喝不够嘛~后来我用自动贩卖机喝了好几杯。”
嘻嘻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停不住。实在叫人害怕。正在想说要不要趁机打个麻醉、叫基地开车来把她给送回去的时候,椎名真由美突然仰起脖子——
“先坂!!先坂情报陆曹!!”
突如其来的宏亮声音,让人反射性地挺直了背脊。
“有!”
然后再度趴到床上——
“去做茶泡饭。饭是快餐的在冰箱海苔也在冰箱热水在热水壶。复诵!”
“先坂情报陆曹去做茶泡饭。饭是快餐的在冰箱、海苔也在冰箱、热水在热水壶。”
椎名真由美就这样动也不动。
一大早被带到这里的时候多少听过说明,大略知道哪里有什么。餐具在床边的架子、冰箱在桌子底下,拿来免洗筷和饭碗,其它还有用洗衣夹夹住得几包袋装茶泡饭海苔,加上一罐盐渍辣味乌贼。悲惨的饮食生活。
“啊、对了。学姊——”
没有回答。
“这个…………没有热水。”
还是趴着不动——
“热水在热水壶。”
“刚刚榎本有来,把热水壶给拿走了。”
突然之间,椎名真由美的口吻失去了醉意。
“——那家伙有来?”
她从床上爬起。完全找不到表情的侧脸。
“他来做什么?”
先坂绘里无话可说。
“我要宰了他!”
椎名真由美一阵暴风似的站了起来。跑向资料柜打开最下面的抽屉。拉出携带用金库,把它翻过来。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用过丢弃的针筒和葡萄糖、葛拉克(编注:Glock,奥地利的著名军用枪械制造厂)的九厘米手枪和两个弹匣——
“慢…………慢着,学姊你不要这样!不要——”
不过接下来的事还是无法阻止。东西撒了一地之后,椎名真由美连胃里的内容也跟着撒了一地。
收拾地上的东西,抱着椎名真由美让她坐到床上。她在发抖。或许是醉意退去会觉得冷,拱起的背部正在打颤。关上窗户,在她肩膀盖上毛毯,自己也坐在一旁。
“你看,最近第四次待机一直持续。榎本总不能老是呆在指挥所。”
先坂绘里垂下肩膀,两手交缠在膝上,仰望天花板。
“而且,他好像也很痛苦。最近他不是到处在问,为什么在第五次之前还打不下来。刚刚来借热水瓶的时候也是,我不晓得他会来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结果他说这次加奈会恨死他,他实在待不下去,只好躲来这里。”
颤抖的鼻息、吸着鼻水的声音——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榎本那么沮丧。他现在大概是爬到哪个高处去吃杯面吧?”
“让他沮丧到死好了。”
椎名真有美捏着毛毯一角,盯着脚尖嘀咕。
“自作自受。说穿了还不是他在吹牛。让他沮丧到胃穿孔吐血、烦恼到死好了!”
——说穿了还不是他在吹牛。
说得没错。先坂也知道她说得没错。会知道这件事,代表着先坂情报陆曹在接近“计划”中枢的位置。
“茶泡饭。”
发出叹息。
“是、是。”
“回答一次就行了。”
“是、是、是、是。我也一起吃好吗?总觉得肚子空空的。我去茶水间装热水。”
椎名真由美没有回答。先坂绘里迅速起身,一边伸展背脊一边晃着水壶走出保健室。
日期更替。
就让我们跟在先坂绘里身后,朝走廊里面更进一步。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并列,墙壁已经贴满了传单、马上就要在体育馆举行的化妆茶会参加群众正用扮装完成的模样跑来跑去。有些精力耗尽的人则睡倒在哪里,两人一组的旭日会会员推着小型推车,将这些“战死者”们推在车上,带往被划分出来作为休息室的第一会议室。旭日会还有两台和这同型同样的推车,三台推车分别被取了“VALKYRIE01”“VALKYRIE02”“VALKYRIE03”这样夸张的名字,一般学生则将三台一起通称为“KONAKONA号”(编注:KONAKONA,相传于1940年一名波兰犹太人之手,歌词写的是将牛用车子带去卖的过程,但据说亦有当时犹太人在纳粹集中营中遭毒手后运走弃尸的隐喻)。
先坂绘里在学生会室的角落左转,登上通往二楼的阶梯。
推车往一楼走廊的深处迈进,来到位于尽头右边的第一会议室。整台推车直接从门户大开的入口进入,两名旭日会会员开始进行将推在车上、像团烂抹布的家伙们卸下的作业。室内暗蒙蒙的,挂在天花板四周的大型电视发出蓝色的光芒,隐隐没入了黑暗。地上铺满用来代替棉被的垫子,陷入熟睡、动也不动的一群人睡得到处都是,连脚都没地方踩。这幅光景活像是真正的停尸间。
两名旭日会会员将行李完全卸下,推车惊险地往右边回转,从头到尾默默无言地离开了第一会议室。在弥漫着汗臭味的黑暗之中,有某个人正在某处说着”我会自己剥皮”的梦话。
然后,浅羽睁开眼睛。
重力回到了身上。紧贴着右边脸颊的布的触感,趴伏在满是灰尘的垫子上,脸颊面向左边。隔壁有个睡姿像始祖鸟化石的家伙,室内鞋脚底就抵在自己的眼睛和鼻子中间。
被旭日会会员抬上推车的事情,浅羽略有记忆。
双手双脚被抓住、抬起身体的时候,浅羽其实清醒了一半,不过实在困到难以动弹,心里想着就这样被推车运到休息室其实也还不坏。后来的事就完全失去记忆,不过感觉并没有睡得很久。
翻身改成仰躺姿势。
心里朦胧地想着。实在是好长好长好长、又好乱好乱的校庆第一天。
让人怀疑一天是不是真的才二十四小时。
完成实体模型与幽灵战斗机模型,结束社团教室准备工作大约是在凌晨一点左右,后来就被晶穗绑架。说什么旭日祭的正式开始时间是在上午九点,不过位于操场上的摊贩几乎是从几天前就开始营业,其他大型企划大多也被沉迷于庆典气氛的家伙提早偷跑,要想实地取材就得现在开始行动等。今天的取材是以参加型企划为主,找到爆发连提案者都没料到的超人气企划,重点则在于娱乐性于实时性。晶穗一步步地走在前面,一边针对取材概念如此加以说明。光是上午时间就数不清绕遍了多少企划。印象中所留存的只有每次取材完毕、晶穗粗鲁地说着“好,下一个”的语气。以及猛然之间、晶穗侧眼往这边瞧时,那仿佛想要追根究底似的眼神。
记得那是差不过要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在大门口碰到同班的岛村清美。清美似乎四处在找晶穗,把迷惑的晶穗拉到走廊,用力在说些什么。后来晶穗的样子就变得古怪。在小摊上吃着滑溜溜的中华凉面的时候,她也左顾右盼地望着周遭,特别静不下来,填饱肚子以后突然就说“下午兵分两路去取材”,接着就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要兵分两路,自己其实没什么意见。
