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走廊窗外望见的樱花已变绿了一半。
四月中旬。
我新职场的生活一帆风顺。不,说顺利其实不太对。我所感到的顺利程度已经达到天文学级别,仿佛光凭初始力就能一直保持匀速直线运动直到世界尽头,以致令我产生这所学校处在真空之中的错觉。
之所以如此顺利,有多方面关键因素。首先,共事的老师们为人善良,待人亲切;学生们也非常可爱,对刚就任的我十分敬仰;在理科准备室的标本小山中翻找也格外有意思。诸如此类的原因不胜枚举。
但硬要举出一个最关键的因素,那非它莫属。
我被安排在有贺老师负责的高中二年A班担任副班主任。
我早已料到会被安排担任副班主任,但没想到会是有贺老师的班级。据说因为我们同在理科准备室,看在交流方便而这么安排的。真乃绝妙的组合。
班主任和副班主任。
没有教育经验的各位或许难以理解,班主任和副班主任之间是非常密切的关系,就算说是夫妻都不为过。与班级有关的各种事情需要商量探讨,一起共度的时间必然会增加。
就算撇开这些不谈,我跟有贺老师在理科准备室也是桌子挨桌子。也就是说,我跟有贺老师在学校的状态就算用形影不离来形容也不为过。不,这样说还是未免太过头了。总之,跟其他老师相比,绝对是我跟她之间的关系最为紧密。
综上所述,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我跟有贺老师之间的关系飞速拉近。受村君调侃我说,我终于能跟有贺老师闲话家常了。不过这所学校里能跟有贺老师无拘无束聊天的教员其实挺多的,六十个左右吧。不,不是人数的问题。总之打成一片是很重要的。
然后,今天我也在期待着跟有贺老师探讨运动会的事。根据前些天听到的消息,有贺老师不擅长运动。我其实也不太擅长。这个小小的共性,让我隐约感觉到了命运的安排。
我不是该去图书馆看看关于占卜的书呢。我脑子里想着这些,回到理科准备室,结果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女生。
「天名」
喊过去后,她抬起脸。
「不好意思,久等了吗?」
「啊,还好……我没事~……」
她用略嘶哑的声音答道,接着又低下头。她不是很愿意看人的眼睛。
一进理科准备室,发现有贺老师跟受村老师都不在,只有渡渡鸟在。我看着渡渡鸟心想,你偶尔也出趟门不好吗?
我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让天名坐到受村君的椅子上。
天名珠,转校生。
她在今年春天转学到藤凰学院,加入到高中部二年A班,也就是有贺老师和我负责的班级。
她父亲是商业公司职员,母亲是专职主妇,没有兄弟姐妹,她家住久我山二丁目,是徒步就能上学的距离,但她骑自行车。要说我为什么对她如此知根知底,并不是因为我跟踪她,而是这些全都写在她就学时提交的家庭调查书上。
这孩子尽管有些内向,但挺普通的。外貌并没有值得一提的特点,也没有染发,裙子也没有卷得过短,要说唯一的辨识标记就数那副大镜片的眼镜了。她个头很矮,不知道可能会把她错当成初中生,但确实是正宗的高中二年级。
其实她是我在这所学习里见到的第一名学生。对,在我赴任第一天,那个埋着头跟我擦身而过的学生就是天名珠。那天她估计是来办理转学后的手续。
要说转学来的天名为什么来找我这个副班主任,那就是因为
「天名,情况怎样?」我对低着头的她问道。
「啊,是」她稍稍抬起头。
「朋友交到了吗?」
「啊,不……还没~……」
「……是吗」
天名再次垂下头。
随之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她上个星期来找我咨询了一件事。
依她本人的描述,她似乎跟二年A班的同班同学相处得不是很好,转校过来之后没能交到新朋友。于是她上个星期便找到我这个副班主任商量说「我想交朋友」。
听完天名说的,我对班上的情况仔细观察了一番。A班的学生各个充满阳光,何止看不出搞霸凌或者排挤的迹象,甚至很多同学都在积极与转校来的天名攀谈。我看她无法融入集体的原因不在于班级,应该出在她自己身上。我能看得出来,是她竖起一道无形的墙,把自己与大伙隔绝开来。
所以我决定直接给天名提供建议。说白了就是类似于心理咨询。今天这已经是第三次在理科准备室中跟天名谈话了。
当然,我并非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所以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好。第一次,第二次,我积极跟她攀谈,试图让她敞开心扉。她最开始只会附和,但没多久便一起讨论起来。这方面是个明确的进步。
然而当我说出「朋友」这个字眼的时候,她马上就变得寡言,一脸沉痛地低下头。明明找我是因为想要朋友,可一谈到朋友就又不说话了,而我每次都说些别的转移话题,等待她心情恢复,等看到她差不多恢复了便再次谈及朋友,结果她就又把头低下去。到头来,我在前两次咨询中就只是让天名的脑袋定期上下而已。
但就算这样,曙光依然存在。
最重要的是,天名自身将现状视为问题,而且并主动来找我这个副班主任寻求解决。这一点至关重要。解决烦恼所需的先决条件必定是本人要有「想解决烦恼」的意识。有了那个意识,就等于烦恼已经解决了七成。
话是如此,可面前的天名依旧埋着头。好了,今天聊些什么呢?正当我摸索话题的时候,天名竟犹犹豫豫地主动向我开口。
「那个,老师,不好意思……」
「嗯?」
「那个~……老师您这么忙,我却频繁地来打扰……」
「也不怎么忙,你不要在意这种小事」
「不,我感到非常愧疚……所以,我今天带来了谢礼」
「谢礼?」
说罢,天名拿起摆在一旁的书包,在里面翻找。
不过说到谢礼,我还是觉得太费心了。这种爱操心的一面,应该是她性格使然。
但老实说,我也不是不开心。估计是点心一类的吧,是不是自制的就不清楚了。不管怎样,女生还是挺可爱的。
我怀着欣慰的心情等待着,然后她从包里取出一个长长的横信封,递给了我。我接过来,打开一看。
里面是五千日元的啤酒提货券。
「如果可以的话……」
「不可以的吧……」
我郑重地把信封还了回去。天名不知所措。
「那个,不合老师您心意吗……?」
「不,不是合不合心意的问题……。我怎么能收学生的提货券」
天名「啊啊~……」地嘀咕着,再次低下头。
「对不起……那个,我不会察言观色……」
我认为这不是懂不懂察言观色的问题,但这种时候责备她也无济于事。我让她把提货券送给自己父亲,她便沮丧地把信封收了回去。
「那、那个,老师」
「嗯?」
「您喜欢上班女郎OL吗……?」
可能还真就是不懂察言观色的问题。
「为什么问这个?」
「这是因为……我家附近的书店里在卖一种杂志,那个杂志的赠品是注明“上班女郎穿过”的内裤」
「天名,你听好,仔细听好。千万别买」
天名再次垂头丧气。真是个脱线的丫头。我看有必要对她的脱线进行矫正,但这将是场艰巨的任务。
「我说天名」我调整好心态,向她开口「你想送我谢礼,这份心意我很开心,但表示心意不该送礼券之类趋利的礼品,这反倒会给人一种商务往来的印象。打个比方,你向行同学借了课本,会送她礼券作为答谢吗?」
行成海跟她一样是二年A班的学生,座位紧挨在天名旁边,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我时长看到她找天名攀谈的场面。
「啊~……您说得对~……。我给阿星同学啤酒券,结果被吼了……」
「这可不是因为未成年不能喝酒」
天名什么都没有回答,但肩头一震。她果然误解了。
「你说的阿星,是行的昵称吗?」
「是的~」天名答道。什么嘛,都用昵称相互称呼了,关系不是处得挺好吗?
