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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三章 水前寺请回答 下集

“——变成了事实。这是来自自卫军的官方情报。重复,海上自卫军侦察机确认北军潜舰部队已经进入了一级警戒水域。北军方面在刚才透过联合国媒体发表声明,说明这次的动作只是‘寻常演习行动’,不过自卫军却以‘在这个时间点侵犯领海等同实际宣战’的说法提出强烈抗议,摆明了若不及时退出该水域就会加以击沉的态度。现在来看自卫军记者会的VTR——”

举例来说,像便利店柜台就开始拒绝受理宅急便的包裹。收款机旁边的标志写着基于业务性质,要对不特定多数所委托的包裹确认其“安全性”实有困难,因此在各方面状况改善之前暂停服务。便利商店外的停车格停着自卫军的装甲车,神情困惑的自卫官举臂弯腰地拿着即可拍,瞄准了满脸喜色比出V字手势的女子高中双人组按下快门。

“——为了抗议自卫军这会的决定,游行队伍曾经透过扩音器举行街头示威活动。不过因为有部分民众不断对着警备据点投掷石块,于是治安部队开始使用催泪瓦斯等武器展开镇压行动,目前估计至少有二十人以上受伤。从国土防卫新法成立以来,这是自卫军首度执行的镇压行动,在残留于现场的游行队伍宣传车上,也找到了自动点火的特制汽油弹——”

不再播放气象预报。新闻节目相对增设了分享事故心得的专题报导,报纸则用无关痛痒的政府消息来填版面。就算用电话拨查询号码,话筒那边传来的,也只是这样的电话录音——依据国土防卫新法规定,目前进行情报管制,关于气象方面的情报已指定为军事机密。若是想知道居处附近地区的一周天气预报,请到距离最进的自卫军宣传部办理申请手续。

“——我是草壁,目前在东京高速水城的休息区为您进行现场联机,现场如您所见塞车塞得非常严重,要往他区疏散的车辆造成了大塞车,目前时间根据我的手表,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从哦为了进行联机而抵达的下午四点开始,车流就完全静止不动,舍弃车辆意图不行脱困的人不绝于途,自卫军治安部队车辆还是被人潮团团围住,强烈要求对塞车情况提出解决之道——”

最近全国医疗器具公司与药厂,全都陆陆续续接到了自称“自卫军野战四课”的询问电话。打电话的人口吻一律相当客气,让负责应答的职员全都有种“自卫军总算懂得向民间企业看齐”的感觉。询问内容是对医疗器具与药品的存货量加以确认。位于园原市内的某家大型制药公司被问到了目前“希普欣(注:ciprofloxacin,可用于治疗膀胱炎与发烧用的抗生素。)”和“独克士霉素(注:Doxyeyecline,与四环霉素相似,可用于如披衣菌及浆霉菌感染、淋病、对青霉素过敏之梅毒患者,及立克次体等微生物感染疾病,与慢性支气管炎急速恶化。)”的存量还有多少。对应的负责人放下话筒,回想刚才所交换的对话内容。希普欣、独克士霉素,全是用来治疗炭疽菌感染的抗生素。

“于是情报管制系统,已经在本日下午六点由二级转到一级。为了因应这个转变,国内所有报导媒体一律受到国土防卫新法限制。除此之外,隶属于民间各主要企业的新法规定之六大领域,以及情报通讯系统、电力系统、陆海空运输系统、卫星管制系统,依据特殊时期对应基准转交自卫军监督管理——”

对所有人而言,这些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一点都不值得惊讶。

虽然每次一有什么事马上摆出“现实比小说还要奇妙”的表情,不过对于现实始终艰苦磐石的这点仍是毫不怀疑。即使街道配置了无数的岗哨在细细盘查,包裹还要盖上受过检查的印章。这种程度的危机早就屡见不鲜。反正只要到了下个月的这个时候,这些就会被当成老套的笑话题材而遭到遗忘。

即使走到这个地步,所有人还是相信“会有”下个月的这一天。

“——这里是第二十六号频道的东帝都广播网。目前依据国土防卫新法进行情报管制,不正当使用电波是严重违反特殊时期对应基准的行为,自卫军治安部队正在严加取缔底下广播站。身处特殊时期不能受到流言蜚语的迷惑,必须遵照正确情报谨慎采取行动。这里是第二十六号频道的东帝都广播网——”

园原中学第二次到校日,浅羽的鞋柜里头,除了有点脏的室内鞋之外,还有干掉的蚯蚓尸体。

虽然不记得片名,不过应该是很早以前的外国电影。在电视上看过后半段。故事的舞台是战争中的某个都市,敌机每天都来轰隆轰隆地丢炸弹。主角是个失业中的没用男人,不过在战争开始前他其实是个小学老师,于是利用空袭封锁中的学校教室,开始教战争孤儿读书。不幸的是那间学校在半夜遭到空袭被炸得粉碎。隔天早上,主角和战争孤儿呆立在校舍残渣当中。主角并不气馁,更没有变成抱着消毒用酒精狂饮的废物。他从残迹之中挖出大块木板来作为黑板,手里拿着焦黑的炭块作为粉笔,向孤儿们这么说道:

“来,上课了。”

森村用同一句对白展开了第一节的日本史,浅羽盯着像是从题本里头影印出来的讲义,慢吞吞地熬着时间,意识悬浮在半空中。视线像映照着夜间海面的灯塔一般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到处都是空位。

第二次到校日,在二年四班四十二名学生当中,须藤晶穗及花村裕二等二十八名因为疏散而缺席。

真是一片惨淡的景象。其他班级的状况想必也相差不远,不过这样居然还没停课,让浅羽反而感到佩服。虽然记忆模糊,不过依照军中的说法,部队失去四成以上的队员就叫做“全灭”。

早晨的太阳从窗口斜斜映照进来,将教室一分为二。或许是之前傻傻望着靠近走廊、阴暗的那一边,这时桌上的讲义看起来像是一张白纸。平日在眼前的花村背影现在不在了,光是这点就让人有种类似置身于空旷之中的恐惧感。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就像坐的是位在操场正中央、唯一的一张桌子。想到小学时期因为不会分数计算而被留下来念书的事,脸都红了。在全世界只有自己被留下来的恐惧感催逼之下浅羽哇哇大哭,哭到连级任老师都束手无策,闹到最后母亲还来接他。这是浅羽不曾对西久保与花村提起过的秘密。

拱起肩膀小小伸个懒腰。

虽然试图要把意识再度往讲义上面集中,不过还是无法专心。

连课题的文字都没办法进入脑袋,怎么样就是提不起劲。森村会用这样打混到极点的讲义来敷衍了事,明显也是提不起劲。缺席的人这么多,进度没办法往前——虽然森村给了这样的借口,不过被撇下来的究竟是谁?浅羽再度陷入了沉思。

在校舍残迹当中,主角拿起炭块宣布再度开始上课。

感人的最后一幕。

原本是这么认为,不过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那个最后一幕讲的是“没用男人的逃避现实行为走到终点,终于前往另一个世界”,其实是个黑色结局。如果森村在园原中学的残迹当中说什么“开始上课”,自己铁定怀疑他是不是疯了。问题是自己现在又在干嘛?坐在比平日更通风好几倍的教室里头重新看着日本史的讲义。大田文调查了庄园、公领的田地面积以及庄园领主、地主的姓名,原本是作为古代管衙的地籍资料。幕府任命古代官衙在职官员制作大田文的目的是在昭示幕府对于古代官衙的支配力。

这种感觉很明显。叫人无话可说的愚蠢。

如果那部电影的最后一幕目的在于要让观者感动,那是位于安全距离之外的人才有的想法。钻研学问必须是衣食不缺,至少不用担心性命安危的人才有时间。现在自己待在这个教室,场景就像电影里面常有的“敌军已经迫在眉睫却还坐拥美女,乘船游玩的白痴贵族”,与其这样——

“——噢。伊里野,怎么两手空空的就来了?”

森村的这句话把浅羽拉回到现实。

斜斜回头往后方一看,伊里野停下脚步,在教室里来回张望的森村正往她手里瞧。伊里野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顾盯着桌面上的讲义。

手里没带任何文具用品。

“真拿你没办法。过去,老师来帮你讲解。”

森村站到伊里野桌前,对缣仓时代的租税制度一一加以解说。

自从伊里野转学过来,森村是浅羽认为唯一算得上有男子气概的老师。就因为浅羽一天到晚盯着伊里野,所以知道森村对伊里野有在用心照顾。或许是认定归国子女要半途加入日本史的课程不太容易,所以还做了特殊讲义拿给伊里野。看到森村这个样子,浅羽深深反省自己曾经模仿、取笑他那老是改不掉的东北腔的事。

不愧是森村,见到伊里野变得雪白的头发既没有动口也没有动手。

“来,铅笔,铅笔拿着——喂,那边的不要讲话,看讲义。”

虽然在这种时局底下念书显得空洞,不过并不是森村的错。

镰仓时代很好。

浅羽叹口气重新打起精神,就在他正要认真看一下讲义的时候,伊里野的铅笔掉在地上。

“——你在干嘛啊,来,拿着。”

森村捡起地上的铅笔正要拿给伊里野,像是算准这个时机似的,第一节课结束的钟声响起。

“好了,这张讲义就当成作业,班长——班长也缺席是吧。起立!”

森村自己喊口令让学生敬礼,然后抱着结果并没用到的粉笔与教科书,抓着屁股离开了教室。

森村或许没发现。

不过浅羽却发现了。

浅羽毕竟是一天到晚盯着伊里野,不可能看漏了那个动作。那个伊里野在铅笔掉落时的奇怪动作——

那个动作简直就像——

有谁扔出纸飞机,从右到左穿越了视野。

虽然到了休息时间,教室里还是见不到平日的活力。伊里野用指尖摸着从森村手里拿到的铅笔。除了头发变白之外,整个人看起来就跟平常一样,和往日的伊里野并没有任何差别。

只要稍加确认,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

一定是自己弄错了,只是偶尔看起来这样,一旦确认不祥的念头只是杞人忧天,接下来就可以放心。就在浅羽这么想着,从椅子上面直起腰来的瞬间——

“吼——!真是没用耶,喂!!”

西久保突然从背后撞了过来。浅羽扭曲着脸说道:

“真是够了,你在干嘛啦,白痴!”

虽然浅羽并不是那么生气,不过西久保却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哎呀,事到如今不就那么回事?我们来学校读书,就跟有钱有闲的贵妇人去上礼仪学校没什么两样。”

浅羽还是有点生气,没办法坦率地跟着应和——

“那你可以跟着疏散啊!”

“我才不要,麻烦死了。学校放假是不错,只是待在家里也没事做,父母老是叫我念书念书的烦都烦死了。要想出门走走,除了便利商店之外没别的地方去,治安部队又很罗嗦。”

看来西久保也是有点与众不同。特别的饶舌,讲起话来特别的满不在乎。

“不过乡下地方能搞成这样也是很神。真不愧是园原市咧!北方那些人想必对园原基地的美国空军恨之入骨。如果我是他们,我就先扔核子弹过去,让所有人全都跑光光。”

西久保哇哈哈笑着这么说道,完全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过浅羽心里想着,自己同样打心底认为这是别人的事情。直到现在还留在这里没有逃走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不过,没想到班上有一半的人跑去疏散。”

“这个嘛,不见得今天缺席的人就是跑去疏散啊!”

被西久保这么指正,浅羽露出意外的表情——

“难道不是这样?”

“不是。情况看来不妙,今天还是别去学校,应该有不少人是被父母这么交代的。真的跑去疏散的人没那么多。啊,对了,浅羽,昨晚晶穗就为了这是事打电话给我。她说一开始先打到你家,不过你在洗澡。”

“——啊……”

浅羽想起来了。对,昨晚确实是有晶穗的电话,那时自己正在洗澡。加上今天晶穗又缺席,原本以为是要告知疏散消息的电话——

“然后呢?她说了什么?”

“哎呀,就是我刚刚讲的那种情况啦!她说父母要她请假,伊里野就拜托我们照顾。真是,简直像是幼儿园的保姆。”

在不经意间听到伊里野的名字,浅羽早已模糊的意识再度变得敏锐。身体自动往伊里野座位的方向回头。

不在。

伊里野不在。

视线离开才不到一分钟,那里却只剩下空荡荡的椅子以及空无一物的桌子,连书包和安全帽都不见了。

浅羽突然对着西久保的背脊猛敲一记,作为刚才的报复。

“你看啦,白痴!都是你害的!”