不过之前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取材,为什么到了现在却要突然改变方针?是不是和刚才与青美之间的密谈有点关系?还是自己又说了什么惹她不高兴的话?心里挂虑着这些,加上同时有种某名没力的感觉,于是后来就像漂浮于波浪之间的水母,昏沉沉地迷失在校舍里面。想不出是在哪个班级,不过似乎是将乐团演奏、戏剧和单口相声混在一起的企划,在来宾席的一角坐下不断发呆。中途倦意涌上来变得爱困,猛然醒来已经过了傍晚,和晶穗约好在图书室会合的时间所剩不多。
可是,图书室却找不到晶穗。
因为等得累了、肚子也饿了,于是想说去吃点什么,顺便绕到社团教室去瞧瞧。说不定晶穗会在那里。不过挂着“准备中”牌子的社团教室里面只有水前寺懒洋洋侧着身子掮着扇子正在吃冰,完全找不到晶穗的人影。须藤特派员?谁晓得、我不知道,你们不是一起的?被正在顾摊的花村抢走猪肉块,回到图书室一看,果然没有晶穗的影子,于是渐渐产生焦虑。依照预定,和晶穗在图书室会合之后就要直接展开编辑作业。再不快点,就会赶不上明天的发送。在校舍里头绕过一遍,也会拿着笔记本试着打电话到她家。不过要在校庆期间的校舍里偷找出某个人,自己都觉得鲁莽,加上电话也没人接。
时间宝贵。
回到图书室,打开从水前寺那里借来的桌上型电脑,开始进行编辑作业。晶穗做得号外用版面还有复印件。晶穗负责取材的部分无法排上版面,这也是迫不得已。参考第一天的号外,将手边的材料尽量灌水,或许还混得过去。心底对着晶穗痛骂,一天到晚啰哩巴唆,结果却在这么重要的时候不见人影。坦白讲,自己其实也没有准备豁出去的打算,说不定晶穗违反约定是有某种正当或者不可抗拒性的理由,至少留下“我有努力过”的证据,这样才能避免后患。
记得原版完成的时间是在十点半左右。影印四百份发送到校内各处,时间好像是快十二点。拖着宛如破抹布般的身躯到走廊水龙头喝水。走廊上面睡了一堆闹到疲倦的人,望着愉快地在大门地板睡成大字形的家伙的脸,记得心里感到非常羡慕。那是最后的记忆。
浅羽凝神望着左手腕。现在时刻是一点十四分。
在黑暗及尸体之中爬到墙壁边缘,背脊盯着墙壁双脚往前。
睡意的尾巴还在脑中盘旋。
颇有充实感,不过好累,真得好累。
浅羽发出细细的叹息。
激烈的日子已经结束。剩下的就是帮忙社团教室的展示活动。明天,不、今天,今天就要悠闲的过。之前虽然不是没有乐趣,不过总觉得的要这样才算在过校庆。四处绕来绕去慢慢欣赏各种企划,要是见到晶穗就念她几句,逛腻了就到西久保和花村那里,一边吃着什锦烧一边说些蠢话。然后就这样到了傍晚,有男朋友和女朋友的人开始骚动,旭日会会员开始扩音器测试,就在十八点四十五分的时候——
有蝉唧哩哩地,从窗外的夜晚飞进来。
在黑暗之中,浅羽一个人摒息睁开了眼睛。不曾入睡的庆典喧嚣,连位于校舍角落的这间房间都能远远听见。在黑暗之中,有人模糊不清地说着梦话。
后来榎本就没再来说些什么。也没有露面。
关于伊里野,后来再也没听到任何消息。
浅羽仰起脸来。挂在天花板四周的电视蓝光。节目已经播放完毕,四个不知位于哪里的高山、森林与蓝天的画面像死了一样静止不动,打出十足冷淡的幻灯片。
‘关于北军情势,会在获得最新情报时进行报导。’
后来浅羽每天、每天都会打开自己位于大门下面的鞋柜加以确认。
里面既没有猫也没有青蛙,连牛井店的折价券果汁空罐贷款公司的面纸扭蛋空盒婚姻介绍所的申请明信片都没有。
只有脚跟写着自己名字的寻常生活、微微带着些污点的室内鞋正摆在里面。
伊里野会来参加校庆?
还是不来?
停尸间的黑暗。四个电视的画面,将堆积如山的战死者尸体沉入海洋底部般的色泽。风从打开一条缝的窗口吹拂进来,窗帘波浪起伏似的摇摆。
浅羽一个人在弥漫着汗臭味的黑暗中,电视画面的蓝光隐隐映照着他的脸。
遮蔽星子的云朵消散在黎明风中,第二天又是夏季的一天。
午后。
钟塔的钟响了。换作平常,那是宣布午休结束,第五节课开始的钟声。不过旭日祭第二天哪有什么午休和第五节课,那个钟声纯粹只能报时。代表了十三点零分。
虽然是白天,走廊却很暗。原本掩埋了墙壁的企划宣传传单现在连窗户全都一并盖住,外面的阳光不太透得进来。人影并不多,至少没有第一天那么多。不过这绝不代表庆典的失速。参与人数减少正表示不入戏的人已经彻底遭到淘汰,庆典反而是朝着远远可以开始见到的终点持续加速。
突然之间,校舍三楼一角阀出惊人的惨叫。
那时足以挤出恐怖重量、货真价实的悲鸣。在被传单掩盖的走廊对面,男学生用快要小便失禁的表情一边大叫着一边跑了过来。在过度恐怖给吓哭的女学生正在接受朋友的安慰。
——就在刚才,三楼西侧楼梯平台上的古镜映出血淋淋的军队。
差不多是这种情形。
在旭日祭期间,总会发生一两起这种全无根据的骚动。像是“好像有某偶像歌手来了”或是“喝醉酒的美国兵正拿着真枪到处发飙”之类。几年前还有“三年级女学生从钟塔顶端跳楼自杀”,这种无凭无据的谣言却在瞬间席卷了校园,最后还有被骚动卷入的教师叫来救护车。
这也可以算是旭日祭的风景之一。
三楼的骚动逐渐延烧。只要有人真的害怕,周围的人看到那张脸,就会被相同的恐惧给掳获。感觉好像自己也看到什么。群众心理的怪物正在缓缓穿越木制校舍。
浅羽的爸爸妈妈今天也有来,正在校舍二楼观赏美术室的展示。
“了不起。”
“真厉害。”
今天爸爸和妈妈都没穿正式服装,爸爸是已经褪色的夏威夷衬衫配上工作裤,妈妈则是平常买东西的打扮。
美术室所展示的主要是绘画社作品,里面还夹杂了在美术课得到老师高度评价的一般学生作品。叫人苦笑的是,稍一分神就会发现,一般学生的作品竟比美术社社员还要来得出色。美术社作品群的重点作业是用百号画布所画出来的林布兰描摹,不过有些部分用外行人眼光也能明显看出技术上的差异,想必是担心赶不上校庆时间的美术顾问出手相助的结果。
爸爸来到百号画布面前,抱着胳膊点头。
“了不起。”
“真漂亮。”
浅羽和西久保镇定的第四号纪念章,就放在校舍一楼东侧、走廊尽头的桌面上。
那是地瓜噗地切成两半的地瓜版纪念章。
桌子前面是收藏了火警警报器和扫地用具的大型橱柜。火警警报器对面的男子更衣室正在举行每年都大受欢迎的企划“动物摸到饱房间/协力·胜谷宠物商会”,所以附近行人很多,不过并没见到可疑人物。
西久保说道:
“走吧!”