「你跟行同学难道不已经是朋友了吗?」
我这么问道,结果她苦笑着移开目光。
这也就表示……她跟行还不是朋友吗……。
我觉得,拒人千里之外的果然是她自己。
「那个~」
「嗯?」
「那个,其实今天带来的谢礼不光是为了答谢伊藤老师过去对我的帮助~……。那个,我还有件事想拜托您……」
天名扭扭捏捏,提心吊胆地说道。
「什么事啊,说来听听。但愿不是强人所难」
当我回答时,准备室的门突然打开。开门的人是受村君。
发觉他进来,天名连忙起身,拿起包匆匆转头就走,动作就像石头下面的小虫被发现后的样子。看来她要拜托的事情不希望被其他人听到。
「我下次再来~……」用沙哑的声音留下这句话后,她便离开了准备室。
2
「什么情况啊,刚才」
受村君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问。他桌上有个大罐子,罐子里常备着大量的点心。我拿了一个Bourbon牌的怀旧糖果。
「是我们班上的学生,好像有事情要拜托我,但还没说就走了」
「好像就是那个转校生吧」
又不是他自己负责的班,真亏他能看出来。
「是想拜托什么事啊,最好别是麻烦事」
「说得事不关己似的……」
「另外,能想到的情况就是」受村君指向我「向老师表白吧」
「为啥」
「刚就任的时候会很受欢迎喔」
「喔?受村君,你也受欢迎过?」
「那是。我刚就职的时候,背上总是被贴上写着广末凉子的纸。当时还以为肯定是被嫌弃了,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也是一种爱的表现」
看来这个地方有着把写有广末凉子的纸条往喜欢的老师背上帖的习俗。这文化多半跟我八竿子打不着。
「我觉得不是那样,天名只咨询过班上的事,不是什么情情爱爱的」
「伊藤老师,这你就不懂了吧。兴许那个叫天名的女生就是喜欢你,只是打着烦恼咨询的幌子好进到这里罢了」
「不会的不会的」
「肯定是的。你也问问有贺老师的意见吧。女孩子的心思,问女性最合适」
我点点头。可是有贺老师还没回来。我朝她的座位看去,结果跟渡渡鸟四目相交。想起来,话说我还有运动会的事情要跟她商量,就在傍晚的时候找个地方吧。我在心里大致地做好决定,等待有贺老师回来。
「我猜她多半在宿舍那边」受村君说「因为春季开学有很多新生入住宿舍,很忙」
「话说,宿舍我还没去过呢」
「有空去瞧瞧如何?只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再去,宿舍也没那么可怕」
「准备……不做准备就去会怎样啊」
「会被袭击」
3
高中部的宿舍在学院西端的角落。
宿舍跟其他校舍一样,是褐色的砖砌建筑,年代相当久远。那里墙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营造出诡异的氛围。
挂在门口的木制门牌上,以苍劲的笔锋写着「藤凰学院学凤宿舍」,侧旁奔放地写着「Maison de Phoenix」。
我从敞开的入口进去。玄关左右两侧放置着鞋柜,正对侧是一块写有两个月计划的黑板。运动会等相关安排已经写上去了。
当我换上客用拖鞋进到里面的时候,发觉一件事。说起来,我并不知道有贺老师在什么地方。
我四下环视寻找有没有指引图,结果鞋柜旁的一块白色塑料板进入我的视线。仔细一看,那是一块印刷脱落严重的指引板。
有贺老师会在的地方应该是管理员室,但指引板上的文字几乎完全消失,完全看不出是哪个房间。可是这里是女生宿舍,我又不能随随便便到处转到处找。受村君提醒我要小心野犬,一旦遭遇就会留下心灵创伤。我过去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人类绝对打不赢受过训练的狗。不,野犬并不会受过训练。
「哟嚯」
身后传来莫名其妙的声音。
回头一看,一个穿运动服的女生站在那里。我认识她。
「行」
她是行成海。
原来她也是寄宿生啊。
她一头短发,穿着运动装,俨然体育社团的风貌。不,其实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体育社团,总之看上去是个擅长动来动去的女孩。
「老师,你在干嘛」
「没什么,找有贺老师有点事」
「哈哈。我还是当做没问过吧」
「引人遐想的照顾少来」
「那我就当问过了吧」行诚恳的进行订正。感觉她还是当做没问过才好。
「你这是社团活动吗?」
「我是茶道社」
「那为什么穿运动服?」
「平时就穿这个」
「平时啊……」
我下意识感到失望。不,倒不是让人家在自家或者宿舍里要打扮得多漂亮,但我作为男性并不愿了解女孩子在家总穿运动服这一真实侧面。
「什么意思啊,老师你这反应」
「不,没什么」
「运动服怎么不行了。咱们学校的运动服不可爱吗?」
行这样说着,原地转了个圈向我展示。这举止倒是很有女孩子的样子,很可爱。但非常令人遗憾的是,她背上写着胶带拼成的“全烤”字样。
「行……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没有啊,老师这是什么话?」
「不,你背上」
「哎,这个啊」行又转了个身,说「宿舍的迎新会就快到了。是每年惯例的烧烤大会喔」
「搞烧烤为什么要在背上写全烤」
「欸,为什么……因为要烤啊……奇怪……烤?全烤……?要被全烤的是我……?」
看来她没想太深。
「总觉得好恐怖,快撕下来吧」
「嗯……恐怖……是很恐怖……撕吧……」
她一下子阴沉下去了。
「对了,行」我想起我来这里要办的事。「你知不知道有贺老师在哪儿?」
「哎呀,老师你不知道就跑来了?」
「是啊,我就是头一次来宿舍」
「原来是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
「怎么啦念个不停」
「好的,就包在我身上吧」
行迈出脚步,帮我带路。我跟在她后头。
走廊上没有开灯,尽管外面是有光照进来,但还是比较黑。沿着楼梯上到二楼,二楼感觉要比从外面看上去的感觉大不少。
二楼也跟一楼一样昏暗,细长的走廊一路向前延伸。廊道一侧是成排的木门。行打开出楼梯口的开关,只闻滋滋的声音,荧光灯亮了起来。
「就是这间屋」
她所指的那扇门上只写了一个“1”,上面完全没有像是理员室室门牌的东西,能跟并列的其他门之间作区分的只有编号,没人告诉的话肯定找不到。
我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不在吗?」
「可能在睡觉。鹤鹤偶尔会打盹呢。多半没锁门」
说完,行抓住门把手,擅自把门打开。
「喂」
「瞧,她在」
经她这么说,我下意识把头探进去。