浅羽用力撂下这句话然后奔离座位。完全搞不懂状况的西久保被留在原地,浅羽则像屁股着火似的奔出教室。

或许是在厕所,不过这种可能性因为太过理所当然,结果反而想不起来。

奔下阶梯跑过走廊奔进楼梯口,确认了伊里野的布鞋还在鞋柜里头。

不太可能穿着室内鞋跑去别的地方。

所以伊里野还在校舍某处。

顾不得第二节课了。可能的地方并不多,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她,浅羽这么想着,在校舍里来回奔跑。开始上课的钟声响了,浅羽在想得到的地点巡了又巡,看到三楼资料室上锁进不去的时候气力也跟着耗尽。窗户紧闭的走廊非常闷热,浅羽捏着沾满汗水贴在背脊的衬衫,很想就这样全都豁出去不管。虽然今天还是有着不合时节的阳光,不过在课堂上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已经有着意想不到的凉意。要是像哪天那样,从钟塔的窗户上到屋顶,躺在灼热的瓦片上头吹风,说不定只要五秒的时间就会睡着。

钟塔——

“——原来你在这里。”

因为又跑了起来,于是又喘不过气。浅羽用喘气的空空低声叫着伊里野,不过伊里野的背影既没有响应也没有动作。钟塔的机关室就像平常一样又热又窄还充满灰尘,满是油渍的齿轮和巨大的调速器正在喀啦喀啦地转动。伊里野就在通往屋顶的窗边,背对浅羽,整个人抱着膝盖窝在置于地板的书包上面。旁边扔着除去黄色布套的安全帽。

浅羽再也出不了声,只能束手无策地望着阳光里的白色发丝。

伊里野并不是啥也不做地窝在那里,很快就发现她好像在玩游戏。那是放在伊里野书包里,曾经在防空洞中一起玩过的携带型游戏机。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被云遮住,机关室显得有点阴暗,透过伊里野肩膀可以见到由雷射光显示在空中的好几个画面。白发之中混杂了唯一一条红色的耳机线。

调整呼吸。

踏出第一步,地板嘎吱一声。虽然没那个意思,不过还是下意识地蹑手蹑脚起来。来到伸手就能碰触她那纤细肩膀的距离,就在想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奋力鼓起勇气再叫一次的时候,浅羽留意到让人脚底发凉的事实。

伊里野并没有在玩游戏。

伊里野确实手里拿着游戏机,视线也直直盯着空中显示的画面,拇指还在游戏机的按键上按来按去。

然而就只有这样。

仔细看就会发现,原来拇指只是照着一定的频率,机械性地按着按键。至于盯着画面的视线,从背后看也知道其实动也不动。那个样子就像茫然望着早已game over的画面——

在不知不觉之间,浅羽用右手抓住伊里野的肩膀。

“呜啊!!”

伊里野发出无声的悲鸣。整个人吓到弹起来,想要起身躲开浅羽的手,却重心不稳而跌了一屁股。视线朝着错误的方向拼命想要倒退。游戏机被她一扔之后滚落在地,伊里野的左手正在游戏机掉落位置附近慌张地摸索。

浅羽的胃里涨满了深黑色的肯定。

果真没有看错。

森村在课堂上不断要她拿起铅笔的时候,伊里野也是用手在桌面上摸索,最后没抓住铅笔,让它掉到了地面。浅羽见到的是这一幕。

浅羽用两手抓着怯生生的伊里野大声呐喊:

“伊里野!是我啊,你认得我吗!?”

伊里野的一脸畏怯在突然间转为理解与绝望的色彩。伊里野紧紧抓着浅羽的手臂,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声说道:

“我看得见!真的看得见,我看得见!”

“我知道,我知道!”

浅羽这么说着,试图先让伊里野冷静,不过伊里野却由浅羽的口吻嗅出他的意图。只见她用盲目伸出的双手摇着浅羽的手臂,赌气似的不停叫喊想让浅羽相信自己的谎言。一声声的叫喊逐渐带着泪意,不过伊里野还是揪着浅羽衬衫重复说着“我真的看得见”。也许认为谎言只要不断重复也会成真。也许打算浅羽若不相信,那就一直呐喊下去。

在旁人看来,也许只像意见不合的吵架。

终于两个人都累了,钟塔机关室里的齿轮运转声再度出现。

猛然回神才发现,伊里野的头正依在浅羽怀里。

两人正瘫坐在地,胡乱地抱在一起。浅羽一边用身躯感受着伊里野凌乱的呼吸,一边承受着叫人茫然的无力感。

世界正在逐渐崩塌。

“——伊里野……”

“我看得见。”

无力感化成了虚无的笑意。浅羽继续说道:

“——要是说不出口,那就不要说。不说没关系的。”

伊里野的身躯在浅羽怀中一震。

“你不用忍耐。我是不知道谁跟你说了什么,不过马上就会结束。一切都得结束。”

浅羽的手臂中传来嘶噜一声,类似吸鼻水的声音。虽然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有点廉价,不过至少还能遣走那份叫人茫然的无力感。浅羽的口气越来越有力。

“根本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要是有谁敢抱怨,那就换他来做。再这样下去——”

伊里野又哭了。

浅羽想说她是不是又哭了。

哪里怪怪的。就在这么想的瞬间,浅羽手臂中的伊里野喉咙“咕”地一声,纤细的肩膀整个失去了气力。在浅羽胸口,被伊里野脸部压住的附近传来一丝液体黏滑的触感。

“——伊里野?”

浅羽俯看自己胸口,不争气地“哇啊”一声叫了出来。

衬衫沾了血。

伊里野又流鼻血了。浅羽这么想着,用右手从裤子口袋拉出有点脏的手帕,左手重新把伊里野的身子抱紧。伊里野的上半身往上仰,白发流泻到膝盖上面,浅羽由下往上地看着伊里野的脸。

确实有大量的血从鼻子流出。

不过从嘴里涌出的却是更多的血。

就在浅羽什么都还来不及做的时候,伊里野又吐了第二次血。背筋成弓形弹动,喷涌而出的鲜血沾了浅羽满脸,于是情势瞬间逆转。浅羽拼命抹脸,抹过脸的手马上血迹斑斑,难以置信的红色叫人跟着恍神。吐血与痉挛毫不容情地持续,伊里野滚倒在自己所吐出来的成片血泊里面。白色的夏季制服和白发才一会儿工夫就全染上了血。

好可怕。

浅羽从机关室奔逃而出并不是为了呼救。实情是因为太害怕了,只好逃出那个地方。鲜血的红色,仿佛遭到什么附身似的痉挛,让人吓到把表面工夫和基本原则全都抛在一旁。直到在阶梯上滑倒、一口气滚落到三楼走廊,这才想到“得做点什么才行”。

不过满脸血迹的那抹红色还是充斥整个脑袋,完全没办法好好思考。连该向谁求助都没头绪,浅羽只是一个劲地跑了起来。

救命啊!

救命。

椎名真由美从小就向往刮胡子。

每天早上父亲都会站在洗手台镜子前面,用嗡嗡作响的电刮胡刀唰唰唰地刮胡子。看在小孩子眼里好像很舒服,感觉应该是很快乐。偷偷把电刮胡刀带出来,站在洗手台踏板上面对着镜子比划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问题是比划过来比划过去还是没有唰唰唰的声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才会长胡子?拿去问母亲的结果是很倒霉,直到现在过年过节回家都还被拿来作为笑谈。

不公平。

没有客人的保健室,椎名真由美趴在乱成一团的办公室上瞪着眼前的镜子这么想着。自己这张脸看起来明显就是过劳的样子,眼底浮现深深的黑影,发丝分叉嘴唇干裂,肌肤凹凸不平像月球表面。椎名真由美本身并不在意。自从那一夜以来,基地里面处处都是同样一副尊容的僵尸,罗兹威尔计划的成员更是如此。然而那些工作人员有八成足男的。虽然经历同样的辛苦,不过他们在眼底带着黑影的同时还有“剃除满脸胡渣”的乐趣,自己却没有。这不叫不公平又是什么。

闭上眼睛。

很想就这样睡着,身体已经累到筋疲力尽,扔进榨汁机说不定还会绞出泥水,然而绷得紧紧的神经却是怎么样也无法入睡。保持着趴在桌面的姿势,伸出右手拉出最下面一格抽屉。把手探到最里面捞出藏在里头的便利商塑料袋,然后伸进里头摸索。指尖碰到的全是空罐,不过椎名真由美始终没有放弃,记得还有几罐没有开封的杯装酒。其他抽屉还有葡萄糖,不过她死也不想再碰到针筒。

“痛。”

指尖传来的尖锐痛觉让背筋拱了起来。

缓缓把手伸到眼前一看,中指指尖有个指甲大小的伤痕,看来是被杯装酒的盖子给割伤了。盯着从伤口徐徐渗出的血滴,风吹进宛如星期六下午的保健室,逐页翻着绑有绳子的学生名册。透明的阳光在马克杯底部映出柔和的影子,校舍、街道和天空全都无比宁静。

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在浅羽满身是血、破门而入来到保健室的时候,并不需要一字一句的说明。椎名真由美在一秒之间就明白一切,从铁椅上面弹了起来,抓着被踢到桌子底下的克维拉纤维(注:KEVLAR,是杜邦公司发明并生产的一种高性能纤维,为目前世界最强韧的纤维之一,在同等重量下强度约为钢丝的五倍)包包奔出保健室。用几乎要将前面带路的浅羽从背后踢倒的气势奔跑在走廊上。不过就在通往三楼的阶梯半路浅羽挂了,椎名真由美抓着他的领口问道:

“她人在哪里?”

“钟……钟塔——”

浅羽盯着飞也似的登上阶梯的拖鞋底部拼命调整呼吸。就在冲进保健室,见到一如往常的白袍的那个瞬间,由焦躁与惊恐汇聚而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突然彻底消尽。拖着无法动弹的双腿踏上钟塔阶梯,仰头看见阶梯尽头机关室入口的瞬间,满脸是血的红色画面又在脑中苏醒,叫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要爬上剩余的阶梯需要数不清的勇气。

简直就是杀人现场。

鲜血早已凝固,密布在掉落的白发之间,深深渗入了机关室起毛的地板。伊里野已经动也不动。椎名真由美毫不迟疑地开始急救。听取心跳、量血压、陆续进行注射、准备打点滴,葡萄糖溶液、乳酸化林格氏液、维他命K——

伊里野弹了起来。

“压住她……”

痉挛又开始了。呈现半虚脱状态的浅羽已经快要脚软,却又被人操纵似的跳了起来拼命按着伊里野的身躯。会留意力道只有一开始的前两秒,要是不使劲按住反而会被跟着弹开。椎名真由美拉着克维拉包包像在找些什么,突然骂了一声转过身子,将伊里野扔在地面的书包整个倒过来。

散落在地的是少少几本教科书、还有叫人瞠目结舌的大量药锭以及针筒。

椎名真由美飞也似的捡起的是封了几只细长针剂的塑料包装,用力撕开塑料包装取出内容物,可以看到药液玻璃瓶前面附了类似注射针的东西。

“走开!”

椎名真由美直接以动作将浅羽推开,用把头送上断头台的姿势按住伊里野持续痉挛的身体。

透过血污的制服,将药液玻璃瓶刺入伊里野胸口。

伊里野的痉挛突然加剧。这是偶然还是药液玻璃瓶里的东西产生作用,浅羽并无法判断。椎名真由美又用左手手指夹了四根药液玻璃瓶,陆续拔掉注射针的包装打进伊里野体内。针或许是刺在事先算准的部位,不过看在浅羽眼里就跟随便乱刺没什么差别。突然间感到恐慌,这女人会不会杀了伊里野?会不会因为束手无策而抓狂,尽是做些恶搞的事?就在浅羽被这些想像折磨到难以忍受的时候,仿佛甩掉附身物一般,伊里野的身体突然停止了痉挛。

时间冻结了片刻。

满是油污的齿轮和巨大的调速器,正在喀啦喀啦地运转。

“——早就叫你不要来嘛!”

浅羽耳边传来椎名真由美这样的低语声。

椎名真由美仰起上半身,从伊里野的身子上面下来。跪着翻找包包,拿出麦克笔用嘴把盖子咬开,朝着手表瞄了一眼,在伊里野右手手臂写下——AM10:42DAMAshot×5MS。伊里野的身躯瘫软无力没有动作。药液玻璃瓶就这样扎在胸口虽然让浅羽十分介意,不过想必不是忘了拔掉,应该是有必要这样放一阵子。或者就像针灸治疗的针一样,必须插入特定部位掌控神经功能。

耳边传来烟盒捏扁的声音——

“你有没有带烟?”

“咦?啊,呃……没有。”

椎名真由美什么话也不说,突然间四肢着地开始物色起地上的烟屁股。找到长度足以接受的烟屁股之后当场瘫坐在地,穿着白袍的双肩拱起似的将手插在两边的口袋。

浅羽这才留意到那张侧脸所浮现,疲惫如死的阴影。

感觉好像突然变得不知所措,浅羽的视线不安地游移着——

“——啊……”

视线的停驻纯粹只是偶然。

有个橘色小布袋掉在被血染污的地面。

想必是伊里野的东西。在椎名真由美把伊里野书包翻过来倒在地面的时候,随着教科书与笔记本一起掉出来的吧?

不知何时弄丢的自动铅笔笔头正从袋口探出头来。

“——这个,呃……”

听到这声低语似的叫声,正想在烟屁股上面点火的椎名真由美不耐烦地抬起视线,突然间——

“啊!?不行不行那个不行!!”

椎名真由美挥着两手站了起来,快步奔向浅羽想要抢走布袋。浅羽虽然搞不懂原因,不过还是反射性地护着袋子,袋子在双方肩膀碰撞之下跟着落地,掉出里面的东西。用剩的橡皮擦、果汁赠品的钥匙圈、等边三角板,每样东西他都见过。

全是浅羽误以为弄丢的东西。

“——那是浅羽袋。”

浅羽袋?

望着浅羽满是疑问的视线,椎名真由美认命似的在烟屁股上面重新点火,咬着烟嘴搔搔那头近似鸟窝的头发。浅羽拾起布袋,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到地上。原子笔两枝、文库本书签、快要用光的透明胶带、过期的福利社折价券,记得已经扔在教室里的垃圾桶了,用到一半的白色颜料则是十二色当中用得最快的,所以还有好几条备用,根本连弄丢的事都没察觉。

“我想,她是把这些东西当作护身符。不论走到哪都贴身带着——这个……加奈当然有错,不过希望你不要生气,这和什么第二颗纽扣完全不同,护身符对加奈而言可是攸关生死——”

椎名真由美在这里低下头来,悠悠地吐着白烟。

“——也许你认为我只是在找借口。”

椎名真由美的话,浅羽完全没听进半句。

浅羽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橘色布袋,用剩的橡皮擦果汁赠品的钥匙圈等边三角板原子笔两张文库本书签要用光的透明胶带过期的福利社折价券以及用到一半的白色颜料。

腹部底层升起小小的热点。

“——这回轮到眼睛?”