浅羽回道:
“嗯。”
花村已经阵亡了。
关键场面。纪念章的放置地点是一级危险地带,这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西久保像忍者一样,从藏身的走廊转角跨出脚步,浅羽则是跟在他的后面。浅羽和西久保肩上全都挂着参加生存纪念章搜集赛的华丽布条,脖子上挂着盖了纪念章的一束卡片。两人弓起身子,沿着墙壁用半是爬行的姿势,朝着放置纪念章的桌面慢慢逼近。走在前面的西久保拿到了地瓜版纪念章,回头露出笑容。
那是浅羽所见到的,西久保最后的笑容。
早该察觉才对。那种漂浮在周围、刻意经营过的自然感觉。似乎屏息在期待些什么的空气。
“你们这些逃兵————————————!!”
必须抬头仰望的壮汉,用踢破橱柜大门的气势飞奔出来。是烈火军曹木内。本名木内佑介,身高178,体重133公斤,木内酒店老板的次男,兴趣是通信,不断拒绝相扑团体邀约的15岁夏天。
货真价实的悲鸣响起。
烈火军曹木内像闪电般袭击过来。硬实的双臂迅速环保起西久保的腰部将他压制,然后从绝对不会受伤的角度将他压倒在地、彻底制服。
然后,地瓜版飞向空中。
浅羽侧身一跃,将西久保扔出来的地瓜版接住。周围观看群众发出大声地欢呼。烈火军曹木内哇哈哈哈哈地笑着。要是舍不下羞耻心干脆地参加,就感受不到这种趣味。
“浅羽!不要管我!!你快逃!”
“西久保!!”
“浅羽你快跑!!快跑!!跑啊——————————————!!”
“西久保————————————————————————!!”
浅羽紧握着地瓜版往前跑。烈火军曹木内的吆喝声和围观群众期待见到必杀技的欢呼声从背后追来。
“这么费工,我可得好好地整治你!OK——OK——!那就应观众要求,准备!四十八连发大特击,开始!领死吧!!”
哇啊啊啊啊——————————————————————————————!!
终于变成了孤单一人。
浅羽跑着。
跑着跑着,跑到快要无法呼吸而扑倒的地点,就在一楼走廊尽头保健室前面。浅羽撑起身子、背脊抵住墙壁,用多少还有点墨水的地瓜版啪嗒一声盖在脖子所挂的第四张卡片上面。
这时他一个回神。
脑中就像三十分钟之前才确认过的、空空如也的鞋柜一般开了大洞。
浅羽叹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摔跤研究社的生存纪念章比赛是从今年开始的企划,第一名可以得到奖状和白米三十公斤(附上由壮汉三人组在指定时间送达的服务)。第二名可以得到闹钟和写有”力量无敌”的壮汉三人组签名板。至于参加奖则是和壮汉三人组握手及拍纪念照。
浅羽就是在望着空空如也的鞋柜发呆的时候,被西久保和花村强拉过去。然后照着登记完毕,挂上布条在校内来回奔走。壮汉三人组的追击非常激烈,登记时人数众多的参加者一一成了他们的饵食,于是浅羽就愈跑愈认真。
不过,在这孤单一人的时刻,之前的狂热却突然间消失殆尽。
猛然想到。
伊里野会不会喜欢这种企划?被人追着四处寻找些什么的企划。要是伊里野快被烈火军曹木内给抓住,这是自己很酷地飞身一踢救了伊里野——
浅羽露出苦笑。
晶穗讲的“白痴啊”就是这种感觉。
这时突然觉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浅羽仰起脸来。
“——果真是浅羽。”
晶穗从对面保健室走出来,俯瞰软倒在地的浅羽。
这是个秘密话题,旭日祭其实还有“不可告人的企划”。
自由度高到失控的例子也是不少。譬如去年的旭日祭,有部分学生开了赌场被人察觉,结果引发了问题。表面看来是“大家来玩将棋与黑白棋的企划”,不过“会场在放映室”,狐狸尾巴也就露出了一半。目的是为了不让搓麻将的声音传到外面,中心成员是担任视听委员的数名三年级学生。这个案例旭日会比老师更快采取行动,用大刀阔斧的方式,在事态还没完全转为问题之前率先加以击溃,不过这也只能算是冰山一角,秘密与坏事的气味总是不断引来企图冒险的人。像是有秘密Menu的咖啡店、地下电影放映会之类的企划,在今年的旭日祭还是屡见不鲜。
园原地区第四防空洞西边有栋被称之为“管理大楼”、双层附有地下仓库的建筑。名字虽然夸张,不过主要用来储藏,是栋勉强还有电有水的阳春建筑,平日只有防空委员才会出入的寂寥场所。
然而,地下仓库入口却贴了“防空委员企划·吃茶室‘防空洞’”这样小小张的纸。
原来如此,要开什么都有的吃茶店,这里可说是绝佳地点。而且“什么都有”指的自然是“有酒有烟”。
往里面瞧瞧。光秃秃的水泥、裸露的电灯泡光晕照着潮湿的空气、墙角堆积如山的木制货柜、印着复写文字的木箱用来充当桌子和椅子。光看那一带简直就像“禁酒法时代的地下酒吧”,不过入口门上贴着已经褪色的防火海报、墙上满满都是充满欲望、充满梦想的涂鸦。钢架塞着半旧的短大衣纸箱和舞狮的狮头散落在地,看起来又像“当地青年团的置物小屋”。饮料装在自卫队的求生器材野营餐具当中,虽然倒出来的位置有点怪,不过打开那边的木箱就能翻出一堆这种东西。
“——这个——”
浅羽缩着身子坐在用来代替椅子的木箱上面,心神不宁地来回张望,终于开口说道。
晶穗隔着用来代替桌子的木箱坐在对面,眼珠往上望着浅羽。
“干嘛?”
“——呃,你不舒服吗?”
“干嘛问这个?”
“因为刚刚你从保健室出来——”
“我装病。只是想睡一下,所以借个床铺。你知道吗?听说现在待在保健室的人是椎名老师的学妹。椎名老师忙着选美于是抓她来代理,你不觉得很蠢吗?丢下工作跑去选美,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怎么看就怎么古怪,那个保健老师的资格,却有校庆期间刚好没事可以代理工作的后辈,你不觉得时机也太刚好了?”
“——这个——”
“干嘛?”
“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有话跟你说。
保健室前面,晶穗俯瞰着软倒在地的浅羽这么说道。
然后浅羽就被拉到这个什么都有的吃茶店。虽然对这种地方的气氛不太习惯,不过只要想到被女孩拉着手带进“防空洞”浅羽的眼神不知不觉就变得迷蒙。
“对不起。”
晶穗像要深呼吸似的大口吸气,然后突然低下头来。
“咦?”
“号外。今天的份。我有看到大门摆的东西。是你一个人包办吧?”
“哦、是啊。嗯。”
“有三个错误。影印还印得有点歪。”
实在叫人火大。究竟是谁啊。自己被编辑工作逼得要死的时候,这家伙又在哪里做些什么?
“——那好,我想问你——”
晶穗突然说道:
“所以我才说对不起嘛!”
浅羽同样火大——
“那是什么态度!你做完跑哪去了!?”
周围的视线朝这里集中。
起身互瞪的两个人低下头来,再度坐上用来代替椅子的木箱。
晶穗低着头自言自语——
“咖喱。”
“——啥?”
“晚餐是咖喱。我喜欢咖喱。所以昨晚直接回家去了。”
她的意思是说,自己被咖喱吸引,完全忘了和浅羽之间的约定?
浅羽愣住了。要说谎也先用点头脑。
“回到家,边聊校庆的事边吃咖喱,洗澡之后早早睡觉。”
“骗人。”
“真的。”
然后晶穗的手突然伸向野营餐具。
“啊。”
浅羽来不及阻止,晶穗白色的喉咙已经咕嘟一声,把野营餐具里的东西一口气喝干。难喝到脸都扭了。觉得想吐。伸手擦嘴来加以掩饰,晶穗眼珠往上瞪着浅羽。
“对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咦?”