房间内部朴实无华,比想象中要宽敞,中间放着一张矮桌,周围有两张高低床。但我没找到有贺老师。她人在哪儿?这里如果是管理员室,为什么会摆这么多床?正当我发觉不对劲的时候,我背后被猛地一推,推进了房间。
「哇」
「哈哈哈哈。上当了吧,上当了吧!呃……老师!」
「好歹把名字记住啊……」
「呵呵……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行顺手把门关上,吐了下舌头。
「你、你到底要干嘛」
她露出得意的笑容,朝着没人的方向「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笑了三次。
「你,难道脑子……」
「真没礼貌。老师,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心里还没点数吗?准备尝鲜的时候先要对着东边笑三声」
「头一次来宿舍也能算新鲜货吗」
行无视我正当的抗议,不知为何摆出术前外科医生一样的姿势,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慢着,停。行同学,你冷静点,好好听我说。你现在准备做的,是绝不能轻易收场的事情。你应该更加珍惜自己。你还年轻,你其实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
「喜欢」
「明明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喜欢的不是老师你,是新鲜玩意」
「烂透了……」
我都这样骂了学生,还是阻止不了行的脚步。我的贞操以及这第二份工作,各种意义上命悬一线。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坦诚地拜借受村君推荐的双截棍。不,拿双截棍攻击学生同样难逃免职的命运。横竖都是免职,还不如委身于师生间的禁断之爱。就在我快放弃的时候,门被敲响。
「警察!?不,这也未免太快了……」
行感到诧异。这动作确实太快了,明明案件还尚未发生。
不等行回应,门就被打开了。站在门外的是有贺老师。
「小行」
「鹤头儿!」
「喊老师不准没大没小」
「我加敬称啦」
头儿才不是敬称。现代国语老师教的什么鬼。
「话说鹤鹤老师,你怎么知道在这儿?动作也太快了吧」
「你打算尝鲜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那笑声在下面都听到了」有贺老师一脸无语地说道。看来到行这不是第一次企图尝鲜了。不,想尝新制好的鱼干片或者新鲜土豆倒是真无所谓。
有贺老师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我。我感到如坐针毡,连忙辩解
「那个,弄错了」
我自己都搞不懂是什么弄错了,总之就是弄错了。一切都弄错了。
有贺老师又叹了口气。
「我大致知道什么情况。小行搞恶作剧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我松了口气。看来没有造成奇怪的误会。
「但是」
「是」
「伊藤老师你是男性,必须多留个心眼……。学生们总在寻找捉弄年轻老师的机会,稍不注意就会被轻易地玩弄于鼓掌之中」
「就是就是」
「小行你别插嘴」
「就要插嘴」
「为什么」
「咦?为什么……那个……总之是……反抗体制……?」
看来没怎么过脑子。
有贺老师重新端正语气,说
「算了。伊藤老师是想找我对吧?管理人室在入口左侧」
「啊,好,我这就去」
「小行先去整理好烤肉所需要的东西」
「肉跟火是吧」
「再细致一点」
有贺老师说完便离开了房间,我也匆匆跟在她身后。行嘟哝着「就是肉跟火,阁下」。你那不叫细致,叫细作。现代国语老师教的什么鬼。
关门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向行喊了过去。
「阁下有何赐教」
「你总和天名聊天是吗?」
「天名……啊,你说小珠啊」
小珠。说来,天名的名字是珠呢。
「小珠怎么了?」
「没什么,她今年刚转学过来,所以有些在意。既然叫得那么亲切,她跟大家一定处得不错吧」
「处得不怎么样」
行说得轻描淡写。
不,是真的处得不怎么样吧。连邻桌的行都斩钉截铁地否定,只能承认这个辛酸的事实了。
「完全没有融入进来,就跟D班的识别同学,F班的可爱同学差不多吧」
「融入不进集体的同学还真多啊……」
「毕竟总共六个班,我觉得挺正常」
行讲得不以为然。
「不过她那人挺有意思,应该很快就能交到朋友吧」
她又事不关己地这样讲道。从她的口气听来,她并没有把天名当朋友。都熟到用小珠阿星相互称呼了,居然还不算朋友。孩子的社会真是又纤细又复杂。
可是,我总不能这个时候拜托行去当天名的朋友。就算我早已告别孩子这一标签八年之久,依然知道那是多么不懂察言观色的行为。
我简单地道了声谢便离开了行的房间。
4
很遗憾,有贺老师没准我进她寄宿的管理人室。
「里面已经变得跟自家一样了……」有贺老师害羞地这样对我说。结果,运动会的事宜就在宿舍里的谈话室商量了。
工作结束后,我拿天名的事情咨询了一下有贺老师的意见。说到底,你本来就是有贺老师班上的学生。
「是这样啊……天名同学去找伊藤老师你了」
「也没,我应该只是替代的。她看有贺老师你那么忙,所以就来找我这个比较闲的副班主任了」
「小孩子可不会那么随便。看似没有想法,其实脑子里早有盘算」
「真是这样吗……」
「天名同学的话,正常来讲首先也应该想到来找同为女性的我。因为女性之间更便于倾诉烦恼。然而,她却专程选择找伊藤老师你一位男性咨询,这么做肯定有相应的理由。譬如说」
「我确定不是喜欢我」
「哎呀」有贺老师捂住嘴。可她又仿佛早已把我看透似的微微一笑说「男性对这种事出乎意料的迟钝呢」。被她这么一说,我感觉好像真的只是我自己迟钝,没有察觉。
然而,被学生迷上也是件麻烦事。就算对方今年高三,跟二十八岁的我之间也有十岁差距。天名还是高二,我们之间差了十一岁。这是很不现实的数字。
「比较现实的差距,也就一两岁吧」
我试着向有贺老师传达话外之音。
「哎呀,伊藤老师的守备范围还真小啊」
「有贺老师,你觉得年龄差太多也无所谓吗?」
「我过去也觉得年龄相仿更好,可是到了这岁数之后就觉得,对方多少岁其实都没有多大差别了」
什么叫这个岁数,有贺老师才二十七,对恋爱心灰意冷还太早了。请务必重新将目光放到年龄相仿之人身上。
顺带一提,我没敢问有贺老师现在有没有对象。那样的闲聊,对我来说门槛还太高了。
商量完后,我离开宿舍。
在回校舍的路上,我回想天名的事。