听到浅羽的低语,愣愣盯着地面的椎名真由美瞪起了眼睛。

“她挨了一顿打之后被带走,一回来头发全都变白,这回是轮到眼睛?”

没有回答。灰尘漂浮的空气凝滞不动,烟屁股的白烟就像不溶于水的蛋白一样,始终不曾变形地飘在空中。椎名真由美若无其事地跨过伊里野的身躯穿越机关室,把通往屋顶的窗子打开。

“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

然后两边手肘抵着窗框,撂话似的这么说道:

“状况好的时候就跟平常一样看得见,状况不好的时候则是接近完全失明的状态,只能勉强辨识出房里是明是暗。暂时性的视觉异常并不是由现在才开始,不过这么严重倒还是第一次。”

腹部底层的热点正在逐渐变大。

“既然是这种情形,为什么还让她来学校——”

穿着白袍的肩膀一阵摇晃,或许是在苦笑。

“当然有阻止啊,今天早上所有人全都一致反对,结果却是我们累到输给她。是榎本不对,全是他的错,每到关键时刻他就心软。”

浅羽侧眼望着伊里野的身躯。横躺在沾血长发中的那个模样,看起来就像胸口钉了五根针,被钉在展翅台上的飞蛾化身。

伊里野加奈究竟是什么人?

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没有哪天不想这个问题。陷溺在奇诡的想像泥沼中不能自拔。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件,现在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已经不再去想这件事。

只要伊里野还在那里,这就够了。

不想再去探究伊里野的身份。

实在经历过太多事件。在不知不觉当中真相已经来到触手可及的距离,剩下薄薄一张皮,简简单单地躺在那里。是自己在紧要关头,下意识地掩上眼睛捣住耳朵背对着一切。

教室里的每个人都把伊里野排挤在外,保持着安全距离,净说些不负责任的闲话。

晶穗曾经说过,作为一个人如果连最低程度的社会性都没有,那这种人原本就不该踏进教室。

要是在紧要关头裹足不前,或许打一开始就不应该插手。

要是自己没有半途介入,或许伊里野就不至于这么痛苦。

真相早已经在脑中。

只是尚未化作任何言语,沉睡在无意识的黑暗里头。自己明明知道,却从来不曾试图往那份黑暗之中窥探。因为就算不这么做,伊里野还是会在那里。还以为这个夏天会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直到七天前那个夜晚,所有一切全都以此为分水岭跟着改变。

“伊里野是不是Black Manta的驾驶员?”

化成语言不过就是短短的一句。

椎名真由美并没有回答。

披着白袍的背影动也不动。烟屁股的白烟以窗框所框出的天空作为背景,在柔和的风中卷着漩涡。

“手腕嵌着金属球,老是带着堆积如山的药,一下子就流鼻血,还有头发突然变白吐血晕倒,全是因为伊里野是Black Manta的驾驶员?她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跟敌人作战?”

椎名真由美还是没有回答。领悟到这份沉默也就等于回答的时候,在浅羽腹部底层持续焖热的热点化成了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愤怒。

全都是你们害的?

愤怒到头晕眼花。浅羽心想这份愤怒,有一半是针对比排挤伊里野的班上同学更恶质得多的自己。他抓起滚在脚边的锭剂塑料空瓶,朝着身穿白袍的背影奋力一掷。

他呐喊。

“那种事应该大人去做!”

塑料空瓶彻底落空,弹上窗框附近的墙壁。大量锭剂从头顶撒落,身穿白袍的背影还是生根似的动也不动。

“你们居然若无其事地让个国中女生承担这一切!掀起战争的可是你们!伊里野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非要把伊里野逼到这种程度!”

那个动也不动,不论说了什么全都不置可否的白色背影真是可恨。

“班上有一半的人正在教室里打瞌睡。借着疏散缺席趁机请假的另外一半不是在家打电动就是看录像带!为什么只有伊里野要在胸口插上五根针,满身是血地倒在这里——”

纤细的手指在屋顶瓦片上捻熄了烟屁股。

“——是啊。”

浅羽耳边传来的是如此无力的低语。

身穿白袍的背脊突然拉直,椎名真由美整个人往后转身,用有力的眼神盯着浅羽。

“浅羽,我告诉你——”

话声在这儿中断,椎名真由美大步踩着穿拖鞋的脚缓缓靠近浅羽。手搭上浅羽双肩,朝着鼻翼附近凝视。

愤怒很快就转成了困惑。

浅羽没办法挪开视线,现在才意识到身高的差距。那张面容带着深深的疲劳阴影,近在眼前的干裂嘴唇完全失去性感的味道。搭在双肩上的手温和使力,身体轻盈地靠了过来——

一记仿佛石头坠落般的头槌。

一击就让浅羽跟着倒地。眼前一片黑暗,嘴里像是塞了芥末般刺激到难以呼吸。

“该死的臭小鬼!混帐,不要以为我都闷声不吭地在听!”

女人的纤细手臂用难以想像的力道揪着胸口,身体直觉性地畏惧着第二记攻击,用双手护着颜面。心窝受到冲击,但是不可思议地并不感觉到痛。之后天地逆转,原以为是整个身子倒转了一圈背脊撞上墙壁,后来才发现那不是墙壁而是地板,这时椎名真由美已经跨骑在身体上面。奋力挤出的怒骂声和双拳就像陨石一般陆续落下。

“明明就什么也不懂,居然还好意思胡说八道!要是可以取代,我早就这么做了!不要一副只有你才懂得加奈的嘴脸,若无其事地让她承担这一切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浅羽被人胡乱痛扁了一顿。

椎名真由美是来真的。并肩而立时并不明显的身高差距被她阴险地加以利用,对持续奋力抵抗的浅羽尽情且不断地殴打。拳头每次命中嘴角就裂开喷出鼻血,后脑勺撞到发出喀喀的声音。

在朦胧的脑海中,浅羽开始计算数目。

中途才开始计算也是没办法的,不过为了日后加以回报,自己究竟被打了几次,有必要事先在岩石上做个记号。这和对方是女人,是保健室老师完全无关。绝对,绝对要加倍奉还。六、七——

八——

数到九的时候,拳头和眼泪一起落下。

浅羽被两手揪着胸口、拖着上半身头部离开地面。透过肿胀的眼皮缝隙,可以看到椎名真由美的脸正往这边瞧,用颤抖的声音说着什么。有部分朦胧的脑袋模糊地感受到泪水滴落在脸颊上。

“你给我洗好耳朵听清楚了,这个世上任何事都有代价!这场战争就是为了争取时间,让你能够一手拿A书另一手打手枪还有看着UFO特别节目笑到吱吱叫!还有,你对加奈又了解多少?你连她其实大你一岁都不知道!用来培养基因改造虫幼虫的药你听过没有?自己吞掉自己的梦呢?什么是佛莱伍(注:Flat wood,位于美国维吉尼亚洲,1952年曾发生不明飞行物与外星人目击事件)作战!?黑色包裹!?半夜搭着学校巴士走在沙漠里面的事!?那孩子每天早上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学校,你真的了解吗!?”

十——

“无知者的善意根本就是不负责任!!明明只有喂野猫的觉悟!!被你用下半身来同情,加奈未免也太可怜了!!”

因为被打得太惨,雾茫茫的脑海其实并没有听到半句。浅羽在那片雾气之中只读得到话语的颜色,还要对那个颜色提出反击。

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被人隐瞒的事自己哪可能知道。如果真有什么让伊里野独自牺牲的正当理由,那么前提就是所有一切已经出现难以挽救的错误。看我的。

浅羽往椎名真由美抓着胸口的手用尽全力咬了下去。

十一。在十二之前出现破绽。跨骑的姿势垮了下来,浅羽成功地用弯起的左脚拐进紧密相连的身躯与身躯之间,一口气将她踢开。然后跑向滚倒在地的白袍身影,朝着用双臂护住的侧脸毫不手软地落下拳头。带着血腥气的嘴里发出野兽的声音。

“一拳!两拳!”

第三拳并没有落下。腹侧被人用膝盖撞了一下,接下来的状况变得一塌糊涂。

浅羽从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认真打架。

只要跨越了某一条线,接下来不论打人还是被打都奇妙地毫无知觉。既然认为不怎么痛,在打的时候也就没有必要斟酌力道,遇到对方的拳头,直接迎上去还比认真闪躲要来得轻松。对方也是个人的印象逐渐变得模糊。

这时耳边传来微弱的哭泣声。

这时正轮到浅羽被压在椎名真由美身子底下挨打,不过早该落下的拳头却迟迟没有落下。撑开肿胀的眼皮看看状况,椎名真由美正扬起拳头压在上面,视线朝着另一个方向静止不动。浅羽辛苦地仰起下颚,循着椎名真由美的视线转动眼珠子。

伊里野正抓着椎名真由美的脚踝。

长发掩住的背脊不断颤动,原本横躺的身子现在变成趴伏状的姿势。刺穿、竖立在胸口的药液玻璃瓶正用可怕的角度针尖弯曲地抵着地面。虽然怎么看都不像有办法掌握周围的状况,不过伊里野还是紧紧抓着椎名真由美的脚踝不放,还发出呜呜声。

简直就像动物用来恐吓敌人的声音。

扬起的拳头缓缓放了下来。

椎名真由美只有震颤地吐了口气,就从浅羽的身躯上面滑落下来。让伊里野身躯仰躺,把嘴凑近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在椎名真由美逐一拔去药液玻璃瓶的右手拇指虎口附近,有个快要滴血的大伤口。浅羽慢吞吞地起身,呆愣愣地盯着椎名真由美忙个不停的右手。自己有咬得那么用力?

椎名真由美确认伊里野的状态已经稳定,又加打了两支针剂之后站起身来,对着机关室的惨状环视一遍。视线移往手表——

“趁这堂课还没结束,先把加奈搬到保健室。”

正想开口,鼻腔深处的血就沾黏住了。

“——其他人搞不懂状况。”

除了眼角的瘀青微微扭曲之外,椎名真由美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的变化。复数的情感经过了复数的转折,结果就是面无表情。浅羽率先掷开视线,猛然扔过来的克维拉包包比想像中还要沉重,发现在准备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伊里野的头发让他十分狼狈。

这种时候居然还会肚子饿,真是丢脸到叫人想死。

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正在帮椎名真由美扛起伊里野。看着她熟练地把伊里野的手越过肩膀交叉在胸前,光是这个动作,想要自己背的话也就说不出口。浅羽往前开了门,随着毫不犹豫率先往前走去的绿色拖鞋步下阶梯,一边担心会不会有人看到一边穿过走廊。直到抵达保健室,看着伊里野所躺的床在自己面前拉起帘子的时候,自己还在说服自己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椎名真由美开始为右手的咬伤进行紧急处理。伤口消毒贴上纱布施打破伤风血清,脸上找不到半点生气的样子。浅羽用迷路小孩般的心情呆站在那里,椎名真由美收尾似的对他这么说道:

“——喂,那边坐着,我来帮你处理伤口。”

实在有种被打败的感觉。

浅羽直接转身走出保健室。

除了那里,再也想不到其他藏躲地点。奔出楼梯口,穿越无人的操场冲进社团教室。或许是奔跑之后血液循环速度变快,从肿胀的脸直到身体每一寸全都刺痛不已。虽然想替自己处理伤口,不过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急救箱。第二节课结束的钟声响起,浅羽直之瘫坐在乱到无从着力的社团教室正中央哭了起来。

自己根本没半点能力。

社长究竟去哪里了。

为什么社长不来救我?

那份地图被遗忘在村上天神的水前寺老家,足足有七十年左右的时间。

那是距今九个月前,寒假结束时候的事。之前谣传和极左派地下组织有关的国会议员事务所因为涉及逃税遭到搜索,在娱乐节目当中大张旗鼓对骂的电影导演和女作家,在旅馆房间持刀互刺的那一天,为了借用超能力开发器材,浅羽直之拜访了水前寺的家。

那是他第二次到访。持续下到前一天,感觉潮湿的雪在阳光中融化,滴落的水声充盈在仿佛千年寺庙般的整片空地。巨大的主屋有许多宛如时代断层的场所,玄关却又簇新到不太真实,反而加深了乡下地方的印象。浅羽在贴有保全公司标签的门上按了门铃,两手推开沉重的拉门往里面瞧,才一会儿就见到了水前寺姐姐的身影。

“啊,小直。好久不见。”

浅羽忍不住想着:我才不叫什么小直咧!

她从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水前寺姐姐的气质给人一种再熟络不过,却也并不突兀的感觉。浅羽并不擅长推断人的年龄,不过心想她应该是大学生。说到这个,浅羽连人家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在雪的反光中一路走来,微暗寒凉的玄关里的合身毛衣看在浅羽眼中仿佛发出淡淡的磷光。

“——呃,我去房间那边看过,不过有上锁。”

“咦?是吗?小邦还没回来?”