“有什么预订?”
突然之间,在屋顶所吃的杯面味道整个苏醒。
——顺便等她就好。没有必要为了这个还特地把时间空下来。
“不——倒是没有,不过——”
“那好。”
晶穗伸直了背脊一个点头,脸上带着施恩般的笑容这么说道:
“为了没有女朋友的悲惨青少年,我就委屈一下。当作为昨晚的事情道歉,我陪你参加营火晚会。”
浅羽睁大了眼睛——
“不必了。”
在不小心说漏嘴之后急忙又说:
“不是,我是觉得你好象不太喜欢土风舞。”
“浅羽你呢?”
“——没什么兴趣。不太知道要怎么跳,而且总觉得害臊。”
“可是千佳和清美她们说啊,要是不参加营火晚会,旭日祭也就失去意义了。去年我也没加入跳舞的圈圈,和朋友一起坐在旁边吃东西放烟火一边欣赏,不过还是觉得那是两天里面最快乐的时候。”
这个时候,附近桌子掀起小小的骚动。浅羽猛然一看,似乎是一二年级的男学生和女学生正在小声争论。看来就是愚蠢的吵架。刚刚自己和晶穗大声说话的时候,看在周围的人眼里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浅羽。你是第一的?”
意思是,浅羽你是园原市立第一小学毕业的?
“嗯。”
“我是第二的。哎,小学时期有没有‘土风舞练习’?”
浅羽笑道:
“有啊有啊。像运动会之前,学生统统来到操场,体育老师还会怒吼‘喂,那边的把手牵起来——!’”
“这绝对有问题。练习有什么意义,简直是本末倒置。那样只会让土风舞蒙羞。”
晶穗想讲的话,浅羽终于懂了。
或许需要最低限度的舞蹈练习。不过随着当时的气氛,自己随性舞动才是土风舞的基本姿态。重点不是要给谁看,舞蹈的本身才是目的。和耍猴戏不同,和比赛美和技术的舞蹈也不同。
“我们学校还有‘毕业典礼练习’耶。”
“啊——那个我们学校也有!还把低年级的抓出来说‘学长、学姊,谢谢你们——’对吧?”
“现在想起来真是有够古怪。‘典礼’本身是有意义,不过得要直接举行。”
浅羽突然想到,自己和伊里野就没办法谈这种话题。
要想和伊里野谈毕业典礼,就得从“你知不知道毕业典礼?”的地方开始。伊里野和自己之间完全没有彼此相通的经验。或许是有,不过对于自己的过去,伊里野却一次也没提过——
——在训练途中,我的伙伴死掉了。
内华达的沙漠、砂色的夕阳、涂了原色油漆的公园——
——我们全是没人要的孩子。所以我站上秋千。我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
“所以啊——喂,浅羽,你有没有在听?”
“呃…………啊。嗯。”
“换句话说,不论是毕业典礼还是土风舞,只要尽力发挥就可以。什么都得练习的做法太离谱了。就算哪里不顺利,同样也会变成回忆。初吻不就是这样?先做初吻的练习然后正式上阵,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吧?”
听到突然冒出来的“初吻”这两个字,浅羽吓了一跳。
晶穗质问浅羽似的直盯着他。
两眼发直。
脸颊也泛红。
“你…………你该不会喝醉了吧?”
“你该不会练习过了吧?”
“我要跟…………你扯到哪里去啦!
说不出口的是,我要跟谁练习啊!
晶穗探出了身子——
“说清楚!有还是没有!?”
“没有啦!”
正确说法应该是未遂。被强拉进防空洞,一起玩游戏的那个时候。
晶穗瞪视着浅羽许久许久。
最后终于得到某种结论似的,说声那好、跟着点头。
发出叹息。那种安心的感觉,就像死刑得到了无限缓刑。
“我是这么想,旭日祭就是营火晚会这点特别。整个旭日祭都是这样,什么都是自由参加。小学的时候,我非常非常讨厌土风舞,讨厌到不行,可是营火晚会一旦开始,就算不跟着跳舞也很难离开,回家又太寂寞,所以会想一直呆在那里…………喂,你在笑什么啦!?”
浅羽趴在木箱上面嘻嘻嘻嘻地笑着。
晶穗一阵火大,对说得入神的自己感到害臊,于是探到木箱上头,啪嚓啪嚓地敲着浅羽的头。浅羽一边护着头一边拼命忍住笑意——
“不…………不是啦,我笑是想到别的事。”
紧张感突然遭到解放的反作用力。别扭到不行。晶穗抖着肩膀,怫然地眼珠朝上仰望着浅羽——
“社长他啊,好像有土风舞得不好回忆。之前问他要不要参加营火晚会,他气得要死。”
晶穗终于理解,不过听到水前寺的名字还是觉得不高兴。
“哎——听到有趣的事了。下次要用来欺负他。”
“不要啦,很可怜耶。”
晶穗心里也是这么想。不过——
“无所谓——无所谓啦——社长要有点沮丧才像正常人。而且我也被他欺负,这样就扯平了。还算便宜他咧!”
“你哪有被他欺负?”
“干嘛?你听好了,我指的不是一天到晚吵架这种事。你知道吗?我写的报导,社长从来没有一次就说OK过。”
晶穗又用泛红的脸颊逼近过来。浅羽稍微做好落跑姿势——
“——我、我还不是一样。”
“你和我不一样啦!对社长而言你是同志,我就不一样。那叫做欺负。对,就是欺负。”
不对。
晶穗心底也很清楚。水前寺仔细阅读自己的报导。要她重写的总是在不知不觉之间逃避蒙混的部分。正因为心底清楚,所以更是生气。
“社长他啊,老是说什么幽灵怎样浮游怎样,那就尽管写这种白痴报导啊。我写的东西只是用来填版面的累赘。累赘啦!”
“不…………不要太大声!”
再度开始受到周围的注目。浅羽努力想要安抚晶穗——
“你干嘛自己一个人装乖?”
“咦?”
“从刚才到现在你都没喝。我想说好了,既然来到什么都有的吃茶店,这样可是不行的哦。要是警察进来发现了酒,你要说我——没——喝,那可是行不通的!”
二话不说就把人拉进来,这种说法不合理吧,不过想归想,要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让她有大嚷起来也很困扰。
浅羽握住之前一直没碰的野战餐具。里面是透明的液体。
大口一喝。
是日本酒。
直接干杯。
虽然看起来实在不像,不过浅羽相当能喝。应该是妈妈的遗传。爸爸晚上小酌来个两三杯啤酒,脸就红得像川烫章鱼一样,年轻时的妈妈可是喝个一升酒都面不改色的酒国英雄。
看到野战餐具喀地一声,摆到用来代替桌子的木箱上面,晶穗睁大了眼睛。
这样两个人的杯子全都空了。浅羽心想此时正是机会。趁机快速提出“那就换个地方”的要求,至少要先脱离这个状况,然后再——
“了不起!搞什么,浅羽你满能喝的嘛。”
晶穗咧嘴一笑。手里拿着两个野战餐具,摇摇晃晃地起身出去续杯。
后来续杯的酒才喝不到一半,晶穗就喝挂了。
此时浅羽正扛着喝到挂的晶穗,走到操场的角落。目标是社团教室。目标是社团教室。要想不给老师发现醉态、给她好好休息,唯一想得到的地点就是那里。到了第二天,来参观UFO展的客人不会太多,要是有什么万一,只要挂出准备中的牌子就没问题。浅羽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留意周围的视线,被晶穗的体重压得脸部扭曲地往前迈进。那抹身影简直就像扛着负伤战友走过地雷区的士兵。
“喂,自己走啦!