先不管她对我有没有恋爱情感,就行所说,天名确实没有融入班级里。我跟她或许有必要进一步谈谈。
5
那个机会马上就到来了。
第二天放学后,天名再次来到理科准备室。她来的时候房间里同样只有我一个人。搞不好她是专门挑没人在的时候来的。就算是认生,这么做也未免有些太过头了。
跟昨天一样,天名坐在受村君的椅子上。
我等她开口。她找我多半是来谈昨天没能说出口的那个请求。
可是,那究竟是什么请求呢?总不至于真的喜欢我,突然强吻上来吧。要真是这样,我该怎样拒绝呢?我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天名抬起脸,以下定决心的表情正视我。
「老师……」
「嗯」
「有个非常非常滑稽的故事……」
「嗯?」
「以前有个到处转悠寻找老古董的古董贩~。有一天,他进到一家茶馆里,看到店里的猫正在吃盘子里的饭。但仔细一看,那个盘子竟是高丽传进来的梅钵,值三百两。看样子掌柜并不识货。古董贩想到一个主意,说“掌柜,这只猫好机灵”“谢谢夸奖”“我看中它了,你能不能三两卖给我”“三两啊,客官可真阔绰”“怎么样,卖不卖”“马上就给您”“很好,就这么定了。给,三两”“谢谢惠顾。那我给您把猫抱来”“对了,顺便把那盘子也给我罢。不用习惯的盘子,猫会不开心呢”“这可不行啊,那可是高丽传来的梅钵,值三百两呢”古董贩吃了一惊。“等等,那你怎么还拿那么宝贝的盘子给猫喂饭?”掌柜回答说“因为偶尔就会有客人像您这样,把猫三两买走啊”献丑了,在下且退场恭让~……」
天名保持坐姿,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她又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说
「……那个…………不好意思……我果然又没察言观色吗……」
都搞成这样了,我何德何能骗她说这叫察言观色。
天名将我的沉默理解为肯定,灰溜溜地垂下脑袋。
「为什么突然讲起落语了?」
「那个……我本想送老师谢礼,但又说金券和内裤都不行,我就只能想到才艺表演了~……」
太脱线了。
从非常根本的地方就已经脱线了。
「听好了,天名。总之你别再惦记谢礼的事了」
「欸,可是……」
「你先讲讲你要拜托的事,谢礼什么的之后再说。另外,学生拜托老师不需要谢礼」
「可、可是……那是个非常麻烦的请求~」
我顿时感到压力巨大,但总之先要让她说,她不说就无从开始。我催她别管那么多,先说来听听。
天名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张开了那紧紧的嘴唇。
「那个~……我想让老师帮我找东西~……」
「找东西?」
我感到疑惑。我想过各种各样的麻烦事,都跟她说的有点对不上。可我又觉得,找东西这种事不应该找副班主任来帮忙。非要说的话,应该去找业务人员才对。
「你丢了什么?」
「那、那个,准确地说,我要找的不是东西。伊藤老师,您知道吗?」
「知道什么?」
天名探出身子,把手挡在嘴边。这是说悄悄话的姿势。我配合着把耳朵凑过去,天名用比平时还小的声音说
「这所学校里,好像有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
我站了起来。
眼睛瞪得滚圆。
「你说什么?」
虽然反问了过去,其实我一字不漏都听清了。
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
她刚才确确实实是这么说的。
我回忆两周前,跟受村君在吉祥寺喝酒的那个晚上,从他口中听到过这件事。在那之后直到今天,我再没有听到过那种类似怪谈的传闻,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那件事早已抛在脑后。
「不……」我露出诧异的表情,回答她「那不是谣言吗?」
天名眼睛猛地一颤,答道
「伊藤老师,原来您知道吗?」
「啊,也没,我只是听受村老师提到过“藤凰学院有着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是个流传已久的传闻。不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校园怪谈吗?」
「我也是听阿星同学讲的……。阿星同学也讲过同样的事情。事情虽然听过,但没有亲眼见过……」
「那是自然」
见到了才怪。
「我说天名」
「我、我在」
「你为什么要找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
我直言不讳地问了过去。她最初找我商量的,应该是无法融入班级的问题才对。
「那、那个,我……」天名依旧低着头,嘴里细若蚊蚋咕咕哝哝「我想和她,交朋友~……」
「……朋友?」
「是、是的。我觉得跟她的话,应该能交上朋友~……」
她还是垂着头,害羞地笑道。
老实说我很困惑。
她讲得简直就像是想跟厕所的花子做朋友。她要是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我还能随便编点故事搪塞过去,不至于破坏她的梦想。她要是小学四年级的小朋友,我也能教训她不准在厕所里玩。可她都高二了,而我也已经二十八了,「请帮我找花子」「好,这忙我帮」之类的闹剧未免太幼稚了。
「你……」
我一边摸索语言,一边对她说
「你觉得永恒生命的学生真的存在吗?」
「那个~……实话说,我也并不是完全相信……但是,伊藤老师」天名抬起脸「有句话说得好,叫无风不起浪~……」
天名很少见地有违她的风格,用坚毅的目光看着我,虽说她一秒钟后又软下去了。然而,她的目光令我有几分在意。
我能感觉到,要是我咬定「那是谣言,是天方夜谭」一笑置之的话,她就再也不会敞开心扉了。然而就算这样,我还是无法爽快地答应帮她。
「我说天名,我上次也和受村老师讨论过这件事……」
我尝试继续劝说。
就在此时,准备室的另一扇门突然被敲响。理科准备室有两个入口,一个是走廊上的梭拉门,另一个是连接隔壁理科实验室的常规门。
实验室那边的门被打开,一个学生探出脸。我对她的长相有印象,估计是二年级的学生。她手里拿着拖把。原来刚才是做清洁的时间啊。
「啊,已经打扫完了?」
我告诉她把钥匙挂墙上就可以离开了,然后再次转向天名。
「说到哪里了。啊,对了对了,我也跟受村老师讨论过永恒生命的学生的话题。当时我们探讨过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但从现实层面出发来看,永恒生命的学生果然……」