水前寺的姐姐毫不迟疑地把脚伸入大到有点蠢的长靴,一边轻声说着抱歉抱歉一边走出玄关,率先迈向庭院。浅羽借着拉起拉门的机会再次往里面瞧。走廊暗到仿佛座敷童子正要穿越而过,只有立钟声音静静地回荡。除了自己白到有点滑稽的气息,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气味。在入秋之际来拜访的时候,现身招呼的就只有水前寺的姐姐一个人,从社长口中也不曾听到过关于家人的具体说法。除了社长和姐姐之外,这个家真的还有别人吗?位于这条走廊深处的密室,是不是躺满了早已死亡风干的尸体?浅羽脑中突然闪过这样天马行空的想像。

“小直——喂——”

浅羽追着水前寺的姐姐,在融雪的水声中三步并做两步地跟了上去。被人踏过的雪混入了空气有点儿脏,水前寺的姐姐却穿着大到有点蠢的长靴,十分开心地走在混杂了一堆沙砾与泥土的雪中。每踏出一步,长发就轻柔不可思议地在风中飞扬开来。浅羽当理发店老板的儿子当了十三年,虽然偶尔也会见识到奇特的发型,不过终究做的是男人和小孩的生意。头发长到这种程度的女性,浅羽只在着色画里面看过。

“啊——真的耶!小型摩托车不在。跑去哪里了呢?你们不是约好了?”

“啊。这个……时间并没有讲得很清楚。他叫我吃完早餐马上过来。还有,我今天虽然搭巴士过来,不过时间比想像中要来得久。”

“奇怪。是被冻在哪个雪堆里了?”

浅羽也觉得奇怪。社长对这种约定从来就不会搞错。

“算了,无所谓。你就上去等吧!”

水前寺姐姐从白色衣领口拿出挂在脖子上头,系有塑料绳的钥匙。那支钥匙插入的是让人联想到战场老兵的古旧洋锁。至于被洋锁牢牢锁住的,则是位在空地外围的大型仓库入口。

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社长要在仓库里头生活?

直到现在,浅羽还是找不到方便开口探询这件事的时机。用“家庭状况复杂”来加以带过虽然容易,却不能够解答任何的疑问。明明主屋那么大、可以用的房间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独幢房屋用五根手指头都还数不完。

水前寺邦博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他会为了“感觉像秘密基地,很酷”之类的理由,不顾家人的阻止擅自在仓库里面筑巢,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小。水前寺不可能被禁止在主屋出入,而且作为自己的住处,水前寺看来对这座仓库也相当满意。

“喂——小邦——不可能有人在吧。门都上锁了。”

随着水前寺姐姐的脚步,浅羽踏进了时光的气息之中。

一楼是无处落脚的储藏室。这里就是名副其实的农家储藏室,完全没有那种随手翻找就会发现宝物的有钱人家仓库的味道。水前寺姐姐一按下老旧的开关,塞得密密麻麻的成堆农具就在电灯泡的光晕之中浮现。从养蚕的架子之间穿过,在挂着好像三十年前的月历的墙壁尽头右转,被无数只脚踏过的阶梯就出现了。鞋子要脱在这里。

“啊,这个阶梯很滑,要小心喔。”

二楼就是水前寺无处落脚的房间。好大。眼睛才经历过楼下的惨状,这种感觉更是明显。虽然紊乱的方式和社团教室很像,不过这里明显有着生活的气味。暖炉和式桌电视冰箱,教科书和参考书、游戏机和录音机这些国中生房间该有的统统都有,除此之外还有两种东西:堆积如山的露营用具还有堆积如山的机器。书多到溢出来的书架后面,有个类似工作室的场所,乱糟糟的机器、电子零件和工具等,循着唯有主人才知道的顺序散落各地。不知道是拿来装饰、还是之前就有的东西,开了窗户的那面墙壁摆着四块珐琅广告牌。都褪了色,全是大村昆的欧乐纳蜜C广告。

“要不要边等边玩扑克牌?还是想找A书?”

浅羽心想,这人确实是社长的姐姐。

“这……这个,你不用费心,我想只要在这里等,社长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房间猛然一看就有七台计算机。服务器不算,暖炉上的笔电液晶屏幕,屏幕保护程序还在运作。没有离开之前把它关上,代表水前寺并没打算离开太久。

“唉,小直,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突然冒出的质问让浅羽有点不知所措。

“有,有个妹妹。”

浅羽这么回答。这样无心的一句话,却在之后从姐姐嘴里传到水前寺耳中,造成浅羽夕子在那天午休遭到袭击的惨剧。

“啊——好好喔,有妹妹。能不能用我们家的小邦来跟你换?”

那可就伤脑筋了,相当伤脑筋。到时候究竟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看浅羽在突然间认真地烦恼起来,水前寺的姐姐发出灿烂的笑声。

“——我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有人叫他‘社长’。我跟你说,小邦其实有点懦弱。“

不会吧!?

浅羽不自觉地把想法摆在脸上。水前寺的姐姐准确读出了他的想法——

“是真的啦!”

然后水前寺姐姐用认真到不行的眼神盯着浅羽这么说道:

“说到他会把人叫来房里,你还是第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浅羽并不觉得吃惊,反而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这句话变成了线索。

浅羽明白了水前寺姐姐所说的“懦弱”是什么意思。

社长并不会随便相信他人的善意及好意。

这或许是头脑太好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会在无意识中将他人的好话与亲切用理论加以分析,看破了其中得失损益的诡计。虽然别人把他当成超自然狂热分子,而他确实也有这一面,不过浅羽倒是认为没人会像社长这样用理论来思考事情。社长想必连爱情亲情都拿来加以分析。像这样分析到最后,一切是不是全都变得赤裸裸的,没有任何矫饰,变成由冰冷的物理与数学所支配,弱肉强食的世界?

那未免也太恐怖了。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自己曾经说漏嘴。说他认识的人很多,不过就只有浅羽特派员这个朋友。他说只要是在你身边,感觉就很舒服。”

浅羽突然想到。慢着慢着,照之前的事看来,社长之所以对自己放心,会不会是因为“浅羽特派员是个有趣的傻瓜,用理论讲不通,在一旁看了心情就很放松哇哈哈哈”之类的理由?

还有,这人会不会其实不是“水前寺的姐姐”,而是“水前寺的母亲”?这是这个人的特性,还是每个年龄相差太大的姐姐都是这样?

“上次你来的时候我来不及说,今后还要请你多多照顾小邦。我想他会给你找很多麻烦,啊……不过不过,那家伙笨归笨,脑袋倒是满灵活的,在身边养一只还挺方便。你说是不是?”

水前寺姐姐这么一说,脸上的五官全都笑到眯成了一条线。

噗沙噗沙噗沙的排气管噪音往这儿靠近,是水前寺平日骑的小型摩托车的声音。连轮胎压过湿润的雪的声音都听得见,然后引擎突然停止运转。楼下传来踢开杂物的声音,接着就是大脚咚沙咚沙爬上楼来的声音。

“噢。”

水前寺两手提着涨得鼓鼓的便利商店袋子。

“噢什么噢?小直等了你好久耶!”

看到姐姐的脸,水前寺露出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的神情。然后转向浅羽——

“抱歉。原本打算要马上回来的。”

“好了,小直你们慢聊。”

水前寺的姐姐这么说完之后走下楼梯。

水前寺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摆在暖炉上头,鼻尖叹了一口气之后垂下肩膀。上次来的时候,浅羽就发现水前寺很怕他姐姐。今天似乎懂得他的理由了。浅羽忍不住扑哧一笑,连忙摆出正经的表情!

“便利商店就是那边,呃……邮局对面那间是吧?”

“嗯。”

村上天神的简便邮局位在骑摩托车片刻就能来回的距离。虽然下雪造成路面状况不佳,不过一般并不需要花到这么多时间。

“回程的路上遇到8号。为了听取报告,一不小心就弄到太晚。”

“8号?”

“实验者第8号。”

噢,浅羽新里想着,记起来了,社长目前认为最有希望的实验者,记得本名是辰宫铃子。知名幼儿园桃组,喜欢的食物是面包边。

水前寺从以前就很有孩子缘。除了外形很酷又有一堆好玩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他绝对不会把对方当孩子来看待。加上目前的水前寺主题是“超能力”,超能力就跟孩子有关。水前寺在引诱附近幼儿园的孩子进行超能力开发训练。用麦克笔在掌心写上实验者号码的动作,似乎在同伴之间大受好评。

只要没被当成变态通知警察倒还无所谓,不过这种危险性当然还是有的。浅羽并没有强烈建议他中止实验,因为说不定真的有人会因此而觉醒,不能舍弃这种可能。浅羽还清楚记得,当年的自己认为凡事都有可能,连天空都飞得上去,没有打不倒的怪物。要是当年有个看似大人却又不是大人的谜样哥哥出现,在自己的手心用麦克笔写上号码,不知后来会变成怎样?要是不单只有自己,看到朋友手上也有同样的数字呢?要是这些相异的齿轮全都咬合了,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浅羽确实很想看看。

“对了,关于这件事我有好消息。8号似乎作了预知梦。梦到被狗咬的隔天,在朋友家里真的被小型犬给咬了。她还秀膝盖的伤口给我看。”

这种程度的事并不会让浅羽吃惊。他把脚伸进暖炉,一边用脚尖寻找开关一边说:

“——你想想看。要是平日认为那只狗可怕,自然就会梦到那只狗。隔天真的被狗咬纯粹只是偶然——”

“对了,重点就在这里,那个朋友的家平常并没养狗。”

水前寺滔滔不绝地继续说着:

“因为时间不够,我并没有问得很仔细,不过那天朋友家里有个‘类似亲戚阿姨’的人来访,咬了8号的就是那个阿姨带来的狗。”

“——意思就是,她并不知道朋友家里会有狗。”

“8号是这么说的——不过重点又来了。”

水前寺说完之后跟着苦笑。

“毕竟那是朋友的家。8号确实并不知道那个阿姨和狗的存在,不过在这一点上面还有疑问,因为说不定曾经在什么时候听过。只要这个信息还留在8号的心底某处,你最初的那种解释方式也就成立。还有,8号的梦和现实之间有几个不同点。首先,在8号梦里出现的是黑色大型犬,阿姨所带的却是小型犬。小小的、咖啡色又动来动去,我想应该是博美之类的狗。第二点,8号在梦里被咬的是右手臂。不过实际上被咬的却是右边膝盖。”

“这个……你找了半天是在找什么?”

水前寺用屁股对着浅羽,上半身挤进墙边成堆的破烂之中,喀沙喀沙地在翻找些什么。

“哎呀,忘记是什么时候,我有在某本书上读过和这种梦相关的论文。说到梦这种狗屁理论,自然是属于心理学的范围——”

浅羽露出意外的表情。

“欸,社长也读这种东西?”

水前寺的屁股抗议似的摇了摇——

“什么意思?”

“社长你不是说过吗?心理学根本不算是科学。”

“废话。那种东西哪里是科学?不过喜不喜欢是一回事,正不正确又是另一回事。”

“——什么嘛,所以社长喜欢心理学啰?”

“超喜欢。没看过那么重视枝微末节的学问。要是由我来说,我会说它是残存在什么都要加上‘学’字的现代,一支正统魔法的后裔。”

是褒是贬完全听不出来。浅羽正想问他意思是哪边的时候,之前保持着危险平衡堆积起来的破烂终于出现壮烈的崩塌。

“呜哇!?——你……你没事吧,社长!?”

连浅羽都遭到波及。从遥远高处滑落下来的大型行李撞到他的背脊,让浅羽无法呼吸地趴伏在地。水前寺完全被淹没了。从近似小山的成堆书籍缝隙之间,可以听到浅羽特派员、浅羽特派员这样微弱的呼喊。

“呜啊……噢,抱歉,啊——吓了一跳。看来还是得稍微整理一下。”

水前寺虽然环视着崩塌的惨状对将他挖出的浅羽这么说道,不过浅羽心想,光看房间的样子就足以证明这句话绝对不会执行。

“——社长……”

“啊?”

那张地图是在成堆由文字写成的老旧文件之中,一眼就可以看见。

“这是什么?”

浅羽把它拿起来看,果真是地图。约莫电影海报的大小,看起来十分古老。想必是和其他文件一起摆在刚刚撞到背脊的行李里面。

水前寺从一旁往这里瞄。鼻尖哼地一声——

“从哪里冒出来的?”

“啊,应该是从那边的箱子里面。呃,这个该不会是——”

藏宝图吧?浅羽是想这么说的。

“古早以前的测量图。”

趁浅羽沮丧的时候,水前寺顺手抢走了那张地图。

“村上坂内,这什么啊。那不就是老家的山?”

“老家的山?”

那些文字看在浅羽眼中只是涂鸦,不过水前寺却毫无困难地读了出来。然后吹口气拍去灰尘!!

“原本是啦——欸,在那种地方有挖地底壕沟?呃……我没办法算,245减169是多少?”

水前寺碎碎叨叨地念着这些,在浅羽百般央求之下才终于仰起脸开始说明。

“这应该是——”

距今七十年以前,水前寺家开始在名下的某座山上挖掘地下壕沟。

目的虽然没写在地图上,不过那是统合战争开始之前的事,想必是用来作为防空洞或是藏匿物资所需的壕沟。这张地图便是当时所做的其中一张测量图。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藏匿了物资,不过这个定义并没有和浅羽所谓的“藏宝图”相差太远。

“只是——”

这张地图上面所记载的山,已经不归水前寺家所有。

在之后北方动乱的时代,出现一股购买特殊时期国债贡献国家的爆炸性热潮,特别是在有钱人之间,提供超乎寻常的献金也就代表了某种地位。当时水前寺家放弃了手中将近一半的土地,让邻近的资产家瞠目结舌。这张地图上面所写的,包含村上轮堂在内的那一带山林,似乎就包含在这批被放弃的土地里面。

“献金当然是有目的的。正因为这样,后来时局不妙的时候,就从军方那边得到过不少方便。”

浅羽看着遍布在地图四处的文字皱起了眉头——

“——所以,这座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那我就不知道了。要跟现在的地图比对看看才知道。”

突然之间!!