晶穗没有回答。满面通红的脸孔垂在浅羽肩上。
醉茫茫的脑袋里不断反复播放昨天发生的事情。
浅羽的父母来了。
听到清美这么说的时候,首先浮现的是“那又怎样”的念头。看到晶穗一脸迷惑地皱着眉头,清美加倍起哄地这么说道:
你还在干嘛,赶紧去打招呼啊。伯父——伯母——小女子不才,还请两位多多指教——
被晶穗一瞪,清美咯咯笑着跑开了。
然后,首先涌现的是好奇心。晶穗一边侧眼偷瞄坐在隔壁吃着中华凉面的浅羽,一边这么决定。远远观望就好,我想看看这家伙的老爸跟老妈。
喂,下午兵分两路去取材。
即使如此,刚开始也只是想着,看看能不能在步行取材的途中碰巧遇到。晶穗并不认得浅羽双亲的脸,不过听清美说两人都穿正式西装、父亲长得很像浅羽,心想应该见到了就会认得。在各种企划之间取材,猛然回神,晶穗的视线却游弋在周遭人潮之中。
这时再也无法专心取材。
要想在涌入旭日祭的大批宾客当中找出两个人可是难上加难,于是这件事反而变得有趣。找人游戏,其实类似的企划也很多,只是这个更加困难。既不能有其他参加者陪同,手上所有的线索又非常有限,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搜索范围的限制。说不定浅羽的双亲现在早已经回家。
晶穗将取材的事抛到一边,积极开始寻找浅羽的双亲。停下之前踌躇不前的脚步,针对对方的前进地点加以推测。亲人来参加校庆,目的就是参观与自己孩子有关的展示或表演。旭日祭的状况或许不限于此,不过往这个方向搜索比较稳当。
到新闻社的UFO展去瞧瞧,没有这样的人。
既然如此,那就是他妹妹那边。
晶穗可是持续进行企划介绍的取材。她知道浅羽妹妹参加的,是由班上的同学在体育馆进行演出的舞台剧。一年级生的班级稚气未脱,很多开的都是一般咖啡店或者小摊。戏剧这样的企划算是成熟,不过一年一班的同学里头夹杂了高年级生,是在体育馆演出,由两部所构成的大长篇,晶穗取材的时候有留意到。确认节目,“荒野的故事”十二点四十五分入场一点开始。
虽然得到告知中途无法入场,不过一跟对方讲自己是新闻社社员必须取材,对方就轻易放人了。观众席上已经十分入戏,传来不顾周围气氛的笑声。场内的光线只有映照舞台的灯光,不过还是马上看到了并坐在角落、身穿西服的两人。
那就是浅羽的父亲和母亲。
晶穗站在被黑幕隔开的入口,不停凝视着卿卿我我并坐在一起的两人背影、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
脑中闪现清美哭泣的脸。
晶穗身体一僵。
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
因为十兵卫之死哭到崩溃的清美。事先想好的借口、啃噬心灵底层的丑恶好奇心。也许自己正在重蹈覆辙。浅羽的父母正亲热地坐在一起。在入口骗说是新闻社需要取材,还想偷偷坐在他木讷两人附近的位子,自己究竟是想怎样?是要眼睛骨碌碌地偷看侧脸,还是头上盖纸嘻嘻嘻地笑?
难以置信的恶劣兴趣。
最最差劲且要不得的偷窥狂。
观众大笑。
晶穗露出恶梦初醒般的脸孔,逃出体育馆。
一跑到阳光底下,来历不明、咒骂着自己的声音便逐渐远去,堪称自我意识过剩的罪恶感在瞬间烟消云散。只留下吃过药性强烈的药物时,那种黑色尖锐的思绪尾巴。后来到底是怎么走的、又走到了哪里,自己已经没什么印象。想必是在为了庆典而骚动不已的校内,像水母般飘来飘去。
像白痴一样——
终于整理好心情的时候,体育馆的戏剧差不多也结束了。晶穗再度走向体育馆。
至少要好好打声招呼。
偷偷跟着你们,真是不好意思,像这种道歉倒是不必了,那样反而奇怪,不过至少得在最后一刻碰面,好好打声招呼,将自己心里焦虑不安的感觉做个整理。于是她在体育馆入口等两人出来。结果两人一走出来,却抓不住出声的时机,不小心就成了尾随在后的情势。终于鼓起勇气,是在两人坐上长椅、连什锦烧也都吃完一半的时候。
原本只是想打声招呼。
没想到却——
——呃,是哪位?
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话,一点也不奇怪。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浅羽的父亲知道新闻社有两名女学生,而且似乎还知道她们的名字,只是没有直接见过面,所以认不出来。然后,看到晶穗在眼前出现,心想应该是新闻社的女学生,所以这么问道——
你是两人之中的哪一个?
才这样。
不过才这样,晶穗就已经魂飞魄散。
在这之前,晶穗一直忘了伊里野的存在。因为已经连续缺席一段时间没见到面,加上也没来参加校庆。伊里野的身影突然在脑中出现,这么说道——
滚开。
叫人震惊的是,自己和伊里野并列在一起。
无法接受,浅羽父亲对自己的了解,居然只有和伊里野同样的程度。
无法接受,他对伊里野的了解,居然是和自己同样的程度。
理性开始说话了。没什么好惊讶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国中二年级的男生,不会钜细靡遗地去和亲人聊起自己同社团的女学生。光是知道名字就已经叫人惊讶。再说父亲也只是父亲,关于新闻社的两名女学生,就算父亲对她们两者有再多了解,那和浅羽对她们的看法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都是清美害的。
你还在干嘛,赶紧去打招呼啊。伯父——伯母——小女子不才,还请两位多多指教。
因为听了那样的话,才会想到奇怪的方向。她一边这么自问自答,想让自己接受。
但却没有办法。
浅羽对着父亲快乐地谈着伊里野,只能说是妄想,现实当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光景,在脑中浮现然后消失。
是自己想象力过剩。不过却停不下来。
于是她回家,吃了咖喱汁后洗澡睡觉。
好远。
很幸运地,社团教室挂着“准备中”的牌子。水前寺好像去哪里了。扛好晶穗的身体,步履艰辛地摸索口袋,拿出社团教室的钥匙。
“——浅羽。”
之前始终说不出话、满脸通红靠在浅羽肩膀上的晶穗低声说道。
“什么事?”
晶穗不说话。
醉得一塌糊涂。浅羽这么抱怨了一句,然后将晶穗拖进社团教室。让晶穗坐在柜台椅子上,去找睡袋和毛巾的时候,突然间——
“——你说什么?”
朝着背后回头。晶穗正软绵绵地坐在椅子上。身体慢慢向右倾斜。
“啊!”
椅子倒了。
浅羽一个箭步、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撑住晶穗的身体。就在不自觉发出安心叹息的时候,发现手臂里的晶穗嘻嘻嘻嘻地扬起了笑声。至少浅羽是这么认为。
——这家伙是故意的。
于是他瞬间冒起火气,推开似的松了手。
晶穗的上半身瘫软无力地迅速往架子边靠过去,头部往上,后脑勺撞到墙壁,发出叩的一声。
“哇。”
听起来很疼的声音让浅羽跟着紧张。晶穗的头垂了下来。惊慌失措地缩着身子,缓缓把手伸向头顶,确认有没有起肿——
“浅羽,你还记得吗?”