说到这里,我发现天名的眼睛正看着别处。我循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那边门依然敞开着,拿拖把的女生还站在那儿。
「怎么了?」
我向那个扎着两根辫子的学生问过去。
「伊藤老师」
「嗯」
「背后说人闲话,作为教育者实在不敢恭维啊」
双辫学生扬嘴一笑。
6
我起初没听懂她说什么,反倒天名首先意识到她话里的含义。
「你是……?」天名激动地站起到一半。
「二-D,识别组子」
听到名字,我在记忆中探索。既然是高二,我在课上应该见过她。我对她的相貌确实有印象,对“识别”这个名字也有印象。看出席簿的时候就对这个不多见的名字留下了记忆。
识别有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凤眼,那对大大的眼睛毫无顾虑地盯着我们。脑袋后面的双辫长长地垂着。
她用打量的眼神对我们观察一番之后,再次扬嘴一笑。
「你们愣着又是什么意思。刚才不还在议论我吗?」
我这才明白她那番话的含义。
她说我们刚才在议论她。
这也就表示——
「那、那个……」天名战战兢兢地开口说「你就是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吗?」
「是啊」
识别组子轻描淡写地答道。
「你不是有事找我吗?那就赶紧办完吧。待会儿我还得去采购」
「采购?」我反问。
「伊藤老师,宿舍要开迎新会。就是烧烤大会。举办时间是明天,但先得准备好炭和各种道具才行呢。然后,你」
识别转向天名。
「找我什么事?」
「呃,那个,呃呃呃……那个…………那、个~……」
天名开始结结巴巴。要找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也难怪。更何况那还是自称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
「那个、你……」
「嗯?」
「你有证据吗?」
我有些吃惊。向来畏畏缩缩的她,怎么提出这么大胆的要求。
但是,她那么说也天经地义。突然自称拥有永恒生命,无凭无据难以令人相信。想确认真实性非常正常。我和天名双双盯着识别组子的脸。
但是,识别组子只是摆着吃惊的表情。
接着她又露出讽刺的表情,很无奈似的讲道
「你们怎么回事?相当高高在上的态度啊。让我拿出永恒生命的证据?我想想,你是天名同学对吧?」
「你、你认识我吗……?」
「A班的转校生对吧?从行君那里听说过一些。忘说了,我也是寄宿生。天名同学,你刚才让我拿出证据来对吧。但请你仔细想想,我根本没必要让你相信我拥有永恒生命这件事。我只是偶然听到你们在议论我,忍不住过来提醒一声罢了,说完也就没我事了。反倒是我听你好像有事找我,所以才出于善意主动跟你搭了腔。可你倒好,竟然让我拿出证据。虽说我充满了善意,但可不是有求必应的慈善家。信不信由你,对我没有任何损失。不过,不信才算正常吧。伊藤老师就完全不相信的样子呢」
识别看向我,又扬嘴一笑。我敛去表情。大概不相信都写在了脸上了吧。
「信才奇怪吧」
我努力保持平静地回答
「我怎么说也是生物老师,我只能断言不存在拥有永恒生命的人类。如果真的存在,我也希望能看看证据」
「对呀,这才是正常反应。这是要求别人拿出证据的非常合理的理由。但是,我的主张同样正当正确,我没有理由给你们拿出证据。我们双方都有着正确的立场,眼下没有必要非得争个高低」
识别仍一手拿着拖把,开心地说道。
「好了,我看也没事了,先走了。啊,对了,姑且提醒一句。我是拥有生命的学生这件事请不要随意声张。不至于说绝对不准对任何人提,但要是有人听到传言就抱着凑热闹的想法来找我的话,我也挺麻烦的。不,这倒还好,要是闹到不认识的人都骂我有说谎癖的话,那就太没意思了。所以,这件事请当做我们之间的秘密,至于信不信都无所谓。好了,那我走了」
识别转身准备走。
「识、识别同学」
天名慌慌张张叫住了她。她迄今为止从未发出过这么大的声音。
「什么事?」识别驻足回头。
只见天名的手攥得紧紧,正在发抖。
她声音就像挤出来似的,说
「我可以叫你佩西吗……」
「不行」
识别二话不说,离开房间。
被留下的天名呆呆地站在原处。
「她怎么回事啊……」我诧异地嘟哝起来。「难道听到我们的谈话后,开了个临场想到的玩笑?」
天名没有回答我的提问,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识别离开的那扇门。
7
教师这个职业动不动就会加班,因为小孩子乃不确定性的化身,每天都会搞出你意想不到的乱子。
我本想今天把运动会的任务分配表制定好,可是体育社团的学生在社团活动中意外受伤,结果办理医院手续之类的一直忙到了晚上。看看车站的时钟,已经十点多了。即便这么晚了,井之头线依旧恨不得能把人挤成肉酱。
我住的公寓距离藤凰学院所在的三鹰台五站路。区区五站路,挤满员电车也不是承受不住,但我还是寻思着这么近的距离要不要改骑自行车通勤。虽然这个距离骑轻型自行车也没问题,但我还想再骑一次那个名叫公路自行车的家伙。
我提着便利店买的便当一路往家走,同时思考着今天遇见的学生。
二年D班,识别组子。
自称·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
在准备室里见过她之后,我跟D班的班主任老师打了声招呼,拿到了她的家庭调查书。
识别组子是资助生。所谓资助生指藤凰学院的传统,原本无依无靠的孩子被学院接纳并入学的学生。记录中显示,她从幼儿园开始便是资助生,从小一直住在校内的宿舍里。也就是说,今年是她在藤凰学院的第十三个年头,她是学生中的老资历。
我还听说她成绩非常优秀,一年级时是学年前三的常客,而且经常拿下榜首,应该是个特别擅长学习的孩子。
可是,对识别所了解到的也就这么多。不论家庭调查书上还是成绩单上都没有「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之类的描述,也没有关于特异体质或患病的记录,出生年月栏中普普通通地写着十七年前的日期。光从文件上看,识别组子就是一名十七岁的,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
试着思考一下。
“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的传闻”从有贺老师还在上学时便已经存在。有贺老师今年二十七,上高三时是九年前。也就是说,传闻至少在九年前便已经存在。九年前,识别组子八岁,那时她应该在小学部。
这么推断,那个传闻会不会实在识别上幼儿园或者小学的时候诞生的呢?