“喂喂,那是什么?”

是水前寺的姐姐。她手里拿着装有热可尔必思的托盘,朝两人正头抵着头在研究的地图望了过来。呜啊吓死人了,浅羽不自觉地惊叫出声,水前寺则对姐姐这样突兀的出现方式似乎已经习惯——

“喂,老姐,天童的外公曾经在山里挖过防空洞,这事你有没有听说?”

“什么防空洞?——噢,就是‘安安,你居然逃走了~真没良心~’的那种东西?”

“什么跟什么。”

就在水前寺脸上写着“够了,你闪边去”的瞬间——

“啊!”

“干嘛啦?”

“外公之前挖过的,那不就是后山的隧道?”

水前寺和浅羽不自觉地面面相觑。说到后山,那不就是自行车便能抵达的距离?水前寺像要在地图上面钻洞似的盯着地图!!

“——这就是后山?”

“不,那张地图我不清楚。不过我记得,在很久以前有听过外公挖隧道的事。记得地点是在后山。”

“目的是什么?”

“这我不知道。不过后来半途作废,在无计可施之下打算拿来种香菇,可是都长不出来,实在太无趣,没多久就封起来了。我想应该是这样。”

“香菇?”

“是啊,香菇。”

对话暂停了半晌。

水前寺突然站起身来。喀喀喀喀地穿越房间,拉开位置颇高的窗户,把脸凑到蜂窝状的铁丝网上面,对着近似寒假结束前夕的天空大声呐喊。

“无聊死啦——————————————————!!”

就连不太喜欢香菇的浅羽都感到有点郁卒。后来水前寺的姐姐马上闪人,话题又回到了8号的预知梦。

穿越了七十年时光,终于重见天日的后山地下防空洞地图,又被扔在水前寺房间角落,整整遗忘了九个月左右的时间。

直到现在,浅羽还是完全不记得地图的事。

要不是后山在那天、那个晚上发生谜样的爆炸,说不定水前寺也把这张地图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喂,这场骚动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只要走出来一步就要检查检查,简直快烦死了。”

在小学时代就被戏称为斗牛犬,年龄四十左右的主妇从车窗探出脖子抱怨。治安部队的士兵无言地比对着本人以及许可证上面的照片,拿起墨水绝对洗不掉的笔,在还是空栏的许可条件上面写下“斗牛犬”三个字。西边的天空正在开始染上夕阳的颜色。

“快点把证件还我。我可以走了吧?”

“把后车厢打开。”

如果说全国每个地方都是这样那倒还能接受,问题是在爆炸事件之后,后山及周边的警备系统可是严苛到了极点。不但道路被无数的检查哨弄到肉肠寸断、失去它的功能,被勒令暂时离开的居民,也只能在军方所经营的避难所过着百般无奈的生活。巡逻部队不分昼夜地徘徊,只要见到一般民众,不论对方是谁一律押起来用装甲车载走,连狗都加以武装。装填在犬齿里的胶囊式无力化剂,可是短短五秒钟就能撂倒一匹马的武器,在自卫军之间还盛传着要是被它给咬了,未来三年会生不出小孩的传闻。

“可以定了吧?可以走了吧?”

“请下车,我要检查车子里面。”

这里根本就是战场。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在这附近遭到拒捕的一般民众人数有一百七十名以上,其中的一百三十五名目前还未遭到释放。后山已经成为军方黑暗统治的魔境。虽然园原市居民绝对不会靠近这个场所,附近居民不小心迷路迷到这里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面对着调查车身内部的士兵,斗牛犬还能废话连篇说些什么自己的权利,这不是人民纳税的目的之类的话,实在叫人佩服。就像是对着吃人的鲨鱼说教,问它有什么权利吃掉自己一样。她所付出的税金和她的权利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可以走了吧?可以走了吧?”

“麻烦往这边走。我想请教两、三个问题。”

从背后袭来的某种东西,并不给人说明的时间。

斗牛犬的奔驰车被治安部队给拦下来的位置,是在军用道路228号及西山街道的十字路口往南两百公尺左右。从那个地方再往南五公里,就会看到夏天水量干涸的细小河川,以及满是铁锈的桥梁。越过杂草取代栏杆的那座桥梁,再往前就是可以称之为后山山脚的区域,没什么住家。只有田陇菜园有点肮脏的小河,以及非法弃置不绝于途的防风林,光秃秃的电线杆垂挂的电线,穷酸的高尔夫球场和指导员态度恶名昭彰的汽车驾训班。穿过这些再往前进,道路就会陡然转成上坡。

桑田慎介是在从这里离开路面,穿越山林爬上五百公尺左右斜坡的时候,遭到治安部队的袭击。

在他向初次见面的女性介绍时,桑田通常称为自由记者。虽然这样子的说法也不算撒谎,不过“啥事都做”的形容可是切合实际得多。因为他常做的是不问来由,外发而来的编辑校对工作,还和自动贩卖机卖的A书里面,那些镜头前露屁股的模特儿纠缠不清。访问瘦不禁风、看似胆小的工厂老板然后自己胡写乱写,再把成书的自传及高价账单送给对方的这种缺德事他也只做过一次。胆小的老板鼓起勇气不理这笔账单,这回换成一群古怪的老头代替桑田前来,在工厂的铁门前面排成一排开始撒尿。

生存在媒体金字塔最底端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园原郊区的山中拨着野草前进,说穿了也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混不下去”。不论是输送机坠落还是恐怖爆炸统统都好,在这个时刻报上记者名号虽然没用,至少也要弄一张照片或是十秒的VTR。只要记录到爆炸中心点的模样,最近吃瘪的情形就会转为走运。

就因为专业素养太差,桑田的计划才能够进行到这种程度。不然他和两名伙伴早就连通往后山山脚的河流都无法跨越了。躲在驾训班的车库等到天亮,花了一整天时间谨慎穿越防风林,从坡道最初的转角踏进山中。在来到这里的路上不断看到武装士兵与站车的身影。不过似乎并没发现桑田这三个人,从河流往南的警备甚至感觉有点松懈。

其实从三天前进到园原的那个时点,治安部队就已经留意到他,之后还一路尾随,只是桑田始终没有发现。

负责防守后山的治安部队大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担任一般警备的部队,主要认识是对附近区域进行威吓。如果对手是业余层级,在这个阶段就能够充分对应,同时也期望让人看到警戒森严可以造成事先阻止入侵的效果。

第二种则是袭击桑田及其伙伴的部队。

最先消失的是摄影师石川。

名副其实的消失。因为山中湿度高,桑田抹去额头的汗,从石川手里抢走运动饮料塑料罐喝了一口,正要递出去还给他的时候,原本应该伸手接住的石川人却不在。

桑田心想会不会是脚底踩空从斜坡上掉了下去。周围绿意环抱,能见度非常之差。桑田轻声斥责了脸上马上露出不安之色的小松,命令他去寻找石川。

“——对了,我有带手机,这里也还收得到讯号……”

小松用求救般的姿势拿出非法持有的手机,不过却马上被桑田K了一记。

“你白痴啊,用那种东西,马上就会被人家窃听。”

你往那边找。桑田拍了拍小松的背,开始寻找石川的身影。然而处处都是吞没了石川的夏日深浓绿意,接着又听到小松的悲鸣。无法确定,不过听来像是小松的惨叫声,至少可以确信那是在恐惧之下所发出的。

绝对错不了,那是老鼠遇到猫的惨叫声。

桑田在震耳欲聋的蝉叫声中感到无比的恐惧。

“石川?小松?”

他几乎想大声呐喊,不过却输给了恐惧。干涩的喉咙只发出连自家破烂公寓的墙壁都无法穿透的声音。

桑田抛下一切横冲直撞地跑下斜坡,吓到流出眼泪。四周已经有点暗,绿色的地狱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在踢到什么东西之后滚了十公尺左右,桑田发现自己迷路了,手机从胸前口袋掉出来滚落到脚边。那是自己仅剩的,可以和伙伴联系的唯一工具。他疯了似的把它捡起,不要紧、没摔坏、也还有讯号。要是那两人在附近,对方的手机铃声一响就能凭着声音辨识位置。

突然之间,桑田手中的手机铃声响起。

手机铃声一响,就能凭着声音辨识位置。

后面有人用异于常人的速度逐步接近。

自从那天晚上以来,爬得比桑田和他的伙伴所到达地点还要高的人总共有十四名。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带着各式各样的装备,计划出许许多多的路径。

在那十四名之中,没有人抵达爆炸核心地点。

“远山夕照”的旋律响遍了后山。

想必是从山腰的运动公园扩音器播放出去。事先录好的女子声音开始讲话,时间已经五点了请小心车辆赶快回家,回家之后要做功课帮忙家事洗澡刷牙为了明天早点睡觉。

真是管太多。

在地下防空洞的黑暗之中,水前寺这么想着。

远远传来的女子声音在防空洞墙上不断回响不断变质,听在耳里简直就像怪兽的声音。

原本在最后想打个瞌睡,结果却睡不着,只能不断地打呵欠打到快要睡着。在黑暗中微微侧身,可以感受到橡胶垫子呈现人形凹陷的触感,身躯周遭的睡袋变得皱巴巴的。眼睛牢牢盯着浮现在黑暗之中、正对着脸位置的红色电子数字。

PM5:00。

黑暗太浓,浓到完全感受不到距离感,。直到红色的数字开始消失,这才确信自己遮着眼前的手是真的存在,地下防空洞的黑就是黑到这种程度。水前寺撕下缠在手腕,附有电极的魔鬼胶带。浮现在黑暗中的电子数字是闹钟的时间显示,水前寺把它改造成只要到了设定时间,电极就会取代声音发出刺激让人跟着醒来。塞进包包里的时候半是对自己开玩笑,现在倒是认为幸有带。没想到声音在防空洞里会这么清楚,要是闹钟在这里响了,说不定连外面都听得见。

广播结束了。

回音一点一点地不断变小,不过却老不消失还是听得见。耳中残存着这样的错觉。勉强转换意识,再次侧耳倾听,除了宛如地鸣来回反响的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

水前寺终于起身,在枕边一带慎重找出电池式的日光露营灯将它点亮。帐篷里头亮起了青白色的灯光。在黑暗中拥有无比存在感的闹钟,这时看起来却像出现在廉价警匪连续剧里的定时炸弹。要是更廉价的警匪连续剧,用来显示所剩时间的灯光,每次闪烁还会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水前寺看着手表确认日期,日光露营灯现在在一边亮度不足,要是不亮背灯就读不到液晶题示。

潜进这座地下防空洞,整个行程有八成以上是在地底。换句话说,危险是在最初与最后的地方。首要问题就在于要如何抵达防空洞的入口。以后山为中心的偏执警戒网绝对包含了鹰座山尾端,必须思考如何掩过他们的耳目。在计划路径的时候,水前寺花最多时间的也是这个点。

胜算还是来自于那张古地图。

那张地图记载的不单单是未知地下防空洞的构造。七十年前的后山以及周边棱线、山谷、河流与道路,在那张地图上面也有详细记载。

另一方面,水前寺手里也有色彩鲜艳的最新地图。只是基于防谍战略的理由,这张地图绝对夹杂了众所皆知的错误。上面不会记载防空基地的预定建筑地点,以及搬运物资所用的林道,就连周边地形也会刻意加以篡改。

还有,就算是治安部队,人力也不是无限的。讲得再白一点,他们的目的是“不让入侵者靠近以后山为中心的山林”,而不是“对位于山林之内的重要据点严加戒备”。既然要投入有限的人力,自然会有优先顺位。

也就是说,对治安部队而言表面上不存在的棱线、山谷、河川与道路,并没有理由要分配人力去加以警备。水前寺就算准了这点。只要拿着“夹有错误的最新情报”以及“全部正确的老旧情报”来聪明地加以比对,就能判读出可预测的警备盲点。从平林的旧日木材输送道路进入鹰座山尾端,踏过濑户川源流的溪谷,穿越轮堂的防砂水坝,抵达地下防空洞入口的路径,复杂奇怪到简直就是水前寺自己才看得懂的路线。

耳边传来人声。

不过水前寺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似乎是男人的声音,但是这座地下防空洞里面绝对没有别人。不可能是治安部队的士兵,要是这座地下防空洞被发现了,那更不会听到他们的声音。水前寺一个人在帐篷里若无其事地收着行李。

侦查地下防空洞花了两天的时间。宽阔的防空洞内部大致都和地图一样,只是四处都是崩塌以及漏水的地方,被迫只能大幅度修改路径。其中最遗憾的是26号支线出口遭到崩塌掩埋。这下子只能使用2号支线的出口,前往爆炸中心地也就绕了远路。

接下来第三天几乎都在睡觉。体力恢复以及最后的准备至少要花上一天。

又听见了。

这回感觉像是女人的哭声。

在黑暗中待了三天,这样的声音水前寺听到过无数次。几乎都是刚好在忙完什么,焦点变得模糊的瞬间才会听见,应该是由于黑暗中的孤独所形成的幻听。看来心底有着渴望与他人接触的心情,所以才会自动从周遭声音当中捡选出与人声近似的声音,和记忆碎片结合之后再度形成有意义的句子。这三天之中听到的几乎都是哭泣之类的声音,不过也有明显听得出是谁在讲话的情形,在第一天十四点左右耳边就清楚听到浅羽要他吃咖喱面包的声音,第二天半夜还听到了年轻女人低声说着“把我的婴儿车还我”,在帐篷附近徘徊了将近两个小时,不知道究竟是谁。

水前寺用力拉起背包拉链,脸上浮现无敌的笑容。

一切都是有根据的,这些声音分别都是有趣的经验。踏进这座地下防空洞的黑暗之中,或许就等同于踏进自我的意识。这个世界是因为有了自己这名观察者而存在,观察是脑部的机能,因为脑部透过感应器处理情报,世界才会跟着显现。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的外面就是自己的脑。自己的脑比宇宙还要大。真是愉快。

“——走吧!”