低语般的声音。
吓到缩起了手。晶穗动也不动地深深低垂着头。浅羽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左旋的发根。
“——记得什么?”
在几乎要以为她已经睡着的空白之后,晶穗说道:
“刚升二年级的时候,早上的事。”
搞不懂什么事情。
“——那天早上,我在教室里哭。是高兴到哭。因为梦到十兵卫。十兵卫到梦里来跟我说再见。”
说到这里,晶穗的低语声仿佛就要中断。她那两腿伸直、背脊抵着墙壁头部低垂的姿势,看来就像电池没电而被扔弃的娃娃。
“后来河口来了,讲了很难听的话。什么你这家伙像样一点啊、哪有什么幽灵啊、居然还有人相信啊、白痴之类的。”
想起来了。
“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觉得既难过又不甘心,简直就要死掉了。这是你来了,还救了我。你记得吗?”
确实有过这样的事。今年春天。撑过期末考试、结业典礼、春假。开业典礼和换班,刚刚成为二年级生的时候,和西久保、花村他们都还不曾交谈过的那个时期。
不过——
“不对吧。那时被河口讲难听话的人是岛村吧。岛村清美。”
听到浅羽这句话,晶穗肩膀出现微微的颤动。
“不是。”
——浅羽,你记得吗?
“浅羽,你救的人是我。”
那个早晨的记忆和罪恶感直接连结。不过却是和浅羽初次相会的那个早晨的记忆。
那个时候,被浅羽搭救的人究竟是谁?
——那个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
浅羽陷入了混乱。
不可能有这种事。那时候被河口消遣的人应该是岛村清美才对。当他开口准备这样重说一遍的时候,却发现晶穗已经一脸舒适地睡着。
钟楼的钟响了。
十七点零分。
天空中的夕阳一点一点地融化。旭日会会员在各个地方完成自己的任务,朝着庆典的终结开始新的动作。在这之后,扩散到整个学校的庆典空气将会慢慢慢慢慢慢地,往操场中央的营火集中。
“喂,夕子,等一下!你打从刚刚到现在是在生什么气?”
“不要跟过来!!”
浅羽夕子穿着全黑的舞台装,咚咚咚咚地走在连结体育馆与校舍的走廊。水前寺手里拿着向日葵花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虽然水前寺的嘴边露出充满兴味的笑容,夕子脸上却带着让前方所有人全都吓到自动退开的眼神。
“哎呀——舞台上的你真是太酷了,夕子。找你来演这角色的人真了不起。那个角色正适合像你这种粗暴的女生。”
用水前寺双倍速度移动双脚的夕子突然站定,然后回头——
“你是怎样?现在就来继续当时的决斗!?”
水前寺同样站定,俯瞰夕子浮现从容的笑意——“哦,那件事先摆一边,我特地准备了花束。你要是不收,我拿着也挺麻烦。”
夕子哼~~~~~~~地嘟起嘴。她脚跟回转,再次咚咚咚咚地往前走。水前寺跟在后面。
“对了,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反正戏也散场了。那边应该还有咖啡店在营业。”
“就叫你不要跟过来了!别跟来啊!!”
营火柴薪上面所盖的布被掀开了。旭日会会员开始在操场测试麦克风。用的字眼同样还是“毅力”。麦克风声音连所在位置没有直接面对操场的教职员室都能清楚听见。
“今年的旭日祭又要结束了。”
教日本史的森村感慨地说道。在人烟稀少、淡淡抹上一层夕日光晕的教职员室中环视一圈——
“这种感觉是既快乐又伤感。”
“哎呀哎呀还早还早。回家的路还远着咧!”
教务主任田代笑着这么说道。两人正坐在陈旧的待客沙发上面喝着粗茶,看起来都很疲劳。现在才提或许太晚,不过旭日祭对学生与老师而言同样都是伟大的工作。
“对了,天气还好吧?”
田代这么说着,然后弓起身子眺望窗外。雷阵雨是营火晚会永远的敌人。雨势不大的话倒是不用中止,若是没下那就更不会有问题。过去曾经多次为了下大雨而被迫中止,结果那些年觉得不满的学生就在校舍里待到很晚四处捣蛋,所以老师才会在意起第二天傍晚的天气。
“好吧,来看看。哪边会有天气预报?”
森村拿起摆在玻璃桌面上的电视遥控器。待客沙发旁边是连续开了两天、谁也没在看的大型电视,画面里头看起来就很像菜鸟的男性主播正紧张兮兮地读着原稿。
‘刚刚进来的新闻。关于紧迫度升高的北军情势,就在刚才,于三十八度海域周边所设定的可供取材空域、海域进行取材活动的所有航机与船只,收到自卫队与美军的立刻全面撤离的命令。重复——’
“够了啦,不用再重复了。”
森村换了频道。寻找有关天气预报的电视台。这时电话响起,田代“是是是是”地回答,一边慎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校内四处有许多呼叫器陆续开始响起。
呼叫器主人大多都是自卫队与美军的士兵。不过其中也有乍看之下身份不明的西装男子、以及那副打扮怎么看都像附近菜店老伯的男子。他们有些面无表情,有些扭曲着脸按掉铃声、有些在找电话、剩下的有些则是走向停了自己车子的计时停车场。在旭日祭期间有车子不能够开进园原中学校地的规定。
在这些呼叫器的主人当中,海军队的黑白双人组也在里面。
霍金斯·狄佛上士所开的“店”其实是雕鱼烧摊子。在这两天当中,两人帮忙小摊的工作,“欢迎光临”和“谢谢惠顾”的发音已经接近完美。大约一小时之前,把剩下的雕鱼烧用几乎免费的价钱抛售、收起摊子,在校舍里头四处乱晃的时候,呼叫器突然响起。
“真是的,搞什么啊?休假可是到明天上午九点耶!”
“——说不定状况不妙。喏,就是三十八度那里——”
“老是这样啦!反正又不会出击,慢慢回去就行。”
两人嘴里这么说着一边穿过正门,然后指着挂在“园原中学正门前”巴士站的线路图,开始讨论该搭哪一部巴士。
这实在是不像话,不过椎名真由美还是被选为今年的园原小姐。
学生会所制定的学生手册明确记载着“参加最终审查的学生须穿着制服。严禁泳装之类的暴露衣着”。不过实在、实在是不像话,椎名真由美用“人家又不是‘学生’~”的理由,穿着紧身舞衣出席最终审查,获得了爆炸性的票数。
因为这个缘故,椎名真由美目前正在进行凯旋游行。紧身舞衣上面披着假皮草做成的长袍,头上戴着硬纸板与银纸做成的皇冠,在校内来回走动。这女人很不可思议,虽然露着大腿双脚站立“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地笑着,看起来却不会低级。脱掉长袍和男学生们站在一起一边比着V字形一边拍照,完全找不到一点阴郁的气氛。从其他得奖人到没有入选的候补女学生全都快乐无比地跟着游行。
或许这也算是某种天分。
“学姐——————————————————————————!!”
就在游行行列从校舍里兜了一圈,回到一楼走廊的时候。
先坂绘里大叫着跑了过来。
在场所有人全都露出“发生什么事”的表情。椎名真由美是唯一的例外,在看到先坂绘里表情的瞬间,就已经明白状况。椎名真由美将彻底愣住的游行行列抛在背后,长袍翻飞地跑着,随着先坂绘里一起奔进保健室。
“刚才已经用电话确认过,说要尽快返回。”
“第三次?”