当时是不是发生过某种足以产生这类传闻的事情呢?
会不会就是那件事,显露出她不死性的冰山一角呢?
想到这里,我觉得好荒唐。不死性是什么鬼,又不是在漫画里。难道用美工刀划道口子,盯着盯着就痊愈了?现实中不可能存在那种事,我这个生物老师对此最为清楚。
当思绪放回到现实世界时,我已回到公寓。
我将便利店便当从外界摄入日内,在代谢它的过程中睡下。
8
第二天,同学们的兴奋情绪藏都藏不住。
准确说兴奋的只有一部分学生,也就是住宿生。至于原因,肯定就是今晚将要举办的迎新烧烤大会了。
住宿生一放学就换上了运动服,在整个学校里到处窜。有抱着好几个纸箱奔跑的,有浑身缠着彩带的,还有的胳膊上套着几圈胶带搞得像JOJO里什么什么试炼一样的。她们在女性气质方面还没有一个能及格的,望多加努力。
正当我在准备室中从窗户里望着那吵吵闹闹的情景时,有贺老师进来了。她穿着长年用过的白大褂,害羞地对我说「忙的时候,穿这个比较方便」。散发出知性美人气质的有贺老师穿上白大褂之后,事情变得不得了了。这个打扮好有点煽情过头了。幸好这个学校里没有男生。
「伊藤老师也来吗?今晚的烧烤大会」
「咦?我能来吗?」
「大伙通常不喜欢老师在场,但唯独对年轻老师例外。伊藤老师你今年才刚刚就任,大家一定会欢迎你。方便的话……」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不能喝酒喔」
有贺老师微笑着说道。不能一起喝酒事很遗憾,但能一起吃东西也就够了。我想尽量努力把握住这类为数不多的机会。
「那我也能去吗?」
受村君开口了。他也在啊。我本想一脚踢飞这个不看气氛的电灯泡,但有贺老师笑着答应了。受村君兴奋不已地念着「吃肉了吃肉了」,我暗下决心把洋葱全塞给他。
对了,说到宿舍……
「有贺老师,你认识一个名叫识别组子的学生吗?」
「嗯,认识。她是寄宿生,成绩出类拔萃,就是人有点怪。识别同学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就是昨天跟她聊了几句……」
讲到这里,我想起她昨天讲过禁止声张。好险,才一天就差点讲出来,我这嘴也未免太不牢靠了。
「关于永恒生命的学生聊了几句。就是那个传闻」
我混淆事实后接着讲到。只要不说那就是指识别,估计不会有问题。
「永恒的生命!」受村君上钩了。「聊了些什么?在学校里发现了吗?」
「没呢,无非是识别也知道那个传闻罢了,没有新内容」
「真没劲……」
「那个传闻还真是经久不衰啊」有贺老师说「明明没有新内容补充,却能一直延续下去」
「它还真有一套啊」
「是啊。它实际上应该相当有魅力吧?尤其描述的主体是“学生”。因为,永恒生命的学生不用出社会,能够一直留在学校里。这种杜撰的故事,所有成年人应该都很向往吧」
「果然是杜撰的呢……」
我话音刚落。有贺老师愣愣地朝我看过来。
「你一个教生物老师,这是说的什么话?永恒的生命当然不存在吧」
被她拿理所当然的道理教训,我感到羞愧。就连她身旁的渡渡鸟看上去似乎都在鄙视我。不,那家伙平时对人就一直是鄙视的嘴脸。
永恒的生命怎么可能存在。这件事,渡渡鸟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清楚。
9
烧烤从傍晚六点半开始。
在高中部宿舍·学凤宿舍旁边建着初中部的宿舍·太才宿舍。两栋宿舍之间是有一小片空地,迎新烤热大会就在那里举行。两侧宿舍的房顶上安装有大型灯光,因此这片空地在夜间也能使用。
太才宿舍的墙壁上拉着横幅,手写的「加油前辈!」几个大字跃然幅上。那是初中部的学妹们对升入高中部的学姐们送上的温馨声援。相对的,学凤宿舍的横幅上写着「臣服吧」。真遗憾,看来学姐们反倒更傻。
实话说,尽管不至于像受村君那样虎视眈眈,我其实也挺期待吃肉的。我过着独居生活,几乎碰不到烤肉这种好事。难得承蒙招待,我就心怀感激地作陪好了。想到这里,我带着空空的肚子来到烧烤会场。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烧烤会场里大量释放了肉食兽系女生,当然,肉也准备的十分充足,但毕竟对方是野兽,字典里根本没有手下留情这个词。这样一大群野兽正哼着歌,在烧烤架间横行,过量击杀的结局显而易见。
而我则寂寞地啃着不入野兽们雷达网的玉米。受村君也是,嘴里嘀咕着不想吃青椒,非常消沉。在大自然的威胁面前,人类是脆弱无力的。
正当我们两个一起分着蔬菜的时候,有人对我喊了声「老师」。只见一个学生手里端着满盘的肉,令人欣羡不已。她是行成海。
「伊藤老师,原来你是素食主义者啊」
「我也不想」
「我帮你取点肉肉niku吗?」
「真的吗?」
我把盘子和筷子递给她,她马上去了烧烤区。她行云流水地从野兽的缝隙间穿梭,脚步如日本舞一般流畅美丽。真不愧是茶道社。
大约一分钟过去,行回来了,给我递来一盘大蒜。
「不好意思,只有肉肉的大蒜ninniku」
「算了……谢谢你」
我把整烤的大蒜跟半哭的受村君评分。
身旁,行毫无顾忌地吃着肉,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是小珠」
我抬头一看,只见天名正在烧烤架周围漫无目的地游荡。行向她招了招手,她发现我们,飞快地跑了过来。
「阿星同学~……」
「小珠~」