水前寺离开了帐篷。

必要的物品已经统统塞进背包,帐篷以及其他的装备就直接留在这里,接下来的行程必须尽量维持轻便。回程预留采用同样的路径,或许会看情形,再度潜入防空洞等候逃脱的机会。不管了,反正该整理的已经整理,火星也已经熄灭,要是有办法回收再来回收。

水前寺开始步行。确认路径时留下的荧光棒还在路面一点一点地发光。光线已经变得微弱,大概再过个几小时就会彻底消失。水前寺折着新的荧光棒,每到适当间隔就扔出一根,朝着2号支线的出口继续前进。

这座防空洞还真是巨大。

要是变成干道,宽度足以让大型车辆轻松擦身而过,事实上在手电筒的灯光之中也曾浮现过古早以前的卡车残骸。要是纯粹作为防空洞,规模也未免太大了,这种气势简直就是在建造秘密基地。这种可能性其实也不是没有,或许当时的军方和水前寺家有所勾结。

好笑的是2号支线里头留下大量的原木。

一开始还看不出这些原木是什么东西,发现真相的瞬间水前寺忍不住放声大笑,现在再看到还是忍不住想笑。没错,这是栽培香菇所用的原木,看来天童外公想在这个防空洞里头栽培香菇的说法是真的。千辛万苦挖了这么大一座防空洞,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体会,不过却是越过被打败的感觉直接觉得想笑。最后一次去扫墓是在什么时候?那就用荧光棒来代替香,稍微多扔一些好了。

接着在前方的黑暗见到了光亮。

那光是和黄昏时分的阴影带着同样的色泽。不过在少了手电筒就寸步难行的黑暗之中,那点光亮看起来就跟阳光一样。

出口被杂草给覆盖住了。想必曾在天童外公的手中牢牢封住,只是时间、雨、风以及地盘的压力腐蚀了混凝土,造成足以攀爬穿越的巨大龟裂。水前寺并没有迟疑,爬在地面侧耳倾听,在密度有如巨大蚕茧的蜘蛛网上察看是否有人穿越的痕迹。攀过瓦砾、毫不犹豫地用头顶穿越黏稠的蜘蛛丝,然后悄然竖起镜子观察周围的情形。没有异状。

水前寺就像诞生到这世界的婴儿一般,滚到了后山山里。

没时间去慢慢体会天空、风以及空气的味道。游过杂草、穿过兽道,一边在脑中修正目前位置一边持续前进。

他身上穿着自卫军士兵的野战服。

背包和靴子手边并没有正规品,是用颜色类似的背包以及美军释出的丛林靴来代替。虽然希望在远远遭到目击的时候,这副打扮有办法掩人耳目,不过负责守备后山山区的部队可不是那种肉脚,就连水前寺本身也只是求个心安而已。证据就是在水前寺手上闪耀的“园原电波新闻”臂章。在斜坡上持续移动,周围的森林不断变换着样貌,山林火灾的爪痕在黄昏微暗的光晕之中变得越来越明显。现在还是明显闻得到火焰残存的气味,烧毁的树木横七竖八地挡在前面。

连蝉的声音都听不见。

眼里看到许多奇妙的物事。长约一公尺、粗约十公分的圆筒状物体。表面的涂装已经烧毁掉落,无法辨识原本色泽以及写在那里的文字。是空投式的探测器吗?看起来不像还有运作,不过说不定感应器还在动,正在把有可疑人物的讯号传送到某个地方,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就算真是这样也无所谓,再说既然是在山林火灾还没熄灭之前投下的东西,那就应该不是拿来探测入侵者用的。

水前寺决定这么想。

他爬了一圈。

在烧焦的斜坡上面继续移动。

之后视野在突然间开展。

出现在黄昏黑暗之中的是岩石焦黑、暴风卷走了一切。近乎房子大小的岩石用不自然的平衡方式层层交迭,中心部位则是整个斜坡全都扭曲的巨大凹陷。让人联想到在某个遥远外国、人踪未至的地点,那种神气的侵蚀作用所形成的奇景。

水前寺趴得比之前更低。

用简直是一寸寸往前挪移的慎重态度往凹陷中心靠近。烧焦的气味中夹杂了难以言喻的刺激性气味。凹陷周围设置了无数类似观测机器的对象,不过既然来到了这里也就不能后退。沾着泥巴、爬过岩石的缝隙、来到足以窥见凹陷深处的位置之后才终于扬起身躯。

然后,水前寺见到了那个东西。

被打过头了,开始发烧。

虽然并没有真的用体温计来测量,不过连自己都能清楚发觉身体正在发热。在社团教室里一个人裹着睡袋缩成一团。背脊传来的汗水冰冷,恶寒难以止住,就在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会就这样死掉的时候,整个人随着恶寒跌入深深的睡眠。感觉好像做了无数莫名其妙的梦,睡眠中断的时候,原本充满亮光的窗户已经染上了夜色,不过并不特别感到惊讶。看看墙上的时钟,现在时间是九点三十六分。视线再回到窗户。

浅羽用尸体从尸袋里爬出来的模样,不停望着窗外的黑暗。

他心想,社长是不是今天也不回来?

像这样躺入黑暗,就会想起六月二十四日发生在这个社团教室里的事。六月二十四日是全世界的UFO日。UFO的夏天开始之日、社长打开那扇窗户叫着“好慢——!”的日子。

在那之后真的发生好多好多的事。

已经完了。

什么叫“已经”,从一开始就完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有能力负担的事。

怒气已经散去,不知是好是坏。感觉烧也退了,身体不再那么不舒服。然而椎名真由美所说的“只有喂野猫的觉悟”这几个字却始终梗在肚子里挥之不去。

只有叹气。

自己真的那么笨?真的那么无力?

竟连自暴自弃的胆量都没有?

应该是没有。

甚至被揍还觉得庆幸。虽然惊讶自己居然会有这么可恶的想法,不过想想应该也是代表了部分的真心。只要挨打,被人用暴力胁迫,自己也就有了借口。因为挨揍是无可奈何啊,要是不乖乖听话,说不定会变得更惨之类的借口。因为打输了,所以才能撂出“不得不认输”这样的台词。要是当时椎名真由美输了,又笨又无力又没胆量的自己恐怕也只会呆呆站着。要是当时椎名真由美用温柔的笑意取代头槌——我懂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全部交给你来负责,看你要怎样处理都可以——要是对方真心诚意地这么说,又笨又无力又没胆量的自己就会失去最后一条逃生之路。

已经完了。

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为伊里野做些什么。

什么叫“已经”,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能力。

他心想至少把灯点亮。

从睡袋里滚出来、挺起身子、按下位在门边的开关。亮光一闪,浅羽被光线刺到头痛而扭曲着脸。随着眼睛慢慢适应光线,一片黑暗的心情也稍微回复正常。

这才想到今天几乎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完全没有空腹的感觉,只是整个身体都很沉重,不想动弹。心想总得勉强吃点什么,在社团教室里头来回张望,发现有个咸饼的红盒子和桌面上一堆杂物混在一起。

快点移动。

移动,靠近桌面拿起盒子,里面还剩一半。嘴里像沙砾洗过一般干涩,现在要是吃咸饼说不定会没命。心想或许有买了没喝的果汁扔在什么地方,却又觉得要是去找可能会死在半路——

桌边连续打了三根图钉。

留意到它的瞬间,浅羽全身掀起一阵爆发性的紧张。拼命在社团教室里面张望,继图钉之后看到的是搁在不锈钢书柜上面的迷你狗娃娃,脸部往下趴着。

是水前寺的暗号。

新闻社所用的暗号有两种方式。水前寺暗号“害羞君”是名副其实由文字所组成的暗号,文字全数由数字所构成,凭着末尾所附的七行数字及注记日期来加以解读。留言用的就是这种方式。

至于另一种方式则是桌边连续钉的三根图钉、脸部往下趴的娃娃、手提电视的天线角度、上下颠倒放进书架里的汉和字典。

这是水前寺暗号“散置君”。

浅羽的期待很快就宣告破灭。原以为水前寺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已经回来了,不过对照墙上时钟及录像机的时刻显示,发现这组暗号是在四天前所留下来的。虽然已经彻底失望,不过浅羽仍是鼓起了气力,在社团教室的四处捡拾带有意思的碎片。垃圾箱在门的正面,鼠标在键盘上面,削铅笔刀的上面还插着铅笔,铅笔碎屑收拾得很干净。

水前寺暗号“散置君”是在想要隐藏暗号存在的时候所用的方式。也就是说,虽然暗号隐密的程度很高,但相对的它也有着所含内容难以传达的宿命性缺点。

浅羽所读到的讯息也很简单。

“取材结束”“回来”以及代表时刻的数字。

在今天下午九点之前,我会把一切处理完毕然后回来。

整间社团教室用水前寺的声音这么说着。

刚刚才看过墙上的时钟。不过浅羽觉得有必要重新确认。

现在时间是下午九点四十二分。

心里觉得很奇怪。像这种约定,社长从来就没有爽约过。

——社长今天不可能来学校吧?

晶穗的声音在脑海中苏醒。想不出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所听到的对白。不过在浅羽脑中晶穗还是继续这么说道:

——现在一定是忙着UFO坠落事件的取材。

把不祥的念头甩掉。

放心,社长马上就会回来。和预定时间只慢了四十分钟,半路随便吃个东西也需要四十分钟,不要胡思乱想。

只要社长回来,所有事情都会好转。

虽然自己不行,不过社长却可以。他一定有办法帮忙伊里野。

敲门的声音。

一秒钟就把门打开。

“社长!”

鼻尖承受了门的风压,伊里野瞪大眼睛。惊讶的表情立即僵硬,紧紧握着书包把手的两手跟着变白,就这样一动也不动。浅羽叫她进来的话她就走进社团教室,若是叫她回去那可是用拖都拖不动。全身弥漫着这样的氛围。

“——伊里野,你是怎么回事?那个……已经九点,快十点了耶?”

浅羽还以为她早就回家了。

“醒来就已经八点多了。”

“先……先进来吧——啊,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灯亮着。”

在日光灯之下,浅羽发现伊里野的制服没有半点血污,是全新的。应该是椎名真由美从哪里调来帮她换上的,只是白发就没这么顺利了。虽然看起来有洗过,不过却还沾着类似结痂的血块,四处都是沾粘成一束的部分。或许是一不小心就会掉落,所以没办法仔细清洗。

脸颊上还残留淡淡的一抹血色。伊里野嘟起脸颊,眼珠向上地直直盯着浅羽。虽然只要四目相对浅羽就马上错开视线,不过伊里野还是立即眼珠向上地盯过来,像在寻找机会似的追随着浅羽一举手一投足的动作。

“这……你……有什么事?”

就像小朋友要向父母承认自己所犯下的失败,在强烈的犹豫之后,伊里野终于说道:

“对不起。”

“咦?”

再度犹豫——

“对不起。”

这份唐突让浅羽感到困惑——

“你……你干嘛道歉?”

伊里野怯生生地把藏在书包后面,刻意不让浅羽给瞧见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橘色布袋。

浅羽嘴里发出类似漏气的声音。

伊里野的脸跟着扭曲,眼泪落在依旧残留着血迹的脸颊上。这份不像伊里野的唐突让浅羽感到着慌——

“啊,没关系,没必要哭,我……我没有生气——”

伊里野还是哭个不停。浅羽没看过伊里野哭得这么突然。每次想要压低声音背脊就跟着抖动,每次只要抽噎泪水就从下巴前端滴落。

“我……从……从来!”

伊里野正在拼命说些什么。浅羽找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话,只有呆呆等着伊里野的句子。

“从……从……从来……不曾——”

——我从来不曾。

我从来不曾偷过人家的东西。浅羽认为她想说的是这个。

错了。

“从……从来……不曾……想过要……护身符——”

——我从来不曾想过要护身符。

伊里野是这么说的。

发觉这句话代表了某种重大意义的时候,浅羽打从心底感到冰冷。

伊里野是Black Manta的驾驶员。

那么伊里野想要护身符代表什么意思?在最前线作战的士兵不可能不期待幸运。要是真的不期待,那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从前的自己,从来不曾想过要活着回来。

但是现在不一样。

伊里野是这么说的。

“——伊里野……”

浅羽的话就在这里中断。自己是不行的,因为又笨又没力又没有胆量。就算自己挺身而出,没三两下就会被人击溃。自己并没有守护伊里野的能耐。

浅羽低声说道:

“——很快,社长很快就回来了。”

接着浅羽突然用两手抓住伊里野的肩膀。绳子从伊里野指尖滑落、橘色布袋掉到了地上。浅羽在极近距离对着倒吸一口气的伊里野脸部凝视。

“社长……社长一定能替你做些什么!社长什么都行!他一定会帮忙你!社长很快就回来了,只要你个他说,他一定会替你想办法!我来拜托他,只要我来拜托他一定——”

究竟是在说给伊里野听,还是说给倒映在伊里野眼中的自己听,就连浅羽自己都搞不清楚。

这时墙上的时钟指着九点四十六分。

电话响了。

伊里野瞪大了泪汪汪的眼睛停止动作。

浅羽同样两手抓着伊里野的肩,思考麻痹。

电话持续在响。

听起来像是电话铃声。

是闹钟声——浅羽想到这种可能性,两手缓缓离开伊里野的肩膀,用慢吞吞的动作开始搜寻声音来源。爬到桌子底下、推开用来当作垃圾桶的纸箱,找到藏在深处的便利商店塑料袋。可以听到声音从塑料袋里面传来,抓着提手把它拉近,感觉沉甸甸的。

把袋子给翻过来。

在地面四散滚落的是十七支手机。

十七支手机分别用麦克笔写着一到十七的号码。响着铃声的是一号,浅羽完全不晓得操作方式,只有直接按下按钮,感觉线路好像接通了。

“——喂。”

“你果然在这里。”

叫人怀念的声音这么说道。

是水前寺。

“——社长?是社长吗……你现在人在哪里!?”