椎名真由美一边调整呼吸一边问道。先坂绘里没有立即回答。脸色发白。
“——第一次待命。”
椎名真由美停止呼吸。
“有两年了。”
椎名真由美总算大口吐气,撩起长发,对着保健室天花板说出和两年前相同的台词。
“——算了,总会有办法的。”
呼叫器开始响起的时候,榎本反而露出类似获救的表情。
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件事一直折磨着榎本。
然后在这个瞬间,他知道,就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样反而轻松,榎本这么想着。
“年轻真好。”
“是啊!
浅羽的爸爸和妈妈今天也有来,亲热地并排坐在和昨天一样的操场长椅上面,眺望黄昏操场的风景。
“年轻真好。嗯。”
浅羽猛然想起,于是绕到社团教室的后面去看看。
在围墙与教室之间的狭长空地绕了又绕,却没找到写着“蝉”的胶版墓碑。负责打扫这附近的是一年级生,也许被他们给清掉了。
用不知为何步履蹒跚的脚步横越操场。
难以想象这是和榎本一起吃着杯面、一边从社团教室屋顶往下看、仿佛午夜游乐园的同一个操场。所有的人都在骚动,没有人往下低头,也没有人抬头仰望天空。麦克风正在试音,焰火来回迸射,再度点燃活力的小摊店员挤出最后一丝的声音。营火晚会的柴薪沐浴在暮色之中,庆典的终曲就要开始,人潮涌现了期待与兴奋。
感觉好像全是别人的事。
命名这就是现实,却实在没有现实风景的感觉。
逆着人潮,踏进了入口。穿着鞋子跨上门槛,把手伸向自己鞋柜的门。
自己也觉得没用。因为营火晚会马上就要开始。因为伊里野并不是有来学校就会在鞋柜里放些什么东西。老是检查鞋柜其实没什么用,浅羽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还是不能不检查。即使只是自我安慰,自己所仅有、足以勉强和伊里野产生连结的也只剩下这个鞋柜。
打开。
出了自己的室内鞋,里面什么也没有。
伊里野一定不会来参加营火晚会。
很唐突地,涌现出不可思议的确信。
总算轻松了,浅羽这么想着。
心想回家去吧。回家,吃了咖喱之后洗澡睡觉。
就在浅羽如此下定决心的时候。设置于操场各处的校内广播用扩音器发出“啪滋”的杂音,放出校歌的旋律——
是教务主任田代的声音。
“哦——二年四班、二年四班的浅羽直之。二年四班的浅羽直之。伊里野加奈来电,请尽快到办公室来。完毕。”
伫立在当场的时间,绝对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完全记不得后来究竟是怎么样跑到的。过去没有跑得这么快的记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用力开门奔进教职员室。教务主任田代拿着话筒用力瞪着浅羽。
“好像是紧急事件。”
要是无关紧要的事,那你就领死吧,田代露出这样的眼神。
谁晓得。
他抢过话筒。
“喂喂!?”
沉默之后,是好一阵子都没听到的声音——
“对不起。”
对方这么说道。
“喂,伊里野,你在哪边打电话?喂喂!?”
拼命侧耳倾听,想从背景声音多少得到一点情报。可是却被某种钻入话筒的古怪杂音所阻挠,一个不小心,连伊里野的声音都快要听不见。
“其实这是禁止使用的线路,我不能讲太久。你静静听我说。”
伊里野的口气之中有种不由分说的气势。
“陆上自卫队的园原演习场。你知道吗?”
知道。位于园原市最南边的自卫队射击演习场遗迹。在小学生的时候骑脚踏车去玩过好几次。”里面有个叫做‘六番山’的山丘。你知道吗?”
知道。还曾经为了听说那里有摆放从前炮击演习的目标物,想说或许还留有大炮子弹,于是和朋友整整找了一天,结果没找到炮弹,反而找到被雨打得稀巴烂的大量A书。
“那…………你十八点四十五分在那里等。一定要自己一个人来。”
“慢…………慢着!伊里野——”
“对不起,不能再说了。你一定要来。”
然后电话被草草切断。
浅羽还回话筒的同时,田代也跟着咳嗽。
“——你叫浅羽是吧?听好了,这回我就当作没看到,不过打电话到办公室、用广播叫人来听,必须是有相当重要——你有没有在听啊,喂!”
当然没在听。
浅羽把田代的怒吼声抛在背后,奔出教职员室。奔下阶梯、跑过走廊。由三台公共电话并排的正门入口跑出去时,眼睛瞄到自己从在大门听到广播以后一直穿着室外鞋。
奔进停车场。
解开锁链。
跨上脚踏车,用全身的重量踩着踏板,从正门骑向巴士通行的道路,马上转进山边的道路。乡村气味的直线道路,骑个一公里就看不到商店和行道树,只剩下标示不明的道路标志以及置物小屋的球形看板,一旦告别了黄昏就会变成一片阴暗的和缓上坡路。
拼命赶路。只有一点点细微的胆怯。
到了此刻,他心底才涌起对营火晚会的留恋。
踩着踏板的脚并没有减速。不过浅羽回头望了唯一的一次。在夕阳之中逐渐远去的园原中学校舍。装饰得有点蠢、从各个厕所窗口垂下的几缕卫生纸在风中飘扬。
有种听到操场喧嚣的错觉。
把它甩开。
脚底使力。自行车载着浅羽,驰向和缓的上坡路。
旧园原演习场的六番山,十八点四十五分之前。
视线移向手表。
十八点过两分。
虽然是骑着自行车上学、有锻炼过脚力,却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赶上。
十八点四十五分。
还以为战争开始了。
操场进出的欢呼就是这么惊人。晶穗弹了起来,搞不懂自己人在哪里,愣愣地环视四周。
是社团教室。
实体模型、幽灵战斗机模型和展示板。撑起上半身坐在墙边睡袋上面的自己。除此之外完全没有人影。操场的喧哗声如海浪般传来,可以听到无数扩音器用超大音量放着轻快的音乐。想不出曲名。
冷静。
我正待在社团教室。操场的营火晚会已经开始。
好。到此为止没问题。
不过之前的事却不太想得起来。在保健室偷睡、后来碰到浅羽、到认识的防空委员所开的什么都有吃茶一起喝酒,到这边为止都还记得。然后记忆从这里开始变得古怪,为什么自己会落得这样,躺在社团教室睡觉,完全想不起来。我绝对不是能喝的人。自己有喝那么多吗?
突然感到恐惧。
喝到不成人形、醉得一塌糊涂的自己,究竟对浅羽说了什么?说些什么话题?
就在拼命想要回忆的时候,记忆一点又一点拼凑起来。首先好像讲了社长的坏话。为什么会提到社长,应该是听到社长讨厌土风舞的关系。然后——
晶穗嘴角突然“嘻”地露出了微笑。
赶紧掩去表情。明明没有谁看到,却还自己一个人“嗯哼”地咳嗽。
想起来了。
说好要和浅羽跳土风舞。
不,不对。是为了让他独自负责编辑作业的事情道歉,所以陪他跳土风舞。正确说法是这样。应该是。
至于浅羽回答了什么,就不记得了。
不过晶穗心想,怎么回答都无所谓。反正浅羽此时一定是和西久保、花村一起望着土风舞的圈圈。只要沿着操场绕过一遍就能找到,可以一起吃点东西,可以一起放烟火,如果、如果有心情,还可以把他拉到土风舞的圈圈里面。浅羽想必会退缩不前,到时再好好嘲笑他。
要是清美说了什么,那就这样告诉她。
有什么办法,我们说好了啊!