两人兴奋地相互嬉闹。我从一旁来看,她们就是一对关系融洽的朋友。以她们本人的感受,这样都不算朋友吗?早已失去豆蔻之年感性的我,难以判断。
「怎么,你也来了啊」我向天名搭腔。「不是寄宿生也能参加这个活动吗?」
「我邀请的」行说道「有挺多不住宿舍的也参加进来了。毕竟不点名」
「哎呀……伊藤老师,您莫非是素食主义者?」
「情非得已」
「啊,那么……我去帮您取点肉来~……」
「真的吗」
我把盘子和筷子递给她,她马上去了烧烤区。她的脚步非常不稳,这怎么承受得住烧烤架周边的激战。
大约一分钟过去,天名回来了,给我递来一个写有学凤宿舍的印台。
「对不起……没有猪肉,只有朱肉(※指印泥)……。那个……我,真的不懂察言观色……」
「算了……谢谢你」
我接过印台,直接塞给受村君。受村君抱怨着「为什么让我去」还印泥去了。行不甘心地念了声「原来还有这招……」。这不是该较劲的地方。
「啊,对了……」天名说道「伊藤老师,您有没有见过佩西?」
「不,没见过」
「这样啊~……」天名垂下头。人家明说不准了,她还执意叫人佩西。但愿她别被识别讨厌就好。
「佩西是啥?别致的高端叫法?」行歪着脑袋问。非但一点也不高端意思也跟本不通,毫无可取之处。
「是指识别同学~」
「啊,组子同学的话我猜在那边,但也可能回房间了。小珠,咱们一起去找她吧?」
「好、好的,那就拜托了~……」
说着,两人一起走向激战区。
看这个景象,我还是觉得她们就是一对朋友。就算她们现在不承认,放着不管估计很快就能成为朋友。
天名在说出她想跟永恒生命的学生成为朋友时表现得非常着急,我看她用不着那么担心。小孩子嘛,本来就用不着刻意做什么也会自然而然拉近彼此。我想这个问题大可交给时间来解决,不需要不必要的干涉。这么来看,对天名的咨询也完全可以见好就收。
幸运的是,现在受村君已踏上返还印泥之旅。放走了这个时机,就再没有找有贺老师说话的机会了。
我在烧烤广场中打转,寻找有贺老师的身影。会场没多大,找人不怎么费劲,不过要找的人得在场才行。我留意着转了一圈,但没看到有贺老师。转的半路上跟天名·行的组合擦身而过,听到她们莫名其妙地谈着「树上?」。看来她们也没找到识别。
既然不在广场,大概在宿舍吧。
我决定离开烧烤会场,去学凤宿舍瞧瞧。我进入门户大开的玄关,换上拖鞋。
走廊上能看到管理员室的小窗,从窗户看里面没开灯。
我来到门前,敲了敲门,但依旧没有回应。
既不在广场也不在宿舍,其他能想到的大概就是到校外采购去了。从肉的消耗速度来想,着很有可能。既然这样,最妥善的方案就是回广场等她。
想好之后,我准备离开宿舍,这时发现上玄关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身着运动服的识别组子朝我转过头来,扬嘴一笑。
10
「你在这种地方干嘛?」
「我看到伊藤老师进了宿舍就跟来瞧瞧。我猜你肯定是来找有贺老师搭讪,会在管理员室那边酣畅淋漓地聊大人的话题,于是就过来偷窥了」
识别再次扬嘴一笑。没多少学生能笑得像她这么坏。
「这算是一半理由吧。另一半是为了躲天名同学。我就算是见到她也跟她没什么好聊的,硬要聊的话,倒是觉得跟伊藤老师你聊天比较有意思。别傻站着了,来坐吧」
识别在身旁轻轻拍了拍。我无奈之下坐了下去。
不,实话说,我对这名学生也不是不感兴趣。
「于是,老师」
「嗯?」
「你有想问我的问题吗?」
「怎么,我能问吗?」
「这个嘛……就一个的话没关系」
「我想想……」
我一边抬头望着天花板,一边思索。学凤宿舍的天花板同样很破旧。瓷砖缺损,到处都有脱落。
「你从何时开始拥有永恒的生命?」
我将想到的问题问了出来。
话音刚落,识别就像惊弓之鸟,诧异地盯着我。
「令人惊讶」
「哪里?」
「伊藤老师。看来你没我想象中的笨啊」
识别一脸认真地说道。这个学生好不懂礼貌。
「这个提问直刺核心啊,伊藤老师。永恒的生命即为永恒。那么永恒为何物?永恒即为无限。正因如此,这个提问刺中了核心。问无限的开端,无异于试探无限的本质。哎呀,伊藤老师,你真是一位聪慧的老师。这下,我们高中部的理科就高枕无忧了」
识别开心地说道,笑眯眯地朝我看过来。
「承蒙谬赞不胜荣幸。那么,答案呢?」
我这么问之后,她又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是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什」
「哎,伊藤老师的提问真是太棒了。一旦回答,我永恒生命的真相大约会暴露七成吧。实在令人畏惧。然而不好意思,我从未想过把自己当永恒生命的秘密告诉别人」
识别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所以,我不可能回答那个提问。幸好,我也一个字也没答应过要回答呢。哎,好险好险」
我回忆我们之间刚才的对话。她说我可以提问,也确实没说会回答。虽然没说……但那种强词夺理只有小孩子才干得出来。我拉下脸,识别却无动于衷地接着说道
「好了,有没有其他想问的?啊,当然不是什么都不能回答你,能回答的范畴就回答吧。我保证」
到头来回不回答还是看她心情。都这样了还认真思考如何提问就显得太傻了。
「那你在拿永恒的生命干什么?」
跟受村君一起喝酒的时候产生过这个疑问,于是现在直接问了出来。
厕所的花子会把人拖进厕所。那拥有永恒生命的学生又在用永恒的人生干什么呢?