水前寺在电话另一端拼命调整紊乱的呼吸。然后只说了一句——

“电话亭。”

“哪边的电话亭!?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是很头大啊!?喂喂!?”

“嗯。我也很辛苦。终于看到了。”

“看到什么!?”

接下来有短暂的片刻不论浅羽说什么水前寺都没有回答。话筒那端传来的只有紊乱的呼吸,有时则是杂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最后终于——

“终于办到了,我看到啰,浅羽特派员。”

那个声音之中有着毫不掩饰的疲倦,以及一丝拼命掩饰的痛苦气息。

“——喂,社长,你怎么了!?没事吧!?”

“那是生物。”

水前寺这么说道。

“大得不得了。不过是活的。浅羽特派员,那是生物。”

“喂喂!?喂,社长你真的没事吗!?快回答我呀!!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该不会受伤了吧。”

电话那端有什么事发生。

四周的强化玻璃一口气碎裂的声音。

有话筒被扔出的感觉。

被布所包裹的,肉与肉相撞的振动。

原本还以为他是超人。

这时传来水前寺最后的呼喊——

“园原电波新闻!园原电波新闻不怕强权!我们有报导自由——”

应该不是话筒回到了原位。

有种线路电源切断的感觉,将连结着浅羽与水前寺的线路直接切断。

讲简单点,大泽和树就跟在后山失踪,啥事都做的桑田慎介是同一挂的。

要说最大的差异,就是大泽并不像桑田那样有勇无谋,所以大泽所挖到的新闻多多少少是比桑田要多一些。虽然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水平,不过大泽至少不会以“自由记者”来自称,对女人怎样是不清楚,不过在男人面前倒是还颇受信任。

基于这个缘故,大泽不像必须找来一堆傻瓜同伴,无法单独行动的桑田,而是以某家大型出版社人员的身份来到园原市,这种事大家或多或少都在做,不过大泽所属的出版社是在情报管制解除的那天总得准备些材料,大量采用像大泽这样的人作为尖兵十分方便。虽然心里知道一旦被治安部队拘留,公司团体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份来历加以保障,其实关系到是生是死,状况一旦不妙有可能遭到被人断尾求生的命运,不过异常老实的大泽还是固定会以电话来进行联络。

终于找到电话亭。

那座电话亭就孤零零地站在鹤川街道沿路的自动贩卖机旁边。

大泽离开越野机车的座位,一边塞了足足有五十张卡片的卡片盒中寻找电话卡,一边走近电话亭。四周没有什么住家,就算有也没开灯,大泽脚上靴子踩着沙砾的声音被旁边桃子果园的黑暗吸收得无影无踪。像盖子般的云把星星都遮得不剩半颗。

一看就觉得古怪。

电话亭四边玻璃全都碎落在地。

话筒拉长了线垂挂着。

哎呀,时局就是这样,大泽心里想着。

直到两天前,大泽还在帝都进行暴动的取材。在满身是血倒在路边的大学生身上取走头盔和面具,混入示威群众一边朝着警备车辆扔石头一变按快门。和那相比这不过是小Case。也许是暴走族在这里被治安部队逮到,在混战之中被人给撞破。大泽连门也不拉开地踏进电话亭,正要拾起话筒就发现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就说还是太嫩。血要用力地流。

插入电话卡拨了编辑部的电话,传来电话留言的讯息。大泽啧了一声,这些人还真好命,这种时期竟然不挑灯夜战是想怎样——这些话当然没说出口。

“喂,我是大泽。关于菊谷的间谍射杀事件,我到避难所去问过了。啊——该怎么说,虽然有和人直接见面——”

啪滋一声,突然传来线路转换的声音。有个男人声音说道:

“噢。水前寺抓到了?”

“啥?呃!请问谁是水前寺?”

对方出现片刻沉默——

“你是谁啊?”

“噢,我是常常受到各位照顾的大泽。呃……西咲在不在?”

“你在干嘛?”

“呃?我在干嘛——这个嘛,我想定时联络。刚好看到电话亭,所以打给西咲。”

“不是这个,我问的是工作。”

“噢,这个嘛,现在在忙的是菊谷间谍射杀事件。那一带的居民全被移到避难所,所以要去那边询问取材。”

“——噢,取材是吧!”

对方似乎听懂了。虽然觉得声音好像听过,不过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教您的大名——”

“我?大泽你真不够意思,是我啊,我是榎本。”

坦白讲,眼前并没有浮现他的脸。记得第二编辑部好像有人叫这个名字——

“哎呀,原来是你!电话好奇怪,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不一样。”

“噢~我最近也有点累,整天吼个没完。”

“辛苦了。呃……西咲回去了吗?”

“西咲——嗯,没看到人。木村倒是还在,不过他现在心情超恶劣,最好别跟他讲电话。”

“呃,木村还在是吗?这么晚了还真难得。”

“受不了,都是水前寺把这边弄得鸡飞狗跳。

水前寺又是谁啊?

“呃……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反正电话那头的人看不到,大泽十分厌恶地扁起了脸。明明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添些莫名其妙的麻烦,只有声音装出熟落的样子——

“拜托,我都快忙死了~”

“噢,放心放心,一下子就好恶劣。十秒钟就好。呃……大泽你现在是一个人?”

“嗯。”

“稍微看看电话亭旁边?有没有人?”

“——我想,应该,没有。”

“有没有什么东西坏掉?像电话或是旁边的自动贩卖机。还有,附近路边有没有停着白色货车?”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本性老实的大泽还是仔细回答:

“坏掉的东西是吗?电话亭的玻璃全都没了。白色货车……呃,可以见得到的范围之内没有。”

“OK,了解。就只有玻璃坏掉?四面都是一样?”

“没错。还有啊,电话亭地上有一点一点类似血迹的东西。”

“一点一点的就不用提,那已经收拾过了。感谢感谢,你帮了大忙。为了答谢你,我告诉你一个菊谷间谍射杀事件的大秘密。”

“什么秘密?”

大泽脸上露出了笑意。正准备听听看那是什么样的笑话。

“那是假的,搞错了。”

“啥?”

“哎呀,治安部队里面有个白痴,偶然射到站在那里的人。那时候还没进行一级管制,这种事哪说得出口。于是伪装成事态严重,连车子都刻意把它烧掉。我是不晓得遭到射杀的究竟是不是一般市民。毕竟我们也怀疑开枪的家伙就是间谍,因为情报提供者快要在危险的地方踩到地雷,只好迫与无奈当场将对方射杀,开枪的家伙,目前正在园原基地的审问室接受招待。”

笑话得在确认真的是笑话时,才能安心得笑出来。

于是大泽用不论对方意图如何,一概通用的口气说道:“真的假的,那你告诉我这回爆炸事件的真相。”

“那是UFO坠落。不盖你。”

终于能够笑得安心。

“果真是UFO?看来还是得往这个方向去取材。”

“嗯,不过我不太推荐这种取材,根本就是在赌命。”

虽然笑话不怎么好笑,不过大泽认为这人聊起来还蛮有趣的。眼睛瞄到电话卡的剩余点数——

“呃,不好意思,电话卡的钱快没有了。”

“啊。抱歉讲这么久。”

“哪里,别这么说。聊得很愉快,下回一起喝酒吧!下下个礼拜我应该有空,木村当然就不找他。”

“噢。好啊,很不错。下下个礼拜是吧?”

这时出现片刻沉默。

“——要是我们都还活着的话。”

大泽受不了地大笑。

“你别老是熬夜,我也没抽那么多烟了。那就这样,帮我向水前寺问好。”

“嗯。我会跟他说。”

大泽把话筒挂了回去。

拔出电话卡,连门也不开地定到外面,大泽从口袋里拿出Lucky Strike速点上一根。盯着脚边的杂草,盯着倾斜到可以走上去的路灯,盯着自动贩卖机一隅白铁屋顶的红锈。完全没有车辆经过。在自动贩卖机与街灯映照之下的这个地点,就像位于桃子果园黑暗之中的无人岛。大泽走向一台自动贩卖机逛逛A书。虫鸣降临了桃子果园,有风吹进没有玻璃的电话亭翻阅着电话薄。

正想把烟蒂丢到脚边,大泽的手突然停住。

在桃子果园的黑暗中,虫鸣突然沉寂。

接着没有星星的天空响起了警报声。

是二次空袭警报。

浅羽的手里一直握着手机。

露出茫然的笑容,甚至还发出了声音。

社长不见了。

社长不见了。

背脊感受到伊里野的视线,现在遗在后面抽噎个不停,不过浅羽已经无法动弹。原本还以为社长一定会为她做些什么,原本还以为社长一定会救她。

浅羽原本还一直以为他是超人。

耳边突然清楚听见的是自己平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

不要想太多。

难道自己非得马上做些什么,伊里野才不会死?榎本和椎名真由美对伊里野了解得那么透彻,把伊里野交给他们又有哪里不对?要是伊里野在面前吐血,自己什么都不会。然而对于吐血的伊里野,那两人却确实有着营救的实力。

自己是既无知有无力,而且还感到恐惧。

没办法,并不是自己的错。

别急着下结论。是谁跟你说伊里野会一天天崩溃的?从来没喂过猫的人,凭什么对至少懂得喂野猫的人出言责备?再走下去,流的可是货真价实的血,真的在赌命。

很好。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伊里野……”

说不出口。

就在想要再度鼓起勇气的时候,二次空袭警报响起。

简直就像背上长了眼睛,伊里野正在往这里看。抬起沾满泪水的脸,愣愣地呆站在那里。橘色的小布袋落在脚边,那是伊里野片刻不离、贴身携带的袋子,伊里野的护身符袋子。

——从来不曾想过要护身符。

伊里野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因为之前的伊里野从来不曾想过要活着回来。

为什么?因为之前的伊里野从来不曾想过活着有什么乐趣。没有任何一件快乐或是欣喜的事。赴死的理由至少还有,至于活着的理由却是怎么找都找不到。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为什么?

“伊里野——”

说出口了。

“这种话我不会再问第二次。”

浅羽回身站了起来。

“你是要现在马上回去基地?”

鼓起勇气。

“还是想留下来帮我?”

在响个不停的空袭警报声中,浅羽对伊里野这么问道。

伊里野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像孩子似的大声哭泣。

决定了。

这才发现空袭警报就只剩下留在耳边的余音。这是二次空袭警报,并不是马上就会怎样,虽然不会怎样,不过一般民众还是得到指定防空洞去避难,伊里野则是会有田代的校内广播,原本是要马上回到基地才对。也就是说,要是再耗下去,白色小货车就会出现。

时间宝贵。

浅羽收拾起散落在社团教室里面的东西,伊里野亦步亦趋地跟着现在必须从头开始思考。就在从成堆杂物底层拉出粗布包包的时候,之前怎么找都找不到的急救箱掉了出来,直接放进包包。脚踩到睡袋差点滑倒,放进包包。看到理发用具,也放进包包。

“——浅羽……”

“逃走吧!”

浅羽突然这么说道:

“你从今天开始不回基地了,直到自己真的想回去之前都不要回去。”

没有胜算。

不过浅羽不打算回头,他要和伊里野一样流着货真价实的血,和伊里野之前所做的一样,真的下去赌命。

“不行。”

“怎么说?”

“马上就会被抓到的。”

“放心,有我陪你。”

“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有虫。”

听不懂她的意思。

浅羽回过头来,和伊里野面对面。伊里野低着头,像在自责似的,口气艰难地这么说道:

“电池虫和电波虫。载有转频器晶片的生化植入系统。”

所以咧?浅羽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伊里野突然把右手伸过来,手指在神情狼狈的浅羽脖子上移动。

那里有些什么。

就在右耳底下、稍微靠近后脑勺的地方。里面埋着什么。用足以让指甲变色的力道去按,可以按到不满一公分大小的某种金属固体,要分辨埋得多深则有困难。

“那是电波虫。电池虫在更深的位置,用摸的摸不到。”

也就是说,自己体内被埋了发信机。

听了伊里野的附加说明,浅羽终于理解这件事情。正如其名,电波虫的作用是通讯线路,电波虫再利用这些能源发送各式各样的讯号。

伊里野的体内并没有虫。因为不确定会不会对配置在Black Manta里的各式系统产生干扰。也就是说伊里野不是重点,重点是浅羽绝对逃不过追兵的视线。只要持续如常地探查,要追上他们则是迟早的事。

“所以会被抓到。”

伊里野说明完毕,脸上带着询问的表情直直盯着浅羽。眼里没有一丝的不安,她在等候浅羽的决定。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信任浅羽的决定。

浅羽迎接着伊里野的凝视,沉默了一会。

最后才用好像在对伊里野之外的某人进行告知的语气,这么说道:

“我去一下厕所。”

当然,他真的是去厕所。

伊里野原本想跟来,浅羽要她在社团教室里面等着。因为他不过只是去一下厕所,马上就回来。

操场那边有两间一模一样的厕所。浅羽走进离社团教室教远的那间,摸索灯的开关。泛黄的日光灯光线照着贴满瓷砖的墙壁,把象征公共厕所的臭味封在四个角落。蟋蟀在某个暗处里叫着。

走到最里面那间,反手把门关上,然后上锁。

把粗布包包搁在湿答答的地面,坐在盖子盖上的马桶。

拉开包包拉链往里头翻找。

先翻出急救箱,盖子打开放在地上以便随时拿出必要物品。接着用折好的毛巾塞进嘴巴。用力把嘴张开,塞到深达臼齿的位置。

最后手里拿着工作用美工刀与便利打火机。

刀刃推出五公分左右,用打火机的火徐徐加热。

熄灭打火机。

四处张望,心想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准备。一定还有。还有忘掉什么东西。不能在准备不足的状况下开始,绝对有什么被忘掉了。

有吗?