为了道歉嘛!
晶穗发出似乎颇为愉悦的叹息,挺身站了起来。醉意已经彻底消失。将睡袋和毛毯随便收拾一下,晶穗打开了社团教室的门。在夕阳的红、营火的反光、飞进的焰火火光、食物的气味、土风舞曲子当中踏出了脚步。
她终于想到了曲名。
MayimMayim。
用所有气力踩着踏板。
浅羽并不知道,自卫队的旧演习场总面积究竟有多大。搜寻小学生时代的记忆,印象中只记得那是有山有丘有森林、极为宽阔的场所。那时的浅羽和朋友把“六番山”称为“大炮山”。一行六人首次登上顶端的时候,被开展在眼前、一望无际的绿意与退到好远的街道景色所惊吓,担心“再跑远一点就回不了家”,于是嚷嚷着要直接回家的不是别人,正是浅羽。
把自己叫到那种地方,伊里野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决定不去想这种事。
没时间想。
全心全意地爬着弯弯曲曲的柏油路。沁出的汗水湿透全身,像用整桶水从头顶泼下来一样。体内热到像在燃烧,一旦夕阳余光被树荫遮住,却又不自觉地开始发抖。蝉的叫声好像耳鸣。除此之外,只听得见剧烈喘息与濒临破裂的心脏跳动声。
突破大门。已经忘了这是第几道。将挡住去路木制横竿往上推,侧着自行车从下面穿过。跨上座椅,再度展开和踏板之间的格斗。马路的白线和飙车族的涂鸦朝着背后流逝。眼前闪亮的光,每个看起来都像UFO。社长说得没错,要找UFO就到后山。不敢看手表。
最大的难关是前方不通。
道路被高约两公尺的围墙给封住了。
从前没有这种东西。
浅羽把自行车扔在路中央,一边调整激烈的呼吸一边走向围墙。原以为可以推开,不过缠卷的铁链加上有如拳头般大小的锁头却浇熄了美丽的期待。
两手攀住围墙。
往上爬。
跨过去。
离顶端应该已经不远。浅羽爬上急促的坡道。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自己想必有什么重要目的,只是现在已经搞不清楚。浅羽用差不多等于步行的速度,依旧朝着六番山的山顶走去。坡度一点一点地开始减缓。
路面变小。
树荫覆盖在头顶上。
汗水多到连眼睛都睁不开。
然后,周遭的风景陡然开展。
浅羽会感受到,是因为夕阳余晖又回到了汗涔涔的肌肤上面。在不停滴落的汗水之中闭着眼睛,稍微直走了一段。风在流动。两脚有杂草的触感。
站定,张开眼睛。
一片绿意。
和小学时期所见到的风景一模一样。草原的草长及膝盖,清除看得到风正从五点方向吹往十一点方向的波纹。开展在眼前、漫无止尽的整片绿意,以及远在山丘棱线另一头的城市身影。
六番山的山顶。
浅羽在草皮上仰天倒下。
就这样阵亡一会。
视线朝着用来遮眼的左手手腕凝神一看,约定的时间过了一分钟。
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在周围环视一圈。
四周都找不到伊里野的影子。
原本想试着叫她的名字,不过就算没人在看还是会觉得害臊,没办法大声呼喊。发出的只有叹息。远远传来喷射机飞行的声音。
——我在干什么,居然跑来这种地方?
暮色渐渐转暗。空虚的肚皮让人忆起盐烧炒面的味道,风被卷起的声音让人忆起土风舞的旋律,汗水的凉意让人忆起营火晚会的火光。
喷射机飞行的声音。
榎本的声音清晰可闻。
看上面。
看上面。
有草的绿意镶边、仿佛在看鱼眼镜头的是一片宽广的夕阳天空。
在遥远彼岸的遥远上空有航机队伍。
其中一架往右旋转改变了方向。
离开队伍、机头朝向这里。
正在接近。
这时浅羽心想“啊,找到了”。原因不明。不过确实有一种感觉,那架飞机正在“凝神注视”站在这里的自己。
无声的冲击,在视野中蔓延开来。
后燃器的点火声。
飞机正在加速。
一边用光看就觉得目眩的角度降下高度,一边摇曳着军机才有的细长黝黑飞机云,瞬间急速靠近。
朝着自己坠落。
他真的是这么认为。
腰都软了。跌了一屁股。
手足无措地仰望天空,飞机正从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的低空飞过。全身都感受到冲击波。飞机两边主翼拉着壮丽的飞机云,一边用难以置信的角度急速上升,一边连续撒出数十发的光点。
在黄昏的空中,无数光点像烟火般飞舞。
飞机一边翻滚着一边持续上升。两边机翼尾端拖曳着螺旋状的云。然后直接回转成背面。
浅羽被头顶上的风景吸去了魂魄,在不知不觉之中站起身来。
好歹也在园原基地附近住了十四年。从来没有哪天没见到飞机。不过,现在正从头顶飞过的“那个”,和之前所见过的完全不同。和社长与自己共同完成的模型也不同。
那种东西,从来就没见过。
突然之间,引擎的排气声呼地消失。
飞机从背面开始下降。机头再次抬起的时候,机身周围留下橘色的轨迹。
浅羽当场跳了起来,对着空中挥拳。欢喜、惊愕及其他种种情绪在体内翻腾,然后全都混合为一,无法控制地变成了呐喊。
哇啊啊啊啊啊阿————————————————!!
仿佛回应着他的呐喊般,飞机在黄昏的空中开始起舞。那架飞机正用乱七八糟、叫人看了就想笑的飞行方式,突破一切可能与不可能的航空力学。连续后空翻,朝侧面回转,缩成一点之后上升,再从背后垂直落下。每次做什么动作,飞机橘色的力场就像极光一般留下闪光。
浅羽一边出身地看着头顶,一边两手像飞机般伸展开来。
徐徐前进,像舞蹈般地转身。
MayimMayim是沙漠民族在发现水源时的欢乐舞蹈,水前寺这么说过。
与UFO共舞。
掠过草原的风变成无声的音乐。
飞机从空中凝神注视着浅羽。仿佛配合了浅羽的姿势,来回做着不太合拍的动作。浅羽出声笑了起来。明明可以纵横来回于空中,和人跳起舞来却是这么笨拙。真想看看驾驶员的脸,想必已经是满脸通红。浅羽在UFO的夏天、夕阳延烧的天空底下抬头仰望,拉开双臂用力一跳。
有种可以飞翔的感觉。
仿佛一直停留于滞空状态的身体,终于仰向落进了草原。
一切全在短短的一分钟之内发生。
仰身躺卧在草原上。黄昏的天空占满整个视野,正中央有架飞机,机体周围出现了橘色力场的护盾。
突然之间,飞机画出了占满整个视野、气势十足的Z字形。
双关引擎再度启动,飞机朝着浅羽的视野之外急速上升。浅羽仰身躺着,只有头部随着飞机的身影移动。那抹身影一点一点地,溶解在夏日的天空中。
风转强了。
夜晚从东方接近。六番山的山顶开始笼罩着黑暗。
浅羽从草原中起身,在黑暗里头望着左手的手腕。
手表正停在十八点四十七分三十二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