「学习」
识别简单地答道。
「学习?」
「呵呵,老师您好傻。我是学生啊,学生不学习还要做什么?日复一日天天学习。连睡觉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地去学习喔」
「学习……到底学什么?」
「一切」
「一切?」
「哎呀,伊藤老师,我还以为您挺聪明的,难道是我想多了?一切就是一切,世界的一切,宇宙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当然,可以把它细分成数学、理科等门类。老师您其实也明白吧。我们人类真正想了解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一切。说到底,大家都在为了解一切而不断学习。而幸运的是,我拥有永恒的生命,所以我能够一直学习下去,直到逐渐理解一切。我会几个月,几年,几十年如一日,永远学习下去。老师,您想象一下吧。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让我想像一下?识别说得轻巧。那种事我岂能想象得出来。我才走过短短二十八年的岁月,凭这二十八年份量的信息去想象无限,无疑是天方夜谭。而比我还要年轻,才小小十七岁的识别,对永恒的生命又是如何想象的呢?
理所当然,她说的一个字我都无法相信。再说,也没有任何令人信服的要素。即便现在正与识别对话,一旦谈及本质全都被她岔开了,也不怪我认为她所说的一切都是耍嘴皮子。
我猜,她只是在戏弄我。说来,受村君说过,刚任教的时候会很受欢迎。受村君是背上被贴“广末凉子”的形式,而我则是被永恒生命的学生戏弄的方式。想到这里,我觉得我这种受欢迎的方式倒是强不少。
「看您表情是已经厌倦,或者说不抱希望了呢,伊藤老师」
识别叹了口气,说
「您一定觉得我谎话连篇。您一定在想,一旦谈及本质全都被岔开话题,所说的一切都是耍嘴皮子对吧」
全说中了,但我没有承认。怎么能当面说学生谎话连篇呢,这事我实在做不出来。
「话是那么说,可是识别啊」我一边思考如何应付这个表面恭敬内心傲慢的学生,一边说道
「反正你也不可能拿出永恒生命的证据给我看,所以我不相信你也能理解是吧。咱们彼此彼此」
「哎,没办法」
「是啊,那不是能够轻易相信的事情」
「不,我是另外一个意思喔,伊藤老师」
「嗯?」
「我是说,没办法,只能拿出证据给你看了」
识别这样说道,倏地站了起来。然后她脱掉鞋子,没穿拖鞋就登上宿舍的地板。
她站到写计划表的黑板跟前,拿起粉笔,发出铿铿铿的声音在黑板上画了某种东西。
「不过这个能不能当证据有点难说」
识别让到一边。
黑板下部从她身前露出来,上面画着一个小小的好像图形的东西。
我也脱掉鞋子走近黑板、
识别画的是……一个图形。没错,一个非常简单的图形。
但是,当我看到那个图形的瞬间,我脑子里产生了有生以来从未感受到过的感觉。
那是……
介于四边形与五边形之间的图形。
对那个头一次见的图形,我从直觉上理解了,可是从理论上却又完全无法理解。我知道那是什么,那应该是介于四边形与五边形之间的图形。这一点不会错。问题只有一个。那样的图形,真的能够成立吗?
一股如同大脑被直接触碰到的恶心感觉笼罩全身。那就像是把既视感放大了几十倍的焦躁感,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不稳定感,就像迄今为止所知的世界逐渐变质的恶心感觉。看着那个图形的时候,那种种感觉绵长地朝我席卷而来。
我回过神,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试着画出相同的形状。
但我没画出来。
准确说是,画着画着就扭曲了。
我看着仿照识别画出的图形,就像是看着外国人写的平假名一样不对劲。这是只有懂的人才能感觉到的不协调感。明明不懂才对,却能感到不协调感。我的脑中不存在这个图形的完成形态,所以画不出来。
「这个世界,还存在着这样的东西」
我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只见她已经穿好了鞋子。
「记得把那个擦掉,伊藤老师」
我愣愣地点点头。
「我说老师,你头脑并不笨」
她用脚尖在地上敲了敲,扭头对我扬嘴一笑。
「所以奉劝您继续多多学习吧」
说罢,识别组子离开了宿舍。
我又看了看黑板上的图形。
我感觉,这个世界仿佛从会画着它的地方逐渐绽裂。
烧烤大会在九点半结束。
我最终也没能见到有贺老师。
11
清晨的井之头线,拥挤程度丝毫不逊于晚上。我听说过这条线的列车中午会很空,但估计是都市传说吧。我可不觉得真个白天有哪个地方能装得下这么多人。就算到了中午肯定也只能继续留在电车里,别无他法。
我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回忆昨晚的事。
识别画给我看的奇妙图形。
似是介于四边形与五边形之间的图形。
那个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的图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或者说我只是不知道罢了,对于专攻数学的人来说却是天经地义一般呢?那个知识,是不是必须去上大学或者研究生院才能获得呢?
以我自身来说,很想支撑这个解释。我希望那个图形只是我自己不认识,而专家非常清楚。这是因为,这样才能让我放下心来。
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又想正面否认那种无聊的假说。
看到那个图形时,我有种奇妙的感觉。那种仿佛世界逐渐崩溃的神奇感觉无法磨灭。我不认为那样的东西会普普通通地记载在相关书籍上。那个感觉就如同接触到了世界奥秘的冰山一角,绝不是一时的错觉。
车内播放广播。回过神来,还有一站路就到学院了。
我想着今天要做的事情。首先,我想跟识别再谈一次,想让她告诉我更多关于那个图形的事。
实话说吧。
我此时对识别组子拥有永恒生命的说法,已经信了两成。
12
一到学院,大门前聚集着学生。教体育的笹岛老师站在门前,正在跟同学们解释着什么。
我绕过学生旁边,向笹岛老师打听了一下。他竟然说,今天学校临时停课。他让我先去办公室,我便走大门旁边的便门进了学校。笹岛老师还在继续对来上学的学生们解释停课的事情。
可是,停课究竟是因为什么事呢?
进大门后的林荫道上,看不到一个学生。看来不止高中部,包括初中部和小学部在内,全校都停课了。我感到不安,较快脚步前往校舍。
高中部的校舍周围有群身穿工作服的人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他们不是学校的员工,应该是某种专业工作者。
「啊,老师!」
寻声看去,只见受村君一路小跑朝我过来,不知为何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不好了,出大事了,老师!」
「怎么了,什么情况,出什么事了?」
「是杀人案」
「……杀人、案?」
「二年D班的识别组子被杀害。在校内发现了她头被砍下的尸体」