没有。

真的要做吗?这个念头首都涌上心头。

透过毛巾大口呼吸。再一次,之后再一次,再一次就好,再一次。

真的要做吗?

用左手指尖确认电波虫的位置。说不定在从社团教室往这间厕所的路上发生奇迹,电波虫已经溶化消失。可惜虫还是在,从浅羽的位置持续发射电子讯号。虫有两只,电池虫和电波虫,只要毁掉其中之一就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它给挖出来。

移动右手。

刀刃往上,刀尖抵住电波虫所在位置,可以感受得到刀尖传来的火焰余热。

眼前转黑。

冷汗从身体内部冒了出来。难道真的……真的需要做到这种程度?说右手动不了只是自己对自己撒谎,真相其实是并不想动。动作要快,没时间了,伊里野还在社团教室里面等。虽然脑中闪过这些句子,不过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一种说词、成串空洞的字汇。真正的想法还是屹立不摇。不想挨痛,他只有这点主张。

动作要快。

心里焦急。要是再不快点,白色小货车就会过来把伊里野载走。焦急到含着眼泪,焦急到两腿之间发痒。阴茎却不知道怎么搞的开始勃起。偏偏在这种节骨眼上?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嘴里的毛巾已经整个湿透,唾液正拉着细丝滴到膝盖,现在没空去管那种事。用美工刀顶着自己的脖子,不知道已经话去多少时间。最初下定决心是在几分钟前的事,要是当时拿出勇气开始挖,现在一起早就已经结束了。真奸诈,真羡慕,好想跟你交换。和假想中的自己赌气又有什么用,现在就在这里拿出同样的勇气,现在马上开始。是谁说要流血赌命都无所谓,话都还留在耳边,自己就这副德行。快点进行,白色小货车要来了,伊里野会被带走。美工刀沾了汗水而滑落。不要骗人了,少来,是你的手放开了美工刀,一旦放开就再也没勇气把它给拿起来。肚子痛。还有时间觉得肚子痛,你是怎样,想等到肚子不痛的时候?开什么玩笑,到时天早就亮了,伊里野也会被带走。听清楚了,不要想太多,这没什么,只是削掉脖子上一点点皮,把鼻屎大小的东西给拿出来。不过就是这样。你不是受过很多更严重的伤。这可是轻松多了。拿出勇气。从10开始倒数。9、8、7、6、5、4、3、2、1——

浅羽发出小狗要食物般的声音。

不行,不要拿开刀子,连一厘米都还没切下去,连血都还没流出来。不对,那是汗水。来吧,刀子再刺进去一点,往上挖。

膝盖开始颤抖。只是稍微犹豫,连拿着美工刀的右手都快抖了起来。刀尖已经陷在肉里面,有种介于痛和痒之间的触感,这时要是手发抖会变成怎样?右手害怕到无法使力,既然无法使力,刀刃也就无法往前;切口无法往前伤口也就无法扩大;伤口无法扩大,电波虫也就取不出来;电波虫取不出来,那就没办法帮伊里野。

刀尖往前。

发出恐怖的悲鸣。

悲鸣化作吹入毛巾的喘息,再转为滴落的唾液弄湿膝盖。

脑中浮现出具体想象,简直是最顶极的恐惧。要是和这份恐惧比起来,伤口实在算不上痛苦。接下来自己会变成怎样?这次流的可不是汗,温热的感触从衬衫肩头化开,一点一点地扩散,甚至有种肩膀正在浴血的感觉。痛苦、痛苦到不行的恐惧。什么都看不见,没办法睁开眼睛。最初只是借口肚子痛变成了真实,刀尖只要在肉里一转就痛到头晕,但是不这么做就找不到电波虫的位置。还要再深?还得再割深一点?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非得遭受这种待遇?

愤怒会有帮助,觉得这么一来就能鼓起力气,但是要想汇聚够份量的愤怒并不容易。要是微不足道的愤怒,压倒性的恐惧与痛苦很快就会将它盖过。刀尖往前。随着手的动作,脖子上面的肉就像被汤匙舀起来一样。这样还是找不到电波虫。在恐惧与痛苦之中啜泣,绝对不能睁开眼睛,只要看到血的颜色就会无法动弹。现在还没看到就已经输给恐惧,自己把伤口的宽度与深度想得太大,绝对是这样。要是旁边有人看到,只会以为自己是在马桶上面光着屁股痛苦挣扎,脖子都抓出一个小伤口去还找不到虫所以惨叫。

挖下去。

听到声音。

和之前不同的白色痛苦跟着袭来。

直到回神才发现毛巾已经被吐出来,自己正卡在马桶与隔间墙壁之间哭喊。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简直就像幼儿园学生,从自己嘴里进出的是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哭声。发现眼睛不小心张开的时候就来不及,沾血的右手及沾血的美工刀烙印在视网膜上。

而且刀刃已经折断。

他试着触摸伤口,想把折断的刀刃给拿出来。找不到。正在想着可能掉在什么地方的时候,这才发觉伤口上面有个短短数厘米的金属突起。

折断的刀刃完全没人在伤口里头。

只有哭泣。

受够了,不想再挖了,就算倒在野外的厕所地板上也不在乎了。突然按捺不住怒气,手脚齐用地敲着厕所墙壁。击溃这股怒气的还是脖子上的伤口,无尽的痛苦消磨掉一切。必须拔掉刺入伤口的刀尖,这样绝望的未来正迫在眉睫,要想跨越座叫人茫然的高山,现在似乎是办不到。

试着碰触伤口。

用指尖战战兢兢地把伤口掀开。痛苦加剧,痛苦的感觉逐渐增强。脸上沾满了泪水鼻水已经口水,不听使唤地皱在一起,实在没办法用手指捏出刀尖。右手在裤子大腿附近擦了一擦再度挑战,这回要试着有意识地把手指探进伤口看看。

难以置信的触感。

恐惧果然是比痛苦还要厉害的敌人。虽然才那么一点点,不过将手指插入脖子的事实还是很可怕。瘫在厕所地板上的脚正不听使唤地颤抖,球鞋底部正规律地敲着门,好想早点结束。什么都无所谓了,还是先把刀尖从伤口拔出来。

捏住。

往外拔。

指尖就这样子失去力道,拔出来的刀尖不晓得飞到哪去了。

脸上正在失去血色,就连自己都明显知道这点。

为什么?

为什么美工刀的刀尖会刺进脖子?

右手开始在身体周遭的地板上摸索。

美工刀一定掉在什么地方。

没时间了。

快点找出美工刀,这回要把刀刃弄短一点,刀尖用打火机再烧一次,然后还得向这个伤口再度挑战。因为要把电波虫给挖出来,因为要让追兵没办法掌握行踪,因为要帮助伊里野。

右手终于找到美工刀的位置。

从厕所地板上爬起来,用攀爬高山的心情爬上马桶。打火机在什么地方?原来是在口袋里。刀尖要弄短一点,这回不让它折断。用火焰一烧,刀尖卷起淡淡的白烟。是粘在刀尖上面的血在燃烧?好,可以了,这回要一气呵成,这是诀窍,拖拖拉拉的反而又痛又恐怖。

放心,你办得到。

深呼吸。

挖下去。

心里想着要把痛苦和恐惧全部化作叫声从嘴里发泄出去。那就拼命叫吧!刀尖在肉里找到一个又小又硬的东西,感觉好像听到蟋蟀的叫声。

有什么人在厕所外面。

有什么人正在敲门。

那并不是敲门。用的甚至不是拳头,而是两手齐用才能挥击出来的,快要把门整个打破的敲击。厕所大门禁不住这样子的持续冲击,门锁弹开了,大门连接榫整个掉落,斜斜地倒在地上。

伊里野把门像拉门一样推开,奔进厕所。

原本是想奔进,不过大概是撞到墙壁,所以停下了脚步。

在血迹斑斑的厕所房间里面,浅羽半背对着伊里野站着,轻轻握住的右拳像要出拳似的举起。脖子上面贴着明信片大小的纱布,纱布吸收了伤口上面的血,染成一片殷红。衬衫的右半身似乎也染了血。

在举起的右拳正下方,绿色的垃圾桶打开了盖子。

浅羽松开了拳头。

拳头里面有个小小的东西掉进垃圾桶然后消失。

真的很小,白金色的某种东西。

浅羽回过头来,像被脖子上的纱布榨干了血似的形容枯槁。

“走吧!”

望着伊里野无言伫立的身影,失血的双颊终于露出和缓的线条。

“所以那是代表了柿崎的贞操危机?”

“不,不是。”

榎本直直穿越深夜的操场。

步调完全没有放慢,永江必须不时小跑步来拉近他与榎本之间的距离。永江是个乍看之下分不出年龄的小个头男子,直到三十分钟以前还穿着电力公司制服进行别的任务,现在则用紧身毛衣加拖鞋的打扮充当榎本的供品。再次小跑步——

“联络到人的时候,真由美已经偷偷喝得乱七八糟。你说,讲难听一点,柿崎那个人是不是认真到有点夸张?一定又讲了什么不该讲的,会把人给惹毛之类的话。”

“所以咧?有没有上垒?”

“说多惨就有多惨。简直是非人待遇。”

“只会挨打?至少也要袭胸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没看见。我去的时候她眼睛周围已经有黑轮了,好像不是柿崎打的。”

榎本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是浅羽?”

永江扬起眉毛。

“怎么可能?要想在她脸上留黑轮,那可要美国陆军的特种部队才能办到。”

“或许是因为心理上的破绽。”

榎本继续往前走,永江跟在后头。

“可是真由美是怎么回事?已经完全不行了?”

“没办法,我在就认为她迟早有天会崩溃,她已经撑得够久了。这样看来先坂还真是命硬。”

“命硬是吗?——这种话最好别在她本人面前提起。”

“怎么说?”

“会让人觉得受伤。”

两人来到了位于操场角落的厕所。永江先进去,接着则是榎本。

“最后面。”

这句话是多余的。只有最后面那间的门连着门榫挂在墙上,这点任谁都能一眼看得出来。活脱就是不卫生的地板,让榎本不自觉地掂起脚尖,鞋子是新的。

“喔——喔——”

榎本瞄过了厕所,感想就只有这样。

要用“血海”——这样的形容词,血量实在太少,反而只觉得凄惨。

“虫咧?”

“在那边的垃圾桶里面,啊——”

永江仔细听着耳机——

“打扫的人来了,我去接一下。”

“嗯。”

永江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厕所被寂静整个包围。

蟋蟀在某处的阴影中开始鸣叫。

榎本踏进了没有门的隔间。

有短暂的片刻,榎本只是望着墙上的涂鸦漫无目的地冲水把卫生纸的前端折成三角形,做写实在没意义的事。好几次都想离开隔间,结果却还是绕了回来。感觉好像十分在意。单凭着直觉在找,却连自己究竟在找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是这个样子。

最后榎本做出有点变态的行为,打开垃圾桶盖子,开始用两根手指把里面东西一样样捏出来排在地面。动作实在很没意义,但表情实在非常热切的榎本,终于捏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便利商店的塑料袋。

整个被揉成一团,压在垃圾桶的最底层。复本将它摆在地上,用两手食指去戳着把它滩开。里面装了什么?取出来一看,是卡其色的短裤。

在胯下的位置,有着像泼到半杯水左右的水渍。

“——这小鬼,挺拼命的嘛!”

榎本盯着短裤上的水渍,感想就只有这样。脸上浮现无敌的笑容。那笑容里,带有一丝丝羡慕的味道。

伊里野最后是破门而入的。

拔掉厕所门这种事,现在已经不觉得惊讶。感觉早就麻痹了,重要的是打心底觉得自己好运。

没有让她看到自己最逊的样子,真是好险。

浅羽此时正在美影线金平站的停车场上抖脚。在浅羽面前,伊里野正面对着一台速克达竖起刀子。啪啦啪啦地割开机壳,接上笔记计算机切断防盗系统。手腕比之前更利落,从开始作业到发动引擎,一不小心就不超过一分钟吧?

“喂,还是留个纸条吧,说我们会拿来还。再用石头之类的东西压着。”

“上来。”

伊里野已经坐上座位,把剥掉黄色布套的通学用安全帽戴在头上。浅羽叹了口气。自己拿在手里的还附有布套、孩子气的黄色安全帽。

把它剥掉。

浅羽把黄色布套扔向夜风,走向速克达。将安全帽戴在头上——

“我来骑。”

“可是——”

“放心。那种程度就跟捐血一样。”

浅羽半强迫地挤上座位。伊里野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过浅羽并没有让位的打算。

因为伊里野眼睛的缘故。

浅羽盯着伊里野圈在自己腰际的手臂,那双黑暗之中显得白皙的手。未来或许有一天,他必须牵着这双手走过夏日街头。

浅羽心里想着,我们要逃到天涯海角。

牵着这双白皙的手,逃到天涯海角。

加速。

展开逃亡之旅。

没穿内裤骑车,夜风感觉有点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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